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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荣誉学生》史迈利三部曲之二:史迈利改组英国情报局,来到香港,作者:约翰·勒卡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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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珍妮,嗨。这位是外交部的史坦法斯特先生。”

    “你好。”史迈利客气地说。漫无边际聊了数分钟,史迈利承诺若有进一步消息会立刻通知,然后静静告辞。

    “噢,祝你圣诞快乐。”彼得·伍辛顿从门阶上喊。

    “啊,对。是的。我也祝你圣诞快乐。全家快乐。年年快乐。”

    在休息站小吃店点咖啡,除非你请他们别加糖,咖啡一定是甜的。每次这位印度女子一泡咖啡,蒸汽就灌满小厨房。男人三两成群,默默吃着早餐、午餐或晚餐,要看此时对他们个别的时间而定。在这里,圣诞节也即将到来。六颗油腻的彩色玻璃球挂在柜台上,以增添节庆气氛,另有一只渔网丝袜请求捐款给脑瘫儿童。史迈利盯着晚报,无心阅读。距离他不到十二英尺处的角落,小法恩采取看护人典型的坐姿,深色眼珠对着用餐人与门口和善地微笑。他以左手举杯,右手则闲置于胸口。卡拉也有相同的坐姿吗?史迈利纳闷着。卡拉也在不起疑心的人群里找到喘息空间吗?老总是这样没错。老总在一房一厅的楼上公寓里,为自己找到第二、第三、第四条生命。该公寓位于西部便道旁,登记的姓氏平凡无奇,就叫马修斯,并未向管理组人员报备为假名。其实第二、第三、第四条生命是夸大的说法,但他的确把衣服留在那里,养了一个女人,马修斯夫人,甚至也养了一只猫。每星期四一大早去工匠俱乐部学习高尔夫球,而在圆场的办公桌前,他道尽了对中下阶层与高尔夫球的不屑的看法,对爱情也看不上眼,对其他可能偷偷心动的无聊事务一样不屑。他甚至租了一块公有园地,史迈利记得,在铁路侧轨边。史迈利向马修斯夫人报告坏消息那天,她坚持要开美容过的莫里斯车载史迈利前去参观。他的园地与其他人的同样紊乱:标准型的玫瑰,没吃过的冬季蔬菜,一个塞满水管与种子盒的工具房。

    马修斯夫人身为寡妇,柔弱却很能干。

    “我想知道的只是,”她看过支票上的数字后说,“我只想确定的是,史坦法斯特先生,他是真的死了,还是回到他老婆身边?”

    “他是真的死了。”史迈利向她保证,而她也深信不疑。他克制自己多话的冲动,没有说出老总的元配早在十一年前作古,死前仍相信丈夫在国家煤矿理事会上班。

    卡拉有必要在委员会里阴谋算计吗?搞派系,欺骗愚人,巴结聪明人,照着彼得·伍辛顿这类人的哈哈镜,全是为了完成任务?

    他看了一下手表,再看法恩。硬币盒立在洗手间旁。但当史迈利想向店主换硬币时,他推说太忙而拒绝。

    “叫你换就换,你这个烂王八!”一个皮衣皮裤的长途卡车司机大吼。店主乖乖遵命。

    “怎么样了?”吉勒姆问。他从专线电话接听。

    “她背景不错。”史迈利回答。

    “万岁。”吉勒姆说。

    事后诸多不利史迈利的指控当中,有一项指出他浪费时间处理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非分配给部属办理。



    在伦敦北郊的城乡景观高尔夫球场附近,盖了几个街区的公寓,犹如永久沉船的上部结构,躺在长长的草坪尽头。草坪上的花朵向来都是半开不开。丈夫在早上八点半左右匆忙驾驶救生船离去,女眷与子女则整日维持船只漂流水面,等男主人回家。回家后的男主人则累得无力扬帆航行。这些建筑物于三十年代兴建,从完工之日起,一直漆着脏兮兮的白色。公寓的窗户呈长方形,加装钢框,向外望去峰峰相连,波澜壮阔,周一至周五有不少女人涂着浓浓眼影,如游魂般闲逛此处。这里有一街区名为亚凯迪豪宅区,裴令夫妇住在七号,在众多建筑物间稍微可见九号果岭,但山毛榉树叶一长出来,果岭也不见了。史迈利按下门铃时,只听见细微的电子铃响,没有脚步声,没有犬吠,没有音乐。大门打开来,一名男子在黑暗中以破锣嗓子问:“谁啊?”开门后史迈利才发现对方是女人。她身材高挑却驼背,一手夹着香烟。

    “敝人姓欧茨。”史迈利说着递出绿色大名片,以玻璃纸覆膜。不一样的伪装,需要不一样的姓名。

    “噢,原来是你啊,请进。吃饭,看电视。你讲电话的声音比较年轻。”她的低沉嗓音带有不愉快的意味,却极力想增添高雅气质。“他在家。他认为你是间谍。”她说,一面眯着眼看名片。“你该不是间谍吧?”

    “不是,”史迈利说,“我不是的。只是个打探消息的人。”

    这间公寓里全是走廊。她在前带路,后面拖着一道琴酒味。她走路时拖着一条腿,右手臂显得僵硬。史迈利猜想她中风过。她的穿着仿佛透露出没人对她的身高或性别感兴趣。也仿佛她不在乎。她穿着平底鞋,男人式样的套头衫,系上皮带,让她肩膀显得宽阔。

    “他说他从没听过你。他说他查过电话簿,你这个人不存在。”

    “我们这一行喜欢保密。”史迈利说。

    她推开一扇门。“他存在,”她人未进房间就大声报告,“他不是间谍,他只是来打探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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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前天 09:03 | 显示全部楼层
    在远处的椅子上,一名男子正在阅读《每日电讯报》,遮住脸孔,史迈利只见光秃秃的头,居家长袍,以及跷起的短腿,穿的是真皮卧房拖鞋。然而不知何故,他立即知道裴令先生是只愿娶高挑女人的那种矮子。房间的陈设以一个人生活使用为原则,有电视,有床铺,有煤气取暖器,有张餐桌,以及一张用来对号涂色的画架。墙上挂了一幅色彩过于艳丽的相片,主角是美丽非凡的女孩,角落上以对角线潦草签名,是电影明星向老百姓致意的签法。史迈利认出是伊丽莎白·伍辛顿。他已见过很多相片了。

    “欧茨先生,这位是南可。”她说着差点行屈膝礼。

    《每日电讯报》以卫队降旗的速度缓缓落下,显出一张咄咄逼人、闪闪发光的小脸,眉毛粗厚,戴着管理阶级的眼镜。

    “我是。请问你究竟是谁?”裴令先生说,“你是特务对不对?别跟我支支吾吾的,说个清楚,一了百了。我不跟打探消息的人打交道的。什么东西?”他质问。

    “他的名片,”裴令夫人说着递出,“绿色的呢。”

    “噢,看来是要交换名片喽?这样的话,没名片不行吧,西丝?最好去印几张,亲爱的。快到史密斯的店去印,好吗?”

    “想不想喝茶?”裴令夫人偏头看着史迈利问。

    “泡茶给他干吗?”裴令先生质问,这时她已插上电热壶。“他不用喝茶了。他不是客人。他甚至不是情报单位的人。我没问过他。留下来住一星期,”他对史迈利说,“喜欢的话,搬进来住也行。睡她的床铺。环球黄金安全顾问公司,狗屁。”

    “他想谈的是丽姬的事,亲爱的。”裴令夫人说,为丈夫端来茶盘,“就这么一次,做出爸爸的样子嘛。”

    “睡她的床,保证你爽上天。”裴令先生说完再度举起《每日电讯报》。

    “讲得真亲切。”裴令夫人大笑一声说。这句话只有两个语调,有如鸟鸣,不具幽默。一阵不协调的寂静随之而来。

    裴令夫人端给史迈利一杯茶。他接下后,对着裴令先生的报纸背面自言自语。“先生,海外某大企业正考虑面试贵千金伊丽莎白,事关重大。敝公司接受委托必须保密,这是近年来非常必要的正当程序,我们得向本国的朋友和亲戚接触,取得当事人品行背景的参考。”

    “他说的就是我们啦,亲爱的。”夫人解释,以免丈夫没听懂。

    报纸刷的一声落下。

    “你是在暗示,我女儿品行不良?所以你才坐在这边,喝我家的茶水,作这种暗示?”

    “不是的,先生。”史迈利说。

    “不是的,先生。”裴令夫人说,帮不上忙。

    沉默了一阵,而史迈利也不想煞费苦心终结这段沉默。

    “裴令先生,”他最后以坚定而具耐心的口气说,“据我了解,您在邮局服务多年,也晋升至要职。”

    “很多很多年。”裴令夫人附和。

    “我动手工作,”裴令先生再度从报纸后面说话,“这世上讲话讲太多了。工作做得不够。”

    “贵部门是否曾雇用罪犯?”

    报纸嗦嗦动了一下,随后静止。

    “或是共产党员?”史迈利说,口气同样和缓。

    “要是雇了,也会尽早扫地出门。”裴令先生说,这一次报纸总算放下。

    裴令夫人弹指。“啪一声全扫出去了。”她说。

    “裴令先生,”史迈利继续说,保持坐守床边的态度,“有意聘请贵千金的公司,是东方一家大企业。若被录取,贵千金将专门负责空运事宜,将能提前得知大批黄金运送进出我国的消息,她也将负责外交快递以及机密邮件的运送,薪资极为优厚。我认为,我相信您也有同感,如此责任重大而且人人争取的职位,贵千金应与其他人选接受同等程序的检验,这样的要求应不算不合理。”

    “你老板是谁?”裴令先生说,“我只想知道这一点。是谁要你负责这件事的?”

    “南可,”裴令夫人恳求,“谁说谁要负责的?”

    “少乱叫我名字!再给他添茶水。你是女主人吧?要有女主人的样嘛。他们早该补偿丽姬了。老实讲,到现在才想到她,想到亏欠她一份人情,我很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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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令先生继续研究史迈利抢眼的绿色名片。“‘驻亚洲、美国与中东特派员。’大概是笔友吧。总公司位于南莫顿街。有问题请打电话几号几号。打过去,谁接?大概是你的共犯吧。”

    “在南莫顿街的话就不会有问题的啦。”裴令夫人说。

    “有权无责,”裴令先生边说边拨号,讲话的口气仿佛有人捏住鼻孔,“可惜我不信这一套。”

    “有责,”史迈利纠正他,“本公司推荐客户雇用的员工若有不实情事,一概全力保障客户权益。本公司在这方面已投保。”

    电话响了五声,圆场的交换机才接听,史迈利求上帝保佑不要有所闪失。

    “找总经理接电话,”裴令命令,“他开不开会我才不管!他叫什么名字?叫什么来着?好,你去叫安德鲁·富比士莱尔,说裴令先生有话想直接跟他讲。现在就去叫他。”漫长等待。干得好,史迈利心想。这招厉害。“我是裴令。我这边来了一个自称欧茨的男人,坐在我面前,矮胖,一脸担忧。你要我怎么处置他?”

    史迈利听见话筒那端传来彼得·吉勒姆的语调,中气十足,公事公办的口气,只差没有命令裴令起立遵命。息怒之后的裴令先生挂掉电话。

    “你来找我们,丽姬知不知道?”他问。

    “知道的话,一定会笑到没力。”他妻子说。

    “可能连公司正考虑雇用她也不知道,”史迈利说,“最近越来越常见的做法,是先身家调查后再进行接触。”

    “是为了丽姬好,南可,”裴令夫人提醒他,“尽管她已经有一整年没打电话回家了,你还是知道你疼爱她的。”

    “你们从来不写信给她?”史迈利以同情的口吻问。

    “她不要我们写信。”裴令夫人向丈夫瞄一眼。

    史迈利嘴唇间冒出极轻微的咕哝声,可当做是惋惜,但其实是如释重负。

    “再给他添茶水,”丈夫命令,“已经被他大口喝光了。”

    他以质疑的眼光再度盯着史迈利看。“我还是不太确定他是不是特务,甚至到现在都不确定,”他说,“是不怎么体面,不过有可能是故意的。”

    史迈利带表格来。圆场负责印刷的人昨晚为他准备好,印在黄褐纸张上。幸好事先有所准备。因为史迈利这时发现,在裴令先生的世界里,任何事物合法的表征就是表格,而黄褐色是值得敬重的颜色。因此两人如朋友合作玩填字游戏,史迈利弯腰陪伺一旁,裴令先生动笔,妻子则坐着抽烟,盯着灰色网状窗帘外面的景物,一面不停转动结婚戒指。填好了出生年月日与出生地——“在亚力山卓私人产院,就在同一条马路上。现在是不是关门了,西丝?变成卖冰淇淋的店了。”填好了学历,裴令先生针对这主题发表见解。

    “我不让她在同一所学校待太久,对吧,西丝?让她头脑保持精明,不让她的想法固定下来。换个环境等于是度个假,我说。是不是啊,西丝?”

    “他读过教育方面的书。”裴令夫人说。

    “我们结婚结得晚。”他说,仿佛解释她为何在场。

    “我们希望她能上台表演,”她说,“别的不说,他希望当她经理人。”

    他填好其他日期。其中一所是戏剧学校,也修过秘书课程。

    “新娘学校,”裴令先生说,“作准备,不是受教育。我觉得这样才对。什么都给她一点。让她见见世面。教她仪态。”

    “噢,仪态她是有啦,”妻子附和,喉咙咔嗒一声,吐出白烟,“也见过世面。”

    “她怎么没念完秘书专校?”史迈利指着表格问,“戏剧学校也没念完?”

    “没必要。”裴令先生说。

    填到过去任职单位,裴令先生列出伦敦一带六七家公司,任职期皆不超过一年半。

    “全都很无聊。”裴令夫人愉快地说。

    “她是在东看西找,”丈夫气定神闲地说,“在全心投入之前先把脉。是我叫她这么做的,是不是啊,西丝?那些公司全都想留她,可惜我才不上当。”他对妻子挥出一手。“到最后心血都有回报,你别不承认!”他大吼,“即使她不准我们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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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最喜欢芭蕾舞,”裴令夫人说,“教小朋友跳舞。她好爱小孩子。好爱小孩子。”

    这句话大大激怒了裴令先生。“西丝,她在做的是生涯规划,”他怒吼,重重将表格拍在自己膝盖上,“上帝啊,你这个蠢女人,难道你希望她回去找那男的?”

    “好了,她在中东待过,是做什么?”史迈利问。

    “修一些课。商业学校。学阿拉伯文。”裴令先生说。他的眼光突然远大起来。令史迈利惊讶的是,他竟然起身,傲慢地比手势,在房间里四处走动。“她到中东的最初动机是什么,告诉你也没关系,是因为一场很不幸的婚事。”

    “天哪。”裴令夫人说。

    他挺直身子时,硬朗的身形让他显得难以对付。“不过后来我们把她救了回来。没错。她想回自己的房间住,随时可以。就在我隔壁。随时都找得到我。没错。我们帮她渡过那个难关,是不是啊,西丝?后来有一天,我对她说——”

    “她带一个卷发的英国老师回家,很有人缘,”他妻子插嘴,“安德鲁。”

    “苏格兰人。”裴令先生主动纠正她。

    “安德鲁是很不错,可惜南可看不上,是不是啊,亲爱的?”

    “他配不上我女儿。搞什么瑜伽的东西。我看以后没什么出息。后来有一天我对她说:‘丽姬,你的前途在阿拉伯。’”他弹着手指,指向想像中的女儿。“石油。钞票。权力。现在就去。打包。去买机票。去。”

    “飞机票是夜总会帮她买的,”裴令夫人说,“结果占尽她的便宜。”

    “才没有那回事!”裴令反驳,拱起宽厚的肩膀对她大骂,但裴令夫人视若无睹,继续说下去。

    “是这样的,她看到广告去应征。那女人在布拉福,甜言蜜语的。老鸨一个。‘诚征女服务生,其实不是你想的那种。’她说。他们买机票给她,一降落巴林,就逼她签约,所有薪水用来付公寓的房租,从此以后她就成了他们的人,对不对啊?她哪里也去不了,对不对?大使馆帮不上忙,谁也没办法。跟你说,她长得好美。”

    “你这个又丑又笨的老太婆。我们讲的是生涯规划啊!你难道不爱她?你自己的女儿哪!做什么母亲!我的天哪!”

    “她是有生涯规划,”裴令夫人满足地说,“全世界最好的规划。”

    气急败坏之下,裴令先生转向史迈利。“就写‘柜台工作,学习语言’,然后再写——”

    “或许能请您介绍一下,”史迈利以轻缓的语气插嘴,一面舔舔拇指,翻至下一页,“这样说好了,她在运输业的历练。”

    “再写”——裴令先生紧握双拳,先盯了妻子一眼,再盯着史迈利看,是否继续讲下去,似乎拿不定主意——“再写下‘英国高等特务’。地下工作。写啊!写下来!好了,总算说出来了。”他转身面对妻子。“他负责保密,他说过的。他有权利知道,她也有权利让别人知道这个背景。我女儿才不当什么无名英雄,或是什么不支薪员工!退休之前,她会得到乔治勋章的,等着瞧好了!”

    “算了吧,”裴令夫人语带倦意,“只是她编的故事之一。你也知道。”

    “能否请各位一件一件来?”史迈利要求,语气温柔而节制,“我们刚才提到运输业方面的经验。”

    裴令先生摆出智者般的姿态,以拇指与食指顶住下巴。

    “第一个商场上的经验,”他边沉思边说,“是自行处理自己的事业,你也了解,就是在所有事情有了眉目,具体成型,真正开始有所回报——除了我刚才提过的情报工作之外——她雇了一些员工,处理大笔现金,行使她负责的责任,地点是,那地方怎么发音来着?”

    “万象。”他的妻子口气呆板,以标准英国腔说。

    “雷国首都。”裴令先生将老挝发音为“雷国”。

    “请问公司名称?”史迈利询问,铅笔停在应填的空格上。

    “酒厂,”裴令先生堂皇说出,“我女儿伊丽莎白在那个战火蹂躏的国家开了一家大酒厂。”

    “名称是?”

    “一桶一桶没商标的威士忌,卖给美国浪人,”裴令先生朝窗户说,“一桶赚两成佣金。他们买下来,放在苏格兰酿熟,当做是投资,以后可以转卖。”

    “您说的‘他们’,指的是……”史迈利问。

    “后来她的钱被男朋友拐走了,”裴令夫人说,“是个吸金公司,手法很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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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彻彻底底的狗屁胡说八道!”裴令先生大骂,“这女的疯了,别理她。”

    “请问当时的地址是什么?”史迈利问。

    “就写‘代表’,”裴令先生边说边摇头,仿佛状况失控,“酒厂代表兼秘密情报员。”

    “她跟飞行员同居,”裴令夫人说,“她叫他小不点。幸亏有小不点,不然她就要饿肚皮了。他人长得不错,可惜战争一打下来,让他整个人彻头彻尾变了个样。是,当然是!就像我们英国的男孩子一样,不对吗?夜复一夜,日复一日出任务。”她往后仰,纵声尖叫,“拔腿跑啊!”

    “她发疯了。”裴令先生解释。

    “那些士兵有一半十八岁就精神崩溃。不过他们还是坚持下去,告诉你,他们欣赏丘吉尔,爱到心底去了。”

    “瞎疯子,”裴令先生说,“乱吠乱叫,又疯又傻。”

    “抱歉,”史迈利奋笔疾书,说,“那个飞行员,小不点姓什么?全名是什么?”

    “瑞卡度。小不点瑞卡度。小绵羊一只。跟你说啊,他死了,”她正面对丈夫说,“丽姬的心都碎了,是不是啊,南可?话说回来,说不定这样最好。”

    “她才没有跟任何人同居咧,你这个人猿!是表面工作,全部都是。她是替英国特务局工作!”

    “噢,老天啊。”裴令夫人口气绝望。

    “少叫老天了。梅伦(Mellon)。写下来,欧茨。写下来给我看。梅伦。她在英国特务里的直属长官是梅伦。”他将字母一个个拼出,“和香瓜(melon)同音,多一个l。梅伦。伪装是个普通的贸易商人,而且还赚得不少。他头脑聪明,自然会赚钱。不过面具下面啊,”——裴令先生一拳打在另一手的掌心,发出令人错愕的巨响——“平淡和气的英国生意人表面下,这个有两个l、叫做梅伦的人,秘密孤军奋战,对抗英国敌人,我的丽姬则在背后帮他。不管是毒枭、同性恋,只要是宣誓颠覆我们的岛国,我英勇的女儿丽姬和她的朋友梅伦上校一定合作,破解对方阴谋!我说的句句属实。”

    “她是得谁真传,问问我啊。”裴令夫人嘟哝给自己听,一面开着门出去,踽踽独行在走廊上。史迈利朝她背影瞄一眼,看见她停住脚步一会儿,似乎偏着头,在阴影中对他示意。他们听见远方有门用力关上的声响。

    “是真的,”裴令勇敢地说,音量却稍压低,“她的确是,她的确是。我女儿是英国情报单位备受尊重的资深工作人员。”

    史迈利最初并未搭腔,因为他全神贯注在做笔记上,因此有一段时间四下无声,只有铅笔在纸上搔刮以及翻页的声音。

    “好。这样的话,如果不介意,连这些细节我都记下。当然保密。其实告诉你也无所谓,我们这一行经常碰到这种事。”

    “那就好。”裴令先生说,接着用力坐在一只塑料面的大坐垫上,从皮夹里抽出一张纸,往史迈利手里塞。是一封手写的信,有一页半长。笔法时而高贵,时而童稚,第一人称写得既大又弯曲,其他字体则显得较谨慎。一开头写着“我最亲爱的老爸”,最后是“你惟一真心的好女儿伊丽莎白”,内容几乎全让史迈利默记在心,大致如下:“我已经抵达万象,是个平淡的城镇,有点法国味道,有点乱,不过别担心,我有重要消息相告,必须立即通知你。你有可能会一阵子听不到我的消息,甚至听到坏消息也别担心。我没事,有人照顾,而且是为了远大志向而奋斗,你一定会感到骄傲的。我一到这里立刻通知英国贸易领事麦克尔沃先生,是英国人,派我向梅伦报到待命。上面不准我说出来,所以你一定得信任我,他的姓是梅伦,是这里一位有钱的英国贸易商,但是其实另有春秋。梅伦正要派我到香港,要我去调查金块和毒品,假装是另有任务,他在各地都安排了人照顾我,他的真名不是梅伦。这件事麦克尔沃只秘密知道而已。如果我发生了任何事情,一定不虚此行,因为你我都知道国家最重要,亚洲这么多条生命都不被当做人看,我一条命又算什么?爸,这是义行,是你我都梦寐以求的事,对你来说意义更重大,因为你曾经上过战场,为家人和心爱的人打仗过。帮我祈祷,照顾妈妈。我永远爱你,甚至进了监狱也一样。”

    史迈利交回信纸。“没有日期,”他淡然说,“裴令先生,能不能让我知道日期?大致日期就行。”

    裴令给的不是大致而是确切日期。总算不枉在皇家邮局服务一生。

    “之后就再也没写信给我了,”裴令先生骄傲地边说边折好信纸,放进皮夹,“一个字也没有,从那天起,连一声也没听见。完全没有必要。我们父女连心。话已经说了,我绝口不提,她也一样。她对我偏头眨过眼。我晓得。她知道我晓得。父女之间的了解程度,不会比我俩更微妙了。随后发生的事:瑞卡度,管他叫什么名字,是死是活,谁管他。她跟某个中国佬混在一起,不管。男朋友,姐妹,生意,不管你听到什么,一概别理会。都是障眼法。他们拥有她,他们完全控制她。她为梅伦效劳,而且她爱自己的父亲。完毕。”

    “感谢您鼎力相助,”史迈利边说边收拾纸张,“请别担心,我会自己走。”

    “随你自己走吧。”裴令先生自认机智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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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迈利关上门时,他已重回扶手椅,装模作样地寻找刚才看的《每日电讯报》文章。



    黑暗的走廊上,酒味更浓。门用力关上前,史迈利数了九步,所以一定是左边最后一道门,距离裴令先生最远的一间。一定是洗手间,只不过洗手间以牌子写着“白金汉宫后门”。他以极轻的声音唤她的名字,听见她大喊“滚出去”。他走进去,发现置身于她的卧房。裴令夫人趴在床上,一手端着酒杯,翻着一堆风景明信片。房间本身一如丈夫的卧房,陈设以一个人生活使用为原则,有火炉,有洗手台,有一叠待洗的餐盘。四面墙壁上挂着相片,主角是高挑艳丽的女孩,有些与男性友人合照,有些是独照,背景主要是东方。空气中弥漫着琴酒与猫味。

    “他就是不肯让她自由,”裴令夫人说,“南可就是不肯。一向都不肯。他是试过,就是不行。她长得漂亮,你也知道。”她二度解释起来,转身面朝上,高举一张明信片阅读内容。

    “他会不会进来?”

    “用拖的,才拖得进来吧。”

    史迈利关上门,坐在椅子上,再次取出笔记簿。

    “她找到一个华人,对她很好,”她说,仍注视着上下颠倒的明信片,“她为了救瑞卡度才去找他,结果最后却爱上他。他是她真正的父亲,是她从小到大第一个父亲。长大后,一切总算没有差错了。吃了那么多苦。全部都结束了。他叫她丽泽,”她说,“他认为她取这个名字比较美。真的很好笑。我们不喜欢德国人。我们爱国心重。现在他在帮她张罗好工作,对不对?”

    “据我了解,她偏爱伍芝这个姓,比较不喜欢伍辛顿。原因是什么,你知不知道?”

    “大概是想把那个无聊的老师砍成一半吧。”

    “你说,她为的是救瑞卡度,意思当然是——”

    裴令夫人做出演员般的呻吟声。

    “噢,你们男人啊。什么时候?谁?为什么?怎么会?在草丛里啦,亲爱的。在电话亭里,亲爱的。她为瑞卡度买下一条命,用的是她惟一的货币。她让他感到光荣,然后离开他。管他的,那男的是条懒虫。”她拿起另一张明信片,研究着棕榈树与空旷的海滩。“我的小丽姬跑遍了半个亚洲的草丛,最后才遇上她的德雷克。最后还是遇上了。”她似乎听见声响,骤然起身,以极为热切的眼神直盯史迈利,一面整理头发。“我认为你最好还是走吧,亲爱的。”她说,嗓音仍旧低沉,边说边转头面向镜子,“老实说,你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身边出现值得信赖的脸时,我会受不了。对不起,亲爱的,知道我的意思吗?”

    回到圆场,史迈利花了两三分钟证实他已知道的重点。两个l的梅伦,如同裴令先生强调的一个字母不漏,是经过登录的勤务名与假名,使用人是山姆·科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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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上海特快车
    如今众人忆起往事经过,表面上像是有一连串事件压缩在这段时期里。杰里的人生走到此处正是圣诞节前后,期间他在外籍记者俱乐部连续漫无边际地应酬,也在最后一刻包好一连串包裹,寄给猫咪,在夜半时分以红绿冬青图案的纸拙劣地包好。追查瑞卡度行踪的申请,经修正后已正式向表亲提出,而为了对马铁娄解释得更详尽,史迈利本人将申请函带到别馆。可惜的是,申请函卡在圣诞节,再加上即将沦陷的越南与柬埔寨,结果申请函一直到新年过后数日才走完美国相关部会,有海豚档案上的日期为证。的确,史迈利与马铁娄以及马铁娄的缉毒署友人那场关键的会议,一直到二月初才开会。事情耽搁了,让杰里的精神备受压力,圆场内部在理智上欣赏他,但在持续的危机气氛中,并没有人表示同情或采取行动。针对这一点,依个人立场而定,有人或许会再度怪罪史迈利,然而除了召回杰里之外,很难想像史迈利还能做出什么动作。尤其是库洛,他热情洋溢地继续报告杰里的意向。五楼夜以继日赶工,几乎没有人记得圣诞节,只有在二十五日正午举办个相当简陋的酒会,下午休息时康妮与妈妈们播放女王的演说,音量开得非常大,为的是让类似吉勒姆与默莉·米金的异端感到羞愧。这两人觉得女王演说爆笑,还在走廊上怪腔怪调学舌作乐。

    正式将山姆·科林斯引进圆场微薄的支薪阶级,发生在元月中某个寒风刺骨的日子,有轻松的一面,也有黑暗的一面。轻松的一面是他遭到逮捕。星期一上午,他于十点整抵达,并未身穿晚礼服,而是整洁的灰色外套,纽扣孔别上玫瑰,在寒风中显得出奇年轻。但史迈利与吉勒姆出差,与表亲闭门研商,看门人与管理组人员皆未接获允许进入的指示,因此将他锁在地下室三个小时,害他直发抖,怒气冲天,直到史迈利回来,证实两人有约,他才恢复自由身。至于他的办公室,也闹了不少笑话。史迈利原本将他安排在四楼,在康妮与狄沙理斯隔壁,无奈山姆不喜欢,希望到五楼,他认为那里对于代理协调人的身份比较合适。可怜的看门人有如苦力,得把家具搬上搬下的。

    黑暗面较难描述,但有些人试过。康妮说山姆冷感,形容词选得难听;对吉勒姆而言,山姆饥肠辘辘;对妈妈们而言,山姆鬼鬼祟祟;对掘穴人而言,山姆过于圆滑。对不明白背景的人,最奇怪的事莫过于他自给自足的程度。他不调阅档案,也不愿将责任左拢右揽过来,几乎不使用电话,只有偶尔赌马,或是关照俱乐部的经营状况。然而,他所到之处都带着微笑。打字员宣称,他连睡觉都在办公室里,周末还亲手打扫清洗。史迈利与他面谈时大门深锁,谈话内容一点一滴传至团队耳里。

    没错,那名女孩在万象的确与两个常去加德满都的嬉皮凑在一起。没错,他们甩掉她后,她确实请麦克尔沃帮她安插工作。没错,麦克尔沃把她介绍给山姆,认为光靠姿色她必有可供利用之处。上述一切,多半吻合女孩家书中的描述。山姆当时手上有两三件低级别的缉毒任务待办,除此之外,拜海顿之赐,他无事可做,所以心想干脆安排她去与飞行员鬼混,看看有何发展。他没向伦敦报告,因为当时伦敦样样封杀。他径自试用她,以自己的管理基金付她薪水。后来发展出瑞卡度。他也派她追寻一条老线索,到香港追查金块暴利集团的动静,直到后来他才了解这女孩只会闯祸。山姆说,瑞卡度将女孩从他手中接收过去,安排她到印支包机上班,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么说来,他还知道什么?”吉勒姆以愤慨的口吻质问,“那样太不够意思了吧?打乱了阶级顺序,还干涉到我们的行动。”

    “他懂得她。”史迈利捺着性子说,然后继续研究杰里·威斯特贝的档案。近来杰里的档案成了他的主要读物。“我们自己有时候也免不了稍微勒索他人啊,”他以令人抓狂的容忍态度说,“偶尔接受他人勒索,也是完全合情合理的事。”而康妮却以罕见的粗俗口气引用显然是约翰逊总统对FBI局长胡佛的看法:“乔治宁愿拉山姆·科林斯进帐篷,对着外面小便,不愿他站在帐篷外面向内小便。”她大声说,像女学童痴笑着自己的斗胆直言。

    更特别的是,一直到元月中,在狄沙理斯博士持续调查柯背景的过程中,有了重大发现,查出某位希博特先生仍健在。此人代表浸信会至中国传教,柯申请就读伦敦的法律学院时,他是推荐人之一。

    如此一来,事件脉络更加繁杂,记忆中难免遗漏,因此堆砌在杰里身上的压力更加沉重。



    “他有可能受封骑士。”康妮·沙赫斯说。他们在电话中已谈过。

    场面非常严肃。康妮剪短头发,头戴深棕色帽子,深棕色套装,手提内装无线电麦克风的深棕色手提包。小车道外停了一辆蓝色出租车,开着引擎与暖气,匈牙利街头艺术家托比·伊斯特哈斯戴着船形帽,佯装打盹儿,却暗中接收并记录对话,收录在座位底下的仪器里。康妮原本夸张的身形外表,此时显得端庄节制。她手握一本文具处的笔记簿,一支公家圆珠笔夹在她的风湿指间。至于冷淡的狄沙理斯,重点是让他的打扮稍微现代化。在他抗议声中,他穿上吉勒姆的条纹衬衫,配上相称的深色领带。结果令人微微称奇,竟然相当具有信服力。

    “这事极为机密。”康妮对希博特先生说,音量大而清晰。这句话她在电话里也说过了。

    “极度机密。”狄沙理斯喃喃地附和,双臂乱挥,最后一手肘别扭地落在凸起如瘤的膝盖上,另一只龟裂的手掌握住下巴,然后搔着下巴。

    总督推荐过了,她说,现在由理事会决定是否通过推荐案,再向白金汉宫推荐。说到白金汉宫时,她朝狄沙理斯抛出压抑的一眼,而狄沙理斯立即微笑起来,爽朗却矜持,如同参加脱口秀的名人。他的灰发涂上发油,模样(如康妮事后的说法)宛如涂抹上肉汁、准备送入烤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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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希望您能了解,”康妮说,她的腔调标准如女主播,“为了防止崇高的传统蒙羞,必须进行甚为彻底的调查。”

    “白金汉宫,”希博特先生应和,朝狄沙理斯的方向眨眨眼,“哇,不得了。白金汉宫,听到没,朵乐丝?”他年纪非常大。数据上注明八十一岁,然而五官却到了无法增添岁月痕迹的年龄层。他围着神职人员项圈,身穿棕黄色羊毛衫,手肘部位缝上真皮补丁,披着披肩。背景的灰色海洋在他的白发周围形成光圈。“德雷克·柯爵士,”他说,“说真的,这一点我倒没有料中。”他的英格兰北方口音之纯净,犹如顶上雪白的头发,都有可能是伪装。“德雷克爵士,”他重复,“哇,不得了。是不是,朵乐丝?”

    女儿与他们坐在一起,三四十岁,金发,身穿黄色裙衫,施粉却未涂口红。自从少女时期过后,她的脸蛋似乎从未历经任何事,惟一稳步消逝的是希望。她开口讲话时会脸红,不过她鲜少发言。她准备了一些甜点,三明治做得薄如手帕,茶籽饼放在小布垫上。为滤出茶汁,她用一片胚布缝上珠子以增加重量。天花板垂挂着尖头星形羊皮纸灯罩。直立式钢琴靠着墙边,《慈光引领》的乐谱摆在架上。吉卜林的名诗《倘若》挂在空荡的壁炉之上。海景窗两旁的天鹅绒窗帘厚重,如同用来遮掩人生废弃不用的一部分。房子里没有书,连《圣经》也付之阙如。有一台非常大的彩色电视,还有一长串的圣诞卡,横向挂在绳子上,翅膀向下垂,犹如中弹飞禽即将落地的模样。这里找不到可以回忆中国海岸的事物,除非将冬海阴影算在内。这一天天气不好不坏,也没有风。在庭园里,仙人掌与灌木在寒气里乖乖等候。步道上的行人快步走过。

    康妮说他们希望做笔记,因为根据圆场流传的说法是,偷到声音后,应该留下笔记,当做是预防万一,也可以当做掩护。

    “噢,尽量去写吧。”希博特先生语带鼓励,“我们又不全是大象,对不对啊,朵乐丝?朵乐丝啊,记性可好着呢,跟她母亲一样好。”

    “这样的话,我们想先了解的是……”康妮说。她同样保持谨慎的态度,以配合老人的步调。“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这是我们访问所有关键证人的标准程序,希望了解您与柯先生结识多久,以及两人之间的关系状况。”

    她其实是以略有差异的语言说,描述一下你与海豚案的关联。

    老年人论及他人时,其实是在谈论自己,面对消失的镜子端详自己的影像。

    “我一出生就注定为上帝服务,”希博特先生说,“我祖父,他是神职人员。我父亲,他也是,在英格兰西北的麦克莱斯菲尔有片好大的教区。我叔叔十二岁就死了,不过他还是宣誓入教,是不是啊,朵乐丝?我二十岁就进传教训练学校。二十四岁,我坐船到上海,加入主生教会。船叫做帝国女王号。就我记得,服务生比乘客还多呢。真是的。”

    他说,他的目标是在上海教书学语言几年,后来碰巧转到中国内陆教会,迁居内地。

    “要是能在上海教书学中文就好了,我喜欢那种挑战。我一向喜欢中国人。主教的工作并不光鲜,不过照样完成任务。这些个罗马学校啊,比较像是你们那些修道院,以及和修道院相关的东西。”希博特先生说。

    曾经信奉耶稣会的狄沙理斯,淡淡一笑。

    “我们是从街头找来小朋友,”他说,“跟你讲啊,上海这地方鱼龙混杂,是很少见的现象。我们碰过各种人各种事。黑道、贪污、卖淫,多得是。我们也有政治、金钱、贪婪、各种惨事。凡人的生活,在那边全找得到,对不对啊,朵乐丝?她记不得了,真的。大战过后,我们也回去过,是不是?不过他们马上把我们赶出来。她那时不超过十一岁吧,是不是?后来那地方面目全非,不像上海了,所以我们回到这里。不过我们很喜欢这里,是不是啊,朵乐丝?”希博特先生说。他非常留心代表两人发言。“我们喜欢这边的空气。好喜欢。”

    “非常喜欢。”朵乐丝说,然后清清嗓子,对着大拳头咳嗽。

    “所以只要能找到人,一概拉进教会,”他继续说,“我们找到方小姐。记得黛西·方吗,朵乐丝?你当然记得——那个拿着铃铛的黛西。算了,她其实不记得了。哇,时间过得真快呀。黛西就像魔笛手一样,只不过她拿的是铃铛,而且她不是男人,而她做的是上帝的工作,可惜后来堕落了。是我见过最好的一位改信基督教的人,直到日本鬼子来了。黛西她会上街,猛摇着铃铛,摇个不停。有时候老万查理会陪她去,有时候我会陪她去,我们会选择码头或是夜总会区,也许是去提防后面吧,那条街我们称作血巷,记得吗,朵乐丝?她其实不记得了。老黛西会摇着铃铛,叮当,叮当!”他回忆起来不禁大笑:他清楚看见黛西就在他面前,因为他在无意识间举起一手做出激烈摇铃的动作。狄沙理斯与康妮礼貌性地加入大笑的行列,然而朵乐丝只是皱眉。“霞飞路,那地方最糟糕了。在法国租界,没什么好惊讶的,罪恶之家就在那一带。那种地方其实到处都有,上海只是塞满了一大堆。他们叫做罪恶之城。那样叫就对了。后来有几个小孩子聚集过来,她会问:‘你们有谁没娘?’会有两三个举手。不是一次两三个,而是这里一个,那里又一个。有些小孩子会说谎,比方说是为了吃顿白米晚饭,结果吃了一巴掌后被扫地回家。不过我们总能找到几个真正没娘的小孩,是不是啊,朵乐丝?渐渐的,我们集合了一个班,最后有四十四个小朋友,对不对?有些住宿,不是全部。圣经班,教教读写算数,教一些地理历史。我们的能力就只有这么多了。”

    狄沙理斯为了克制不耐烦的性情,凝神注视灰色大海,不愿移开视线,然而康妮则持续笑脸迎人,以示景仰,双眼寸步不离老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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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这样,黛西才遇上柯家兄弟。”他继续说,不顾跳跃式的逻辑。“在码头那边,对不对啊,朵乐丝,来寻找他们的母亲。他们是从汕头北上,兄弟俩。是哪一年来着?一九三六年吧。德雷克只有十岁或十一岁,他弟弟纳尔森八岁,两人瘦得像晒衣架,好几个礼拜没有好好吃一餐了。他们一夜之间变成白米基督徒,不骗你!那个时候的他们,连名字都没有,我是说英文名字。他们是船民,潮州人。我们从来没找到他们的母亲,是不是啊,朵乐丝?‘被枪射死,’他们说,‘被枪射死了。’有可能是日军,也有可能是国民军。我们一直都没有问出究竟。又何必问呢?她在上帝身边,那就好了。干脆什么都别问,继续过日子。小纳尔森的手臂血肉模糊,看了好吓人,骨头断了,穿透衣袖,大概也是被炮弹炸到的。德雷克一手握住纳尔森没受伤的手,起先说什么也不愿松手,甚至也不让他自己吃饭。我们以前常说,他们两人之间只用一只手,记得吗,朵乐丝?德雷克会坐在餐桌前,一手抓着弟弟,另一手拼命喂他吃饭。我们找来大夫,连大夫都没办法分离兄弟俩。我们只好忍耐了。‘从现在起,你叫做德雷克。’我说,‘你呢,叫做纳尔森,因为你俩都是勇敢的水手,怎样?’是你母亲的点子,对不对,朵乐丝?她一直都想生个男孩。”

    朵乐丝望着父亲,本想说什么,最后却改变心意。

    “他们以前常摸她的头发,”老人以略为神秘的语调说,“摸你母亲的头发,摇黛西的铃铛,是他们最喜欢做的事。他们从来没看过金头发。喂,朵乐丝,添一点‘溲’吧?我的凉了,他们的肯定也凉了。溲是上海话的茶。”他解释,“广东人则说‘洽’。以前有些单字,现在我们还用,也不知道为什么。”

    朵乐丝发出气急败坏的嘶声,跳出客厅,康妮抓住机会说话。

    “是这样的,希博特先生,一直到现在,我们的笔记里都没有弟弟这个人。”她以稍显责备的语气说,“您说是弟弟,小他两岁,还是三岁?”

    “怎么会没有纳尔森?”老人讶然说,“他好疼弟弟的!德雷克一辈子都疼纳尔森。什么事都帮弟弟。没有纳尔森的记载,朵乐丝?”

    然而朵乐丝人在厨房,准备“溲”。

    康妮参考笔记,露出严厉的微笑。

    “恐怕要怪我们自己人喽,希博特先生。政府单位在兄弟姐妹栏留下空格。看样子没过多久,香港会出现一两张红脸,不骗您。纳尔森的出生年月日,您该不会还记得吧?记得的话可省下不少麻烦。”

    “不记得了,怎么会记得!黛西·方会记得,当然,可惜她已经去世多年了。就算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生日,黛西也会帮他们挑一个。”

    狄沙理斯拉拉耳垂,低头下去。“他的中文名字,记得吗?”他以尖嗓子脱口说出,“如果要查的话,中文名字可能很有用。”

    希博特先生摇摇头。“没有纳尔森的记载!保佑我的灵魂!想到德雷克时,怎么可能没想到他身边的小纳尔森?两人就跟面包和芝士一样,我们以前常说。孤儿嘛,那也难怪。”

    从走道,他们听见电话铃响,令康妮与狄沙理斯暗暗称奇的是,他们竟清楚听见厨房里的朵乐丝冒出“该死,天杀的”,一面冲向电话。在渐次升高的茶水壶呜咽声之外,他们听见愤怒的打电话声的片段。“怎样?为什么不是?如果是该死的刹车,干吗说是离合器?不要,我们不买新车。去你的,我们要的是把老车修好。”然后重重骂一声“天呀”,挂掉电话,回到厨房面对尖叫的茶水壶。

    “纳尔森的中文名字。”康妮轻柔地提示,面带微笑,然而老人摇摇头。

    “那可非问老黛西不可喽,”他说,“她老早上天堂去了,保佑她。”老人宣称不知道,狄沙理斯似乎正要质疑,但康妮以眼示意他闭嘴。让他讲下去,她暗中要求。逼急了,可能全盘皆输。

    老人坐的椅子是旋转椅。无意识之间,他以顺时针旋转,现在面对大海说话。

    “他们就像粉笔和芝士,”希博特先生说,“从没看过差别这么大的兄弟,也没看过信仰这么坚贞的兄弟,是事实。”

    “差别在哪里?”康妮以诱导的口气问。

    “小纳尔森啊,他最怕蟑螂了,别的不说。我们当时当然没有现代这种卫生设备,上厕所要到外面茅屋,哇,那些蟑螂啊,像子弹一样到处乱飞!纳尔森说什么也不肯靠近。他的手已经复原得差不多了,吃饭快得像斗鸡,不过他宁愿一连憋上好几天,也不愿意去茅屋。你母亲千拜托万拜托,就希望他进去。黛西·方拿棍子伺候,我现在还看得到他的眼神,有时候会一直看着对方,完好的一手握拳,让对方觉得会被他变成石头,那个纳尔森啊,从出生那天就叛逆。后来有一天,我们望向窗外,看到他们两人,德雷克一手搂着小纳尔森的肩膀,带他走上小路,在他方便时在一旁陪他。船民的小孩,走路姿势不太一样,注意到了吗?”他问话的声音清亮,仿佛他们就在眼前。“O形腿,因为拥挤。”

    房门哗然打开,朵乐丝以盘子端着刚泡好的茶进来,放下茶具时发出不少噪音。

    “歌喉倒是一样好。”他说完再度沉默,凝望大海。

    “唱赞美诗歌的歌喉吗?”康妮以爽朗的声音提示,朝擦亮的钢琴瞥一眼。钢琴上摆着无蜡烛的烛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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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雷克,他啊,只要你母亲坐在钢琴前面,他什么都会扯开喉咙唱。宗教颂歌。‘有座碧绿小山丘啊。’德雷克啊,愿意为你母亲割喉。可是小纳尔森呢,我从来没听见他唱一句。”

    “后来听到了嘛。”朵乐丝提醒他,口气严厉,但他选择不去注意女儿。

    “午餐晚餐时,他不肯说阿门,饭菜都撤走了,不肯说就是不肯说。他从一开始就爱跟上帝吵嘴。”他突然精神一振,大笑起来。“我老是讲啊,那些人才是真正的信徒。其他人只是表示礼貌而已。没有跟上帝吵过嘴,就不是真正改信基督教的人。”

    “可恶的修车行。”朵乐丝喃喃说,电话挂掉了仍火气十足,一面用力砍着茶籽饼。

    “端去!你们司机还好吧?”希博特大喊,“要不要叫朵乐丝端去给他吃?一个人在外面,一定冷死了!带他进来,去啊!”在两人来得及响应前,希博特先生又开始谈论战争。不是德雷克的,也不是纳尔森的,而是他个人的战争,以残缺不全的图像记忆拼凑而成。“好笑的是,那时有很多人觉得日本鬼子来得正好。给那些中国国民军暴发户一点教训。也给共产党颜色瞧瞧。结果呢,好久以后情势才开始逆转。一直到开始轰炸之后。欧洲商店关门,大班也全家撤离,乡村俱乐部变成医院。可是还是有人嚷嚷‘别担心’。后来有一天,轰的一声,把我们全关起来,是不是啊,朵乐丝?结果害死你母亲。她的耐力不够,因为得过肺结核。尽管如此,柯家兄弟还是过得比多数人好。”

    “噢。怎么说?”康妮询问,大感兴趣。

    “他们拥有耶稣的知识,能引导他们,安抚他们,是不是啊?”

    “当然了。”康妮说。

    “自然是了,”狄沙理斯也应和,扣住十指互相拉动,“的确是的。”他说得虚情假意。

    因为日本鬼子来了,他说,教会也关门,黛西·方拿着铃铛带着小孩加入难民潮,有的坐推车,有的搭公交车或火车,不过多半是徒步,往上绕去,最后到重庆。蒋介石的国民军已经在重庆建立临时首都。

    “不能让他讲太久,”朵乐丝一度警告,偏头偷偷告诉康妮,“他会疯癫起来。”

    “噢,我能讲很久,亲爱的。”希博特先生以窝心一笑纠正她,“我一辈子,该看的都看过了。想做什么随我高兴。”



    他们饮茶聊着庭园。定居此地后,庭园一直令他们伤脑筋。

    “他们告诉我们,要种就种有银色叶子的那种,能抵抗盐分。我不知道,有没有啊,朵乐丝?好像种不活吧?”

    希博特不知因何提起,妻子过世后,他自己的生命也随之结束,现在是过一天算一天,等待与亡妻会合。他在英格兰北部住过一段时间。之后他到伦敦服务一阵,传播圣经福音。

    “然后我们搬来南部,是不是啊,朵乐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为了这边的空气。”她说。

    “是不是会开个宴会啊,在白金汉宫?”希博特先生问,“德雷克应该会把我们列入邀请名单吧。想想看哪,朵乐丝。你会喜欢的。皇家庭园宴会。礼帽。”

    “可是您回到过上海,”康妮最后终于提醒他,一面翻动笔记来唤回他的思绪,“日本人战败,上海重新开张,您回上海。当然妻子没有跟您回去了,不过您还是回去了。”

    “噢,是啊,我们是回去了。”

    “所以您又见到柯氏兄弟了。大伙见了面,欢欢乐乐叙旧一阵,一定是。是不是这样啊,希博特先生?”

    一时之间,他似乎没将问题听进去,但忽然间他慢半拍地笑了出来。“哎呀,那个时候,他们已经不是小朋友啦。机灵得很哪!还在你面前猛追女孩子呢,朵乐丝。我老是说啊,德雷克本来会娶你的,亲爱的,如果你给他任何希望的话。”

    “噢,别乱讲了,老爸。”朵乐丝喃喃地说,对着地板摆出苦瓜脸。

    “纳尔森呢,他呀,血气方刚啊!”他以汤匙喝茶,小心翼翼,仿佛在喂小鸟。“‘夫人呢?’德雷克问的第一个问题。他想找你母亲。‘夫人呢?’他把英文全忘光了,纳尔森也一样。我后来不得不再帮他们上课。所以我告诉他。那个时候,他肯定已经看过够多人死掉了。但又不是说已经麻木了。‘夫人死了。’我说。其他没什么好说了。‘她死了,德雷克,她和上帝同在。’以前没看他哭过,以后也没有,不过他哭了,看了更让我疼爱。‘我失去了两个母亲,’他对我说,‘母亲死了,现在夫人也死了。’我们为她祷告。不然能怎样?小纳尔森呢,他不哭也不祷告。他不同。他从来没有像德雷克一样接受她。不是个人因素。她是敌人。我们全都是。”

    “‘我们’指的是谁,希博特先生?”狄沙理斯以诱导的口气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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