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球堂谜案》(完)-庞大诡计、绝妙伏笔，第47届梅菲斯特奖获奖作品-周木律

black白夜

“原来如此。”

“请问，那个重力势能是什么？”蓝子在旁边插嘴道。

话被打断的十和田霎时露出有些不高兴的表情，但马上继续说明道：“蓝子，你应该也在高中物理课上学过的啊。所谓重力势能，是与物体高度有关的能量。一个物体沿着坡道从上往下移动，速度会越来越快，那是因为重力势能转换为了动能。同样的原理也适用于骉木先生的身体。”

“哦……”蓝子含糊其词地应了一声。

“十和田先生的意思是，如果想要移动什么，水平移动是最有效率的。”深浦微笑着补充道。

“嗯，那个，也就是说……高度不变的话，重力势能也不变，重力势能不变的话，就不会消耗能量，所以是最有效率的。是这个意思吗？”

“回答正确。总而言之就是，水平移动会更轻松。”

确实，符合上中下里面中的，有从回廊扔过去和水平拉起绳索两种假说。虽然这两种方法都很异想天开，但假如加上“能够从回廊无比精准地扔过去”或是“绳索一开始就已固定好并且上面挂有吊篮”等前提条件，反而可以说是最高效的方法。

换句话说，继续发掘“中”类型里其他方法的话，其中或许会有让人茅塞顿开的好方法。

那样一来，蓝子沉思片刻，突然蹦出一句：“啊！我好像想到了。”

“什么？”

面对一脸惊讶的十和田，蓝子兴奋地说道：“新的假说呀。将骉木先生放到柱子上的方法，符合上中下的中，而且还是之前没提到过的。”

“哦？”深浦饶有兴趣地探出身子，“是怎样的假说？请务必让我听听你的高见。”

“嗯。”蓝子微微抬起下巴，解释道，“那个方法就是……用木板。”

“木板？”

深浦眉毛抽搐了一下，蓝子继续说：“嗯，细长的木板。回廊到柱子的距离有十五米，准备一根长度超过十五米的木板，从回廊尽头延伸过去搭在柱子上。这样，就能从上面走到柱子的顶端。”

“嗯……”

这是利用了柱子尖端和回廊的高度几乎持平这一条件。如果十五米的距离成了障碍，那么为了跨越这个障碍，只要造一座字面意义上的“桥”就可以了。

然而，深浦面露难色地回答：“陆奥小姐，很抱歉，我不得不说这个方法恐怕很难实现。”

“是吗？”

“嗯。陆奥小姐是想在回廊尽头搭一根木板，让木板够到柱子，然后再从上面走过去对吧？”

“是的。”

“那要怎么支撑木板呢？”

“欸？”

“我知道木板一端可以放在回廊上，但是另一端怎么办呢？”

“呃，那个……悬在空中。”

“如果是这样的话，很遗憾，这个方法……”深浦连结论都没说完，就摇了摇头。

十和田补充说明了理由：“听好了，蓝子。假设你把一根十五米长的木板架在空中，然后让一个人坐在木板的前端。这种时候，你知道走廊那一端会承受多大的力吗？”

“呃，这个……”

还没等蓝子回答，十和田就开口了，“用杠杆原理来计算的话，大概有七千三百五十牛。反过来说，走廊一侧必须有超过七百五十千克的重物，才能压住木板。”面对沉默的蓝子，十和田继续说，“解决这个难点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将木板另一端搭在回廊对面那根柱子的尖端上。但是这种情况下，就无法用柱子尖端贯穿骉木先生的身体，所以驳回。另一种是准备长度在两倍以上的木板，将其中点放置在回廊，就能像弥次郎兵卫玩具一样保持平衡。但是，这个方法也驳回。”

“为什么？”

“因为根本就没有那么长的木板。要实施这个方法，就需要一根三十米以上的木板，但是眼球堂里有这种木板吗？”

“没有……”

“是吧。因此你的意见被驳回，解决难点的两种补充说明也被驳回。真遗憾啊。”

“哼。”

听到十和田那令人倍感屈辱的说法，蓝子咬住下嘴唇。

“话虽如此……”十和田顿了一下，说，“蓝子，我认为你的想法即使结论是错误的，也是极具魅力的。”

“什么意思？”

“首先，你使用木板的想法，属于上中下里的中，也就是最有可能实现的。然后，如果有木板，而且能固定它，这就是一个谁都可能做到的方法。反过来看，只要将‘使用木板’这一限定概念扩展，使其广义化，摸索出不需要木板或者不需要固定的方法就可以了。”

“你的意思是，要想出一种不用木板也能达到同样效果的方法吗？可是真的有这种方法吗？”

“正因为不知道，所以现在才头疼啊。”十和田露出苦笑，但很快又恢复了认真的表情，“但是，毫无疑问的是，优雅的解是存在的。 The book 中总是记载着令人豁然开朗的定理。因此，在找到那个解之前，我们必须不停地思考。为了不在与神的游戏中败北，我们必须竭尽全力，绞尽脑汁，倾注全部心血，赌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赌上性命。

多么夸张的一句话，但是放在这座眼球堂里却是合理的。

眼球堂里发生的事件，其实就是与神的博弈，而放在棋盘上的，是人的生命。然后，以人类能获得的最尊贵的筹码作为交换，十和田无论如何都想一窥 The book 的真容。

没错，这场胜负，是输还是平局——是死还是生——正可谓是神与人之间的游戏。

要拼尽全力生存下去，除此之外人类再无其他战略。这是死亡游戏。

所以——

蓝子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真实——我，绝对不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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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到了晚上七点，餐厅的桌子上已经摆好第三顿晚餐。

令人担心的三泽和造道，也都在七点前平安无事地出现在餐厅。

两人出现在席上，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但从她们连说话都嫌麻烦的表情和苍白的脸色可以看出，她们的身体状况和心情都并不轻松。

前天是西餐，昨天是和食，今天则是中餐。桌上华丽的大盘子里，盛满了色香味俱全的菜肴。

但是，食欲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激发出来的。

挑了少量荤菜和蔬菜放进面前的小碟子，一点一点咀嚼，然后小口小口地喝着白粥──除了十和田还能相对淡定地往嘴里送食物，其他人看起来都只是在勉强自己摄取最低限度的营养。

在身为厨师的平川看来，餐桌上的气氛如此也不是他的本意吧。不过就连他本人似乎也没什么食欲，只是咬了一小口蒸鸡，然后用乌龙茶润了润嘴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最终，饭菜剩下一大半，便被收回厨房了。然后和刚才一样，又到了沉闷的时间。

平川贴心地端出的酒水，今晚也无人问津。

就这样，一段混沌的时间之后，突然，十和田喃喃自语道：“建筑学和数学很像……”

突如其来的自白般的话语，让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十和田身上。

深浦问道：“好突然啊，十和田先生。您说数学和建筑学很像，是什么意思？”

“两者都是关于结构的学问。”十和田顿了顿，又自言自语道，“数学，从根本上来说是对称性的学问。点对称、轴对称，或者平移后能重合、旋转后能重合，这种性质就叫作对称性。而对称性，就是结构本身。再进一步说，结构又是世界的本质、规则，以及形式本身。数学家从数字和图形等常见的概念出发，经过解析环与体等运算规则，最终成功阐明公理系统这一结构，从这一连串的尝试中，孕育出了非对称的概念，也带来了美……建筑一定也是同样吧。一方面，建筑家从屋顶和房间等常见的设计开始，经过解析构造和样式的规则，最终造出西方建筑中那种神圣的完美对称结构。另一方面，为了打破那种完整性，以东洋建筑为代表的非对称性也应运而生。这种对称性和非对称性之间的相互对立、共同发展的局面，也是数学和建筑学的共通之处。”

“我听说在西方，人们从对称性中发现神性，以此为美；在东方，人们从非对称中发现自然，以此为美。”深浦接着十和田的话说，“建筑学不是我的专业，但我记得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几乎都是左右对称的。这种倾向在伊斯兰建筑中也很常见，即通过对称样式来表现神的完美性。”

“这可以和数学领域中，希尔伯特【大卫·希尔伯特（David Hilbert）：德国数学家，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数学家之一。——译者注】为追求数学完备性所进行的尝试进行对比。”

“另一方面，日本的建筑样式就更显暧昧了。虽然也有文化、历史背景的影响，但倾向于从不对称或不完整中发现美这点，或许可以说是一种显著的民族性。”

“据说大云山龙安寺的石庭，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十五块石头中都至少有一块是被其他石头遮住的。这种不完整性的暗示，也正好与哥德尔不完备定理【哥德尔不完备定理：著名数学家、逻辑学家库尔特·弗雷德里希·哥德尔于1931年证明并发表的两条定理，其出现直接证明了完备性与一致性无法共存于一个数学系统。——译者注】相吻合。”

“这么一想，数学和建筑学果然有很多共通之处。”

“嗯。而且我认为，这些共通之处的根源，正是对‘结构’的相同感受性。”十和田推了推玳瑁框眼镜说道。

深浦应了一声，点了点头：“康德自然不用说，结构在德国唯心主义以及弗洛伊德心理学领域中是极为重要的因素。这样想来，也可以说所有学科都通过‘结构’这个关键词，在暗地里被串联起来了。”

“艺术，也是一样的。”纤细、沙哑的声音——三泽垂着眼睛，从旁插话道，“无论是绘画还是雕塑，艺术都是由那个根源成型的。能够打动人心的东西，正是事物的真容，也就是结构。我们艺术家在写实画中将结构作为现实的隐喻，在抽象画中将结构作为妄想的隐喻来表现。所以和你们二位说的一样，如果数学、建筑学及其他所有学科的根都在地下相连，那么艺术的萌芽一定也生长在同一根茎上。”

“正是。”十和田用力点了点头，“所以，坦率地说，我之所以学数学，只是因为对我来说数学相对容易上手，其实只要能发现结构之美，什么都可以。”

“您是说，就算不研究数学也可以吗？”深浦插嘴道，“这可不像十八年前解决了关于三个正单位分数之和的难题，作为数学家一举成名的十和田先生会说的话。”

“您知道得真清楚。”

“不仅是数学界，您的事迹在整个学术圈都很有名。‘证明了埃尔德什-施特劳斯猜想【埃尔德什-施特劳斯猜想：匈牙利犹太数学家保罗·埃尔德什与德裔美国数学家恩斯特·施特劳斯于1948年共同提出的数论猜想，也称“欧德斯猜想”。——译者注】的天才数学家，不知为何却在到处流浪’。”

“给大家提供了这样的话题，真是惶恐。但是我说的确实是事实。我倾心于数学，现在也是，我至今仍为数学而着迷。但是，即便可能会被误解，我还是要说，对我而言并不是非钻研数学不可。是的……”十和田换了口气，说道，“只要能读到 The book ，对我来说，什么都可以。所以，我……”

所以，十和田……

蓝子等着他的下一句话，但是不知为何，十和田缄口无言了。

餐厅再次被沉默支配。

滴答、滴答……时针走动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变得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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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旦被关在完全无声的房间里，就会发狂——有这么一句煞有介事的话。蓝子倒是觉得此话不假，因为从刚才开始，每一秒的死寂都在折磨着她。

或许是无法忍受这种如坐针毡的气氛了，平川保持着那种畏畏缩缩的态度，开口道：“请问……接下来大家有什么打算？”

有什么打算？这是个模棱两可的问题，但是他真正的意思很明显。

还是准备回各自的房间睡觉吗？

但是，这太可怕了。

继骉木之后，黑石和南部也死了。像昨晚那样，大家各自回房间独自入睡的话，实在是太可怕了。

骉木、黑石、南部三人，都是在睡着的时候变成了尸体──或者看上去像尸体的东西。这唤起了人们对一个人睡觉这件事的恐惧。

短暂的沉默后，造道说：“那个……我可以继续待在这里吗？”

她的语气虚弱，大概现在情绪还不太好吧。事实上，刚才的晚餐，她也只是喝了一点汤，几乎没怎么吃东西。

平川瞬间皱起了眉头，回答道：“待在这里也没关系。不过，到十一点会自动熄灯，屋里就一片漆黑了……”

“果然是这样。”造道闭上了嘴，再次做出沉思的样子。

另一方面，十和田则斩钉截铁地说：“我回自己房间睡。”

“十和田先生，不要紧吗？”

不会有危险吗——蓝子刚想这么说，就被十和田制止了。

“不是一个人的话，我睡不着。所以我要回房间。”

“这样的话……我也回房间吧。”三泽附和道。“大家都在这里，倒是比较安心，不过到时候会变得一片漆黑吧？那也很可怕。既然如此，就算门会自动锁上，也还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比较好。”三泽抱着自己的身体瑟瑟发抖，小声说道。

蓝子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她并不是不害怕一个人待着，但是比起那种恐惧，想一个人独处的欲望更大。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想好好睡一觉，忘掉一切。

而且，三泽能够在黑暗中看到“所有的东西”——妄想、噩梦、恐惧，一切。

而且，恐怕有这种感觉的，不止她一人。

大家一定都是同样的。

最终，没有人对十和田和三泽的意见提出异议，大家慢慢解散了。

首先是三泽，然后是造道，两人都面色苍白，悄悄离开了餐厅。

平川也匆匆地回用人房去了，餐厅的桌前只剩下蓝子、十和田和深浦三人。

“我也回房间了。”十和田站起身来。

啊，那我也——就在蓝子站起身的瞬间。

“等等……两位可以稍等一下吗？”

深浦用他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叫住两人。

十和田停住身体，只把脸转向深浦：“怎么了，深浦先生？”

“有件事想跟你们两位说。”

“有事？是指什么？”

“嗯，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不过……”深浦微微颔首，压低了声调，“请小心……和……”

“欸？”

要小心什么？刚才，深浦说了什么？

对着不停眨眼睛的蓝子，深浦用微弱但清晰的声音，重复道：“千万要小心造道小姐和平川。造道小姐身为建筑杂志的编辑，对骉木先生有着强烈的信仰，平川则是骉木先生雇用的用人。或许是我多虑了，但是我怀疑这两个人可能在骉木先生的指示下，在这一系列事件中扮演了某种角色。所以，十和田先生、陆奥小姐……我再强调一遍，请务必小心造道小姐和平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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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她回到房间，猛地栽倒在床上。

她已经精疲力竭，连左手腕的表盘都懒得确认，只是凭感觉认为应该是十点左右，离睡觉时间还早。尽管如此，她还是困得不行。

所以她就这样趴着，没换衣服，也没去洗澡，只是闭上眼睛。然后各种各样的疑问令她辗转反侧。

——同样的事情，会发生三次吗？

——事件的中心人物，到底是谁？

——谁又能保证，那不会是我呢？

——接下来？

——所以呢？

——然后呢？

一个接一个涌现出来的问题。

从暗处浮上水面的邪恶形象。

现在，还没有能消除这种形象的白色画布。

所以，她放弃赋予这一切以任何形式。

不管再怎么思考，一切都是徒劳，所以她将一切交给盘旋在脑中的大理石花纹般的旋涡，沉入了名为“无意识”的混沌深渊。

然后——

这短暂的安睡时光，一直持续到有人敲响七号房的门。

＊ ＊ ＊ ＊ ＊

虽然宙斯被尊为众神和人类之父，但他也有自己的父亲。

他的父亲是克洛诺斯，母亲名为瑞亚。克洛诺斯和瑞亚都属于泰坦族。

关于克洛诺斯的记载并不一致，但有一种传说是，克洛诺斯是会吃掉自己孩子的怪物。罗马神话中的萨图尔努斯与希腊神话中的克洛诺斯，经常被混淆为同一人物，即“时间”之神。“时间”会赋予一切有“起始”的事物以“结束”，所以也会吞噬自己的子女。幸运的是，宙斯躲过了被父亲克洛诺斯吃掉的命运。

平安长大的宙斯奋起反抗克洛诺斯及其他泰坦族，最终推翻其统治，或将他们关进地狱，或施加以其他刑罚。

克洛诺斯被废黜后，宙斯与弟弟波塞冬和哈迪斯一起重新分配领土。宙斯掌管天空，波塞冬掌管海洋，哈迪斯掌管冥界，只有大地和奥林波斯是三人共有的。

就这样，宙斯成了众神和人类之王。

——摘自托马斯·布尔芬奇《希腊罗马神话》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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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IV章

第四日
1
她躺在回廊尽头，那张精致苍白的脸朝上仰着，失去焦距的眼睛望向空无一物的上空。

从连衣裙下摆露出的纤细修长的四肢，随意伸展着，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看似毫无起伏的身体曲线，在她倒下之后，第一次明显地展现出了女性特征。

最醒目的是她那被染得鲜红的半张的双唇，娇艳得仿佛随时都会从中轻吐出一声叹息。

三泽雪。

她是多么美丽啊。

蓝子心里默念着，然后遗憾地长叹了一口气。

嘴唇上点缀着晶莹的红色，仿佛花蕾一般——如果这红色不是来源于她自己，那么这份美丽一定是完美的。

——三泽的左胸，宛如通向虚无的洞窟，突兀地开着一个深深的洞。

血液像从树洞溢出的汁液一样，黏稠地呈放射状顺着她的连衣裙滴落在白色地毯的海洋里。

毛绒地毯吸足了血液，渐渐渗出粉红色。所以乍一看，三泽就像是躺在桃红色的草原上，扮演着胸前挂有巨大红色胸针的睡美人。

但是，覆盖在她睁大的双眼上的灰色混浊，清楚地表明了她已经断气的事实。

死后的三泽，脸上是一副惊愕的表情。

蓝子和大家——十和田、造道、平川——一起，隔着一段距离，远远看着那具尸体。

“蓝子……最先发现她的是你吧？”十和田的视线仍然停留在三泽的尸体上，问道。

蓝子立马点头：“嗯……是的。大约二十分钟前……所以是早上七点四十分左右吧，我从回廊往右走的时候，发现了那具尸……三泽小姐。”

“然后你就把大家都叫来了？”

“嗯，先叫了十和田先生，然后是平川先生，然后是造道小姐。”

“大家当时都醒着？”

“是的。”

十和田和造道，都是在蓝子敲门之后马上就出来了。去叫平川的时候，他已经在厨房里了——虽然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还有，到现在为止，你碰过尸体吗？”

“没有。”

蓝子摇了摇头。因为她知道，即使不通过触碰确认，三泽也很明显已经死了，所以没有必要触碰。

十和田朝尸体走了一两步，蹲下来。

然后将眼睛凑了上去，仔细观察三泽身体的每一处。

“弹痕。是被枪打中的。”

“被枪……打中的？”

“嗯，你看，心脏被一枪射穿，当场死亡。地毯上没有拖移尸体的痕迹，所以她一定是在这个地方被枪击，在这个地方倒下，在这个地方死亡的。”

“是从正面被枪击的吗？”

“从伤口的情况来看，应该是的。”

从正面被枪击。这么说，三泽与开枪的人是面对面的。

十和田用指尖触碰躺在地上的三泽的眼皮，轻轻合上她的双眼，并为她默哀。

“话说回来，三泽小姐的表情似乎相当震惊。是因为自己被击中而震惊，还是因为开枪的人而震惊，又或者这只是人类在面对自己的死亡时，最纯粹的反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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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和田自言自语了几句后，倏地站起来，转头看向蓝子，一脸严肃地说：“然后……另一具尸体在哪？”

——对称性。

昨晚，十和田在席间讨论了数学与建筑学的相似之处。

数学与建筑学的背后，归根结底是结构，是对称性与非对称性，而这正是众多学问与艺术之间所共通的概念——十和田这样说过。

这样想来，眼球堂也是一座极为讲究对称性的建筑。

在平面图中，过前室做一条垂线，将眼球堂的白色容器一分为二，就很容易理解了。除了不规则的柱群和餐厅周围的房间划分有些许差异，眼球堂呈现出近乎完美的轴对称结构。

于是现在，就连尸体也遵循着这种对称性，又出现了一具。

回廊内侧的黑色通风井。

八号房旁边——正好与黑石横尸的地点相对称的位置。

深浦，就躺在那里。

和黑石一样，深浦四肢伸展，仰面朝天。从早晨起就下着的小雨淅淅沥沥地打在他身上，然而，深浦纹丝不动。

他的身体旁边，滚落着一副眼镜。

那副银框眼镜，毫无疑问是昨天深浦一直戴着的东西，但是现在，眼镜架已经扭曲，镜片也摔得粉碎。

然后，以深浦的身体为中点，在与眼镜相对称的位置上，掉着那个东西。

微微泛着黑色金属光泽的物体，“厂”字头形状，长约二十厘米，为了杀人而制造出的道具。

“又是坠楼身亡的尸体……和手枪吗？”十和田喃喃自语。

没错，那是一把手枪，从把手处的银色装饰来看，恐怕和掉在黑石身边的是同一型号。

“发现深浦先生的也是你吗？蓝子。”十和田凝视着窗外，问道。

毛毛细雨，像淡灰色的雾霭一样落在黑色通风井里。虽然是器皿一般的构造，却没有积水，是因为在某处设有排水口吗？



图6 三泽和深浦尸体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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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子愣了一下，点头道：“是的……发现三泽小姐的尸体后，我正想要去叫十和田先生时，从回廊内侧的窗户看到了那个……深浦先生的身体。”

“也就是上午七点四十分之后没多久？”

“是的。”

“那个时候，深浦先生已经死了吗？”

“我想应该是……”

至少蓝子看不出深浦还有生命迹象。

十和田小声“嗯”了一声，继续道：“难道深浦先生和黑石先生一样，是从那里掉下去的吗？”

十和田指着正前方通风井的黑色墙壁上那块像榫眼一样的正方形玻璃，说：“深浦先生的身体上，看不见弹痕之类的外伤。那具尸体和黑石先生的一样，在窗户的正下方。然后，深浦先生的房间正是有窗户的那个房间。综上所述，深浦先生应该和黑石先生一样，是不小心，或有意地从八号房的窗户掉下去的。我认为这样想是最自然的。不过……”

十和田忽然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不，嗯，没什么。”十和田像要掩饰什么似的，咳嗽了好几声，然后低声说，“总之，尸体又增加了。骉木先生、南部先生、黑石先生，再加上三泽小姐和深浦先生……这到底应该如何解释？”

到底应该如何解释——蓝子无意识地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十和田的话。

已经有五个人死了，尸体变成了五具。

如今只剩下四个人，只剩蓝子、十和田、造道和平川了。

而且不知道这已经是第几次了，蓝子“咕嘟”地咽了一下口水。

虽然十和田没有明确地指出来，但是这五具尸体有一个明显的共同点，他们分别是天才建筑家骉木以及骉木邀请来的客人，两位日本最具代表性的天才学者，一位天才艺术家，然后还有一位是权力很大的天才政治家。

十和田从这些共同点中，发现了什么讯息吗？

蓝子一边问自己，一边马上给出了答案。

——他发现了吗？

当然了，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对于这样的异常事态，已经没有任何用“一连串偶然”来解释的余地了。很明显，这是有人蓄意引发的事件。

因为只能这么想了。

突然，蓝子的目光落到横卧在通风井里的深浦和黑石的尸体上。

那毛骨悚然的画面让她不由得移开了目光，然而，移开的视线却又扫到了倒在回廊里的三泽和还被插在白色容器中央的骉木。

接二连三的尸体，死者召唤着死者，死亡连接着死亡——蓝子带着痛苦的表情闭上眼睛，做了一个大大的深呼吸。

“没事吧，蓝子？”十和田向蓝子搭话道，“是不是不舒服？别勉强自己。”

虽然让我不要勉强，但这种情况下不能不勉强——面对十和田出乎意料温柔的声音，蓝子回答道：“这点小事……没关系的。”

她的嘴角浮现出逞强的笑容。

当然，痛苦的并不是只有蓝子。

造道用手捂着脸，瘫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平川也面色苍白，毫无生气地靠在回廊的窗户上。他的嘴唇颤抖着，连站都站不稳。

十和田似乎察觉到大家的精神状态已经濒临极限，于是指着暗回廊的方向说：“继续待在这里，也是有害无益，你们先回餐厅吧。”

“我们先回……那，十和田先生还要去什么地方吗？”

听见蓝子的问题，十和田毫不迟疑地点头道：“我要先去一趟深浦先生的房间，再回餐厅。有件事必须确认一下。”

——必须确认的事？那是什么？

惊讶的蓝子想都没想就开口说：“我也去。”

“不行。”十和田用力摇了摇头，“蓝子，你现在状态也不好，不要逞强，先回餐厅，冷静一下……”

“我不要！”

“嗯。”

蓝子硬是大声地打断了十和田。

“因，因为……我是十和田先生的跟屁虫，跟屁虫就要有跟屁虫的样子，走到哪儿都缠着你，这是我身为跟屁虫的使命。所以……”她咧开嘴笑了，表情既像在哭又像在生气，“请让我奉陪到底吧，我也要一起去。”

听到蓝子的话，十和田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不过马上，他的嘴角便浮起一抹微笑：“哎呀……我知道了，这果然是你的作风。”

“对不起，我任性了。”然后，蓝子转向造道和平川，对他们说，“两位不要勉强，先回餐厅吧，我们调查完八号房，马上就去餐厅。”

“呃……嗯。明白了。”

造道和平川面面相觑，他们脸上维持着诧异的表情，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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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穿过两扇门，十和田和蓝子走进了八号房。

两人已经完全不介意双重门的存在了，不知是因为已经习惯了，还是因为现在根本不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

八号房里，没有一丝凌乱的痕迹。收拾得齐齐整整的床边，孤零零地放着一个黑色皮包，应该是深浦的。

十和田一进房间，就飞快地跑到窗前。

房间右边的墙上有扇约一米见方的玻璃窗，虽然可以通过上下推拉开合，但现在是关着的，设计、构造都与一号房左墙上的窗户完全一样。

换句话说，这扇窗与一号房的窗是相互对称的。

一号房与八号房里各有一扇窗户。两个房间分别位于八个起居室的左右两端，窗户的位置也是左右对称的。

而现在，这两个房间的主人都同样地穿过窗户，坠落身亡——这也是一种死亡的对称性。

但是归根结底，那两人为什么会像这样呈对称形式丧命呢？

是自杀，是意外死亡，还是……

“嗯。”

十和田突然把手搭在窗框上，用力往上拉。

窗玻璃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向上滑动，打开五十厘米左右的缝隙后，“嘎”的一声停了下来，窗户无法再向上开启了。

“果然打不开了。这一点，也和一号房完全一样。然后……”说着，十和田轻轻地松开手。

窗玻璃没有恢复原状，而是停留在了那个位置。

“即使松开手也不会回到原位。”

“是卡住了吗？”

“不，只是窗框上的垫片很硬，所以不容易掉下来而已。想往下拉的话还是可以硬拉的，不过，这也太奇怪了。”十和田自言自语道。

“奇怪？哪里奇怪？”

“你不明白吗？”十和田说完，指着整扇窗户。

透明的玻璃窗上，映出远处阴沉沉的灰色雨云。雨点不时地砸在玻璃上，形成转瞬即逝的椭圆形小坑。此时，雨水正从刚才十和田打开的五十厘米的缝隙中，不停地被吹进来。

这是一扇普通的推拉窗，乍一看，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然而十和田说：“到刚才为止，这扇窗户都是关上的。而现在，窗户是开着的。”

“这个一看就知道，因为十和田先生刚才打开了啊。”

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十和田的话，实在令人难以理解——蓝子一脸困惑地歪着头。

十和田大声叹了口气：“我说，你知道为什么一开始窗户是关着的吗？”

“那肯定是深浦先生关上的吧……不，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打开过。”

“你自己都回答得这么清楚了，为什么还不明白呢……你刚才说，是谁把窗户关上的？”

“欸？我说是深浦先生……啊！”

没错，深浦关上了窗户，那么关上窗户的深浦本人当时在哪里呢？

——在窗外。

“啊，确实。原来如此，果然很奇怪。”

“你终于反应过来了。”十和田无奈地耸了耸肩，“深浦先生坠落在这扇窗户外面。也就是说，他是翻过窗户之后，掉下去摔死的。但是，假设真是这样，窗户没有开着这个现象就很奇怪，因为这扇窗户是无法自动关上的，然而现实情况中，窗户却是关着的。”

“也就是说，深浦先生是怎么关上窗户的，就成了问题。嗯，不过……假如他是出去之后再把窗户关上的呢？这种事果然是不可能的吗？”

“你自己觉得这有可能吗？”

“没有，完全没有。”

蓝子摇了摇头。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深浦就是爬出窗外后，再像爬行动物一样贴在黑色墙壁上关好窗户，然后才坠落下去的。

无论从物理上、动机上，还是常识上，深浦都不可能采取这样的行动。

“开玩笑的啦，我只是说说而已。”

“太好了，如果你是认真的，我就要怀疑你的理智和智商是否正常了。”

“可是，那窗户到底为什么是关着的呢？”

“不知道。是有自动关上窗户的机关，还是有人事后关上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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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事后……”蓝子喃喃道。

有人事后关上了窗户——这意味着深浦坠楼死亡与第三人有关。

没错，这将证明第三人的存在。

“不会吧……”蓝子战栗着看向十和田。

但十和田却皱着眉头，背过脸去：“算了……现在不要急着下结论。现阶段我们所知道的就只有‘深浦先生是坠楼身亡’，以及‘通往死亡的窗口是关着的’这两个事实而已。”

十和田说着，用尽全身力气将窗户往下压。

窗玻璃就像向上滑动时一样，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房间又变回了密闭空间。

“至于有没有第三人介入，那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这真的算是另一个问题吗？

十和田催促起歪着头的蓝子：“总之，这个房间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回餐厅吧。”

听见十和田的话，蓝子露出无法释然的表情，点了点头。

走出八号房，十和田在回廊右转，继续往前。

他的动作还是那么滑稽，让人联想到史前人类。因为每走一步都要高高抬起脚后跟，所以才会变成这样的动作吧——蓝子在背后看着他，心想。说起来，从两年前遇见十和田开始，他就一直是这样走路的。

没错，这个叫十和田的男人就是所谓的“怪人”，甚至可能已经一只脚，或者两只脚，乃至整个人都迈入了“变态”的领域。

尽管在数学方面有着出色的才能，但是他却辞去了大学的工作，居无定所地四处流浪。同时，他又是一位热衷于跟世界各地的学者开展共同研究的异端数学家。讨厌私有财产，连书都不读，现在只一心追求神的 The book 中所写的理想定理。真是个奇怪的男人，但是——

真实——十和田和其他人完全不同。

长时间以来，蓝子一直在近旁观察这个名为十和田只人的男人。有一点她非常肯定，那就是十和田是十分值得信赖的人。

虽然他也会说刻薄的话，还爱挖苦人，总是一副瞧不起人的态度，对周围漠不关心，甚至从根本上就放弃了关心这一行为，永远都是我行我素，虽然这种人在社会上可能会被打上“不合群”的烙印，但是像他这样值得信赖的男人，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因为十和田从始至终都是一个正直的人。

这一定是十和田为了在他所说的“与神的游戏”中获胜而竭尽全力的表现。他绝不会使用卑鄙的手段，也不会找借口撤退，而是真挚地、真诚地、正面地投入到这场明知无法取胜的游戏中。

正因如此，十和田才值得信赖。

真实——至少蓝子相信，十和田无论何时都会按照她所期待的那样行动。

所以——

十和田突然在通往餐厅的门前停下脚步。

“……怎么了？”

十和田没有回答蓝子的问题，而是背对着她，蹲下身来。

他眼前是前室的门。

十和田在门的下方检查着什么。

“十和田先生？”

“怎么了？”

“那扇门上有什么东西吗？”

“嗯……”

然而，十和田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便继续手上的工作。

蓝子想起来了——说起来，十和田好几次都在前室的门前表现出可疑的样子。

前天下午，他弓着背蹲在前室的门前，和刚才一样，对着门做了些什么。昨天早上和傍晚，他也曾用有些惊讶的眼神盯着前室的门。

然后，现在也是。

不一会儿，十和田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将身体转向蓝子——也就是餐厅的方向说：“好了，走吧。”

black白夜

“请等一下。”蓝子张开双手，拦住了正要去餐厅的十和田。

被挡住去路的十和田瞪大了镜片后面的眼睛，抗议道：“蓝子，你为什么要妨碍我？”

“我才没有妨碍你。啊，不，我现在确实是在妨碍你。”

“你在说什么啊？”十和田微微歪着头，脚步轻快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想从蓝子的手和身体之间的缝隙穿过去。

蓝子不服输地继续阻拦十和田。

唰——唰——两人重复了好几次这种毫无意义的动作。

“再不适可而止，我就生气了。”十和田的声音听上去已经很生气了，“我要去餐厅。”

“我知道。不过，在那之前请先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别装糊涂了，十和田先生。这扇门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蓝子指着前室的门，“前天、昨天，还有现在，十和田先生你都特别在意前室那扇门吧？”面对抿着嘴一言不发的十和田，蓝子更加不依不饶，“你关心的是门锁吗？可是，门不是一直是锁上的吗？而且在我看来，十和田先生似乎还很在意除此之外的什么东西。对，好像是在设置某种机关……那扇门上，到底有什么？”

面对气势汹汹的蓝子，十和田似乎有些诧异，他终于坦白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说着，十和田死心似的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这个怎么样了。”

他把手里的东西拿给蓝子看。

那是——

“什么呀，这是？”

那是一张小纸片。似乎是从某种高级纸的边角处撕下来的，大小在三厘米左右，空白的，上面并没有写什么，真的是毫无特别之处。

“一张纸片。”十和田用拇指和食指夹着纸片，举到面前。

一张纸片？这我当然知道。蓝子愤慨地反问道：“不，我是想问，这张纸片有什么意义？”

“这是我从图纸的一角撕下来的。”

“撕下来的？图纸的一角？为了什么？”蓝子眯起眼睛。十和田将纸片递给她，然后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

那是十和田来这里之前给她看过的眼球堂的设计图。

摊开图纸，确实边缘处被撕掉了小小的一块。

“我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东西，情急之下就用图纸的一角代替了。”

“哦……”

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蓝子露出讶异的表情，含糊地附和着。

十和田顿了一下，说：“我前天偷偷把这张纸片夹在前室的门缝里了。”

“夹在门缝里？为什么？”

“为了确认门有没有被打开过。”

——被打开？

面对一脸茫然的蓝子，十和田继续道：“所以说，先在门缝里夹一张纸片，如果门被打开，纸片就会掉下去。因此，如果纸片从门缝里掉下来了，就说明门被打开过了。”

“这是……嗯，这个我明白。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因为我想知道有没有人从前室的门进出过。”

“啊。”

十和田对蓝子的反应露出无奈的表情：“其实，前天骉木先生的事件发生后，我就有种奇怪的预感，或者说，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我是这么想的，这次事件本质上是危险的，而那凶恶的一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威胁到我们……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我设下了陷阱。”

“陷阱？”

“话虽这么说，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但是如果真有居心不良的人存在，那么提前掌握他的行动路线，对我们来说也不是坏事。经过这番考虑后，我决定在前室的门缝里夹一张纸片。”

“那就是……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