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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云雾飞舞

《清明上河图密码》-看似太平盛世,其实杀机四伏[全文完]-作者:冶文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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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3 11:35: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独笑书生争底事?
   
    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李清照池了了啜了一口茶,酿了酿勇气,才慢慢讲起上个月范楼那桩惨事——“说起来,要怨我。之前,我若是稍稍忍一忍,董谦和曹喜就不会结怨,也就不会有范楼那场聚会……”
    范楼凶案那天,其实是池了了和董谦、曹喜第二次见面。
    第一次要早几天,刚好是春分那天,仍是在范楼。
    池了了一向喜欢去太学附近赶趁酒会,一来太学生有学问,顾身份,待人文雅,一般不会乱来;二来,池了了对自己琴技歌艺还是有些自负和自惜,太学生就算不懂音律,见识也高于一般俗人,能听得出歌艺高低;最重要的是,太学生虽然大都没多少钱,但出手慷慨,给钱利落,很少耍横使刁。
    范楼近邻太学辟雍东门,太学生常在那里聚会,池了了和范楼的人也混得熟络。那天她背着琵琶,鼓儿封拎着鼓,两人一起去范楼寻生意。京城把大酒楼的伙计们都称作大伯,池了了在一楼跟两个大伯说笑了两句后,上了二楼。二楼的一个大伯叫穆柱,一见到池了了,立刻笑着道:“巧呀,有几位客人要听东坡词,我正想找你。”
    当时歌妓唱的绝大多数都是柔词艳曲,池了了却独爱苏东坡,喜欢他的豪放洒落。女子一般很难唱出苏词中的豪气,池了了嗓音不够甜润,略有些沙,唱苏词却格外相衬。鼓儿封也最中意苏词,他的鼓配上苏词也最提兴。
    苏东坡因卷入党争,名字又被刻上奸党碑,虽已经过世二十年,诗文却至今被禁,不许刻印售卖。池了了却不管这些,官府也难得管到她,若遇见识货的客人,便会唱几首苏词。只是,很多人畏祸,很少有人主动点苏词,更难得有人专要听苏词。
    她和鼓儿封随着穆柱进了最左边客间,里面坐着三人,都是幞头襕衫,太学生衣着。
    穆柱赔着笑引荐道:“三位客官,她叫池了了,整个汴梁城,论起唱苏词,她恐怕是女魁首。”
    “哦?”坐在左边座上的那个书生望向池了了,方脸浓眉,皮肤微黑,目光端厚温和,他笑着问,“熟的就不听了,《满江红·江汉西来》会唱吗?”
    池了了笑着反问:“独笑书生争底事?”
    那书生笑了起来:“看来是个行家。”
    池了了后来才知道,这书生叫董谦。主座上清俊白皙的是曹喜,右边瘦弱微黑的是侯伦。三人其实也并非太学生,而是上届的进士,因为积压进士太多,官缺不足,三人都在候补待缺。
    曹喜看到他们,却似乎不喜欢,皱着眉头说:“街边唱野曲的,懂什么苏词?”
    董谦忙道:“好不好,听一听再说。这唱曲的钱,我来出。”
    曹喜越发不快:“东坡词前谈小钱,你这算什么?”
    池了了隐隐有些不乐,但还是笑着道:“三位公子,不必为这计较,我若唱得还算入耳,就打两个赏;若唱不好,我也不敢收公子们的钱。”
    董谦笑着对她说:“好,你唱,别理他。”
    侯伦在一旁第一次开口:“不值什么,先听听再说。”
    曹喜沉着脸,不再说什么,头侧向一边,也不看池了了和鼓儿封。
    穆柱忙搬过两把椅子,放到门边,让池了了和鼓儿封坐下,赔着笑圆场道:“太学博士听了她唱,都赞说唱得好。”
    池了了见鼓儿封脸色不好,想是在恼曹喜。客人面前又不好劝,便笑着道:“封伯,鼓子敲起来!”
    鼓儿封将鼓放在膝盖上。他的双手食指各缺了一截,只能用其他八根手指和手掌来击鼓。但他精通音律,又多年苦练,小小一面鼓,能敲得人热血激荡,惊魂动魄。
    不过那天,鼓儿封低着头,沉着脸,起手就有些乱,鼓点涣散无力,全无平日神采。池了了忙抱好琵琶,不等他前奏结束,就重重拨响琴弦,掩住鼓声,鼓儿封见机,随即停手。池了了心里也不服气,勾挑捻抹,尽兴施展,发力弹奏了一段曲引,提起豪健之兴,随即开口唱道:江汉西来,高楼下、蒲萄深碧。犹自带,岷峨雪浪,锦江春色……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
    一曲唱完,她特意将“独笑书生争底事”一句反复了两遍,才歇声停手。虽然少了鼓儿封的激越鼓声,但她自信这曲仍然弹唱得豪情深长,无愧东坡。果然,唱完后,席间三人先低眼静默了片刻,随即,董谦高声赞道:“好!”
    池了了浅浅一笑,心里这才舒畅,扭头看鼓儿封,仍旧沉着脸,不时望向曹喜。而曹喜也同样沉着脸,并不看他们。
    董谦问他:“如何?”
    曹喜却不理他,瞪着池了了冷声问道:“你最后反复唱那句,是在讥笑我们?”
    池了了一惊,她当时确有这个意思,但立即笑着答道:“小女子哪里敢,只是觉着这首词的意思全在那一句,所以才重复了两遍。”
    曹喜猛地笑起来,笑声冷怪:“你算哪路才女?居然敢在我面前评点苏词?”
    池了了顿时红了脸,没有细想就回口道:“就算苏东坡本人,也给我们歌妓填过词——”
    话音未落,曹喜忽然抓起手边的一副筷子,一把朝她掷了过来,池了了忙侧身躲开了一根,另一根却砸到鼓儿封脸上。池了了腾地站起身,大声质问:“公子这算什么呢!喜欢,就听一听,不喜欢,说一声,我们赶紧走人。我们虽下贱,却也是靠自家本事吃饭,并没有讨口要饭。公子的钱比铜锣还大,就算赏我们,我们也扛不动。”
    曹喜嘴唇气得发抖:“跟你多话,辱了我体面,滚!”
    池了了还要争辩,鼓儿封却伸手抓住她,低声道:“走吧。”
    “曹喜!你做什么?”董谦怒声喝问。
    “怎么?又要做惜花郎君?正经花朵,惜一惜,也就罢了,这等烂菜叶子,也值得你动火?”曹喜又发出那种冷怪笑声。
    “你——”董谦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起身一拳击向曹喜,砸中曹喜肩头,衣袖带翻了桌边的碟子,跌碎在地上。
    “好啊,菜叶子郎君又要扮泼皮情种了——”曹喜说着站起身,也挥拳向董谦打去。
    两人动了真怒,扭打起来,这让池了了大大意外,一时间愣在那里。不过两人都是文弱书生,看来都没有打过架,厮缠在一处,你抓我的衣领,我扯你的袖子,帽儿被抓歪,衣服被拽乱,却没有几拳能实在打到对方,桌上碗盏倒是被撞落了几个。因此也分不出谁占上风、谁落败。若换成池了了,几招就能制胜。
    旁边的侯伦见打起来,忙站起身去劝,但也是个没劝过架的人,拽拽这个,扯扯那个,最后变成了三人互扯衣服。幸而穆柱听到响动,赶了进来,连求带哄,才将三人各自分开。
    又低声劝着,让池了了和鼓儿封赶紧离了客间,悄悄走了。
    从范楼出来后,池了了随即也就把这事儿忘了。
    从十三岁出来唱曲,这样的事经得多了,算不得什么,心上裹的那层茧,比她指尖的弦茧还厚。只是偶尔会想起董谦,到京城后,她见得最多的是文士,大多也都本分守礼,但很少有谁能这样热诚待她,不但真心赞赏她的歌艺,更为护她不惜和好友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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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3 11:35:34 | 显示全部楼层
不过,她也只是心中感念,并没有其他非分之想,连去打听董谦姓名的念头都没有。谁知道,后来竟会再次见到董谦,并成死别……过了几天,有天早上,她梳洗打扮后,正准备出门,却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是个书生,身材瘦弱,面皮微黑,神情有些拘谨,似乎在哪里见过。
    “池姑娘,在下姓侯。”
    “哦?侯公子有什么事吗?”
    “池姑娘不认得在下了?那天在范楼——”
    “哦?侯公子怎么找到这里的?快请进!”池了了这才想起来他是那天和董谦、曹喜一起喝酒听曲,不爱说话的那位。
    “我是从范楼的大伯那里打问到池姑娘住址的,今天特意来请池姑娘去助兴。”
    “怎么敢劳动公子大驾?随便找个人捎个口信就是了。去哪里呢?什么时候?”池了了心里一动,又想起了董谦的样子。
    “还是范楼吧,就今天中午。”
    “好,我一定去。”
    “另外——”侯伦犹豫了一下。
    “什么?”
    “那天在范楼,他们两个结了气,至今互不说话,我们三个是多年好友,往日从没这样过。我是想替他们说和,事情因池姑娘而起,所以才来请池姑娘,望池姑娘……”
    “那天怨我张狂了,耍性子,没顾忌,惹得那位公子生气,正想着找个时机好好道歉赔罪呢。这样正好,侯公子放心,今天我一定多赔几杯酒,酒钱也算我的。”
    “你能去,就已经很好,酒钱怎么能让你出。”
    池了了早早就去了范楼,和店里大伯穆柱闲聊,才知道护着自己的叫董谦,讨人嫌的那个叫曹喜,和事佬是侯伦。
    一直等到中午,侯伦和董谦先到。一看到董谦走进来,池了了心微微一动,看董谦身材魁梧、方脸浓眉,不似一般书生那么纤白,皮肤微有些黑,正是自己最喜欢的一类长相,尤其那目光,端正而温和,让人看着安心踏实。
    她忙迎上前去,深深道了个万福:“董公子,那天实在是对不住。”
    董谦叉手回礼,笑着道:“是我们失礼才对。”
    “董公子这么说,让人实在承受不住。”
    “哪里,的确是曹喜——”
    池了了一抬眼,见曹喜走进店来,忙向董谦使了个眼色,董谦会意,微微使了个鬼脸,回转身,咳嗽了一下,笑着道:“正说你,你就到了。”
    曹喜脸色仍有些不快,但还是笑着问:“又说我什么?”
    侯伦忙道:“没说什么,咱们上楼吧。”
    池了了走到曹喜面前,也道了个万福:“曹公子,那天是我莽撞失礼,还望公子能多担待。”
    曹喜只摆了摆手,勉强露出些笑:“那天我多喝了些,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全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最好。”侯伦笑着道。
    三人笑着上了楼,池了了也取过琵琶跟了上去。
    席间,三人说说笑笑,看来已尽释前嫌。
    池了了也觉得快慰,在一旁斟酒看菜,十分殷勤,又唱了两首柳永的词,连曹喜也似乎真的释怀,笑着点头,以示赞赏。
    大家正在开心,一个人忽然跑了进来,短衫布裤,是个小厮,朝着侯伦急急道:“侯公子,你家父亲又犯病了!直嚷胸口疼。你妹子让我赶紧来找你回去!”
    侯伦一听,忙扔下筷子,站起身道别:“对不住,我先走一步。”
    董谦忙道:“我们也去!”
    “不用,你们也知道,家父这是旧症复发,应该没有大碍。”
    侯伦匆匆走后,席上顿时有些冷,董谦和曹喜互相对望,又各自避开,都没了情绪。
    池了了忙圆场:“我昨日学了一首《定风波》,是新填的词,不知道两位公子可愿一听?”
    “好啊,有劳池姑娘。”董谦笑着道。
    于是池了了轻拂琵琶,慢启歌喉,细细唱道:燕子来时偶遇君,一衫细雨满城春。帘外柳思烟绪淡,轻叹,心中波浪眼中寻。
    只道情生如碧草,怎料,空留荒芜送黄昏。一片痴心何处去?无绪,青山仍待旧时云。
    唱完后,董谦、曹喜都默不作声,池了了见董谦低着头,以袖拭眼,竟似落了泪。她暗暗心惊,但不敢言语,假意没看见,慢慢放好琵琶,这才转身笑问:“两位公子觉着如何?”
    曹喜点头道:“不错,苏东坡、黄山谷等名家都填过这首,苏词豪爽,黄词雄深,这首清新深挚,有晏几道、秦观之风。”
    董谦也抬起头,虽然笑着,但泪容仍依稀可见:“这是谁填的词?”
    池了了笑着答道:“是我义兄,名叫萧逸水。”
    “是我孤陋寡闻了,竟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才子。”
    池了了听他们夸赞萧哥哥,心里甚是欢慰。
    曹喜和董谦也有了兴致,边饮酒,边谈论起各派词家。池了了坐在一边,笑着旁听。董谦看重词中的意境胸怀,曹喜则讲究格律炼字。两人说着说着,争论起来,互不相让。
    他们本就喝了不少酒,争得起劲,声音越来越大,脸都涨得通红,曹喜更是连太阳穴、脖颈的青筋都根根暴露。
    池了了看到,忙拿话岔开:“两位公子,菜都凉了,先歇一歇。来,先把酒满上,然后听我唱一首周邦彦的《苏幕遮·燎沉香》,这首词不论格律,还是词境,都是一流,两位公子想必都爱。”
    池了了给他们斟满酒,先端了一杯双手递给董谦,董谦这才停口,但斗意未消,脸仍然红涨。他勉强笑了下,接过了酒:“周邦彦这首的确是上品。尤其一句‘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清新如画,又了无痕迹。”
    池了了又端起另一盏递给曹喜,曹喜接过酒,只微微点了点头,转头又对董谦说:“你没听说‘曲有误,周郎顾’?周邦彦是词律大家,这首好就在律工韵协,宛如天成——”
    池了了见他们又要争起来,忙抓起琵琶,笑着道:“小女子唱得若有误,还请两位公子多多看顾。”
    池了了说着拨动琴弦,弹奏起来,董谦和曹喜也就不好再争,坐着静听。池了了才弹了前引,还未开口唱,房门敲了三下,随即被推开,穆柱单手托着个漆木方盘进来,盘中两大碟子鹅菜,他将托盘搁到门边的小桌上,端过其中一碟:“两位公子,实在抱歉,这最后一道菜是五味杏酪鹅,讲究软嫩,比较费火候,所以上晚了。”
    桌上主座是侯伦,已走了,董谦和曹喜在左右两边,面对面坐着,中间菜又已摆满,穆柱正犹豫该放哪边,曹喜道:“放那边。”穆柱便把那盘五味杏酪鹅摆向董谦这边,董谦却说:“放他那边。”穆柱已经放下,听了一愣,手一慌,碰翻了董谦面前酒盏,盏里的酒刚斟满,还没饮,酒水泼到了董谦前襟上。穆柱吓得连声道歉。池了了忙放下琵琶,掏出帕子替董谦擦拭,董谦笑着连声说:“不妨事,不妨事,正好泼得酒香带醉归,哈哈。”
    穆柱又再三道歉后才端起门边木盘,小心出去,池了了也收了帕子,回身要取琵琶,却听董谦说:“听说池姑娘是岳阳人?这道五味杏酪鹅应该是岳阳名菜吧。”
    “是啊,不过我离开家乡已经好些年了。”
    “少年时,读范文正公《岳阳楼记》,便十分向往那里,‘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可惜至今没去过。想必那里的饮食也是‘气象万千’。池姑娘,你来尝尝这鹅,看看比你家乡的如何?”
    “公子们都还没尝,我怎么敢先动?”
    “酒边相逢皆是友,何必这么多礼数计较?你是行家,先来考较考较。”
    董谦捉起筷子夹了一块鹅肉,放到池了了碗里,池了了只好举筷尝了尝:“大致是这个意思,只是杏酪略少了些,糖又略多了点,压过了其他四味,吃着稍嫌甜腻了些。不过这已经是上好的了。我在别家吃过几回,更不像。”
    “池姑娘自家会不会做?”
    “我自小就学琴,很少下厨,只粗学过几样。偶尔想念家乡了,才自己做一两样来吃。像这道五味杏酪鹅就做不来。不过,岳阳菜里,它还不算什么,有道‘万紫千红相思鱼’,才最有名。”
    “哦?这菜名听着就勾人。”
    “这紫是紫苏,红是楂丝,再配上些姜黄芹绿,做出来菜色,春光一样,菜味酸甜里略带些辛香,开胃,发汗,醒酒是最好不过的了。”
    “酸甜辛香,果然是相思之味,听着越发馋人了,可惜京城酒楼似乎没有卖的,无缘一尝。”
    “我最爱它的菜色菜味,名字又好,所以特意学过。公子想吃,要不我去厨房,替公子做一道?”
    “怎么好劳烦池姑娘,再说这酒楼厨房也不许外人随意进去做菜。”
    “这里的厨房我常进去,有时候他们忙不过来,会叫我去帮帮手,里面做菜的几位茶饭博士都很熟络。我也很久没有吃过,说起来,自己也馋了。我这就去做,两位公子先慢慢喝着,不过,说些高兴事,莫要再争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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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3 11:35: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万紫千红相思
   
    鱼炙手可热心可寒,何况人间父子情。——李清照瓣儿听池了了讲那天在范楼的经过,发觉只要提到董谦,池了了的目光和语气就会变得柔暖。自己和嫂嫂猜中了:池了了对董谦动了芳心。
    但董谦对池了了呢?从池了了的叙述中,董谦似乎只是天性和善,始终以礼待人,并没有格外的意思,而池了了自己也似乎明白这一点,因此,讲述时,始终在掩饰自己心事。但无论她如何掩饰,总会不经意流露。
    听到池了了说中途下楼到厨房去做“万紫千红相思鱼”,瓣儿不禁暗暗惋惜:池了了若一直留在那里,董谦恐怕就不会死。但随即她心中暗惊,难道池了了是被特意支开?
    她忙问:“你说下去做鱼,曹喜怎么说?”
    池了了想了想,才说:“那会儿,一直是我和董谦在说话,曹喜坐在一旁,一个字都没讲。”
    “他当时在做什么?脸上什么表情?”
    “我忙着说话,没太留意,不过……他酒量不太行,已经有些醉了,当时好像在不停敲头抹脸。”
    “哦……”瓣儿暗想:自己多疑了。做鱼是池了了自己主动提起,两人都没有强求,曹喜更是只字未言。
    “你做鱼花了多久?”
    “做鱼倒是没要多久,蒸好之后,再挂汤浇汁,工夫主要在用料、调汤味上,前后最多一炷香,不过范楼厨房里没有紫苏和山楂,我出去现买的,来回耽搁了些时候,但也不算远,只走了半条街就找到家干果生鲜店,那店里偏巧也都有。买回来后,马上就动手做。两条鱼做好后——”
    “两条鱼?”
    “我才剖完洗好了一尾鲤鱼,店里大伯穆柱来厨房端菜,问我做什么,听我讲后,他就央我多做一条。说楼上有桌客人头次来范楼,点菜的时候,不信他推荐的那些,穆柱就说隔壁董谦他们是常客,把他们点的菜单报给了那桌客人,那桌客人就说照他们点的上菜。那桌客人的菜其实已经上完了,不过穆柱想多赚些钱。我平日又常得他们照顾,一锅不费二锅柴,就顺手多做了一道。穆柱把鱼端走后,我边洗刷锅灶,边和厨房里的茶饭博士们闲聊,忽然听见楼上碟子摔碎的声音,紧接着,穆柱在楼上惊叫——”
    池了了停住声音,抬头望着杏树枝叶,长长吁了口气,眼中满是悲意。
    瓣儿忙给她斟了茶,端起来递给她,轻声道:“稍歇一歇。”
    池了了轻啜了两口茶,低头静默了片刻,才抬起头,慢慢讲道:“我听到叫声,赶忙要上去看,偏偏滑了一跤,摔倒在厨房门口,那时也顾不上痛,瘸着上了楼,楼道上很多客人,都出来在那门口围看,我挤了进去,见穆柱站在桌子旁边,瞪大了眼睛,望着窗边的地上,像见到了鬼一样。曹喜却坐在我的椅子上,抬头看着穆柱,像是刚睡醒。我又走近两步,顺着穆柱的眼光望过去,就看到董谦……那一眼,我这辈子也忘不掉……”
    池了了再说不出话,望着地上,双手紧握着茶盏,拇指不停挤搓。
    瓣儿忙轻声说:“后面的我已经知道了,不用再讲了。”
    瓣儿送走了池了了,独自坐在杏树下。
    午后无风,粉白花瓣不时落下,在空中飘旋,她的思绪也随之飞扬。
    听了池了了叙述,范楼一案,已大致知道事情原委,她在心里细细梳理——这案子起因看起来是由于池了了,当时也的确引起肢体冲突,但只是寻常争执。第二次相聚时,董谦和曹喜两人已经和解,虽然席间因谈论填词,又起争执,也只是艺文之争,绝不至于性命相拼,何况两人多年好友,人命关天,董谦被杀,必定有其他原因,这原因究竟是什么,竟能激起杀念?杀死还不解恨,连头颅都要割去?
    池了了下楼做鱼,屋中只剩董、曹二人,两人虽然关着门,但若是争执扭打,必定会有些声响,但据官府查问及池了了所言,众人之前并未听到任何异常。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董谦丧命?
    据仵作姚禾判断,董谦死前恐怕是被打晕或迷昏。这一点,曹喜的确能做到。但从池了了叙述中看,董、曹二人都是文弱书生,两人扭打时,极笨拙,连架都不会打的人,何以能割下好友头颅?就像许多人,连鸡都不敢杀,就更不敢割下鸡头,何况人头?
    另外,最重要疑点,凶手究竟是不是曹喜?若是他,为何身上没有血迹,头颅也不知所踪?若不是他,那会是谁?就算曹喜真的喝醉,凶手闯入屋中,杀人割头,他应该不至于一无所见,难道他在说谎?但他是第一嫌犯,包庇凶手只会害他自己。凶手和他是什么关系,竟能让他甘冒被当作凶手?难道他早已料到,自己终会脱罪?
    瓣儿心里一惊,恐怕真是如此——
    真凶由于某种原因,对董谦怀有极大之恨,一直在寻找可乘之机要杀死董谦。那天他也在范楼,或是偶然,或是尾随而至,等房间中只有董谦、曹喜两人时,便偷偷进去。当时曹喜已醉,董谦恐怕认识凶手,故而没有在意,凶手趁董谦大意,或是在他酒中放了迷药,或者用重物将他打晕,而后割下头颅,用东西包裹起来,偷偷溜走。
    至于曹喜,或者和凶手情谊很深,所以不愿揭发;或者受到凶手威胁,不敢指证,总之,就算他看到凶手,也装作没见。
    瓣儿心头大畅,没想到这么快就理出头绪,现在只需要找到真凶就成了。
    她忍不住站起身,展开衣袖,在落花间,轻舞回旋。
    那不是我儿子,不是我的谦儿,不是……
    董修章坐在后院一张竹椅上,呆望着眼前黑瓷方盆中那株梅树,自言自语,喃喃反复。
    那株梅树只有三尺多高,主干贴着土面横生,如一条苍龙,龙背上生满了青黑色小灵芝,如龙鳞一般。主干向上斜生出四根枝,每根枝迂曲盘转,上又错落伸出些细枝。虽然花期已过,但枝苍叶绿,别有幽致。而且,略站远一些,就可以辨出,四根梅枝拼成了四个字:“长生大帝”。
    这株梅树是董修章几年前回乡奔丧时,于途中偶然见到,他猛然想起道士林灵素曾向天子进言,说天子乃是神霄玉清王,号称长生大帝君。这梅枝又恰好生成“长生大帝”四个字。他大喜过望,花重金买下,运到了京城。又向常山一位道士求来灵芝种养秘方,在主干上培植了些灵芝,培育了几年,养成龙鳞之状。他见梅枝所拼的那四字,略有唐人张旭狂草笔致,便着意修剪,如今这四字已浑然似从张旭《古诗帖》上斜生出来的一般,圆劲奔逸。虽然只是小小一株梅树,却有清透天地的傲姿。
    这株瑞树本是要留给儿子董谦,然而,儿子却……他已年过古稀,老眼遇风就爱流泪,这时并没有风,泪水却仍自流下,沾满灰白稀落的唇髭。他用袖子拭去,颤着嘶哑之声,又喃喃道:那不是谦儿……那天开封府衙吏赶来告知:“董谦出事了。”他一听到,眼前就一阵黑,好在一生波折磨砺,磨出老茧性格,还能强行挺住,问那衙吏究竟如何了,衙吏却不愿说,只催着他赶紧去范楼。他忙租了头驴子赶到城南,等上了楼,见到尸身,心像被人狠狠一拧,顿时栽倒。
    等醒来,人已经僵木,检视官让他辨认衣物,他便一件件细细看,仿佛谦儿去应考,清早起来替他整理文房衣袜。仵作脱掉尸身的衣服,让他辨认身体,他便一寸寸看视,像是谦儿生了病,为他查看病症。
    都对——衣服、物件、身体,是谦儿。衣角上有道破口,家里没有妇人,是谦儿自己拿针线缝的;药单是他春天痰症复发,归太丞给开的,儿子说会完朋友就去药铺抓药;三张纸笺上,各写着几行小字,是谦儿笔迹;至于尸身,虽然没有了头,但肩宽、腰围、长短、腿形,也都对。是谦儿。
    检视官问他谦儿平日性情、交游等事,他也一一回答。答完后,他木木然离开范楼,骑驴回家,如何到的家,浑然不知。
    过了几天,开封府让他领回谦儿尸身,领尸、入殓都是老仆人吴泗去做,他则整日呆坐,什么都不知道,直到上个月二十九那天早上,吴泗煮了碗面,端到他跟前,笑着说:“老相公,今天是您七十大寿,吃碗寿面吧。”
    他茫然看着寿面上冒起的热气,忽然间想起谦儿遗物中那几张纸笺,胸口一疼,肺腑翻腾,猛然失声痛哭起来。谦儿死后,他这是第一次哭,活了七十年,也是第一次哭到喉咙出血、痛彻肝肠。
    那几张纸笺上写的是寿宴、寿礼单子。谦儿竟瞒着自己,已偷偷开始预备。
    二月初十 下请书
    二月十五 寺东门大街曹家冠戴 青纱幞头 古玉腰带 白罗袜 黑缎鞋马行街罗幺子衣店 青罗凉衫 赭锦褙子二月廿八 冯元喜筵官假赁 椅桌陈设 器皿合盘 酒檐动使二月廿九 茶酒司 厨司 白席人花庆社 杂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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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3 11:35:56 | 显示全部楼层
彭影儿 影戏
    曹喜出狱之后,刚走进家门,就觉得家里有些不一样了。
    父亲曹大元对他倒还是那般爽朗慈爱,不过言谈间似乎多少有了些顾忌。母亲扈氏一向性情古怪,忽喜忽怒,爱恶莫测,昨天他进院门后,母亲急步迎出来,一把抱住他,又哭又笑,一边又连声嚷着:“让那起野狐养的看看,我儿子回来了没有?看看!看看!”
    曹喜知道母亲是在说给二娘听,二娘自然毫不示弱,扯着三岁的儿子也赶上前来,接着母亲的话,撇着嘴道:“是咯!这一个月,不知哪家的乌鸡,成天号丧叫死的,咒咱家大郎。丘儿,快叫哥哥啊,你不是一直哭着说想哥哥吗?”丘儿缩在他娘腿后,死命不肯出来。
    三娘则巴不得看到这战事,抱着才满周岁的儿子,笑嘻嘻道:“谁说不是呐?前院乌鸡叫,后院野狐鸣,这个月根本就没安生过,吵得俺们囡囡夜夜睡不着。哎哟哟,你们快瞧,囡囡见着他哥哥回来,在笑呢。”
    四娘娶进来一年多,尽力贴合着正室,腆着怀了几个月的肚子,挪到大娘身边,挽住大娘的胳膊,提高了音量笑着嚷:“姐姐,我说什么来着?咱家大郎绝不是那等下贱种子,怎么会做那等强匪的行径?这不是?一根毛也没少,整模整样,好端端给您送回来了。”
    五娘则才进门几个月,还不熟悉军情,不敢站错了军营,不管谁说完,只是连声赔着笑:“是呢,是呢,可不是嘛。”
    曹喜知道,自己这一去一回,战局全乱了。所以从昨晚到今天,除了吃饭,他一直躲在自己房里,不愿出去。
    父亲曹大元原本在开封府做个小衙吏,家小人少,除母亲偶尔闹闹脾气,家里一直还算清静。曹大元一向喜爱诗文,最近几年,见朝廷对苏轼诗文禁令渐松,就托病辞去吏职,开了家书坊,明里印些经书发卖,暗中刻印了苏轼及苏门四学士黄庭坚、秦观等人的诗文集,在京城找了些靠得住的书铺,私下偷卖,谁知道销得极好,印都来不及。几年下来,仅靠着苏轼,便赚了数万贯。书坊生意也越来越兴旺。
    成亲二十多年,父亲始终有些惧内,事事让着母亲。有了钱,气陡然壮起来,不顾母亲哭闹,聚了一房妾,竟生下一子。他便来了兴致,连着又娶了三房。这家便热闹起来。曹喜原是独子,现在却有了两个弟弟,一个还不知是弟还是妹,更不知道后面还会不会有。
    他遭了刑狱,二娘、三娘,甚至四娘、五娘恐怕都暗自欢喜,然而现在他又被无罪释放,不知这些娘心里又开始谋划什么战策。
    他摸着腰间那个古琴玉饰,心里极是烦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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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3 11:36: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四淑图
   
    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李清照瓣儿满以为已将范楼案梳理清楚,开心得不得了。昨天下午,嫂嫂温悦回来后,她忙说给嫂嫂听,温悦却问道——“其中有三个疑点,其一,杀董谦的若另有其人,那个人为何不选个僻静的地方动手,而要选在范楼?那里当街,人来人往,虽然小间的门可以关上,但酒楼大伯随时会敲门进来;其二,他选曹喜在场的时候动手,照常理来说,应该是想嫁祸给曹喜,否则趁董谦单独一人时,更好下手。但若想嫁祸给曹喜,就该在曹喜身上做些手脚,比如将血抹在曹喜的手上,可是他却没有这样做,曹喜也因为身上没有血迹,才得以脱罪;其三,他杀了董谦,为何要将头颅割下带走?”
    瓣儿一听,顿时萎了,自己太轻敌了,开封府推官查了一个月都未能找到线索,自己才两天怎么能理得清楚?
    温悦笑着安慰道:“不必气馁,这案子不简单,就算你哥哥来查,我看也得耗些心神。”
    瓣儿点点头,回到自己屋中,坐到绣座前,拈起针线低头绣起来。无论有什么烦心事,她只要绣起活计,就能静下神来。手头正绣的是四淑图的最后一幅,这是一套绣屏,她选了自己最心仪的四位汉晋佳人,卓文君、蔡文姬、谢道蕴、卫夫人,合成文、琴、诗、书四屏。不用当世盛行的精丽纤巧院体画风,而是研习本朝线描第一的李公麟,将龙眠白描线法用于绣作,力求简淡洗练,清雅高逸。又题了四首诗,以簪花小楷绣于画间,前后已耗费了大半年,昨晚一直绣到深夜,才终于完工。
    今早,她将这套绣作细细卷起来,用一块素绢包好。范楼案她是铁了心要查个清楚,出去四处查访,必定要花钱,这是她自己承担的事情,不愿向哥哥嫂嫂要钱,平时攒的虽还有一些,但不多,怕不够,于是她打算把这套绣作卖掉。
    几年前,宗室住地之禁松弛,哥哥见亲族人多房少,住得窄挤,便将受赐的房子让给人丁最多的一位族兄,自己在城郊买了这座小宅,当时还借了不少钱。瓣儿为帮助哥哥,就将自己绣作拿出去卖,她的绣风全然不同于坊间绣工之作,深得文臣雅士喜爱,卖了不少钱,还得了个雅号——“瓣绣”。
    临出闺房,她重又打开绢包,展开四幅绣作,细细赏看抚摩了半晌,一丝一线,都极尽心血,真是舍不得。
    “哇!四个姑姑!这个在念书,这个在写字,这个在抓雪,这个抱了根糖棒子在咬……”琥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指着绣作一个个认着。
    瓣儿见他把蔡文姬吹的胡笳认作糖棒子,顿时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良久,她才收住笑,细细卷起绣作,叹道:“这四位姑姑要走啦。”
    “她们去哪儿呀。”
    “一个好人家。”瓣儿心里暗想,但愿她们能遇着个有眼力识货的人。
    她包好了绣作,牵着琥儿出去,向嫂嫂拜别。
    “戴着这个吧,出门方便些。”嫂嫂手里拿着顶帷帽,是新买的,帽子用细竹篾编成,极精细,里外蒙了层浅绿的细绢,绣着一圈柳叶纹样。帽檐垂下一圈浅青的纱,柳池青烟一般,好不爱人。
    瓣儿忙连声道谢,嫂嫂笑着帮她戴好了帷帽,将纱罩住她的脸,才放她出门。
    她先去租了驴子,进了城,赶到大相国寺南的绣巷,巷口有家周绣坊,是京城头等绣庄,瓣儿先前的绣品就是卖给他家。坊主周皇亲见到瓣儿,笑弯了眼,忙迎了上来,连声问好,及见到四副绣作,更是放声惊赞:“这何止逸品,简直仙品!前日郑皇后的弟弟、枢密院郑居中大人给女儿置办嫁妆,看遍了我店里的绣作,都瞧不上,若见了这套,恐怕再说不出话来!”
    “郑居中?”瓣儿本来始终有些不舍,听他这样赞,而且居然已经有了下家,心头大乐,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曾听哥哥说起过郑居中,此人虽然是当今皇后胞弟,倒也不曾仗势做过什么恶事,要嫁的应该是他家幼女,传闻也是位才貌俱佳的仕女,这套绣品落到她手里,也算物得其所。
    于是她问:“周伯伯,这套你出多少钱?”
    周皇亲想都没想:“这套绣品我不敢出低了。这样吧,一幅十贯,因是一套,再加十贯,总共五十贯!”
    “成交!”瓣儿大喜过望,她原想最多不过一二十贯,也已是一般朝官一个月的俸禄,没想到卖出两三倍价来。不但自己花的足够了,还能给家里添置些东西。
    “还是换成银子?现今时价,一两银是两贯钱,总共二十五两。”
    周皇亲随即将银子取了出来,五两一锭,五锭小银铤,亮锃锃排在桌上。瓣儿又请周皇亲将其中一锭换成一两一块的小银饼,她来时带了个漆盒,将那些银子大小分开,用锦袋仔细装好,放进盒子里,又用包袱包好,告别了周皇亲,骑着驴,高高兴兴赶往城南外。
    出了城门,来到范楼,远远看见两个人站在楼外路边,一男一女,是姚禾和池了了,两人已如约等在那里了。
    “我来晚了!这位是仵作姚禾。这是我的姐妹,池了了。”
    瓣儿笑着将姚禾和池了了引荐给对方,两人互相致礼。池了了仍然素色打扮,端洁中透出些英气。姚禾则似乎特意换了件浅青色褙子,配着白布衫、黑布鞋,素朴而清朗。他望着瓣儿,微微一笑,牙齿洁白,满眼春风。瓣儿也还他粲然一笑。
    三人一起进了范楼。进到门厅,比在外面看宽敞许多。迎面是一道楼梯,通到二楼。左右两个大堂,各摆了一二十张桌子。地铺青砖,桌椅皆是黑漆乌木,四墙粉白,齐整挂着几十幅笔墨丹青,格调不俗。不过这时上午客少,只有两三桌上零落几个客人。瓣儿抬头望向二楼,楼上房间原来不止临街一排,而是“回”字形四合环围,一圈红漆雕花栏杆护着,前后两排各十间房,左右两侧稍短一些,各六间房。
    一个身穿青布短衫、头戴青帽的酒楼大伯迎了上来,他先看见池了了,笑着点点头,而后招呼瓣儿和姚禾:“两位客官,坐楼下还是楼上?”
    池了了接过话:“我们是有事来找穆柱大哥。”
    另一个酒楼大伯从楼后走了出来,二十来岁,瘦瘦高高:“了了姑娘。”
    “穆大哥,这是赵姑娘、姚仵作,他们想看看上个月发生案子那间房。”
    穆柱脸色微变:“上个月就查了很多遍了,怎么还要看?”
    瓣儿正要开口,姚禾已先笑着道:“那案子至今未破,推官大人说有些疑点,命我带了人证,再来踏勘一下。”
    穆柱面露难色:“这个我做不得主,得请店主来。你们稍等——”
    他刚要转身,那店主已经走了过来,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穿着褐色锦褙子、青绸衫,两缕稀疏髭须,他用一对大眼扫视三人,脸上有些厌色。酒楼生意最怕这些凶事,这店主显然不胜其烦。他望着姚禾问道:“姚仵作?尸检上月就做过了,尸首也随后搬走了,怎么又来查?来查也该是司理参军的事吧?”司理参军主管狱讼勘查。
    姚禾忙道:“尸首当时摆放的四至方位没量仔细,推官大人让我再来确证一下。”
    店主又望向瓣儿:“了了姑娘是证人,这位姑娘呢?”
    姚禾道:“她是死者的亲属,算是苦主,推官大人让她一起来监看。”
    店主似乎有些疑心,不过还是吩咐穆柱:“你陪姚仵作上去。”
    穆柱点点头,在前面引路,上了楼。楼上过道不宽,勉强容两人并行。穆柱引着瓣儿三人走向左边过道,绕过左廊,来到前排房间。楼上房间门都开着,并没有一个客人。来到前排左数第六间房门前,穆柱停住了脚,侧身请瓣儿三人进去。
    瓣儿临进那门时,忽然有些生畏。
    这无头尸案虽有些血腥,但哥哥这几年查过不少这样的血案,她听多了,也就不再怕惧。这两天反复思索这案子,心里时常会想象无头尸体的情景,也只是略微有些不适。此刻,真的站到凶间门前,要走进去时,才发觉自己这是生平第一次走进凶案实境,一阵寒意扑面而来。
    她屏了屏气,迈步走了进去。房间不大,中间摆着张乌木大方桌,至少可以坐八人,配了四把乌木椅子,桌边椅角都雕着梅花镂空花样,很是雅致。门边一张乌木小柜,里面沿墙还摆着四把乌木椅子备用。此外,便不剩多少余地。面街两扇大窗户,窗格上也是梅花镂空图样,漆得乌亮,窗纸也干净。三面墙上,只要够得到的地方,都写满了墨字诗词,行楷草书都有,应该是来店里的文人墨客们所留。
    瓣儿回头看池了了,见她盯着桌椅,眼中悲惧闪动。瓣儿忙伸手握住她的手,池了了涩然一笑,回握了一下。
    姚禾走到桌子和窗子中间,指着地上说:“尸首当时就在这里。”
    瓣儿走了过去,见那条窄道只比一肩略宽,她左右看看,抬手推开了窗户,下面是街道,对面也是一座两层楼房,底层是一间衣履店,上面可能是住家,一个中年妇人正从左边一扇窗户里探出半截身子,手里扯着件衫子,正要晾到外面的横杆上。她回头问站在门边发呆的穆柱:“穆大哥,那天你最后进来时,窗户是开着还是关着?”
    穆柱皱着眉想了想:“似乎是开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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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3 11:36:13 | 显示全部楼层
池了了道:“那天已经开春,中午太阳又大,很暖和,曹喜把窗户打开了,说把闷气晒掉。”
    瓣儿点点头,但随即想:那天他若是有心杀人,恐怕不会去开窗户,开了又得关,何必多此一举?
    她存下这个疑问,又问穆柱:“你进来时,桌椅是什么样子?”
    穆柱又想了想,才慢慢开口道:“桌子……没动,还是原样,左右两张椅子……因那两位公子坐过,又出去过一次,所以搬开了些……靠门这张……原是了了姑娘坐的,但……我进来时,曹公子坐在那里……”
    “他们出去过一次?”
    “嗯……是下楼去解手……我正给那边客人端了菜出来,他们在我前面下的楼。”
    瓣儿发觉穆柱说话极小心,像是生怕说错一个字。给这种凶案作旁证,谁都会怕,但穆柱除了这一般的怕以外,似乎另外还在怕些什么。但她一时看不透,便随着穆柱,也放慢了语速:“他们两个……是一起去解手?”
    “嗯……茅厕在楼下后院,我看曹公子可能……可能是醉了,脚步有些不稳。董公子扶着他……”
    若真的醉得这样,还能杀人吗?难道是装醉,故意让董谦扶着,做给别人看?
    瓣儿又存下疑问,继续问道:“曹喜最初是坐哪个座椅?”
    池了了说:“右边这张。”
    “他先坐右边,然后下去解手,回来后坐到了靠外这把椅子……”瓣儿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坐到靠外边那张椅子,桌子略有些高,坐下后就只能看见桌面,看不到窗边那条窄道的地面。尸首倒在那里,又没了头,若非侧身低头绕开桌面,根本看不到。
    曹喜回来后,为什么要换到这里坐?是因为醉了,顺势坐下?或者,坐在这里就可以推托自己没看见尸体?
    她又扭头问:“穆大哥,你最后进来时,曹喜是什么姿势?”
    “他……他一只胳膊搁在桌子上……头趴在臂弯上……”
    瓣儿照着做出那个姿势:“是这样吗?”
    “是……”
    “你进来后,他是很快抬起了头,还是慢慢抬起来的?”
    “这个……我进来后,先没发觉什么,见董公子不在,就近前几步,想问一下曹公子,结果……见到桌脚那里露出一双脚,就走过去看,结果发现董公子……我就叫起来,连叫了几声,曹公子才抬起头,醉得不轻,眼睛都睁不太开,望着我,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他真的醉了?”
    “嗯……应该是吧……我当时吓坏了,也记不太清……”
    若是醉成这样,自然杀不了董谦,但真的醉到了这种地步?有人进来杀董谦也毫不知情?瓣儿又想起这个疑问。
    她站起身,走到门边,对面一排房间门都开着,房内桌椅看得清清楚楚,她又问穆柱:“那天对面客人坐满没有?”
    “嗯……朝阳这面十间、东边六间都坐满了,南面十间和西面六间背阴,都没坐满,只坐了五六间。”
    “对面坐了客人的有几间?”
    “我记不太清了……两三间吧。”
    这样说,那天客人不算少,若凶手另有其人,正像嫂嫂所言,他进出这房间,难保不被人看见,他又何必非要在这么热闹的地方杀人呢?除非……瓣儿不由得望向穆柱,穆柱也正在偷瞧她,目光相遇,他立即躲闪开去。
    除非是这店里的人!尤其是端菜的大伯,进出任何房间都绝不会有人留意!
    瓣儿被自己的推断吓到,她忙又望向穆柱,穆柱则望着外面,心事重重,目光犹疑。难道是他?!
    瓣儿吓得挪开两步,忙转过头,装作看墙上的题诗,眼角却偷看着穆柱,心怦怦乱跳。
    “那应该是董公子题的——”穆柱忽然道,“出事那天才题的,董公子以前替我写过一封家信,他的笔迹我认得。”
    “哦?董谦?”
    瓣儿慌忙回眼,墙上那些字她根本没在看,这时才留意到,上面题了首词《卜算子》:红豆枕边藏,梦作相思树。竹马桥边忆旧游,云断青梅路。
    明月远天涯,总照离别苦。你若情深似海心,我亦金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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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4 09:53: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厌
   
    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李清照姚禾和瓣儿、池了了离了范楼,在附近找了家茶坊。
    他们坐到最角落一张桌上,瓣儿和姚禾面对面,池了了坐在侧手。
    “先说好,茶钱我来付。”瓣儿说。
    姚禾听了,想争,但看瓣儿说得认真,知道争也白争,反倒会拂了她的好意,便只笑了笑,心想就先让她一次,后面再争不迟。
    池了了却说道:“这事是我请你来帮忙,怎么能让你破费?”
    瓣儿笑着道:“既然我接了这件案子,它就是我的事了。你赚钱本来就不容易,为这事又要耽搁不少。你我姐妹之间,不必争这点小事。古人肥马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何况这点小钱?你若连这个都要和我计较,那咱们就各走各的,也不必再查这个案子了。”
    池了了忙道:“你和我不一样,哪里来的钱呢?”
    “我虽在家里,可也没闲着,平日又没什么花销。你放心吧,我都已安排好了——”瓣儿说着将手边一直提着的小包袱放到桌上,打开包布,里面一个红梅纹样的漆木盒,她揭开盒盖,从里面取出一个锦袋,沉甸甸的,她又解开袋口,露出四锭银子,“今早,我刚卖了四幅绣作,得的这些银子,专用来查这个案子,应该足够了。咱们三个在这里说好了,以后再不许为钱争执,齐心协力找出真凶,才是正事。”
    池了了笑了笑,却说不出话,眼中有些暖湿。姚禾心想,她奔走风尘,恐怕很少遇到像瓣儿这般热诚相待的人。再看瓣儿,她重新包好银子,而后握住池了了的手,暖暖笑着。这样一副小小娇躯内,竟藏着侠士襟怀,姚禾心中大为赞叹激赏。
    他自幼看父亲摆弄尸体、研视伤口、勘查凶状,习以为常;稍年长一些后,父亲出去验尸,都要带着他;过了几年,他已轻车熟路,自然而然继承父业,做了仵作。
    原本他和其他孩童一样,也爱跑跳,坐不住,但因时常研习那些常人惧怕之物,同龄之人都有些避他,渐渐地,连朋友都没了。长到现在,也早已惯于独处,除了应差验尸,回到家中,也经常找些猫狗鼠兔尸体,在家里观察记录。此外,除了读读书,再无他好。人们笑他是一堆死尸中的一具活尸。他听了,只是笑一笑,并不以为意。
    那天,听到敲门声,他放下手中的一具兔子尸体,出去开门,见到了瓣儿。
    当时天近黄昏,瓣儿一身洁白浅绿,笑吟吟的,如同一朵鲜茉莉,让他眼前一新,心里一动。
    等攀谈过后,他更是心仪无比,这样一个女孩家,竟要自己去查凶案,而且话语如铃,心思如杼,他想,世上恐怕再没有比这更赏心悦目的女子了。
    他生来就注定是仵作,就像自己的名字,是父母所给,从来没觉得好或不好。但那天茶坊别后,他生平第一次对自己这身份有了自卑之心。他只是一个仵作,而瓣儿则是堂堂皇室宗族贵胄,虽然瓣儿言谈中毫无自高之意,但门第就是门第。
    不过,他随即便笑着摇摇头,瓣儿姑娘只是找你帮忙查案子而已,她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兴头过去,便再无相见之理。就算她是真心要查,这案子也迟早会查完。完后,她自她,你自你,你又何必生出非分之想,徒增烦恼?
    想明白后,他也就释然了。能和瓣儿多见两次,已是意外福分,那就好好惜这福,珍这时吧。
    店家冲点好三盏茶,转身才走,瓣儿就说:“咱们来说正事,我以为,穆柱可能是凶手。”
    “穆柱?”姚禾正偷偷瞧着瓣儿小巧的鼻翼,心里正在遐想,她的俏皮天真全在这小鼻头上。听到瓣儿说话,才忙回过神,“哦?说来听听?”
    瓣儿望着他们两个,脸上不再玩笑:“这凶案有三处不怕,其一,选在酒楼行凶,却不怕那里人多眼杂;其二,进出那个房间,不怕人起疑;其三,进去行凶,不怕人突然进来。能同时有这三不怕的,只有酒楼端菜的大伯。他们常日都在那酒楼里,熟知形势,而且近便,自然不怕;大伯进出房间,没有人会在意;每个房间的客人他们最知情,若客人全都在房间内,自然知道除了自己,一般不会再有他人来打扰。而那天招待董谦和曹喜的,只有穆柱。”
    姚禾听了,不由得赞道:“你这三不怕,很有见地!穆柱做这事也的确最方便。”
    池了了却问道:“穆柱为什么要杀董谦?我认识他一年多了,他是个极和善老实的人,从来没有过坏心,没道理这么做。”
    瓣儿沉吟道:“至于为什么,的确是首要疑点,人心难测,我只是依理推断,并没有定论,有不妥的地方,你们尽管再说。”
    姚禾本来不忍拂了瓣儿的兴头,听她这样讲,才小心说道:“若凶手是穆柱,这里面有个疑点似乎不好解释……”
    “什么?”
    “他行凶倒有可能,但为何要割下董谦的头颅,而且还要带出去?另外,他们端菜,手中只有托盘,血淋淋头颅怎么带出去?”
    “这倒是……”瓣儿握着茶盏,低头沉思起来,“其实还有一点,和曹喜一样,他若是凶手,手上、衣服难免都会沾到血迹,但当天两人身上半点血迹都没有,虽说他的住房就在后院,不过跑去换衣服的途中还是很难不被发觉。另外,照他自己所言,那天临街这面的十间房都客满,是由他一个人照管,必定相当忙碌,并没有多少空闲工夫,若是一刀刺死还好说,再去割下头颅,恐怕耗时太久,难保不令人起疑。最重要的,今天他的神色虽然有些胆怯犹疑,但说起董谦,他似乎并不心虚,更不厌惧,相反,他倒是很敬重董谦,眼里有惋惜之情。这么一看,他应该不是凶手。”
    姚禾见瓣儿毫不固执己见,真是难得。又见她如此执着,心想,一定得尽力帮她解开这个谜案。于是他帮着梳理道:“那天进出过那个房间的,所知者,一共有五人,董谦、曹喜、池姑娘、穆柱,还有一位是当天的东道主侯伦。他中途走了,会不会又偷偷潜回?”
    “是,目前还不能确定真凶,因此,每个在场者都有嫌疑。也包括了了。”瓣儿向池了了笑着吐了吐小舌头,立即解释道,“我说的嫌疑,不是说凶犯,而是说关联。我听我哥哥说过,这世上没有孤立之事,每件事都由众多小事因果关联而成,所以,这整件事得通体来看,有些疑点和证据说不准就藏在你身上,只是目前我们还未留意和察觉。”
    池了了涩然笑了笑:“的确,那天之前,我就已经牵连进去了,而且若不是我多嘴说要去做鱼,董公子恐怕就不会死了。”
    “了了,你千万不要自责。目前整件事看来,其实与你无关,若真要说有关,也是凶手利用了你。”
    姚禾忙也帮着瓣儿解释道:“我之所以怀疑侯伦,正是为此。那天是侯伦做东道,替董谦、曹喜二人说和,才请了池姑娘你。他真的只是为了劝和才邀请你们三位的?”
    池了了道:“开始我也怀疑过侯伦,不过,侯伦应该不是凶手。那件事发生了几天后,我偷偷去打问过他的邻居,那天他中途离开,的确是因为他父亲旧病复发,他邻居看到他跑着进了门,又跑出来找了大夫,而后又去抓药,不久就提着药包回家了,再没出来过。他邻居还去探访过他父亲,说侯伦一直守在父亲病床前服侍。”
    瓣儿道:“这么说,侯伦没有太多嫌疑。就算他能借着抓药偷偷溜回范楼,酒楼人不少,大伯们又忙上忙下,难保不被人看到。这件事看来是经过缜密谋划的,他若是凶手,一定不会冒这个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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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4 09:54:23 | 显示全部楼层
姚禾道:“看来凶手只能是曹喜。”
    池了了也附和道:“对。只有他。”
    瓣儿却轻轻摇了摇头:“我始终觉得不是他。”
    池了了立即问:“为什么?”
    “至少有两点,一、他身上没有半点血迹;二、他没地方藏头颅。不过,眼下不能匆忙下任何结论,我还并未亲眼见过这个人,更不能轻易断定。目前所知还太少,我得去见一见这个人。另外,我还得去拜望一下董谦的父亲,侯伦那里也得去问一问……”
    姚禾望着瓣儿,心里偷偷想:真是个执着的女孩儿,她若是中意了什么人,恐怕更是一心到底、百折不回。
    池了了执意要陪瓣儿一起去见曹喜。
    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始终坚信,曹喜才是真凶。
    虽然她和曹喜只见过两面,但只要一想到这个人,她心里不由自主就会腾起一股火。与董谦的敦厚温善正相反,曹喜是她最厌的一类人:傲慢、偏激、冷漠。见到这样的人,最好的办法是——脱下鞋子,狠狠抽他一顿。
    因此,她要再当面去看看曹喜,看他如何强作镇定,冷着脸说谎。
    两人打问到,曹喜家在南薰门内,离国子监不远,一座中等宅子。
    大门开着,池了了和瓣儿走了过去,正好一个年轻妇人出门。
    “这位嫂嫂,请问曹公子在家吗?”瓣儿笑着问。
    “寻我家大郎啊,你们稍等,我唤他出来。”少妇十分亲切。
    不一会儿,曹喜出来了,依然清俊白皙,也依然微皱着眉头,眼露厌意。一看到他,池了了顿时觉得气闷,她狠狠瞪着曹喜。
    曹喜先看到她,微有些诧异,连一丝笑意都没有。随即,他又望向瓣儿:“两位找我何事?”
    瓣儿笑着说:“是关于董谦的案子,我们有些事想向曹公子请教。”
    池了了一直盯着曹喜,见他听到董谦,眼中果然一震,既有厌,又有惧。
    但他的脸却始终冷着:“池姑娘我见过,不过你是谁?要请教什么?这案子跟你有什么干联?”
    池了了忙道:“她姓赵。董公子于我有恩,他死得不明不白,官府如今也查不出,我就请了赵姑娘帮忙,我们自己来查。”
    “你们两个?”曹喜笑起来,令人厌的蔑笑。
    “怎么?不成吗?”
    “当然可以,不过不要来烦我。”
    池了了被冷冷打回,一时顿住。
    瓣儿却仍笑着说:“曹公子和董公子是好友,应该也想找出真凶,替董公子雪冤吧。”
    曹喜目光又一震,但仍冷着脸并不答言。池了了气得想立即脱下鞋子。
    瓣儿继续道:“我们虽是女流,但也看不得这种冤情。哪怕智识短浅,不自量力,也情愿多花些工夫,慢慢解开其中的谜局,就算最终也找不到真凶,也是为公道尽一分心力。何况,这世间并没有藏得住的隐秘,只有没尽心、没尽力的眼睛。”
    曹喜的神情缓和下来:“你不怀疑我?”
    瓣儿摇摇头,笑着说:“怀疑。真相未揭开之前,所有当事之人都得存疑。”
    池了了正在想瓣儿答得太直接,却见曹喜不但没有生气,反倒笑了笑,这笑中没有了厌和蔑。
    “好。家里不方便,去那边茶坊吧。”
    曹喜知道自己常常令人生厌,而且,他是有意为之。
    自小,他就觉得父母有些不对劲,只是年纪太小,还说不清究竟是哪里不对。
    母亲从来没有一个准性情,忽冷忽热,忽笑忽怒,从来捉摸不定。对他,也同样如此,有时似冰霜,有时又似火炭,不论冷和热,都让他觉得不对劲。起先他还怕,后来渐渐发觉母亲虽然性情善变,但任何喜怒都是一阵风,既不必理她的怒,也不必感念她的善。总之,根本不必怕。于是他在母亲面前便越来越肆意,即便母亲恼怒大骂,甚至抄起竹条打他,他也毫不在意,不过挨几下疼而已。
    至于父亲,对他极是疼爱,甚至可说是溺爱。尽管那时家境还不好,只要他想要的,父亲都会尽力买给他。巷里孩童都羡慕他,他心里却似乎有些怕父亲,只要父亲在,事事都尽力做到最好,从不敢在父亲面前露出丝毫的懈怠。他做得好,父亲便更疼爱他;更疼爱他,他便越怕、越累。
    于是,他便渐渐养成两副样子:在父亲面前,恭谨孝顺,在母亲及他人那里,则我行我素,毫不遮掩。
    这两个他,他自己其实都不喜欢,但只能如此。
    因此他也难得交到朋友,至今也只有董谦和侯伦两个。
    在太学时,董谦和侯伦与他在同一斋舍,最先走近他的是侯伦。除了父亲,曹喜从来不会迁就任何人,侯伦又偏巧性情温懦,事事都顺着他,故而他们两个十分投契,一起走路都是他略前半步,侯伦偏后半步,难得有并肩而行的时候。
    侯伦和董谦,两家又是世交,孩提时便是玩伴。董谦为人又忠直,事事都爱争个道理。若见到曹喜欺负侯伦,便会过来抱不平。曹喜自幼经过母亲无常性情的历练,向来不在意旁人言语,见董谦义正词严的样子,只觉有些好笑,不过也并不讨厌。故而有时会有意做出些不妥的举动,逗董谦来论理。一来二去,两人反倒成了朋友。
    而范楼案,让他吃了从未吃过的苦,受了从未受过的辱。他丝毫都不愿回忆当时的情形。
    谁知这个赵瓣儿和池了了竟为这事找上门来。
    “首先,我申明,我不是凶手。”
    到了茶坊坐下后,他先郑重其事说出这句。
    从见面起,池了了就一直盯着他,眼中始终含着怒意,听到他这句话,眼里更像是要射出刀来。曹喜有些纳闷,虽然自己经常激怒别人,但从没让人怒到这个程度。这怒意绝不仅仅由于自己曾蔑视过她,她只是一个唱曲的,被人轻视嘲骂应该是家常便饭,绝不至于怒到这个地步。难道还因为董谦?但她和董谦只见过两次,并没有什么深情厚谊,怎么会因为董谦的死而怒成这样?除非……这姑娘一定是由于董谦维护过她,而对董谦动了情。想到此,他又觉得好笑了。
    赵瓣儿也盯着他的双眼,也在探询,不过目光并不逼人。她听后只是笑着微微点了点头,看来也不信。
    曹喜撇嘴笑了笑,并不在乎:“你们要问什么,请问吧。”
    赵瓣儿道:“能不能讲一讲那天的经过?”
    曹喜不由得皱了皱眉,那天的事,他极不愿回想,但看赵瓣儿和池了了都一副绝不罢休的样子,还是讲了一遍——那天,池了了下去做什么家乡的鱼,曹喜和董谦顿时有些冷场。
    曹喜有些看不上董谦和池了了这种态度,董谦对这样的女子竟也要以礼相待,而池了了,虽然东坡词唱得的确不俗,但终究只是个唱曲的,她恐怕也真把自己当作良家才女了。侯伦也是个多事的人,竟搓弄这样一场无聊酒局。
    他越想越没情绪,正想起身走人,董谦却端起了酒杯,露出些笑容,道:“那天是我过激了,这杯赔罪。”
    曹喜只得笑笑,也举起杯子:“过去就过去了,还提它作甚?”
    那天的酒是侯伦从家里带来的老酿,有些烈,喝下去割喉咙,肚里热烘烘,一阵阵冲头。
    “对了,你丢了这个——”
    董谦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件,是枚玉饰。
    曹喜看到那玉饰,不由得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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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4 09:54: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古琴玉饰
   
    春意看花难,西风留旧寒。——李清照
    曹喜忙站起身,隔着桌子,从董谦手中接过那块玉饰。
    那是一枚古玉,却并非上好之玉,加之年月已久,玉色有些昏沉。不过它雕成一张古琴的模样,雕工还算细致,琴柱、琴弦都历历可辨。玲珑之外,更透出些古雅。
    这件玉饰曹喜自小就佩在腰间,父亲说这是他的性命符,万不可丢失,可是前一阵,曹喜却不小心遗失了。
    曹喜抬头问:“你从哪里捡到的?”
    董谦望着他,目光有些古怪,似嘲似逗:“你自己丢的,自己都不知道?”
    “春纤院?”几天前他曾和一班学友去了春纤院,寻歌妓汪月月喝酒耍闹,那晚喝得有些多,“但那晚你并没有去呀。”
    董谦却笑而不答,笑容也有些古怪。
    曹喜向来不喜欢被人逗耍,便将玉饰挂回腰间,拿过酒瓶,自己斟满了一杯,仰脖喝下,并不去看董谦,扭头望着窗外。
    十二岁那年,知道真相后,他其实就想扔掉这玉饰。
    那年夏天,有个上午,他母亲无缘无故又发作起来,为一点小事和父亲争吵不休,父亲不愿和她纠缠,便躲出门去了。母亲一边扫地,一边仍骂个不停,骂桌子,骂椅子,骂扫帚……碰到什么就骂什么。曹喜坐在门边的小凳上,看着好笑,母亲扭头见他笑,顿时抓着扫帚指着他骂:“戏猢狲,张着你那鲜红屁股笑什么?”
    他那时已不再怕母亲,继续笑着。母亲越发恼怒,一扫帚向他打过来,边打边骂:“没人要的戏猢狲,早知道你这游街逛巷、逢人卖笑的贱皮子,老娘就不该收养了你,让你饿死在臭沟里。”
    曹喜被母亲打惯了的,并不避让,硬挨了一下,虽然有些痛,但没什么。母亲的话却让他一愣,母亲虽然一直都骂他“戏猢狲”,却从来没有骂出过“收养”之类的话。母亲看到他发愣,乘胜追击,继续骂道:“十二年了,你爹不让我说,我今天偏要说!告诉你,戏猢狲,你不是我养的,你是从街上捡来的,你腰间那块破石头是你那亲爹留给你的!”
    那一瞬间曹喜才恍然大悟,终于知道了父母究竟是哪里不对劲:自己生得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父亲对他太好,好过了一般亲生的父亲。母亲则因为自己不能生养,对他既爱又恨,不管爱恨,都不是亲生母亲之情……当然,他没有把玉饰的这段原委讲给赵瓣儿和池了了听。
    他挂好玉饰后,不管董谦,自斟一杯,又一口喝了,继续扭头望窗外。对街楼上,一个妇人抓着件湿衣,从窗子里探出上身,要晾衣服,窗子有些高,而那妇人又有些矮胖,费力伸臂,颤颤抖抖的样子,笨傻之极,曹喜不由得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董谦问。
    “你又笑什么?”曹喜反问。
    董谦顿时收住笑,似乎有些不快,曹喜知道他爱较真,也最爱看他不快,笑着又自斟一杯,一口喝下。董谦坐在对面,也不说话,也在自斟自饮。
    曹喜又喝了两杯,觉得没趣,想起身离开,但一想家中五个娘闹个不停,其他朋友又都没约,去哪儿呢?他扭头望了一眼董谦,董谦冷冷回了一眼。他忽然有些伤感,这世上,人无数,但真正关心自己的,只有父亲——那位并非自己亲生父亲的父亲。除了父亲,便只剩眼前的董谦和回去的侯伦,偶尔还能说两句真话。但此刻看来,董谦也不过是个隔心人。
    念及此,他又继续喝起来,渐渐就醉了……
    瓣儿听曹喜讲到这里,问道:“曹公子那天最后的记忆是什么?”
    曹喜斜望着屋角,想了半晌,才道:“董谦最后看我那一眼。”
    “他扶你下楼去后院,不记得了?”
    “哦?他扶我下楼去过后院?谁说的?”
    “酒楼的大伯穆柱。”
    “我不记得了。”
    “这么说,在中途离开酒间之前,你已经大醉了?”
    曹喜点了点头。
    瓣儿仔细留意他的目光神情,曹喜始终是一副懒厌模样,辨不出真伪。
    池了了却在一旁恼怒道:“你说谎!”
    曹喜并没有理睬,只用鼻子冷笑了一声:“好了,我该说的说完了,告辞。”
    随即他站起身走了出去,池了了瞪着他的背影,气得直拧手帕。
    瓣儿却觉得此行还是有些收获,便劝慰了两句,而后两人各自回家。
    回到家中,嫂嫂温悦正在杏树下教琥儿认字。
    “姑姑,我会认‘琥’字了!”
    “哦,哪个是琥字?”
    “就是这个,左边王,右边虎,我是虎王!喔——”琥儿指着地上画的一个‘琥’字,做出老虎的样子来。
    “真了不起呢,琥儿都认得自己的名字了,姑姑奖你个好东西——”
    瓣儿从袋中掏出一只锦虎,她在路上见到货郎的货担上挂着这只锦虎,色彩斑斓,猛气里带着憨态,想起琥儿,就买了回来。琥儿见到锦虎,高兴得不得了,双手抱过去,便在院里跑着玩起来。
    “你把那套绣作卖掉了?”温悦抬眼问道。
    “嗯,没想到卖了二十五两银子呢。”
    “你要用钱,跟我说就是了。那可是半年多的心血呀,何况那绣艺、画境,满京城恐怕也难找到第二套,卖这点银子做什么呢……”温悦大是惋惜。
    “一副一万两千五百钱,已经很高了,文仝、米芾、李公麟这些名家,他们的画有时也不过卖这个价。我自己留了五两,这二十两嫂嫂你收起来——”瓣儿取出装银子的漆盒。
    “我不能收。就是收下,只要想起你那一针一线,还有那四位绝代佳人,还怎么忍心用这银子?”
    “长这么大,一直都是用哥哥嫂嫂的钱,这点银子算什么呢?这一阵哥哥查那梅船的案子,又没有什么进项,嫂嫂若不收下,从今天起我就不在家里吃饭了,连墨儿也不许他吃。”
    “唉……我先替你收着。我家这姑娘平常看着是个极柔美的佳人,倔起来怎么跟头小驴子似的?”温悦笑叹着,只得接过漆盒,“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做个女讼师,连自己的绣作也狠心舍得了,你那案子查得如何了?”
    瓣儿将自己所查所问讲给了嫂嫂。
    温悦听后,细想了一会儿才道:“这么看来,曹喜,还有酒楼的大伯穆柱,可能都不是凶手。但那酒楼又是回廊四合的构造,当天二楼对面又有客人,外人极难得手。曹喜虽然醉了,董谦却没有,外人只要推门进去,董谦就会察觉,就算他再文弱,也会喊叫两声。还有,凶手也未必知道曹喜醉到那个地步。对他而言,要对付的是两个人……”
    “穆柱进出最方便,曹喜本身就在房间里,两人都有嫌疑。尤其是曹喜,他说后来的事全然不记得,但他若是装醉,又和凶手是合谋呢?”
    “若是合谋,曹喜何必留在那里?岂不是自找麻烦?”
    “这倒是……他就该像侯伦一样,中途先走掉才更合情理。”
    “侯伦你可问过了?”
    “还没有,不过池了了上个月就已经去查过,那天,侯伦的父亲的确是犯了旧症,侯伦也真的是回去请大夫、抓药、服侍他父亲。”
    “总共五人,侯伦中途走了,曹喜醉在现场,池了了在楼下厨房做鱼,穆柱上下跑着端菜。就只剩一个可能——”
    “董谦是自杀?不过自杀又不可能割下自己头颅。”
    “嗯。这桩案子的确离奇,你哥哥也不曾遇到过这种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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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4 09:54:48 | 显示全部楼层
“所以我一定要查出来!”
    “这案子若能查出来,你就是京城‘女讼绝’了。”
    瓣儿听了笑起来,但随即又想到一事:“董谦遗物中有一束头发,又曾在范楼墙壁上题了首词,看那词文,相思誓盟,恐怕与某个女子有了情愫。明天我就去拜访一下他的父亲董修章,看看能不能找出些线头?”
    吴泗见董修章仍呆坐在那里,饭桌上那碗米饭一口都未动,不觉有些动气。
    他比董修章小五岁,已经六十五,这把年纪,还要伺候人,本已命苦。现在董修章又变得疯疯癫癫、呆呆痴痴,比个婴儿更难照管。
    他叹了口气,走上前,端起那碗饭,舀了几勺肉汤在饭里,拌了拌,递给董修章,劝道:“老相公,还是吃几口吧。”
    董修章却木然摇摇头,吴泗用汤匙舀了一勺饭,伸到董修章嘴边,忍着气劝道:“来,张开嘴——”
    “我不吃!”董修章一挥手,打落了汤匙,汤匙跌碎,米粒洒了一地。
    吴泗心头一阵火起,却只能强忍着,放下碗,拿来扫帚将地上收拾干净,嘴里低声念叨着:“饿死也好,省得受这些熬煎……”
    董修章一生艰辛,苦苦考到五十岁,先后六次参加省试,都仍未考中。幸而朝廷为怜惜年老考生,有特奏名的例外恩赏,年五十以上、六次省试者,可赐第三等上州文学的出身。董修章挨到五十岁,终于得授了个小官职。隔年,才娶了妻,竟还生了个儿子董谦。
    吴泗夫妇就是那年来董家为仆,那时他身骨还健壮,董修章家里人丁少,又出身贫寒,没有什么规矩讲究。吴泗就是贪这轻省,一直跟着董修章,服侍了二十多年。
    他虽有四个儿女,但来董家后,因要随着董修章四处游宦,就把儿女寄养在亲族家中。后来,妻子死了,儿女也各自成家。六十岁后,精力渐衰,耳朵也有些背了,他曾想辞别董家,去投靠儿女,但儿女们都家境寒窘,一个个推托,都躲着他,他只得又回到董家。
    好在董家使惯了他,离不得。尤其小相公,是他夫妇护侍长大,性子敦厚,心地又善,虽然名为主仆,却始终待他亲厚,并曾答应他,一定会好好为他送终。谁知道,董谦竟先他们两个老人而亡。
    得知董谦死讯后,吴泗也如同丧了亲骨肉,心肠被锯子锯碎了一般。但又得看顾着董修章,不能尽兴伤痛。只有夜里,一个人睡下时,才蒙着被子,连哭了好几夜,这辈子剩余的一些老泪,全哭给了董谦。
    老相公看来是活不了多久了,我这把又聋又朽的老骨头,这往后可怎么办?
    董修章生性吝啬,除了愿在儿子董谦身上花钱外,对其他人,从来都是一个铜钱一个铜钱地计较。这一阵,吴泗原想着董修章已经昏聩,在钱财上恐怕也会疏忽一些。谁知道,他人虽昏,禀性却丝毫未改。现在家中只有他主仆二人,每日饭食都是吴泗采买烹煮,董修章虽然没减每天七十五文的定额,却也一个铜钱都没有增加。
    每日清早,董修章还是照旧规矩,从钱箱中数出一陌钱,交给吴泗买米菜盐醋。钱箱的钥匙则牢牢拴在腰间。只是不再像往常,每天的饭菜端上桌后还要细算一遍。
    一旦董修章亡故,董家还有些亲族,钱财房宅自然都归那些亲族。吴泗则一文都摸不到。
    不成,老相公不能死。
    他放好扫帚,望了一眼仍旧呆傻的董修章,另取了一把汤匙,快步回到饭桌前,又端起那碗饭,舀了一勺,发狠般劝道:“老相公,张嘴!”
    董修章木然摇了摇头,他提高了声量:“张嘴!吃!你若不吃,小相公在地下也难安生!”
    “那不是谦儿,我谦儿没死!”董修章忽然翻起眼皮,眼里射出火来,一掌把那碗饭打飞到墙上。
    瓣儿见姚禾如约站在巷口的柳树下,安静等着,不由得绽开了笑意。
    她这样每天抛头露脸到处乱跑,不只嫂嫂温悦担心,她自己其实也有些不安。池了了原本要陪她,但提到今天要去拜访董修章,顿时面露难色,说董修章最不愿见她。瓣儿只好自己前往。姚禾却说他今天没有什么事,可以陪她去。
    那天第一眼见到姚禾,瓣儿就觉得姚禾很亲,他有些像墨儿,但又不一样。究竟哪里不一样,瓣儿自己也说不清。就像冷天里喝口热水,或热天里喝口凉水,人都会说水好喝,但其实,除了解渴,谁能说得清水的滋味呢?
    姚禾也是这样,瓣儿说不出他好在哪里,就是觉着不冷不热,不紧不慢,不远不近,一切都刚刚好。
    姚禾看到她,也立即露出笑容,那笑容也是刚刚好。
    被别人望着,人走路时多少会有些不自在,但被姚禾笑望着,瓣儿却不觉得,她笑着轻步走出巷子,来到那株柳树前,见树下拴着两头驴子,她撩开脸前的轻纱,笑着问:“你连驴子都租好了?”
    姚禾笑着点点头,并没有答言。两人对视了一眼,又都笑起来。
    董修章住在城东南郊,两人一起骑上驴子,在春风里不急不慢并肩前往,路上随意聊着。姚禾读书虽然不很多,却也不算少,说什么都不会唐突浅陋。说起验尸,更是难得见到的有神采。
    瓣儿后半路一直听着他讲尸体,病死、老死、殴死、毒死、溺死、勒死……种种死状的不同、尸体的变化、疮口的征兆……越听越惊叹,没想到其中竟会有这么多学问,听得入迷,竟不觉得怕。
    两人聊得正兴起,却已经到了董修章家门前,一座小宅院。
    姚禾敲了半天门,才见一个矮瘦的老人来开了门,看布衣短衫,应该是董家的老仆人吴泗。
    姚禾上前问道:“老人家,董朝奉可在家中?”
    董修章官阶为从六品朝奉大夫,现在太子府中任小学教授。
    姚禾连问了两遍,才发觉吴泗有些耳背,又大声问了一遍。
    “在!你是?”吴泗大声应道。
    “我是开封府的,来问董朝奉一些事情!”姚禾大声回复。
    “哦,请进!”吴泗引着他们进了院子,到了正屋,“你们先请坐,我去唤老相公!”
    瓣儿看院里屋中,一片冷清萧索,院子里落叶未扫,凌乱满地,屋中到处是灰尘,桌上还摆着两碟未吃完的菜和半碗米饭,旁边墙上一大片油汤印迹,还粘挂着些菜叶米粒。董修章妻子已亡,晚年得子,却又早夭,家中又只有吴泗一个老仆,这晚景实在太过凄凉,她心中一阵伤惋。
    椅子上也蒙着灰,两人便没有坐,站在门边等候。一会儿,吴泗扶着董修章出来了,董修章目光呆滞,头发蓬乱,满脸密布松弛的皱纹。他因年高昏聩,上个月董谦死后不久,已被勒令致仕,却仍穿着绿锦公服,已经很久没洗,胸前尽是油污。
    姚禾忙上前叉手拜问:“董朝奉,晚辈是开封府的,来问一些事情。”
    董修章茫然望着姚禾,待了片刻,忽然恼怒起来:“开封府?我儿并没死,我儿去学里了,正在用功应考。要找也该是国子监或者太学学正,开封府找我做什么?难道是我儿高中了?他中了第几名?状元?榜眼?探花?前十名也好!不,管他第几名,只要考中就好!对了,我记起来了,谦儿中的是第二甲进士及第!”
    吴泗在一旁皱着眉、摇着头,瓣儿知道董修章神智已昏,近于疯癫,问不出什么来。便悄声问吴泗:“老人家,我们能跟您聊聊吗?”
    吴泗没听清,先一怔,但随即明白,转头扶着董修章到桌前坐下,拿起碗筷塞到董修章手里:“老相公,饭还没吃完,你慢慢把它吃完。”
    董修章攥着筷子,低头叨念着:“谦儿既然中了,照例是该外放到路州做判司簿尉,恐怕就要接我去上任,我得吃饱些。”他大口刨饭吃起来。
    “两位请随我来。”
    吴泗引着姚禾和瓣儿来到旁边一间小房,陈设只有一张床,一只柜,一张小桌,两把高凳,也布满灰尘,到处塞满了杂物,应该是吴泗的卧房。吴泗拿帕子擦净了凳子,让姚禾和瓣儿坐下,自己弓着背站在一边问道:“那案子查得如何了?”
    姚禾忙请他坐到床边,才大声道:“这案子太棘手,仍在查。”
    吴泗叹了口气。
    瓣儿也尽力放大声,问道:“老人家,董谦除了曹喜和侯伦,还有什么朋友?”
    吴泗望着瓣儿,有些疑惑她的身份,不过并没有多问,大声道:“我也不清楚,除了曹公子和侯公子,其他朋友没来过家里。”
    瓣儿又问:“他出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
    连喊了两遍,吴泗才答道:“有!这几个月他看着时常心烦意乱,做什么都没好气。在老相公面前还能忍着,我只放错了两本书,他就朝我大嚷,小相公自小对我都和和气气,从来没有吼过。”
    “是为什么事?”
    “不知道,我问了,他不愿说,只说没事。”
    “出事前两天也没说什么?”
    “那两天他越发烦躁,回来就沉着脸,饭也不吃,自个儿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还摔碎了一只茶盅。”
    出事前两天?是因为池了了和曹喜争执而烦躁吗?瓣儿又要问,却因一直大声喊话,不由得咳嗽起来。
    姚禾忙帮她大声问道:“他还是没说为什么烦吗?”
    “没有,他什么都不肯说。出事前一天傍晚,他拎着一个包袱出去了,说是去会侯公子,很晚才回来。”
    “侯伦吗?”
    “是。”
    “包袱里装的什么?”
    “不知道,不过看着不重,是软东西。”
    “晚上那包袱没带回来?”
    “没有。”
    瓣儿想起董谦遗物中那束头发和范楼墙上的题词,又大声问道:“他有没有订过亲?”
    “没有。媒人倒是来过不少,不过老相公大多都看不上,好不容易有看上的,小相公却又不愿意。老相公从来不会勉强小相公,所以至今没选中一家。”
    “出事前一晚,他回来也没说什么?”
    “那晚回来后,他进门就沉着脸,也没跟我说话,就回房去了。我看他的灯烛一直亮到后半夜,偷偷瞧了瞧,他一直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像是在为什么事犯愁。第二天,他一早就出去了,再没回来……”
    吴泗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嘶哑吼叫:“你们竟敢背地里说我谦儿坏话!”
    董修章站在门外,怒睁浊眼,抓起手中的拐杖,颤着身子冲进来就打。瓣儿正坐在门边,惊叫着跳起来,姚禾忙护到她的身前,那拐杖打到了姚禾的肩上。幸好吴泗赶忙过去抓住了董修章,董修章不停挣着仍在叫骂:“我谦儿是进士出身,连皇上都爱惜他,你们这些草头麻鞋下等男女竟敢叫他的名字?”
    姚禾一边说着“老伯,多有冒犯,晚辈这就走!”一边护着瓣儿快步出了门,逃离了董家。
    瓣儿骑着驴,慌慌行了很久,心仍剧跳不已,几乎要哭出来。
    想着姚禾替自己挡了一杖,瓣儿扭头问道:“方才那一下打得痛吗?”
    “不痛,老人家能有多少力气?倒是你,吓到了吧。”姚禾微微笑着,目光如暖风一般。
    瓣儿轻轻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难怪人都说世间最悲,莫过于老来丧子,董老伯实在不容易——”
    “是啊。”
    “为了他,咱们也得把这案子查清楚。我想现在就去探访一下侯伦。”
    “好,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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