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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云雾飞舞

《我的团长我的团》小说--兰晓龙(已完结,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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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0 09:57: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零五章

第一百零五章


     迷龙那是你不叫都要找事的主,扔下个被他收拾了一溜滚的尉官,照着张立宪就把流星锤抡了过来。张立宪文质彬彬,干架却是个狠过蝎子尾巴的主,嚓的一声把刺刀拔在手里,对着迷龙的流星锤便一刀划了过去,一包石头顿时落了满地,迷龙手上猛轻,趔趄之中被张立宪一脚踢在肚子上。何书光几个跳了过去,压倒了狠砸。

  那边的蛇屁股早被放倒,不辣也刚被几个人放倒。

  郝兽医很怪,没帮手,没拉架,只远远地站着,吸溜着鼻子。

  现在精英们终于有台阶可下了——来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可以让他们一顿暴踹。

  我们七个行走在回迷龙家的路上,这是一支丢盔弃甲惨不忍睹的败军。家父是最完整的,闷闷地低着头,连刚才弄乱的衣襟都已经收拾平整。迷龙拖着那架推车,不辣帮推着,蛇屁股在偷懒。

  郝兽医在行走间探察着死啦死啦的伤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不断地擦自己的眼睛,死啦死啦不至于让他那么难过,我们对各种伤势早已习以为常了。

  迷龙和不辣是灾情最惨重的,满脑袋满脸的血,不辣的鼻孔拿破布卷塞着,迷龙的脸上还印着一个完整的大鞋印。我走在稍远的最后,小醉一边摘掉我身上的垃圾,用衣服擦掉那些该死的鬼画符,一边啜泣——她连一下也没有挨到,但她伤心得像快要死去。

  迷龙:“……哭啥玩意啊?我家里那个就从来不哭,怕是我死了都不哭。”

  不辣:“你家里那个不哭,因为有个嚎的啊。”

  蛇屁股:“臭虫大点事都叫你嚎炸啦。”

  迷龙:“我嚎了吗?啥时候?”

  不辣蛇屁股就只好望天翻白眼,郝兽医就只好叹气。

  郝兽医:“我看咱团长还到不了生死大限,活累趴下的,所以啊……迷龙啊。你是个好娃,你脸上那个大脚印能不能擦擦?”

  迷龙:“干啥玩意他不死我就得擦掉啊?就不擦!”

  郝兽医:“你留着做啥呀?……人要自重嘞,拿去买鞋做鞋样这脚跟你也不一边大啊?”

  迷龙:“我回家找镜子瞧好了记住了,回头我满街找穿这鞋的,我撅折了它!”

  小醉听得直愣神,被我一眼看过来又扑的一声,像是转笑,却还是转成了哭。

  我:“好啦好啦。我们常这么闹着玩的,迷龙还踢过我五十脚呢,闹着玩的。”

  迷龙:“我哪儿踢过你五十脚啊?我数得到五十吗?”他摆明了是很想揍人。可眼下都是些能抬杠而不能揍的人:“硌应玩意。”

  不辣:“那你做生意何搞?五十都数不到。”

  迷龙:“一个十,两个十。三个十……整明白啦?”

  我们都笑,郝兽医怔怔地笑得像哭,小醉并没有笑,但被我看到,便连忙做了个笑,她没能笑几声。而开始咳嗽,我瞄着她瘦削了很多的脸。

  都过去了,我们可以窝在祭旗坡上,可以活下来,可是小醉瘦了,瘦得让我心碎,她不做了,一切生活来源已经断绝。

  我们走过青山绿野,迷龙家青瓦的屋顶在望,我们没人乐意抬头。走在这精致得盆景一样的世界里,我们狼狈得简直有些狰狞。

  门开着,雷宝儿坐在门槛上冲我们吹口水泡,迷龙瞧见他儿子就不管不顾了,撒手了小车就去抱。车载着死啦死啦往下出溜滑,压了不辣的脚面子还停不住。

  郝兽医:“——迷龙你啊你啊你啊!”

  我蹦上去,我和小醉、郝兽医合力才把那车稳住。迷龙嘴都懒得回,把他儿子顶在脑袋上痒痒肚子,雷宝儿一边笑着一边在他脸上添新的脚印。

  迷龙:“叫爸爸!” 小说整理发布于ωωω.ㄧбk.cn那是某种程度上的炫耀,因为雷宝儿立刻很流利地:“龙爸爸!龙爸爸!”

  迷龙得意地瞧着我们:“瞅瞅。我大儿子!……”

  我们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因为我父亲在他身边,低头瞪着门槛。猛烈地咳嗽,咳得迷龙都不好意思得瑟下去了。

  迷龙:“……我说老爷子,你一向都没病没灾的呀?……那帮货打着你啦?咱改天就打回来……”

  我父亲:“你休要管。”

  然后他就继续咳了个惊天动地,咳得连迷龙老婆都从院里迎了出来,见了自己丈夫先只好交换个眼神,她讶然地看着我们这奇怪的一行,但我父亲是咳得如此骇俗,迷龙老婆只好先扶他过门槛。

  我父亲:“你也休要管。”

  总算是我明白了他那个会意格,巴巴地忙赶上去扶。

  迷龙:“咋的啦这是……他那腿脚比他家瘸小子可好多啦。”

  我必须表现出感激涕零,这是和解的信号,家父仁慈地免去了我尚未完成的跪罪仪式。

  我父亲先轻轻地把我地手掸开了,“你那肩头又是造的什么孽?”

  我:“……小事情,小事情。”

  我父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任意损伤,就是不孝——又怎么是小事情?你那腿你的同僚也告诉我啦,国之危殆,奋勇杀敌,总算是……也算是过得去。”

  迷龙把雷宝儿顶在头上,后者把他一张脸扯得都变形了,他还要玩命地对我做着鬼脸——我可被我老子终于表现出来的关怀感动得差点哭了出来,我摸了摸口袋,那东西在裤袋里,今天一趟撕扯倒没失去,我把用油纸包着的钱递给他。

  我:“爹,我的饷金。你和妈买点东西。”

  老头子心安理得接了,看也不看,揣进口袋,倒抚得熨贴:“还不扶我进去?”

  郝兽医、不辣、迷龙几个总算看完了老头子的戏,老头子以比我轻松好几倍的姿态过了门槛——想必我不在时他总是一蹴而过的——也没再生什么事端,迷龙放下了他儿子,他们几个总算能合力把死啦死啦抬进来。迷龙老婆在迷龙身边低语。小醉悄没声地跟在最后帮着手。

  兽医和不辣蛇屁股忙着把死啦死啦抬进楼下屋安顿下来,我扶着我父亲上正堂——我不知道老头子是拿什么看东西的,多半是后脑勺,因为他一直没生什么事,却在小醉刚迈过门槛时忽然发声。

  我父亲:“这是我家,风月浮萍之人不得入内。

  于是小醉刚迈进门槛的一只脚立刻迈了回去,现在她完整地把自己站在门槛之外了。我讶然地看着我的父亲,而迷龙简直是愤然。

  迷龙:“这咋整的……不是我家吗?”

  他立刻被他老婆从后腰上狠杵了一下,痛得直叫唤:“就是我家……”

  迷龙老婆:“别让你孟兄弟为难。”

  迷龙:“……为难啥呀?他就爱为难……”

  于是他又被狠杵了一下。

  小醉还是站在门外。我看看她,又看看我父亲。

  是的。如果迷龙胆敢挑明这是他家,我父亲就会马上吵吵搬家。然后让我这运交华盖的家伙当晚再给他变出个家。小醉想走又没走,因为我们又很久没见,最近又发生了这么多变故——最大的变故是我死了一次。

  死寂。小醉终于撑不下去,她一直看着门槛,现在连门槛也看不下去了,点点头就要离开。

  于是我转向我的父亲。声音很大很清晰,是为了让所有人——尤其是门外的小醉听见:“她得进来。她是你儿媳妇。”

  小醉低着头,即使低着头也看得出她的惊骇——是惊骇而不是惊喜。我父亲有点瞠目结舌,迷龙也有些瞠目结舌,但和他老婆对了对眼后开始拍他的大巴掌,雷宝儿像猴子一样像学他这没正形的爹,坐在石阶上也拍巴掌。

  迷龙:“嗳呀妈呀!当你一辈子要跟你那个小面子扯皮呢,原来你还会说呀?”

  不辣:“搞么子搞么子?”

  不辣从屋里蹿出来,只顾他的好奇,我真替死啦死啦不值。从郝兽医宣布他没大妨之后,砍头只当风吹帽,连迷龙带不辣就只把他的人事不省当作睡午觉。

  迷龙:“么子?搞么子也没你死光棍的事。”他继续向着我传经授道:“跟你说吧,要过日子两个字,我认。再两字,我敢,再两字,我想,再两字,我不讨价。我不还价……”

  眼看他就要把两字说出两三百字来。我父亲清了清嗓子,他也是为了让所有人——尤其是门外的小醉听见:“我儿媳妇文黛在中原老家等我儿子回去。她是我世交沉石兄的二千金。知书达礼,恪守妇道,我们是民国十年订下的娃娃亲。”

  迷龙:“……啥意思?你小子满中国乱点灯?”

  我气结得只好冲我父亲嚷嚷:“那是你的想法。仗打多少年啦?人都要过日子,不是演牡丹亭的戏文!……文黛早当你儿子死啦,死战场上啦。你儿子也当文黛死啦,嫁给了日占区的顺民。”

  我家老子又打上结了:“你们两小无猜,定能举案齐眉。本来自古风流多狂士,有些风花雪月也算小雅,可不要来我面前说什么娶嫁终身……否则我就没有这个儿子。”

  说罢了他就走开,往正堂上找了最正的椅子一坐,那意思明白得很,过去跪了陪罪——他很大度地给了一个机会。

  迷龙吸着气,迷龙歪着嘴,迷龙用老头子看不见的那半张脸冲老头子做鬼脸,雷宝儿学他,迷龙老婆杵他。不辣傻笑。

  我:“有没有我这儿子你都有啦……要是一句狠话就出撇得干净,那我早跟全世界都没相干啦。”

  我掉了头,我知道老头子脸色不好看,我站了一会,我不想看。

  世界上有那么多事可以让像家父这样的人气结,他认为中国是毁在上九流乃至下九流手里,嗯,肯定与他这样无所作为的饱学之士无关,他的错不过是放不下一张安静书桌。我庆幸我终于没有成为一个他那样的人。

  迷龙在我身边轻声地赞:“孽畜子啊,孝而不顺。”

  我头也不回,我走向小醉,走之前我告诉他:“脸上那大脚印擦了吧,你这日子也过得太逗乐了。踩你的人我看见啦,叫何书光。”

  迷龙愣了一下便大叫:“什么狗卵子叫个这样的名字?!”

  我没理他,我走向小醉,我拉了小醉离开,小醉被我拽离家门前晕晕然地鞠了一躬,我的父亲并不理会,而她也不需要向迷龙不辣的鞠躬,所以她也不知道在向谁鞠躬。

  我拽着小醉离开,我不知道我要去哪。

  不辣从院里追了出来,丫是有一个觉得可用的招:“把生米做成熟饭!把生米做成熟饭!”

  他如此热烈地吵吵,我瞪了他半晌,一巴掌把他推得绊在门槛上摔倒。

  不辣就四脚朝天地嚷嚷:“把生米做成熟饭!”

  我只好拉了小醉赶紧走。

  我去他死湖南佬的封建鬼魂。天下大乱,人命如同朝露,谁还在乎这样的生米与熟饭?他唯一做的就是让我和小醉相处得更加难堪。

  我茫然地在禅达的街巷里晃荡,禅达地入夜是深一脚浅一脚的,禅达的夜晚没什么灯。我早已经不再拽着小醉的手,实际上她走在我前面。

  小醉:“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

  我前边那个背影头也不回,伸过来一只手,那只手上伸着两只手指头,于是我轻轻抓住那两只手指头。

  我们都沉默着,于是我像被导盲犬牵引的盲人,我们终于有了个方向。

  一直到小醉家门外,我也没放开那两只手指头,小醉用一只手开门开得相当别扭,但也没要求我放开她的手指头。

  我呆呆看着她捣咕地院门,那个木牌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但木牌早已摘掉。

  门终于开了,我们进去,我们别别扭扭地进去。

  月光下的院子清幽寂静,被泼洒着一种非人界的光辉。

  我们走过,我开始发现我们的姿势有多窘迫,这样的窘迫下实在该说点什么。

  我:“我把你家烟囱修好啦。”

  小醉:“嗯,你把烟囱修好啦。”

  我:“可是你没米下锅啦。”

  她就笑。

  我:“鸡呢?”

  小醉:“吃啦。”

  我就笑。

  她撒谎。她不会吃她喂来聊解寂寞的活物,鸡拿去换了充饥的杂粮。我怕这院子,我只敢把自己淹没在活人堆里,好忘记死人,她在这个没有人味的地方一心思念着失去的世界一现在连咕咕的鸡叫声也消失了。

  我被两只手指牵引着进了她的家。

  小醉点燃了油灯,仍然用的一只手。就像我怕放开她的手一样,我想她也怕我放开她的手。

  我注意到屋子里很乱,这种乱是因为空空荡荡,床上的被褥少了很多,几个柜子打开了再没有关上,里边也空空荡荡,这是个很久以来已疏于收拾的家,而家里很多原有的东西也已经失去。

  小醉:“……好了没有?”

  我明白她是说我们绞结在一起的手,我连忙放开,并因为这种孩子气的举动而有些讪讪。小醉迅速关掉了所有的柜门,把仅剩一床的单薄被褥铺叠了一下,好让人觉得这里住的小主妇还是爱好整洁的。

  我觉得心里没个落处,觉得需要说笑,我学着她的口吻:“好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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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0 09:58: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零六章


      然后我发现我又他娘的说错了话,对一个刚把被褥整理好你又心仪的女人说这种话,几乎司马昭之心,于是我连忙用袖子擦着凳子,也不管那可能会把它越擦越脏,并且我竭力把话岔往这个方向:“好了你就坐。”

  于是小醉就坐,我也坐,后来我们的手指轻轻碰触了一下,于是我们像抓救命稻草一样地抓住。我们正襟危坐着,愚蠢地互相看着,笨蛋一样绞结着对方的手指。

  我:“……瘦得不像样子。”

  小醉:“有点感冒。没精打彩的,屋子都没收拾。”她这样解释着:“不过都好啦。”

  我们瞪着对方,不说话,但是小醉的手指一路在上溯,一直摸到我的肩头。

  小醉:“这啥子回事?”

  我就跟她一样的轻描淡写:“有点倒霉。没办法。很多人拿着枪互相砰来砰去的。有的喜欢砰别人的家伙很欠砰,只好把他们砰回老家。”

  小醉就摸了摸我的伤口周围,随着我一起笑:“这个我就治不了啦。”

  我:“我有名医伺候。是死人都治得活的大国手。”

  小醉:“那就好……”

  然后我们听见清晰的一声,响在这间油灯如豆的屋里,我熟悉不过,一个饥肠辘辘的声音,并不来自于我——而小醉愣了一下,看来她希望我没有听见,于是我装作没有听见。

  于是她奖励性质地冲我笑了笑,也许除了奖励还有更多:“……你那个朋友说的……我们要不要把生米做成熟饭?”

  我看着她。她在玩笑,并期望我能应对,于是我应对,我们迅速成为靠玩笑逃避现实的同谋。笑很消耗体力和热量,但是我们需要。

  我:“哪里还有生米?我们早就是熟饭了。”

  她就瞪着眼,给我表演惊讶:“不好啦。那都没人管。早烧糊啦。”

  我:“小日本都没打瞎的眼睛,差点被你拿花扎瞎了。米淘过啦。我没修好你家烟囱。米下锅啦。我修好了你家烟囱。水煮沸啦。我对着迷龙家小崽子说我是他爸,你是他 妈。水扑锅啦。我做逃兵,你做同谋。熟啦。我是北平人,北平没我想回的家,禅达倒蹦出来一个。熟啦。刚刚好,糊不了。”

  小醉笑嘻嘻地瞄着我:“你家里是米先熟,水再煮沸吗?”

  我:“哦,错啦。我是大名孟烦了,字颠三,号倒四,江湖上人称烦啦小太爷。一切顺序全都颠三再倒四……你倒记得清楚。”

  小醉:“我……”

  然后我们又都听见饥肠辘辘的一声,小醉红着脸,笑,坚持:“没有你那么多为国为民的大事,当然记得清楚。”

  但是我再也玩不下去,我低着头。把手插在狗啃一样的头发里,哭了。

  我:“我没钱。没钱让你在这鬼地方活下去。”

  她替我梳理着我的头发,因为我那样只会把自己弄得更惨不忍睹。她还在逗着我:“这哪里是鬼地方嘞?你会要找一个鬼地方安家不?”

  我:“它就是鬼地方。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在这里活得很难……我们都跑不出去,被黏在这里了一样……迟早我们还要为了这个地方去死,死都死得背井离乡,死都死做了野鬼。”

  小醉:“我哥哥从来不准人说死说活的,谁说了就要喝一大碗花椒水。”

  我:“我不是你哥哥。”

  小醉:“你当然不是。”

  我:“我做事做不了他那么漂亮。我只是一个虚衔的小中尉,没走私鸦片的本事,没倒卖枪枝的权力……有也不敢做,怕对不住死人。”

  小醉:“……你当然不会做那种事。做什么要做那样造孽的事嘞?”

  我:“……所以我很穷。我那点饷一文不剩全给了我爹妈……我爹很乖戾。我妈逆来顺受……可你越说砍头只当风吹帽,你越要想,这条烂命是谁给的……不是的,小醉,他们不靠我。是我靠他们活着的……你懂吗?小醉?”

  小醉:“懂的呀。你很厉害,可也不能靠自家一个人活的,又不是石头。”

  我仰了我难看的脸看着她,我很伤心,脸很扭曲。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懂我不要脸地在说什么。但无疑,在关于生存的故事上。她比我懂得更多。

  于是我苦笑:“我厉害?我是我认得的最没用的人。”

  小醉在我的手上拿手指划着圈子。因我的措词而好笑:“你认得的你?啊,那你认得的其他人都不是人啦。是齐天大圣。他也不要大闹天宫,他就打到阎罗王家把死了的人都要回来,那就好啦。”

  我:“我不认得这样的人。我真想认得这样的人。”

  小醉:“我也不认得,所以你就是我认得最厉害的人啦。”她反驳我的摇头不迭和苦笑:“你看看。你一个人就养活爸爸妈妈两个,我连自家一个都养不活。”

  我:“……天地良心,这叫哪门子的厉害呀?”

  小醉:“你顶天立地的。有哪个能从江那边把家里人抢回来呢?哪个男人都讲自家了不得,可是我晓得,他们做不来。”

  我苦笑加呻吟:“……不是的。是我那鬼团长干的。”

  小醉:“你还救了他呢。今天在街上,你为了他,你一个打十多个。”

  我:“我哪儿在打呀?要说打,他们随便拣一个也能放翻我两三个。”

  小醉:“打架还不容易?我都在打。你咽下那么多鬼气,你还不说,你顶天立地。”

  我:“……我该拿把小刀撩死我自己,慢慢的一刀一刀棱。”

  小醉吓一跳:“做啥子?”

  我:“瞎说的,我知道啥叫痛,所以最怕痛……我现在只是在还债。以前他欠我们的,现在,我们欠了他的。”

  小醉:“我不懂。”

  我:“不懂好。我也很想不懂,可是已经懂了。”

  小醉:“……你不要急。

  你很快就能站在南天门上地。挥着川军团的无头旗。行天渡地桥又会搭起来,你那些死在南天门上的弟兄就都能安息了……”

  我吓了一跳,我的反应剧烈到把小醉也吓了一跳:“谁、谁告诉你的?——迷龙这个该死地大马哈鱼嘴巴!”

  小醉:“谁告诉?你天天都挂在脸上啊,眼睛里也是,到处都是。你从来都只有半个人在这里跟我说话,还有半个在江那边。你们都一个样子。上官姐姐讲迷龙哥也是一样,火烧眉毛地回家来,火烧屁股地回阵地。他们想给雷宝儿要个弟弟,一直要不来。上官姐姐讲没办法,打这个仗地人都着了咒了。魔住了。死人没入土为安,活人要自爱自重。这是我哥哥讲的。他讲不要提不要提,做份内事去。”

  我:“……不要提不要提。我求你。”

  小醉:“不提了。我的男人从来不觉得他了不起,也用不着别人来说他了不起。他就是不亏不欠的,这么顶天立地。”

  为了平息我扭曲的表情,她拿着我的手抚摸她的身体。我把全部注意力用来探索她瘦弱的肩胛,她就对着我耳朵吹气。后来我又听见一声饥肠辘辘的声音。她就因为我的僵滞拍打我的脑袋,一边开着这样的玩笑。

  小醉:“我们要不要把生米煮成熟饭?”

  我:“……不。”

  但我的嘴和行为是两回事。她用她的手指一直和我的笨拙开着玩笑,是的,这对我有用,我从不放松。

  她这事上很熟练,是我的老师。从来半个的孟烦了回了回魂,今天晚上成了整个。

  我很酸楚,以前我一直以为只会觉得冲天的醋意和怨气。

  我有什么资格接受这样的馈赠?……我接受了这样的馈赠。

  月亮已经淡成西边天穹的一个影子,天很黑,某户殷实人家养的鸡在扯脖子叫。禅达已经没多少鸡了,所以它的声音很孤单。

  我从小醉家出来,黑漆漆的,我一边摸索着穿好自己的衣服,一边又看了看那黑漆漆的门洞。并没有值得刻在脑子里的非常之相。我有改变?我一成不变?我不知道。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

  我离开小醉家,很黑很黑,比夜晚更黑,经常我要摸着墙走过那些敲钉转角。

  我离开小醉家,回我团长的身边,我父母的住处。迷龙家。

  天要亮不亮时。我明白了迷龙的心情,那疯子跑回禅达。那疯子再跑回祭旗坡,世界对他就剩下两极,永无中和。我疯子一样想留在小醉身边,留到八十耄耋,九十鲐背,我们爱惜着对方身上的每一条皱纹。可第一声该死的鸡叫,游魂野鬼孟烦了想的是,回他团长身边。

  我绊在什么东西身上,摔了一溜滚,那东西对我吠叫,我对它吠叫一那条野狗子夹了尾巴逃开。

  关上地门现在开了条缝,小醉在门后捣腾着什么。

  天亮了一小下,黑了一大下。

  小醉在门后捣腾的东西算是完事,她把那块标志营生的木牌挂回了门上。后来她呆呆地看着。

  黑那一大下时发生很多事。

  小醉把她的木牌挂回了门上。因为昨晚有个不要脸的家伙一字没提,可几乎是明火执仗地告诉她,自谋生路,我养不活你。

  死啦死啦躺在床上,瞪着眼,他从窗棂里搜索不到任何天光,于是他脸上有了从未有过的萧索和茫然。后来他叹了口气。

  我的团长早已醒来,瞪了迷龙家窗户两小时后,他叹了口气。如果我在旁边就会被吓到,他睁开眼可能做任何事情,但从不叹气。

  虞啸卿,站在桌边,用不着怀疑,这货已经这样把自己当钉子敲在桌边,足足站了一夜。

  他看着镜子,镜子里的那个人已经没有生气了,他又看了一回,然后拉开抽屉。这位暴力倾向严重的领军者是为自己预备了一抽屉的手枪的,柯尔特、勃朗宁、毛瑟二十响、史密斯左轮、日本南部……象他的部下一样,列着队,等着他。

  虞啸卿迟疑了一会是要决定该用哪枝枪一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最心爱的也是绝对一弹致命的柯尔特。

  上弹匣、开保险、推膛上弹、举到脑袋边,一击即发。

  一群肯定也是盯了一夜的精英们冲了进来,连门也被撞脱了倒在地上。扭打,摁住,走火的枪响。被打飞了头盔的余治摇摇晃晃从人群里退出来,瘫在一张太师椅上。被虞啸卿拿枪柄捣了腹部的何书光在原地痛得直跳。但枪总算被抢了下来,虞啸卿被七手八脚抬回床上,摁在床上。

  虞啸卿的反抗是不发一言但是绝对顽强的,没人做声,沉闷的殴击声不绝于耳,不断有被他扁了的属下痛苦不堪地退开几步,再又冲上。

  床轰然塌了。

  张立宪摸着自己的脸,何书光揉着肚子,余治研究着头盔上那发手枪弹的擦痕一他们站在虞啸卿的屋外,屋里灯光映出的人影已经不是那样纷沓,后来李冰瘸着腿出来。

  李冰:“打了镇静剂,师座好些了。”

  张立宪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一先一人一板一板!”

  何书光:“老子今天要打架。是好弟兄的不要挡我。”

  余治:“不用枪好吗?我今天不想再看见枪。”

  他们配合默契,主意是几句话就有了。不用枪没问题,他们整理着身上的刺刀、砍刀、马鞭子、棍子一这些玩意使他们在对峙阶段的青葱岁月也过得不是那么的无趣。

  虞啸卿戳了一晚上后断定生有何欢,死亦何惧。虽然自杀未遂,却叫他的手下们悲愤莫名一他们要出气。他们昨天已出过气,可他们有出不完的气。

  天色已经放亮了些,那帮货站在小醉家门外,进退有序张驰有度,居然巷头巷尾一边几个,物资丰富,出动到吉普车,思维慎密,还拉了个两翼包抄的战略部署。

  可天色放亮叫他们心里不大舒服。

  张立宪:“这家没错?”

  何书光:“没错。我瞧过她进去的。”

  张立宪:“你两眼贼光,脖子就跟着女人转。就给自己弄一个。”

  何书光:“小地方。俗脂庸粉。”

  张立宪在嘴里发出一声牙疼似的吸溜:“余治上。”

  余治:“何书光上。他天天跟几百个女的亮大膀子。”

  何书光骄傲地:“我可从不跟她们搭话。”

  张立宪:“……谁上?!”

  余治:“你上。”

  何书光:“你昨天被她收拾惨了。你上。”

  张立宪:“……谁被她收拾惨了?!”

  他们面面相觑。

  虞师军纪严明,给他们胡来的空间不多。纵观战局,打上祭旗坡将被人海淹没。迷龙家是知道的,可那叫扰民,而且想起我那家父谁都心有余悸。翼侧击破,小醉这是他们唯一能找到的软肋。

  余治:“老张,你昨天头套菜蓝子,嘴叼葱叶子,就是她做的好事。”

  张立宪恨得就去揪余治的耳朵,还闹个未遂:“……我上!”

  余治和何书光诡计得逞,就跟在张立宪后边挤眉弄眼,丝毫不以老大的滑铁卢为哀事。然后张立宪被一帮喽罗们保护着,到了门外还要一通打量,好象门上边被设了诡雷,最后他们的眼珠子定在那块木牌上,木牌没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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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0 09:58: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零七章

第一百零七章


      何书光:“丑女人,没生意做。”

  张立宪欲砸门又止,但是余治在后边帮他踢了门,然后闪身飞退。张立宪不好就退,特务营营长以及老大的架子总要维护,而他弟兄们手摁刀柄牙关紧咬拳头紧握的架势好像对他也没有任何帮助。

  短暂的僵滞后张立宪同学便对着从门缝里探出个头的小醉发愣。

  嚓的一声,何书光同学虽没带枪套却还是带了枪,他老哥从衣服里拔出了枪,虽没瞄准却也如临大敌。张立宪瞄了他一眼,倒也不是责怪,而是茫然。

  余治开始大叫撞天冤:“你不带那玩意会死啊?!”

  而小醉开始发话:“啥子事?”

  李冰在张立宪身后小声地:“老张,是你老乡。”

  张立宪从茫然坠入了更加茫然,只好瞪着何书光,直到那家伙终于不情不愿地把枪往背后藏了。

  张立宪:“……给我。”

  何书光就把枪给他。张立宪拿在手上,又愣得一下,狠狠给拍了回去。

  余治又开始鬼叫:“要走火的!他刚打的保险机啊!”

  终于何书光搞明白了老大要什么,于是早凑就的一卷钱拍到了张立宪手上,张立宪把它递了过去。

  张立宪:“我们……”

  他的狠巴巴只开了个头,不怎么抡得下去。对于和虞啸卿近似值最高的张营长来说。好男不跟女斗是与生俱来地东西。昨天地斗更接近挨揍,总还说得过去,且张营长一开始就承受了昏天黑地的厄运,在他之后的想象里自己是仗义执言的乔郓哥,而行凶的是恶毒的王婆。

  于是何书光干净利落地宣判了他们的裁决:“——今天把你包啦!”

  我站在迷龙家门外。天已经大亮了,门开着条缝。里边有叮叮当当地敲击声。我并不想就这样进去,扒着门缝往里瞧,在祭旗坡上一向最懒的迷龙起了个大早,在那叮叮当当地敲着铁皮。看来他是要把那些从我们军备物资里淘弄来的弹药箱、物资箱敲成他家的排水檐,河沙、胶泥什么的昨天就在他院角堆了一小堆,那家伙在家倒细心得很。敲打时还拿破布蒙了锤头,以免吵了别人的早觉,一边还要起身去和实物做个比划。

  我在地上捡到半根皮筋,拿小截纸头做弹弓子,想打他一下。然后我瞧着刚还在专心干活地迷龙往楼梯上张了一望,整个神情都不对了。刚才的专心致志立刻成了贱得掉油:——他老婆刚睡醒。裹着他的军装下楼了。

  迷龙那家伙连眉带眼都活动了起来,像是要偷蜂蜜的狗熊。他蹑着个只有戏台上才能见到的步子蹑过去搀他老婆,要说是关切吧,一个真正关切的人绝用不上那样一脸贼相的——实际上他老婆从够得着他开始就在揍他的手臂。

  然后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迷龙搀了他老婆下来就在他家院子里大跳华尔兹——当然,那不是华尔兹,不知道是他从哪段地方戏里抄来的一个,步子,他老婆仍在打他,而显然这阻扰不了迷龙把事情带去他要去的方向。我以为他要拖着他老婆在院子里疯上十几个圈子,结果只是抡了半个圈子他就急色大发,拥着他老婆往楼上跑,他老婆这回真有点急,换上了更有杀伤力的肘子,于是迷龙暂时受挫。

  我旁边有一个脑袋开始挤我,我推了一把,给不辣腾出条缝来一块看。他刚买了早点回来,抱了一捆油条,于是我们可以边看边吃。

  那两口子无声的撕巴刚告结束,迷龙吃了几下,窝到院角装作流涕。他老婆也没理他,坐在他干活的地方检查他刚的那点活计。那撑不了多久,这两位实在是像足了求偶季节的两只花鸟,那只公家伙在未遂之前绝不会断了围着母家伙绕圈的同心圆——迷龙再凑过来时已经在身上缠了几块花花绿绿的布,也不知道在他们老家那里这叫个什么,他手上的两块小破布转得风车也似。我们见过迷龙贱,没见过迷龙这么贱,眉眼快滴得出水来,一个大粗腰扭得水蛇一样。

  然后那家伙开始用女人腔唱:“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青纱帐,这边的这边的苞米它已结穗,微风轻吹起热浪。我东瞅瞅,西望望,咋就不见情哥我的郎……”

  我和不辣死死地捂着嘴,可没法不笑得打跌。我快把刚嚼下去的半根油条从鼻子眼里喷了出来。

  不辣:“浪费粮食!浪费粮食!”

  他老婆也在无声地笑,碰见这么只大活宝实在很难不笑,而他老婆拿石子投他的时候,迷龙这家伙做的不是碰,而是凑上去迎,挨两下不算,还要竭力把石子衔到嘴里。

  迷龙:“……郎啊郎,你在哪疙瘩藏,找得我是好心忙。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那青纱帐,这边高粱它正拔节,咔咔直响把歌唱……”

  我父亲开始了他早不现身却是定点的叫骂:“国破家残,还有心唱这淫词浪曲,不堪入耳!”

  迷龙吃了一吓,被他老婆把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嘴里,咕咚一声,居然咽了下去,戳在那里发愣。他老婆也吓一跳,抢上来想帮他吐出来,可那家伙得便宜卖乖,又是眉眼含春,声音虽然低了八度,却蹭着他老婆低声哼哼。

  迷龙:“……我东瞅瞅,西望望,咋就不见我的郎,郎啊郎,你在哪疙瘩藏,找得我是好心慌……”

  声音是没两句又高了上去,于是我父亲那厢也开始以暴制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正气歌似乎是赢了,迷龙不再唱了,但那主要是为了逮着空对他老婆偷亲一口,亲一口,挨两下,再两口,挨一下,然后我们瞧着迷龙拥着他老婆往楼上钻,这回他心愿得逞。

  不辣笑得脑袋和我撞在一起,我们已经再忍不住声了,不过我们也不用收声了,我笑得岔了气,还要和我那罕有敌手的父亲应和。

  我:“……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以贯日月,生死安足”

  我再也听不到我父亲的咏哦声,倒是听到他的喝水和咳嗽声,他从正堂里晃出来的时候我赶紧缩了头,老头子扫了一圈空荡荡的院落。见敌已退避三舍,摇头晃脑抹胡子地回去。

  我和不辣你嘘我我嘘你地坐下。屁股刚落地就听见楼上的大床一声大响。带得整个楼板也一声大响,我们又跳了起来。不辣揉着肚子倒了下去。

  不辣:“我的妈妈娘嗳。他屋里那张床昨天刚刚修好嘞。”

  我:“又坏啦?”

  不辣:“脚折嘎哒。”

  我已经笑到快笑不出来了,只好冲着不辣猛摆手:“别说啦。别说啦。”

  不辣也有同感,不说啦,还在笑,唾沫星子喷我一脸。我们一直笑到都不能看对方,一看对方就又要笑,而且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而笑。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活着就是迷龙对他知书达礼的老婆唱东北乡下人的男欢女爱,两人传递着瞎子都明白的意思。就是用一半的在家时间把禅达最大的床折腾成劈柴,再用另一半在家时间进行修理。

  不辣仰着,靠在门框上,嘴里叼着油条:“就咯扎样子吧。”

  那与我心里想的那个词完全同义,以至我瞪着不辣那张一向让我觉得贫瘠的脸:“什么?”

  不辣:“咯扎样子咯扎样子。”他吃力地跟我说国语:“这个样子。”

  我:“咯扎样子也很好,是不是?”

  不辣恍惚了一下:“么子事好?”然后他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蛮好蛮好。真的蛮好。”他叹了口气:“蛮好。”

  我看着晨空,我嚼着油条,迷龙的家真漂亮,就这样我们都没忘记漂亮。

  我:“我做得对嘛。小太爷又对啦。炮灰团已经够惨啦,惨成这样子我们都能过得……蛮好,那就没人能让我们去送死了,谁都不行。”

  不辣:“哪个要我们死?我卡死他我也不死。”

  我聪明地打住:“没哪个。”

  不辣便在那想入非非着:“要是给我也来扎堂客就更好哒。胸口膛要比迷龙的大。”

  我:“……比迷龙的大?你老婆?”

  不辣:“比迷龙老婆大。你不要装哈嘞。”

  我就跟着不辣一起色迷迷地笑,我鼓励他做这种想入非非。

  不辣:“要是把南天门也搞下来就最好最好哒。”

  于是我就像被抽了一个耳光似的:“……这事跟南天门有的屁相干啊?”

  不辣:“我带她到南天门高头去做事嘛。你不晓得那些个死鬼嘞,他们讲我咯辈子就会留一滩看女人看到流出来的口水。”

  我:“……那是耍猴子把戏。会有一千个死鬼看你耍猴子把戏。还会把你老婆拖走,让你又打单身。”

  不辣:“那哪里会罗?他们会搞我两下子,不会害我,搞两下子叫打招呼……好久冒看到他们哒。”

  然后他开始擦眼泪,我瞪着他。

  我:“我很想踹你。”

  我踹了他,一脚,两脚,不辣在擦眼泪,忙擦眼泪的人不会反击。

  我坐在院子里仰望着天井之檐上的晴空,禅达的云气厚重得足以让我这样一个心事过重的人有无数遐想——于是在我眼里,那些飘逝的云团像极了死在怒江那边的家伙。

  因为迷龙再没搞出过份的动静,我父亲又回他的屋了。郝老头拿一个石钵在捣着成份不明的糊糊。不辣好些了,就是说他又在偷食了,油条放在小桌上的筐里,不辣没完没了地撕下一口。再把还完整的油条盖在上边——为了调整出个天衣无缝的角度他没少费力气。

  我终于听见“嗳呀”的一声。郝兽医拿研杵把贪嘴鬼给打了。我感觉到老头子的目光在看着我发呆,但我更愿意盯着云层。

  郝兽医:“烦啦,我这里就好啦,你就又该换药啦。”

  我:“……你换就好啦。”

  郝兽医倒疑心起来:“这娃儿,你不要耍鬼。”

  我:“……我耍什么也不会耍鬼。”

  郝兽医:“你不要跑。你一蹦起来就老母鸡附身。我哪追得上?换药是为你好,大腿根根已经挖掉一大块啦。这里要再挖一块就没法看啦。年纪青青的,脱掉衣服就像个剥皮老山羊,这莫法讲嘞?你娃娃才二十好几,你还要找个好女子慢慢过日子嘞……”

  老头子一向唠叨,但还没这么唠叨。我教他烦得头都快炸了,我跳起来去扯他的衣服:“你他 妈才像个剥皮老山羊!还是瘟死的!你满清年间的人管我民国人干啥呀?大家早死早投胎呗!”

  老头子便紧紧护着衣服。免得被我扯得露几根黑瘦的老肋骨。无论如何,我至少有一半是在浑闹,但没几下,老头子开始抹眼泪——我很诧异,我一直没注意到他的古怪。我们都没注意到他的古怪。

  老头子就强笑,我不知道一个老头子强把自己的啜泣转成笑脸时是这么让人心碎的。我觉得我好像做错了什么。但这种做错事的感觉实在是与我旷古长存,不值得奇怪。兽医:“你个娃娃扒我做啥嘞?扒出个老猴子屁股来。我是讲你跟你家好女子。要爱惜自己,是人跟人嘞,不是猴子跟猴子……”

  我:“……你有完没完啊?有完没完?!”

  我掉头往正房走,有了我父亲,这地方倒不会缺少纸和笔——尽管他从来不会写什么。

  郝兽医很操心地跟着:“你不要走啊。换药嘞。”

  我:“你跟着我。啊,不要走,有本事你不要走。我二十多的人长条六十多的老尾巴。”

  郝兽医:“五十七嘞。”

  我管他五十六十,我只想让他消停,我拖了张草纸,特意不要干净的,找了张我父亲画过符的,一面尽是些“高堂明镜悲白发”“朝成青丝暮如雪”之类的胡柴,我不要这面,我要背面一我找了个秃笔头子,特意要秃地一我找了点某天用剩的臭墨,它们真够臭的。

  郝兽医:“这娃娃,干啥嘞?”

  我:“大家都这么熟啦。写幅字送你。”

  郝兽医:“嗳呀……那怎么好意思嘞?不好意思嘞。”

  不辣听说要写字,字认得他他不认得字,也照蹦了过来。郝兽医莫名其妙加有些期待地候着。他们看着我一挥而就。

  我把那张擦屁股都嫌脏的纸交给郝兽医的时候,郝兽医那张脸已经是哭笑不得,那张我一直嫌唠叨的嘴已经是期期艾艾。

  郝兽医:“这个……不好吧。你这娃……不能这样嘞。”

  不辣高兴得很,踊跃着发问:“写的么子?讲一下讲一下啦!”

  我便拿着破纸,我很高兴,我久已想这样小小的报复总在我身边唠叨让我学好的人,那张纸一面是我父亲的鬼画符,一面是我的鬼画符,我的鬼画符写着: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郝兽医看起来很无力,很无力地念叨:“不要讲嘞。不要讲。”

  我管他,不讲我写它做什么:“有个家伙,胸怀大志,学写文章,要考秀才,考了三年,毛都没得。一怒之下,去考武举,校场威风,一箭射的——不是靶子,是报靶的屁股!于是乱棒打出,奋发图强,改做医生,终有大成。自己写个药方,包治百病,煮来吃啦,当天就呜呼啦——死啦死啦!”

  不辣在我没说几句时已经笑得在捶桌子:“各不就是我们炮灰团的兽医?!”

  郝兽医也在强笑,比哭更难看。

  我恭恭敬敬地把那张草纸呈给老头儿:“一字认作扁担,可连他都这么说。天意天意。此典本载《笑林广记》,信手拈得,就是您老人家的一生写照。笑纳笑纳,海涵海涵。”

  郝老头儿哆哆嗦嗦地接了,看着,想说什么说不出来,一个魇住的表情。不辣还在狂笑。我忽然有些后悔,其实我只是想他不要再缠着我。

  我:“……开玩笑的。还给我吧。撕掉撕掉。”

  郝兽医拿身子挡开了我伸过去的手,然后离开我们,那个背影有些哆嗦地把那张破纸叠好了塞进怀里。

  我和不辣都有些哑然。

  我:“……那话说我们谁都可以的!你不要认真!……我换药啦,不跑就是啦!你别胡思乱想!”

  郝兽医:“……换药……喔,换药换药。”

  他看起来茫然得很,茫然到要从自己是谁,在做什么这种问题上去想起。

  我坐下,自己找了根树棍子叼在嘴里。

  郝老头子在调药,又是两根竹签子,我又要做一回羊肉串。不辣死死把着我,并且过早地用着力气。

  不辣:“你不要叫,要不我喊迷龙下来帮忙。”

  我摇了摇头,指指自己嘴里咬着的树棍。

  于是又一回死去活来的折腾,后来我咬断了嘴里的树棍,狠狠一头撞在不辣的肚子上一一这轮的换药总算完毕了,不辣捂着肚子在地上喊爹叫娘,我在还没过去的剧烈痛楚中快把身边的桌子抠出了印,郝兽医茫然了一会,帮我擦汗。

  我尖叫着,一边想着我的团长。往常他早已加入,取笑我们,或成为我们取笑的对象。卑微和琐碎终于击碎了他的虎贲之心,我希望他尽快和我们成为彻底的同类。

  我的肩膀还在痛,我进门,让房门大敞,扯掉窗上的幔子,让阳光照入。别当我在打扫卫生,我使劲踢着家具,抖着破布,让这屋的积尘更加呛人。

  死啦死啦躺在床上,睁着眼,瞪着屋顶。

  我已经看惯他每天把自己累得像死人入土,然后睡去,然后在没睁眼的第一刹那就翕着鼻子醒来,闭着眼就为自己找到今天存活的阳光和空气。

  现在他象棵被拔出来悬在半空的死不了,他找不到了。

  我:“今天大晴,太阳好得很!日本鬼子没打过来,我们也没打过去!祭旗坡没炮响,横澜山南天门也没炮响!和平时一样,和大多数时候一样!什么都没变,是你觉得它变啦!——别耍小孩子脾气啦,你要不要起床?”

  死啦死啦:“……哦啦。”

  我瞪了他一会,我知道我必败,因为他并不是在耍小孩子脾气。

  我:“……蛇屁股回去叫车拖你啦,呆会到……”

  死啦死啦:“……哦啦。”

  我:“……吃早饭啦。”

  然后我掉头出去,一边抖着块积尘的破布,好让这屋更没法呆人。

  死啦死啦:“……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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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0 09:59: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零八章

第一百零八章


      迷龙终于下了楼,一边穿着衣服,在他之后下来的他老婆可不是个矫情的人,所以像迷龙一样落落大方。迷龙还在楼梯上就发现了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他绕过了还在发呆的郝兽医,生闷气和忍痛的我,还在吃油条的不辣,踢他屁股的雷宝儿,见了他就转开头去的我父亲,心无旁鹜伺候我父亲的我母亲,他的着点是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在那看一本有着绣像插画的线装书,认真得很。迷龙钻到他身后,字不认识可看得懂画,迷龙的看像很不好,一边看一边挠着肋骨嘿嘿地淫笑。

  迷龙:“看这调调呀?你不要脸啊!”

  我父亲就很不忿:“仓夫走卒,不要粗鄙!这是竹坡先生评的《金 瓶梅》!其中‘草蛇灰线’、‘千里伏脉’、“善于用犯笔,而不犯也”之法评得尤其绝妙!”

  可是死啦死啦也发出和迷龙一样的笑声,我父亲就噎住了。

  死啦死啦:“老孟啊,这书好看,借我看看呗。”

  我父亲:“……书与老婆概不借人。”

  我只好愤愤看了眼我一脸难堪的母亲,这老头子要达意时永不管别人在想什么的。

  死啦死啦:“没老子流血打仗,老爷子书与老婆都还在铜钹呢。”

  我父亲:“……借你倒是可以的。需一册一册的借,读完一册,保管良好,我再借你第二册。”

  死啦死啦:“谢啦谢啦。可有书看了。”

  他也不管我父亲的眼神是如何心痛,把那本《金 瓶梅》第一册卷了就塞进了衣服里。仅仅是因为我父亲牙痛一样的嗳嗳声才又把书拿出来抹平了。

  我父亲表情微妙地看了他一眼,而我看着他们俩的表情——我不愿意看我父亲的表情,把头转开,而我看见其他人也是同样的表情。

  我不喜欢我父亲的表情——在这时看这样完全无用的闲书,连我这样沮丧的人都做不来——而我父亲是一个‘你也这样了’的复杂表情,诧异、鄙薄、惋惜、幸灾乐祸。

  我们开始吃早饭,有迷龙老婆刚端上来的粥和油条,我不愿意看他们所以东张西望。于是我望见门外的何书光。那家伙站在迷龙家门外,仍然是那样过度的剑拔弩张,当和我对上眼时,便向我招了招手指头,然后走开。我起身跟去。还有两个家伙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我的异样。迷龙和不辣对打架一样敏感之极。

  我出来。何书光站在路边,尽管他一只手就能收拾我,却还毫无必要地摁着腰上的刺刀。我走过去,以死样活气迎对他厌恶加嫌恶的眼神。

  我:“你们已经赢了……没完啦?”

  何书光把一个东西递给我,那东西我没法不认得,小醉门上的木牌。

  何书光:“你那相好的在钉子巷左手第二个院。快被我们弄死啦。”

  我的呼吸忽然激促起来,我把木牌揣进了口袋,而何书光那家伙悠哉游哉地走开——我省得想啦。我只能跟着他。但是迷龙和不辣跑了出来,那两家伙扒拉着我,想研看我身上有没有新伤,而我一直盯着行远的何书光。

  迷龙:“你咋的啦?他收拾你啦?”

  我摇着头,因为不辣已经在地上找了块石头要追上去拍人。

  不辣:“有话你要讲嘞!我开他扎脑壳!”

  我推开他们俩。我跟着。

  迷龙:“你被人拍花啦,傻孩儿?”

  我终于明白我不可能摆脱他们的纠缠:“小醉。叫他们带走啦。”

  于是他们放开我了。他们准备家伙。

  不辣解下了皮带:“迷龙,借下你家锁头。”

  迷龙忙着往家跑:“拿去拿去。”

  不辣把迷龙家的锁头锁在自己皮带扣上。挥了两下,他现在有了个流星锤。迷龙很快从院子里跑出来,拿着衣服,而且就是昨天那件被张立宪划开了的衣服,他老婆刚缝好。

  不辣:“你拿的么家伙?”

  迷龙:“衣服啊。见人得穿衣服。”

  不辣:“你妈妈的嘞。懒得管你。”

  我没管他们俩,我只是跟着何书光那个远远的背影,就像迷龙说的,我已经被拍了花。

  我们走过这七拐八歪的巷道,禅达永远没有正东正南这种方向。何书光在很远的巷口站住了,靠在墙上等了等我们,等我们近了时他吐了口唾沫拐进去。

  这条巷子军人很多,在禅达时间太久,谁都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师部的家伙条件比我们好,索性就包下了这条巷子。

  迷龙瞧见路边的一堆石头,就蹲下了,往他衣服里包着石头。

  不辣:“你昨天就是各样死的。”

  迷龙不理,把那个装了石头地衣包在手上称了称重量,不辣也就不管了,反正三个人就来人家的窝点是注定讨不了好的,不辣把皮带在手腕上缠绕了一圈,免得挥舞时被人夺走。

  我赤手条条,我捏着的拳头里露出一个石头的尖角。

  我:“我们是来挨揍的吗?”

  迷龙:“扯犊子。”

  我:“追他。”

  然后我们趁着何书光拐过了巷角看不见,猛追。迷龙不辣两个货对这种小伎俩烂熟于心,连招呼都不要打就追在前边。何书光又犯了个赵括式的错误,他不知道打了多年仗的人也许什么都没学会,但至少会学会不再等死。

  我们冲过巷角,何书光正因这错沓的脚步声而回过头来,一路上我们的尾随都死样活气的,叫他也放松得很。他瞧见我们的第一个反应是想拔腰上的刺刀,但一马当先的迷龙不辣着实穷神恶煞得叫他发愣,于是丫服从了自己的第一反应:撒腿就跑。

  迷龙把他的石头包甩手扔了过去。砸在何书光背脊上,那家伙又跑了两步,摇摇晃晃地摔倒。

  我给了他一脚,迷龙捡了他的武器,又把何书光踢了个滚,不辣快乐地在何书光身上跳了两下。

  我:“左手第二个院门。”

  我们把晕头转向往起里爬的何书光扔在那里,然后冲进那个大开的院门。

  我们冲进院子,我们期待着冲进去就对目瞪口呆的精锐们一顿暴打。然后抢了小醉跑人,但目瞪口呆的不仅是院子里的精锐们,也包括冲进院子里的我们。

  如果不是那些晾着的军装和随处可见的来自虞师的什物,这里恐怕和任何一个禅达的住户没什么两样,它显然是张立宪何书光这样的单身汉们找来让自己有个放松的地方。单身汉好聚居好扎堆,于是这里也不仅仅是特务营的人。恐怕那些师直属的家伙们,只要跟张立宪们关系好的都会往这里扎,于是我们掸眼看见的是十几个什么都像,就是不像军人的家伙,不论他们有没有穿着军装。

  余治端着一锅灰乎乎黄突突的糊糊,那是我爱吃而死啦死啦绝不待见的本地小吃稀豆粉,穿着一件雨衣权当围裙。搜索连连长拿着一筐箩饼。他们正在吃早饭。桌子不够,凳子照样不够,坐的站的靠的跟我们真没啥区别。李冰在洗衣服,他站起来时我们只好把他破了几个洞的衬裤一览无余。辎重营副营长撩着衣服在让同僚帮他往背上的青肿涂药,那是不辣昨天拿扁担打出来的。

  帮他上药的警卫连副连长是个上海人。没穿军装,露出一个我们在阿译身上也见过的假衬衣领子。

  最让我瞠目的是小醉和张立宪。院里最周正的一张小桌子给了她。包括最周正的凳子,只是面了院壁放——那也许就是他们能做的惩罚。小醉也面了壁坐着。正在吃早饭,我真高兴她吃得那么香甜,甚至因为背对着院门而没瞧见我们进来。几年的禅达生活让她对那种食物已经完全适应,并且是把饼泡在豆粉里的本地吃法。而更让我反应不过来的是张立宪,他肯定是整个院子里衣服最周正的一位,连一身的披挂都没卸掉过,并且脖扣扣到了炮灰团任何一人绝对无法忍受的地步,只是他单膝跪着,像足了一个求婚的姿势——当然,那主要是因为凳子不够使的,而他又很想和一个对着墙坐着的人脸对脸地说话。

  桌上放着两块很紧俏的香皂,那是张立宪的馈赠,以及张立宪老哥刚才又拿过来的几张饼,张立宪侧对着我们在那轻言细语,因为太全神贯注也没看见我们,他现在脸上的表情瞎子都看得出来啥意思——又沮丧又绝望,又容光焕发,一个折腾自己的傻子。

  日常琐碎的那些嗡嗡声一下消失了,除了小醉和张立宪之外的所有人和我们面面相觑。

  虞师的大男孩们算把自己狠狠难为了,他们吹嘘着要‘包了’小醉以便惩治,帮凶大把却找不着够种的行刑。然后他们的小老大发现逮来个小姑娘而非悍妇,这小姑娘还是自己同乡,这事就彻底串味了。他们一边罚小醉面壁思过,一边送来香皂和早饭,张立宪半跪在一个男女授亲不受的距离上聊着三峡与青城山。

  余治慢慢放下锅子,李冰慢慢从水盆里操起那块肥皂水直滴答的搓衣板,警卫连副连长放下药瓶子去操一根棍子。迷龙和不辣抬高了手上的凶器做无声的吓阻——而张立宪倾心全意的,一厢情愿地和小醉说得好不热闹。小醉现在最介意的恐怕是左手的稀豆粉和右手的饼,但在张立宪那个傻蛋眼里看来,小醉那副饿惨了的吃相多半代表活力和健康。

  我们还真是没听过张立宪把四川话说得眼下这么柔和,他说家乡话一向是觉得那种狠巴巴更适于骂人的,而现在阿译跟他比都可算硬刚刚了。

  张立宪:“……打完这个鬼仗,我硬是要回老家克安逸一下子了。顺个便送你回克,你讲要得不?”

  小醉没断过吃,就连正眼也没掸他。“要不得嘞。我老家莫人了。”

  张立宪就惘然了那么几秒钟:“寻一寻,总还是有的嘞。”

  小醉:“莫搞头了。我跟我哥哥出来的,我哥哥早就寻过了。”

  可怜的辎重营副营长,两只膀子朝着天,连脑袋一起套在秋衣里,转着圈,裸着个没人给抹药的脊梁找药。

  辎副营长:“药嘞?药嘞?你们几个宝器,也叫女人拿眼睛吃了是不是?”

  然后我们背后来了声气急败坏的暴喝。来自刚挣进来的何书光:“打呀!扁脑壳先下手为强啦!”

  不辣回头一脚踢在他肚子上,让何书光又滚出了院子。终于乱了,李冰抡着搓衣板冲了上来,那块板被迷龙一石头包打作两截飞了出去,险些开了警卫连副连长的瓢。警卫连副连长去抢地上的棍子,却发现余治和他在抢同一条棍子,要同袍情义便不好要屁股。警卫连副连长放弃了那条棍子,却被我对着屁股一脚踢成了马趴,然后不辣和抢到了棍子的余治纠结在一起。

  张立宪从桌子边弹了起来,立刻又是大将风范了,摁着个刺刀把儿装虞啸卿。这里根本是虞师暴力团的扎堆地儿,十几个闲散人等挥着乱七八糟地家伙扑了上来。我们仗着个突然还暂时能够应对,夹着小醉情急的叫唤。

  小醉:“你们不要打捶嘞!快走!他们脑壳乔得很!”

  那就是脑袋有问题的意思,张立宪只好冷酷地摸摸自己的后脑勺。

  辎重营副营长终于摆脱了自己的蒙头布,死死抱着迷龙的腰以便让另外几个上来揍人。一个空碗飞过我的头顶砍在他的头上,我和个勤杂兵扭在一起。摁着他的头,我回头瞧见小醉正在找更多可以扔出来的东西。张立宪左右不是人地看着她逞凶——然后我摁不住手底下那个劳动人民出身的家伙了。他挺直了身子,把我掀过他的头顶摔了个嘴啃泥。

  摆脱了辎副营长的迷龙把石头包抡了两个圆。自己差点刹不住脚,但总算也把包围圈给逼开了些,然后他向着张立宪叫嚣:“四川佬,放马过来跟格老子玩玩!”

  张立宪说四川话可不是让人学来调侃地,摁着刺刀柄又晃了上来,一切都和昨天一样,迷龙又把他的石头包抡了过去,张立宪退了一步,拔了刺刀在手,由下而上的一挥,迷龙的兵刃便又开了个大口子,石头落了一地。

  我被勤杂兵摁在地上,气急败坏地大叫:“迷龙你傻呀?!”

  张立宪看来很喜欢用同一种方式再揍迷龙一回,迷龙手上一轻的时候他已经纵身过来,抬了刺刀柄看来便要对着迷龙的脑袋杵一下。那一下却没能杵得下来,又向迷龙围拢过来的家伙们忽然散了开去,张立宪泥雕木塑地站着,刺刀柄仍悬在迷龙地头上,却被迷龙揪着衣领。

  我算是知道迷龙跑回家一趟干啥去了——他手上抓着一个破片手榴弹,大拇指上扣着手榴弹的拉环。那小子得意得不行,还要拿脑袋往刺刀柄上蹭。

  迷龙:“敲啊,敲啊。我任打任挨的,就我小老弟脾气不好,一敲就爆。”

  他给了张立宪肚子上一拳,张立宪弯了一下,又挺直,又一下,又弯,又挺直,迷龙乐了,狠狠地来了一脚,张立宪弯了,又直了,然后摔在地上。

  迷龙举起了手榴弹,让想冲上来的人又退了回去。

  不辣手上卡着一个,自己的脖子被另外一个卡着,终于是大家放手。我从勤杂兵的屁股下挣起身来。我们随手敲打着刚才把我们收拾狠了的人。

  我眼观八方地靠近迷龙,后者现在正在收拾余治。一个手榴弹不可能震住一群同样喋血生涯的人,实际上他们的顾忌是这样的事有否必要搞出人命。

  我:“……快带了人走路——小醉,你过来。”

  小醉便连忙过来,还没忘了带上那块紧俏得很的香皂,还没忘记低身跟张立宪说一声:“谢谢你啰。”

  不辣也听话,抄过来——不听话的是迷龙,永远是迷龙。

  迷龙:“我还没完呢!”

  我:“见好就收吧。”

  迷龙没理我:“把脚板底都给我抬起来!”

  我已经知道他要干什么了,我只好苦笑,迷龙挨个察看踩过他脸的脚板心。

  而何书光,不辣刚才那一脚给得不轻——第二趟挣进院子里,也是个乔脑壳,啥都不看先开始嚷嚷:“放趴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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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0 10:00: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零九章

第一百零九章


      迷龙一个握着手榴弹的手就快杵到了他的脸上!“脚抬起来!”

  何书光愣了一下,看了看事态和几只还没及放下金鸡独立着的脚,慢悠悠地把脚抬了起来。

  迷龙看看就乐了:“你何书光?”

  何书光:“怎么的啊?”

  迷龙翻手就把何书光掀到了地上,呼啸一声,抬了脚便踩,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在何书光脸上照印一个脚印。

  何书光滚地闪开了,迷龙便一脚踢了过去。

  谁会愿意看自己的同袍被人这样臭揍呢?——周围人已经蠢蠢欲动了。

  我:“走啊!你把他们惹急啦!”

  晚啦,张立宪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伴之一声大喝:“抄家伙!”

  家伙有的是,只是大多没带,带的也不好因拳脚斗殴拿出来。张立宪这一声喊,几个手枪便举了起来,而余治李冰跑了进屋,更多的长枪从屋里被抄了出来。

  我们僵峙着,整个班的枪械对一个手榴弹。

  迷龙从来也不懂,暴力引发更多暴力。现在大家都下不来台,虞师打架本是便饭,只要不扰民,虞啸卿甚至觉得有壮军人血魄,可打到师部地盘来玩军 火,头次。

  张立宪:“把手雷给我扔下来——不,放地上!”

  迷龙嘿嘿地乐,也不放,还拿手指头捅对着他的枪眼。

  张立宪:“公了还是私了?!”

  迷龙:“啥叫公了啊?这种事哪有公了的?”

  张立宪:“瓜娃儿要得。”他扫了眼旁边,不知哪个孙子刚剃过头,摊子没收,剃刀和水盆都在旁边:“余治,帮我拿过来。”

  刀立刻就到他手上,张立宪拿着在我们面前晃着:“每个人留一半头发,两条眉毛,就可以走了。我说话算话。”

  于是迷龙慢悠悠的——何书光在他的脚下,已经动弹不得——迷龙把脚踩在人脸上,不轻不重但结结实实印了个脚印:“你吭哧瘪肚的整啥呀?给你个脚巴丫子。”然后他开始嚷嚷:“整不死他?!”

  为了方便动手。他把手榴弹塞我手上了。不用他嚷嚷不辣也已经躁动起来,嗖嗖地挥着他皮带上拴的锁头。我手上扣一手榴弹,把小醉推开。我瞪着那几个枪口,张立宪还没下令开枪。但这样下去怕是迟了。

  然后一只手握住我手上的家伙,另一只手冲着我一个大耳光扇了下来。我惊怒交加地想抢回那个手榴弹,但我看见一双包裹着绷带的手——然后我面对着死啦死啦。

  我的整个身心都放松了,我也放开了那个该死的手榴弹,我想迷龙和不辣也放松了,尽管死啦死啦一个没拉,各给他们赏了一记耳光。

  然后他扫了眼那些还对着我们的枪口,枪口放下——他毕竟是在场的最高职长官。张立宪跟他眼对眼地瞪着。恨则有之,但对这个在沙盘上荡平了虞师的人也不是没有敬意。

  张立宪:“公了私了?龙团座?”

  死啦死啦:“公了?张营长,你乐意陪着我这几个癞头兵一起被打屁股?”张立宪只好无话,死啦死啦便伸了手:“小片刀借我使使。”

  他拿了剃刀在手,把手榴弹塞回他口袋里,便向我们发威:“三个臭皮匠。就来冲人家老窝,勇猛得很——只可惜南天门在你们掉了头地方向。”

  我们直撇嘴,迷龙不辣嘿嘿地乐。

  我:“该听这话的人也在你掉了头的方向——跟他们说去。”

  死啦死啦:“小孩子打架才争谁先动的手呢。今年贵庚?”他一声暴喝:“头低下来!”

  被张立宪们剃头那是宁死不从,被他剃头倒是无关紧要。我们嘻嘻哈哈地低下了头来,刚磨过的刀快得很。被他摁着迷龙不辣的脑袋,一刀下去就是见青头皮地一道。几刀下去迷龙不辣脑袋上的毛儿已经各少了一半。一左一右,相映成趣。

  死啦死啦:“你戴个帽子干嘛?老子是你的勤杂?”

  他可真问到我高兴的地方啦。我一脸诡秘地把帽子摘了下来——我脑袋上现在寸草不生,我可不想带着个被张立宪们剃成狗啃的脑袋到处乱晃。

  死啦死啦眼神有些发直,因为一直昏睡他可还没机会见识我的光头。迷龙和不辣笑得喘不过气来,好像在场最可笑的人不是他两位,而成了死啦死啦或我。

  迷龙:“昨天就教这帮虎拉吧唧的过过一道啦!他现在可是滚刀肉一块啦!”

  不辣:“团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哈哈!”

  我也高兴加荣幸地微笑着:“舒服,透气。我喜欢光头。”

  那家伙瞪着我生了几秒钟地气,然后把剃刀折好了,顺手揣进了口袋——也是个得什么拿什么的主儿。

  死啦死啦:“张营长,有浆糊的没?”

  张立宪表情更加古怪地看着我们,他的伙伴表情更加古怪地看着我们一一刚才是愤怒,现在是一种不知道该不该哭的表情。

  死啦死啦从地上又拣起鬼知道曾属于迷龙还是不辣的一撮头发,蘸了点浆糊,他要把那撮头发粘在我的头上,但我头上已经没地方了——迷龙和不辣的头发现在各有那么——半在我头上了。

  不辣笑得快疯了,我想就把南天门打下来他也不会这么高兴。小醉显然很想不笑,觉得笑了就对不住我,可那玩意没法绷得住。

  不辣:“舒服!透气!他喜欢光脑壳!”

  迷龙这会比不辣和小醉坚强,那是因为他试图把我的假发整出一个发型,如果笑得像不辣那样会影响他的设计,但他仍然咬着牙发表了自己的看法:“真是……五马张飞的。”

  找不着地儿粘头发的死啦死啦便决定把那玩意粘在我人中上,以造就又一撮仁丹胡。

  我坚决地拒绝:“这个不行。别再来一次啦。”

  死啦死啦:“手足相残,视与日寇同谋!所以你就这副德行!”

  我只好由他搞了,我也豁出去了。于是我便有了一撮仁丹胡,顶一个糊出来的马桶盖头,我严肃地看了看所有人,于是又有几个被我干掉——笑得脱了力。

  死啦死啦——他始终是像我一样严肃的——向张立宪抱了抱拳:“得罪。告辞。”

  张立宪有点踌躇,但从他脑袋后伸出又一个怒气冲冲的脑袋,那是何书光同学。鞋印在脸上尤存,他今天已经光荣地被 干倒三次。

  何书光:“怎么能教几个连枪都抓不稳的家伙趟了来回?”

  我们的脸色又沉了下来,但死啦死啦挥了挥手:“走。”

  我戴上了帽子,夜长梦多,我们就走。

  何书光想动手,又有些气馁,只好向着张立宪抱怨:“明天大伙搬回师部住吧,省了被兵渣子打,又有脸又安全。”

  张立宪脸上可就挂不住,抓了余治手上的长枪,横在我们要出的院门前。他倒是特意先错开小醉:“站住了——无礼义,鲜廉耻。到这里嘻嘻哈哈耍个苦肉计就想走了?”

  死啦死啦就和蔼地扫了眼横在眼前的枪管,然后更和蔼地看着他。我们倒不生气了,只是做好打架的准备——有人要倒霉了。

  死啦死啦:“嗳呀,师座!”

  屋子塌了,张立宪也许不带回头的,可这两个字就一定教他正冠正襟地回了头。于是枪跑到了死啦死啦手上,枪托子狠杵在张立宪腰眼子上。张立宪还是不肯弯,趔趄了一下,扶着门框子让自己稳住了。死啦死啦可不管他的惊怒交集,戳着鼻子骂。

  死啦死啦:“我要是你。就拿根管子,从这张鸟嘴通进去。直通到屁 眼。看是什么塞住了那一肚子学问,于国于民都用得上。可永远倒不出来!我是团长,就算是炮灰团,也是一个团长。你是营长,就算是十足亲信,也是一个营长!以营对团,全无敬意,忠孝信梯礼义廉耻,挂在嘴上,踩在脚底!这一下只让你们知道,除了虞啸卿,世界上还有你们必须敬重的东西!”

  张立宪忍着痛,横着脸,挥挥手:“打。打完我自己去班房。”

  但死啦死啦又开始作怪,正冠正襟地挺直了,还是向着张立宪身后的院外:“师座!”

  张立宪气得眉毛都快竖起来了,连气出来的四川话都叫谁都听不懂了:“嚯!你个葳货扯洋盘着瘾啦……”

  但是来自他身后的一脚结结实实地着落上他的屁股,张立宪撞到了迷龙身上,迷龙像我们几个一样绷着立正,板着脸把他推开——何书光那帮家伙也在做和我们一样的事情,枪械棍棒板砖瓢盆,各种随手抓来用于械斗的家伙事落了一地。

  虞啸卿黑着张本来就很黑的脸,一脸黑气地站在门外。看着他我们也多少理解了精锐们所做的出格事,那完全是出自无能为力的痛楚,当一个永远挺得钢枪一样的人一夜间便黑了眼圈,瘦削出了骨头。他拿着一把长刀却没有任何杀气,因为那把刀是他拿来做拐杖的,他看起来有点佝偻,整个神态让我们有一夜白头的错觉。

  但是虎死不倒架子,那家伙照旧不顾那一院子向他敬礼的人,只管他最介意的人他只盯着死啦死啦。

  虞啸卿:“你是知道我在外边,还是信嘴胡柴?”

  死啦死啦正气邪气又都没啦,只剩下阿谀气:“师座安好!师座无恙?唉……我是说,师座我挺挂念你的师座……”

  虞啸卿就叹了口气:“果然又是胡柴。我把你想成鬼怪了,还当你看得穿墙。”

  他一只手扣上了张立宪的脑袋,张立宪保持着一个敬礼的姿势,被他轻轻地把脑袋拧了过来,于是张立宪眼泪盈眶地看着他的师座,被盯了两秒,一行眼泪掉了下来。

  虞啸卿的口气倒是柔和得很:“哭什么?我要是死了,你要么冲上去,把血流光,要么回家,讨个老婆,看举国沦丧。哭什么?”

  张立宪:“是!师座!”——于是又是一行。

  虞啸卿在那个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两记,于是那个从来学他挺得像枪一样的家伙弯了,低着个脑袋瞪着自己脚尖。虞啸卿却又不管他了,他找的是我的团长,从进来找的就是我的团长。

  虞啸卿:“抱歉。”

  死啦死啦:“没事。”

  虞啸卿:“他们跟上我的时候都是小孩子。打得很苦。我跟你一样穷过。没东西可以犒劳。无赏即无罚,无赏无罚即无管治。我能给他们的只有娇纵,于是娇纵太过。抱歉。”

  死啦死啦:“没事。”

  虞啸卿:“你的部下已经惩治过,我的部下还没惩治。”他挥了挥手让随着他的警卫进来:“全体禁闭。禁食面壁,肚子空了脑子会想得多点。”

  张立宪:“师座,您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

  虞啸卿:“明知用人,你们在做什么?”他让就要拖人的警卫停了:“禁闭暂免,每人去自领十记军棍。”

  张立宪:“他们很多人都不知道。是我带的头。”

  虞啸卿:“你是二十记。”

  张立宪:“是。”

  料理完他部下的虞啸卿便看着我们,确切说,看着死啦死啦,在一个很近的距离上大眼对小眼地看着。

  虞啸卿:“你告诉我。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死啦死啦:“……没有。”

  虞啸卿:“有的。我压根没说是什么事的办法,炒鸡蛋的办法?或者治脚气的办法?你就回我一个没有——有的。”

  死啦死啦:“……没有。”

  于是虞啸卿在他拉着的刀上找了找支点,然后跪了下来。

  虞啸卿:“在这里见上,不是碰巧。五个小时前我想打穿自己脑袋,连枪都被人下了。然后到处找你——我从祭旗坡找过来的。”

  我们一片死寂,连惊讶都忘掉了。

  虞啸卿一夜煎熬。于是自杀,自杀未遂,于是灵光闪现,然后满禅达找一个该死不死的人。目高于顶没削掉他的智慧,我们所在的世界从不缺少人精。

  我不再瞪着虞啸卿了。反正最不可能的事他也做了。我只关注着死啦死啦的后脑勺,我看着那个后脑勺一点一点地低迷,慢慢地耷拉下来。

  死啦死啦:“……你又高看我了。我看不穿墙。我没有办法。”

  然后他从虞啸卿身边走过,他没有去看虞啸卿的勇气。也更不会有扶虞啸卿起来的勇气。我们耷拉着头,用做贼一样的步履从我们的师座身边走过。

  被我们留在院子里的人们如同凝固。

  我们灰溜溜地走过钉子巷,虞啸卿的小小车队也灰溜溜地停在外边。我们看见让我们非常惊诧的一景:唐基和郝兽医坐在虞啸卿座车的后座上,郝老头儿仰着天,把一颗脑袋在靠背上横担,他哭得不像个样子。唐基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拿着他想给郝老头用郝老头却从没用过的手绢——老郝已经用习惯了衣袖和衣摆,譬如现在。

  我:“……郝老头怎么来啦?”

  死啦死啦:“送我来的。我让他等在外边。”

  我们心情都有点低落,我和死啦死啦,我们都不想说话。

  迷龙:“个老笨蛋,咋和那么个老人精混得人五人六。老天扒地的。”

  没人能回答他,我们都是在低语,你可以对一个半吊子军医的伤恸表示奇怪,但绝不敢对一个副师座的言行表示怀疑。我们低眉顺眼地走近,低眉弄眼地走过,低眉顺眼地离开。

  唐基很难得地没有眼观六路,专注于他身边那个同龄者的伤恸,并且我们发现这又是个方言怪,他和郝老头掰陕西话:“……莫事啦,莫事。老汉,老哥哥。人生一世,弹指一回。有什么懂不得的?你我不过是分坐了两趟车,你坐了牛车,我坐了汽车,可坐车的不还是个人,不还都是从娃娃坐到老汉?”

  郝兽医就只是仰着,本想少流泪,结果多流泪:“……莫得啦,都莫得啦。”

  唐基:“得之幸,失之命。话反过来讲也可以的,得之命,失之幸。得失我命,得失我幸……我不讲嘞,越讲你越哭,你哭痛快就好,我听,我不好陪你哭。”

  郝兽医:“莫得啦。莫得啦。都莫得啦……谢谢,谢谢副师座。”

  唐基:“我日他 妈的副师座。”

  我们快速地从车前走过,我们又想听,又不敢听,而且唐基已经注意到我们。

  我们想迅速离开这里,迷龙不辣小醉也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就他们的本能,都能嗅出来气氛的怪异,尽管虞啸卿没追上来,也没有任何人拦我们。

  我们走到钉子巷巷口时,郝兽医拭着红肿的眼睛追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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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0 10:00: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一十章

第一百一十章


      迷龙!“你跟那么个老妖怪虎啦吧唧地唠啥呢?你想做阿译的学徒啊你?”

  郝兽医:“莫啥莫啥。他会讲老家话,我跟他讲老家话。”

  不辣:“你哭么子嘞?”

  郝兽医:“老人病。见了猫猫想哭,见了狗狗想哭,黄土都埋到这了,见了雷宝儿连捶天抢地的心都有……见了你们都想哭。”

  不辣抱怨:“你不要哭丧嘛。”

  但是郝兽医晃了晃,忽然扶着墙慢慢地坐了下来。我们当他是体力衰竭,那在我们不是大事,所以我们又走了几步才觉得不对。

  郝老头子的眼睛浑浊得吓人,茫然地看了看地面,又摸了摸地面,用一只蘸了口水的手指去碰触空气,又把手指塞进嘴里品尝刚沾上的空气。他看着包括我们在内的周围的一切,如果你把一只在黄土地生活了一辈子的老狗蒙上眼猛扔进滇西的山峦,那狗只怕也会像他这样,生活中对它最重要的一切:阳光、空气、呼吸、土质,全都变了。

  我们回到他身边,迷龙和不辣,虽刻薄,实则关切,在他眼前晃着手指头。

  郝兽医:“……黄土坡坡下大雨啦?这风咋甜丝丝呢?”

  迷龙:“咋啦?失心疯?”

  郝兽医:“……我这是在哪?”

  不辣就高兴得不得了:“我是哪个?快讲快讲,讲不出来你就是老*渣。”

  郝兽医:“你娃是不辣嘛。可我这里在哪块?这是哪呀?”

  我不想说话,但就我一个二十多的人眼里看来,我觉得他脸上的皱纹多得吓人也深得吓人。我伸了两只手,给他扒拉开来。

  小醉发急:“你们不要吵。要老爷爷自家想,自家想出来才好。”

  迷龙:“呸他的老爷爷,他是六十岁的大小伙子。”

  我:“五十七。”

  死啦死啦:“闭嘴。”

  于是我们闭了嘴。我们看着一个老头坐在那苦想,让他不到六十的年龄衰老得像是一百二十多岁,而我竭力抹平他的每一条皱纹一那当然是徒劳。

  后来我们搀起了郝老头,沉默地离开这里。

  我们扔下了虞师座,可我们看见一个记住了我们和自己,却丢失了整个世界的老头。郝兽医几分钟后就恢复了记忆,甚至忘掉了他曾对着唐基哭没于是我们来的时候很热烈,走的时候像灰孙子。

  一辆破卡车停在我们旁边,蛇屁股坐在司机身边。抢到了喇叭往死里摁。

  炮灰团的一切都是破烂的,油是最劣质的。于是我们也淹没在劣质的油烟里。

  死啦死啦他们都已经上了车,我还在车下,在油烟里,我尽量把小醉推出油烟之外,我不喜欢这种告别,我讨厌任何形式的告别。

  我:“走吧走吧。回去回去。”

  于是小醉把她手上抓的东西塞到我手里。那是张立宪送她的香皂:“你要多洗澡。

  我抓在手里,我不想要,可我甚至不喜欢推搪,只好报之以言辞的抗议:“再洗也香不起来。”

  不辣在车上捏着郝兽医的鼻头,已经恢复过来的郝兽医敲他的脑袋。

  迷龙一边帮着我上车。一边粗野地笑谑:“要洗澡啊!我摁着他洗,有老婆啦当然要多洗澡!”

  于是我上车的第一件事情是暴踹他。车驶动。我借此逃避我不想要的告别。

  车颠颠的。烟气腾腾地行驶在我们走过无数次的路上。

  我们或坐或躺着,在后车厢里远望着渐远的禅达。它已经不再是青空了,一触即发的战争让我们放眼即是烟尘。

  禅达不再清净了,虞师的备战让这小城上空烟尘滚滚,如同锅盖,锅盖下的城市如同蒸笼。我们想不起禅达曾经的明朗清新,它曾经千年无战争。我们说不出什么,因为我们同样是蒸笼里的包子和馒头。

  我从炮眼里看着对面的南天门,南天门一成不变,还是那样,明的刺,暗的刺,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你既一片茫然,你就无法征服,所以我的心思根本不在南天门上,我用后脑勺研究着死啦死啦,而他在研究狗肉的爪子。

  虞师的攻击被迫无期滞后,于是我们活着,活得很高兴。若为安逸故,两者皆可抛。日军想必也很高兴,因为永无休止的炮仗终于停止。

  克虏伯钻进来,拿着一枚三七炮弹,两只小眼放着光:“团长,打一炮吧?打一炮吧?”

  死啦死啦:“打一炮做什么?” 本书转载ㄧбk文学网wαр.①⑥κ.сΝ克虏伯立刻便以为自己会意了:“嗯,打两炮!咱们又不是叫花子!”

  死啦死啦:“**做什么?”

  克虏伯便小眼炯炯地愣在那,并且炯炯很快成了黯然。

  我头也不回地:“出去。团长他老人家在坐月子。”

  于是克虏伯讪讪地出去,胖大的背影充盈着失意。

  克虏伯落落地拿着他的炮弹走过战壕。

  郝兽医正带一张失落而茫然的脸,鼻孔里堵两个布卷,在治蛇屁股的战壕脚,但愿不要又治成截肢。

  迷龙拉了他们的新朋友柯林斯,弄了个水烟筒,在那你传我我传你地吸着,彼此被呛得昏天黑地是他们的娱乐。豆饼在那里洗着一大盆也不知道是谁的衣服,但也并不能逃开被他们时时喷云吐雾过去的噩运。

  丧门星弄了个炭盆,几个破瓦罐上拿铁丝绑了长把手,一会放点茶叶,一会加点糯米,不辣蛇屁股一脸虚心求学的样子窝在旁边。也别管他们在爆什么玩意,总之是件只要有事就绝不会去费功夫的闲玩意。

  最近很消闲,悠然见南山,因为我们中间那颗过度活跃的灵魂终于消停。我知道虞啸卿和孟烦了地脑袋同时在他脑袋里打架。这回好像我赢了,我知道他正在步我后尘,正在变成我们。人渣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用后脑勺也看得见他的无所作为。用脚趾头也闻得出他的沮丧。”

  拿着炮弹过来的克虏伯引起了骚动,顿时每个人都忙着收拾那点破家什。

  迷龙一手拉着柯林斯,一手拉着豆饼,柯林斯绝不放弃他刚喜欢上的水烟筒,豆饼抱着大盆的衣服。

  迷龙:“快走快走。我儿子又要玩炮仗了。”

  克虏伯悲苦地:“今天不**。”

  不辣:“……”

  丧门星:“他哪会扯谈?他除了吃就是睡,战防炮就是他娘他老婆他妹妹他女儿还有他们家的母蚊子。”

  克虏伯:“我饿了。”

  不辣鼓出一腮帮空气,蛇屁股嘿的一下抽爆了,他们用那空气声来表示一无所有,克虏伯也并非有多饿。郁结地回他的炮位,而且人渣们关心的也并不是他。

  迷龙:“该死不死的怎么半死不活的?”

  人渣们就一起看防炮洞。郝兽医没看。郝兽医一口气似乎要叹穿五十七年的悠长。

  迷龙:“老不死地怎么也半死不活的?”

  那不是问候而更像慨叹,然后人渣们继续各有各忙。

  我还在那装模作样拿个望远镜观察对面的南天门,一只鞋猛砸在我的头盔上,这样粗暴的举动目前只可能来自我的团长。

  死啦死啦:“不要拿后脑勺看我!”

  我恼火地转了头:“谁像你个肚脐上也生眼的妖怪……”

  第二只鞋也飞了过来,我算知道人为什么要穿两只鞋了。

  死啦死啦:“也不要转过来看!”

  我愣了一下儿,把两只鞋给他踢了回去。我扯了我床上的被子,从脑袋上蒙了下来,现在我的背影对死啦死啦来说像一床会走路的被子,然后我对南天门使用着望远镜,一边从被子下瓮声瓮气地发着抱怨。“这样好了吧?没事就龌龊,安逸生事端。谁也没瞧你。你现在活脱一条九头蛇。倒有八个脑袋在瞧着自己过不去。你何不去找点事干?”

  死啦死啦:“没事做。”

  我:“麦师傅很想跟你摆摆美国龙门阵。全民协助很想你带他去打猎,他打兔子。你就可以打打也许还没死光的流亡日寇。丧门星熬了马帮茶想请你喝……”

  刚踢回去的鞋又飞了过来,我愤怒地转身,但立刻又拿被子蒙住了头,因为第二只鞋又焦不离孟地飞了过来。

  死啦死啦:“不要装模作样地看着南天门!你干嘛不拿个破望远镜去看屎老大搬牛粪?!”

  我忍无可忍地抓起他的鞋回掷:“我看你就够了啊!——你要的啊!”

  在这场抓起屋里的任何东西投掷对方地战争中,我占了上风,因为我站着,而他就是赖在那里不起身,但他没东西可扔的时候就拍了一下——

  死啦死啦:“狗肉,给我上!”

  我:“……什么世道啊?!”

  狗肉愣了一下,当确定这不是开玩笑,就冲着我冲了过来。

  我吓呆了。

  我拿床被子抵抗着狗肉的咆哮,从防炮洞里连滚带爬地逃出来。狗肉比我的团长有分寸,至少不再追了,于是我从地上爬起来后有机会把被子扔回屋里。

  我:“你拿被子把炮眼堵上啊!你就看不见南天门啦!——它在不在那关我们屁事啊?要不要我们挖个坑把你埋啦?”

  人渣们高兴得不得了,总算有点事了。迷龙乐得跟个贫嘴老娘们似的:“他放狗咬你啦?他放狗咬你啦?”

  我拍迷龙的头:“迷龙,给我上!”

  迷龙抓着我就咬了一口,然后呸呸地吐土渣子。

  我悻悻地坐下来:“丧门星,给口马帮茶。”

  丧门星从他的瓦罐里整出那么一小杯来递给我。

  我:“太苦啦。放多点糯米。”

  丧门星就从他身上的一个小包里给我按粒算地加着糯米。我啜饮着那又苦又热又香的玩意,我们的人渣又回复了无所事事。我们讪笑着,观望着克虏伯无处演泄地在擦他的炮。用一根铁条绑了布条在炮管炮膛里抽抽拉拉。

  我感觉到一道愁苦的眼神从我身上挪开,于是我转头,看了一眼郝兽医愁苦的眼神,我不想以我的无聊和他的衰老对视。我也迅速挪开了我的目光。

  我错了,我的团长不会像我,我们都只会越来越像我们自己。时间就是吞噬自己尾巴的一条蛇,我们身在其中,永不知何谓始,何谓终。

  我恹恹地走向我的晚饭,死啦死啦跟在我后边,比我更加恹恹。我们的晚饭和在那些说是临时却快成了永久使用的破棚子里,在它和我们之间隔着柯林斯和阿译像验枪通过才能吃饭是死啦死啦自两个美国佬来后订下的规矩。

  柯林斯又公报私仇地让等着验枪的人先吼歌。吼那首愚蠢之极的癞皮狗,“老子拿到一杆枪。每天把它舔光光。汪汪汪”什么的。麦克鲁汉老远便看见我们,很振作地过来整个阵地上怕也只有他们两个美国佬很振作了。

  麦克鲁汉:“我是你的支持者!NO,我是你的FANS!”

  死啦死啦向我寻求一个解释:“啥意思?”

  我有气无力地告知:“他迷上你了,没错,他爱上你了。”

  死啦死啦更死样活气地:“哦。真不赖。”

  麦克鲁汉:“有空我也许该枪毙你的翻译。可现在我想说,先生。我认为制止一场败战的人比在战斗中牺牲的人更该称为英雄!尽管你没被人当作英雄。跟中国人混得久了,我知道在千夫所指中坚持并不像在美国那么容易……哦,当然在美国也不是那么容易,你看看我。”

  我:“看出来啦。你甚至都孤独到和我们成了朋友。”

  麦克鲁汉:“我们现在就毙了这个翻译好吗?”

  死啦死啦:“先留着吧。没子弹给他白瞎。”

  我就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我会活下去的。”

  麦克鲁汉:“好吧。那天你也在,你们俩做了好事。那么,为什么沮丧?你可以把消灭法西斯作为你的事业。可为什么要为一场错误的战役而遗憾呢?”

  我对死啦死啦翻着白眼:“为什么?”

  死啦死啦:“麦师傅,这场仗只要打就是错误的吗?”

  麦克鲁汉:“我早说过了。你们的高层想打,有几场中途岛和北非才能让这雨林成为万众瞩目,可不是由他说了算。军事胜利能带来物资和政治胜利,英国、苏联,所有的盟国都想把眼球拉到自己的战场上。”他调侃着,倒也不乏同情和嘲讽:“哦,还有我的祖国。三个现代军事强国和你们下这盘棋,而你们是唯一一个古老的近现代国家……如果我直说落后,你不会说打倒帝国主义吧?”

  我:“打倒帝国主义。”然后我胜利地向着死啦死啦:“听见啦?”

  麦克鲁汉:“你们的师座从来不管这个,他只想打仗。他和你们的军长、战区长官们竭力促成这场战役,他们只想壮大自己。”

  死啦死啦:“他不是这样想的。您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并没有半个美国被人占领和屠杀。”

  麦克鲁汉:“也许吧。我特意把这个送给你。”

  死啦死啦莫名其妙看着麦克鲁汉递给他的东西,一张他的照片,来自麦克鲁汉那一车零碎中的相机,这不奇怪,奇怪的是照片上的他老哥被扎满了大头针。

  死啦死啦:“这是什么美国把戏?”

  麦克鲁汉:“你是个好人,你的部下也是。所以不要这样对你自己和你的军队——否则我只好像个中国老太太一样诅咒你了。”

  他一向刻薄的脸上竟显得有些友善,死美国佬微笑着,而死啦死啦以苦涩还他的微笑,他拿着那张照片端详了一会。

  死啦死啦:“……你也是个好人。”

  然后他就把麦克鲁汉扔在那里了,我跟着,因为麦克鲁汉的茫然而向他报之一个鬼脸。而我们要进的饭棚,迷龙正和柯林斯吵得不可开交,迷龙快把他那枝半拆开的捷克式杵到柯林斯的大鼻子下了,而柯林斯做出一副如对大便般的嫌恶表情,真难为他们俩,一个光会几个英文单词,一个光会几个中文单词,居然也可以吵得比一千只鸭子还要热烈。

  迷龙晓之以理:“LOOK!LOOK!看!干净的!”

  柯林斯猛扇着自己的鼻子:“瞎忽悠!EXCRETA!”

  迷龙动之以情:“I!HUNGER!MY!FRIENDS!”

  柯林斯:“擦它!擦它!没饭吃!”

  迷龙没辄,把机枪扔给豆饼:“擦它妈的!”

  柯林斯抢了机枪扔还给迷龙,顺便把豆饼推擞进饭棚:“欺负人!

  迷龙:“我整死你!”

  柯林斯:“我整死你!”

  阿译忙不迭地来喝斥:“不得对外国友人无礼……”

  迷龙、柯林斯便异口同声:“FOOL!!”

  我们在这种乱劲中想进饭棚,偏柯林斯在这方面是一个不拉,一只毛手就伸了过来:“WEAPONS!”

  我的枪倒擦得干净,开膛即过。死啦死啦的枪可比迷龙还过,从枪匣里掏出来时便掉着土渣,柯林斯再打开一看,便做出个呕吐的表情:“YOU!不擦屁股!NO!EAT!”

  我:“你没有饭吃。”

  我们都又惊又喜,期待着他像迷龙那样大闹一番,可那家伙只是哼了一声,对柯林斯点了点头:“喔,那就不吃。”

  然后我们讶然地看着那家伙离开。

  我拿着一个杯子在空地上寻觅,远远地我看见死啦死啦扛着一架梯子蹒跚过去。他现在似乎比我更爱好往没人的地方扎,他把梯子架在我们搭的某间破房子上,然后爬上了屋顶,在屋顶上坐了下来。

  我看了他一会,他脸朝着南天门那个方向,从他这个角度南天门被祭旗坡挡了,所以他只能是在看云,而一个家伙看着随时幻变的云层,你根本不好说他在看什么。

  我就着梯子往上爬,那是个背后生眼的货,我爬半截他开始推楼梯。

  我:“嗳!嗳!洒啦!好东西!”

  于是我被放行了,我坐下,把手上的杯子在他身边放下,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牛肉罐头。死啦死啦看了会云,然后往杯子里张了一望,闻了闻。

  我:“威士忌。全民协助偷麦师傅的。规矩是你订的,总也要给人下个台阶。”

  死啦死啦:“他做得很好。”

  我:“吃吧喝吧,你不就喜欢新鲜玩意吗?”

  死啦死啦就茗了一口酒,然后差点喷在我脸上:“你想毒死我吗?”

  我喝了一口,是威士忌,而且还是不错的威士忌,我想该是每个人口味不一样,就放下杯子拿起了罐头:“土包子一个。这个可以吧?腌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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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1 09:42: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一十一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既然惯他了就惯到底吧,我拿从他们那里抄来的叉子喂了他一块,然后看着他那个古怪的又酸又苦的表情。

  我:“……你一直连大便都吃得下的!”

  我把那个罐头也在旁边坐了,我在屋顶上躺下来的架势快把屋顶也砸塌了,我也瞪着山脊之上的云层。

  我:“……你爬到这上边来,是觉得这样离死去的弟兄近一点吗?”

  他没吭气,我转头看了眼,我得承认,他现在的举动比承认或者否认更让我气结,他在看从我家抄来的《金 瓶梅》,而且是那种只翻看某些篇章的看法。

  我:“金 瓶梅不是这么看的!”

  他没吭气,而我听见郝老头在下边叫我:“烦啦?烦啦?”

  我探出半拉头。郝兽医扶着梯子,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可怜巴巴不是因为他想做出可怜样,而是他最近身上总有种让人看了就想哭的劲头,怪兮兮的。

  郝兽医:“我听见你在上边嚷。”

  我:“我有酒,还有肉,郝老头你要不要吃?”

  郝兽医:“不要。”

  我诧异到忿恨:“这都被美国大头针扎了吗?”

  郝兽医:“烦啦,就你一个人?”

  我:“就我一个活人。”

  郝兽医:“你跟我唠唠行吗?”

  我:“那你上来。”

  郝兽医:“我上得来吗?劳你瘸步,咱们找个清静地方。”

  老头子说着就走开,佝偻而蹒跚,我看了会那个背影。那么伶仃的个背影实在没法不让你着了魔似的跟着。我把杯子和罐头都在死啦死啦跟前放了,把叉子上罐头上竖插了,我拜了一拜。

  我:“尘归尘,土归土,你老早死早投胎,南无阿弥多婆夜那啥的。”

  然后我爬下梯子。跟着郝兽医。

  我追着那个佝偻地背影,我跟着郝兽医。

  我:“你要去哪里呀?”

  郝兽医:“寻个清静地方。这里哪都是人。”

  我:“鬼门关倒是够清静啊!”

  郝兽医:“年青人,嘴毒要触忌的。你快呸。呸呸。”

  我:“呀呀呸。小太爷不走啦!”

  我不想走了,我看老头子走着,在身上摸索着,念叨着。

  郝兽医:“……我那锁钥呢?我锁钥又寻不见嘞。”

  我:“……”

  郝兽医:“什么锁钥?我家里锁钥嘞!这回家咋开门嘞?”

  我愣了一下,看了那张一半在现如今,一半在过去的混乱的脸。我搀住了他,或者更该说我搂住了他的肩。以制止他那徒劳的寻找。

  我:“别寻啦。锁钥在我这,到家就帮你开门。你老人家现在要休息。”

  郝兽医:“你这娃娃就不做好事!”

  我:“我是谁?老爷子?”

  郝兽医:“你娃娃又来耍人,我不认得哪个还不认得你?福娃你个小猴子,不要你去当兵你非去当兵,现在你爹都当了兵啦,你还不回来。”

  我愣了一下。

  我初以为他在占我便宜,但我后来发现没有人会那样甜蜜而伤感地占人便宜。于是我相携相扶着这个脑子烧糊涂了的老头子,像儿子扶着老子。

  郝老头子终于找到了他觉得合适的地方,巧得很,就是我上次在那撮了堆土拜对岸死人的地方。郝兽医张罗着一截树根。殷勤得那像是他家椅子。

  郝兽医:“坐嘞,上座。”

  我:“可不要做了山炮的靶子。”

  郝兽医:“这地方哪有炮炸过?就是个闲散地嘛。”

  我:“那倒也是。逝者如斯。小日本也老实多啦。”

  郝兽医:“请上座。”

  我就坐了。然后被郝兽医眼光光地看着,我开始后悔来了。我不喜欢被人那么看,我用稀里马虎回他的目光:“爹,你咋啦?”

  郝兽医:“啥爹不爹的,你神经呵?”

  我:“……您老人家眼里我现在是谁呀?”

  郝兽医:“孟烦了呗,你个一肚子坏水的小娃娃。”

  我只好苦笑:“老头啊,你多活三十二年,你告诉我,梦游的人一被叫醒是不是就真会失心疯?”

  郝兽医:“我不认得梦游的人。”他捣咕着他的旱烟袋:“抽口?”

  我现在放松了,他明知道我不吸烟的:“有屁快放——咱们明白人不用讲客气。”

  郝兽医:“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就是说像孝敬自家老人一样对别家老人,像照顾自家孩子一样对别家孩子。你老孟家先贤说的。你娃娃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我就冲他扔砂土,免得他唠叨没完,老头子终于服输:“好好,说正事,怎么啦?”

  我们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我装傻,而他坚持。我们互相瞪了很长时间。

  我:“怎么怎么啦?天也没塌,地也没陷,怒江也没倒流。”

  郝兽医:“你娃娃嗳,你眼里大概除了团座就剩傻瓜了吧?我是。我是傻瓜。可我有年头嘞,我是过来人,我看你们也都是犟人瞎人滑人痴人怪人嘞,你就莫骗我嘞。”

  我:“老也是个精啊。只是缺副老花镜,看也看不清。”

  郝兽医:“嗳呀,看不清你告诉我嘛,相携相帮嘛。你以前有话总是跟我说。”

  我不再冲他扔砂土了,我撮着砂土,我犯着犹豫。

  郝兽医:“会憋出病来。你娃总不能刨个坑对土讲。”

  我:“你有空啦?不用管你的伤员啦?”

  郝兽医:“也不**咧。没伤员咧。也好也好,那些个枪炮伤怪头八脑的,搞得我祖宗十八代都被伤兵娃娃骂个臭死。”

  我:“是你治不好嘛。”

  郝兽医:“不说这不说这。也好。我都有空跟你聊天咧。”

  我:“……我跟你说,不是怕憋着。就是要你说个对错。”我发着狠:“我就不信我错了!”

  郝兽医:“莫错莫错。你说。”

  我还是犯着犹豫:“你发个毒誓,不对第三个人说。”

  郝兽医:“天打雷劈,老死不得归乡。我发誓。”

  我:“……你这誓发得跟喝汤似的。你得拿你在中原前线打仗的儿子发誓。福娃是小名对吧?”

  郝兽医愣了一下,神情又恍惚起来,几乎又沉进了这些天他常掉进去的状态。我不得不承认我怕这个,我忙着拍打他。算把他给叫了回来。

  我:“算啦算啦。就是随便一说而已,我也不信这个。”

  郝兽医:“我发誓。”

  我:“斗个嘴扯上几千里的外的人干嘛?——我这么说吧,再让咱们上趟南天门,死个清光,功劳全给不相干的人占。你干不干?”

  老头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为啥?给死也要给个痛快吧?”

  我:“就是这样的。咱们自称炮灰团,那是自嘲的,可有人就真把咱们看作炮灰。拿堆炮灰换个南天门,何乐不为?”

  郝兽医激愤地:“我日他个何乐不为!——真叫咱们上啊?胡粘呢。”

  我高兴了。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同盟:“放心啦。不会上啦。我让死啦死啦闭嘴了,我知道怎么让他闭嘴。”

  郝兽医:“闭啥嘴?他闭嘴我们就不上啦?”

  我:“他有个绝户计。也许能磕下南天门——我是说也许啊——可咱们十个得在南天门上再撩下九条。他现在不说啦。我师也拿着个啃不下的南天门没辄啦,虞啸卿急疯啦。那也不说,就不说,凭什么又是我们?从东北到西南,死得最多的都是我们。骄子们上吧,这回渣子要退后啦……现在我很高兴。没错。我真高兴。”

  我尽可能一脸轻松地跟郝兽医说着,他原来是张苦瓜脸,现在还是张苦瓜脸,我尽可能让自己觉得幸灾乐祸地高兴,最后我成功呈现出来的是悻悻大于高兴。

  郝兽医:“……啥玩意?”

  我:“轮到他们啦!跟咱们没相干啦!你快可以脱了这身去找你家福娃啦——怎么几天就老成老糊涂啦?”

  郝兽医:“不是。那啥?南天门打得下来?”

  我:“我说也许啊!怎么耳朵也完犊子啦?”

  郝兽医:“……那这事、这不对啊!”

  我瞪着老头。老头在发急,急得快出了汗。犯哆嗦。看得我也发急。

  我:“你哆嗦啥呀?五十七岁的人就老成这样,你还没被他们作践够呀?你还有啥可以效忠的啊?老胳膊老腿。自爱自惜,留着回家跟儿子团圆好吗?”

  郝兽医:“你娃看不得我老,你娃就是不好好说话,可是……这还是不对呀!”

  我:“你前言也搭下后语!我说拿炮灰团换南天门,你说日他个何乐不为!”

  郝兽医:“我当是换不下来啊!”

  我:“………………你大爷的!”

  我这样的暴喝几乎把老头吓在那了,他畏缩了一下,以为他面对的是一个疯子,然后他面临着我郁积的狂暴。我在林子里走来走去,瘸着,跳着,走着,踢着灌木,抽打着树枝,叫骂。

  我:“你我有过什么呀?又还有什么没做啊?现在我们又是军人啦?给你指条路,说是回家的,只是要你拿死人来铺?可我们离家越来越远了呀!让他们打去!让他们去打!他们油光水滑的,皮肤下的油脂该耗耗了!你说话呀?你让我说了就要说透啊!在丛林里流亡,回城里也不辉煌,还觉得欠了一屁股债!管他鲜花和流弹,全他 妈的没有方向!”

  郝兽医不说话,他坐在树根上,把脑袋顶在树干上。往常我早已会去关心他,但是现在不。

  我:“你说话。你说不对,该打打,该骂骂。”

  郝兽医摇着头,由于他脑袋顶在树干上,更像是拿他的脑袋钻树干。

  我:“我不是我们中间最怕死的,我只是太明白,让炮灰团去打这仗得死多少人,死的是你、我、迷龙、不辣,南天门是什么?它值这个?告诉你个秘密,地球是圆的,在转,半个地球都在打。咱们停下,管它的。南天门会转到咱们跟前,塌掉。咱们该怎么着怎么着,回家。”

  郝兽医摇着头,钻大树。我有点操心他的脑袋,那一定很痛。

  我:“我不想看你这鬼样子,你就给我看这鬼样子!你说大道理啊?一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是吧?我不是志人仁人,我是匹夫!——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对吧?那是顾炎武说的,我是孟烦了!”

  郝兽医:“……我是伤心死的。我早跟你说过。”

  我:“………………你大爷的!我最怕你说这屁话你就拿出这句屁话!”

  郝兽医:“我真是伤心死的。”

  我:“我走啦!你在这慢慢磨大树伤心死吧!只怕是三五十年之后的事啦!”

  我真的想走我也真的走了,我匆匆到连我自己都知道是在逃避,我不想看见那老头子绝望地拿脑袋顶着大树,多少年之后,我如果哭醒,一定是这一景又复现于我的梦境。

  但是现在,年青的孟烦了快气炸了肺,尽管这种气更多是因为心痛,但是表现出来时是暴烈的——我气极了又回头叫嚣:“没人会伤心死的!”

  但是老头子从口袋里慢慢掏出一张纸,看着。我没法不好奇,我又回去看,我真的想揍他了,是我那天开玩笑送他的字,老头子先看了我爹写的那面,又看我写的那面。

  郝兽医:“……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我:“你别看那边!你这人不经逗啊?”

  但郝兽医就看着我写的那面: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我:“开玩笑的!”

  郝兽医:“这写的就是我呀。”

  我:“这写的是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做什么也都没用的人!”

  郝老头子头顶着树,声音传出来瓮声瓮气的很怪,那也就更让我生气:“我已经这样了,这辈子啥也没做成。你们还要这样吗?”

  我:“我们在还我们祖上欠的债!我们吃了很多很多的亏!没便宜轮到我们占!记得康丫吗?他永远在跟人要不要的东西,因为他知道没更多的便宜给他占!我们只是在保除了我们没人稀罕的小命!”

  郝兽医:“……康丫说他看不清。”

  我:“你看清啦?神仙!”

  郝兽医:“……我是伤心死的。”

  我:“雷劈了你吧!没人会伤心死的!”

  郝兽医没说话,只是仍然将他的头抵在石头上。我忿怒地走开,本想松松心却碰上这么大个疙瘩,现在我只想离他远点,我回头又瞪了瞪他,他还是纹丝不动。

  然后我听见来自对岸的炮弹出膛声,我回头,愣了半秒钟,我认为它一定不是冲我们来的,但是那迅速变成一种在我们头顶的空中辗压空气的声音,没错,它就是冲我们来的。

  我:“兽医!躲!”

  老头子头抵在树上,还是纹丝不动,我冲向他,我刚迈开步子,炮弹在他身周炸开了。我被气浪冲撞得摔在灌木丛里,我爬起来,老头子消失了。

  我在林地间试图找到老头的影子,哪怕是尸骸。半张被撕碎的纸头从空中飘飘悠悠地落下,我接住了,看一眼: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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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1 09:42: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一十二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我忽然间福系心灵,我发着抖,一步步走向下边便是怒江的悬崖。为了避免日军再来一发冷炮,我趴下了,我在草丛中爬行,从草丛中探出我的脑袋。

  ——郝兽医平张着双臂,用一个十字架一样的姿势俯卧于悬崖之下,怒江之畔的石砾之间。

  我干张了张嘴,发现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从那个黄昏直到第二天凌晨,我们——炮灰团所有的人,都疯了。

  日军的炮弹在我们的阵地上爆炸,我们也同样向他们倾泻着——重机枪、仅有的一门迫击炮、调到了最大射程,已经不管有没有准头的掷弹筒——把我们一切寒酸的弹药储备向他们扔了过去。克虏伯拉着他的战防炮在壕沟里寻找着新的阵位,这回他不用一个人拉了,不辣和蛇屁股都一声不吭地在帮忙。

  迷龙打掉了几个捷克弹匣,轻机枪在这距离上的盲射接近徒劳,他自己也知道,一骨碌起来便去把重机枪手崔永从他的枪位上扒拉开,顺手把捷克式往人怀里一扔,“换着打!”

  崔永:“你这破枪也打不着呀!啥也打不着呀!”

  但迷龙早已经不管了,早已经沉浸在重机枪震耳欲聋的轰鸣之中了。迸飞的弹壳后有一张仇恨的脸,而我们已经很久没能看见迷龙仇恨的脸。

  那天我们和日军打了自上祭旗坡以来最激烈的一仗,激烈到完全不顾我团寒碜的弹药储备,声势之大搞到虞啸卿亲命发来了补充弹药的卡车。这一切是为了一个活着不多死了不少的破老头子,他一生中没能帮过任何一个人,尽管他不自量力地想帮每一个人。他从不恶毒中国人习惯为死人说好话,这是我能为他想到的最好一句话。”

  死啦死啦赤裸着上身,扛着一箱刚发上来的战防炮弹,他活似一个烟熏火燎的太岁。

  死啦死啦:“找着没有?孟烦了。你瞎了你的狗眼!”

  我一直趴在战壕外,流弹在我头上穿飞,我很树大招风地使用着一个便携式炮队镜,而且我没瞎我的狗眼。

  我:“找着啦!闭上你的狗嘴!”

  死啦死啦就把一箱炮弹摔在地上,那阵铿锵声让人直担心炮弹会被他摔炸,“克虏伯,把炮拖过来!”

  他们开始挖筑一个新的战防炮阵地。我从沟沿外出溜下来,这事我帮不上忙。我看着祭旗坡上空穿梭的弹道。

  我们停下,地球还在转,几天的宁静,方便日军垒筑了新的阴险的炮位。它啃得很准。战争并不因我们没做什么而停滞,同样,你使足了劲也感觉不到因你而生的动静。

  死啦死啦百忙中抽身对着迷龙大骂:“迷龙,你滚下去!你会用马克沁?”

  迷龙红着眼:“我整死他!”

  死啦死啦:“滚下去!”

  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我和迷龙一起逶迤地走开。

  弹道在头上飞逸,是我们打向日本人的,也是日本人打向我们的。我伸出一只手,让它们看上去就好像在我手心里穿行。我和迷龙。我们俩无能为力地坐在这里,我们也许愿意把自己当作炮弹扔到对面南天门上去炸了,但我们只能坐在这里。

  我:“……他就是只报丧的老乌鸦,又像个做法事的。谁都救不活,就能给死人做做饭,顺便当仵作。伤员一看他过来就吐口水扔石头。说,滚蛋,离我远点……”

  迷龙发着呆:“……谁呀?谁呀?”

  我:“不过,到死的时候,你总能找到他的手可以握。”

  迷龙:“闭嘴呀。闭嘴。”

  我:“好了。现在咱们死的时候没手可以握了。”

  迷龙吹牛:“握我的。”

  我:“拿来”

  迷龙把手伸给了我,我握着。他撑了五秒钟。然后摔开了。

  迷龙宣布:“我鸡皮疙瘩掉了。”

  我于是笑得比哭还难看:“所以你瞧。不是谁都能做得来的。你要死了,他把手伸给你。他很歉疚,因为你要死了,他还活着——别人不会这么想。你我都不这么想。”

  迷龙呻吟:“闭嘴呀,闭嘴。”

  于是我闭嘴了,听着来自战防炮炮位上地炮声。

  我们不仅失去了一只在死时可以握住的手,还丧失了我们中唯一地老人。

  我们只剩下二三十岁人的冲动和疯狂,因为我们丧失了一个五十七岁人的沉稳和经验。我们失去了软弱,可并没变得坚强,我们发疯似的想念兽医式的软弱。

  死啦死啦把一发炮弹推进膛里,他现在做了装弹手:“打!”

  克虏伯猛拉闩,向着那个用冷炮造成这一切的炮位射击。

  弹壳铿锵地退出,落在地上的一堆几十个弹壳之间。死啦死啦把又一发炮弹推进炮膛之中。

  死啦死啦:“打!”

  克虏伯射击。一个专注,一个癫狂,两个被炮烟熏黑的活鬼。

  比祭旗坡猛烈几十倍的火力忽然着落在南天门上。克虏伯回头望着从横澜山上射来的弹道。

  克虏伯:“横澜山也开打啦!”

  死啦死啦没理,只是又推进一发炮弹:“打!”

  克虏伯射击。

  那个炮位终于被击中,囤积的炮弹在夜色中炸得如同礼花。

  我们在这样的爆炸声中迎来了黎明。

  我的团长帮着克虏伯亲手打了几十发炮弹,终于掀翻了那门九二步炮。黎明时日军终于偃旗息鼓,我和迷龙冒死下到了哨壁之底。我们从没试过用这样大阵仗去抢回一具尸体,但我们无法想象损失这具尸体。

  我和迷龙用绳子从峭壁上缝下,幽深地凉气从我们刚踏足地江岸滩涂浸了上来,我们在石砾和淙淙的流水之间寻找,枪声还在我们头上地山谷间零星的响着。

  后来我用一个嘶哑的嗓子向迷龙叫唤:“找着啦!”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那个俯卧在石砾上的老人,我抓住了他一只软塌塌地手,我不敢把他翻过来,我怕一旦看到他的脸我就会坍塌。迷龙看来和我有同样想法。他跪在郝兽医的脚边,手足无措地触摸着那具身体。

  迷龙:“怎么办?怎么办?”

  我们用绳子穿绕好郝老头儿的肋背,然后对峭壁之上放了三枪。

  上边的人开始拉拽,于是我们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面,我们不想看着一个已死的人软绵绵地立直,然后升起。但是老头的脚面蹭到了迷龙的脸,于是迷龙忍不住抬头看着,后来他拉了我一把。我摇头,他捅我——他要我一起看。

  于是我也仰了头看着。

  后来我们用绳子把兽医缒上去。他被绳子勒得张开了双臂,像个被折去翅膀的老天使。他逆着日光,和初升的太阳一起照射着仰望的我和迷龙。

  我们呆呆地看着郝兽医冉冉升起,和太阳成为一体。他像在飞翔,用郝兽医式的缓慢速度升入天际。

  迷龙:“……”

  他对着那个摇曳的身影跪了下来,然后哭了。我又好气又好笑又好哭,对着迷龙的屁股猛踢了一脚,然后我看着郝兽医,郝兽医低垂着头。在进入天堂之前悲伤而温和地看着我。

  我觉得三魂六魄一起飘逝,我呆了。

  我看着老头一点点升入阳光。升入阴暗如我永远无法到达的纯真之地——谁说他不是升天了呢?

  我又踢了迷龙一脚,于是迷龙的呜咽变成了嚎啕。

  于是我也哭了。

  我翻腾着这小洞里曾属于郝兽医的那个角落,每一件零碎都要让我犯一会愣:针线、破布头子、线团、瓶瓶罐罐、旧报纸、烟盒、一块块沤烂了的糖果、哈了的油,诸如此类的匪夷所思,我像是撞进了一个拣破烂为生的家中,但每当我想明白这件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用途时,便要再忍一会眼泪,每当我看见我觉得老头会想带走的东西,便把它挑拣出来。

  后来我看着一封信发愣,在郝兽医的破烂中,这封信算是较新的。所以我很轻易就从那些破纸头中间把它挑拣了出来。

  这信来自兽医之子的同僚,几月前他们所在部队公然投敌。兽医之子不从。被阵前枪决。死则死矣,连小胜都没得半个。

  我坐了下来,不辣从我身边经过。

  不辣:“烦啦,老头子有么子东西要带走的?”

  我忙把那信摞在我翻出来的几张旧照片下,有一个孩子的照片,有这个孩子长大了军装的照片,有郝兽医亡妻的照片,有郝兽医壮年时的照片,发黄了,相片上的人端着架子,像是画的,像是假的。

  我:“这些。这些要带走的。”

  不辣:“给我。”

  他拿了东西就走了,我坐在洞口,我掏了掏口袋,掏出张纸头,“自撰一良方,服之,卒”——我看了它一会儿,把它团了,塞进嘴里,吃掉。

  这是我开过最恶毒的玩笑,恶毒到我做梦都会被自己的恶毒吓醒。我现在知道郝兽医真是伤心死的,当他头抵在树上的时候就已经死去,“我真是伤心死的”,他这么说。死者在对活人说一件既成事实。

  是什么让我成了一条谈笑风生的毒蛇呢?什么时候?

  我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过我们的战壕,我想去见个人,见到他我也许就不用在惊诧和懊悔中如此无力。我撞到了迷龙,我握住了他的手,我深鞠了一个躬。

  我:“对不起,迷龙。”

  迷龙:“干啥玩意?”

  我继续往前晃着,不辣在壕沟的拐角偷看着照片,发着呆,我把他扳过来时他忙着擦眼睛。

  我:“不辣,一直对不住。”

  不辣:“哈?”

  我急切地想进入我所住的防炮洞,阿译正从那里边钻出来,我猛地握住他的手,阿译被吓了一跳,这样的亲近一定会让他有受伤害的联想。

  我:“对不起,阿译,我对不起你们每一个人。”

  阿译又吓了一跳,但是他比别人好点。他至少会注意到我的濒临崩溃,于是他勇敢地惊喜地也大声地:“怎么啦?孟烦了?我能帮你忙吗?”

  我甩开了反而被他握住的手,我终于找到我避风的巢穴,我一头扎进我的防炮洞——这也是死啦死啦的防炮洞。

  我看着死啦死啦的背影,他的背影在炮洞里坐成阴暗的一团。

  他的人很残破,于是他成了我们残破的希望。唯一能把我们拔出泥沼的人。我现在终于能确定了,他做的一切都是在救他自己,也救我们。

  我冲冲地过去,悲伤而疯狂,惊得狗肉抬了头警惕地瞄我一眼。

  那家伙用脊背对着我说说话了:“不要发神经。”

  我没法不发神经:“你想怎么打?怎么打?”

  他毫不惊讶地看我一眼,“你其实不想知道,断子绝孙的打法。对对面怎么阴损也不叫断子绝孙的,我说的是我们断子绝孙。”

  我:“我是不想知道你怎么打——我来告诉你,我看见死人。”

  死啦死啦:“说过啦。”

  我:“他们拿眼睛跟我说,我在心里听见。他们说,别过来。不要死。”

  死啦死啦:“知道啦,知道啦。你说过了。”

  我:“他们还说,打过来。别死,打过来。他们很骄傲。他们回不去。可把什么都还干净了,他们不亏不欠,都已经尽命而为——这我没跟你说,他们说打过来。”

  死啦死啦安静地看着我,叹了口气。

  我:“还了这笔债吧,照你说的做。我憋屈够了。这笔债赖不掉了,没什么该做不该做的。我们在这了,看见了,在它中间活着,它找上我们了。”

  死啦死啦:“……终归虚妄。”

  我:“什么虚妄?鬼神之说我说的是我的弟兄啊。去他的鬼神。我说的是我的同袍。与子同袍,岂曰无衣。”

  死啦死啦:“你现在出去。抬头。找块云,你觉得它像极了你在禅达的相好。过会你再看。就觉得它像你吃的那碗稀豆粉。是你终归虚妄,你没定性,没准绳,并不是日本人搞得你没站脚地方,你没数,可我要想的是这整团人到底往哪里去,你是不是看见了死人跟我怎么做没相干。”

  我噎住了,堵住了,被悲伤也被气恼和绝望,诸如此类的话他不是没跟我说过,但不是说在郝兽医死了之后。他窝在那里,看来我如果愿意可以给他一下,只是什么也改变不了。

  防炮洞口的人影晃动,不是一个,而是一群。我回头,先看见虞啸卿,他仍拉着他的刀,然后是唐基,他仍然是一副什么信息也不给你的和气生财脸,他们身后跟着他们的那帮年少轻狂的精锐们,今天他们看起来不那么轻狂了,因为都瘸着,尤以张立宪同学瘸得厉害,看来师座的军棍打得落料十足——但是他们看着我们的眼神并无怨恨,那是虞师座要打的,所以他们认命。

  我捅了捅死啦死啦,让他站起来,然后虞啸卿已经到了面前。他收拾过自己,不像上回那么憔悴,和我有点像我是病态的疯狂,他是病态的狂热。

  虞啸卿:“又给你团送来车弹药。我把自己也捎过来。”

  死啦死啦:“谢师座……”

  虞啸卿在他三个字还没落音时就又一次直挺挺跪下,咚地一声,我想他膝盖上撞青掉地都是同一个地方。

  虞啸卿:“你告诉我怎么打。”

  寂静,沉默,他的手下们泥雕木塑地站着,静得能听见狗肉的鼻息声,它老实不客气地凑过去,把虞啸卿从头到脚闻了一个遍一虞啸卿仍然没有表情,而张立宪们脸上终于露出了怒意。

  死啦死啦:“……我的军医死啦,我得去把他埋了。”

  虞啸卿:“什么时候回来?”

  死啦死啦:“……也许不回来。”

  于是我跟随着我的团长出去,虞啸卿纹丝不动地在那里跪着空气,他的手下们环护着他,瞪着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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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1 09:43:3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我们在郝兽医做医疗站的草棚里整理郝兽医的尸体,我们把他放在床上,邻床的伤员痴呆地看着他,而一幅发灰的蚊帐是我们在祭旗坡能找到的最接近于白色的东西,我们用它把郝兽医包裹了,连同他的旱烟袋,和不辣拿着的那些零碎一起裹进去。

  迷龙在豆饼的帮助下在棚外做一副薄皮棺材,这真是做给死人的,而不是做给他的未来,所以迷龙看起来悲伤得有气无力。

  有时我们会看看棚子外边,死啦死啦在遛他的狗,或者说他心不在焉地跟着狗肉,被遛。

  在这里的人都问心有愧,所以我们无心把郝老头的下葬弄成仪式或闹剧,没有隆重到非得团座主持的葬礼,葬在一个不会落炮弹的地方,足矣。所以我的团长是在逃避,虞啸卿一刀刀都砍在了点上,他只好逃避。

  我们把白色的兽医连板抬放进棺材里,我们看着那个白色的人体。

  白色的躯体已经成了黑色的土丘,我们对着黑色的土丘,蛇屁股把一个木牌子钉了下去:少尉军医郝西川之墓,陕西西安。丧门星不知从哪搞了把冥纸,迎风一洒,他不洒还好,他一洒实在是寒碜得让我们想哭哭不出来。

  像所有的葬礼一样,刻板,单薄,冰冷,死人入土了,每个活着的人心里空空落落。

  我们就站在那里空空落落。

  丧门星:“……可不要下雨,一浇全透啦。”

  迷龙:“谁挖的坑?坑太浅啦!埋你老爹也挖这么浅?”

  蛇屁股:“不辣。”

  不辣:“迷龙,你给你老丈人做的棺材有八寸厚!这个够几分?”

  迷龙:“那不是我老丈人!是我老婆的公公!”

  我:“蛇屁股,你那个牌子怎么用墨写的?风吹雨淋的呀,两天就全没啦!你要用刻的!”

  蛇屁股:“你最好就什么都不要说!你就站在那里卖呆,什么都没有做!”

  我:“……没一个做像样的!”

  不辣:“那你来罗!”

  迷龙:“你们都一帮欠埋的!”

  豆饼:“嗯!”

  蛇屁股:“你是迷龙的死屁精,乡巴佬势利眼!”

  迷龙:“动他一下我整死你。”

  克虏伯:“别吵啦,别吵啦。”

  不辣:“死猪脑壳!”

  克虏伯:“嗳嗳?”

  蛇屁股:“嗳嗳也是死猪脑壳。”

  死啦死啦蹲在旁边,一声不吭,玩命地挠着自己的头发。挠得头皮屑满天飞舞。我们在郝兽医墓前争吵。已经有点推掇动手地意思。

  郝老头也许该料理好自己的葬事再去,他是我们中间殡葬经验最丰富的人。我发誓我们都想把自己那份做好,可最后就做得越来越糟。我们只剩下把事情搞砸的经验。

  丧门星:“人来了。”

  言简意赅,他说的是虞啸卿一行已经下山。正走过我们视野中的空地。

  我们立刻安静了,没人想也没人敢在那帮冷面煞面前吵闹,何况虞啸卿那一行心情明显糟透了。虞啸卿步子很僵直,两条腿倒像是弯不过来,走得也打晃,倒要他几个瘸着的手下搀着。他们走得很悲愤。冷峻,目不斜视,倒像在寒江边冰冻了整个晚上的丹顶鹤。

  迷龙只好把笑闷在嗓子里:“……那孙子,一直跪着吗?”

  我也同样,笑得好像咳嗽:“他恐怕……干得出来。”

  克虏伯:“三个多钟嗳。乖乖弄里个冬。”

  但我注意到一件不好的事情。死啦死啦猛烈地挠着头,越挠越挠。我觉得他差不多要把自己的脑花给挠出来了。虞啸卿们迅速上了他们的座车,虞啸卿不愿意坐。僵硬地站着,扶着枪架,唐基坐在张立宪旁边地副驾座上,然后死啦死啦猛地站了起来——我就知道他要惹事。

  死啦死啦:“师座!”

  虞啸卿回头,眯缝着眼瞧着他,泥人也要早被惹爆了,何况虞啸卿不折不扣是个火人。

  死啦死啦就把一只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他手上拿着什么,挥了一下,手上的那玩意划着抛物线向虞啸卿的吉普车飞了过去。

  那是一枚MKII型破片杀伤型的手榴弹,而且我肯定就是几天前他从迷龙手上下的。

  准得要命,“当”地一声,那玩意结结实实砸在吉普车的后厢,从椅背土弹到椅垫上,又从椅垫上弹到虞啸卿脚下,然后在虞啸卿脚下滴溜溜地打转。一秒钟的哑然,然后那个小车队上的人们哄的一下作鸟兽散,和虞啸卿不一辆车的何书光们猛翻下车,藏在了车身之后,和虞啸卿同车的唐基以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敏捷翻身下来,他老精得很,一头扎进了车下。张立宪为自己找的是车头位置,但他刚藏好又跑了回来,想把他的师座扑倒。

  ——他的师座一直冷冰冰地看着那枚手榴弹在脚底下打转,然后随手把张立宪摔开。

  虞啸卿:“别出洋相。”

  他弯下腰,拣起了那枚没拉弦的手榴弹,对着死啦死啦摔了过来。死啦死啦没怎么丢脸,伸手接住。

  虞啸卿:“你什么意思?”

  死啦死啦:“有件不怕死的事情,要找不怕死的人一起做。”

  虞啸卿嘴角都没动,可给人的感觉是他好像有个半个笑容:“你何不再来一次?”

  死啦死啦:“不敢。”——可他还真就把那枚手榴弹给扔回去了,这回虞啸卿有预备了,伸手接了。然后那家伙下车,过来,顺便把手榴弹拍在死啦死啦手上。

  虞啸卿:“上哪儿?”

  死啦死啦指了指我们在山下的临时住处,虞啸卿一马当先地去了。死啦死啦拿着手榴弹碍事,随手又甩给了我,我连忙紧紧握住保险夹一一那玩意被迷龙整,再被他们当棒球扔,保险销已经有点松了。

  我们所有人,鸦雀无声地看着,虞啸卿先进了那间屋,然后死啦死啦进去,虞啸卿的手下慢慢回神。我们的人也慢慢回身。阿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把唐基从车下扶起来。

  再出现在门口叫我的居然是虞啸卿:“中尉。进来!”

  然后他消失了,我并没有立刻进去,我拔掉了手上那个烫山芋的保险销。把它往无人的地方投去,轰然的一声爆炸响彻了山谷。

  这玩意是惹祸精变的,而我听见命运的回声。

  然后我进那间我非常非常不想进的屋子。

  我进屋时虞啸卿正把大氅脱扔在一边,死啦死啦正在桌上摊开那张在南天门下画得的地图,一边寻着各种各样的零碎,不光用来压地图。还得用来扮演各个攻与守地分部。那两个好斗家伙正撩胳膊挽袖子准备大干一场,而我只能在旁边呆看。

  偏生这原为美国人盖的房子就没怎么用,零碎奇缺,我的团长开始做伸手派。

  死啦死啦:“来点东西压着。”

  我都懒得理。虞啸卿这事上老实,枪也下了。中正剑也卸了,死啦死啦还伸着手。虞啸卿看着我们两个死样活气地干瞪眼。

  虞啸卿:“你当我出门还带褡裢啊?没有啦。”

  他看眼我。我知道那是指责,可我身上最重的东西恐怕是老泥:“我让他们拿。”

  死啦死啦:“把门关上。这事绝密你哪都别去。就这听着。”

  他的强调让我觉得好笑,如果不是虞啸卿在我就真会笑。而虞啸卿可笑不出来,他咧咧嘴,看起来很想不轻不重地再照我的团长来一下。

  虞啸卿:“你自己不有吗?”

  死啦死啦:“我呆会要用的。”

  我知道那又是一个小圈套,从小便宜着手,让你步步失据,最后忘掉原本要坚持的是个什么,但虞啸卿可不知道——丫气得想哼哼,但是低了头跷了脚,过一会“咚咚”两声,两个马刺扔在桌上。

  死啦死啦把他的地图压得平平整整:“师座也不骑马,总戴两个马刺做什么?”

  虞啸卿:“……”

  死啦死啦:“倒是蛮好看的。嗯,师座还没成家的。”

  虞啸卿脸上就有点青青红红白白的架势,我直瞪我们那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家伙。

  虞啸卿:“你管得着吗?……老子的心愿是有一天纵马挥刀在中原痛斩日军的头颅,提前戴你管得着吗?”

  死啦死啦:“也提太前了吧?而且……戴来踢坦克?”

  虞啸卿:“你……再多嘴就自求多福吧!”

  他一只手指头快戳到正忙地死啦死啦后脑上,死啦死啦却猛一下转了头,让那只手指对着自己的鼻梁:“必须在大雾天开始进攻。”

  虞啸卿愣了一下:“什么?”

  死啦死啦:“你说什么。”

  虞啸卿:“你说什么?”

  死啦死啦:“进攻啊。师座。”

  虞啸卿现在开始快要因自己的失态而羞愧了,几乎有些讷讷地缩回手:“哦,进攻。”

  我冷淡地看着死啦死啦的小花招和虞啸卿的进退失据。故伎重施,绕你个七拐八弯,然后猛扑自己要去的方向。他已经醒来了,并且振作,然后带我们按他的计划去死——当然,他会尽可能想办法让我们活。

  虞啸卿已经镇定并且正经,用语言对付这个油滑家伙他实在力不从心,他唯一的办法是比正经更加正经,比虞啸卿更像虞啸卿,这让我几乎觉得他有点可爱。

  而死啦死啦已经在说他的第二个必须“必须抵近到拼刺刀的距离才能开火,甚至不要开火。”

  还好,我觉得虞啸卿也是反应相当快的人类,他已经开始反问:“等等。大雾天进攻是为什么?滇边的大雾天飞机起飞等于自杀,大雾天表示炮兵压制威力至少去其三分之二,空中打击完全失效。我们等这么久等的是什么?单发步枪和刺刀?”

  死啦死啦:“我只知道竹内连山一直等着,在某个万里无云的天气应付美国飞机和师座的大炮。”

  虞啸卿便不再说话了,至少这一切都已经在沙盘上印证过了,不会有人比他印象再深。

  然后一枝铅笔戳在地图的怒江分界线上,那个点就是我们一趟趟下水过去西岸的地方,我们所知的第一个渡过那里的人是早死得尸骨无痕的小蚂蚁,但之前那些同样死了的红色游击队也早已走过。

  那枝笔一划拉便过了江,但愿我们过江时也能那么轻易。尽管我们知道。就算过江轻易,往下也不会轻易——然后那枝笔沿着江岸。在南天门之下,在我们曾往覆爬行数次的滩涂上推进。

  “……不进入竹内在怒江上铺的射界,用曾经的渡江路线过江。重武器不要想。几条渡索也最多只拉得动两百个脑袋往裤腰上系的家伙。照经验日军在大雾天一定会猛打盲射,带多了人是嫌他们命中率太低。我运气好的话,可以和两百个家伙摸到这里。”

  死啦死啦说。

  我轻微地打了寒噤,我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虞啸卿也知道。

  虞啸卿:“然后,拼刺刀?”

  死啦死啦耸耸肩。他的回答属于一个有什么用什么地家伙:“有啥使啥呗——两百人,必须全是打过四年以上的老兵。”

  虞啸卿蹙着眉,让他放弃准备了两年的飞机和大炮他眉头都没蹙得这么紧。

  我们的战争法则里新兵就是用于头阵,炮灰中的炮灰,打四年还没死没残的老兵。全是瑰宝,太过金贵。

  虞啸卿:“你老兄要第一阵就报销完我师的骨血?”

  死啦死啦:“我不想被新兵的尸体堵住甬道——甬道很重要。往下全靠它。”

  他很平静。有点悲伤,因为决心已定。这样的决心让虞啸卿没再反驳。而我又一次打了个轻微的寒噤。

  死啦死啦的笔推进得很慢,笔尖虽然在地图上标出地甬道上,但他的心思在黑暗的地底穿行。虞啸卿和我也是一样,我们都摸着黑暗,不见阳光。

  那只会让心情更加沉重,即使他是虞啸卿。

  虞啸卿:“没光,缺氧,只能靠嗅和听,只能用肘和膝爬行,一枪能打穿好几个人一这样地地方,一个日本兵能挡住我们一个连。”

  死啦死啦:“那是好的,这样地地方很容易被炸塌,里边的人就是永远没人来开的罐头——我听说憋死的人会把脸抓烂。”

  虞啸卿皱了皱眉,他对血腥并无想象的兴趣:“你适可而止。”

  死啦死啦:“我是说,一个中国兵也能在这种地方拦住日军一个中队,只要他把自个当个死人。”

  虞啸卿掏出块手绢擦了擦汗,他当然想得到,我们都想得到。我也很想擦汗,只是我只有脏乎乎的袖子。

  虞啸卿:“……这是两群疯老鼠在打仗,不是人和人——你这妖孽。”

  死啦死啦苦笑:“谬赞。”

  显然虞啸卿并不是在赞扬,所以他又强调了一下:“恶毒,龌龊。”

  死啦死啦:“日军的战斗技能和文化素养都强过我们,这样打,我们其实是占了便宜……”

  虞啸卿:“很不要脸的便宜。”

  死啦死啦:“不。无可奈何的便宜。”

  虞啸卿:“继续。还有什么便宜可占的?偷鸡摸狗的天才。”

  死啦死啦:“我们是偷袭,在老鼠洞里不用摸着对方来确定身份。”

  虞啸卿:“不够。”

  死啦死啦:“我们可以学几句日语。在每一个转岔的通道口放一两个人,让他们根本搞不清我们进攻的方向,可我们要拿下来的当然是……”

  虞啸卿:“南天门——还不够。”

  死啦死啦:“我们可以混用一部分日军枪械。反正大家都只好听声辩敌。伸手不见五指,只要够胆把自己扔进黑暗,心里有数的人总能占到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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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1 09:44: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十四章

第一百十四章


      虞啸卿:“还不够。”

  死啦死啦:“我们必须得保密,绝密。这事对上峰都不能明细。我们多少事就败于泄密。”

  虞啸卿便看着我:“那我该杀人灭口吗?”

  我戳直了让自己面对,反正他看我从不会顺眼,而我知道我的团长也绝不会让他把我怎么着。

  死啦死啦:“这个人不好,可也能派个孬用场。他有用。”

  虞啸卿:“继续——还不够。”

  死啦死啦:“必须训练。这是赌命,输不起。得搭出场地,让两百人能把汽油桶当家。”

  虞啸卿:“一个闲人免入的禁地和汽油桶,我解决。可是,你用两百人去钻汽油桶,一个伤亡一具尸体就能拦住前路,你怎么办?”

  死啦死啦没犹豫,他当然早已想过:“后边人炸开。”

  虞啸卿:“封闭的地方,汽油桶里的一串人,爆炸必然波及他人,怎么办?一串人,没退路,没进路。”

  死啦死啦:“离炸点最近的人拿身体阻拦爆炸……以免波及他的袍泽弟兄。”

  那是一个疯子和英雄的想法,加上了死士和白痴,以至虞啸卿和我都有想哭的冲动。

  虞啸卿:“谁会这么不要命呢?”

  死啦死啦:“我会,你也会,师座,谁都会,连这个孬家伙都会。因为我们早钻在汽油桶里边了,没进路,没退路。”

  虞啸卿沉默了会,那是为了让他的注意力回到现实,而非壮怀激烈的空想。

  虞啸卿:“汽油桶只通到二防的半山石,这里有日军的机枪群,两百人绝摸不过去。硬撼?你死的时候会有六条胳膊也捂不过来的枪眼——怎么办?”

  死啦死啦:“只好打了。”

  虞啸卿:“两百人?在两千多日军的包围中?”

  死啦死啦:“有条地道,是正经的永备工事,有灯有电,有水有通讯。直通主堡,离这只五六米的土层。我抄特务营张营长的打法,以半山石为救命石,据石为守,明火执仗,掘进去。”

  虞啸卿:“直取主堡?”

  死啦死啦:“要不疯个什么劲呢?做了那么些不是人做的事。”

  虞啸卿现在介意的已经不是这个了,“拿下主堡,然后死守。两百老兵。挟精良器械,据险要坚实之地,大有可为。可压制正斜,可遏制反斜,是强灌到竹内肚子里的毒药。这时候……不,这之前,你们刚打到半山石的时候,我这便开始渡江总攻。”

  他兴奋着,而死啦死啦现在的神情介乎期待和逃避之间,或者我更该简单地称之为侥幸,他问得都很是犹豫:“……怎么样?”

  虞啸卿就一绷脸:“漏洞太多。破绽百出。”

  死啦死啦:“要说到行军布阵,联合攻击,我可连海团长的一半也赶不上。只是个异想天开,硬撼是绝对不行,就是看看这样有没有可能。”

  虞啸卿:“很异想天开。所以……两百人。两个主力团、特务营、搜索连、警卫连,不乏骁勇善战的家伙。你只管去选。”

  可死啦死啦也并不以被相信为荣幸。他总有那么多要与虞啸卿对着干的由头:“那不行。那是在给竹内送点心。我要用我自己的人。”

  虞啸卿于是又怒了:“我的人是点心?那你的人只好是发霉的窝头。”

  死啦死啦:“他们很好,都很了不起。可他们不听我的。”

  虞啸卿:“令出如山。你拿了我的枪,阵前谁不听你的,连我也照毙。”

  死啦死啦:“师座,咱们实打实说,令出如山,可这是打仗?哪国军人打这种仗?人进了老鼠洞,命令还管得用?这是擦屁股好不好?没人帮你擦屁股,只好用自己的手。”

  虞啸卿犹豫了一会,他还没固执到把死啦死啦的话当作胡柴,但这也离他一开始的预想相差太远。

  虞啸卿:“……那就全无胜算了。你的人是一无用处,可我也无心让他们去送死。”

  死啦死啦:“孟烦了!”

  我愣了一下,主要没曾想他和虞啸卿顶着还有隙给我来一枪……

  虞啸卿倒笑了:“这种神憎鬼厌的调门回过来,你还指望带这种部下打仗?”

  死啦死啦:“孟烦了,我做每件事都是别有用心的。谁都没叫,叫了你来,听这本不该你听的事情,是要派用场的。”

  我:“我知道啊,我不想听。”

  死啦死啦:“你现在知道我要你派啥用场了。你很烦,烦啦,先别烦,告诉我,你看着南天门长成妖怪,也在妖怪脚底下活来死去,死去活来,现在,我们要去打妖怪。对,又是我们,不是别人,不是那此你觉得亏了人了你的人,还是我们这些九条命打死八条穷剩半条的野猫野狗,别说怎么又是我们,就是我们,怎么着吧?这战没谱,败就是日军把我们的尸体扔进怒江,我们追着康丫走,南天门还在他们手上,胜就是你不喜欢的那些同僚们踩着我们的尸骨,他们上了南天门。生也有时,死也有日,每个人造的孽,每个人欠的债,每个人自己还。现在你告诉我,我们,我和你们这些人垢子,兵渣子,我们去打这场仗,用我的办法,能不能赢?”

  我:“……别问我,……问我干嘛呀?”

  死啦死啦:“没问你,想想你的袍泽弟兄,无分你我,同一块泥巴,掘出来,被造化烧成了砖,哪里还分得开?我只在扪心自问,你也要摸着心问一问。。”

  我:“我不想说……你带我们去死好了!你有这权利!上峰给你的!我们也把命交给你了!”

  死啦死啦:“我没有的。以前我做梦都想有,现在我惟恐我有。老头死啦,以前我怕他。是啊,我没你坦直,他是我最怕的一个人,我不爱跟他说话,因为烂得没脸见他。现在他死啦,我想我该掏枪把自个崩了,因为是我的疏忽。你呢?孟烦了。你怎么想?”

  我大叫起来,是尖叫,嗯,是的,这就是他步步紧逼的目的:“能赢!能赢!你不就是要我说这个吗?!我说啦!放过我好不好?不是你带我们去,是我们一起去,还你说的债!错不了,我们能赢!赢死了!杀光他们。我们赌自己的命!这么疯怎么可能不赢?!”

  死啦死啦拍了拍我,转了身,看着虞啸卿。虞啸卿一直在旁观。并不冷眼,而是观察。死啦死啦开始说话,背着我,却是对我说的。

  死啦死啦:“出去吧,孟烦了,找你见着觉得轻松的人。现在你可以说你想说的话,你已经把最不想说的话说过了,你派了用场,你对得起你自己。走吧。”

  我真想谢谢他。总算说了一句我想听的话,我觉得很累,像一具被人推着的骨架子那样晃了出去,而我出去的同时,虞啸卿一直在和我的缺德团长对视。

  虞啸卿:“为什么?”

  死啦死啦:“为什么的事情多了去了。师座说哪一桩?”

  虞啸卿:“我不要脸地追着你,不要脸地问你怎么打。你都不说。为什么现在会跟我说?”

  死啦死啦:“因为师座也是个不怕死的。”

  虞啸卿:“胡扯。不怕死就能受你个妖孽如此器重?我的亲随个个砍头只当揭锅盖。结果?被你当小丑耍。”

  我站在门口,我打算离开。我回头看了看他们俩,一个佝偻,一个笔挺,那个佝偻的竭力想挺直自己,但他已经驼成习惯了。

  死啦死啦:“我投降了,师座,再顶不住了。谁都信你,把命交给你,谁都是。我交给谁?我信什么?空心人,再一压就破了。胡思乱想很累(发四声)人,也很累(发三声)人,我不胡思乱想了,投降了。就这样,找个信得过的人,把事做了。”

  虞啸卿:“真的假的?”

  死啦死啦:“把事情做了就好,有个交代就好。管它真的假的。”

  虞啸卿:“……我从来没指望过你跟我说这话,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恼火。我们这些年誓发得太多了,我不想发了,我只能说尽力,好对得起你不知道真假的信得过。”他拍了拍死啦死啦的肩,因为我的团长现在看起来很茫然,而虞啸卿笑了笑:“我得让你知道,信得过就是信得过,它不叫投降。”

  我觉得他好像就很想拥抱一下他永远不驯的对手,但那之前他一定会讨厌有第三个人看到他的流露,我抢在他瞪过来之前离开了这里。

  我在空地上深深浅浅地晃荡,狗肉颠了过来,用它的方式给我打了招呼,我蹲下抱了抱它,摸了摸它的牙——我也很觉得自己需要拥抱点什么,后来它就跟在我身边晃荡。

  真还是假,富足到写个名字要费半砚台墨水的虞啸卿才有空去想。我只知道他早顶不住了,这老骗子最羡慕的是个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的红脑壳,红脑壳已死在西岸,像我们的答案一样,我们的答案也早埋在西岸。

  张立宪、何书光们瘸着,但仍试图让自己像他们的信仰一样笔直,他们也知道师座大人一时半会不会出现,就在他们停车的旁边燃了篝火,顺便烘热一下带来的干粮以打发今天的晚饭。

  唐基不知去了哪,据我猜测一定是又拉了阿译去了解我团劣迹,没个把稳的,那些家伙看我的眼神就更不友善。我把本来就没扣好的军衣拽了一下,拽做披风,让他们更加悻悻。我摸了摸狗肉的头,以让他们明白这回我并不那么弱。

  不辣从我身边经过,不辣的步子很怪,僵硬笔直得像两腿间夹着什么似的。我拿脚绊了他一下,他居然没扑过来,而是庄严地冲我点了点头。

  我:“你发什么嗔啊?”

  不辣:“军装不是这样穿的。”

  然后丫伸了只手过来,把我衣服上能扣的扣子全扣上了,让我们本来就很破的衣服更加像块破布。

  我真的诧异起来了:“淋雨多啦,脑袋里进水否?”

  不辣:“有外人在。不能输给那帮小鸡雏。”

  他瞄一眼永远笔挺的张立宪们,并且还用力地挺一下单薄的胸脯,让自己更像个破布架子。我哑然了,也无心再去解开被他扣上的扣子,往我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地方晃开。

  但不辣还有闲散的兴趣,晃着他的巴掌:“团长今天挨了几下五百个?”

  我答非所问地:“我们快要做英雄了。”

  不辣:“哈?他们看得起我们了?”

  好在天很黑。我可以离我这些不知死活的同袍们远点。我又瞧见把自己堆得像要就去打仗的蛇屁股在那拔胸脯亮相,丧门星武教头似地戳那站着,刀柄上的红布在脑袋上展得似旗,一二三四五地数,豆饼像个类人猿或猿人类一样地在大翻筋斗。

  丧门星声大如嚎:“虞师还有没有人能这样翻的?”

  蛇屁股:“没有啦!再有我把菜刀吞啦!”

  豆饼就摔了个嘴啃泥:“……翻……翻不动啦。”

  蛇屁股丧门星一起捂了他嘴,小声窃急:“再翻,再翻。”

  虞啸卿在屋里叫:“纸!笔!六号地图!张立宪!进来!——余治,把美国人叫来!”

  我回头看了眼。虞啸卿又回屋了,和什物并列的张立宪再不瞪我们发狠,并且不捂屁股就跑了进去。何书光余治们开始忙碌虞啸卿所要的那些东西,他们也不怎么捂被打烂的屁股。

  炮灰团今晚过得不好,因为精锐的存在。再破的炮灰也想从虚空中抓住从没有过的尊严——可那不是我们。

  虞啸卿立刻就把指挥部搬到了这里,精锐们像杂役一样进进出出。我不知道今晚怎么睡得着?——有人正在计划我们的死亡。”

  余治领着麦克鲁汉、柯林斯从路上匆匆走过,柯林斯只来得及对我“倪号”了一声,于是我也同样怪声怪气地回了他一声哈罗。

  我瞧他们也没空回头,就一头扎进了他们的帐篷,狗肉给我望着风。我再出来时就是一个贼了,一路忙着把麦克鲁汉的威士忌塞进衣服里。

  我站在郝兽医的墓前,太好了,这周围没个人,尽管郝老头的墓碑还是墨写的。没做更正。我愣了一会,眨巴着眼。想酝酿点眼泪。但眼泪这玩意也不是那么好酝酿的——最后我放弃了。

  我:“得了吧,老头。我哭不出来,可不是说我不难受。我现在也知道了,你偷摸地拿我当儿子,我也没怪你,我也没披麻戴孝来看你。你老将就着凑合吧。”

  我猜老头也一定喜欢我凑合,我就坐在,我坐在那块偷工减料的墓碑前,我揽着它,就像揽着老头瘦得露骨的肩。我把酒拿出来,喝了一口,很难喝,但是我没吐,因为我知道它很贵,我往地上洒了一点,不多,因为我知道它很贵。

  我:“……老头,老头,得了吧,老头……”

  然后我就只好拿袖子擦自己的眼睛,因为像所有事情一样,你不想它来的时候,它就来了。

  我:“……得了,老头。你瞧,来了。十足真金,货真价实。人难搞懂的就是个真假,可我给你的是个真的。就两滴,可是个真的。”

  我把脸在那块鬼木板上贴了一会,很凉,有点潮湿。

  我:“老头,你冷冰冰的嗳。这个好,那边的家伙很热,烧得慌。等我们烧完了,你也就有伴了,说不定我也下来陪你。说不得,到那边有病还得你个烂兽医治,就再给你喝点。”我又倒了那么一点:“不多给,洋酒你也不爱喝,又贵,还是我偷来的。”

  忽然周围传来一个声音:“谁说我不爱喝啊?你个娃,连我死人便宜也要占啊?”

  我瘫了一样靠坐在坟头地,我一下吓直了,我四顾,无人,我爬转了身子看着坟头,还是那座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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