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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史迈利的人马》史迈利三部曲终章(完结),作者:约翰·勒卡雷,曾在军情五处接受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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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慵懒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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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3 09:35:18 | 显示全部楼层
    “到底是什么样的作品——莱比锡先生寄给你们的作品——请告诉我,麦斯先生?”

    “是一张情色照片的底片。我的公司一向坚持只收底片。当然,莱比锡先生很清楚。”史迈利很谨慎地指着房间的另一端。“我很相信照片是从这个窗户往下拍的。很特别的是,这张照片里,莱比锡先生亲自上阵当模特儿。因此我们可以推测,操作相机的必然是他的朋友或生意伙伴。”

    柯列兹奇玛先生蓝色的眼睛仍然直视前方,也仍然天真无邪。他的脸,尽管很怪异地毫无特色可言,却给史迈利一种勇敢无畏的感觉,但他也不知道是何缘由。

    你要和莱比锡那种卑鄙小人周旋,最好就要有像我这样的卑鄙小人来照料你,托比曾说。

    “还有另一个问题。”史迈利说。

    “嗯?”

    “很不幸的,在这张底片引起我们的注意之后不久,在这个事情上扮演中间人角色的那位先生,遇到了严重的意外。因此也就影响了与莱比锡先生的一般联络渠道。”

    柯列兹奇玛先生的忧虑形于色。他颇为关切地皱起眉头,柔和的脸庞被乌云笼罩,他非常尖锐地开口说:“什么意外?哪一种意外?”

    “致命的意外。我来警告奥图,同时也要和他谈谈。”

    柯列兹奇玛先生有一支纯金铅笔。他不慌不忙地从衣服内侧的口袋掏出来,拍拍笔头,仍然皱着眉头,在面前的便笺上画了一个圆形。然后他在上头加了一个十字架,又画了一条线穿过他的创作,接着咋舌说:“可怜!”他做完这一切之后,重新整顿好,对着机器简洁地说:“不准打扰!”只听见一阵喃喃低语声,是那个浑身灰色的接待员表示收到指示。

    “你说莱比锡先生是你母公司的一个旧识?”柯列兹奇玛先生重拾话题。

    “我相信你也是,很久以前,柯列兹奇玛先生。”

    “请说得清楚一些。”柯列兹奇玛先生说,两手把玩着铅笔,仿佛在检视黄金的品质似的。

    “我们谈的是陈年旧事,当然。”史迈利颇不赞同地说。

    “我了解。”

    “莱比锡先生逃离苏联之初,是到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52。”史迈利说,“安排他逃亡的组织是以巴黎为根据地,但身为波罗的海人,他宁可住在德国北部。德国仍被占领,他很难维持生计。”

    “对每一个人都是。”柯列兹奇玛先生纠正他,“每一个人都很难维持生计。那是财政极度困难的时期。现在的年轻人完全无法想像。”

    “没错。”史迈利同意,“对难民来说尤其艰难。无论是来自爱沙尼亚还是萨克森,生活对他们来说都一样艰难。”

    “完全正确。难民的情况最糟。请继续。”

    “在那段时间,有相当多的情报产业。各式各样。军事的,工业的,政治的,经济的。战胜国准备要付出大笔金钱,搜集彼此的重要资料。我的母公司就参与这些产业,并在此地派驻代表,负责更正资料,并传回伦敦。莱比锡先生与他的伙伴成为我们偶尔交易的对象。论件计酬的自由工作者。”

    尽管听到了将军遭遇致命意外的消息,一抹出乎意料的微笑,从柯列兹奇玛先生脸上倏然掠过。

    “自由工作者。”他说,仿佛他是初次听到这个名词,而且很喜欢。“自由工作者,”他复述,“就是我们。”

    “这样的关系当然是暂时性质。”史迈利继续,“但莱比锡先生身为波罗的海人,有着其他的利害关系,因此一直和我的公司维持了相当长时间的往来,通过巴黎的中间人。”他略停顿,“一位将军。几年前,在一场争执之后,将军受命移居伦敦,但奥图仍与他保持联系。而将军也仍然是他的中间人。”

    “直到他发生意外。”柯列兹奇玛先生插嘴道。

    “确实如此。”史迈利说。

    “是交通意外吗?一个老人家——不太小心?”

    “他被枪杀。”史迈利说,他看见柯列兹奇玛先生的脸再次因不快而畏缩。“是谋杀。”史迈利加上一句,仿佛是要向他保证似的。“不是自杀,也不是意外或其他的情况。”

    “当然。”柯列兹奇玛先生边说边请史迈利抽烟。史迈利辞谢,他便为自己点了一根烟,抽了几口,然后按熄。他的面容显得更加苍白。

    “你见过奥图?你认识他?”柯列兹奇玛先生以轻松聊天的口气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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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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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3 09:35:3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见过他一次。”

    “在哪里?”

    “我不方便说。”

    柯列兹奇玛先生皱起眉头,但并非不以为然,而是茫然困惑。

    “告诉我,拜托。如果你的母公司——好吧,伦敦——想要直接与莱比锡先生接触,应该采取什么步骤?”柯列兹奇玛先生问。

    “通过《汉堡晚报》的广告安排。”

    “如果他们有非常紧急的事要与他联络呢?”

    “那就通过你。”

    “你是警察吗?”柯列兹奇玛先生镇静地问,“苏格兰场?”

    “不是。”史迈利瞪着柯列兹奇玛先生,柯列兹奇玛先生也回敬他一眼。

    “你带什么东西来给我吗?”柯列兹奇玛先生问。史迈利有些不知所措,没能立即回答。“例如一封介绍信,一张名片,比方说?”

    “没有。”

    “没有任何东西?真是可怜!”

    “也许等我见到他,就会更了解你的问题。”

    “但你见过证据,一张照片?你带在身上,或许?”

    史迈利掏出皮夹,把那张照片递过桌子。柯列兹奇玛先生握住照片边缘,仔细查看了好一会儿,但只是为了确认,然后就放在面前的塑料桌面上。看到这个动作,史迈利的第六感告诉他,柯列兹奇玛先生就要发表声明了,就像德国人发表声明时偶尔会有的模样一般——无论声明的内容关乎哲学,或个人的遭受排挤,或是为了赢得喜爱,或引起怜悯。他开始怀疑,至少是以他自己的判断,柯列兹奇玛先生其实是个富有同情心却遭误解的人,一个真心诚意的人,甚至是一个好人;他最初的沉默不语,是极不情愿却必须常穿在身上的职业套装,因为他的深情重义,在身处的这个世界中,难以找到共鸣。

    “我希望向你说明,我在这里经营一家高尚的店。”柯列兹奇玛先生说,在宛如诊所的摩登照明下,他再次看着面前的照片。“我并没有拍摄顾客照片的习惯。其他人卖领带,我卖性爱。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以规矩、正确的态度经营我的生意。但这不是我的生意。这是友谊。”

    史迈利聪明地保持沉默。

    柯列兹奇玛先生皱起眉头。他压低声音,仿佛吐露心声:“你认识他,麦斯先生?那个老将军?你和他有亲身接触?”

    “是的。”

    “他是个人物,就我所知?”

    “他的确是。”

    “一头狮子,呃?”

    “一头狮子。”

    “奥图一直狂热地爱他。我的名字是克劳斯。‘克劳斯,’他这样对我说,‘那个瓦拉狄米尔,我爱那个人。’你了解我的意思吗?奥图是一个非常忠心的人。将军也是吗?”

    “他是。”史迈利说。

    “很多人不相信奥图。你的母公司也是,他们一向不相信他。这是可以理解的,我不怪他们。但将军不同,他相信奥图。不是所有的细节都信,但大事他都相信。”柯列兹奇玛先生举起前臂,握紧拳头,那真是非常大的拳头。“事情变得棘手时,老将军完全信任奥图。我也相信奥图,麦斯先生。在大事上。但我是个德国人,我不介入政治,我是个生意人。对我来说,难民的故事已经结束。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当然。”

    “但对奥图来说,事情并没有结束,永远不会结束。奥图是个梦想家。我可以用这个字。梦想家。这也就是我们的生活南辕北辙的一个原因。然而,他还是我的朋友。任何人伤害他,柯列兹奇玛一定不会放过。”他的脸上瞬间蒙上困惑神色。“你确定没带任何东西来给我,麦斯先生?”

    “除了照片之外,我没有东西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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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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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3 09:35:47 | 显示全部楼层
    柯列兹奇玛先生极不情愿地再次对此表示轻蔑;但这让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很不安。

    “老将军在英国被枪杀?”最后他问。

    “是的。”

    “你认为奥图也有危险?”

    “是的,但我认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柯列兹奇玛先生对这个回答很满意,活力充沛地连点了两次头。

    “我也这样认为,我也是。这是他给我的鲜明印象。我告诉他很多次:‘奥图,你真该去当走钢丝的特技演员。’就我看来,对奥图而言,没有一天是值得活的,除非有至少六个不同的理由,让那一天有可能成为他一生的最后一天。你容许我稍微描述我和奥图的关系吗?”

    “请说。”史迈利很有礼貌地说。

    柯列兹奇玛先生把手肘放在塑料桌面上,换了一个宜于倾诉心声的舒适坐姿。

    “有一段时间,奥图和克劳斯·柯列兹奇玛做什么都在一起——干了许多偷鸡摸狗的勾当,可以这么说。我来自萨克森,奥图来自东边。波罗的海人。不是苏联人——他坚持——是爱沙尼亚人。他有过很艰困的时期,蹲过好几个牢房,有些坏家伙背叛他,回爱沙尼亚去。有个女孩死了,他几乎要疯了。我们没有钱,我们是鸡鸣狗盗的同伙人。这很正常,麦斯先生。”

    史迈利了解。

    “我们的生意中有一项是卖情报。你说得很对,在那段时间,情报是很有价值的商品。例如,我们听说有个难民刚抵达,还没接受联军的讯问。或者有个苏联的投诚者。或者是货柜船的船东。我们听说有这个人,就去问他话。如果我们够灵活,还可以把相同的情报,包装成不同的版本,卖给两个,甚至三个不同的买家。美国人,法国人,英国人。当然,德国人自己,早就蓄势待发。有时候,暧昧不明的情报,甚至有五个买家。”他脸上堆起笑容,“但只有暧昧不明的情报才能这样,是吧?在其他的情况下,例如当我们没有情报来源,就自己编造。我们有地图,有丰富的想像力,有频繁的接触。别误会我的意思,柯列兹奇玛是共产党之敌。我们谈的是陈年往事,就像你说的,麦斯先生。我们必须生存。奥图构想,柯列兹奇玛执行。奥图不是创造这些情报的人,我会这么说。”柯列兹奇玛先生皱起眉头。“但就某个角度来说,奥图是个非常严肃的人。他有债要讨。他常常这样说。或许是那些背叛他、杀了他女人的家伙,或许是全人类。我究竟知道什么?他必须采取行动。政治行动。就为了这个缘故,他到巴黎去,参加了许多活动,许多。”

    柯列兹奇玛先生让自己稍加沉思。

    “我坦诚相告。”他宣称。

    “我会尊重你对我的信任。”史迈利说。

    “我相信你。你是麦斯。将军是你的朋友,奥图告诉过我。奥图见过你一次,他很敬佩你。很好。我应该对你坦白。很多年以前,奥图·莱比锡曾经为我下狱。那个时候,我没有地位。现在,我有钱,负担得起社会地位了。我们偷了一些东西,他被抓,他说谎,揽下所有的责任。我想给他钱。他说:‘这是干什么?如果你是奥图·莱比锡,待在牢里一年,简直是度假。’我每个星期去看他,我贿赂警卫,带给他特别的食物,有一次甚至还带了个女人。他出来以后,我又想给他钱。他拒绝了。‘有一天,我会向你提出一些要求。’他说,‘也许是你的老婆。’‘你就上她吧,’我告诉他,‘没问题。’麦斯先生,我相信你是个英国人。你会认同我的立场。”

    史迈利说他会。

    “两个月前,也许更久以前,也许不到两个月,老将军打电话来。他有急事要找奥图。‘不能明天,一定要今晚。’有时候,他会从巴黎打来,使用代号,很无聊。老将军是个神秘兮兮的人。奥图也是。就像小孩,知道我的意思吗?别提了。”

    柯列兹奇玛先生用他的大手拂过脸庞,像是抹掉蜘蛛网似的。“‘听着,’我告诉他,‘我不知道奥图在哪里。上次我听到他的消息,他正因为某些新开创的生意,惹上了大麻烦。我会去找他,但这要花时间。也许明天,也许十天。’然后那个老头子说,‘我寄给你一封给他的信。你不惜生命,也要保护那封信。’第二天,来了一封信,寄给柯列兹奇玛的快信,伦敦的邮戳。里面有第二层信封。‘给奥图,机密’机密,是吧?所以那个老家伙疯了。别提了。你知道他手写的字迹,又大又粗,像军队的命令?”

    史迈利知道。

    “我找到奥图。他又在避风头,没有钱。他只有一套西装,但穿得像个电影明星。我把老家伙的信给他。”

    “那是很厚的一叠。”史迈利试探地说,他想到那长达七页的影印纸。想到米凯尔的那部黑色机器,像坦克一样停放在图书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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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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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3 09:36:08 | 显示全部楼层
    “当然。一封长信。我人在那里,他就打开信——”

    柯列兹奇玛先生突然停下来,从他的表情看来,他似乎是极不情愿地察觉到自己应有所保留。

    “一封长信。”他又说,“很多页。他读了信,显得非常兴奋。‘克劳斯,’他说,‘借我一些钱。我要到巴黎一趟。’我借他一些钱,五百马克,没问题。在这之后,我有一段时间不常见到他。偶尔几次,他到这里来,打电话。我没听。然后,一个月前,他来找我。”他再次停顿,而且史迈利也再次感觉到他有所保留。“我很坦白。”他说,仿佛再次要求史迈利守密,“他——嗯,我会说他很兴奋。”

    “他想要用夜总会。”史迈利满怀希望地试探。

    “‘克劳斯,’他说,‘照我的要求做,你就不欠我什么了。’他说这是个桃色陷阱。他会带一个人到夜总会来,一个苏联人,他很熟的人,一头卑鄙无耻的猪。这个人是目标。奥图叫他‘目标’。他说这是他一生难得的机会,是他所等待的一切。最好的女郎,最好的香槟,最好的表演。只有一夜,克列兹奇玛招待。是他所有努力的高潮,他说。讨回旧债,也可以赚点钱的机会。这是他们欠他的。现在,他要讨回公道。他保证没有后续影响。我说:‘没问题。’‘同时,克劳斯,我希望你帮我们照相。’他对我说。我又说:‘没问题。’因此他来这里。带了他的那个目标。”

    柯列兹奇玛先生的叙述突然变得毫无特色的淡薄。抓住空当,史迈利问了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的意旨却远超过其简单的内容:“他们讲什么语言?”

    柯列兹奇玛先生略微迟疑,皱起眉头,但终究还是回答了:“起初,那个目标假装是法国人,但女郎们不太能说法文,所以他和她们讲德文。但和奥图,他讲俄文。他很惹人厌,那个目标。身上有异味,汗流浃背,而且很多行事作风都算不上绅士。女郎们不喜欢和他在一起。她们来找我抱怨。我赶她们回去,但她们还是一直发牢骚。”

    他似乎有些困窘。

    “另一个小问题。”史迈利说,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又回来了。

    “请说。”

    “奥图·莱比锡着手计划勒索这个人时,怎么能保证绝对不会有后续影响?”

    “这个目标并非最终目的。”柯列兹奇玛先生说,他缩皱起嘴唇,强化这个重点,“他是手段。”

    “找上其他人的手段?”

    “奥图没说得很清楚。‘将军梯子上的一阶,’他是这样说的,‘对我来说,克劳斯,这个目标已经足够。目标,以及之后的钱。但对将军来说,他只是梯子上的一阶。对麦斯也是。’基于我所无法理解的原因,钱也必须视将军满意的程度而定。或者是你满意的程度。”他顿了一下,仿佛希望史迈利点醒他。但史迈利没有。“我并不希望提出问题或条件。”柯列兹奇玛先生继续说,遣词用句更加严谨,“奥图和他的目标从后门进来,直接进到一个包厢里。我们小心安排,不让他从任何地方看出这间夜总会的名字。不久以前,这条路下去一点的地方,有家夜总会倒闭。”柯列兹奇玛先生说,但从声调听来,他对这件事并未感到不安。“那个地方叫‘富丽殿雅特’(Freudenjacht)。我在拍卖时买了一些配备,火柴,盘子。我们把这些东西布置在包厢里。”史迈利还记得在那张照片里,烟灰缸上有“ACHT”的字样。

    “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俩人谈什么?”

    “不行。”他改变答案,“我不懂俄文。”他说。他的手又做了个否认的手势。“他们讲德文时,谈的是上帝和世界。无所不谈。”

    “我懂了。”

    “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奥图的态度怎么样?”史迈利问,“他仍然很兴奋吗?”

    “在我这一生中,从没见过奥图这个样子。他像刽子手一样放声大笑,同时讲三种语言,没喝醉酒,但举止却像喝醉了一样,唱歌,讲笑话。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柯列兹奇玛先生又说了一次,略带困窘。

    史迈利谨慎地望着观测窗,以及灰色的机械箱。他也再次瞥了柯列兹奇玛先生小小的电视屏幕一眼,那一墙之隔,两两成对的白色肉体,无声的画面。他审度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他了解其逻辑。他察觉到其价值。一路引领他探索至此的直觉,此时也制止着他。此刻,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的短视近利,能值得他冒险失去与柯列兹奇玛先生的相知相惜,关闭通往奥图·莱比锡之路。

    “对于他的目标,奥图没多加描述?”史迈利问,只是为了问些问题,让他能继续进行对话。

    “那天晚上,他上来找我一次。上来这里。他暂时离开同伴,到这里来,确认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他看着这里的屏幕大笑。‘现在,我已经把他逼上悬崖,他无路可退。’他说。我没再多问。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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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3 09:36:21 | 显示全部楼层
    柯列兹奇玛先生在皮底镶金边的便笺上,为史迈利写下他的指引。

    “奥图生活的环境很糟。”他说,“没人能改变。给他钱也无法提升他的社会地位。他仍然——”柯列兹奇玛先生略显迟疑,“在他内心,麦斯先生,仍然是个吉卜赛人。别误会我的意思。”

    “你会警告他说我来了吗?”

    “我们同意不使用电话。我们之间的正式渠道已完全封闭。”他递过那张纸,“我很认真地建议你小心。奥图听到老将军被枪杀的消息,一定会非常愤怒。”他看着史迈利走到门边。“楼下收了你多少钱?”

    “抱歉?”

    “楼下。他们拿了你多少钱?”

    “一百七十五马克的会员费。”

    “包括饮料,至少两百马克。我会叫他们在门口退还给你。这些日子以来,你们英国人可穷了。太多贸易联盟。你觉得表演怎么样?”

    “非常有艺术性。”史迈利说。

    柯列兹奇玛先生再次对史迈利的回答大感欣喜。他拍拍史迈利的肩膀:“或许你该在生活中多找些乐子。”

    “也许我已经找到乐子了。”史迈利表示赞同。

    “替我向奥图问好。”柯列兹奇玛先生说。

    “我会的。”史迈利答应。

    柯列兹奇玛先生略显迟疑,同样迷惑的神情倏然掠过。

    “你没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吗?”他再次问,“没有文件,例如?”

    “没有。”

    “可怜。”

    史迈利离开时,柯列兹奇玛先生已坐在电话旁,处理其他的特殊请求。



    他回到旅馆。一个醉醺醺的夜间门房替他开门,不断提议要送几个棒透的妞儿到史迈利房里。在随风飘送的教堂钟声与港口装卸货的喧闹声中,他醒了过来,倘若他真曾入睡的话。但是,夜晚的梦魇并未随日光的降临而消散,当他开着租来的欧宝,往北开过沼泽区时,夜里缠绕着他的惊惧,依旧在迷雾中徘徊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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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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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4 09:10:5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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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路像风景画一样空无人车。在迷雾的间隙,他一会儿瞥见一片玉米田,一会儿瞥见蜷伏在风中的红色农舍。在一个蓝色写着“KAI”的标志处,他突然转进一条下坡的道路,开下两段坡道。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码头,几幢低矮的灰色建筑,侏儒一般匍匐在货柜船的甲板之下,入口处矗立着红白相间的标竿,以及好几种不同语言书写的海关公告,但放眼望去,杳无人迹。史迈利停下车,走了几步到栅栏边。红色的按钮大得像茶杯碟一样。他按了一下,刺耳的鸣声让一对苍鹭拍翅飞进白茫茫的雾气中。在他左边,矗立着管状支柱的管制塔。他听见门用力关上与金属环的声音,看见一个穿着蓝色制服、蓄着胡子的人影,从铁梯上砰砰走下来。那人对他叫道:“你要干吗?”但没等史迈利回答,就解开木栅,挥手要他通过。柏油与碎石混合的地面,简直像一大片被轰炸粉碎再用水泥黏结的区域,边缘耸立着起重吊架,上方则是雾气未散的苍白天空。再远处,低伏的海洋似乎无法承受如此多的货运而支离破碎。从后视镜望去,海滨小镇高高低低的建筑轮廓,宛如老照片里若隐若现的景色。他望向大海,在浓雾中看见浮标与明灭闪烁的灯光,标示着与东德的海界,以及苏联帝国长达七千五百英里的疆界的开端。那是苍鹭飞去的方向。他在红白相间的圆锥柱中穿梭前进,开到一个堆满汽车轮胎与圆木的货柜场。“货柜场的左边。”柯列兹奇玛先生如是说。史迈利遵照指示缓缓左转,寻找一间老旧的房子,虽然老房子在这倾圮之地简直是不可能有的事。但柯列兹奇玛先生说:“找一间标示着‘办公室’的老房子。”而柯列兹奇玛先生从不犯错。

    他颠簸驶过一段铁轨,开向货柜船。朝阳的光束穿透迷雾,让货柜船的白漆发出炫目光芒。他驶进一条巷道,两旁是起重机的控制室,每一间都像是摩登的信号房,每一间都有着绿色的杠杆与大大的窗户。在巷道的尽头,一如柯列兹奇玛先生所言,有一间老旧的锡板屋,顶上搭着高耸如浮雕的山形屋顶,竖着一根表漆剥落的旗竿,杂乱拉进房里的电线,仿佛将房子缠住一般,屋旁有一个老旧的汲水池,底座放着一个锡杯。木门上,褪色的哥德字体写着“BUREAU”(办公室),是法文而非德文。在上方,一行较新的字迹写着“P.K.柏根,进出口”。他在那里当夜班职员,柯列兹奇玛先生说,他白天干些什么,只有上帝和魔鬼知道。

    他按了门铃,然后后退几步,让自己明显可见。他的手放在口袋外,也明显可见。他把大衣的纽扣直扣到颈部。没戴帽子。把车停在房子旁边,让屋里的人可以看见车里没人。我独自一人,而且没带武器,他试着这么说,我不是他们的人,而是你这一边的人。他再次按铃,叫着:“莱比锡先生!”一扇较高的窗打开来,一个漂亮的女人睡眼迷蒙地探出头,肩上还裹着毛毯。

    “对不起,”史迈利很有礼貌地对她说,“我要找莱比锡先生。有很重要的事。”

    “不在这里。”她说,露出微笑。

    一个男人出现在她身边,很年轻,没刮胡子,双臂和胸前都有刺青。他们彼此交谈,史迈利猜他们讲的是波兰文。

    “不在这里。”男人颇有戒心地说,“奥图不在这里。”

    “我们只是暂时租用的房客。”年轻女人朝下喊道,“奥图破产,搬到他的乡下别墅以后,把这个房子租给我们。”

    她把这句话再对她的男人说一次,男人笑了起来。

    “不在这里。”他再次说,“没有钱。没人有钱。”

    他们享受着这怡人的清晨,相偎相伴。

    “你们上次是什么时候看到他的?”史迈利问。

    两人又是一番讨论。是这天或那天?史迈利认为他们已失去时间概念。

    “星期四。”女人宣布,再次露出微笑。

    “星期四。”她的男人附和道。

    “我有好消息要通知他。”史迈利受到她情绪的感染,愉悦地解释。他拍拍衣服口袋:“钱,哗啦啦,全是给奥图的,他赚的佣金。我昨天答应要送来给他的。”

    女孩翻译这段话,男人与她争论。女孩又笑了起来。

    “我朋友说别给他,否则奥图就会回来,把我们赶出去,那么我们就没有地方可以做爱了。”

    试试看水畔营区,她建议,用赤裸的手臂指引方向。从大马路过去两公里,穿过铁路,经过风车,然后右转——她看着自己的双手,然后姿态优美地将一条手臂缠绕在爱人身上——没错,右边;向右走到湖边,除非走到湖边,否则你根本看不见湖的踪影。

    “那个地方叫什么?”史迈利问。

    “没有名字。”她说,“就只是一个地方。你可以找出租的假日房舍,然后开到船边。找华瑟。如果奥图在附近,华瑟会知道上哪里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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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4 09:11:10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你。”

    “华瑟什么都知道!”她叫道,“他像个教授!”

    她也翻译了这句话,但这回,男人看似发怒。

    “坏教授!”他朝下喊,“华瑟是坏蛋!”

    “你也是教授吗?”女孩问史迈利。

    “不,不是,很可惜我不是。”他笑着谢谢他们,他们像庆祝会上的孩子,看着他上车。这一天,这洒落大地的阳光,以及他的来访——所有的一切,都为他们平添乐趣。他摇下车窗,向他们道别,他听见她说了什么,但不清楚。

    “你说什么?”他抬头对她喊道,仍然面带微笑。

    “我说:‘那么,奥图就有双重的好运可以翻身了。’”那女孩说。

    “为什么?”史迈利问,并停下发动机,“为什么他有双重的好运?”

    女孩耸耸肩。毛毯从她的肩头滑落。除了毛毯,她身无寸缕。她的男人用手臂环住她,为了维持体统,拉起她的毛毯。

    “上个星期,从东边来了不速之客。”她说,“今天又有钱。”她张开手。“奥图是个幸运儿。就这样。”

    然后,她看着史迈利的脸,笑意倏然消退。

    “不速之客?”史迈利问,“是什么人?”

    “从东边来的。”她说。

    看到她神色惊慌,害怕她就此消失,史迈利勉为其难地维持愉快的表情。

    “不是他的兄弟,是吗?”他愉快地问,非常热心。他伸出一手,比画着那神秘弟兄的身形。“矮个子?像我一样戴眼镜?”

    “不,不是!一个高个子的家伙。有司机的。很有钱。”

    史迈利摇摇头,假装有些失望的样子。“那我就不知道是谁了。”他说,“奥图的兄弟肯定从来没有钱过。”他继续大笑,“除非他是那个司机。”他加上一句。



    他完全遵照她的指引,虽面对紧急状况,却出奇的平静。听天由命。没有自己主观的意愿。听天由命,祈愿祷告,与你的造物主达成交易。噢,上帝,别让这事发生,别有另一个瓦拉狄米尔。在阳光的照耀下,棕色的田野转为金色,但史迈利背上的汗水,却像一只冰冷的手刺痛他的肌肤。他遵照她的指引而走,看着一景一物,仿佛这是他的最后一日,因为他知道那个有司机的大个儿已抢在他前面。他看见一幢农舍,谷仓里有着老旧的马犁,粗糙的啤酒标示闪着霓虹灯,窗台上的天竺葵红似鲜血。他看见状似巨大胡椒研磨机的风车,白鹅满地逐风奔跑的田野。他看见宛如风帆轻掠过围篱的苍鹭。他开得太快了。我应该更常开车,他想,我疏于练习,难以掌控。路面从柏油变成石砾,再变成沙土,沙土卷起,盖上车子,仿佛沙尘暴。他进入疏落的松树林里,在树丛的另一边,他看见一个写着“假日房舍出租”的标示,和一排门窗紧闭、等待夏日粉刷的石棉平房。他继续往前开,一段距离之后,他看见林立的桅杆,和一汪低落的棕色湖水。他朝桅杆开去,驶过一个坑洞,听见车底传来一声恐怖的巨响。他猜想是排气管,因为他发动机的噪音骤然变大,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一半的水鸟都因他的抵达而受惊。

    他经过一个农场,驶进浓密的防风林中,接着,一幅明亮的白色图画呈现眼前,破败的防护堤与淡淡橄榄绿的芦苇是前景,其余的部分则是无边无际的辽阔天空。船只停泊在他右边,就在湖湾旁。破旧的篷车停在路旁,肮脏的洗涤衣物挂在电视天线间。他经过一顶有着菜圃的帐篷,和几间以前可能是军事用途的小屋。其中一间彩绘着幻想的日出,但色泽已斑驳剥落。屋旁有几辆旧车和堆积如山的破铜烂铁。他停下车,沿着一条泥泞小径,穿过芦苇到湖岸。在长着草的港口边,停了几艘即兴翻造的船屋,有几艘还是从战时的登陆艇翻修而成。这里更冷,不知为何,也更暗。眼前所见的船都是日间停泊的船,胡乱地系泊在一起,大部分都覆盖着防水油布。好几部收音机在响,但他起初没见到任何人。然后,他注意到一阵浪纹,以及在水波上快速前进的快艇。在快艇上,一个看似乖戾的老人,穿着帆布外套,头戴黑色鸭舌帽,按摩着自己的脖子,仿佛刚刚睡醒。

    “你是华瑟吗?”史迈利问。

    依旧轻抚着脖子的老人似乎点了头。

    “我在找奥图·莱比锡。在码头那边,他们告诉我说应该来这里找他。”

    在华瑟宛如棕色皱纹纸的脸上,剪出一对杏仁形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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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4 09:11:24 | 显示全部楼层
    “伊莎朵拉。”他说。

    他指着湖岸更远处一段东倒西歪的防护堤。“伊莎朵拉”就在防护堤的尽头,一艘走霉运的四十英尺长的机械动力船,一幢等待倾圮的豪华大饭店。舷窗全挂上窗帘,其中一扇窗已粉碎,其他的则用思高牌胶带修复。他危危颤颤地踏上防护堤的条板。差点儿跌倒,一次,两次,为了跨越间隙,他不得不加大步幅,这对他的一双短腿来说,似乎颇不安全。走到防护堤的尽头,他发现“伊莎朵拉”没系上缆绳,随波漂动。船尾从系泊处松脱开来,漂流到离岸十二英尺之处,这或许已是她航行过最远的航程了。舱门紧闭,窗户全掩上窗帘。旁边也没有小艇。

    老人在六十码外,停下快艇。他向后划动,看着史迈利。史迈利把手圈成杯状,大叫:“我怎么找他?”

    “如果你要找他,就叫他吧。”那老人回答,声音似未提高。

    史迈利回头面对老船,叫道:“奥图。”他轻声地叫,然后稍微提高声音,但“伊莎朵拉”里毫无动静。他查看窗帘。他查看拍打腐朽船身的油渍水浪。他侧耳倾听,认为自己听到了和柯列兹奇玛先生夜总会里相仿的音乐,但那很可能是从另一艘船传来的回音。华瑟棕色的面孔仍然从快艇上望着他。

    “再叫一次。”他喊道,“继续叫,如果你要找他的话。”

    但史迈利却直觉地抗拒老人的指挥。他可以感觉到他的独断,他的轻蔑,而他对这两者都颇感愤慨。

    “他在这里,还是离开了?”史迈利叫道,“我说,他在这里吗?”

    那老人一动不动。

    “你看见他上岸来吗?”史迈利坚持追问。

    他看见那张棕色的面孔转过头,知道老人对着湖水吐了口痰。

    “那头野猪来来去去,”史迈利听见他说,“我他妈的干吗管他?”

    “他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随着他俩对话的声音,好几个人从其他船上探出头来。他们面无表情地望着史迈利:一个站在碎裂防护堤上的陌生矮胖子。湖岸上聚集了一群衣衫不整的人:一个穿短裤的女孩,一个老女人,两个衣着类似的金发少年。他们虽然外型互异,却有相似之处:有着囚犯的外表,遵循着相同的恶法。

    “我在找奥图·莱比锡。”史迈利对着他们喊道,“有没有人能告诉我,拜托,他到哪里去了?”不远的一艘船屋上,一个蓄胡子的男人将水桶垂放进湖里。史迈利的眼睛选定他。“有人来过‘伊莎朵拉’吗?”他问。

    水桶哗啦哗啦地装满水。蓄胡子的男人拉起水桶,但没说话。

    “你应该去看他的车。”一个女人用刺耳的嗓音从岸上叫道,或许那是个孩子,“他们把车拖到林子里了。”

    林子距湖岸约一百码,杂生着小树和桦树。

    “谁做的?”史迈利问,“谁把车拖到那里去的?”

    无论刚才说话的是谁,这次都选择不再出声。老人把快艇划向防护堤。史迈利看着他接近,看着他把船尾靠在防护堤的阶梯上。史迈利毫不犹豫地爬上船去。老人在距“伊莎朵拉”船侧几桨之处拉他上艇。老人皱巴巴的嘴唇间夹着一根香烟,和眼睛一样,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闪烁着非常不自然的邪恶光芒。

    “从远地来?”老人问。

    “我是他的一个朋友。”史迈利说。“伊莎朵拉”的梯子上满是铁锈与杂草,史迈利登上甲板时,露水湿滑。他找寻着生命的迹象,却一无所获。他找寻露水上的足印,徒劳无功。几条固定的钓鱼绳紧紧拴在生锈的栏杆上,垂入水中,但可能已悬在此几个星期了。他侧耳倾听,又隐隐约约地听见乐团音乐缓慢的曲调。从岸上传来?或从远处?两者皆非。音乐从他脚底下传来,仿佛有人正播放三十年代的七十八转唱片。

    他往下看,只见老人斜倚在快艇上,鸭舌帽盖住眼睛,手跟着音乐打着节拍。他试试舱门,门已上锁,但看来并不牢固,没什么是牢固的。他在甲板上逡巡,找到一支生锈的螺丝起子,充当铁锹。他把螺丝起子钻进缝隙,前后旋转,然后,出乎意料的,整扇门都掉了下来,门框、铰链、锁,连同其他的一切,都像爆炸一样轰然落下,锈蚀的材料掀起一阵红色烟尘。一只硕大的昆虫猛然撞上他的脸颊,并怪异地长长叮了他一口,让他怀疑那是一只蜜蜂。舱房里一片漆黑,但音乐变得更大声了。他站在梯子顶端,尽管背后有日光,但底下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他按下电灯开关,坏了。他往回走,对快艇上的老人说:“火柴!”

    有那么一会儿,史迈利几乎要发脾气了。那顶鸭舌帽一动也不动,仍未停止指挥。他放声大叫,这一次,一盒火柴躺在他脚边。他拿起火柴,走进舱房,点亮一根,看见一架电力耗竭的晶体管收音机,正以仅余的电力播送音乐。在一片狼藉之中,这是惟一保持原貌,惟一维持运作的东西。

    火柴烧尽了。他拉开窗帘,但靠岸的那一侧没拉开,然后点亮第二根火柴。他不希望老人看进舱里。在灰蒙蒙的侧光里,莱比锡竟然像柯列兹奇玛先生所拍摄的那张照片中的身影一样可笑。他全身赤裸,躺在他们捆绑他的地方,然而,身旁没有女郎,也没有基洛夫。那张斧劈的图卢兹-洛特雷克面孔,虽然因淤伤而变黑,且嘴里还塞着几捆绳索,但仍有棱有角、轮廓分明,如同史迈利记忆中生前的模样。他们严刑拷打他时,一定是利用音乐掩饰噪音的。但他怀疑音乐声是否足以掩盖。他继续盯着收音机作为参考的要点,探查一个必须用耳力与眼力细心追溯的东西,而在火柴熄灭前,是不可能探查完尸体的。日本货,他注意到。很奇怪。他觉得这实在是太怪异了。技艺精湛的德国人竟然买日本收音机,岂不怪哉。不知道日本人是否会受宠若惊。满心疑惑的他愤然催促自己,就让自己全神贯注在高度工业化国家间物品交换的这种有趣经济现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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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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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4 09:11:37 | 显示全部楼层
    史迈利一面盯着收音机,一面扶起一张折叠凳坐了上去。缓缓地,他把目光转回莱比锡脸上。有些死者的脸,会有麻醉病人那种呆滞甚至是愚蠢的模样。有的则是在生前的多重身份中,让某一种情绪永远定格——是个情人,是个父亲,是个汽车驾驶员,是个桥牌玩家,或是个暴君。有些死者,像瓦拉狄米尔,什么都没留下。但莱比锡的脸,即使没有绳索捆绑,仍然有着情绪,那是愤怒:因痛苦而激化的愤怒,转而为狂暴;在身体失去气力之时,愤怒却愈益加深,充满全身。

    恨,康妮如是说。

    有条不紊地,史迈利凝视着他,尽可能缓慢地思索,他仔细查看碎片残骸,希望重建他们动手的程序。在他们制伏他之前,有一场打斗,他从桌脚、椅子、灯泡和架子的碎片中推断出来,而且其他的一切都已被扫落或丢离原来的位置。接着他们进行搜索,在捆绑他之后进行的,间或讯问着他。他们的受挫痕迹处处可见。他们剥下墙板,撬开地板,拉开置物柜抽屉,扯落衣服与床单,后来,所有的东西都四分五裂,所有的东西都不复原貌,但奥图·莱比锡仍然拒绝透露。他也注意到,血迹出现在几个不该有的地方——在洗脸盆里,在火炉上。他宁可认为,那不全是奥图·莱比锡的血。最后,在绝望之中,他们杀了他,因为这是卡拉的命令,这是卡拉的作风。“杀戮为上,审问其次。”瓦拉狄米尔常这样说。

    我也相信奥图,史迈利愚蠢地想,回忆起科列兹奇玛先生所说的话。不是所有的细节都信,但对大事深信不疑。我也是,他想。他相信他,在彼时彼刻,深信不疑,如同他相信死亡,相信睡魔一样。对瓦拉狄米尔如此,对奥图·莱比锡亦如此,而死亡正是他们所言属实的明证。

    从岸边的方向,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叫声:“他在干吗?他找到什么了?他是谁?”

    他回到甲板上。老人已收起桨,任小艇随波漂荡。他背靠梯子坐着,头佝偻着低垂在宽阔的肩膀之间。他已抽完香烟,又点了另一根,仿佛今天是星期天。史迈利看见老人的那一刻,也看见了粉笔记号。就在同一个视线上,离他非常近,弯弯曲曲地浮现在他满是雾气的眼镜片里。他必须低下头,透过镜片的上方,才能看清楚。一道粉笔记号,锐利鲜明,黄色的。一条线,小心地画在栏杆的铁锈上,一步之遥处,垂着一条以水手绳结系住的钓鱼绳。老人望着他;而且,就他所知,岸上围观的群众也望着他,但他别无选择。他拉起钓鱼绳,非常重。他稳稳地拉着,一手上一手下,直到绳索变成了肠线,他继续拉着肠线。肠线突然变得非常紧。他小心翼翼地继续拉着。岸上的人满怀期待;一水之隔,他仍然可以感觉得到他们兴味盎然。老人的头后仰,在鸭舌帽的阴影里望着他。突然,噗通一声,钓获的东西跃出水面,围观的群众响起一阵猥亵的笑声:一只旧运动鞋,绿色的,仍然系着鞋带,勾着鞋的是一个大鱼钩,大得足以拖起一条鲨鱼。笑声慢慢平息。史迈利解下球鞋。然后,他仿佛还有其他事要处理似的,摇摇晃晃地回到舱房,离开众人的视线,任门半敞着迎进些许光线。

    但他手上还拿着那只运动鞋。

    一个防水布包缝在鞋趾里。他拉了出来。那是一个香烟袋,顶端缝合,折叠数次。莫斯科规则,他木然地想,始终都是莫斯科规则。我还要承接多少死者的遗物?他怀疑。就算我们重视的都是平凡之辈。他打开缝线,烟袋里是另一个折叠起来的东西。这次是袋口密封的橡胶护套。藏在护套里的秘密,是一团比火柴盒略小的硬纸板。史迈利打开来。那是半张风景明信片。黑白,甚至不是彩色的。半张阴沉的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风景画,半幢荷尔斯泰因城堡凝望着灰暗的阳光。边缘呈锯齿状,是刻意撕成两半。背面没写字,没地址,没邮票。只是半张单调、未付邮寄的明信片;但他们为着这个东西拷打他,然后杀了他,却从头到尾没找着这个东西,或这里面所蕴藏的宝藏。他把这张明信片与它的包装,放进外套内侧的口袋,回到甲板上。老人的小艇靠近舷侧。史迈利一言不发缓缓爬下梯子。岸上聚集的营地民众越来越多。

    “喝醉了?”老人问,“睡沉了?”

    史迈利踏进小艇,在老人划离时,再次回头望着“伊莎朵拉”。他看着破碎的舷窗,想着船舱里的一片狼藉,那纸一般薄的船板,让他可以听见岸上杂沓的足音。他想像着那场打斗以及莱比锡的尖叫声,直入云霄,回荡在整个营区。他想像着,沉默的群众就站在他们现在所站的位置,未发一声,也未伸援手。

    “有一场派对。”老人把小艇系在防护堤时,漫不经心地说,“很多音乐,歌声。他们警告我们说,那并不大声。”他打了个结。“也许他们吵架了,又怎么样?很多人都吵架。他们很吵,播放爵士乐,又怎么样?我们就是爱听音乐的人!”

    “他们是警察。”一个女人在岸上的群众中喊道,“当警察来执行勤务时,市民就有义务要闭紧嘴巴。”

    “带我去看他的车。”史迈利要求。

    他们群起而动,没有人带头。老人走在史迈利身边,半是监护,半是保卫,让他自己有种滑稽的仪态。孩子们到处奔跑,但都与老人保持距离。那辆福斯汽车停放在矮树丛里,和“伊莎朵拉”的船舱一样狼藉不堪。车顶的衬里被撕成碎片,座位都被翻起扯裂。轮胎已不见踪影,但史迈利猜这是事后才发生的。营地的群众虔敬地围在车旁,仿佛那是他们的展示品一般。有人想要烧了车子,但火没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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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4 09:11:49 | 显示全部楼层
    “他是个无赖。”老人解释道,“他们全是。看看他们,波兰佬,罪犯,次等人。”

    史迈利的欧宝还停在原处,在小径尽头,靠近垃圾箱的地方,两个穿着很相似的金发男孩站在行李厢上,用锤子敲打车盖。走近前去,可以看见他们额上的头发随着手中的动作而跳跃。他们穿着牛仔裤和装饰着爱情雏菊的黑色靴子。

    “告诉他们,不要再敲我的车。”史迈利对老人说。

    营地的人跟随着他们,但保持了一段距离。他可以听见他们踏出的鬼鬼祟祟的脚步声,活像难民大军。他走到自己的车边,手中握着钥匙,那两个男孩依旧弓起背,使足全力地敲打。他环绕车身加以检视,发现他们就只有把行李厢的盖子敲得松脱开来,然后拆下来,再在地面敲平,像一片未经加工的铁片。他查看轮胎,但似乎没什么损伤。他不知道还要查看什么。然后,他看见他们用绳子把垃圾箱绑在前保险杠上。他保持冷静,扯着绳子想要拉断,但绳子牢不可摧。他改用牙齿咬,但徒劳无功。老人借他一把小刀,他切断绳子,仍然对那两个拿锤子的男孩保持冷静态度。营地的人围成半圆形,抱着孩子,准备道别。史迈利坐进车里,老人大叹一口气,用力关上车门。史迈利把钥匙插进点火器,但当他转动钥匙时,其中一个男孩有气无力地滚上发动机盖,像是摩托车表演中的模特儿,另一个则礼貌地拍打窗户。

    史迈利摇下窗户。

    “你们要干吗?”史迈利问。

    男孩伸出手掌。“修理。”他解释说,“你的行李厢关不紧。时间费加材料费再加上管理费用。停车费。”他指着他的大拇指指甲。“我的同事割伤了手。那可能会很严重。”

    史迈利看着那男孩的脸,看不到任何他所能理解的人类本性。

    “你们什么都没修,你们只有破坏。叫你的朋友离开这辆车。”

    两个男孩彼此商量,似乎有所争论。他们在众目睽睽下进行,神志清醒,缓缓地互相推搡着肩膀,做着与他们的言辞完全不相符的夸张手势。他们谈论大自然,谈论政治,如果不是车上的那个男孩站起身来借以渲染论点的话,他们柏拉图式的对话可能会无休无止。那个男孩站起身时,还折下一支雨刷,宛如摘取花朵,递给老人。史迈利开车上路,从后视镜中,他看见一圈以老人为中心的面孔瞪着他看。没有人挥手道别。



    尽管车子像救火车般叮当作响。他还是毫不迟疑地往前开,衡量着眼下的形势,他猜想他们还动了其他手脚,他所没有察觉的手脚。以前他曾离开德国,他曾非法地进出,也曾因被通缉而逃亡,但此时,他觉得自己老了,觉得自己置身于全然不同的德国,仿佛重返到蛮荒世界。他无从得知,水畔营地是否有人打电话通知警察?他想那应该已然发生。那艘船已被撬开,秘密都已揭露。那些袖手旁观的人,现在都争相抢着当好市民。他以前就已领教过了。

    他进入一个海滨小镇,行李厢——或者应该说是曾经是行李厢的东西——仍在其背后哐啷作响。也或许是排气管,毁于我在开进营地时撞上的那个大坑洞。一个火热、不合时节的太阳,取代了清晨的浓雾。没有树木。炫目迷离的耀眼光芒环绕着他。时间还很早,空荡荡的马车犹等待着第一批游客的到来。沙滩挖成弹坑的模样,那是夏日的阳光膜拜客用来躲避海风用的。他可以听见车子行进的声音在彩绘的店面间轻声回荡,而阳光似乎让回音变得更加大声。因为车子发出的嘈杂噪声,他所经之处,人人都抬头张望。

    “他们会记住这辆车。”他想。即使水畔营地没人记得车号,粉碎的行李厢也会让他无所遁逃。他转进大街。太阳真的非常明亮。“一个男人来过,警察先生。”他们会对警方巡逻员说,“今天早上,警察先生。他说是那人的一个朋友。他到船里查看,然后开车走了。他没问我们什么,警察先生。他很镇静。他钓起了一只鞋,警察先生。想像一下——一只鞋!”

    他朝火车站的方向开,遵循标志,寻找可以把车停放一整天的地方。车站是宏伟的红砖建筑,他猜可能是盖于战前。他开过车站,在左边找到一个大型的停车场。一排遮阴的绿树迤逦蜿蜒,有些车上都已覆满树叶。一部机器收走他的钱,并给他一张票粘贴在挡风玻璃上。他倒车到一排的中央,让一道泥堤尽量遮住行李厢。走下车,异常炎热的太阳像火辣的巴掌打在他脸上。一丝风都没有。锁上车,把钥匙藏在排气管里,他不太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只觉得对租车公司很是歉意。他捡起树叶和沙土,把前面的车牌几乎全盖住。一个小时之内,在这圣卢克的夏日里,停车场会停满上百辆车。

    他注意到大街上的一家男装店。他只买了一件亚麻外套,没别的,因为买整套服装的人会被记得。他没穿上新外套,而是放进塑料提袋里。在一条开满服饰店的斜街上,他买了一顶草帽。在一家文具店里,他买了这个地区的假日地图,以及汉堡、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低萨克森地区的火车时刻表。他也没戴上帽子,而是像外套一样将其放进提袋里。出乎意料的炎热让他汗流浃背。炎热令他沮丧;这和酷暑天下雪一样荒谬可笑。他走进电话亭,再次翻找电话号码簿。汉堡没有克劳斯·柯列兹奇玛,但在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的电话号码簿里有一个柯列兹奇玛,住在一个史迈利从没听过的地方。他查了手上的地图,找到了一个相同地名的小镇,位于通往汉堡的主要铁路线上。这让他非常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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