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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穆茶棚》--(希望是另一种味道的鬼故事)(中篇故事集)--说谎的老穆--(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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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5-15 09:25: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有言在先:
  
  八个月前,我还从来不看鬼故事;半年前,我还从来没意识到自己会去写鬼故事;现在,我居然会放弃之前和朋友策划了很久的一个历史题材的小说而正儿八经的开始在鬼话挖坑讲鬼故事——生活真的很奇妙。
  
  蹲在鬼话和其他论坛看过不少鬼故事,也买过热销的鬼故事。于是有了邯郸学步比葫芦画瓢的想法,但是写来写去,朋友看完的反映基本是:没看出啥恐怖的地方。于是我不得不正视自己的恐怖智商了,同样的元素,同样的原料,比如纸人,比如白蜡烛,比如阴森森的老宅,比如披头散发穿着麻布衣服的女人,所有这些,在别人笔下组合起来能让人心跳一百八,但在我笔下组合起来就是……至少能让人维持正常心跳。当然,那帮嘴巴不饶人的家伙也承认,看到鬼故事时候总是会克制不住地想起我阴损的毒舌派嘴脸,于是更加感觉不出恐怖——为自己的RP鸡冻的流个泪先。
  
  言归正传,当我意识到自己无法驾驭传统风格的鬼故事,无法渲染恐怖气氛,更无法让人勾起人的好奇心和恐惧感的时候,我决定尝试一些其他的办法,剑走偏锋,也许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起码不会比我逼着自己硬着头皮去吓人的更糟糕。于是有了这个《老穆茶棚》系列。之所以叫“老穆茶棚”,是想取“聊斋”的意思(玷污了一部名著,先自己BS自己一下)。所谓高手在民间,很多时候,职业码字员坐在家里天马行空,不如走出家门和左邻右舍唠唠磕更能得到灵感。所以这半年里,我走了一些地方,认识了一些人,听说了一些事,于是就想把他们和它们写出来,因为是剑走偏锋,所以可能会有人喜欢,也会有人很不喜欢。不管喜欢与否,希望您走过路过,有什么话想说的,不管好话坏话骂街的话,都大大方方地倒出来。老穆不是第一天走江湖的人,如果有人因为喜欢而赞美,那么值得高兴,因为自己被人喜欢着;如果因为有人因不喜欢而批评,那么更值得高兴,因为我会因批评而进步;如果有人因为讨厌而掀桌开骂,那么同样值得高兴,因为讨厌自己的人也对自己的东西有想法。总之,不管怎样,老穆茶棚里的鬼话十日谈,都希望能给每一个茶棚过客带来些不一样的感受,带走些东西,也留下些东西,老穆的茶棚也就盈亏持平没有赤字了 >_<
  
  自己的初步构思是鬼话十日谈,也就是希望能写十个鬼故事。目前看来应该都是中篇,当然,朋友看过摘要,认为其实任何一个独立出来,都能做成长篇。但是恕我是个耐心奇差的人,也是个很懒的人,更是个乱七八糟杂事很多的人,何况我喜欢白描,喜欢平平淡淡讲故事的语调,很多东西,没必要讲的太清楚,从人物的祖宗八代来龙去脉开始说起,把握不好会很罗嗦,于是干脆全缩水成中篇。很多地方留个空白,也就是留个念想,反而能让喜欢故事的人有更多回味的余地,你说呢?
  
  好了,废话不多说了,正式上茶开始摆龙门阵。还是那句话,老穆茶楼里的鬼故事,不期望能让你吓得流汗,但希望能触及你心里柔软的那么一小块,让你有流泪的感觉。


[ 本帖最后由 云雾飞舞 于 2008-5-16 08:0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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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5 09:26:23 | 显示全部楼层
老穆茶棚
  
  我姓穆,女,年龄不便透露,属于轻熟女一枚。半年前从一个喧嚣的城市搬到目前居住的这个南方小城,现在的职业是替舅舅一家经营一间很小的茶棚。舅舅和舅妈去外地做生意了,家里只有表姐边工作边看家,我陪着她。当然,经营茶棚不是我的正式职业,事实上,我的正式职业是个—— 写不出东西来的“坐家”。前几年我还年轻,那时候思维敏捷,成天有使不完的劲儿和取之不竭的灵感,但是半年前,我陷入了一个很多人都会遭遇的怪圈,写来写去,总觉得是在重复自己以前的东西,很烦很无聊。并且长期伏案的结果是视力和颈椎的情况都不那么乐观了,还时不时闹个失眠啥的,那天翻出所有存折算了算,暂时饿不死,所以把房子办了托管,然后应舅舅一家的邀请来了这个南方小城,用舅妈的话说,身体是第一位的,凡事不能勉强,与其生生地被自己憋死,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舅舅家在一个不大的小镇上,地方很清静,舅舅家的茶棚是家里后院辟出来朝北街开的一个露天的摊子,也就是方便镇上左邻右舍的行来送往茶余饭后过来摆龙门阵打发时间的地方,谁指望它挣钱呢,混个好人缘罢了。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烧水煮茶,白天坐在茶楼里陪着那些打发时间的茶客天南海北的闲扯。晚上就翻翻书上上网,和表姐挤在一个被窝里讲讲奇闻异事啥的。有一天,表姐突然问我:你既然看了那么多别人的奇闻异事,为啥不自己写点儿奇闻异事呢?你不作家吗?我白了她一眼,悻悻地说:我要能写出来我还至于躲到这儿来装熊爬窝么?然后用一种很忧郁的语气给表姐讲了我早年的辉煌和这几年灵感的泉眼枯竭的经历。表姐乐了,用胳膊肘捅捅我:够傻的啊你,枉你读了这么写书写过这么些字儿。想想人家写《聊斋》的那老爷子,写不出东西来了,人家就在大树底下铺张破席,上面放一锅绿豆汤,路过的人又渴又累,想喝点绿豆汤,人家告诉你,喝可以,不能白喝,我不要钱,你一边喝,一边得给我讲一故事,讲完了,想喝多少有多少——一部流芳百世的名著就这样在一碗碗绿豆汤里诞生了。人家绿豆汤能换故事,你就不能用茶汤换啊?反正咱这茶棚开着玩儿的,人家白喝两杯茶白嗑两碟瓜子花生咱又不会赔本。听完表姐的话,我差点笑岔气,不过笑完以后,觉得还真有些道理。白天在茶棚里听镇上的人扯的那些事儿,有些还真的挺有趣儿的。整理出来,还真是不错的素材。我拍了拍表姐,决定从第二天就开始这个计划。
  
  当然了,不可能挂牌说征故事白喝茶,这人的阅历和口才是良莠不齐的,讲个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之类的故事换茶喝,钱是小case,关键浪费时间浪费表情。我的办法是每天临打烊的时候拽住几个自己平日里感觉有些见识的茶客,留下来,钻到茶棚正厅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摆上一壶好茶,几碟小菜和干果,边吃边摆龙门阵。一般没外人,除了我和讲故事的人以外,表姐也自愿加入进来,表姐是艺校的老师,这段时间也是她工作的淡季,自然乐得跟我们一起打发时间。不过表姐的口味蛮特别——她喜欢听鬼故事,所以总缠着人家给讲鬼故事。
  
  鬼故事我记得还是大学时候听过,看过书也听过半夜的广播,那时候只记得一个怕了,以至于后来的很长时间鬼故事对于我一直只是个刺激肾上腺素分泌的玩意儿。当我和表姐支着这个茶棚听着左邻右舍甚至南来北往的路人讲了半年多鬼故事以后,我却不再这么想了。很多故事,并不吓人,但会让人胸口发凉,眼圈发烫,心里好像堵了一团棉花一样噎的很难受,噎的上气不接下气之余还不忘感叹一句——果然是高手在民间啊。噎久了,自然想往外倒,于是有了这个叫《老穆茶棚》的故事集,整个故事是由各个不同时期和不同人物的中篇组成的,而这些中篇之间,可能有些故事又会有内在的联系,有些故事甚至和我在镇上这半年来的经历联系在了一起,有些故事让我现在回想起来的时候仍然会觉得敲击键盘的手指有些微微发凉……总之,一言难尽,耐心听我细细道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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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5 09:27: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谈 女吊
  
  这个故事是镇上一位退休的中学老师文老师讲给我听的,他是个约摸六十开外的瘦高老头儿,人平时很开朗,爱聊天吹牛,镇上的人都叫他文爷。因为有文化,他见过的事儿多,讲起来也格外的活色生香引人入胜,平时也和我最有共同语言,所以第一天,我和表姐就拽住了文爷。
  
  文爷听明白了我们的要求,呵呵一乐,问道:“文爷这肚子里故事倒是不少,你们想听什么样儿的?”
  
  “随便,只要讲得好听。”我托着腮帮子傻呵呵地笑着。
  
  文爷瞟了瞟桌子上放着一张很老的戏碟——《梁祝》。文爷眯起眼,呷了口茶,指了指那张越剧碟问道:“你们爱听这口儿?”
  
  “我爸妈留下的,收拾东西给翻出来了。”表姐回答道。
  
  文爷放下茶杯,不紧不慢地开始摆起来:“这越剧啊,最早叫绍兴戏。最开始唱绍兴戏的都是男人,后来慢慢演变到今天,反而成了女子的专长了。今天,我就给你们讲个关于绍兴戏的故事吧——”
  
  绍兴戏脱胎于浙江嵊县一带的“落地唱书”,清光绪年间开始演变为在农村草台演出的戏曲形式,曾称小歌班、的笃班、绍兴文戏等。艺人初始基本上是半农半艺的男性农民,故称男班。到了后来,女戏子登台了,便男唱男,女唱女,各司其职,绍兴戏也越唱越大了。绍兴戏里有很出名的一出戏,叫做——“跳吊”,现在已经失传了。这出“跳吊”的戏文,讲的是杨氏女子做童养媳遭虐至死,恰逢一名阳间的女子要自杀,女吊万分欣喜的要去“讨替代”,不想半路却杀出个男吊要与她争这具肉身。然后,两人争执一番,哭诉一番,厮打一番,最后杀出个怜香惜玉的灵官,赶走了恃强凌弱的男吊,为弱似蒲柳的女吊撑了个后台,鬼界的人,也讲求个异性相吸——故事平淡无奇,离奇的是那“跳吊”的唱法。这不,在浙江绍南的乌桐镇上,就来了这么个会唱“跳吊”的绍兴戏戏班子。
  
  乌桐镇最有钱的人家姓吴,这个唱“跳吊”的戏班子正是吴家从县上请来的。吴家的男主人只有四十开外,是十几年前才搬来乌桐镇的。来的时候带来了一双小儿女,但却没有妻室,听说是生下女儿之后不久就病死了。吴老爷是个厚道人,但也是个能干人。落户乌桐镇之后,十几年的经营,到了现在,全镇的米铺都只姓 “吴”这一个姓了。兵荒马乱的年月,坐拥全城的米铺,也就等于坐拥了全城的经济命脉。但吴老爷不像那些奸商,而是乐善好施,因此在乌桐镇,甚至全乡的口碑都很好。吴老爷的一双儿女也争气,吴家少爷在南京念大学,吴家小姐也是省城的女子中学品学兼优的好学生,除了吴老爷一直没有再娶妻室以外,这个家真的算是和美的让人艳羡了。只是,家大业大,顺水顺风的吴老爷、吴半城,为何一直不肯续娶呢?
  
  对了,忘记说了,这个吴老爷,左手大拇指上常年带着一枚黄铜指套。乌桐镇的人私下里都传说,这个吴老爷左手没有大拇指,好像是年轻时跑江湖做生意,被仇家剁去了的,是真是假,没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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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5 09:27:47 | 显示全部楼层
  再说回“跳吊”这出戏吧,严格说来,这出戏唱念算是文戏的词,做打却应该归属于武戏,不为别的,只因为这出戏唱起来,实在是需要很深的功力,也需要冒很大的风险。功力深当然好理解,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唱戏的人,但凡想成个角儿,都是这样磨出来的。但这冒风险,又是怎么回事儿呢?因为唱这出“跳吊”,有可能——唱出人命。
  
  “跳吊”之前,要先来一出“起殇”。“起殇”是要等到黄昏时分的,搭起戏台,务必待太阳落尽,方可开场。开场是一声无比凄厉的唢呐声,一声长啸过后,便是鬼王出场了,鬼王照例是青面獠牙的模样,手执钢叉,然后再上来十几个满面油彩的鬼卒,跟着吱呀乱喊一通,鬼王鬼卒们凶神恶煞的走个场子,走完鬼王再将钢叉狠狠一掷,死死钉在台板上,是为镇魂。到了这儿,“起殇”就算是正式结束了。这个时候,“跳吊”才会正式出场。跳吊是很需要点功夫的,先出来亮相的是男吊,台上搭起七张八仙桌,层层垒上去,最高处悬着一条白布,男吊要先层层翻上八仙桌,翻到最顶端,将身子穿过悬着的白布环,然后反复钻来钻去,钻一回挂一回,好似蜘蛛结网一般——唱戏的人,玩的就是这点身段和手足功夫。现在的人杂技看多了,不觉得有什么了不得的,可是在过去,看跳吊,可是很隆重的一件大事。男吊一出,现场便鸦雀无声。太入戏当然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因为跳吊是一出忌讳颇多的戏。看跳吊,千万不能说诸如“顶上有人”,或者叽叽喳喳的讨论什么“我看见男吊了,侬有无看见”之类的话,因为据说,那男吊悬梁的白布环,很容易招惹上吊死鬼的亡魂。若是真的语出不慎招来了鬼魂,那半空中悬着的戏子男吊,恐怕就真的要变成货真价实的“男吊”了。
  
  当然,这只是传说,谁也没有亲眼见过。但是传说之所以成为传说,自然有它的道理和出处。人对鬼,总是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能不惹还是尽量不惹的好。因此人们看跳吊的时候,都会很自觉的闭嘴不说话,只瞪着眼看那八仙桌顶上面色铁青的男吊费力的钻来挂去的,心下还盘算着不能招惹吊死鬼不能招惹吊死鬼,一边还得提防着会不会从那悬着的白布里看到啥不干净的东西,一场跳吊看下来,看戏的人比唱戏的人还累。
  
  “咿呀——”表姐捂着耳朵嚷嚷起来,“这么诡异的戏,为啥还有人想要去看,不用吊死鬼出来,人吓人也吓死了。”果然是个眼大肚子小的,我在心里暗笑着号称爱听鬼故事的表姐。
  
  文爷拈起一粒瓜子仁儿填到嘴里,含糊地说道:“这不是和你们爱听鬼故事的道理一样么。再说回咱们的故事——吴老爷每年都会请戏班子来唱戏,而且都是在每年的阴历四月初七。据说那天,是他亡妻的生日。”
  
  “难怪要先行‘起殇’礼呢。”表姐点头道。
  
  “嗯,‘起殇’行完,就意味着那些孤魂野鬼正式开始和鬼王鬼卒们一起看戏了。”文爷抽了口烟,“不过,这吴老爷并不知道戏班子要唱这出‘跳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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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5 09:29:05 | 显示全部楼层
  “难怪要先行‘起殇’礼呢。”表姐点头道。
  
  “嗯,‘起殇’行完,就意味着那些孤魂野鬼正式开始和鬼王鬼卒们一起看戏了。”文爷抽了口烟,“不过,这吴老爷并不知道戏班子要唱这出‘跳吊’……”
  
  文爷又把话题转回到吴家请来的这个戏班子上,且说戏班子提前一天来了乌桐镇,吴府家大业大,在后堂专门有下人住的地方,于是给戏班子辟了几间空屋子出来。戏班班主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姓谢。这男人长得很怪,面色黑红,左脸颊上还有几道很清晰的刀疤,有一道尤其长,几乎越过了鼻梁,弄的五官都有点模糊了。不过怪的不是这一点,而是这个男人虽然面黑外加刀疤脸,却不让人感觉凶相,相反,真是盯着看,还有那么几分清秀。当然,他的眼神很凶,是那种阴而冷的凶,所以没几个人敢盯着他看。戏班子里的人和他讲话,也都是低眉顺眼的,也许正是这样,他才能在戏班子里压得住阵脚吧。
  
  当日谢班主带着戏班子进了吴府,和吴老爷两下一照面,吴老爷竟然不自觉的愣了一下神。当然,吴老爷是见过世面的人,自然不会怵这么个戏子。两相客套了一下,便把谢班主和戏班子请进了后堂。吴府管家叫吴祥,吴祥陪着戏班子进了后堂,看着他们将行头一趟趟搬进搬出的,吴祥突然有种莫名的感觉,整个戏班子的人都显得有点怪异,但又说不上来是哪儿怪。吴祥心里暗暗的怪自己多想,为了打发冷清,他开口和谢班主搭讪道:“不知道明天贵班要唱那几折戏?”
  “哦,《白蛇传》、《梁山伯》,”谢班主答道,吴祥客套的点点头,平淡无奇的几折戏,随便哪个戏班子都是这么几出,不过谢班主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把吴四惊得一跳——“贵宅的风水——是不是不太好啊?”
  
  吴祥一惊:“你……什么意思?”
  
  谢班主叹口气,问道:“你家太太过世应该有——十六年了吧?”
  
  “你……你怎么知道?”吴祥惊讶的合不拢嘴,“你认识我家老爷和太太?”
  
  谢班主摇头笑笑:“当然不认识,我们是外乡人。只是——我会看风水。二八一十六年,可是个坎儿,这个坎儿上容易招惹上脏东西,如果不压一压,怕是要给吴府招灾啊。”谢班主话里有话。
  
  “什么意思?”吴祥还是不明白,但他本能的感到这个谢班主绝非一般人。只是,他身上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势,让吴祥也不敢贸然问的太多。
  
  谢班主还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很平静地说道:“最近,府里是不是出了不少事?比如,吴家的米铺遭了盗,或者——吴家小姐突然生病之类的?”
  
  吴祥完全愣了,只知道木然的点着头——因为谢班主说的都是实话。
  
  谢班主微微一笑,凑近吴祥,有意压低声音说:“是不是米铺的米——都变成了血色?”
  
  吴祥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他颤抖着问:“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谢班主摇摇头:“别怕,我说了,你们这宅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不干净的东西作祟,无非就是这么几招——遇物化血,遇人招疾。”
  
  “那……那怎么办?”吴祥愣了半天,挤出这么一句话。
  
  谢班主呵呵一笑,拍拍吴祥的肩膀:“别这样,我说了,我懂点异术,这事本来与我无关,但是我进了乌桐镇,就觉得顶上有股血晕,越到吴府越近,源头便在吴府。这等事,在我眼前出现了,我就不能不管。知道我们谢家班的拿手好戏是什么吗——‘跳吊’。”
  
  “这和唱‘跳吊’有什么关系?”吴祥不明白。
  
  “你们外行人看热闹,只知道跳吊容易招鬼。我们内行人知道门道的,都明白,‘跳吊’的确是招鬼,但招的不是外鬼,而是内鬼——也就是说,能把自家宅子里不干净的东西引出来。”谢班主解释道,“尤其是——你们府上惹上的鬼,本来就是吊死鬼。”
  
  “吊死鬼?”吴祥觉得自己的上下牙齿有种打架的感觉,他看了看谢班主,却又不敢多问,想了半天,憋出一句话,“那引出来之后呢?”
  
  “引出来之后就好办了啊!公鸡血,老醋,糯米,姜黄水,随便哪样,淋而杀之。”谢班主抖抖衣襟,不以为然地说道。他轻描淡写的语气让吴祥陡生一股敬佩感和信任感,或者说……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谢班主抬头看看吴祥,补充道,“依我看,府里的鬼魅,可能就在离你们老爷不远的地方。所以,唱‘跳吊’之前,千万不能让你们老爷知道。鬼魅就在他附近,鬼魅若是感知到了,那唱上多少天也引不出来了。”
  
  吴祥赶忙讨好的笑着点头,随声应和着:“没错,没错。现在的戏班子拿得起这出戏的可不多了,谢家班果然是家业不凡啊。”吴祥长这么大,‘跳吊’这出戏只听人说过,却从未亲眼见过,这次倒正好饱饱眼福。
  
  “不过,这跳吊唱起来,是有讲究的。”谢班主说,“至于什么讲究,您不是行内人,恕我不方便透露。但是,明日搭台唱戏之前,还请不要将这出戏声张开去。”
  
  “什么?”吴祥一怔,“也行,戏本子上不写明白就是。老爷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以后,应该也不会怪罪下来。”吴祥想了想,咽了口唾沫,又问道:“可是……我们家老爷,不会有事吧?”
  
  谢班主哈哈大笑,拍了拍吴祥的肩膀:“只要他不是鬼,当然就不会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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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5 09:29:40 | 显示全部楼层
  当天,戏班子和吴府老少都早早地睡下了。吴祥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谢班主的几句话总在他耳边不停地回放。这个刀疤脸的男人——到底什么来路呢?突然,吴祥听到门外传来一阵低低的呜咽声,像是个女人在哭,仔细听又不像,而像是什么人在呢喃低语。吴祥反正是睡意全消,索性支起耳朵想听个究竟,却听到低低的呜咽声里又夹杂了轻轻的,却很有节奏的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
  
  吴祥猛的坐起来,披衣起身,趴到窗前,今晚的月亮很不错,虽然只是半圆,但是很亮。如银的月光洒下来,在吴府的大院里投下一片大大的亮光——但是那里却是一片空地,什么也没有。吴祥有点泄气地转过身,想想又有点不甘心,于是回身打开门,走出屋子,四下张望,突然,他看见一个红衣红裤的年轻女子,披头散发的一步步慢慢向吴祥的方向挪过来。之所以说是“挪”而不是走,是因为那个女子根本就不像是在走路,不是一步步的,而是一截一截的飘过来。吴祥觉得自己的腿有些不听使唤了。想跑,但却一步也挪不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子朝他一步步逼近,就在这时,背后一双手重重地拍了他一下,吴祥猛的跪在地上。
  
  “吴管家,你怎么了?”拍他的人是谢班主,吴祥看到谢班主的脸,顿时有种见到救星的感觉,他一只手抓住谢班主的手,另一只手抖抖地指向正在一步步向他走来的红衣女子,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谢班主抬头一看,乐了:“这是我们戏班里的小红姑娘,唱青衣的。你怕成这样干什么?”
  
  “小红?”吴祥揉揉眼睛,没错,还真是小红。白天来的时候,全戏班就数她看上去最水灵,而且安安静静的,谢班主说一句,她就点点头,乖顺的很,怎么晚上看起来这么吓人。
  
  谢班主仿佛看出吴祥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小红是我们戏班子里的台柱子,明天的‘跳吊’里面,女吊就是她来唱。这孩子从小唱戏,唱的有些戏痴了。尤其是‘跳吊’,很要身段和功夫,她刚才想必是一个人走台去了。”说完,谢班主朝小红拍拍手,小红果然抬起头,看到谢班主,她笑了笑,好像又变回了白天那个乖巧温顺的女孩。谢班主指指小红的脚对吴祥说:“喏,她走路可是有声音的。”
  
  没错,刚才吴祥听到的脚步声,正是小红踩出来的。吴祥松了口气,忍不住又盯着小红那双柔软小巧的脚多看了两眼,说真的,那双脚很美,就是脚上的红色绣花鞋有些扎眼。
  
  吴祥正盯着小红出神呢,谢班主又拍了拍吴祥,说道:“回去吧,早点歇着。明儿您是大管家,有得忙的。”
  
  吴祥点点头,起身回房了。走到门口,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看见谢班主牵着小红的手,小红像个木偶娃娃一样跟着谢班主一言不发的走着。突然,她似乎是感觉到吴祥在看她一样猛的转过头,朝吴祥笑了一下。吴祥浑身猛的一个激灵——她的脸似乎涂了很重的粉,白的有点晃眼。但是唇上没抹胭脂,所以嘴唇也显出灰白色。更让吴祥感到不安的是,小红的那个眉眼,那个诡异的微笑,还有她唇边的那颗淡红色的痣,都让吴祥觉得,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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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5 09:31:0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上更新,首先有一条需要特别声明的:因为是写伶人的事儿,所以需要引些戏词。严格地说,《梁祝》这个故事解放前只在民间的“小歌班”里唱,但是我并没有查到有全本戏词完整的传下来,现有的最完整的是袁雪芬和范瑞娟两位老先生1945年的《梁祝哀史》,解放后又几易其稿,才成为今天我们比较熟悉的《梁祝》。
  
  按理说这个故事里应该引用本世纪初的“小歌班”唱本才是合理的,但是我找不到那个唱本。也看过梁祝哀史的唱词,没有后来成型的《梁祝》唱词用起来那么顺手,也是个习惯问题,所以《女吊》这个故事里出现的唱词其实是解放后完成的唱本,只为渲染个气氛,特此说明,以免以讹传讹~~~


  第二日,日上三杆,起楼搭台,戏台子就搭在吴府的大院正中间。豪门大户的人家,自然不会跑到大街上去听戏。家里能请得起戏班子搭得起戏台子,这是身份的象征。
  
  午时三刻,吴家人用了午饭,全家上下便来到戏台前就坐。戏行讲究个“饱吹饿唱”,伶人登台前自然是不能吃饭的,吴祥只让厨房给熬了些淡粥。本来这吴府有一道鸭粥的私房菜,香而不腻,伶人登台前吃是极好,但是偏偏谢班主又反复叮嘱说不能吃荤,于是改成菜粥,每人喝了一些。吴祥在旁边看着,总感觉戏班子的气氛有点古怪,难道是唱戏又不让吃饭,所以大家伙儿都攒着劲儿闭气呢?吴祥胡乱想着,小红却已经把碗筷收好端到吴祥面前,谢班主擦擦嘴,对吴祥说了句:“我们扮戏了,您先回避一下吧。”吴祥点点头,示意家仆端着碗筷退了出去。临出门前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小红,小红却没看他,仿佛昨晚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吴祥挠挠头,出去了。
  
  三声锣声落地,戏开场了。唱的是绍兴戏的保留曲目《梁山伯与祝英台》。吴老爷坐在正中间,身边摆着亡妻的牌位,吴祥站在右边待命。今日的戏台上,不知扮花旦的是谁。吴祥觉得有些眼熟,但是又一下子认不出来。只知道身型高挑袅娜,但又不是小红那般娇巧玲珑的模样。而是显得更矝持,比起小红的青衣身段,台上的祝英台显然更有花旦的范儿。
  
  唱到《楼台会》了,台上的“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声音也越来越悲切,唱词幽幽的飘下来,说真的,的确是余音绕梁,婉转动人,但听上去却有点像是——鬼魅?吴祥摇摇头,宁愿相信自己是多想了,专心听戏。
  
  “金鸡啼破三更梦,
   狂风吹折并蒂莲。
   我只道有情人总能成眷属,
   谁又知今生难娶祝英台?
   ……”
  
  七十年前的江南古镇深宅大院里的戏台,台上的伶人们唱的幽怨,那声音仿佛能滴下泪来,拧出水来,整个园子都好像氤氲着丝丝缕缕的水气一般。吴祥渐渐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他揉揉眼睛,看了看身旁的老爷,居然发现,老爷在偷偷的拭泪!吴祥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给亡故的太太唱戏也不是这一次了,却从没有见过老爷这般模样,今儿这是怎么了?吴祥正在兀自琢磨的时候,吴老爷却突然转过头来小声问道:“这戏班子——是从哪儿请来的?”
  
  “是少爷的朋友从县上请的。听说是苏北一代逃荒过来的,不是本地的戏班子。”吴祥答道。
  
  “苏北?”吴老爷一惊,吴祥明明白白地看到吴老爷的眼中居然带着惊恐之色,吴祥也忍不住打破了管家不得多嘴的戒律,好奇地问道:“老爷您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么?这虽然是苏北到此的外地戏班,可在省城都是唱出名了的。省城的那些官爷们做寿,也都是请他们这个班子。”吴祥补充道。
  
  “哦?他们是个很出名的戏班子是么?唱了很久了?”吴老爷问道,看到吴祥点了点头,吴老爷便很不自然地笑了笑,掏出一块手帕——不过这次不是擦眼泪,而是擦汗。
  
  台上的伶人仍在悲悲切切地唱着。青瓦厚重,雕柱玲珑,戏台上唱的是痴男怨女人情冷暖,吟词转调绕梁不休。戏台下则是另一群痴男怨女如痴如醉如梦如幻,渐渐的便不知今夕何夕。
  
  吴祥也忍不住抬袖拭了拭眼角,心下感叹着这谢家班果然是名不虚传。竟有这等出色的旦角撑台面。吴祥跟着吴老爷这些年,戏听了不少,但还真没有谁能唱成这个样子。这等九转回肠的唱腔,这等风流婀娜的身段,实在已经不仅仅是余音绕梁,而是——勾魂摄魄,勾魂……摄魄……
  
  “不见梁兄见坟台,
   呼天号地哭哀哀。
   英台立志难更改,
   我岂能嫁与马文才?”
  
  戏台上狂风大作,灯也一下子黑了,梁山伯的坟墓裂开,祝英台纵身跃入。墓里飞出两只蝴蝶,灯光复亮,台下掌声雷动,全乌桐镇的人几乎都挤在吴家大院的戏台下面了——吴老爷乐善好施,自然这一天是广开门户的,全镇的人想来听戏便来捧个人场。奈何今日戏台上的女旦喊嗓喊的是一唱三叹,连那些平日不爱听戏的人也放下手里的活计跑来凑热闹。吴祥一边拼命拍着巴掌,一面侧过头去,却惊讶的发现——吴老爷不见了!
  
  “奇怪了,刚才还在呢。”吴祥纳闷着,不过想想,唱到“楼台会”那里的时候,自己和老爷讲过几句话。然后不知怎么的,自己就完全情不自禁的沉到戏里去了,丢了魂魄似的,以至于吴老爷什么时候离座的自己居然不知道。吴祥问了问身边的人,也都说没注意。“真是魔怔了。”吴祥懊恼的嘀咕了一句,本想挤出去找找看,但是看看外面围的人太多,都挤到门外去了,吴祥又摸了摸吴老爷的茶盏,还是温热的,想来也没走太远,“可能是出恭去了吧。”,吴祥自我安慰着,仍然站在原地等着看下面的戏。
  
  此时,太阳已经落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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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5 09:32:03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声无比凄厉的唢呐声响起,吴祥全身抖了一下——这是“起殇”的前奏。这么说来,“跳吊”开场了?吴祥觉得有点紧张,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吴家大院也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江浙一带的人家,即便没看过,也都知道“跳吊”的典故,所以大家都小心翼翼,三分胆颤七分期待的盼着男吊女吊出场。
  
  鬼王鬼卒走完台,钢叉一钉,亡魂也蹲在台下等着看戏了。男吊出了场,几句念白说完,便开始层层向上的翻那八仙桌。不知为什么,吴祥总觉得那男吊有点眼熟,他拼命瞪大眼睛想看个究竟,但是男吊脸上涂着重重的油彩,五官都盖住了,怎么也看不清。男吊翻八仙桌的样子也很怪异,虽然身手十分敏捷,但却没有灵性,一招一式有点像个木偶人,是被人在身后提着线做出的动作一样。吴祥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突然眼前一道红光闪了一下,一个披头散发,红衣红裤,外批一件黑色长背心的女人出场了,吴祥混身冷了那么一下——果然和昨晚小红那身打扮一模一样啊。女吊脚上穿着的,也是昨晚吴祥看到的那双绣花鞋。走路的姿势,也是一样,慢慢的,一步步的挪着,戏台下鸦雀无声,显然,大家都被吓住了。
  
  女吊脖子上挂着两条纸锭,低着头,垂着手,一步三摇地走着,弯弯曲曲地走个全台,“女吊走的这是个‘心’吧?”吴祥身后的王家姆妈自言自语道,旁边的人低声附和着,但谁也不敢大声说话。突然,女吊走到台中间,猛的向后甩了一下头,原本向前垂着遮挡面孔的长发一下子全被甩到脑后,女吊的面孔清晰的呈现在众人的眼前。
  
  “哗——”,台下一阵低低地惊呼声。这女吊着实是悚人的不行,白的糁人的面孔,两道漆黑的长入鬓角的浓眉,再加上涂画成青黑色的眼圈和猩红色的嘴唇,白、黑、青、红,四样本是极其平常的颜色,这样交缠在一起竟然显得如此触目惊心。女吊环视一圈,双肩微颤,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透出些非喜非嗔的古怪味道。突然,笃鼓声起,两短一长,只听女吊一声凄厉的呼喝——“奴本是谢家女,呵呀,苦啊——”
  
  “谢家女?”吴祥皱起眉头,身边的人也在交头接耳的议论着,“这‘跳吊’不是讲杨家童养媳的故事么?怎么成了谢家女?”正在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戏子唱错词的时候,台上的鼓乐声却转了调调,又变成了刚才那出《梁山伯祝英台》的调子——“这怎么回事?”大家伙儿开始不满了,“这不是乱唱么?”“花大价钱请来的,咋个可以这样哟!”吴祥也纳闷得不行,刚才一出《白蛇》一出《梁祝》,唱的是那叫一个回肠荡气,怎么女吊一出,就露了怯?
  
  尽管台下议论纷纷,台上的女吊却好像没听见一样,随着鼓乐声自顾自地唱了起来:
  “梁兄若是爱牡丹,
   与我一同把家还。
   我家有枝好牡丹,
   梁兄要摘也不难……”
  
  “吴管家,侬也不管管这戏班子是伐?好端端的乱唱一气,白瞎了那许多铜板!”王家姆妈对吴祥说道。吴祥还没说话,还在半中腰的白布上悬着的男吊竟也开口唱了起来——
  
  “你家牡丹虽然好,可惜是路远迢迢怎来攀!”——吴祥愣住了,这声音,这声音是……
  
  台上的男吊女吊,虽然一个在台上站着,一个悬在七张半仙桌之上的半空中,穿的也是鬼气森森的吊死鬼衣裳,却生生出来了四目相对,欲语凝噎的感觉。二人一唱一和之间,竟然比刚才的小生花旦正儿八经扮戏唱的那出《梁祝》还要动人。方才那出梁祝,动人的是声,而眼前这一出,动人的,却是情。
  
  ——“青青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梁兄啊!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愿不愿配鸳鸯?”
  
  ——“配鸳鸯,配鸳鸯,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
  
  ——“眼前一条独木桥,心又慌来胆又小。”
  
  ——“愚兄扶你过桥去。”
  
  ——“你我好比牛郎织女渡鹊桥。”
  
  ——“过了河滩又一庄,庄内黄狗叫汪汪。不咬前面男子汉,偏咬后面女红妆。”
  
  ——“贤弟说话太荒唐,此地哪有女红妆?”
  
  ——“过一井来又一堂,前面到了观音堂。观音大士媒来做,来来来,我与你双双来拜堂。”
  
  ——“贤弟越说越荒唐,两个男子怎拜堂?”
  
  ……
  
  我只道两心相照成佳偶,谁又知今生梁兄却不娶我祝英台。
  
  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两个男子怎拜堂?
  
  乐声嘎然而止,台下也一下子没了声音。台上的男吊和女吊,凝眸对望,时光仿佛一瞬间穿越了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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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5 09:32:4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只道两心相照成佳偶,谁又知今生梁兄却不娶我祝英台。
  
  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两个男子怎拜堂?
  
  乐声嘎然而止,台下也一下子没了声音。台上的男吊和女吊,凝眸对望,时光仿佛一瞬间穿越了二十年。
  
  那时他们都还青春年少,江南的景致也如他们的年纪一般鲜嫩欲滴。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那可真真是人间天堂。一对少年,自小便入了戏班子。虽然都是货真价实的男儿身,却偏生得一个是英气十足的小生相,一个是粉面含春的花旦脸,扮上戏再看,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戏班里的日子总是比蜜糖苦,但又比黄连甜的。没日没夜地练功,小哥俩只有互相照应着。功课做得不好,挨了打骂,小哥俩儿一起蹲回房间钻在一个被窝里抹眼泪,一起想着自己基本上已经想不起模样来的娘亲,哭哭啼啼一阵子,然后睫毛上挂着泪珠儿相拥着睡去。唱好了,师傅一高兴赏两个铜板儿,乐颠颠的手拉手去城南喝一碗藕粉桂花糊,清香的桂花面儿在唇齿间交缠,彼此的小脸蛋儿便跟着泛红,自然,心也润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苦苦甜甜,悲悲喜喜,十年光阴一弹指,戏班子也换了几茬地方。当年的小孩子,转眼间长大了。一个是戏班里的头牌小生,另一个是当仁不让的压台花旦,台上演绎着悲欢离合的才子佳人,台下则是好的像一个人一样的兄弟,这样天衣无缝的默契搭档,实在是十年才能打磨出这么一对的,老班主自然是当个宝贝捧着。然而,时逢乱世,哪里的饭碗都不好找。苏州越州一路走来都不好混了,在越州,老班主又害痨病死了,一个新老板盘下了这个戏班子,新老板家在扬州,戏班子便跟着搬到了扬州。这一搬,就搬出了人命关天的祸事。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扬州的月色霸道,香粉浓妍,小食甜糯,女子也最是勾人。在这里,一个叫飞雪的扬州女人闯进了他们的生活,从此一切都变了样子。
  
  飞雪本是个过气的青楼里唱戏的戏子,说是卖艺不卖身,但到底卖没卖,她自己不说,谁也不知道。只知道这女子在班主面前款款摆了摆柳腰,嗲嗲的抛出两句吴音,便顺水顺风的入了戏班子,虽说飞雪在青楼卖笑已经算是人老珠黄了,可是进了这草台戏班子那可真是块宝,声音糯,扮相美,身段跟柳叶儿似的,很快便成了当仁不让的头牌女旦——飞雪本来就是自小跟人学戏的。男旦再假戏真做,毕竟是男旦。实在比不得货真价实的女子,何况还是唱念做打都是从小学起,一招一式飞一个媚眼都是戏的扬州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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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5 09:33:26 | 显示全部楼层
  男旦心里恨啊,恨的不光是这飞雪夺取了属于自己的掌声和眼球,更是恨她夺去了自己和小生同台的一切机会。台上的梁山伯还是那个梁山伯,祝英台却不再是自己。每每演出时,男旦总是躲在后台,听着那台上的痴男怨女柔情蜜意,自己却狠狠拽着大幕,恨不得把幕布撕碎。他一直和小生同台唱戏,一招一式,哪怕一个眼神他都太熟悉了,是假戏还是真做,他闭着眼睛光听几个调儿,也能分辨出来。“梁山伯要娶祝英台”,梁山伯要娶祝英台,梁山伯这次,真的是想娶祝英台了……
  
  男旦虽然恨,但还是咬牙把什么都憋在心里。他恨的紧,怨的紧,但却什么也不能说。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两个男子怎拜堂?师兄怎么走,他知道自己是拦不住的。直到,那脸上能滴下油来的班主向戏班子宣布放假三天,来庆祝他又续弦娶了新太太,而那新太太,正是戏班子的压台花旦——飞雪。
  
  男旦是在城南的小酒馆里找到小生的——那里曾经是个买藕粉桂花糊的小摊,他们小时候经常去的地方,找到小生时,他喝的烂醉如泥。男旦一路扶着小生回了家,小生吐了个一塌糊涂。男旦为他忙前忙后,端热水递毛巾,又灌下几口浓茶。小生倒是不吐不闹了,恍惚间却一把抓住男旦的手,含混不清地喊着雪儿雪儿的名字,鼻涕眼泪也跟着流了出来。男旦恨恨地甩开,却终是不忍心地握住小生冰冷地手,隔着被子轻轻拍着他,让他平静下来。半醉半醒的小生渐渐地不再喊了,而是喃喃地唱起了戏。男旦凑上去一听,眼泪差点掉了出来——正是那出他们从小唱到大,不知道唱了多少回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我与你海誓山盟情义在,我心中只有你祝英台。你爹爹作主许马家,你就该快把亲事退……”到底是头牌小生,纵然是半醉半醒间,唱的也是字正腔圆。
  
  男旦字字句句听得清楚,眼泪早已夺眶而出,情难自已,也低声跟着和了起来:
  
  “记得草桥两结拜,同窗共读有三长载,情投意合相敬爱,我此心早许你梁山伯。”——你我之间,何止三载?记得每次挨了打骂,我们就会像两只小耗子一样窝在四面透风的屋子里,抹着眼泪想着自己的爹娘。其实我连我娘什么样都不知道,很多时候只是陪着你掉眼泪罢了。到了后来,我们也不再想自己的爹娘了,我们就是彼此最好的依靠。
  
  “可记得比作鸳鸯成双对,可记得牛郎织女把鹊桥会,可记得井中双双来照影,可记得观音堂上把堂拜。”——可记得每次挨拳脚,都是我为你疗棒疮。可记得每次出门唱堂会,都是你为我把那登徒子来挡……
  
  “我以为天从人愿成佳偶,谁知晓姻缘簿上名不标;实指望你挽月老媒来做,谁知晓喜鹊未叫乌鸦叫……”
  
  男旦正在自顾自的浅吟低唱着,却被床上的小生梦呓般的一句唱词打断了——“贤弟越说越荒唐,两个男子怎拜堂?”——仿佛一个炸雷在头顶劈下,男旦猛地停止了吟唱。罢罢罢,自己和小生,今生今世,只能是好兄弟,哪里还能有别的念想?男旦自嘲地一笑,在小生旁边的那张躺椅上,和衣躺下。
  
  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算是件好事。夫妻还是夫妻,兄弟也仍旧是兄弟。但是,人偏生就是不安分的。嫁了人的飞雪还是挂牌出来唱戏,嫁的是个戏班班主,不是豪门少爷,自然飞雪还是逃不过个伶人命。只是飞雪和小生戏台上你侬我侬眉来眼去之间,却是渐渐的变了味道。一开始是带着冰,三分尴尬,七分冷漠;再然后,彼此都知晓了对方不为人道的无奈和心酸,冰便化成了水;再后来,眉眼间越来越热,烤干了眼中的水渍,“滋啦”一下,便点着了。
  
  嫁了人的女人,比起水葱般的少女来,又多几分风情韵致。于是干柴烈火,越烧越旺。飞雪怀了孕,便不再登台,小生的搭档便又成了自己那雌雄莫辨的兄弟。《梁祝》、《白蛇》、《春江月》,一出出戏唱上去,却不愿那大幕落下来。落下来,梦便醒了。
  
  然而,该来的,总是要来。该报的,早晚要报。该还的,天涯海角也要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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