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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云雾飞舞

《我的团长我的团》小说--兰晓龙(已完结,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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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8 09:42: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三章


死啦死啦到底回答了,“咱师军需官在禅达养的小老婆。”

  我和阿译都噎得立定了,那家伙脚下如风,一辆破车都冲出一小段,我们咽下这股怪兮兮的玩意儿后再度追上。

  “怎么办?团座?怎么办?”阿译一叠声地问。

  “要完!有麻烦!小日本爱死了中国的三十六计,现在看他们筑防就是让咱们安逸,中国人又就爱安逸——是传染病!我都被你们传染得以为小日本还会给咱们多少时间!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我大吼:“现在傻子都知道!问你怎么办?”

  “回团!回团!我哪儿知道怎么办!”

  于是我和阿译面面相觑,一边跟着他的破车玩儿命地跑。

  回团,是想回到这家伙身边,在他身边让我们觉得安全。可回到他身边,立刻就想起来了,在他身边绝无安全可言。

  今天帮迷龙搬家的家伙们还在路边,了不起的是迷龙还赖在床上,更了不起的是他老婆仍然陪着。这地方视野可以直看到山边,一帮混蛋在那片景致中分辨着炮声的方向。

  冷黄脸还就着窗洞在跟迷龙置气,“**啦,军爷。”

  迷龙神闲气定地说:“天没塌呢。塌了也就死你家门外。”

  冷黄脸也不是善茬儿,“那我那生枢就留给你用啦。”

  “那不用。我这人活着要住个好房子,死啦草席卷巴卷巴一埋就行。”

  “那就接着。”

  “王八接不着。”

  而这时死啦死啦蹬着破车,我和阿译跑得半死不活,从坡上一路叫嚷下来“怎么都死这?还在搬家吗?搬你个乌龟壳!迷龙你弄这么大口床,是要全伙人都上你床吗?”

  不辣宣布:“师部被炮击啦!”

  死啦死啦简直是幸灾乐祸,“让他们疏于防范,找个那么扎眼的地方!——走啊。跟老子去打仗!迷龙滚下床!放下鸡 巴拿债本子,讨债的时候到啦!”

  我们乌匝匝呼啸而过,那乱劲儿比冲南天门还过。于是迷龙被晾在床上,他望炮火望我们望他想住的房子望被我们扔了一地的家具,最后望他老婆。

  “相好的!老子没叫日本人打死再来接着跟你玩!”跟冷黄脸说完,迷龙对自己老婆说,“你也是。”

  冷黄脸接口道:“王八接不着。” 本书转载ㄧбk文学网wαр.①⑥κ.сΝ迷龙噎了半天。“……千年王八万年龟!谢你给老子祝寿啊!”他喊完了就冲他老婆说,“我做本份事去啦。”

  迷龙老婆叮嘱他:“别冲得太前,那不是对得起你弟兄。”

  “嗯哪嗯哪。”

  他有口无心地应,全神贯注地跑。大有后来者居上之意。

  豆饼一一直还在那里死着,只是因为迷龙跑啦。已经没那么坚强。

  “迷龙哥?迷龙哥?!”

  “打鬼子啦!打鬼子!”迷龙招呼着。

  于是豆饼就翻起来跟着跑。他跑了,门也开了,冷黄脸站在门洞里,在门洞里支了张小桌子,他真做了两个菜。

  迷龙老婆就只好远望那个背影合入直通往怒江东岸,城郊没边的青空绿野。

  我们乱哄哄从禅达街头跑过。我们不算最乱的一群,还有很多的兵也在跑,他们有枪,我们没枪,可我们总还有死啦死啦这个苍蝇头,他们是无头苍蝇。

  阿译认出来了,“那是守东岸防线的兵!”

  不辣便冲一个最近的嚷嚷:“日军打过江啦?”

  那兵叫唤着:“打过来啦!往东跑吧!”

  我倒是看清了他的番号,“瞎问什么?他是守师部的!”我找准了另一个兵,“你是守东岸的?”

  那兵答道:“是啊,打惨啦。”

  我问:“日军打过江啦?”

  “师部被占了啊!往北跑吧!”

  “虞师座呢?”

  “死啦!”

  死啦死啦叫唤着:“别再问啦!回团里!”

  他那破车轱辘蹬得都要飞出去了。我们也就再腾不出任何力气来哪怕他 妈的骂一句。

  收容站门口机枪架着,如临大敌,但枪口对的倒像是从收容站外哄逃的别团兵。罗金生没去给迷龙搬家,坐镇着机枪,倒是杀气十足。狗肉则早到了。蹲在门口气定神闲。

  死啦死啦一车当先地到达,我们半死不活地追在后边。他把车停了,把车座——也就是钢盔扣在脑袋上,车就扔原地不要了。

  然后他边系着皮带边问:“有跑的没有?”

  罗金生报告:“有!被我们弹压啦!”

  死啦死啦便整着他那因不可告人之事而凌乱的衣服,一边往院里进,“像样儿!全团集结!”

  罗金生说:“团座。虞师座死啦!”

  他的表情和陆续跑到的我们的表情都表明一件事。我们也想加入那群哄跑的兵丁。

  死啦死啦挥手:“再查。”

  罗金生便把机枪一拉栓,对了离他最近一群从收容站外哄跑过去的兵。“呔!虞师座呢?!”

  “日本人第一轮炮就把他炸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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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8 09:42:2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便看着死啦死啦,等他一个结论。那家伙的表情很怪,绝不是悲伤,倒像是拿不定主意要强忍欢爽,还是强作悲伤,这让他的表情有点儿很难堪的扭曲,最后他决定什么也不做了,“走啦走啦!全团集结!当兵的哪儿能被打死在自己窝里?”

  我们面面相觑。

  “还要集结?”我问。

  “我刚收到的消息,虞师座已经干过怒江啦,歼敌双万,正率精兵直扑密支那!”

  我们再一次面面相觑,看他像看神经病。

  “……这个,不可能吧。”阿译很怀疑。

  “最好的都不信,干吗要信最坏的?”死啦死啦看起来要抽自己耳光,“居然连我都信啦日本人会让我安安生生拉出一个团再打过来!”

  “咱们也就一个多营,过半的人没枪,过半的人都没摸过枪。”我说。

  死啦死啦也有点儿没辄。看看我们,又看了眼一直在我们收容站外哄逃的溃兵,说:“下他们的枪!”

  于是我们那位重机枪手又一次猛拉开马克沁的枪栓,“呔!要逃命的就地扔下八斤半!”

  我和阿译等等一帮老兵油子在试图把我们的五百来人整成一个队形,那几乎是徒劳。

  溃兵被我们拦截着把枪扔下,它渐渐地成了一个小堆。

  死啦死啦一边忙着把自己绑扎得像个枪库一样,一边对着我们嚷嚷:“整好一队就去捡枪!每人四十发子弹!”

  迷龙冲着他吼回来:“咱们就三种子弹!缴下来的枪倒有七八种!”

  “那就路上再抢!”

  狗肉看起来和他一样好战,很欢势地对着这个那个猛扑,我们不止一个人被它扑得连滚带爬地摔在地上。

  死啦死啦鬼扯虞啸卿已经打过怒江,可我确定他是一听到虞啸卿死啦,便立刻比狗肉还要欢畅。我便一边吆喝着那帮刚吃几天饱饭就要拉去挨枪的炮灰兵,一边想着他和虞啸卿到底是怎么个见鬼的交情。

  我们破破烂烂拼拼凑凑的队伍行进在禅达的街道上。百姓早藏没了,目中所见尽是跑都跑得没个方向的溃兵。我们拉杂的队形在街道上排挤着迎面而来的溃兵前进。

  迷龙又拿回了他的机枪,这回是七点九二的捷克造,豆饼又背着大堆零件弹药在他身后连呼带喘。郝兽医背了足三个医药箱。丧门星又背了砍刀。不辣像在南天门上时一样,连绳子带装具在自己身上绑满了长柄手榴弹——不管愿与不愿,我们关于战争的记忆多少复苏。

  死啦死啦一定很高兴虞啸卿死了。这样他就不用等命令了,我们几十个打过仗地,拉扯着几百个没打过仗的,抬着挺推不动的马克沁,拿着驴唇不对马嘴的枪和子弹。向东岸江防前进——这是死啦死啦地命令。

  我小声地和打了鸡血似的死啦死啦嘀咕:“你又要来次南天门吗?虞啸卿死了呀,你独个儿靠这堆破烂把日军打回西岸?”

  “别老惦记虞啸卿,他跟你们一路货。死了你们没什么大不了,死了虞啸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还是你们。”死啦死啦说。

  阿译说:“跑的人太多了呀。现在怕是半个师都跑掉了。这样到了江防,我们怕也成撞石头的鸡蛋了。”

  这倒是提醒了死啦死啦,“散开,把街堵了。谁要还顶着我们逃,开枪。”

  我们立刻都沉默了,也没一个人去发他的号令。

  死啦死啦喝道:“一个跑的能卷走十个,十个卷走一百个!你们知道为什么总打败仗!最后日军还要指着尸体说,这是沙子堆出来的军队!”

  我们没动静。

  我们太知道了。因为通常我们就跑在他要我们以枪相向的对面。

  死啦死啦大叫:“给我堵街!排头兵上弹!”

  我们散开了,我们上弹。但我们拿着上了弹的枪就像拿着烧火棍子。溃兵仍在向我们涌来,想从我们中间挤出一生路。

  我们没有人开枪,死啦死啦砰砰地往他们头上开了两枪。

  “后退一步,格杀勿论!虞啸卿死啦!你们掉过头!川军团担任反攻!”

  那边立刻就回过来了,“日你妈的川军团!”砰砰的两枪从我们头上飞过,投桃报李,也是两枪。我们轰的一下,把枪都抬了起来,但只有一个开枪的——死啦死啦一枪洞穿了对面开枪兵的头颅。

  我们看着对面那个濒死的兵,枪摔掉了,他被几个同僚扶着,脑门上带着一个弹孔,瞪着我们。

  迷龙便把机枪对空了,轰轰地搂了一个火,弹壳烫得他周围人连闪带退。

  “都他 妈掉头啊!这疯子真杀人的!”迷龙嚷嚷着。

  溃兵惊得往后退了一退,那个挨枪的兵没了凭依,也就直挺挺摔在地上了,迷龙不愿意去看他,因为那是曾被他打断条腿而没去成缅甸的羊蛋子。

  死啦死啦对溃兵说:“虞啸卿指挥不当,死不足惜。可你们这么乱哄哄跑散了编制,是要再来回野人山吗?掉头回去。川军团死顶,你们看我们打得怎样再决定上与不上。”

  那边没吭气,不知道是被他打动还是慑于我们成街阵列的枪口,这个不得而知了,因为从斜刺里射出来的成排重机枪子弹打碎了顶上的屋檐,我们两厢都往后退着,这样的速射根本不长眼睛。

  一辆威利斯从斜刺的巷里挤了出来,我不知道它是抄什么近道才想起挤那么条仅容一车的道儿。虞啸卿站在车上,架着车载的勃朗宁M1919机枪,他家张立宪、何书光们四面八方地卫护。四个亲信全身倒有七八个随时可以喷出子弹的枪口。

  “他说了八个字,我现在补上。后退一步。格杀勿论——这没有道理好讲。”虞啸卿说。

  我明白了一件事情,在虞师的嫡系眼中,虞啸卿在他们眼中的威望远高过死啦死啦在我们眼中的威望,对我们死啦死啦要费唇舌,对虞啸卿,从他现身。嗡的一个声音在溃兵中间传开了,刚才还逃得人模鬼样的家伙们脸上便绽现了光华。

  虞啸卿也就再不废话,“张立宪,何书光,去带他们组织反击。”

  那两位利索得很,下了车挥手便走,满街溃兵全跟去了,除了死掉的羊蛋子没一个拉下。然后虞啸卿便在车上看着我们,他扶着机枪,所以枪口也好像有意无意对着我们。我们还好点儿,反正虞啸卿也不屑于看,可怜的是死啦死啦,被他看得一脸难堪。

  虞啸卿问:“你刚才嚷什么来着?”

  “川军团反攻。”

  “你有逆流而上的勇气,也有漏船载酒的运气。做人做到如此晦气。何不赚个爽快?”

  “虞师座殉国,”死啦死啦涎不知耻地说,“幸好是个谣言。”

  “我本来就死不足惜。说我的指挥失当。”

  死啦死啦就一脸暧昧地笑笑,“师座最近一直在忙和我一样的事吧?”

  “你忙的什么?东拼西凑?偷蒙拐骗?强丐恶化?挖人墙脚?”虞啸卿有一种“你当我不知道吗?”的表情,“我没有这份天才。”

  死啦死啦说:“都是养家糊口的琐事,师座自然是做得上流些。”虞啸卿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于是死啦死啦便改口,“我真是蠢人,看见日军在对岸筑防。就高兴了,安心了,真以为会给我个整年来练得兵精马壮。结果呢,哄得我们埋锅造饭,他们再呼的一下杀过来!这贱招从东北一直使到西南!最贱的还是我,居然就上当!”

  虞啸卿冷眼瞧着,死啦死啦小丑也似,不轻不重地打着自己,虞啸卿就一脸阴晴难辩地看着他打。

  “最贱的还是我,不光上了当,还被指着和尚当贼秃骂。”虞啸卿说。

  死啦死啦便不要脸地笑,“国人太爱安逸啊,没了安逸就怨天尤人。连师座这样的人杰都没逃得过去。”

  “谢你苦药。好像还有?”

  “还有就是师座实在太人杰啦。”

  “我现在心情很糟,什么马屁都会拍错地方。”虞啸卿面无表情地说。

  死啦死啦说:“岳爷爷,人杰也,可他死了,岳家军就散啦。师座的兵龙精虎猛,可一听师座成仁的谣言就溃了。师座露一脸就力挽狂澜,师座要露不了这个脸就一江春水了。这样的虞师是纸搭的房子。禅达的雨水很多。师座,这样仰着跟你说话,两个人都很累。”

  他那种说话的语气实在让我们捏了把汗,因为像和我们说话一样缺德,余治和李冰都快把他瞪死了。虞啸卿在沉吟,然后下了车,放弃了那个比死啦死啦足高出整车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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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8 09:43: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四章

当他和我们同一个高度时,我们发现虞啸卿很黯然,很疲惫,甚至有一种压抑着的疯狂。我们注意到他身上的血迹,但此时此地倒并不值得稀罕。

  虞啸卿对死啦死啦说:“川军团别管啦,来做我的主力团团长吧。”

  失惊的是我们所有人,而虞啸卿只盯着死啦死啦一个人,他张开手,让死啦死啦看他手上的血,“前主力团团长,我胞弟慎卿,把江防管得外紧内松,自己又阵前失惊,我刚去弹压,把他砍啦。”

  一片死寂,虞啸卿的那种表情让炮声都似乎离我们很远。虞啸卿忽然摇头,发着怔,忽然对自己摇头,“不是的。我砍人不会沾血。身上的血是抱慎卿的时候沾上的。”

  那家伙现在又脆弱,又疯狂,我们默然着,并不是被他的伤恸打动,他现在什么都干得出来,我们是害怕。

  “是的,照你说法,慎卿没大错,只是太信他只练兵不育人的老哥。主力团给你,你是我听到在大叫反攻的第一个人。”

  死啦死啦声音很低,“……还是川军团我信得过。”

  现在我们不为虞啸卿讶然了,我们为死啦死啦讶然,虞啸卿也同样在讶然,兼并之以愤怒。

  “主力团用不着你再去做那些下九流的事情,你可以全心全意做你该做的事情。”这样的劝诫让虞啸卿恼火,因为他从不劝诫,他用一种看垃圾的眼神扫了我们一眼,“你是短兵相接的天才,这种本事不是用来跟痞子和官僚婆婆妈妈。”

  死啦死啦也看我们,而我们绝不敢抬头看他俩位。

  “没脑袋的刑天,已经给了我啦。我欠了债,要赖债就要有人没脑袋啦。”死啦死啦说。我于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正好被他瞄见,便冲我挤一个让虞啸卿看了加倍生气的笑容,“有个讨债的跟我说,我欠南天门上一千座墓。”

  虞啸卿不再说了,他那人能说到这种地步已经让自己都惊讶了,“好吧。与你的川军团共存亡。知道我为什么没调你们上战场?因为怕江对面的竹内连山,一见这样一堆破烂儿,呼的一下便打将过来。”

  一师之长,当面辱绝自己的部队,我们知道虞啸卿已经出离愤怒。虞师为嫡系。主力团是虞师嫡系,背景比袜底子还臭的死啦死啦刚对着嫡系的热脸蛋送上了冷屁股。

  而死啦死啦还要回嘴:“那可倒好。竹内呼的一下打过来。我们这堆破烂儿呼的一下把他们盖到江里。然后那么多不破烂的一看,呼的一下就打过江去啦。”

  “好吧。”虞啸卿这两字说得比上一回还冷淡,“川军团,祭旗坡,本来那里不打算设江防的,现在看是宁滥勿缺了。”

  死啦死啦说:“我没物资。”

  快气成烧夷弹了的虞啸卿讶然之极地看着死啦死啦那张绝不知耻的脸。看了看死啦死啦对他摊开的手。

  “原来你真是个补袜子的。”他说。

  日本人的炮火在横澜山的江防阵地上远远地炸,我和死啦死啦,还有狗肉,坐在虞啸卿的吉普上,连同老虞的司机和车上的机枪,这是我们仅有的一辆车,带着笼络来的垃圾兵向祭旗坡推进,死啦死啦一直在研究车载机枪。

  死啦死啦显示了他的气节,有气节完啦就开始要饭,要了装备要兵员。要了主阵地要侧翼防护,要了侧翼防护要炮火掩护,最后连虞啸卿的座车也被他要了,连同司机和车上的机枪,最后虞啸卿只好现征了运输营的卡车做临时座驾。”

  死啦死啦问我:“传令官。这个勃朗宁怎么使?”

  我帮他解决卡住的工序,边说:“咱们是固防,老掉牙的马克沁其实比勃朗宁好使,不用换枪管,只要有水有子弹就能打到死。”

  那家伙聪明得很,立刻就会学会了。“有才。烦啦。跟着我,你会不会觉得……”

  我看他用啮牙咧嘴和痛不欲生的表情来表现我可能觉到的东西。“活见鬼?”

  死啦死啦说:“委屈。”

  我多少吓了一跳,“委屈?!”

  “装了满肚子用得上的学问,还从不乱掉书袋子,还满嘴粗话。一个打了四年还没死的读书人,宝贝儿。”死啦死啦坏笑着说。

  “一个恶嘴恶舌的死瘸子。”说完我不看他,装着忙活把被他捣腾过的机枪复位。

  这是他头回说了句让我觉得温暖的话,不是因为褒奖,我当那是挖苦,是因为他问我委屈,我每分每秒都在为我和周围的混蛋觉得委屈,也不光因为这个,也因为他刚选择了和我们同命。

  “……我说你呀。”我说。

  死啦死啦问:“怎么?”

  “为个炮灰团,干吗开罪翻脸就能把自己亲弟弟一刀两段的人呢?”

  “……他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做。再利的刀也不能拿来砍死树疙瘩。”

  “谁管姓虞的。说你呀。为个炮灰团。”

  “也不为你们。”死啦死啦说。

  “为什么?”我问。

  死啦死啦似乎并不想说这个话题,草草地用“本该如此”结束了这个话题。而这时我们已经抵近了祭旗坡下,他转向车后跟着奔死的人渣们,立刻找到了自己有兴趣的话题,“我说弟兄们哪!临战在即,可我旁边这个家伙叫我们炮灰团!”

  他可太他 妈缺德啦,立刻就骂声一片,尤其是迷龙不辣那伙人,本就跑得气不顺啦,捡了泥巴石头照我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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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8 09:43:17 | 显示全部楼层
  可那家伙绝对不是要损我一德就拉倒地,他更可劲地嚷嚷:“我喜欢这个名字!这个死瘸子实在是太会起名字啦!我叫死啦死啦!你们是死啦死啦的炮灰团!一帮天杀地!一炮灰跟我冲啊!”

  然后他又一次发出在缅甸、在南天门都发出过的那种鬼叫,但他不是冲在第一个的,狗肉一狗当先,我们呜哇喊叫地飞扬着手上拼凑的器械,似乎要踏平那座我们曾爬过一次的山丘。

  我们在山路上连滚带爬,手足并用。

  火车不是推地,泰山不是堆的。不吹牛皮,哪怕现在山头已被日军占领,我们也能像在南天门上一样把他们撞下去。因为我们已经决定同命。

  阿译这回本来又要滑下去的,但居然抓住了一棵小树,亡羊补牢。

  山脊线在我们摇晃的视线和呼哧大喘中接近。

  当我们追随着狗肉的身影冲上山脊,原来还远的枪炮声一下就近在耳边了,火线在两岸和江面上穿梭织网,烟尘、爆炸、呛人却让我们觉得久别了的硝烟味,东岸发射的炮弹在西岸炸开,西岸发射的炮弹在东岸迸射。日本人的飞机从江谷里呼啸而过,在我们头上压低。然后机枪弹在我们邻接地横澜山阵地上迸射。

  死啦死啦大叫:“掘壕!找掩蔽!”

  我扑倒在地上,开始像别人一样给自己狂刨一个散兵坑。我们都在忙这样的事情,就像一群士拔鼠。迷龙端着机枪冲到一棵树后找好了隐蔽,豆饼惯性地往他身前一趴充作枪架,被迷龙一拳砸开——他的捷克造是好的,用不着人肉架。

  迷龙冲豆饼喝道:“帮老子挖坑去!”

  我的小铲头上下翻飞。连呼带喘,这种由低至高的冲刺真是每次都要人半条命。郝兽医也在我身边忙活,喘得你还得担心他死过去。

  郝兽医劝我:“歇歇歇会儿……歇会儿……”

  我不敢歇,铲子倒挥得更猛了,“他 妈的我得挖两个!”

  郝兽医呼哧带喘地说:“……帮你……帮你……我挖了也用不上,待会儿就满地爬……伤员……到处都是伤员。”

  我在百忙中抬望眼,死啦死啦在树后使用着他的望远镜,转过头来看了我们莫名其妙的一眼,那种莫明其妙不是对我们而发,是他从望远镜里带过来的。

  “停!”他说。

  我们这些靠前边的算是停啦。后边还在不要命地挖,我们停了的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而支着机枪拉了半天架子的迷龙也莫名其妙地转过头来,冲着死啦死啦抱怨,“也不打我们呀?”

  死啦死啦也不说话。又开始使用他的望远镜,炮火连天的倒是很热闹,可根本不落在我们这,他干脆是连隐蔽姿势也放弃了,我们一帮老油子也凑上去看。

  南天门上袭来的火力几乎完全着落在横澜山上,即使偶有落在我们祭旗坡上的。恐怕也是那个打晕头了的瞎眼炮手。即使这样,战局仍是一边倒的局势——完全倒向东岸江防的局势。横澜山主力团的筑防本来就做得十足十,日军的炮火和平射火力根本不妨碍横澜山那些隐蔽良好的阵地里射出火线,把在江面上乱成一团的强渡者逐个射杀。

  而虞啸卿显然也已经把他的后院整理好了,榴弹和烧夷弹飞越横澜山,在西岸江滩进退两难的日军之中开花。

  我们只能带一种闪了腰似的表情,呆呆地看着。

  如果祭旗坡上有日军,我们一准儿把他们摁回怒江吃水,如果有的话。可现在是怒江的漩流太过热情,把日军留住了吃水。聪明人做出蠢事来能把傻子气死,竹内连山把固防的文章做了十足,却在一条暗流赛似鬼打墙的江里吃了瘪,他们的强渡兵力根本无法在东岸做有效集结。

  不辣喃喃地说:“……根本不鸟我们呀。”

  死啦死啦瞪了他一眼,忽然开始鬼叫:“支上重机枪!”

  于是开始打架子筑掩体支我们仅有的一挺马克沁和一挺M1919,重机枪组现在舒服啦,他们一挺机枪足有十多个无所事事的人在伺候。

  那是泄愤。照我团刚翻了一倍的重火力来看,南天门上的日军也许会鸟我们一眼,然后继续向横澜山的十几门平射炮和上百挺重机枪发射愤怒的子弹。

  罗金生坐在他的马克沁后边,连枪声响得都是有气无力的,空空空,空空空。

  那挺勃朗宁也在响着,当当当,当当当。

  两道火线钻进庞大无比的南天门,根本没动静,照旧没人理我们,倒是横澜山的集火打得惊天动地,西岸还想强渡的日军早已经被炸收摊了,现在是直瞄和曲射火力都在集歼仍困在江心和少部侥幸过到了东岸的日军,而南天门上的火力集中于横澜山,力图抢回那么一小部分的攻击部队。

  我们早已经不再掩蔽,也无需掩蔽,我们像路人一样站在祭旗坡上,看着横澜山与南天门的交火。

  迷龙拿肩膀拱着罗金生,“我打会。我打会。”

  罗金生怀疑地说:“你会吗?会吗?这是马克沁!”

  迷龙吩咐道:“……豆饼,把咱们家伙架上!”

  死啦死啦说:“轻机枪打不着。浪费子弹。”

  迷龙便求援地看我。

  我赞同死啦死啦,说:“绝对浪费子弹。”

  迷龙坐下来的动静就像臭炮弹落了地。而我们继续观望。

  喊完了天杀的炮灰,却连一颗枪子儿也不曾光顾。我们闪了腰,我们也丢失了一个被人看得起的机会。

  日军打过来时主力团就跑剩了一个营,就这一营人也把冲得七零八落的攻击给顶住了,到跑掉的人被虞啸卿堵回阵地时,结果也已经定下来了——主力团大功独揽,我辈则如臭炮子的青烟。

  我看死啦死啦,那家伙脸色不好看,瞪着江心打着旋已剩不下几个的日军。

  逆流而上的勇气,漏船载酒的运气——虞啸卿一语中的。他为了这么个虚无的结果开罪了最不该开罪的人,我打赌他本是想在祭旗坡上扳回一本,现在,他与我们同殇了。

  死啦死啦阴晴不定的脸色终于定了,是偏向于阴,并转了雷阵雨,他转头看了看我们的神情,我们大部分乐着,小部分茫然着,无论如何,这是件快乐的事情。

  死啦死啦连连说:“丢人!丢死个人!丢个死人!”

  我说:“嗯,怒江今天煎饺子啦。日本饺子。”

  “我说的是我们!我们所有人!可耻!无能!孬种!杂碎!熊人!孱蛋头!哈卵!蔫孙!瘪三!不三不四!人五人六!七七八八的夹缠不清!”

  我们都呆了,你很难听到谁把这样五湖四海的骂人话混一句里骂将出来,更重要的,我们没见过他这样无节制地骂人——他从来出格,但很有节制。

  不辣个不知死活地还要嘀咕:“这个是好嘛……”

  他被死啦死啦由上而下的一记扣得一声怪叫,死啦死啦此时虽未跳脚,那动势胜似跳脚。

  “没怒江你们一帮孙子大概都跑得离禅达五十公里远啦!兔子他爹得管你们叫小妈!你们要不要拜拜这条江啊?上柱香什么的?日本人管吹垮了元朝舰队的风叫神风,你们要不要管怒江叫圣江?”

  我们就使坏了,我们侧了身子,让他看见我们后边有几个家伙确实已经撮土为香地在那拜上了,那一小撮以满汉泥蛋为首。

  死啦死啦冲过去,连接两个大飞脚,于是满汉和泥蛋做了滚地葫芦。

  “别爬起来!跪着,就是方便别人踢屁股!”他像个疯子一样在我们中间到处蹿着,“仗了点儿天时地利沾沾自喜,还说什么老天开眼,终有正义——全民族的虚弱!我本来有十成十的把握把冲上来的再给他摁回怒江里去!”

  蛇屁股在我身后嘀咕:“还不都是在怒江里扑腾吗?”

  死啦死啦便瞪我,我便忙闪身,指牢了蛇屁股,“广东腔都听不出来?!”

  死啦死啦说:“不一样!他是我们亲手摁下去的!”

  不辣辩解:“……不还是摁到怒江里扑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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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9 08:32: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五章


      “不是!你们就再也不是残兵败将!不是还魂尸!”死啦死啦怒不可遏地站在祭旗坡临江的悬崖边,指着悬崖叫骂,“你们就是打了一场胜仗的……”

  当的一声,那声子弹的呼啸与远在横澜山和南天门之间的枪炮声迥异,它很近——我们看着那个指着怒江一副投鞭断流架势的家伙,他的钢盔打脑袋上冲天飞起,而他站在再多走一步就直滚进江里的悬崖边,背着我们全无动静。

  我们呆呆看着,钢盔飞起,钢盔落下,他还是戳在那里的一个背影,我们还是呆呆看着。

  我想到的第一个词是怒发冲冠,第二个词是脑浆迸裂。再后来我忘掉了任何词汇而只有一个想法,他死了,像要麻一样。

  我冲了上去,像我一样冲上去的还有迷龙、丧门星和郝兽医,我们想做的是抢回那具摇摇欲坠的尸体,免得它掉下去成了个一去不返的路程。

  尸体摇摇晃晃,一屁股坐了下来,我猛扑在地上才省得自己摔了下去,然后尸体翻了个身,向我们爬来,我们全伙子——至少是看见他的,也跟着木木楞楞地卧倒,尸体爬到一群趴在地上的我们中间。

  尸体给了我们一个诡秘之极的表情,以及做贼一般的小声说:“下面有日军。”然后他开始劫后余生地轻声大笑,“我钢盔呢?”

  满汉和泥蛋这样的菜鸟干瞪着我们,看我们这帮老兵痞子像蠕虫一样在悬崖边的地上爬行,一点儿也不紧张,只要你别站在死啦死啦站的那个鬼地方,日军所藏身的江滩于我们是垂直的甚至内凹的,我们打不着他们,他们也打不着我们。我们在这爬来爬去只是因为觉得好玩。

  不辣对着菜鸟们轻声地吓唬着:“砰。砰砰。”他一边做出千奇百怪的死相,让那帮傻子看得直瞪眼。

  死啦死啦拿棍子绑了面镜子探出去,下边砰的一枪给他打碎了,他把棍子探出去,下边又砰一枪,他就把树棍子一直探在那,让下边的日军砰砰着玩儿,直到有个枪法准得不得了的家伙把他的树棍一枪给打得飞掉。

  横澜山那边无论江面或者江滩上都已经没有活着的日军了,两岸在对射,但这种对射意义并不大。没有我们这边的尾声,按说今天已经收场了。

  两个残破的日军小队。几十个幸存者,被江水冲刷到祭旗坡的悬崖之下,连强渡工具都破碎了,回去是不可能了,他们只剩一个选择。

  死啦死啦扔了树棍,甩了甩震麻的手。翻个身躺在地上嘿嘿地乐。我们也心怀叵测地笑着,可以这样欺侮你的敌人,真是快乐。

  死啦死啦开心地说:“老鼠掉在水井里啦。”

  丧门星也高高兴兴地说:“困兽,困兽。”

  “游啊游啊游啊,游到死。”不辣给我们表演了一个死老鼠的样子。

  “你们几十个打过仗地,每人带几个没打过仗的。”死啦死啦做了个下山包抄的手势,“下去,摸螃蟹。”

  这回我们有点儿愣了。我们看了眼他让我们带的那帮半兵半农的家伙,他们站得离我们很远,并且是刻意地远一点儿。从上了这祭旗坡。他们就在那发抖——仅仅是因为横澜山那边的枪炮响得比较猛烈,现在已经稀疏下来了,但他们还在抖,他们拿枪像拿着锄头,他们也知道那不是锄头。所以看起来他们恨不得把枪给扔了——就实在是一副我们这种老兵油子都觉得惨不忍睹的德行。

  迷龙不满地说:“带他们干啥?我家又不要脱砖坯子。”

  不辣也说:“农忙还早。我家也不用刨地。”

  我问死啦死啦:“下去干什么?小日本枪打得多准你也看见啦,干什么要下去?”

  “那怎么办?现在冒头就挨枪。”死啦死啦反过来问我。

  我瞪了他一会儿,我不相信他是这么笨蛋的,但也说不准,偏脑筋的人有时候就能偏死。

  我建议说:“手榴弹啊。我们把手榴弹扔下去就行啦。”

  那家伙的赞扬总让我觉得像个圈套似的,“对对。你扔。你扔。”

  不辣踊跃向前,“我扔我扔。我背上来的我扔。”

  如此积极是因为他是我们中间带手榴弹最多的家伙。我们管他呢,在他的抗议声七手八脚把他的手榴弹给抢走了一多半,不辣死死护住了剩下的几个,并且抢在迷龙之后往悬崖下扔了第二个。落差很大,我们几乎不敢让手榴弹在手上有过长的延时时间,直直地让它落下。我们听着下边传来的爆炸和惨叫声。

  然后南天门上的步兵重火力开始向我们射击了,还未经修正的九二步炮炮弹在几十米外炸开。

  我们回望了一眼,那帮壮丁命的兵渣子现在自觉得很,现在全趴下了,惊恐地瞪着我们。

  死啦死啦冲着他们叫:“找隐蔽啊!掘单兵坑!再连点成线!挖成交通壕!”

  这个他们拿手,我们身后瞬间就快成开荒地了,锄头锹头铲子头再次飞扬,泥土和草叶子满天飞溅。

  我们这帮老家伙并没隐蔽,在耗了整整一天后,日军的火力现在有点儿后劲不足,跟我们曾经遭遇的那些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我们尽可以趁着夜色继续趴在崖边干我们的活儿。

  死啦死啦催我:“扔啊。怎么不扔啦?”

  我怀疑地瞧他一眼,又扔了一个,并且在那个手榴弹爆炸的同时扒着崖边下望了江滩,这回下边的日军残部不射击了,枪法再好也不可能顶着不断扔下来的手榴弹射击。

  我懊恼地缩了回来,“下边有个死凹角!不要脸地都缩到八杆子打不着的死角里去啦。”

  阿译说:“他们也都是日军的精锐。”

  “什么叫也都是?我们是你说的那种东西吗?”我问他。

  死啦死啦就在旁边嘿嘿地乐,他悠哉游哉地说:“要是我呀,就一开始连个石头子都不往下扔,先去弄个油桶来,填上几十斤炸药、几捆手榴弹、几十斤的碎玻璃锈铁钉什么的,往下一扔。轰隆一声,至少是死一半蒙一半,天下太平。”

  我们瞪着他,这么损地招也就他想得出来,问题是他放在现在说。

  我不满意地说:“不早说?!看着我们乱炸,现在下边都做缩头乌龟啦,汽油桶也炸不着!”

  死啦死啦没听见似地,对着那帮运锹如飞的家伙下命令:“先挖深了,上边盖上木头,然后再挖通啦!”

  “……你存心的。”我说。

  死啦死啦不理会我。接着命令那些人,“散开一点儿!”

  阿译在那转着脑子。终于转出个不算主意的主意来,“得派人去江滩上堵住,要不他们省过神就跑林子里去啦,不好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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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9 08:32:58 | 显示全部楼层
  死啦死啦当即予以否定,“不行。江滩上光秃秃,会被西岸当靶子打的。”

  我提醒他。“现在是晚上,对面看得清吗?”

  “反正不行。”

  我疑惑地瞪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又不理我们了,像个看农忙的闲人一样看着那帮掘壕的土豆——他们现在倒成了阵地上最忙的人。

  校正过的日军步炮开始第二轮射击,已经对我们的祭旗坡阵地形成压力。

  已经入夜,炮弹零星地在两岸爆炸,那更近袭扰而非压制。我们的两挺重机枪在夜色中盲射还击,空空空,通通通。

  也不知道谁在嚷嚷:“兽医,你有生意!”

  老头子便背着他的三个医药箱。沿着刚挖出来的简易壕猫腰过去。

  新丁们还像土拔鼠一样,在把壕沟挖得再深更深,炮弹虽然是零星的,却让他们有一种想钻入地底的欲望。我们老家伙则一定躲懒,我们窝作一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有点儿郁闷。迷龙不知从哪弄到的烟丝,包了枝喇叭筒,我们轮换着抽。

  我们有了伤亡,因为我们有几百个你不喊趴下就不会趴下的笨蛋。并且总觉得再跑多两步就能跑赢炮弹。

  我们脚下的日军仍然活着。我们主要的成就是把散兵坑连成了简易战壕,我的大部分同袍擅长的是掘土而非打仗。

  不辣说:“老子拿绳子吊一箱炸药下去怎样?”

  我让他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就算炸得着,他也一早给你打爆啦。”

  蛇屁股提议饿死他们。

  迷龙说:“如果老子的机枪现在在江滩上,堵着不让他们进林子,那是饿得死他们。可是老子在这儿。”

  丧门星问:“团长他想啥呢?”

  克虏伯说完“不知道”继续睡觉。

  烟递到我的手上,我拿着犹豫了一会儿,想是否要由一个不吸烟的瘸子变作吸烟的瘸子,我被人猛踢了一脚,烟掉在地上,我恼火地转身骂道:“你脸上生的是鸡眼吗?”

  那边比我更火爆,猛推了一把,让我还没站稳就又摔在地上,我看清那家伙是谁也就明白了他这样粗暴的理由——他是对我们从没好气的何书光。

  “如果不是在前沿我会拿鞭子抽你。你们团长呢?”

  我看清他身后是谁也就彻底放弃了再犟一下的想法,是虞啸卿、唐基和他的亲卫。

  “在检查交通壕。”

  何书光简短地说:“带路。”

  我的狗友们闪在一边,恨不得把自己在壕壁上贴成画儿,好让那几个一脸乌云的家伙通过。

  唐基招呼阿译,“林督导,一起过来。”

  于是阿译也只好跟着。我老实地带路,听着何书光在身后轻声咒骂:“这打的是什么鬼仗?”

  虞啸卿和天老爷合作,粉碎了日军攻势后便来视察我们。原来答应我们的补给有点儿缩水,几个掷弹筒,几挺轻机枪,又一个半死不活的壮丁连,对一个整天没派上任何用场的炮灰团来说,他可算一言九鼎地遵守了诺言,可虞啸卿跑这一趟不是为了表现他的信诺,瞎子都看得出,他来找麻烦。

  交通壕位于前沿的半身壕之后,我团对付泥土地本事倒真是让人叹为观止,这一晚上已经把其中一小段挖到了人头高度,死啦死啦正指挥人砌上护木。

  他看见我们时的表情,并不比我看见虞啸卿时好上多少。说白了,虞啸卿现在的表情恐怕要让弥勒佛也改作哭脸,并且离了老远便是他那种水泥钉似的切入。

  虞啸卿明知故问:“怎么回事?”

  “禀师座,正在筑防。”死啦死啦报告。

  虞啸卿冷淡地说:“我不关心你挖洞的本事。牛皮吹上了天,那是纸飞机,承不住人的,现在你摔了个底掉。横澜山阵地已经全歼敌军,你们是全师唯一被敌军突近的防线,并且,至今仍未歼灭。你的阵地下面有多少日军?一个师团?”

  “大概四五十个。”

  “为什么吃不下?”虞啸卿问。

  死啦死啦就沉默。我这会儿宁可看唐基,我知道那家伙很滑头,可那一脸那怕是做出来的和蔼可亲也比虞啸卿那张铁面皮好看。

  唐基试图缓解气氛,“师座告诉我龙团长是主动出击的。”

  虞啸卿毫不领请,“有个屁用!没头苍蝇也会主动出击!”

  “我这一团兵,就这几百人,真打过仗的怕还不到一个连。说句得罪的话,如果现在叫个兵,让他对师座开一枪,可保那兵没开枪会先尿了裤子。”死啦死啦说。

  虞啸卿板着脸,“太高看你的兵了。我可保你下这命令的时候那家伙就能尿了裤子——你是说你占尽地利的一团人吃不下区区几十个残兵?我让张立宪带特务连过来,你收拾一下零碎去跳怒江。”

  “就打过仗的这点人也够吃掉他们了。我是说,等江那边的鬼子再像今天这样盖过来,我们派新兵上去扛,那就是整团死光。现在,几十个回不去的日军不足为患,我让全团轮番上,估计的损失不到一个连,可新兵就学会了打仗。”死啦死啦说。

  虞啸卿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慢慢来?”

  死啦死啦说:“慢慢来。”

  那绝不是商议,因为虞啸卿的脸青得快成铁色了,而唐基的笑脸也越来越和蔼了,我不知道哪个威胁更大,而死啦死啦现在看起来有点儿执拗,他根本不想。

  唐基打了个哈哈,“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林督导,陪我看看你们的阵地。”

  我在眼角里扫着,唐基相当亲切地搭着阿译的肩膀,两个人沿着交通壕行了开去。

  言之有理连说两遍,便是言之无理,加上虞师座的脸色和唐副师座的笑容,便成了言之有理,我整死你。拿耳朵眼都想得出来,唐基叫了阿译去是为了知己知彼,我们所有人也都心照不宣,阿译一直在一丝不芶地向汇报着死啦死啦的业绩或者劣迹。

  当唐基走开后,虞啸卿的脸色反倒生动些了,他终于用一种看人的眼色看了会儿死啦死啦,那种绷紧的愤怒终于开始活跃起来了。

  他问道:“你觉得我欠着你的?”

  死啦死啦看起来有点儿莫名其妙,“什么欠着?”

  “南天门之战与我无关,我也从没想居你的功劳。但上边要想捧王麻子,就是会管他三七二十一的把张三李四做的好事全压王麻子头上……你不要因此就心怀不满屡生事端,那我对你的最后一分敬意也就没了。”

  死啦死啦坚决否认有不满之心。

  虞啸卿:“那你这么做死一样的搅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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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9 08:33: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六章


      死啦死啦:“这是为了我们。”

  他理直气壮地瞪着眼,而虞啸卿的眼瞪得比他还大,那是惊加了怒。

  虞啸卿:“谁们?——好吧,你和你的渣子都滚下祭旗坡,我让特务营来了这残局。你可以混吃混喝,一边求老天爷让我军务繁忙没空想起你来。”

  死啦死啦:“江这边的都叫我们。”

  虞啸卿:“我羞于与你称们。”

  死啦死啦:“我今天说连师座都没逃过爱安逸的毛病,师座不还说谢你苦药吗?死都不怕,就怕不安逸,命都不要,就要安逸,就这毛病。多少年来这是个被人钉死了的死穴,一打一个准儿。远的不说,说卢沟桥吧,日本人打不动了就和谈,和谈三次就打三次,我们不信都骗着自己信,日本人和谈时公然拿着地图在宛平标好炮兵目标的,准备好了当然再攻,再攻没攻下又说撤兵,喘了气再攻,我们也就想和平想到不要命的地步……”

  虞啸卿的性子耐到再耐不住的地步就终于开始咆哮:“卢沟桥算近的吗?那你说远的是不是要远到宋朝去啦?!”

  “那我们近点。”死啦死啦很诚恳,尽管他的诚恳都让我觉得怪兮兮的,“就这,此时此地。我在对面被打得全军尽墨,尸骨无还,这么个惨法,可一瞧日军开始修防线就想,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了。连师座这样枕戈待旦的人也是一样。禅达,日军扑过来时都要烧城了,一看,没过江,又过上日子了。今天为什么不战自溃?要不是赶上怒江发威,咱们只好骂骂鬼子的祖宗就去做仁人烈士了……”

  我听见响亮的一声,虞啸卿打人快得看不清。我寻思丧门星多半打不过我们这位师座,死啦死啦也没搞清怎么回事就一头撞在刚挖好的壕壁上。

  而虞啸卿向他招着手。

  虞啸卿:“站直,站直。我生平最烦就是空谈阔论,因为你这样太有想法的家伙正在摆道理的时候,我们的国家叫人一道道摆掉——哪怕在你想偷着卖掉点儿武器养你的渣子的时候,我都还以为,你也许能做点儿实事。”

  死啦死啦拧了拧差点儿没被打歪掉的脸,并且尝试了一下,发现自己还有吐口血唾沫的能力:“做了呀,师座。我们拒敌于西岸。可东岸有日本人,我们就不会再睡着。”

  虞啸卿不愤怒了。因为他总算明白死啦死啦啥意思了,他也彻底惊愕了。

  虞啸卿:“……你想让日军过我们的江防?”

  死啦死啦:“就这几十个。他们也不可能回去。”

  虞啸卿:“你想让这几十个活着过我们的防线,进后方?”

  死啦死啦:“对。他们也扛磨得很,会像蟑螂一样活下来。”

  虞啸卿:“为祸民间?”

  死啦死啦:“您清楚得很,一群丧家犬,光日军今天的炮击造成的伤害也几十倍于这群丧家犬。而东岸有日军。禅达再不敢睡觉了,我们也不敢睡觉。”

  虞啸卿:“你里通外国。”

  死啦死啦于是苦笑:“这话真叫我听着委屈。”

  虞啸卿:“你草菅人命。”

  死啦死啦:“日本人要打过江,对着晕晕欲睡的我们,那不叫草菅人命,叫屠杀。这事我今天说过,您说谢你苦药,药就是苦地,比苦还苦,认错容易,其实不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要改,要吃药。”

  虞啸卿:“你死有余辜。——中尉。”

  我一直到虞啸卿和何书光一起瞪我,才反应过来虞啸卿说的是我。

  我:“在。”

  虞啸卿:“拿起枪。”

  我端起我的步枪。

  虞啸卿:“对住那颗想太多了的脑袋。”他同时向死啦死啦解释,“让你的人毙了你,也许你会想得再多一点儿。”

  我慢慢把枪口顶住死啦死啦的脑袋。我很庆幸他没看我。他要看我,我也许就会撒手把枪丢掉。

  死啦死啦:“我在找我们弄丢了的魂,找不回来,我们这辈子都不得安宁。这其实跟日本鬼子没什么关系。”

  虞啸卿:“我看你确实是弄丢了魂。上弹。”

  死啦死啦:“我说的是我们。”

  我把我麻木的手指放在枪上边,我以为它弯不过来,但在我的注视下。它弯过来了,我拉了枪栓。

  ——我躺在全军覆没的燃烧的阵地上,看着在火海中依次燃点的火柴头的小小火光;——被我们打了的李乌拉失魂落魄地躺在地上,对我们升出他的碗;——没魂的迷龙狂暴地在收容站里和我们每一个人厮打;——没魂的阿译对我开了黑枪;——郝兽医在坟山上对着我叹息:“真是个失了魂的家伙呢。”

  ——我在坟山上对着郝兽医叫嚣:“信什么?灰飞烟灭!魂呢?魂飞魄散!

  ——死啦死啦在南天门上招呼着我:“喂,喂,魂呢?”

  ——康丫在刺刀面上看着他模糊的脸:“还是看不清。”

  我抬起头,虞啸卿正在对我吼叫:“开枪!还要我说几遍?开枪开枪!”

  我:“……永世不得安宁。本书转载ㄧбk文学网wαр.①⑥κ.сΝ”

  虞啸卿因我的噫语讶然了一下,但我不是一个值得他讶然的人:“开枪。”

  于是我开枪,但我开枪时抖得不成话,子弹贴着死啦死啦的头皮飞过。

  死啦死啦身子歪了一下,捂着刚掠过子弹的耳朵痛苦地笑了笑:“妈的,一天两次,尽拿子弹给我剃头。”

  于是虞啸卿看了我一眼,我的枪口已经放低了,我知道我再也不会有向死啦死啦开枪的勇气,哪怕是十个虞啸卿一起向我下令。

  虞啸卿:“何书光。”

  何书光比我利索多了,伸手就拔出了手枪顶在死啦死啦刚被顶过的脑门上。

  虞啸卿:“先杀违令不从的,再杀异想天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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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9 08:33:54 | 显示全部楼层
  那枪口便立刻杵在我脑门上了。

  死啦死啦苦笑,把我从枪口边拉开。

  “我不会胡思乱想了。我这就去吃掉他们。”他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而虞啸卿和他的亲随们冷淡地看着我们,不表示任何意见。

  军人信奉一成不变的规则,用最顽固的方式维护顽固,虞啸卿是军人中的军人,也就是说他将最为顽固。死啦死啦也许会把我们的小命断送在哪怕有百分之一希望的事情上,但眼前的事,他现在知道了,是全然无望。

  夜露打湿了下坡道上的山草,不是一般地滑。我们中经常就有人一声不吭地滑进了坡下的黑暗里,过一会又灰头土脸。身上披挂着草叶荆棘加入我们——一声不吭是我们此行是去给祭旗坡下残留的日军一个全歼,是去打仗的,在忍痛和惊动日军之间宁可选择前者。

  当死啦死啦把这团能打的人全码在一起也就这些人了,郝兽医在阵地上给人治伤,阿译督导大人在阵地上充充泥菩萨,其他全在。连泥蛋满汉也给拉来了充数——狗肉忽前忽后地逡巡在我们周围,从今天禅达被炮击时它便一副亢奋状态,一条好战的狗。

  我就偷瞧领队的死啦死啦,那家伙一脸的郁闷,一直不怎么吭声。

  我:“肿啦。”

  死啦死啦便悻悻活动一下肯定还没知觉的下巴,“姓虞的手狠得像武老二,老虎也给他打死啦。我现在觉得一嘴牙全假的,待会儿摘下来给你瞧。”

  我:“活该。”

  死啦死啦:“你也肿啦。”

  我便摸摸被何书光拿枪管子杵过的脑门,“枪筒子当手指头杵脑门,走火打死人也就跟杀只鸡似的。这种人惹不起的。不要惹啦。”

  迷龙就很高兴地扎进个脑袋:“谁肿啦谁肿啦?”

  死啦死啦和我各伸一只手把那只脑袋推了开去,异口同声地说:“关你屁事。”

  死啦死啦:“我对吗?”

  我:“你疯啦。”

  死啦死啦:“疯啦不等于错啦。我对吗?”

  我:“对错还没个虱子要紧呢。虞啸卿想要什么你真不知道?他就要两个字,‘全歼’。粉碎敌军必得之攻势,全歼来犯之敌于东岸,‘全歼’这两个字在他的上峰那里是很香的。他的虞家军就又可以壮大了。”

  死啦死啦讶然了一会,从他的反应我可以看出他压根就没想过。

  死啦死啦:“你怎么就会想到这些呢?”

  我:“垃圾堆里拱四年啦我!要想不到这些倒奇怪啦!”我瞅了眼他的表情,“好吧,我有颗小人之心,怎么着吧?”

  死啦死啦倒笑逐颜开,“让你做我的副官真找对人啦。你想到的我都没想到。以后就跟我同命吧。”

  我:“我不是你的传令官吗?”

  死啦死啦:“又升啦。传令官兼副官啦。”

  我便悻悻地骂:“宁可跟虱子同命。”

  迷龙的脑袋又扎了进来。“谁挨揍啦谁挨揍啦?”

  死啦死啦和我各伸一只手揍了那脑袋。异口同声:“你挨揍啦。”

  然后我们不再说话了,我们已经快下到祭旗坡临江的山脚。死啦死啦忙乎着把行军队形调整成战斗队形。

  莫名其妙我又成了他的副官,这不叫升官,而是说,你的生命里又要多了许多麻烦。譬如最大的麻烦来自眼前,虞啸卿只给了四个小时,在黎明来临前他不想虞师防区里再有一个日军。

  祭旗坡几乎就是悬崖,所以一度被虞啸卿放弃设防,下边的江滩也窄得要命,实际上我们是在涉着湍急的浅水摸向那片日军窝藏的乱石。我们没有用任何照明工具,以免成为南天门上重火器的靶子。

  但这瞒不过我们要摸的日军,乱石后边轻响了一声,黑七麻乌中你也根本看不清什么向我们飞来,然后水花炸开,一个最晦气的新丁倒在水里,三八枪子弹的尖啸从我们中间划过,我们卧倒在浅水里,迷龙用机枪扫射半淹在江水里的礁石。

  我看着死啦死啦伸手在狗肉头上拍了一下,“狗肉,上。”

  然后狗肉溅着水花,几乎与迷龙射出的弹道平行,悄没声便消失在乱石后。

  我:“……开什么玩笑?!”

  死啦死啦没空搭理我,反手把不辣刚拔在手里的长柄手榴弹给抢了,“上刺刀,上。”

  这时候他说了算,我们都爬起了身,一边跟没了腿的水流较劲一边上着刺刀,本以为会是惨烈的肉搏,但没跑两步我们便叫乱石后传出的声音惊着了。惨叫、撕咬和一头野兽从喉咙里发出的愤怒低哮——我们很难相信那来自我们早已熟悉,天天拍着打着玩儿的狗肉。

  死啦死啦第一个纵身上了乱石,对石头下的什么用毛瑟枪打了一个点射,惨叫声停了。丧门星也抡着大刀片爬了过去。我也玩命地爬那块滑溜石头,抬头时狗肉正好从那边纵身上来,我几乎把脑袋顶到它的嘴上,那张嘴喷吐着热气,带着血肉和日本军装的碎片。

  我手脚发软,又掉回了水里。

  我们死一个,杀一个,死啦死啦不开枪,那个日军也只能再多叫几秒钟——他的刺刀都被狗肉咬弯了。想到天天和这么个家伙形影不离,同屋而寝,我觉得身上的毛孔都在哗啪地炸开。

  我们在看已经被我们攻下的凹崖,这里有三具日军的尸体。最新鲜那具身边有三枝步枪和一堆手榴弹,腿上的一处伤口已经包扎过。有两个是我们从上边扔手榴弹炸死的。这个大概是炸伤了,拖不动,留在这咬我们一口。

  我们的面色都很难看。

  虞啸卿下死命令时我就在担心这个——日军并没窝在我们脚下等着玉碎,他们想活,谁都想活,于是已经没入东岸的茫茫山野。做蟑螂或者做野狗都得活下来,于是虞啸卿再也无法说虞师防区无一日寇。死啦死啦现在跳到怒江里也洗不清,甚至他在我眼里也不那么清白——至少他没有在第一时间杀死日军,而忙于打破我们安逸的异想天开。

  死啦死啦抄了点儿江水,冰自己的脸,大概想到还候在上边的虞啸卿,他已经又脸颊生痛了。

  我小声地说:“追击吧。”

  死啦死啦:“嗯。追击。分四队。我一队,你一队,迷龙和丧门星带一队。”

  迷龙:“走啦走啦。”

  死啦死啦:“追到了不急打,先咬死。等援兵。”

  他们开始张罗和分队,我看着这茫茫黑夜里的活人和死人,忽然有些茫然。

  我:“那两个死人的左手都被砍掉了。”

  死啦死啦:“怎么啦?”

  我:“被没死的带走啦。他们好像觉得这样子魂就能回家。”

  死啦死啦看了看我,在我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然后带走了他那队人。

  人影在晃动,射击,手榴弹爆炸的火光,惨叫,但这一切都被枝丛割得支离破碎。一个中国兵和一个日本兵纠缠着从枝丛中滚出来,两人的刀嵌在对方身上,我们在黑暗难辨中也把子弹打在他们两个人身上。

  我用火把照着被我们分开的两个人,那个倒霉蛋中国兵是从南天门上挣回一条命的二十三个人中的一个。我看着我们这队人,安静而惶然的脸,现在安静了,在火把的闪烁下,树林里几乎再无人声一尽管我面前站着整队人。

  打仗还是活下去,被我们追逐的日军一定想过这个问题,他们选择了后者,化整为零。我们肯定能全歼整队顽抗的日军,但在滇边的茫茫山野里要找齐几十个人的机率为零。

  天亮时我们只杀死了五个,四个小时早已过去,四个小时是虞啸卿给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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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9 08:34: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七章


      我们疲惫不堪地从山林里进入我们的壕沟,新丁们还在挖,表情里带着真正的恐惧,我们比他们稍好,因为在这个晚上,我带的这队人已经经历过真正的死亡,但我们无法不注意到壕沟时停放的一具尸体:我们的,某个新丁,一块破布盖在他的身上,但不能盖掉他胸口的一个刀孔——血已经浸透。

  我们沉默地从那具尸体边经过。

  一个逃晕头的日军跑上了我们的阵地,给一个晕晕欲睡的新兵来了一刀,然后逃之夭夭。他没有造成更大的伤害,但这形同给虞啸卿扇了一耳光,因为此时虞啸卿正在阵地上,等着我们的回音。

  交通壕边挤着一众人,迷龙和丧门星他们都已经回来,我挤进去——虞啸卿正在对垂头恭立的死啦死啦大发雷霆,他手上挥舞着一柄带血的三八枪刺,那种怒发冲冠,我不怀疑他会给死啦死啦来上一刀。

  虞啸卿吼道:“现在,这把刀被你插在我的心口了!”

  死啦死啦低着头,那不表示他同意,“谈不上刀,顶多算根刺。日本兵极注重保全武器的,杀完人连刺刀也扔下了,他们已经全无斗志了。”

  虞啸卿:“头抬起来。”

  死啦死啦抬起了头,丫可真不像个军人,一只手护着被抽过一记的那边脸,至少不要两次全打一个地方吧?

  虞啸卿:“手放下去。”

  死啦死啦很无奈地放下了手,看来就是同一个地方啦。

  虞啸卿瞪着他看了很久,已经不是生气啦,冷漠、鄙视、奇怪、甚至还有某种已经过去了的友谊——虞啸卿对死啦死啦并不像对别人那样的,如果像对别人一样,我想三两个死啦死啦也早已毙啦。

  “你自生自灭吧。你和你的虱子们。”说完,他走了。他已经不再愤怒了,因为早已出离。何书光几个以同样的冷漠跟在他后边,但那种冷漠并不太持久——因为何书光半截子想起他的另一个主人。

  何书光:“副师座,走啦!”

  我看见唐基,搭着阿译的肩,从交通壕后边漫步过来,这边有多紧张,他们那边就有多融洽,阿译的脸通红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泽。我想他就算撞见他死了的老爹,怕也就是这种表情了——不,我觉得他和他老爹并没这么亲密。

  我不知道他们说什么要说那么久,我们在江边和林里奔命多久,他们就说了多久,我只知道我们最近做的那些见光死的事又被卖了,大概还包括我亲了小醉一口,我愤怒的不是阿译,而是死啦死啦,他就当没事一样。

  他们一边还在说着什么,最后唐基轻轻拍了他的肩,连告别话都没有的,唐基总是深谙如何在最短时间内让一个人成为自己的朋友。然后阿译站在那目送加心送,那贱样简直像一个三百年没碰女人的男人大战三百合之后的表情。唐基走过我们中间,和蔼的目光并不回避我们,也不像虞啸卿那样视而不见,他甚至还在死啦死啦身边停下,轻轻拍了他三下肩,说:“好自为之啊。”然后他们便从我们的阵地上消失了。

  阿译还戳在那,幸福已经换算成同等份量的失落和茫然;死啦死啦又低了头想着事;我们全都一样的不知所措。

  枪声零碎地响着,我们在山林里狼奔豕突地追逐着一个看不见的目标,都快累死了,泥蛋扒着一个同僚站稳了。胃里没什么内容,他只好吐清水。

  泥蛋:“湖……湖北……没这么多鬼山……”

  枪声一响,他扒着的人躺在地上,泥蛋一起摔在地上。

  我们回师,终于找到了树丛里一个比狐狸洞大不了多少的洞穴,我们往里一个个地扔手榴弹。

  我们从此不得安宁。

  一声枪响便得在连山羊都能跑死的肠子路上颠扑。强身健体,还得提防哪个被追疯了的日本兵来上一发准得要命的子弹。

  跑得半死的我们。坐在林边,看着那支怪异的队伍过路:由禅达百姓用老枪、火枪、大刀梭镖武装起来的队伍,我甚至看见有家伙扛着一柄青龙偃月刀。他们走着,时不常就拿下肩上的大火枪,对着林子里喷上一下。

  一周后禅达城外的一家百姓被杀绝了,所有的衣服和食物也都宣告失踪,虞啸卿于是组织了一场大会猎,杀了六个,抓住一个,那一个在押解回途死于耙头和拳头的风暴。从此后禅达组织了民防,经常大半夜我们还要听他们制造出的怪动静,禅达也不得安宁了,禅达从此再也不敢睡觉。

  我们在祭旗坡的壕沟已经全挖得了,那帮酷爱土活的新兵们却总还要精益求精地再做修整。我在他们挖出的防炮洞里,从枪眼里用望远镜张望对岸。

  那边也在筑防,这回像是真的,也是精益求益地往地下发展。我在地表几乎搜索不到日军。

  日军再也没有进攻,实际上他们上次的进攻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一条贪婪的蛇发现自己吞下了一头象,这头象很可能撕破它的肚皮冲出来,一个古老的故事。我们隔着一条江看着渐息的波澜。

  南天门的日军联队现在开始学习我们,像土拔鼠一样往地下发展。死啦死啦说对面的山已经快被挖空了,并且他很荣幸地通知我们,竹内连山从军前就学的木土工程。我们无所谓,就算真有反攻之日也轮不到我们,虱子命不操这份心。”

  我把望远镜调到最大倍率,仍然看不清南天门之顶永远在雾霭里的那棵巨树,那里一直在传来隆隆的爆炸声。

  我:“他们好像要把那棵树炸倒。”

  我是在跟死啦死啦说话,他坐在那,在这个临时的战地住处里,就着一张小桌子捣着饭盒里的杂粮饭,他的菜是盐水泡芭蕉根。

  死啦死啦:“哪棵树?”

  我:“那棵树。南天门顶的那棵神树。迷龙要死在下边的那棵鬼树。”

  死啦死啦:“不是炸倒。飞机侦察说他们正把那棵树改成南天门最大的碉堡。”

  我:“开飞机的瞎了眼啦。那棵树都半石化啦,炮弹上去也就啃个小坑。”

  死啦死啦:“所以是碉堡嘛。碉堡碉堡,不是凉亭子。跟你说过竹内是学木土工程的。博士。”

  我不再说话了,并且终于在望远镜里找到了设在那棵巨树上的一个炸点,在那样的爆炸下树只被炸下了一根旁枝,我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一个碉堡。

  然后我在半山腰上看见一条大狗,蹲在那,倨傲地看着我这个方向。它理应看不到我,但我觉得被它看到——这是比那棵巨树的改造更让我吃惊的事情。

  我:“狗、狗肉?!”

  死啦死啦:“嚷嚷嚷什么呀?你当我吃的是什么美味佳肴吗?”

  我:“狗肉叛国啦?!”

  死啦死啦:“扯蛋。”

  我也正好看见狗肉跑到我们这防炮洞的门口,瞧了我们一眼,没发现什么它能有兴趣的事情,于是把一个过路的新兵扑倒在地上——那是它的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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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9 08:34:5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继续看南天门上那条和狗肉一模一样的狗。我有一种错乱的感觉。几天以后我才搞明白,竹内养了一条一模一样的狗。不,我错了,死啦死啦从来不承认狗肉是他养的。处的。他贱兮兮地说。

  作为传令官兼副官,上哪儿我都得贱贱地跟在那家伙的后边,包括现在这样地视察阵地。我们的阵地已经扎下了模子,一向无人光顾的祭旗坡现在不复往日。它有了一种潦倒而穷苦的军事氛围,虽然什么都缝缝补补,啥都破破烂烂,但它是军事氛围没错。我们的衣服都和土一个色,稍用点儿劲就能把已经腐化的布质给撕烂了。人们在吃饭,吃的是和死啦死啦一样的东西,每个人都面有菜色。我们进入了堑壕时代,霉天雨地,这样打仗的兵第一个想的不是打仗,是耗日子。把对方沤霉沤烂沤死。

  蛇屁股在向死啦死啦抱怨:“附近芭蕉树都挖完啦。再下去连盐水泡芭蕉根都没得吃啦。”

  死啦死啦:“上横澜山挖。”

  蛇屁股:“他们打我们。”

  死啦死啦:“总不能次次打吧?要想吃光头杂粮饭你们就别去。”

  迷龙便对着那一帮干瞪眼的新丁乐:“吃。吃。早说了吧,有你们好果子吃。”

  死啦死啦便当那块跟他没关系了,在阵地上横瞄竖瞄着,他的着眼点在对面南天门。

  死啦死啦:“这地方该放门炮的。一个团连门炮都没有,实在不像话。”

  克虏伯:“是啊是啊。”

  我便警惕地瞅着死啦死啦:“你是不是又想去找你那门战防炮啦?”

  死啦死啦便光天化日之下向着迷龙嚷嚷:“老板啊。再给我弄两副丝 袜两块香皂来!要茉莉香的!”

  迷龙瞪他的眼神比我还警惕:“你已经欠很多债啦。”

  死啦死啦:“打欠条打欠条。”

  迷龙:“打欠条就没折扣啦。”

  死啦死啦:“打欠条。”

  这家伙身上连空白纸条都是自备的,那形同他只能在迷龙处购物的钞票,拿出一张来刷刷地就写,一边还要伴之以与迷龙的讨价还价。

  老天爱开玩笑,但他派来个从不玩笑的虞啸卿,虞啸卿说自生自灭。于是除了最低限度的需求,别团享受的与我们无关。荒唐带了苦涩,苦涩夹着荒唐。横澜山吃白米饭,有美国罐头,我们吃杂粮饭,把芭蕉树根泡进盐水缸。迷龙的黑市蓬勃发展,死啦死啦缩减本来就不够的口粮,以便迷龙去黑市换烟酒香皂、女人丝 袜,他再拿去股长军需什么的那里换回早该给我们的物资。

  我对着写完了欠条回来的死啦死啦冷不丁一句:“你睡了几个军需的老婆?”

  死啦死啦:“啊?”然后他便乐了:“有几个吧。”

  我:“你现在像个礼包,身上捆着丝 袜,嘴里叼着香皂,把自己放在托盘里送上去。拍人小老婆马屁的人像个军人吗?”

  死啦死啦便哈哈地笑:“你嫉妒啦,你嫉妒。”

  我没嫉妒,而且说真的我也知道这样不可能打击到脸皮如此之厚的人,我便换个方式:“你想没想过?”

  “想过!”那家伙斩钉截铁地说。只是下一句能把人气死,“想过什么?”

  我:“……禅达城现在传得过江了上千鬼子呢,唯虞啸卿马首是瞻了。优先分配的给养、打醒十二分精神的军队、一座拿他当中流砥柱的禅达,这是虞啸卿这回赚到的。你赚到什么啦?”

  死啦死啦:“我对啦,我对啦。”

  我:“……你疯啦。”

  死啦死啦:“疯啦,但是对啦。对错很要紧。”

  我看着他屁颠地沿着交通壕一路行去,敲敲这个,打打那个,狗肉比他持重二十倍地一路跟着。我翻着白眼,从郝兽医手里拿过给我留的杂粮饭和盐水泡芭蕉根。

  我:“他真有这么蠢吗?”

  郝兽医:“真有这么蠢。”

  我便改瞪老头子那张永远沮丧的脸:“他拿小脑都能让我们这些人精吃瘪。”

  郝兽医:“可人家只在一件事情上用心。”

  迷龙把弹雨从林中的隐蔽地泼洒了出去。一边对着豆饼大叫:“弹夹子!弹夹子!”豆饼便一手一个弹匣送了过去,看得迷龙发愣:“一辈子都教不会吗?东北人就生三只手?”

  不辣摔了个手榴弹,我们已经默契得很了,丧门星提着刀摸了过去。我端着枪在警戒,现实地说一句,我肉搏可能还打不过豆饼,可枪法还行。

  那天晚上出了点小事。两个,后来发现是三个狗急跳墙的日军打算偷渡回西岸,他们到江边就崩溃了,这是能把上千人也冲得七零八落的江,对三个靠吃白蚁和野芭蕉活着的人与冥河无异。我们杀死了俩,剩下一个,死啦死啦要活的。

  满汉和泥蛋在斗嘴子,关于谁做排头兵的问题。

  泥蛋:“我昨晚帮你替岗啦。你排头兵。”

  满汉:“排头兵跟替岗有什么相干吗。”

  我:“满汉排头兵。”

  满汉:“我痢疾。”

  我:“那等痢疾好了让你做十回排头兵。”

  在他们眼里我是个官儿,满汉就不敢再说什么了。我看了眼死啦死啦,他也没有反对意见。泥蛋在打仗上比满汉稍强一点。于是满汉就成了可以比泥蛋先消耗的资源。每只土拔鼠都因此条不成文的法则而后悔来我们这个炮灰团,但我告诉他们,哪个团都不屑要我团出去的兵,而且所有军队都是这样的法则。

  满汉战战兢兢第一个摸出了树林,但他没有中枪。于是我们潜出我们隐藏的树林。这帮人和以前已经不大一样了,以前他们只知道轻声轻声,除了脚下轻声什么都关注不到,反倒弄出越来越大声。现在他们用不着去刻意让自己轻声了,而是关注手上的武器。

  我得说我们已经有那么点儿样了,那点儿样就是张立宪何书光们天天装出来的那样。可我们不是装的,是拿来保自己命的。死啦死啦也用不着去关注战斗队形,把哪个踢回队里或者揪出队里。他们现在知道自己的位置。死啦死啦只需要把他的毛瑟枪轻轻地摆上一摆,同时安抚着狗肉的头。

  死啦死啦:“活的。”

  谁都明白啦,只在他身边的我老人家给他添堵:“那你可不能放狗肉。”

  死啦死啦便瞪我一眼:“你怎么还不如个壮丁兵啊?”

  我便不再说话了。晚上最黑的不是林子,而是江滩,因为滩石就是黑的,被江水里的波光一晃,更什么也看不清,我们把自己压低在一个蹲踞的高度上呈扇面向那里潜近——日本人的枪法可准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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