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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云雾飞舞

《我的团长我的团》小说--兰晓龙(已完结,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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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8:41:26 | 显示全部楼层

135

  虞啸卿:“有没有得救我不知道!你只要告诉我什么转机!刚才我跟那上边的通上话了,伤亡早已过半了!昨晚两个重伤员自杀了!张立宪拿着话机只跟我哭!龙团长只问我四个字,哪天能来?!——然后我就听见打枪,现在枪声都快响没了!”

  唐基:“我跟你说。你跟我来。”

  虞啸卿:“川军团能退回江这边的只有几十个,加上那上边还有几十个!川军团已经全军覆没了!”

  唐基:“你跟我来。听我一席话,你不会再对我发脾气。”

  他匆匆地走,虞啸卿又能如何呢?——只能跟着。

  唐基在滩涂上匆匆地走,找一处幽静的地方。雾大得很,他也不用担心被对面打到。虞啸卿没好气地跟着,他的眼神也许足够把前边那半老人精的魂也剔了出来,可现在他对着的只是个无知无觉,也不想有任何知觉的背影。

  唐基,为虞师做了最多的人,他在虞啸卿火线升任时悄然到来,接手了他虞侄应接不暇的一切琐碎,从此虞师成为倍受青睐的主力。他真诚得连真诚也成了面具,他的前额上永远写着四个字——解决问题,后脑上那四个字要叫人看见了就不寒而栗——不惜一切。

  不惜一切解决问题的人站住了,礁石、清水、晨雾,一切都很好,唐基回过头,带着解决问题的表情。

  虞啸卿:“不走了?我当你要去找个温泉泡着才好说呢。”

  唐基:“一夜奔波,唇干舌燥。”

  虞啸卿:“李冰,跑着去给副师座泡杯普洱来!你小子再要这样干瞪眼看着,就得和南天门上的小张小何一样没有前途!”

  李冰只好把话里的刺剔了,当没听见,飞跑着去了。虞啸卿回身时,唐基正在礁石边掬水喝。老家伙白发苍苍,山寒加上了胃寒,冻得缩手缩脚,看得虞啸卿不知道怎说才好。

  唐基回过头来,看着他的虞侄时,笑得几乎有点烂漫:“我说有转机,它就是转机,而且是大转机。虞侄,要打了,不光要打。而且是立刻就打,不光立刻就打。而且要大打。”

  虞啸卿那一下惊喜得有点喘不过气来:“……这么寒的水您怎么就喝?我喝下去都要从牙关一直凉到肚里……”

  唐基七十二变的脸便立刻又变了一变:“我这辈子是欠你虞家的债了,一生都拿来还了还在乎个胃寒?我说虞侄,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吗?”

  虞啸卿:“……我立刻就去组织进攻,总还来得及把海正冲团送过去抢他的一防。”

  唐基的脸便又变了一变,变得那冰寒的江水似乎都上到了脸上:“你就真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吗?”

  虞啸卿已经很摸不着头脑了,现在他在他的虞叔面前就恰似张立宪们在他面前:“要打。立刻打。大打……不是吗?”

  唐基:“大打是一个虞师的事情吗?”他那张脸立刻又春暖解冻了:“虞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上边现在也是决心已定兵行险着了,险得就跟当日我们把个死刑犯捧作川军团似的,现在瞧可是走得对了。”也不知道他是在夸虞啸卿还是夸自己:“虞家人,傲得很啊,从来就走险棋。”

  虞啸卿:“……我没明白。”

  唐基:“你生平之志不外是振兴中华。你想就凭你这一个破烂师来振兴中华吗?今年贵庚?我知道,可你说来听听,我想瞧你说你年岁的表情。”

  虞啸卿只好回答这明知故问的问题,那并不是愉悦地:“三十有五。”

  唐基:“张学良在你这把年纪带多少兵?哦。你瞧不上趁父荫的,说你最敬佩的岳飞,岳飞在你这年岁带多少兵?”

  虞啸卿:“岳爷爷三十九岁上便教人陷害了。”

  唐基:“我瞧你也差不多了。之前呢?”

  虞啸卿很是抓挠不着,抓挠不着便只好老实回答:“二十三岁升秉义郎,二十六任江淮宣抚使司右军统制。收建康后升任通泰镇抚使……”

  唐基:“统制相当个现在的什么?”

  虞啸卿:“跟个军长差不多吧。”

  唐基:“明白了?”

  虞啸卿:“还是不明白。”

  唐基:“你的脑筋又能否在南天门之外的地方使使?大打就是怒江防线的整个军甚至几个军大打,你禅达的一个师就只好叫小小扑腾。上峰现在有意以虞师为主,左右翼的友军师为辅,轰轰烈烈打它一场决胜之战。你觉得怎样?”

  虞啸卿:“那当然是梦寐以求的事。可是现在……”

  唐基:“山顶上的?你自己说了,伤亡过半,就剩得几十人了。龙文章是个好人。可好人不一定教人学好。什么时候你就变得这样冲动了。为了几十人扰了全局,是个小连长都做不出来的事情。你堂堂一个师长倒就做了。”

  虞啸卿愣了很长一会,开始苦笑。我想除了我们南天门上的人,每一个人都会同情那样的笑容:“理都被你们占尽了。这是打一巴掌,再轻轻摸两下,是不是?谈判桌上的纠缠是真的完了,这碗羹要重新来分,唐叔您也真是手眼通天,这样的羹也能给我弄一瓢来饮。”

  唐基:“今年贵庚?”

  虞啸卿:“干嘛又再问一遍?”

  唐基:“你不愿意说,可见你也心焦得很。三十五啊,听说人三十五以前是活上辈子积的德,三十五往下就要靠这生这世了。三十五啊,岳爷爷二十六就已经是军长了。”

  虞啸卿:“我敬的是岳爷爷的一生为人。要说敬他升迁之快,那我更敬他的风波亭。”

  唐基:“风波亭就在对岸山顶上。去吧。辜负你的一生才学和本来可做的事情。你比不上岳飞,不会有人记得你,因为你什么也没做过,只是个把岳飞挂在嘴上的短视之徒。”

  虞啸卿轻轻地挪动了一下他的脚,但是迟疑,并且没再挪动。

  唐基:“去了。你一败涂地,你虞家从此失势,不但于事无补,连给他们的支援也要断了。没去,整个军的攻势实则是由你调整部署,只要行动得快,山上的还有得救,而且这战打完,你是副军长甚至军长。”

  虞啸卿轻轻嘟囔了句什么,说的是什么怕是他自己也听不清。

  唐基:“你三十五啦。说好听你雷厉风行,说难听你是热锅上蚂蚁。说好听你是空负报国之志,说难听你是一事无成。你父亲送我出门时就让我跟你说,可我特地放到现在才跟你说。你父亲说中国这些年要靠枪杆子,也许我儿子是天才,可只带一个师的天才在我眼里就是个孙子。”

  他瞧着虞啸卿,虞啸卿已经不嘟囔了。他在沉默,而且沉默都难掩他的焦虑。

  唐基:“在我眼里也是个孙子。”

  虞啸卿没说话,没说,三十五岁仍没做过什么的虞啸卿,在虞啸卿自己眼里也是个孙子。

  在和虞啸卿通上话的时候,我们又被日军攻击了一次,现在双方的尸体从我们用一切什物搭筑在大门前的那个斜坡形工事铺了进来,斜坡上有最密集地尸体,密集到迷龙搬来搬去的马克沁都被尸体包围着,张立宪在清点他的火箭弹。最后一发了,这个现实让他愁得都不想去拔开两只从工事悬垂在他头上的死人手,最后何书光放下了他的喷火器帮他把那个死人推开,死人顺着斜坡滚了下去,他们俩倒还真是好哥俩。

  尸体——双方的尸体从斜坡上一直铺了开去。铺进雾里,再远就看不见了,全是雾。泥蛋这种乡下人倒比我们来得坚强一些,他和几个同类正尽可能地把上边的尸体清入外边的沟壑,不仅为了防疫,子弹射在死尸上。那种声音实在让人宁可在噩梦中被吓死。

  我拆开了我的枪在擦。全民协助没说错,这是我们与死亡之间的唯一一道屏障。

  我瞧着泥蛋站在斜板上看了看我,忽然发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笑容,莫名其妙得让我有些毛骨悚然。

  泥蛋:“好大的雾。不晓得他们会不会打上来?”

  我看了眼外边的雾,雾是越发大了,正因为那样大的雾,所以我们全部得枕戈待旦,然后泥蛋便瘫倒了,和他拖着的死尸一起滚落。

  我:“毒气!毒气!”

  第一次在南天门发过的噩梦这回好像又要发一次了,只是这回是致死的毒气。雾气和毒气混合着,从那一片白茫茫后出现影影绰绰的人影,子弹密集地射了过来,我们一边往脸上扣着防毒面具,一边尽可能密集地把子弹射了出去。何书光拖着他的喷火器直奔二层,土造的燃料喷得不远,但他至少还可以从那里封锁大门。第一批从雾气里冲出来的日军被他淹没在斜刺喷出的火焰里了,但那孬玩意使得实在太频繁了,第二回火药信管没点着,一批同样戴着面具的日军便冲了进去。

  死啦死啦:“上刺刀!上刺刀!”

  他的声音闷在面具里听不见,但看他上刺刀的动作我们也都明白了。我们蜂拥而上,刀尖对着刀尖,如同两个古代的长枪方阵在互相用枪头戳来挤去,所有人都被熏得晕忽忽的,所有人都如喝醉了酒一般,拥出去又被挤回来,挤回来又再拥出去。

  虞啸卿终于没能用上这场大雾,竹内连山可用上了,那是个剽窃大师,他的战术几乎是我们冲上南天门的重演,并且在厚重的雾气里加上了糜烂性毒气。它几乎改变了战局,如果攻克大门就算攻占,那我们这天被攻占了几十次。

  不辣闷在面具里惨叫,我以为他死定了,但他只是被人用枪刺戳了大腿。那家伙掀掉了人的头盔,连面具一起掀的,他拿手榴弹当锤子,跳在人身上砸人的头——其实没必要,他掀开人面具的时候,对方已经在捂着脸惨叫了。

  死啦死啦顺杆子爬上了两层,终于指示着刚修好喷火器的何书光从二层的枪眼上喷出一条火焰,火焰没进了雾里,也把后续的日军给截断在火龙之后。

  我们终于可以往外拥而不再被撞击回来了,我们拥出了大门。死啦死啦在二层开着枪,发号施令:“迷龙!张立宪!”他拼命地将两只手分开往两边划拉,那意思是让他们占了门外的两侧外壕。

  好吧好吧,这样地日子过着,唯一的好处是什么样的王八蛋也打出默契来了。我们拥出门外,然后落进壕沟,迷龙在人帮助下连架子抬出了他的马克沁,他的副射手又被流弹打死一个……第几任了?不记得了。

  落进壕沟里,踩在那些刚抬出去的死人身上,真是让人作呕。张立宪摔在我的身边。我把他拉起来,那家伙没好气地闷在面具里大叫着:“装弹!装弹!”

  何书光的燃料又喷没了。雾里的日军还在冲上来,竹内连山这回还是势在必得,我知道张立宪要打的是救命弹。好吧好吧,装弹装弹,仅此一发的救命弹。我帮他把火箭弹推进发射筒,拍打他的头盔。

  火箭弹并没打出去。只有迷龙的机枪单调地在响,在雾里并不太形成杀伤力。我窝在张立宪身边使劲地放着枪,我瞄了他一眼,那碍事的面具让他根本没法把火箭弹打出去。

  那家伙没过大脑就把面具给扯了下来,好吧,这回他可以瞄准了,一个从雾气那边发射过来的毒气弹就落在他身边喷射着气溶的油性烟雾,他没管,仍然瞄着日军的最密集处打出了那发火箭,爆炸。

  不辣瘸着蹦着往那里摔手榴弹以增强效果。日军发出强弩之末的叫嚣。然后退却了,像是随着雾气消散了,刚才的殊死之战也许是我们集体发的一个大梦。

  但是张立宪在我脚下滚动,死死地抠着自己的脸,我也真服了这小子。这时候仍记着我的仇,至少记得我是谁,他在我面前把从喉咙里崩出来的惨叫在嘴里咬住。

  我跪下去,摁死了他,给他扣上了面具,顺便我还打他。不厚道。可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然后我尽力把他拖回树堡。

  我拼力地把张立宪拖过那些死尸,我身前身后站着的也是些摇摇晃晃僵尸一样的人们。伤亡惨重得很。我也管不得毒气散没散尽了,我摘下面具便开始干呕,也呕不出什么来,而且没呕两下我就栽倒了。

  过了一会丧门星过来拖起我的两只脚。

  我:“没死。”我指了指张立宪:“他死了。”

  张立宪一拳挥了过来,在面具下他还得忍受让他晕天黑地的痛楚,那拳着在我身上也像娘们一样没劲。

  我:“命大。他也没死。”

  于是丧门星便改拖张立宪了,没死总不好用拖的,我爬起来将就着抬张立宪地脑袋,可我也没劲,几次地抓不住,把他给磕在地上。何书光撞了过来,推得我摔在地上,他接手了他朋友的脑袋部分一只是又烦劳张立宪狠摔了一次。

  我:“得,这摔比上几回加一起还实。”

  张立宪算是被人抬去治疗了——如果没药的治疗也算治疗的话。我就躺在地上不再起来,不辣从我身边蹦了过去。

  我:“喂,拖我。”

  不辣:“你又没死。”

  我:“动不来了。”

  不辣犹豫了一下,便开始拖,他真是用拖的,拖着我的两只脚,因为他只有一条腿能使上劲。

  我:“嗳嗳,我又没死。”

  不辣:“哦哦,搞忘了。臭大蒜味,熏得我脑壳都空了。”

  他总算是把我搀起来,让我可以有个依靠,我们两个瘸子一起往伤员呆的房间瘸,我一边跟他抱怨:“是毒气啊。臭你个大蒜。”

  不辣:“那我怎么没死?”

  我懒得跟他去讲什么致死剂量,对个文盲来说这每一个字都是要解释到沧海桑田的问题:“天天闻死人臭,你又吃那多么辣的。毒不死啦。”

  不辣就高兴了:“真的?”

  我:“你最好别当真。”我指着他腿上的伤:“风水轮流转啦。”

  不辣:“嗯,你书都白念啦,伤都跟我个粗人伤一个地方。”

  我:“我先伤地。是你跟我伤一个地方。”

  不辣就嘿嘿地笑,因为他没能占到这句嘴上的便宜。何书光烧过的粮库现在放死人,放我们自己死地人,死了的日军清出去,而另一侧就是我们轮换休息的地方。我们去休息的地方。

  我只是偷眼看不辣的腿,我想他那条腿怕是要保不住了。

  伤的同一个地方。只不同的是我没看见扎向我的刀,我在逃跑;他瞪着刀锋直面,他在冲杀。不辣骄傲地涎笑,他可以骄傲。

  伤员和非伤员住在一起,因为我们已经快没了非伤员,而且枪声一响,伤没伤的,只要还动得了的,都得爬起来去抡上剩半条或者更少的性命。很多人,但很安静,痛楚来得太狠倒也就不呻吟了。

  张立宪和泥蛋已经被我们放在地铺上——除却已死的,刚才这一战他们俩是伤得最重的。一直暴露在毒气中的泥蛋还没死算个奇迹,可我并不相信他能活下去,这类路易氏气和芥子气混装的毒气弹没有潜伏期,十二到二十四小时后他身上将会大面积溃疡和坏死,连同他的内脏。我们只能束手无策,因为我们根本连用来清洗感染处的水也欠奉。张立宪只短暂地暴露,但气溶胶就在他身边挥发,他仍然戴着防毒面具,我们也不知道他伤得怎么样。他们两个瞧上去都深度昏迷了。

  我们实际上都不同程度受了伤,防毒面具加上卡其布衣服不可能防住糜烂性毒气,每个人暴露在外的皮肤都有搔痒,过不久也许溃烂。那又怎么样呢?既然不可能得到治疗,索性便不要想了。

  麦师傅在隔壁对着他的电台在做永恒的吵嘴,那已经快成我们堡垒生活的背景音了,而他绝望得已经连密语都懒得用了,“我要这个要那个!要药品要食物要水要弹药要武器要人要空中支援!要你们说了一万次的进攻!我什么都要,因为你们什么都没给!”

  我苦笑,不辣在屋里蹦来蹦去,试图用仅存的一卷绷带救下屋里所有被毒气伤害了的人,我对他树起一个小指,然后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在门口响。

  迷龙:“谁有尿啊?”

  我们愣了一下,还笑得出来的人哄堂大笑,迷龙拎着一个铁桶,桶在膝边晃荡,迷龙很难得地有点赧然。

  不辣:“迷龙,你的副射手呢?”

  迷龙苦着脸:“又死球啦——谁有尿啊?”

  我:“谁想尿啊?有尿给他一口!”

  迷龙:“你个缺德玩意,你家尿才论口的呢!我是拿来灌枪筒子的,我那枪要烧坏了你就拼刺刀去吧你就!”

  不辣:“下雾天会不会有雨啊?”

  迷龙:“鬼知道。这里的天变得比虞啸卿还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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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8:42:11 | 显示全部楼层

136

  我们忙冲他嘘手指头,因为何书光正打外边进来,他也拎着个桶,迷龙一看就眼直了——桶里明晃晃的有半桶的液体。那家伙径直在张立宪身边跪下,去扯他哥们脸上的防毒面具,我们一直以为昏迷了的张立宪忽然伸出一只手,摁住了何书光的手,原来他一直闷声地忍着痛。

  何书光:“求求你,让我看看。”

  张立宪摇头。

  何书光:“不过就是一张脸。”

  张立宪于是开口了,他的声音像我想起传说中吞炭毁容的人,一个不像来自人间的声音:“就是一张脸,让我们撑到今天。”

  何书光:“还要撑下去的,撑到回去,跟师座说我们没有丢脸。”

  也许这对张立宪是种触动吧,张立宪松开了手,于是我们从摘开的面具下看到张立宪的脸,半边在溃烂,半边仍清秀,清秀的那半边仍然骄傲得很,那样明显的骄傲只能是强撑的。何书光用布从桶里浸了他盛来的液体擦洗,不知道哪根筋让他想起来看眼我们,我们忙把脑袋转开。

  迷龙:“烧光的,你的水能均给我机枪用吗?”

  何书光:“不怕死的就拿去用。有鼻子不会闻吗?”

  迷龙指着自己的鼻子:“你这东西还能使吗?它搁我脸上了,我也不知道干嘛使的。”

  张立宪和何书光那副德行忽然让我很不想贫,我伸出只手指在桶里蘸了蘸,我的鼻子也早在尸臭硝烟和毒气中熏毁了,我放嘴里尝了尝。

  我:“汽油。”

  迷龙苦了苦脸,他一定在想象他那机枪烧得像炸开的喷火器:“有病。”

  我:“别说,还挺对症。没见肥皂洗不净的衣服拿汽油一蹭就掉吗?”

  何书光不看我们,只是细细地拭擦他朋友的脸。张立宪面无表情到象睡着了一样。我不知道汽油杀到溃烂的血肉里有多痛,反正他死死抓着他朋友的衣服。我也不知道对张立宪这种小白脸来最大的痛楚是什么,是否失去了他的小白脸?就算他自认很铁血很刚强。

  何书光干巴巴地:“这不是闹着玩的……你们都擦一下。”

  求之不得,我们于是各寻破布,为自己受了沾染的部位拭擦。我擦完了手擦脸,后来我从捂在脸上的指缝里打量着那两个我们中的异类,什么样的刚毅都用完了,张立宪呆呆瞪着天花板,而何书光眼都不眨地看着他的朋友,似乎他的目光能阻止那张他最熟悉的脸继续溃烂。

  后来何书光猛地把头低了下来。两颗眼泪落在张立宪地脸上,而张立宪信手把他推开了。

  何书光再也不会喊虞师座万岁了——我太明白他在哭什么了。哭他的信仰就此消亡。

  我们沉沉地让自己睡着,睡不着也得让自己睡着,外边零星地枪声已经扰不到我们了,有本事把这鬼树炸塌,大家一了百了。

  张立宪在他的铺上挣扎,何书光在外边轮值。我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管他,于是他很是手舞足蹈了一阵子,他呻吟和呼吼,像个孩子一样不安份,几下拳脚都着落在我身上。得了得了,我爬起身来打算翻个铺位。

  张立宪:“师座!” 小说整理发布于ωар.ㄧбΚ.Сn我回了身,他在说梦话,连半张还完好的脸都扭曲了,对我一个多年群食群宿的人来说这没什么大不了,而且这事好玩了一我躺回我的铺上。

  我:“嗳。我是师座。”

  那小子便把铺的盖地全捂在自己脸上,也真难为一个人忍到这个地步,即使在睡梦里哭泣仍是把啜泣给压住。那帮家伙本也被吵醒了,也知道我要干什么了,拱起来的翻起来的兴高彩烈地看着。连师里特务营的也好不到哪去一漫长的死守,有趣的事情实在太少了。

  一群男人看一个男人在梦里哭真是很好玩的事情……我们窃笑并且不知道为什么要窃笑,也许没那么好玩。

  不辣也来凑趣:“乖乖,师座不要你了。”

  那小子把头捂在被子里大声地啜泣了一声,我忙活着揍不辣,太大刺激要把睡着的人搅醒的。没得玩了。

  我:“你师座自己都是找不着南北。骨头都是硬给自己看的。那你还不得早晚靠自己分辨东西。”

  迷龙诧异地看了看我:“安好心了呀。梦里头给人开导?”

  我:“我不欺负残废。”

  ——我一边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瘸腿,而张立宪在折腾中又用乡音发另外一种声音。清醒的人能追得上另一个人发梦的逻辑吗?

  张立宪:“妈。姆妈。”

  我们本来笑得不想笑了,但我们又笑了。

  迷龙:“乖儿子。”

  不辣:“我是你妈。”

  我也不甘人后,不欺是大处不欺,小处则不欺白不欺:“儿子,你是不是要尿尿?到地头了,没人看见。畅开了尿吧。嘘嘘,嘘嘘。”

  那几个家伙笑得快把拳头都塞到嘴里去了,也不知道张立宪尿床了没有。我们着实是等得心焦,他老兄没事人似的抱着铺的盖地嘟囔,嘟嘟啥也听不见。

  不辣:“尿吧尿吧。水声响啦,水都流出来啦。”

  迷龙:“哗啦,哗啦。”

  可张立宪那家伙又换了牵挂了,他忽然间口齿极为清晰地——清晰得我们都以为他醒过来了,我们一骨碌扎回自己的铺上。

  张立宪:“我是你的丈夫,你的哥哥,你的弟弟,你的情人。”

  我心里硌楞了一下子,我知道他在对谁说话。而他仍然没醒,实际上随着溃烂而来的高烧就让他处于半昏迷状态,而迷龙们又试探着爬了起来。

  迷龙:“啥意思?他到底是啥?”

  我:“你做好一样就成啦。做完人,要累死地。”

  张立宪:“累死也要给你那个瘸子搬不动的幸福。”

  迷龙扑哧地一声,不辣涎笑着看我,这好,我这叫引火烧身。

  我:“那你会把她也拖累死的。”

  张立宪:“不会。我只是和她煮饭来着。”

  煮饭?我心里如被刀剜了一下,痛得我连表情都僵硬了:“我们也只是煮饭来着。”我刻毒地笑了笑:“煮饭。”

  张立宪:“你那是张什么鬼脸啊?死瘸子!我说煮饭就是煮饭!就是和她煮饭。什么也没做!”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家伙已经醒了,在冲我咆哮,我冲着他嚷嚷回去:“你那又是张什么丑脸啊?!演《夜半歌声》啊?!你点把火把自己烧了呀!”

  不辣:“醒了?”

  迷龙:“醒了醒了。”

  张立宪醒了,一帮看热闹寻开心的货倒倒头就睡了,反正我和他吵架的戏躺着也可以看——于是我和张立宪象两条被拴在一根链上地疯狗。

  张立宪:“我想用强来着!她也没说什么!就是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畜生!”

  我:“哈,畜生好大的出息!”

  张立宪:“她就跟我说你!只跟我说你!我说我要死了,她说你不会死的,就跟我说你!”

  我们两个,都很狰狞。一个比一个狰狞,互相瞪着。但是我傻着,我很想掐死面前这个该死不死的四川小子,可我忽然发现我的血液好像都截流了,我使不出力气。

  我该立刻就掐死他,他在报复,让我的痛苦乘以十倍二十倍。让我在这样的地方居然又有了生的奢望。

  而四川佬还在吼,还在叫,了不起的是我的同伴们,他们仍能厚着脸皮装睡。

  张立宪:“她没钱吃饭!我去买地米和菜!我们做饭!她家烟囱坏的,熏得我们够呛!可我们还做饭!”

  我在愤怒中难堪地挠了挠头,这么说我自以为把烟囱修好了可还没修好?

  张立宪:“我把饭烧糊了!她把菜做咸了!她说锅巴也很好吃,要是有很多地油,就可以做平地一声雷啦!”

  他根本是在控诉,同时又在回味,我瞠目结舌。我不知道他这样声嘶力竭地在控诉什么,不,我太明白了,他不过是在控诉他的绝望,他失落的信仰和无望的爱情。如此而已。

  最后我挠了挠头,掏了掏被他吵得嗡嗡响的耳朵:“……什么平地一声雷?”

  张立宪:“就是炸锅巴啦!”

  这六个字有什么好哭的吗?可他就是大哭起来,而且是一个男人倒掉了所有架子时地大哭,他干脆是哭倒在我这个死敌的怀里。我很难堪,推开了也不是,抱紧了也不愿意。现在最瞠目结舌的不是我了。而是我们那些穷极无聊的观众。何书光猛冲上了上来。看表情他冲上来时以为我们已经把他的死党砸成了肉饼,现在他也加入了瞠目结舌的行列。

  后来我随手摸到了我铺上的水壶。我宝贵的水,每个人每天定份定量的水,我摇了摇壶,还有个底。

  我:“你发高烧呢。你不渴?”

  张立宪没表示什么,我便把壶嘴塞到他嘴里。他现在的神智跟个婴儿也差不多,干裂烧炽地嘴唇接触到一点水便开始啜吸。

  迷龙哑然很久,以这种方式表达他的大惑:“伤着哪了?咋都成娘们了?”

  何书光便瞪着他,冲过去把他拽了起来,迷龙以为要拉架,惊喜交集拉出个打架的架子——何书光结结实实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迷龙惨叫,砸回了他的铺上。

  我面无表情地瞧着他们几近歇斯底里的胡闹,给张立宪喂着水。

  人渣和精锐终于一样了。

  我们睡眼惺忪地听着从头上穿越的炮弹破空之声。张立宪瞪着完好的那只眼,睐着受伤的那只眼,我恼火地眯着两只眼——它是来打日军的不错,可能否炸到深埋工事中的目标是一回事,而且它实在太扰我们的睡眠。

  张立宪嗓子嘎了,可嘎了后话倒多了,这和他把什么东西已经给从心里剔除了有点关系。他现在嘎着嗓子给我们播报:“……基准打完。博福斯七十五,一炮三发放,一零五。榴弹瞬发,引信瞬发,全营一炮两发放……”

  倒是内行,内行到像是他在指挥,只是绔气得可以,他放下了,很多坚挺了多少年地东西也放下了,包括腔调。丧门星使劲把脑袋往铺盖里拱,迷龙掀了铺盖生气。

  丧门星:“定时定点地干啥呀?”

  迷龙:“定时定点的你又不管送饭?!”

  他们还想睡,我们也想。可炮弹群打脑袋上飞过时你睡得着吗?嗖嗖呜呜地在空气中划出断裂,我们好像在火车轮子底下。然后咣咣咚咚地感觉着震动。没人说话了,说话也要被淹没在声浪里。

  麦师傅出现在我们的门口,麦师傅激动地用英语嚷嚷着,全民协助更激动地在他身后跳踉,挥舞着两只手,他们的喊叫全淹在爆炸声中了。然后他俩跑开了。

  不辣:“吵么子?”

  我一边往起里爬一边翻译:“来啦。救世主来啦。”

  我们乌乍乍地往外抢。阿译激动地流着眼泪,也许是炮烟熏的。

  阿译:“救世主来啦。救世主。”

  迷龙:“外国神仙?”

  反正我们莫名其妙地激动着,惟恐落后一步被鬼知道长啥样的救世主抛弃。

  从我们的炮眼里瞧出去,炮弹还在炸,只是已经不像刚才张立宪念念有词的那样全营全连一炮几发放那样有声势,江那边的火炮总是这样的,先猛一个压制,然后再阻断式射击,所以我们现在已经能听见永远压得很低的云层里传来一种很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现在最激动的是我们的两个美国佬,为了从炮眼里能看到天空。全民协助已经把脖子拧了过来,而且差不多已经快到爬在地上,可这还是徒劳。麦师傅就更激动啦,他根本是往视野更好地门外冲,我们又对疯子一样地把他抓了回来——否则他就只好一身窟窿地回来了。

  麦师傅:“飞机!飞机!”

  我们总算是明白了。原来那就是救世主了。我们把全民协助从地上拽了起来,为了能弯到一个能看到天空的角度他已经把自己摔在地上,最激动的麦师傅被死啦死啦死摁回了安全地带。

  死啦死啦:“看得见啦。看……你瞧,声都听见啦。”

  我不知道人怎么能瞧见声音,但听着实是听到了,低沉的。一定是四引擎的大家伙。隆隆地从云层里传来,然后我们终于从炮眼里看到了那些黑森森的身影。堡里翻了天了,为了能多看会这些家伙,我们从一个方向地炮眼跑到另一个炮眼。日军的防空警报凄厉地拉响了,在我们的想象中他们一定在逃之夭夭。

  全民协助,往常最易激动的人现在坐在那喃喃自语(英语):“没有用的,没有用的。”

  我拍着他,现在我也有点亢奋着(英语):“不要太悲观嘛。”

  全民协助(英语):“就算他们把山炸平又怎么样呢?首先是山顶上的我们——噗。”他用那么灰飞烟灭的一声来表示我们的终结。

  而我刚明白的不是这个,我大叫起来:“炸平?是轰炸机?不是运输机?!”

  也别问了,天上已经开始投弹了,一连串地小炸弹,炸城市也许管用,但在这连个半埋工事都得拿巴祖卡啃的山地,不知道能起什么作用。全民协助还在爆炸中连声地嘀咕,从上了山后他沉默的时候占绝大多数,开口就像怨妇。

  全民协助(英语):“有什么用?在贝蒂欧礁头炮弹就打了三千吨,那是什么都没有的礁岸,只摧毁了三辆坦克……”

  我也不知道贝蒂欧是哪,也不管他了,死啦死啦正向我大叫着“翻译官”。我回了头,麦师傅正在那指手划脚地大叫着母语。

  麦师傅(英语):“空投!空投!阿瑟麦克鲁汉,是上帝派你来这鬼地方的!”

  死啦死啦:“我该揍他吗?他忘了中国话怎么说了。”

  我:“他说空投。”

  死啦死啦便瞧了瞧外边地动静,航空炸弹着实比炮弹来得生猛,只是它瓦解不了包围我们的日军,连百分之一的可能也没有:“空投炸弹?那我真该揍他了。”

  我:“不是的。既然能轰炸也就能空投。”死啦死啦猛拍了一下脑袋表示开窍,而我却乐观不起来:“不过炸弹投下来日军会躲,物资投下来他们就会和我们一块抢……但是我们可以希望渺茫地活下去了。”

  外边轰轰地在爆炸,最近的一个炸弹就投在已经没了门的堡垒大门外,我们在飞扬地尘土中被尘土淹没。

  麦师傅很激动,他相信他是来救我们的。麦师傅尽了本份。

  虞啸卿用望远镜观察着南天门之顶起的爆尘和更高处那些轰炸机地掠影,它们几乎是飞在一个日军高炮威胁不到的水平高度上的,无惊无险地把炸弹水平投掷下来,炸得山都雾了起来,看起来声势惊人——至少从虞啸卿的角度看声势惊人。

  唐基就乐呵呵地上课:“可见呵,可见现在这个打仗光有陆军还是不行的,还要有空军。”他卩斜着虞啸卿的神情:“岳飞岳鹏举到了今天也没得法,光做个统制也不行,要统制三军才行。长得很啊,长得很。”

  虞啸卿并不喜欢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但也确实觉得该有空军,两下一抵,于是只好有些悻悻地沉默,悻悻了一会又有些事情需要发问。

  虞啸卿:“张立宪,美国人今天投弹多少?”

  问完了他就后悔了,因为现在身后并不是他习惯了的张立宪,而是李冰。

  李冰:“十五吨。”

  这个数字是够让对战争一窍不通的唐基惊一下了:“一次就十五吨?听见没有。大手笔啊。”

  虞啸卿:“十五吨……也做不来什么。”

  唐基:“士气啊,士气。师座,还有从此以后就是美国人直接为你的部署提供支援。”

  是,那对任何一个渴望指挥千军万马的人都是巨大的诱惑,虞啸卿可以说是在享受自近现代以来任何中国军官还未享受过的资源,他自己也心知肚明,这是背后的部分,还有现在就听得见的一两山阵地上,从横澜山到祭旗坡,他的官兵们欢声雷动,因为仅从肉眼上看,南天门的日军已经被炸得还不了手了——虽然更可能是藏起来了,用不着还手。

  虞啸卿:“……副师座你再去活动活动,给山上边空投点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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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8:42:46 | 显示全部楼层

137

  我们看着远去的机群——或者我们更该叫它机组,因为就那么个小编队,卸货似地在一个安全高度上做了安全的水平投弹,它们实际上一直盘旋在云层里——扬长而去,硝烟还未尽,我们的亢奋劲已经过去,我们也已经看见日军从自己的工事里完好无损地出来,十五吨炸弹起的作用也许还比不过迷龙的一挺马克沁。

  这鬼地方。

  于是我们就得像膏药一药,贴在南天门上好死或者赖活下去了。

  死啦死啦在通讯器材旁边,冷漠地回答着来自江那边的问话,看他那样冷漠可真是让人心痛。

  死啦死啦:“是,师座。……别说这,师座。”

  不,我觉得我们更像被拍死了粘在肌肤上的蚊子尸体。

  死啦死啦瞧着那门后来被蛇屁股挪过来挪过去的九二步炮,后来它就一直停在炮眼边了,对着正斜面——它还在随时准备为进攻的虞师提供支援。

  死啦死啦:“把它调过来。”他指了指我们永远洞开的大门:“对那边。”

  我后来就和他一起看着炮口转向,这门炮现在起只为我们的生存服务了。

  我:“我们没人要了。”

  死啦死啦:“我们没牵挂了。我们要无拘无束地为自己活着了。”

  那只是同一状态的两种说法,我苦笑。

  死啦死啦:“旗呢?”

  我:“什么旗?”

  死啦死啦:“团旗。”

  我:“什么团旗?一个炮灰团有屁的团旗?”

  死啦死啦:“得啦。拿出来。”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拿什么出来?”

  死啦死啦就一脸叵测的表情看着我:“得啦。你在意的,一直都很在意的。拿出来拿出来,你一直是个好副官,真高兴有你这么个好副官。”

  被他说着,我忽然很想哭,后来我去抓起我的背包,那东西很小。叠起来就是小小的一块,我把那东西抽出来,摔在他的手上。死啦死啦把它展开了。

  一块焦黑的破布,上边画着一个古拙的无头之人,向天空挥舞着手上的长戈。那来自至今已经不知道覆灭过多少次的川军团,来自一个已经为这场战争捐尽家财的老头捐出的最后一块寿布。

  我们已经被抛弃,以后我们要爱惜被人抛弃的生命了。

  那面旗——我还是干脆说那块破布好了——被我们用竹竿挑着——从树堡里支了出去,它几乎立刻就成了那整个方向日军的的射击目标,步机枪和小炮弹齐下,它也立刻就被打断了。

  这回我们换了铁杆子。支出去,又一阵子地枪炮齐鸣。得,杆子倒没断,可飞来的还有燃烧弹,旗立刻被烧了。

  这回挑出去的是竹内连山的衣服,佩戴着我们能找到的所有军衔和勋章,衣服上缝着块我们新找的白布。白布上的无头刑天是死啦死啦画的,跟他做的所有事情一样,拙劣到不要脸的模仿,倒也有了自己家的大气。

  死啦死啦在喇叭里哇啦哇啦地喊:“竹内,调皮讶子,你不穿衣服就跑出去啦?快来妈妈这,给你把衣服换换。”

  这回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枪炮齐鸣,竹内把自己的衣服打掉了。

  死啦死啦:“淘气!”

  这回挑出去的是裤子,裤裆给割成开裆了。裤子上缝的白布这回是我的手笔啦。我想就用几根线条来突出原画的写意,意倒是会了,心里没有的神可出不来,于是它更像一个支支楞楞的涂鸦,颇似我的心境。

  死啦死啦:“竹内。我的美国朋友给你推荐一项中国发明,开裆裤,他认为这玩意又卫生又科学,战后可以靠他大赚一笔。我觉得蛮有搞头,打完战了也想给他打打长工。要想算你一份子,就快过来乖乖地换……”

  沉默。沉默之后是枪炮齐鸣。打断了。

  死啦死啦:“坏,坏,坏孩子。”

  东西还没挑出去我们就快笑疯了。这回是竹内的缠腰布,也不用缝白布了,它本来就是白的。阿译在旁边又满意又不满意地扎煞着黑迹淋漓的双手,这回是他画的,工笔得很,并且画蛇添足地把眼睛鼻子眉毛都给加了上去——这已经不合适做旗了,它更像是街头拉的洋片子。

  死啦死啦在喇叭里吵吵:“打吧打吧,反正我有的是。反正你这孩子淘气了点,可倒还爱干净,柜子里存货多得是,我巴不得挨个给你展览。”

  沉默。

  很久的沉默。

  竹内显然不想攻打自己的内裤。

  于是那杆旗一直飘摇到了最后。

  轰隆的一声,我们以为竹内又开火了,然后我们才发现那是雷声。

  我们开始聒噪起来:“下雨啦!”“下雨啦!”——我们手忙脚乱在整个堡垒里找着任何能盛接雨水的器皿。

  雨开始下了,浇淋着那杆后来再也没被动过的炮灰团团旗——它真是太合适我们了。下雨了,我们又可以活下去了。老天爷帮我们比虞啸卿和美国空军加一起还帮得更多。我们要爱惜自己的小命了。

  堡里的日子是昏昏欲睡的,因为雨一下就是很久,因为淅淅加沥沥的雨声,因为饥饿,因为无所事事的等待,因为阵发的血腥的搏杀后者就是我们无聊岁月中能杀死人的神经痉挛。

  我们抱着枪,连从一层到个二层都抱着枪,枪像是长在我们身上的皮癣、烂裆和臭虫虱子,因为谁都不知道你从二层到一层小个便的时候日军会不会也痉挛一下子,猛地打来。

  阿译在写日记,他写日记的样子真讨厌,茫茫然地望着空,忽然咬咬笔头子,然后抽抽似地写下几个字——而我一向认为咬笔头子这种事是某些写不出东西的家伙在相机面前做出的表演。唉,他和死啦死啦一样在偷窃,只不过偷得远没有我们那位团长有趣。

  除去等死找死挨饿挨渴。南天门上的日子真是很难打发,有时酷热饥渴恶臭和绝望混在一起,你就想日本鬼子日本爷爷,再冲过来一次吧,你甚至会有这样荒唐的想法,如果他们现在冲来,你就先向他们投降再决一死战,或者死了之后再投降,可他们永远不在你想他们来时来。

  阿译在写日记,不咬笔头子了。进入了,不做表演了。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们很羡慕阿译。因为他一直记日记,他有事做。我肯定他没什么可记地,不是小瞧他的精神世界,而是他永远有别人会偷看他日记的疑心,于是尽记些别人只管看去的话。

  阿译起身了,先把本合上。狐疑地扫视,没人在看他,再把本收入包里。后来他走开了,鬼知道他要去忙什么。

  阿译进入了侧室,不辣使了个眼色,我们连滚带爬地扑向阿译的包。

  这倒也没错,我们正在偷看。

  我们挤在一起,翻开阿译的日记,连张立宪、何书光这样的家伙也挤着,尊严不再。我们翻开阿译的日记如同翻开一幅春宫,急切得我们自己都觉得丢人,也是,平时这玩意倒找也不想看啊,可现在能做什么呢?

  我给众人念。必须考虑到我们中间多一半的人是把一字当扁担的。

  我:“某月某日,南天门,第十一天。空投来了,但是大部分投给日本鬼子了。美国人说,空投场太小,可我们命也就能换出那么小片空地了。而且最多维持几分钟。”

  张立宪就文绉绉地。尽管半张毁掉的脸让他的文绉绉有些狰狞:“不是大部分,是百分之九十八。我数过了。投下五十个箱子,我们才抢到一箱。”

  我挥着手让他不要打岔:“……我们抢到一箱卡宾枪弹,可我们只有一枝好用的卡宾枪。这下好啦,卡宾枪手有了一箱子弹——不辣,他眼红你了。”

  不辣就在我们周转蹦着,我不知道这小子怎么回事,腿上伤了后比以前蹦得更欢,难道他很喜欢一条腿的趣味?

  我:“不辣,你坐下好吗?做伤员也是要有涵养的?”

  丧门星:“那个东西能吃吗?”

  我:“你越来越像克虏伯了。”我不理他了,我继续:“柯林斯骂我们不保养我们的枪。我提醒他,是用得太狠,我们一直保养。柯林斯哭了。”

  何书光冲在炮眼边瞪眼等飞机的麦师傅嚷嚷:“麦师傅,不是你提醒地吗?”

  麦师傅阴郁地看我们一眼,他又回了头,但飞机并未在天穹出现。

  我:“全民协助,你再哭一个。”

  全民协助坐得离我们远远的,在研究自己的汗毛,他看我们一眼,然后就哭了——绝非表演。我们起着哄回到阿译的日记上。

  我:“……因为抢这个箱子我们死了两个人……死了谁来着?”

  迷龙:“忘了。——准是特务营的。”

  何书光:“肯定是炮灰团的。”

  我:“肯定是新兵。”

  张立宪也聪明地和我一起息事宁人:“嗯,不记得了,肯定是新兵。”

  我:“……某月某日,南天门,第十二天,昨晚日军偷袭,死了六个。我们死一伤二。早上何杰自杀了,他们叫何杰做泥蛋,泥蛋就是何杰。”

  何书光挠着头:“原来泥蛋跟我是本家啊?”

  我:“……何杰自杀了,因为知道没有药。我们还是没有药。”

  我吁了口气,我沉默,我们都在沉默,我们想着何杰自杀的那个早上。

  死啦死啦,黑着脸,站在我们休息的房间,他站在泥蛋的那堆铺盖旁边,铺盖下盖着泥蛋的尸体,渗着血,铺盖上有一个洞,是子弹穿透了泥蛋之后再穿出来地。

  我们被死啦死啦命令挨个上去看,每人必须看足五秒。

  阿译小声地抗议:“……不要了吧?”

  死啦死啦:“一定要的!你给我上来,看好!这是迄今为止死得最一文不值的一个!”

  丧门星:“……他不想拖累我们。”

  死啦死啦:“拖累谁?是自己拖不起?你们现在为谁打仗?为虞啸卿?”

  他立刻看着何书光,何书光没说什么,没抗议,没喊虞啸卿万岁。

  死啦死啦:“谁也别这么说,谁这么说我担心虞师座在那边折寿死掉!现在他不能死,跟你们一样,他还有用!为谁守的?为你们自己!为谁也守不住的!为七姑四婆九姨六奶都守不住!是为你们自己!”

  他掀开了铺盖,离很近看着泥蛋的脸,铺盖下的泥蛋不好看,死了,没死时就已经溃烂了,这从死啦死啦强忍的表情上就看得出来。

  死啦死啦猛地把铺盖给盖上了:“为自己!”

  然后他出去了,我们在屋里沉默。

  我肯定一件事,他没敬死者,但再也不会有伤兵自杀。

  我还在接着碴念:“……某月某日,南天门,第十四天,麦师傅……麦师傅,林督导也偷着叫你麦师傅嗳!”

  麦师傅,望穿秋水望飞机的一尊雕塑,雕塑回过头来:“麦你们的癞皮狗。”

  我呵呵乐着:“……麦你们的癞皮狗这回炮火指挥得非常卓越,往下的轰炸机也很卓越……除了卓越他没别的词吗?……总之在我昨晚的祷告之后,今天是最幸运的一天……原来他也出力啦?”

  迷龙:“他祷告啥玩意?他信啥呀?黄大仙?”

  丧门星:“不辣,他信什么?上帝?”

  不辣:“不晓得不晓得。原来多亏了他啊?迷龙,你也祷一个吧。”

  迷龙:“我捣死你啊。”

  麦师傅:“无信仰者。”

  我们又起哄他的评断,哄完了我接着念:“……后来分食物时迷龙哭了……迷龙,哭啦?”

  迷龙:“哭啥玩意啊?我是被那喝尿的机枪熏坏啦。”

  何书光:“哭啦,哭啦,哈哈,死东北佬。”

  迷龙:“哭你个毛驴犊子。”

  我:“你哭个阉驴犊子。

  张立宪:“得啦得啦,哭的是阿译这个王八犊子。”

  丧门星:“嗯!”

  迷龙掉头看着丧门星:“嗯,你嗯得我后脖梗子快炸了。嗯这个词,豆饼常说。”

  我拍打那颗莽脑袋,让他不要打碴:“……我们现在有了一些药,团座把口粮分了分,亏了我们十四天里又死了六十一个人,才能挣到现在。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祷告上苍,我知道的所有从没信过的神灵,耶和华、耶稣、三清、如来佛、真主、观音,尤其是我死在日军枪下的父亲,保佑他们,帮他们,他们每一个都死得比你伟大……”

  我们沉默,我还在那念念有词:“……降龙伏虎,关圣大帝,齐天大圣,五百阿罗,土地公公,茅厕婆婆……”

  不辣:“你装什么呀?”

  丧门星:“你哭什么?”

  其实我不算哭,只是眼边有那么两行。

  张立宪推了我一把:“你的嘴真是很欠。”

  我就势用衣袖擦擦眼睛:“……某月某日,南天门,第十六天,又很久没下雨了,我们又快渴死了……”

  于是我指着外边正在下的雨,它根本已经从大门外流了进来,于是所有人哈哈地大笑,时过境迁啊时过境迁。

  我低了头继续地念。

  我们偷看阿译的日记,以那小子拘谨不安的古怪眼神游历已经过去的二十四天。他苍凉着,沉默不语,被置身事外,忐忑不安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力图在这个并没什么理性可循的地方理性地生存,力图把发生的荒诞事情整理成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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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8:43:25 | 显示全部楼层

138

  山顶很静谧,唯一有战争迹象的也就是那个怪异的树堡和它周围的空地了,但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怪异啊,被炸得像月球一样,弹片在树体甚至*水泥的壁面上嵌了好几层,月球的表面上如其说是点缀着,不如说是堆积着人类的尸体,外壕早已塌了,但我们现在有的是弹坑。

  往林子里细细地看,就能看到那些隐藏着的冷枪手,枝丛里探出的机枪和炮口,几个巨大的有轮子的铁制乌龟壳在其中悄悄地移动,那是我们在沙盘上曾经拿出来让虞啸卿伤脑筋的长了腿的碉堡,比较小一些的是可以被人背在背上的微型碉堡,只不过现在是轮到我们真实地面对它们。

  阿译记录下干渴,记录下死亡,他接了郝兽医的班,尽可能记下死者的名字,记录了我们又濒临告绝的食物,记录空投的艰难和为了得到空投物再加十倍百倍的艰难,记录饥饿,永恒的饥饿,记录日军第一百次报废的攻击,记录只有我们才懂的苦涩和自豪。

  哇啦哇啦,死啦死啦又在嗽叭里气人了,“……竹内竹内,我以几十人之众,击你数千人之寡,占了你的指挥部已经二十天之久。你要还有张脸的话,你说怎么着吧?”

  没动静,竹内选择沉默,只有阿译手笔的缠腰布在迎风飘扬。

  我们都认为竹内还有脸的话,就该自杀。我们让他的指挥中枢陷入半瘫痪,我们俯瞰四面八方的射界让整个南天门的日军必须像老鼠一样生活一代价是我们更像老鼠,我想他们也快疯了。

  然后死啦死啦哭腔哭调地开始吵吵:“东岸的弟兄们哪——”但是往下他就笑:“嘿嘿。”

  那边当的打过来一炮,在日军的正斜阵地上开花,是余治的坦克打的,以为回应。

  上得山来死啦死啦就没再向江那边说一句软话,该说的来前早已说尽。便不再说。于是阿译记录了我们永远在望却无法回去的东岸,阿译记录了不辣的腿,因为缺药,不辣的腿已经烂掉。

  我还在念着:“……不辣的腿让我想起孟烦了的腿。不,比那个更糟糕。”

  于是我也斜着不辣,丫还在蹦还在蹦,活跃得不得了,好像坐下来一会他那条瘸腿就会从身上分离了。

  我:“不辣,你啥意思啊?不是痛得坐不住吧?”

  不辣:“不是啊不是啊。”

  迷龙:“上!”

  发一声喊,大家便猛扑。不辣一个死瘸子当得住这么多如狼似虎,迅雷不及掩耳便被扒掉了裤子。我们看着他的腿。我们脸上露出一种看着泥蛋尸体时才有的表情。

  不辣一脸的死猪不怕开水烫:“有办法没得?有办法没得?”

  丧门星:“没得。”

  张立宪:“至少你那整条腿是没得了。”

  迷龙:“开什么玩笑?”

  我:“……我们还没死,是我们在和老天爷开玩笑。”

  何书光:“我说弟兄们,何书光有句话,我应该不是最后一个死的,我托最后死那位做件事,你死地时候把这鬼地方给老子们炸塌。”

  不辣:“我们没得那么多炸药。”

  何书光:“……这倒也是。”

  我们又有些郁郁。丧门星见机得快。开始猛然地又喷嚏又咳嗽,因为阿译从侧室里出来了,而他的日记本还抓在我的手上。

  张立宪:“林副团长,我有要紧的事跟你说。”

  有张让人信任的脸真是好事,尽管现在就剩半张。阿译毫不犹豫地就信了,并且打醒了十二分精神:“什么事?”

  张立宪就在那支吾:“……好像也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

  阿译几乎是热切地:“我要是能做什么你就说好了。”

  他什么都不用做,我们都做完了,本从我手上传到迷龙手上,从迷龙手上传到不辣手上,我们都没动窝。可本已经回到阿译的包里了。

  张立宪:“好像没有事。哦,本来就没有事。”——他摊摊手走开了,留个下阿译又困惑又失落地站在那,后来这只小羔羊走入我们这群狼和狈之间,看了看他的包。又狐疑地看了看我们,细心他是有的,他看得出包被人动过了。

  不辣咣一下子躺下去,把那只包做了枕头——我真奇怪一个腿都要烂没了的人还能如此矫健:“啊哟,腿痛死了。再借你的包包躺躺。”

  阿译便释然了:“躺吧,躺吧。没事的。”

  迷龙就一副得便宜还卖乖的表情:“林督导。我想看你老在写啥玩意。成不成?”

  阿译就非常正式地告之:“不行。还有,别再叫我督导了。这里没有督导。”

  我:“看什么看?你又不识字。”

  阿译:“孟烦了,这样不好,因为不管识不识字,到了这个地方,都是管不得用的。”

  他一脸的忧郁和又有感悟,他总是这样,我们实在熬不过了,哄堂大笑起来。阿译惊讶到有些惊恐地对我们睐着眼睛,纸要包不住火了,但是麦师傅很帮忙,麦师傅大叫起来。

  麦师傅:“空投!空投!”

  死啦死啦也不知道从哪里扎出来的,感觉丫总能嗖地一下钻到需要他出现的地方。

  死啦死啦:“各就各位!布置火力!”

  我们钻到了属于各自的枪眼面前,准备好了各自的武器。东岸的火炮已经开始弹幕射击了,那是在清理空投场。

  今天的弹幕射击打得非常准,它炸起的泥水把我们都溅得一脸泥。

  云层里又是隆隆的四引擎大家伙在飞临,然后将会是炸弹落下,为空投场做最后一次清理,顺便完成了定份定量的轰炸,然后就会是运输机来临,投下我们生存所系的物资——最后将是我们冲上那也就百十多米方圆的空地,为每一个准确投中了靶心的箱子和周遭环伺的日军做一番搏杀。

  日军了无动静。他们早学乖了。面临空地的双重打击时绝不露头,反正等我们去抢物资时射击和轰炸就都得停下来。

  麦师傅:“GOOD!VERYGOOD!很好!太好啦!”

  我们被瀑布一样铺过来的泥水砸得很悻悻,他倒很高兴变成一个泥人。

  麦师傅今天很高兴,火力支援从没这么准过,空投的衔接从没这么紧过,以往总因松散让日军缓过气来,把空投场变成了射杀场——这归功于他为了修正火力和部署空投已经废掉了睡眠,他用来跟东岸所有两腿哺乳类生物磨嘴皮求情哭嚎骂人的时间比我们所有人加一块还多。我们预感到今天不会白过,阿译的日记会记上这么一笔:今天大有斩获。

  我注意到了阿译又低着头,把双手抱在了在胸前的拳。他闭着眼,亲着自己的拳头在念着成串的神仙。

  然后箱子拖着降落伞。通通地开始落下来了,跟以往一样,大部分落进了空投场之上,在这样云雾缭绕的山峦,又是战争环境,把物资投入山尖的这点空投场不是易事。我们也司空见惯,只好希望那些便宜了日本人的箱子最好是直接落在他们头上——然后最大的一个,我们见所未见最大的一个,足有齐腰高,通地一声,泥水飞溅,它不偏不倚砸在空投场的中间。

  麦师傅已经激动得快哭了,反正泥和水糊一脸,哭没哭也没谁看得见,只是我们明确地肯定他已经哆嗦了。并且现在他在最激动时总把中文和英文一块混用:“MYGODMYGODMYGOD上帝上帝上帝上帝上帝呀……”他这样毫无断句地嘀咕和叫喊着,已经完全失语了,泥巴和眼泪和水顺着他久没修理的胡子一起下淌。

  死啦死啦不激动,最值得激动的时候他总是不激动,他把两只手伸出去分切了一下。那表示我们该沿着外壕从两翼接近那个救命的箱子,“机枪!”他嚷嚷着,在他嚷嚷之前迷龙他们的几挺机枪已经对着林子里晃动地人影开始速射压制了。

  我们冲了出去,我们现在倒默契了,倒杀气腾腾了,因为人已经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些已经被枪林弹雨淘汰了一百遍的人。

  雨淋在壕里。壕沟便成了泥坑,二十四天来日军扔在壕沟里的尸体从没收过。

  我们双方都绝无能让对方收尸的信任,泥坑便成了尸坑。我们在泥水和尸体中深脚浅脚地穿行,凭借一条壕沟尽可能接近空地中间的那个空投箱,只要滑倒便必然撞上某一具尸体。

  林里射来的子弹打在壕沟边沿,但日军一时没有再大的动静,我们连汤带水地架好了武器,一通猛盖,日军对这种日复一日的重复似乎也有点心不在焉,并没有做太有力的反击,那就算被我们压住了。

  死啦死啦把一个手榴弹投了出去:“抢吧。小心点。”

  玩命的时候到了,我们跳出了壕沟,还得顺手把跟着我们跑出来的麦师傅推回沟里——最好不要尝试在一览无余的空地上对林子里多我们多少倍的敌军射击了,那叫找死——我们连枪都反背了,玩了命地冲向那口箱子。死啦死啦追着,往我们的侧面一个接一个地投弹,把泥浆炸溅得竖得和墙一样。堡里地几挺重机枪也打得一忽儿不敢停,停一小下今天拿来换这箱子的也许就又要多几条人命,但真是走了好运,我们的手搭到箱子上时也没倒一个人。它硬硬的,硬得很结实,硬得在心里实在。

  我们开始拖着箱子在泥水里逃回自己的窝。死啦死啦的手榴弹早扔光了,现在是靠着张立宪拿掷弹筒在堡门前速射掩护,迷龙的机枪稍稀疏了一下,林子里地机枪火力立刻在我们周围弹跳。

  麦师傅拿着枪在壕沟里对着那个机枪点一通乱射,指望能够能给它压下去一些,现在壕沟里就他一人了。我们永远得把他留在最安全的地方,与他的国籍无关,他是我们从火力支援到物资空投的唯一所藉。

  麦师傅大喊大叫,他很安全,日军的机枪还没功夫关照一个严严实实捂在壕沟里的人:“小心!放低你们的屁股!”

  我们一边拖着箱子在泥水里连滚带爬,开枪这种琐碎事全交给迷龙和张立宪这帮子支援火力了,带着东西逃命是我们现在的大事。我还一边忙着向麦师傅挥动拳头。

  在我们这趟忙乱和狼狈中没能看到的是麦师傅身后的几具死尸爬了起来,他们和死人一样沾染着泥污和血污,但确确实实是活着的——那又是日军的设计了,派几个不要命的事先伏在战死的同伴身边,尸体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麦师傅还在当当地忙于射击时,一个刺刀柄猛击了他的后脑,然后他们把他翻过来好在心口补上一刀。

  翻过来——翻过来以后就发现这并非一个中国人。

  我们把箱子拖到树堡旁边时就瘫了,那样在枪林弹雨的泥浆地里拖一个半人高的家伙,真还不如一次拖八辆板车,但它立刻就被那些做掩护射击的家伙拥了进去。“太顺啦。今天刮顺风啦!”我们七嘴八舌地吵嚷着。把那个箱子拥进了房子正中间放下,那是个金属玩意。一切为了防撞设计,连锁都是死头地,要用撬棍撬。我们瞪着那个大家伙,眼里闪着饥饿的光泽。

  如果这里边是食物,我们就还能活个二十天,那就长得像一辈子。如果是药,也许连死人都能医活了,如果是子弹……唉,管它是什么吧,反正我们什么都没有。

  张立宪:“棍子!撬棍子!”

  迷龙:“我来!洒家来!哈哈!”

  他乐呵呵扛着根铁棍子就蹿过来,我们拍着打着他,给他让着道。

  死啦死啦:“麦师傅呢?麦师傅?”没人理他,他就索性蹦到了箱子上:“把麦师傅找来!这箱子要不是他开你们好意思?!”

  是不好意思,我们消停了,如果蠢蠢欲动也算消停的话。死啦死啦从箱子上跳下来。

  死啦死啦:“等着!不准开!——谁跟我去?”

  没人跟他去。连刚才在外边打火力的家伙也蹭边溜缝地走,怕的不是死,是怕看不到开箱子。死啦死啦冲我们竖了个小指头,连踢带拽地弄走了几个倒霉的。

  我们围箱子发着呆,道理是每个人都懂的。但欲望也从来是不讲道理的。

  何书光:“这也太熬人了。”

  丧门星:“我宁可去熬日本鬼子的炮弹。”

  我:“全民协助啊全民协助。”

  全民协助正比我们更没出息地瞪着箱子卖呆,云里雾里地应了一声。

  我(英语):“你也有开箱权啊。”

  我觉得美国人是要很丰富的营养来养的,到现在这种营养奇缺的时候全民协助的脑袋就更慢:“我?有吗?”

  我(英语):“当然有当然有。你也在联络飞机和大炮啊。”

  全民协助:“我只是帮助他。”

  我:“NO!NO!”

  迷龙:“OK!OK!”

  我也不知道那帮傻子怎么就明白我们在说什么,大概是已经饿得通灵了,七嘴八舌地“YES!”“太有啦太有啦”“开吧开吧”不绝于耳,可怜的全民协助如被催眠。撬棍子不知道怎么就塞到了他手上。他也不知道怎么就伸出了罪恶的毛手,把撬棍楔进了锁头的合缝。

  我们不用再推波助澜了。全民协助从伸出手地那一下就被魔鬼掌握了。我们眼光光地瞪着,看他犯罪。

  “鬼子!上来了!”死啦死啦叫嚣着冲了进来,跑在他前边的是几个被他抓了差的倒霉蛋。地上本来就湿湿地打滑,全民协助又是最容易被这种动静惊吓到的人,一个出溜滑便压在了撬棍上,崩得个箱盖轰然开启。

  于是我们在抓起武器各就位置前还来得及看见箱子里盛的什么,张立宪甚至过去伸手抓了几只,他放开手,那白乎乎地玩意在地上蹦跳,于是验证了我们的难以置信。

  美国人的物资实在是太丰富,我们总是发梦也想不到他们都给他的兵提供些什么,之前抢到的物资里离谱的东西不是没有,报纸、口香糖、避孕套、电影海报、诸如此类,但还从来没离谱到眼下这地步,满满一箱子……乒乓球。

  死啦死啦:“布防!”

  他对我们这帮子泥雕木塑们喊着,他的眼睛也从箱子里那么掠了一下,但跟没看见一样。

  我们开始布防,每次面对未知地攻势时我们都很迷茫,但从来没象这次这样迷茫。

  每次日军攻击时都是迅雷不及掩耳地突过来,这回不一样,这回他们的几个活动碉堡先就了位开始移动,然后步炮和重机枪在后边跟着阵列移动,这样地进攻自然是比步行还要慢的速度。我们瞪着那一条就着森林边沿在雨雾中缓慢移动的线形,后来它收拢了,成了一个槌形,我们瞧着那个槌头,槌头是一辆推车,被两个活动碉堡保护着,那车没法不显眼,因为车上绑了一个原木钉的十字架,麦师傅被绑在架上。

  死啦死啦现在看起来很沮丧,从望远镜里看了一看便保持沉默了,我从他手上把望远镜拿了过来,于是我看见一个双腿已经被打断的麦师傅,嘴里堵着一块布,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和我们一样是浑身泥水的落汤鸡,但我仍清晰地看见他的涕泪横流,因为他已经痛苦得面部都已经扭曲——然后我发现他不是被绑着,而是被钉着。

  当我们再看见麦师傅的时候,他已经被拷问过了,折磨他的人也知道他什么都不会说了——实际上一天数次的鏖战下来,我们也没什么秘密可言了。于是他被派了最后的用途——用来做攻破我们的撞城槌。”

  槌缓慢地向我们压近来,慢得我们的敌人像在给我们演示一回步兵操典,慢得他们在泥地里拔足时甚至不会溅湿自己的裤腿,枪拿在手上,但并没开,上着刺刀,向我们显示着他们有再来一次白进红出的勇气。

  死啦死啦开始开枪,我们也开始开枪,冲锋枪和机枪都放弃了,我们又拿起了老式的手拉栓,砰的一枪,砰的又是一枪,连张立宪、何书光和迷龙也在这样砰砰着,瞄很久,然后开一枪。尽管麦师傅明白无误地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生不如死的信号,但是我们绊住了,没人愿意用自动火力把他和日军一起送去他现在很想去的那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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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8:44:0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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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样的地方熬了这么久,瞎子也要熬成神枪手了,死啦死啦那一脸等死的冷静也让我们手稳了许多,于是一向是日军的枪准得要命,今回拧转了,我们打得几乎是弹弹着肉,日军沉默地倒下,沉默地开枪,沉默地前行,我们沉默地射击,在对射中沉默地倒下,沉默地装上刺刀。

  当我们已经开始上刺刀的时候,每个人便没有望远镜也已经看得清麦师傅了。

  全民协助开始急促地喘息和嘀咕起来,“NONONONONO……”,他这样无意义地嘟囔着,把拳头塞在嘴里,把脑袋完全扎在掩蔽物之下,投入了他的啜泣。我们不能象他那样姿意,我们上好了刺刀,死啦死啦在检查着他的几把短枪,没刺刀的人把砍刀、日本战刀、铁棍、*甚至砖块放在自己的射击位置旁边,我们是木然而非英勇地在我们将死的地方等待。“来吧,都死了吧”,我们在心里对自己说,可心里是一片空白。

  槌头歇止了,停了下来,和我们对峙着,但更像一条顾盼着自己尾巴的怪蛇。

  我们始终不知道我们这群炮灰到底给南天门造成多大冲击,后来打扫战场时发现整小队建制的守军是被铐在战壕里的,我不知道这是竹内的强制还是所谓的武士精神,我只看见他们停滞了,犹豫了,蔫了,后退了。

  日军在雨中开始撤回,没转身,枪口仍对着我们,但是像他们来时一样缓慢地撤退。

  死啦死啦的声音在雨雾中飘浮,没愤怒,没激昂,全无他往日的叫嚣。只是在平平淡淡陈述一件事实:“好像以前的一百多次一样,这次你还是打不下来。我们拿喷火器和火箭筒,你们打不下来,拿步枪,你打不下来,拿枪刺和砍刀,你打不下来,我们拿牙咬,你都打不下来。”

  我只是在看着麦师傅,麦师傅离我们近了。又离我们远了,麦师傅停下了。不是他要停下的,是日本人停下了,他们停在我们的步枪射程之外,两个活动的钢制碉堡拦在他的身前,一张桌子搬了过来。我在望远镜里看着,一个布卷被扔在桌上展开。砍的片的锯的剔的……我瞧着那整套也许疤丁用于解牛的刀具,不,没哪头牛要分割得这么精细的,它只能是刑具。

  张立宪:“……他们要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剐了他。”

  我们沉默,我推全民协助,全民协助猛力地摇着头,他就没抬过头。

  麦师傅眼泪汪汪地向着天,雨淋在他的脸上,看来日军是到死都不打算让他出一声了。

  麦师傅像耶稣,他长得一点不像耶稣。可每个好人死时都像耶稣。麦师傅要死了,可即使他像耶稣一样被钉着,我们还在奢望他能被送进战俘营。谁都知道,战争快结束了,谁也不该在这时候死去——尤其麦师傅这样的好人。

  死啦死啦:“会操炮吗?”

  他瞪着我。我莫名其妙地摇头,然后我明白是要我翻译,我向全民协助翻译。

  全民协助:“NO……NO。”

  死啦死啦:“帮帮我——帮帮他。”

  我不确定全民协助是否听懂他的话,但死啦死啦的表情里总是能同时放下强迫和安慰。全民协助又一回开始做无助的啜泣,那门九二步炮本来就对着门口,现在已经被我们推了过来。

  我对着全民协助地耳朵根吼(英语):“帮你自己!”

  全民协助哭泣。哆嗦。操炮装弹——我不知道人怎么能同时做到这三件事情,但他是个技能娴熟的军械士。尽管声称从不对人开枪。

  日军已经在麦师傅身上下了第一刀,同时扯掉了他嘴上塞的布,那是为了让我们都听到他的惨叫,于是我们听见一句我们熟得连做梦都能说出来的骂人话从雨雾中传来。

  麦师傅:“你妈拉个巴子!”

  如果不是全民协助,我们几乎就要想笑,全民协助在哭泣,在哆嗦,在校炮,我不知道一个人怎么能哆嗦着校炮,但他就是抖得像外边雨水浇淋的草叶。

  死啦死啦贴着全民协助地耳根子大叫:“好了没有?!”

  第二刀已割下去了,第二刀会让日军满意的,第二刀的时候麦师傅开始惨叫。

  全民协助捂着耳朵把自己团在炮轮子下了:“NO!NO!”

  我从瞄准具里看了一眼:“好了!”

  于是死啦死啦尽他最快的速度拉动了炮栓,轰的一声,炮的后座把他都撞翻了,那发七十毫米炮弹穿飞了雨雾,全民协助哆嗦归哆嗦,瞄得是着实不含糊,什么都没有了,那辆车没有了,麦师傅没有了,一个钢铁的王八壳子在空中翻飞。

  我陪着全民协助坐在角落,因为我是能用他的母语和他交流的人,其他的人各有各忙,我们尽力让这固守地岁月回到平常,其实用不着尽力,凭本能我们也能让它回到平常。

  全民协助已经不再哆嗦了,他现在改成了发傻。

  全民协助(英语):“我恨那个人。”

  我(英语):“哪个人?”

  全民协助(英语):“在箱子里装满了乒乓球的人。”

  我只好苦笑(英语):“我用了小半辈子来学习荒唐。”

  全民协助(英语):“你去过堆放物资的地方吗?”他也不看我的摇头:“那里就像一座山,很多我这样的人在那里晃,脸上写着与我无关。对啦,我就是那个会把乒乓球装进箱子里的人。”

  我(英语):“别说啦。别说啦。”

  全民协助(英语):“他是惟恐别人把乒乓球装错箱的人——他很讨厌。”

  然后他就又开始哭,哭得好像世界上他最亲爱的人去了。

  我发了会呆(英语):“麦师傅是个好人,他来自密执安州。”

  全民协助(英语):“什么?”

  我(英语):“麦师傅的墓碑。我给他想的墓碑。”

  全民协助没说话,他的沉默我不知道是赞同还是反对。

  我们没天真到忽略美国在这场战争中有与我们不同的国家意志,但像麦师傅和全民协助这样比我们离家更远而来地,他们确确实实就是好人——后来我又想起很多的好人,在我后来的一生中一直相信世界上充满好人。好人就是平平静静和你一起生活在世界上的其他人。

  麦师傅后来确实拥有一块小墓碑,在个比中国人战死之地更便于吊唁的地方。七十七岁那年我发现马萨诸塞州的阿尔杰·柯林斯也曾来过,七十七岁的我对着个一生再未谋面的家伙微笑:全民协助是个贱人,他一辈子也没改掉他的恶习,他仍然热爱涂鸦,即使那是他的热爱,即使是来到中国。

  我们把那口箱子抬离主堡,因为它在这里很碍事,因为我们一看见它就立刻会想起什么。

  我们后来把麦师傅放在我们停尸的地方——我们放下了那箱乒乓球,因为我们已经失去了麦师傅和麦师傅在这世上曾寄居过的肉体。

  我们放下了那口箱子。放在已经横三层竖三层码成了垛地尸体旁边,那都是我们曾经的袍泽——不。永远的袍泽。

  炮弹在炸着,子弹在飞着,狗肉嘴上叼着什么,瘸着拐着在战壕里穿行,有时它跃出壕,有时又蹿入壕里。身边的那些失近弹几乎不形成干扰。

  麦师傅的死是给我那团长的最大打击,他失去了所有的支援,至少在全民协助能够接手之前。这些青黄不接的日子里,真该好好看看狗肉,它穿行炮火为我们叼来野物时,就像瘸着的黑色闪电,子弹根本碰不到它,或许日军也热爱这样通灵的生物,刻意错开了枪口。

  狗肉几乎是在用战术动作在向树堡接近,而且它的战术动作远比我们标准。

  我们呆在主堡里。仍守着自己的枪,但已经都饿得没力气了,蹿进来的狗肉让守着门的张立宪挣扎起来,没有什么可惊喜的,他从狗肉嘴上拿下一只山鼠——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拍着狗肉。一边看着那只山鼠发呆。

  何书光:“没办法,山都被人掏空了,你还当它能给叼回头整猪不成?”

  丧门星:“日本人也在挖野菜了。我看见的。”

  迷龙:“我也想挖。他有种别开枪啊。”

  都没力气说话,不辣过来,把山鼠拿了,丫比出够放个整人进去洗澡的锅子:“要得。我给你们煮这么大的一锅汤。”

  他蹦着去了。他是我们中间唯一还能蹦的一个。也许是一条腿使劲反倒让他节省了力气?我瞧着他做如此的胡思乱想。在我饿得发晕的视野里,不辣模糊一团。倒像是飘着地,但实在是连我的视线都饿成了在飘着的。

  后来我飘着的视线一下落实了,我瞧见死啦死啦,他现在的表情严肃认真得有点象……阿译,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着狗肉,他平时一心血来潮也跟狗肉亲热,不过那种亲热更像我们彼此间踢一脚踹一脚,现在他温柔得不行,打个比方就像我吃饱了撑的去摸迷龙的脸。

  张立宪嘴上也在那不干不净地,他们几个现在和我们越来越一样了:“团座,别麻我了,狗肉是公的。”

  死啦死啦回答得很怪,主要是表情怪:“不是公的。和你们一样,男的。和你们一样,是汉子。”

  然后他把狗肉带走了,本来我是想在昏昏沉沉浸于的饥饿中睡着的,现在我睡不着了。

  死啦死啦进来,狗肉不用他带,狗肉自己进来,这是我们当日冲上来便回不去的那个楼梯间,因再回不去而再也没有用过,它就空着。

  死啦死啦坐下了,拔出了虞啸卿给的那枝柯尔特,放在手边。他看着狗肉,没说话,狗肉自己过来。狗肉是条明白人心情的狗,通常它置之不理,但它闻得到绝望的味道——比如说现在。

  狗肉蹭着他,他抚摸着狗肉脏污的皮毛。拿脑袋贴着狗肉的脑袋,后来他把狗肉的头搬开了,拿起枪,对着狗肉地额头——狗肉安静地看着他,像在它和它的朋友之间并没有一个枪口存在。

  死啦死啦:“……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他放下了枪,拿手捂着嘴无声地啜泣了会,然后他拔出了刀,他先抱了抱狗肉,然后拿刀尖对准了狗肉的颈根。一下子他扔了刀,他又崩溃了。

  死啦死啦:“……不行的。狗肉。谁给你起了这么个该死的名字?……你冲锋在前,可这不是你的地方……不行的……”

  狗肉拿脑袋拱他,一个刀下的生物安慰着它的刽子手。

  死啦死啦:“……你自己挑?枪?不不,你不喜欢枪,你就是被枪伤到的……刀?好,就是刀……”他又拿起了刀。刀柄上大概是有触动他泪腺的开关,他又哭了:“……刀。”

  “王八蛋!”我站在门口,把小眼瞪成了豹眼,我戟指着他大叫,我身后有整帮的人,迷龙不辣丧门星阿译张立宪何书光,每一个人都一样地愤怒。

  迷龙:“削他个王八犊子!”

  我们蜂拥而上,饿没力气了,愤怒就是力气,早习惯了。我们拳脚 交加,我和阿译把狗肉从他那双罪恶之手上拉开,拥到一个我们觉得安全的地方。那帮子玩意根本是对我那团长拳脚 交加,在杀戮中过了几十天的人手上哪还有什么轻重?只要不开枪就觉得什么都是轻的。

  张立宪何书光们不可思议地看着这通拳脚挥舞,和拳头脚跟下那个抱着头护住自己的团长——他们眼中的英雄。大概他们在想要是他们这样打虞啸卿,天已经塌下,水已经倒流吧?

  我:“住手!住手!”

  住了一下子,我颠过去,看了眼那家伙的鼻青脸肿,他现在可怜巴巴。濒临崩溃。也许在人背后已经崩溃过好多次,只是连我都没让看见。我很想说点什么。最后觉得诉诸行动比较好一点,于是我同情地看着他,在莫名其妙中一个大嘴巴子扇了过去,“整死他!”

  于是又一轮,叮当二五,他沉默地护着自己挨着拳脚,终于丧门星觉得不大好了,一边搪开我们,一边还给那家伙几脚:“算啦!算啦!好啦!”

  于是我们悻悻的,转身向了门口,每个人的悻悻和愤怒都不仅仅是为了这家伙居然异想天开到狗肉可能是我们盘子里的一道菜,是积压已久的,我保证。

  那家伙涕泪滂沱地发作,不壮烈,倒像个求老婆留在身边的无种贱人:“我错啦!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呀!”他爬起来,跪在我们面前,那真是贱得让我们头发要竖起来,我们从没想过要他向我们下跪:“能做不能做,你们早做完了!我早就没脸让你们再做什么了!我说要让你们回家的!回家!回家!你们怎么喊的?现在拿什么回去?找个赶尸佬给赶回去吗?”他又嚎啕起来:“那也得先凑个整啊!”

  迷龙:“揍得他还挺舒服的。”

  我:“照他的说法办呗,这样人一定是欠揍了,该揍。”

  迷龙就又吼一声:“再揍!”

  我们哄哄地又揍,狗肉开始发作了,在它的狗眼里已经不大清楚这是善意抑或恶意了,而它发作时十个阿译怕也拉不住它。狗肉冲撞过来,一头便把个独木难支的不辣撞翻在地,然后夹在我们和它的朋友中间,它对我们吠叫着,狗肉咬人时是绝不叫的,但这回它边叫边咬了我。我甩着被咬了地手大骂着退开,众人们也都退了,惹不起。

  我:“……别再动歪脑筋了。狗肉要可以放在盘子里端上来,那我们……你我也都可以放在盘子里端上来。”

  他什么也没说,抱着头,难看地啜泣。

  我们安静地出去,把他和狗肉留在这里。

  死啦死啦,打着晃,不**样,但仍然很人模狗样地在检查我们的武器、设防、除疫、诸如此类的一切,人不要脸也许是个好事,现在看不出来任何他方才如丧考妣的痕迹,于是他连吃我们打的肿痕都没有消,便又是散散漫漫地威严着,叫我们这些心里没底的看了心里变得熨贴。

  最重要的是狗肉还在他身边,跟着,瘸着,看着人世间的无聊事,这样好,这样就好。

  然后他一如往昔去做他该做的事,设他该设的防,分配其实已经接近为零的物资,打他必须打的气。我们装着不知道他已经崩溃了,装着不知道他从心里面已经开始碎裂了,一点点的成渣成片成屑成灰。

  月亮很好,这地方的月亮,如果它有心好看一点,那就是天下第一的好,跟我们呆的房间一样,只要死啦死啦不去拿那个连接着喇叭的话筒,它也许就是南天门上最安静的地方。

  死啦死啦坐在那,狗肉趴着。我想它也没力气了。我现在真不知道它是个人还是条狗,它叼回来的那些巴掌拳头大的小猎物也都给我们了,动物不该做这种事的,人都难得做。我在研究他脸上的青肿,我知道哪块是谁打的,哪块又是谁打的,可我就是不告诉他。

  “真他娘的对不住你们。”他一边摸着自己都快被打松动了的下巴,一边如是说。

  我:“贱人。”

  他给我一个破碎的微笑:“这些天总想起那个背书架子的小书虫子,还有那个胖和尚……把他们放到这里,又会怎样?”

  我:“……早死啦,成土成灰啦。你跟他们去吧。别管我们别管我们。”

  死啦死啦:“那当然是不会的,要会,当时也就不跟你们回来了。”

  我:“跟我们?我以为是你把我们领回来的呢。”

  死啦死啦就促狭地笑:“有个道理,虞啸卿他永远不明白。谁领着谁,这是人上人要一直想到死的问题,不想他就完了。”

  我:“是我们要完了。”

  死啦死啦:“打完仗有去处吗?”

  我:“对就要死的人来说,这场仗没得完的。仗再短,也比他的命长。”

  死啦死啦:“不要想那些嘛。你跟着我,这么想,我们现在在祭旗坡的泥坑里窝着呢,耗时间,把这场战耗完。”他催眠大师一样在我面前转动他的手指头:“仗就要打完啦,已经打完啦……你又要成个小市侩啦,看见蛇屁股杀猪,你个小读书人,你都要吓得尿裤裆。”

  那真是让人神往啊,我心甘情愿领受着他并不灵光的催眠:“那多好。”

  死啦死啦:“那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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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8:45:0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第一百四十章

我的团长我的团第一百四十章

      我:“我……如果到最后我孟烦了还没被打成渣,我就和小醉成家。我能让她过好的,在南天门上呆过了二十八天的人有这本事。我能养活我自个的,还有爹妈和她,大不了去给美国人做翻译嘛——我知道这仗一打完,美国人就一定会稀里哗啦地在中国做生意的,每个人的中文都说得像全民协助那么烂,所以我是很抢手的,嗯哼,我是抢手货。”

  死啦死啦几乎是嫉妒地看着我:“小醉就是那只小鸡?你家小鸡?”

  我:“小鸡就小鸡。哈哈,四川佬惨啦,他啥也落不着啦——不过我会当他是朋友。”

  死啦死啦:“是不是朋友是要走着瞧的事情。”

  我:“你酸酸的。你醋溜溜的。嘿嘿,我知道啦,你一技之长也没有,你只好再接碴儿招摇撞骗。”

  死啦死啦便忧郁地叹了口气:“是啊,本来说好给麦师傅打长工的……嗳,翻译官,孟大买办,咱给你家做佣人好不好?”

  我斩钉截铁地:“绝对不行。我怕被你骗得当裤衩。”

  死啦死啦:“……我是好人嗳。”

  我:“孟烦了你小心啦,这骗子已经开始啦。”

  死啦死啦就悻悻地苦笑。

  他后来再没有骗我,因为我们因饥饿中止了胡诌。

  我感激四川佬,他给我带来关于未来的狂想。在饿得半死时我便想我的买办之家,父亲变慈和了,母亲永远和我三岁时一样,我和小醉是永不苍老的一对,有时我们接待一下已经年过花甲的朋友张立宪……后来我的家里又加进了一个佣人,我要用尽所有的智慧来防止被他骗走裤子,但在这个家里只有我是老大。

  我在我半梦半醒的狂想中嘿嘿地轻笑着。顺手擦了擦流出来地口水。而死啦死啦也在他的睡梦中发出类似的笑声,不知道他的梦是个什么鸟样,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狂想。

  狗肉趴在地上看着我们,它审视的目光几乎是永恒。

  整个阵地都在向烟火弥漫的南天门上射击,余治的坦克用沙袋垒护着底盘,他和他旁边的克虏伯打得最勇最猛,坦克上的火炮和机枪没有一个是停歇地。

  坦克没有这样用的,它不是炮台。西岸地一发炮弹飞来,余治的宝贝在爆炸中几乎看不见了。

  克虏伯扔下自己的炮对着那团硝烟大叫:“死了没?!死了没?!”

  烟散尽了,克虏伯呆呆看着那辆已经没有了炮塔的坦克。

  炮弹在外边炸。不是我们的,而是日军的。情景和麦师傅死那天很象,只是已经没了麦师傅,我们拖进来地箱子也小了一些,而且日军不像上回那样无动于衷,实际上从我们垒在堡门口的工事看出去,他们正在大举进攻。

  于是几个人把箱子拖回堡里。另外的人就冲去压制日军的进击。我们用对着门口的九二步炮对外轰击。

  我是个疏懒的人,阿译的日记记在本上,我记在心里。南天门,第二十九天,我们终于又得到补给,竹内因此而愤怒,他一直期待我们饿死,愤怒,于是导致多少天没有过的大规模攻势。

  这也许是自上南天门以来最大的一场攻防战,东岸的炮弹在日军也在我们中间爆炸。日军的炮弹在我们也在日军中间爆炸,战争早已不局限于仅仅是堡内和堡外的争夺,我们是在和日军逐寸逐分地抢夺着堡外的战壕,对反斜面来说,只要被他们抢到外壕。这堡垒也就丢掉一半了。

  何书光又在到处放火,全民协助凑合出来的燃料和空气瓶总算还堪用,虽说射程、威力都不是差了一星半点,而且他很快就又剩下只够从喷嘴往地上滴答的汽油——又烧光了。

  迷龙:“烧光的!”

  迷龙的马克沁子弹早就用光了,现在端着枝日本枪在战壕里跟着我们打冲锋,他猛力地挥着手让何书光退回来。何书光也知道。当他这个人肉燃烧弹不再具杀伤力时。挺在前沿就是大家的祸害。他从那个壕沟转角退了一步,连同着他的喷火器、全套的耐温服。笨得像狗熊一样退回来。

  然后我们听见机枪扫射的声音,打在他的背上叮叮当当地又清脆又好听,可那也无疑意味着两个字——穿透。

  何书光一边在受弹地同时一边就怔住了,不仅是痛苦,而是被吓住了。那只橡胶裹的狗熊猛力向我们挥舞着手:“趴下!”

  不用他说,我们早趴下了。我一边趴还一边抓住张立宪地脚,他正不顾死活地冲向那个即将成为人形火炬的家伙,我成功地把他拖倒在地上。

  更多的子弹打在何书光的背上,我想日本人至少消耗了整个弹夹,他们可算逮着了,何书光这些天着实烧得他们好苦。后来何书光终于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地上,背上的喷火器被打得像蜂窝一样。

  我们等待着爆炸,何书光了无生气地躺在地上,身上还冒着自己烘出来和子弹磨擦出来的焦烟,但是没有爆炸。没有爆炸。因为他早就在用我们现配的劣质玩意,而且死前他已经用光了所有的燃料和压缩空气。

  我们身上的土都是焦黑了,我们缩在我们的堡垒里,刚才的攻击又被打退了。张立宪抱着枪,失神地坐在我的身边,他看着几个人把何书光抬进了停尸间,被脱去那身抗温服的何书光看起来很小,再没往常那份不近人情——让我意外的是他没过去帮手。

  何书光的眼镜掉在地上,我爬过去,拣了起来,一个镜片已经碎了。我就着镜片看了看,晕得直摇头。

  我坐回张立宪身边,把那副眼镜塞进张立宪的口袋,他没反应。

  我:“跟我说说何书光。”

  他没反应。

  我捅了捅他,这样闷着要出事的,这样闷着,他往下对我们开枪也不用稀罕:“喂。跟我说说何书光呀。”

  他终于出声了,出声就让我们放心了:“谁呀?”

  我:“喷火手呀。”

  张立宪:“谁呀?”

  我:“你哥们何书光!”

  张立宪:“谁呀?”

  我:“输光的!烧光的!玩火的!输光又烧光的喷火的何书光!”

  张立宪:“谁呀?”

  我:“你妈拉个巴子!”

  张立宪跳起来,推擞着我:“你妈拉个巴子!”

  于是我们俩就像两个泼妇一样互相推擞着,大骂着“你妈拉个巴子,“直到别人瞧不过眼把我们扒拉开。

  我知道他不想再提起何书光,人死得太多,四川佬希望心里成为一个空洞。可这样的空洞,迟早你得拿整个人来还。

  死啦死啦在炮眼边监视着林子里的动静,现在没动静,但经常没动静比有动静更加要命。

  张立宪过来。表情淡漠地把一张纸条捅给他。南天门,第三十天。虞啸卿致电。死啦死啦又递给了我,那意思让我念。

  我说话声音很小,因为饿的:“因你孤军在敌群中已坚守一月,所有人坐地平升一级。钧座昨日会上未言先泪,举杯遥祝。”

  死啦死啦闷了一会儿:“这娃,终于成唐基了。”

  张立宪沉默。

  我:“虞师座万岁。“我向张立宪解释:“没别的意思。就是有点想何书光了。”

  张立宪甚至没看我。

  我:“小醉。”

  真难为他了,在那样的决心,那样的绝望之后,一边还有知觉的眼角居然仍抽搐了一下。

  堡里在爆炸,对,是堡里在爆炸,我们集中在二层压制着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敌军,硝烟和气流、土块冲击着所有人,堡里原来的那些砖头钢索成了在致命中横飞地利器,管不着那个了。九二炮的炮手都被杀死了,我们玩命地对冒头地日军开枪。

  南天门,第三十二天,日军从我们脚下挖了洞,攻击未果。他们和我们齐心协力把已经坍塌的甬道再次炸塌。现在树堡里一半的地面是歪的,现在看出以树为堡的好处来了,它的根基是树基而不是地基,不倒……

  空投箱还在带着伞降下,而云层里引擎在凄厉地尖鸣,后来那架着弹地运输机猛撞在西岸的山上。炸成了浓黑的烟柱。混进了白色的雾气。

  日本人开始欢呼。

  我们跌跌撞撞把那个箱子拖进来,子弹用不着管了。没有躲它的力气了,被子弹打中了,躺下就躺下吧。

  南天门,第三十三天,又得到一点补给。

  大多数人已经在爬向那个箱子了,一个兵哆哆嗦嗦地拿起撬棍,顶在锁眼上,然后他倒下了——我们只是毫不惊诧地看着。

  打开补给箱前就倒下一个,饿死的,现在饿死的比活人还多了,饿死三十个,还剩二十五个,连不辣这样一条腿的都叫有战斗力的。

  我们躺着靠着,迷龙的没弹机枪歪得枪口都向了天,放在炮眼边只是做一种威慑工具。我把分到的一点食物放进嘴里,用唾沫润泽着,让它一点点化进自己心里,我一边斜眼研究着不辣的腿。

  我:“它早完了。你还拖着干嘛?”

  不辣就呵呵笑:“好啊。一条腿子好要饭嘞。”

  后来他就开始瞎哼哼:“梳子鱼啊,月牙肉啊,剩饭剩菜来一口。我呸呸呸。见过千,见过万,没见过花子要早饭。”

  我就止不住乐:“梳子鱼,月牙肉,你再说我就掐死你。”

  不辣:“梳子鱼就是鱼骨头啦,月牙肉……”

  我也恍然起来:“咬剩个边的肥肉片片啦。”

  我一边说一边咽唾沫,真是的,现在说这个,连对不辣的同情都不是纯粹地。

  我扶着被炸得东倒西歪的扶拦向二层挪动,死啦死啦和全民协助在二层,死啦死啦有气无力地向我招着手:“翻译官……”

  那我也快不起来,一个饿得半死的瘸子去爬一道被炸得缺三少四的楼梯,它容易吗?——尽管我不知道死啦死啦是怎么爬上去的。一个个饿死鬼的影子从我打晃地眼神里飘过,我们都是未来地饿死鬼。

  全民协助也瘦得像鬼一样,大颧骨愈显突出了,他用一种作揖的姿态在向死啦死啦说着什么。

  今天最惨的事是一架运输机被日军给干了下来,我们即将意识到它的后果。

  死啦死啦:“说什么?”

  我听了会全民协助说的:“他说,补给要停了。他的长官说这样的补给损失太大,而且完全是在补给日军。”

  死啦死啦打了个半死不活的干哈哈,我也哈哈了一声。全民协助那样子真可怜,简直是连跪下磕头的心都快有了,最后他只好抄着生硬的中文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很大的对不起。”

  死啦死啦:“NO。NO。THANK YOU,很大的,很大很大的THANK YOU。”

  我转而瞧着我们这群东倒西歪的人,这地方已经像我们一样东倒西歪,说实在的,它已经完全是一片废墟。

  曾经还能站着的,现在基本都躺着了,我们倒是都还拿着枪,并且倒也尽量倒在自己防守的位置上。

  我和死啦死啦倒在二层去三层的竖梯旁,从这个位置,我们可以尽速向冲进来的日军开枪。我在研究自己的头发,我发现它可以很轻松地从我的头上扯下来,一扯就是一大把。我们说话都很费劲,说几个字,要喘好久。

  南天门,第三十五天,吃完了最后一次空投的粮食。现在我们像死了多少天的尸体,我相信尸臭浸入了我们的骨头,并将终生不去。

  死啦死啦:“……你能不能爬……”

  我:“……爬上去?……爬不动。”

  死啦死啦:“你看。”

  我:“不看。……现在看什么……都几个影子……昨天两……今天三……”

  死啦死啦:“好像……真要进攻了。”

  我:“……上辈子就说要进攻了。”

  死啦死啦:“……这两天,日本人没打我们了。”

  我:“……是两天吗?”

  死啦死啦也在嘀咕:“不清楚。搞不清时间了。搞不好……一年?”

  我头晕眼花地傻笑起来:“他们学会了?……跟我们和平相处。”

  死啦死啦也傻笑起来:“就是……头上长了癞子……总不好……把头砍掉。”

  我们像在经历着地0震,没有地0震,但整个树堡都在被撼动着,尽管炮弹还是着力地远离了它,但它好像就要升空而去。

  整个树堡都忽然猛震了一下,一定是一发重型炮弹,一五零以上的大家伙直接命中了堡体,好死不死它砸在一个支着我们最后一挺九二机枪的炮眼附近,气浪从炮眼里撞进来,倒霉的机枪手站起来摇摇晃晃走了两步,一头栽在地上。

  我们拼命地在拉那门从第三十二天就歪在一边的九二炮,竭力想把它的炮口正对了大门。这炮两个人就拉得动的,现在我们几乎要用上所有还能挤出来的人力。

  南天门,第三十七天,经历有生以来最猛烈的炮击。小口径炮钻开空气,中口径炮撕裂空气,大口径炮像在开火车。也许真要进攻了,可现在竹内派一个人来就能把我们都解决了,我们等着他的解决。”

  我们后来都累倒在那门炮前,它陷在第三十二天上炸出来的坑里,我们就是没法撼动它分毫。我们躺在地上,靠在一起,拿着残破的枪,大门和炮眼外放射着我们不看就会后悔死的烟花。可上得南天门来的人都知道,死法多种多样,我们绝不会是后悔死的。

  天崩地裂,但我们这里很安谧——就像是我已经找了二十五年的安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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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8:45:48 | 显示全部楼层

141

  我们还是那样坐着,没人动过,也没人有力气能动。外边……炸得比昨天更加暴烈。

  南天门,第三十八天,炮击未止,轰炸机加入,我们听见山呼海啸,听见山的呼号,海的咆哮,我们听不见更多了,我们饿得就剩山呼海啸。

  死啦死啦抱着狗肉,呆呆地望着外边那火光和爆尘,昨晚他也是一模一样地望着老天爷开恩赏给我们的几小块夜空;迷龙睡在一地弹壳里,肯定是没死,因为没人能死得那么舒服;不辣拿着枝没托的枪,在一地壳里间找着子弹,可我保他不要想找到一发,因为每个人都找过了;丧门星在膝上架着早卷刃了的刀,不要拿那刀砍我,我不喜欢被砸死。

  我们听见日军的叫喊,近得就在外边,好吧,终于来了。

  死啦死啦一枝一枝检查自己的三枝枪,把没弹的全扔在一边,最后他就拿了一枝柯尔特。

  爆炸,炸得我们觉得堡垒外的世界已经毁灭,然后狗肉从外边的爆尘里冲了进来,它急切地像是回家,然后它猛地刹住了,看着我们,哆嗦着,然后死了。

  我连滚带爬地抢过来:“狗肉!狗肉!”

  但是我觉得不对,狗肉干净得很,也没受伤,这条懦夫狗怕是被炮击和轰炸活活吓死的,这不是狗肉,我回头看了眼,狗肉仍在被死啦死啦抱在怀里,这是竹内连山的狗。

  不辣呆滞地:“……有狗肉吃了。”他立刻向狗肉表白:“我不是讲你哦。”

  狗肉哼唧了一声。

  我一急爬起来了,我爬不回去了。我躺在我们已经被炸得快翻过来的斜坡工事前,有一个声音在唤我,“孟烦了……孟烦了。”

  我看了眼叫我的张立宪,他靠在不远处,声音压得像做贼一般,我把自己拖过去。最后还要他拉一把。

  他撩开了衣服,让我看一个手榴弹,后来他把他的手榴弹拿了出来,抓着我的手,让我们俩人的手一起紧握着那玩意儿。

  我呆滞地反应着:“……你还有啊?”

  张立宪小声地:“最后一个。”

  我呆滞地想要爬开:“叫更多人来。”

  张立宪急切地:“不要声张!”我奇怪地瞪着他,他有些赧然,但跟他的沉醉相比,那赧然也就是指甲尖那么多,“她叫小醉。”

  我傻呵呵地看着他,看着这丫转的糊涂心事。他又一回把我手的拉过去了,这回是我两只手。他两只手,我们一起拿着那个手榴弹。

  张立宪:“一起……一起死。”

  我恍然了一会,也许这样真的不错,然后我挣脱开了,我逃跑一样爬开:“有病啊?!……你自己去吧!”

  于是那小子就孤独地坐着,坐了一会。他把那个手榴弹捧在胸前,拉着环,流着眼泪。

  外边日军的叫喊声越来越大,现在我们能听到的不光是爆炸,还有枪声,越来越激烈的枪声,然后还有脚步,越来越近的脚步。

  我们中还有子弹的幸运家伙开始举枪,可都举不动枪。死啦死啦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举起他的枪,他占便宜地是拿了支轻很多的手枪。死啦死啦举起他的枪,晃得简直像在同时瞄准两个方向。

  人影在我们晃成五个六个的视野里晃动着,一个人从斜坡工事上撞将进来。死啦死啦开始开枪,枪口晃得像要从他手上飞脱了,他还有三发子弹。他开了三枪。

  冲进来的人安好无恙,完整无损地看着我们,他站在我们那七拧八歪的斜坡工事尽头,发着呆,他在我们眼里逆着日光,高大得像神一样。但是他立刻就对我们跪了下来。

  第一主力团团长海正冲。 小说整理发布于ωωω.ㄧбk.cn我们像一帮会走路的尸体。被第一主力团的人们围着,接受着食物。接受着水,我们整瓶整瓶地给自己灌下盐水和葡萄糖,我们拿起食物连同它地包装纸一起嚼进嘴里。人的那点生理要求如此卑贱,缭绕我们三十八天的饥饿在十几分钟内就已经满足。

  死啦死啦摇摇晃晃爬了起来,并且从几天来的爬行中很快就让自己适应了步行,他东倒西歪地步行着,喝醉了酒一样地走向堡门,现在外边的硝烟已经在渐渐散去了,天气非常亮丽。

  我们几个恢复了一些的人也跟着,我们像是从地狱里被挖出来的一帮子游魂,这帮游魂木然地看着东岸那边正在爬升山巅的太阳,也不管多半就要被晃瞎眼睛。

  海正冲追在死啦死啦的身后,急切着,倒是也真的感动着,“……用了两个师地工兵,江上边已经搭好了浮桥,师座正率队在桥那边等候,他希望你是第一个过桥的人……”

  我们便跟着死啦死啦往山下看,正斜面尽成焦土,大部分日军死在地下了,地面上倒颇为稀疏。一向天堑的怒江江面上现在是千舟竞发,来来往往,几万人和几千吨的物资正在争渡。

  死啦死啦挣开了海正冲伸来搀扶的人,颠颠地往堡里走,一边卸掉身上地披挂,我们也颠颠地跟着,卸掉身上的披挂,现在他上哪我们都会这么跟着,哪怕在别人眼里被当作疯子。

  后来他拣起一个背包,倒空里边的零碎,实际上也没什么零碎了,我们连破布都使光了,我们也纷纷拣起了背包,依样画葫芦。

  后来他颠去了我们放那一箱乒乓球的房间,大捧大捧地往包里塞着乒乓球,我们也跟着放,乒乓球在地上蹦跳。

  迷龙一边放一边嘀咕:“这是干啥呀?”

  海正冲站门口,挠着头,很想问迷龙一样的问题。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管放。

  我们终于走出了这尊我们被困了足足三十八天的树堡,而之前这世界告诉我们,只需要四个小时。

  不辣在冲着我们大叫:“带上我!带上我!”

  但他已经被安置在担架上了,对不起,不辣。我们带不动你。

  我们在晨光下睐着快瞎了地眼睛,挪动着面条一样的腿,我们摔倒,但立刻推倒搀扶我们的人。

  我冲着茫茫然跟在我们身后地海正冲大骂:“杀鬼子去,别跟来讨好!否则我日你十八辈祖宗!我们全体!”

  舍却不辣,我们全体也就那么十几条了,可是人有皮,树有脸,海正冲们站住了。

  我们是连叫花子看了也要捂鼻子地恶叫花子,我们从正上山的后援梯队中间晃过。我们走过日军的尸体,他们在死之前是被铐在或者把自己铐在阵地上的。我们走过中国人的尸体,中国人的尸体象箭头,一律是直指山顶的。

  三十八天,我们共通的不仅是汗水、臭味和血,也共通了心思。不过,也有例外迷龙:“干哈呀?干哈玩意啊?”

  死啦死啦在江边站住了。江里飘浮着几具中国兵的尸体,效率很高,只是从没用在我们头上,一栋用浮舟、木筏做基脚的浮桥已经搭在我们目力地远处,工兵们正在做最后的加固。死啦死啦看着东岸桥头齐聚地人群,虞啸卿无疑在那里边,等候。

  死啦死啦歪了一下,像死人一样倒进了江里,他背着的乒乓球让他浮了起来,让他成了江面上浮着的一个脑袋和两只奋力划动的手。我们也这样做了,我们还有一点点愤怒的力气,这点点的愤怒还能让我们靠自己回去家里。

  全民协助傻了,一屁股坐了下来,之前他是不知道要干这种玩命事地。关键的最关键的是他不懂这种恩怨。迷龙也看着我们下饺子一样,他在发愣,好容易活下来了还要去做这种冒险?

  迷龙:“这找死啊?这他 妈不是找死吗?”可他看着我们载沉载浮,立刻被冲远了:“他 妈的,我叫永远不死!”

  然后他把自己也砸进了江里。

  全民协助(英语):“这是自杀!”

  ……用他说吗?

  虞啸卿站在桥头,他身后有着整师甚至别师的高级军官。这回的攻击正像唐基说的那样。是以他为主,几个师一起的发动。虞啸卿看着江那边跳水的疯子们。死啦死啦说得对,这娃越来越像唐基了,他越来越喜怒不形于色。

  虞啸卿:“工兵派船过去。死一个唯你是问。”

  李冰:“是。”

  他立刻飞跑着去了,这耽误不得,说不定老虞早想治他一下了。

  虞啸卿:“我们走。”

  身后有着车,他们上了车,他们在陆上和我们并行。

  我们在江里,被冲刷着,激荡着,喝着水,还要忙着对追上来的船上工兵骂着娘,因为他们不断地把船篙子和绑着绳地救生圈扔下来烦我们。

  我们不是自杀,死啦死啦挑的是水流最缓也是双方曾经防守最严密的一段,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横渡怒江。

  在我们波浪激荡的视野里,虞啸卿的小车队在江岸边停下,他和他地下属们下车,真讨厌,这家伙也着实是个军才,他对怒江的水文熟悉到这种地步,他停下车的地方恰好就是我们将被冲到的地方——我们将不可避免地被江流带着在那里上岸。

  最后我们只好半死不活地从滩涂里爬上来,我们倒是被冲洗得干净了很多,于是我们从饿死鬼变成了水鬼。死啦死啦第一个爬上滩,站起来,又摔倒,再能够起身的时候他跪着,他又在给南天门磕头。

  我们也跟着,舍去不辣后我们又只剩十一个了——这还得加上张立宪才算——加上他吧,张立宪没去管他的师座,他也在给南天门磕头,而且磕得比谁都狠。

  虞啸卿在我们身后沉默着,后来当我们再度爬起身来时他给我们敬礼,于是带得一整班子都要劳动双手给我们敬礼——谁在乎你的礼啊?如果连你背后地东西都不再让我们有丝毫尊敬。我们没瞧见一样从他们中间走过,而虞啸卿的手有点发抖,他今天特意佩着死啦死啦送他的那支南部,而他现在看起来想用那支他很讨厌的枪自杀了。

  虞啸卿:“……张立宪。”

  张立宪茫然了一会儿,他那样看着虞啸卿的时候,恐怕比我们所有人给虞啸卿的打击更大,陌生地。也是毫不谅解的。

  张立宪:“小何死了。”

  虞啸卿微微有些发抖,不过,还顶得住的,他既然来,便做好被羞辱的准备。

  但是张立宪又补了一句:“小何说,虞师座万岁。”

  虞啸卿手塌了架似的从盔沿边掉了下来,后来他就木头一样站在那看我们过身,如果不是唐基,他也许就要那样木到天黑。

  唐基:“我认得你。”

  他说的是迷龙,迷龙。完好无损痕拉都没多个的严重渎职的敢死队长,他他 妈的副射手三十八天里倒了没九个也有八个。可他老哥好像只是瘦了一点。他“啊哈”了一声,傻气呵可地回过头来,当然,他没那么傻,傻到那地步是气人的。

  迷龙:“咋地啦?”

  唐基:“你是虞师的敢死队长,迷龙。你是虞师的英雄。你这样的人。虞师欠你一份奖赏。”

  迷龙还是傻气呵呵地:“赏别人去吧。坐地升三级,不如回家抱奶奶。”

  唐基:“赏一千现大洋。”

  迷龙:“……啥玩意儿?”

  唐基:“一千现大洋,现在就给。”他指着他的座车,他的兵正雷厉风行地从车后座上拿下整个份量惊人的袋子,“一千现大洋。”

  我很恨迷龙,他发梦一样的表情,看那个正往他这里搬的袋子,又看我们,他犹豫,我们的长官们便有了下台的机会。我们无法扔下他就这样走,我们就这么些人了,于是我们也犹豫了,我们的长官便几乎成功了——和我们规规矩矩踏上了那座浮桥是一样的。我真怕唐基,他要扔在炮灰团里一定是个像死啦死啦一样改写乾坤的损货。甚至比我那团长更甚,原来在他这里伤恸和愤怒都可以改写属性。我不恨迷龙了,像他这样迷醉于生活的人又怎么可能不热爱响当当的银元,他只会立刻把那些换算成真正的家、属于自己的房子、一块地、在任何他和他老婆喜欢的地方安家的权利——唐基拿一个帆布袋子就装下了他的未来。

  但我还是悻悻地盯着迷龙,我们所有人都没法扔下他走开,所以我的悻悻代表所有人的悻悻。

  我:“……叛徒。”

  迷龙嘀咕。嘀咕是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叛啥玩意啊?血肉一团。换点真金白银。叛啥?”

  一袋子银元到他手上了,真他 妈沉。那小子给坠得腆着肚子,连手带肚子地托着。他脸上现出地笑容是个人在发春梦时才能有的,物我两忘,就欠流哈拉子。

  丧门星:“你腾不出手拿重机枪啦,迷龙。”

  迷龙:“重机枪?打狠啦,打烂啦……不要啦,要那玩意干哈呀?不要啦不要啦。”

  他颠颠地抱着那足五六十斤的玩意,乐晕了,也不知道往哪里走,居然是颠颠儿地往怒江走——他抱着那玩意沉江倒正合适——唐基拉了他一把,笑吟吟的。

  唐基:“总要跟师座道个谢吧。”

  迷龙:“哦,道谢……道谢。”

  他总算找着了虞啸卿,也没法敬礼了,茫茫然地鞠了个躬,虞啸卿有台阶下了,抬手回了个礼,蜻蜓点水般一沾即止,虞啸卿脸上透着一股子鄙薄,比我们脸上的鄙薄多十倍几十倍的鄙薄。

  然后我们听见空中的引擎轰鸣,耳熟能详地声音并不来自我们熟悉的方向,它并不是从禅达方向一路轰轰地过来,然后在南天门顶上轰轰地开炸,而是从南天门地方向传来,我们还看不见它的时候南天门上的防空警报已经凄厉地拉响了,用的恐怕就是日军的装置。高炮通通通通地在响,我们很快就看见了漫过南天门山顶的轰炸机群,日军的,老旧不堪,我们能清晰地听到它们的机械噪音。

  虞啸卿:“脑袋都拿来下注啦?——全军射击!”

  他抢过部下手上的枪,跳到个射界良好的高处便开始射击,打是稳打不到的,但那就是戳在怒江之畔的一杆旗,横澜山和祭旗坡上的高炮开始在空中划拉火线,江边和江面的人停止了奔蹿,上万枝长短火一起在空中编织着等飞机撞进去的火网,反正我们现在有的是子弹——这是虞啸卿做得来而我那团长做不来的奇迹。

  我们也响应着虞啸卿的命令,你可以不理他,但这时候你不可能不响应这样的命令,而三十八天以来,向所有视野内的日形徽开枪也已经成为我们的本能。我们没有枪,我们从那些打得三心二意的官员们手上抢了枪,死啦死啦躺在地上把自己做了支架,没虞啸卿那么雄壮却来得更加实效,我们有样学样。

  轰炸机飞进我们的射程,飞出我们的射程,连一个小炸弹也没扔,有一架已经冒了烟,但仍勉强支撑着它们原定的航向。

  竹内连山逃了,扔下了南天门,召唤来了机群。他不炸南天门,山炸不掉的;不炸怒江,水更炸不掉的;它们直飞禅达——伤十指不如断一手,它们要炸这次攻击的大后方。

  高炮通通地终于把敌机捅下来一架,它后来就撞在横澜山上。机群连磕巴都没打一个,依旧它们原定的航向,我们还在射击,但我已经跑了神——迷龙抱着他的整袋子财富,茫然地在我们中间走动着。他是第一个看出轰炸机要去炸哪里的,所以还在我们亢奋的时候,他就第一个慌乱起来,他抱着他的未来,笨得狗熊一样追在机群后边,后来他摔倒了,我看着他甩掉手上的满把血,划拉出个大口子。

  然后他亡命地奔向轰炸机飞去的方向,禅达的上空一片阴霾,轰炸机飞向向那里就像一片阴霾会合另外一片阴霾,而迷龙就跑向那两块阴霾的接合之处。

  我:“迷龙!”

  没理我,丫扛着他的未来,居然跑得比空身还快。

  我:“迷龙!”

  没理我。只有我周围还在叮叮当当地响枪——我扔了枪,跌撞着在这片混乱中寻找。

  我忽然觉得不祥,非常非常地不祥,南天门上三十八天,我们严重渎职的敢死队长清减了些,可就没受过任何伤。

  我猛奔向最近的一辆吉普车,上边有个司机正不怎么关心地看着我们对机群做鞭长莫及的追射。

  我:“追他!”

  迷龙这时候已经跑得就剩一个远影了,司机用一种“你是谁呀”的表情看我一眼。

  我真服了唐基,这样一片混乱中他仍在关注着细节:“跟他走。现在他要往油箱里扔根火柴你都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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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8:46:4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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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几乎要有点感激唐基了,我也明白了迷龙方才的心情了,茫然地跟唐基点了点头,他只管挥手让我赶紧去,而司机在迅速地发动汽车。

  车在旷野上行驶着,追着前边那个扛着一袋子沉重的黄白之物猛奔的家伙,我看见迷龙又摔倒了一次,然后爬起来七劳八素地找到他摔脱了手的银元,我觉得我像在追逐一个死鬼,我觉得我在追逐我那些已死的弟兄们。

  我:“上来!”

  我们已经抄到迷龙的身侧了,那家伙还在跑,一边回着头,给我挤出一个梦幻似的笑容,皮笑肉不笑的本能。

  我:“你要扛挺重机枪跑到禅达吗?”

  他明白了,车还在减速时他就把那一袋子砸了上来,把我砸了个人仰马翻,然后他自己翻了上来。

  车又开始加速,我没好气地掀开那一袋子铜臭,但我甚至没心骂他,我瞧着他的手,上边划拉出个足两寸长的大口子,他的膝盖也摔破了,破口上露着伤口。

  我:“你挂花了!”

  迷龙看看自己的手,随手把血甩在我的身上,“哦”,然后他便一直看着就快要合上的那两块阴霾,“快呀,快点啊”,他魂不守舍地说。

  我们猛冲向禅达的时候日军已经开始投弹了,我们看着第一串纺锤形物体从机腹散落出来。

  “快呀快呀快呀!”迷龙瞪着那里大叫着,后座上不知道哪个图舒服的军官把手枪连套挂在座上了,迷龙便拔出那枝枪挥舞着:“快呀快呀快呀!”

  硝烟和爆炸已经着落了这里千年无战事的街道,碎石和弹片飞舞,人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们像是忽然来临了一个巷战的战场——而这就是禅达,这让我发噩梦一般地不习惯。

  设在各处的高炮在通通地响。日机在头顶上凄厉地鬼啸,这一切都不值得我们去关注。我只是瞪着这眼前的尘烟,迷龙拿枪指着玩命减速的司机头顶。

  迷龙:“冲啊冲啊!冲啊!”

  别信人能被枪指着脑袋去冲锋,司机刚减了速又猛加速,车猛撞在墙上熄了火。迷龙一秒等不得了,翻身下了车,还没忘拎下他的袋子。

  迷龙:“笨蛋笨蛋!笨蛋啊笨蛋!”

  那是说司机的,司机管他笨蛋聪明蛋的,已经跳钻到车下给自己找了防空洞,迷龙在烟尘里跌跌地冲。我刚下车就丢失了他的踪迹。一个炸弹在我们左近的屋边爆炸,这倒让我找着他了。我下意识地对着爆炸处转过头,迷龙站在炸尘里,我想他死定了。

  我:“迷龙!”

  那家伙木然地转过头来,我想他被炸晕了,一块鬼知道是弹片还是碎石从他肩头划过,又是个大口子。但性命无恙,冲我麻木地笑了一笑。

  我:“别发疯啦!——我不想再见不着你!”

  他笑了一笑,然后又冲进炸尘里找不见了。

  我也发疯似的冲进了炸尘中,真的,我不想再见不着他,我不想再见不着我们任何人。

  我又脏了,本来跟着死啦死啦那通玩命的洇渡已经把我洗干净了,我跌冲地在遥远的和贴近的爆炸中跑着,我终于看见迷龙的家了。

  谢天谢地,一个临时急设的高炮炮位就在他家门外通通地射击。牵引车停在一边,而迷龙正从院子里把我的父母,抱着我妈,拖着我爹,从院子里弄出来。放在一个安全的角落。我冲进去,迷龙老婆正用身子卫护着雷宝儿,好吧,迷龙救我家的,我便救他家的,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抱起雷宝儿。拽出迷龙老婆。

  你并没有更安全的地方。禅达没有防空洞,我们就把他们塞在墙角。这样他们就有两面有保护了,第三面我们拿自己的身体保护着,这样我们就把我们的家挤在一个三面不漏风的死三角里了。刚开始像是卫护,但后来就像拥抱,轰炸并没有降临到我们头上,迷龙的家完好无损,我们只是在轰炸和高炮的射击声中大眼瞪小眼地看着。

  我父亲:“了儿,这些日子,你上哪里去了?”

  我:“没去哪……哪也没去。军务繁忙,繁忙得很。”

  我父亲:“……要反攻了?”

  我:“反攻了。嗯,反攻了。”

  我真的是很想哭泣,但我没哭,我只是尽力张开了双臂,把他们四个人——不,五个,连同迷龙拥抱在一起,迷龙也在做同样的事情,我想他有同样的感触,抱着所有人,同时……还不忘一颗狗头在他老婆身上蹭。

  迷龙老婆就推着迷龙的头:“说了没事的。非得把我们弄出来做什么?”

  迷龙就唏嘘着:“真以为见不着你们了。真以为完犊子了。”

  迷龙老婆就改推丫脑袋为拍丫脑袋:“好啦。乖啦。”

  迷龙忽然就大叫起来:“呆这干啥?”

  我只好瞪着他:“你说呆这干啥?你拽出来的呀!”

  迷龙:“这屋里有墙,比咱们能扛炸弹皮啊!”

  我:“你拽的呀!”

  那厮的挠着头,看着盘旋于禅达上空的阴霾,它是死神也许没错,可是离我们很远,又有一架敌机冒了烟,而迷龙家门外的高炮也通通地打得滴水不漏一我也不知道高炮是怎么个打法,但至少让人看着很有信心。

  于是迷龙的理性和记忆便都恢复了:“我那一袋子呢?谁拿啦?真金白银的卖命价啊!”

  我:“我偷啦!”

  迷龙老婆:“你扔屋里的?是什么东西?”

  迷龙也不说:“呆这干嘛呀呆这干嘛?回去回去。”

  他就把人又往屋里涌,我气了个半死,瞪着:“迷龙!”

  迷龙回头,我冲他比了个小手指头。

  迷龙:“嘿嘿,嘿嘿。没事,没事啦。我去给他们垒个防空洞。”

  我也不知道他要怎么垒,我惊魂初定。都早跑岔气了,我累得要死,看着他们进了屋。累极了,也亢奋极了,我窝在原地没动,现在最值得一看的事是炮手们**,“方位角37-00,距离1500,搜索!”“标正瞄点……瞄点正确!长点射!放!”,诸如此类这样子的口令在那个上尉指挥长的嘴里喊着。

  炮手们通通地放着,一切都很精专的样子。我呆呆地看着。现在地感觉还是很不错地,这一切都是很好地,都是很有值偿地。

  我一边对老天爷感着恩,一边走过去,就我这外行能看出来的,这高炮的打法是需要大量地耗费炮弹。我就帮他们把炮弹从牵引车搬到炮位旁。他们忙于调整方位,响应口令,也没功夫搭理我。我再从车上扛下一个弹箱,就被迷龙接过去了,丫身上又是水又是沙土的,也不知道搞了什么玩意。

  迷龙:“我把一家四口子全塞大床下边啦。哈哈。”他对自己很满意:“压了足六床被子,泼了八桶水,盖了五担沙子。哈哈。”

  我:“你老婆回头洗被子非骂死你不行。”

  迷龙:“老婆都不骂了,做男人干啥呀?”

  我:“我老婆不骂我。哈哈。搬了这一箱我就去瞧她。”

  我和迷龙,我搬着一箱。迷龙挟着两箱炮弹送去炮位上,转机这时候就来了——一架在空中盘旋缠斗的日机转向了这边,它并不是要炸迷龙家的院子,那不是值得炸弹光顾的军事目标,它要炸的是这门一直在通通通的高炮。

  呼啸忽然变得很近。伴之而来地爆炸也变得很近,第一枚炸弹落在左近时炮手们还在坚持着射击,我们大声地叫好。

  迷龙:“打呀!打死它!”

  第二枚炸弹落得更近,给那个站在一边发令的指挥长溅了一身爆尘,啥伤也没有,他木了一下。口令也不发了。然后……掉头就往牵引车上扎了,几个炮手哄哄地全跟在他后边。一门高炮还扔在原地,也没谁想去给它挂上,正好吸引日机火力。我们把弹箱全扔地上了,我们愣了。

  迷龙:“喂!回来打呀!”

  我:“你们至少把炮拉走呀!不是平日摸都不让我们摸地宝贝吗?”

  没人理我们,只有人往车里扎。日本人本来要炸的就是高炮,一枚一枚的炸弹甩下来,没炸着,可是地动山摇的,家外边的墙角——就我们刚才拥着全家人站身的地方就着了一个。

  迷龙已经红了,我说地是眼睛,已经疯了,他现在和在亡命往家跑的时候又一样了:“打回来呀!回来打呀!”

  只有几个在往驾驶舱里钻,几个往车厢里钻。炸弹还在落,我拉开了门跟司机撕巴,迷龙扒拉开正往驾驶舱里钻的一个,揪住了那个指挥长撕巴。

  迷龙:“周围人都要被你们害死的!”

  我脸上挨了司机一拳,而迷龙,隔着个驾驶舱我看见指挥长正拿枪柄敲他的手。然后我听见砰的一声,指挥长倒在车座上。

  迷龙拿着在师部的吉普上顺来的手枪,往后退了一步,安静了,周围还在炸,但我们这片安静了。司机揪着我衣领,一只拳头举在我脸上;爬到车上的愣住了;正往车上爬的愣住了;被迷龙扒拉到地上地愣住了;我也愣住了一我们定着格,除了迷龙。

  迷龙往后退了两步,把枪口划拉了一下,把所有人都划拉在里边:“回去打。”

  我忽然想起来我那团长说的不知道,你不知道,不知道也让你不知道,可它知道它会在哪块等着你。我一眼不拉地盯着迷龙,可他仍然奔向他的不知道。

  车上的人,磨磨蹭蹭下了车,被枪口指着,押去自己的炮位。飞机冲过去了,正盘旋回来,准备下一轮投弹。我没去看那所有的事情,我一直看着迷龙,迷龙很平静,平静得像李乌拉死后那样,平静得像豆饼没了后那样。

  炮手们站在炮位边,犹犹豫豫地看着他一不如说看着他的枪口。

  迷龙:“开炮呀!”

  炮手:“……没法打。炮长……被你打死了。”

  迷龙:“炮长有啥了不起的?老子一个人使一挺重机枪不一样打?!”

  炮手:“高低方向都没人报……”

  迷龙:“开炮!”

  那几个只好各自上位,迷龙看不耐烦,一家伙把射击的给挤开了,自己就坐在射手位上:“上弹上弹!”他回头瞧着我:“烦啦,你不帮我?!”

  我:“……我帮你。帮你。”

  我茫然地挤到方向机位置前,帮他摇摇方向吧,我能怎么帮他?

  炮手:“这打不到的。

  天上飞的和地上跑地不一样,三度地……”

  迷龙:“扇你啊!我大耳刮子!开炮开炮,该你们开炮就开炮!”

  三度和二度的区别我也明白,可我也是绝对地外行,我只是木木然地猛摇方向机,把迷龙和他的炮口一起朝向那架敌机飞来的方向。

  我怎么帮他?防空部队都直属军部,迷龙刚杀了这门炮的灵魂,并且是一个张立宪们也要绕着走的军部精锐。一个官员,一个被列入技术人才的军部官员。

  我疯狂地摇着炮。迷龙通通通地发着炮,一揽子炮手也甭管原来做什么的现在全错位了,高低手在装炮弹,射击手在运炮弹,迷龙哼着歌,唱着曲。跟他用重机枪用发了性子一样,连射击的节拍都和嘴上地调门一致,往常他这样时会有成片的日军倒在他的枪下,可现在……

  炸弹又甩了下来,迷龙疯狂地开炮,呀呀地怪叫,我疯狂地摇着方向机,一声不吭。日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我们转了东又转西。转了西又转东,飞迸的弹壳在我们周围堆积,但我们连敌机的毛都没有触到。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做一发一次性使用的炮弹——只要能打下一架敌机。不是为了打下敌机,是为了盖过迷龙的过失。可是……用二度空间的肉眼习惯打三度地目标。几万分之一的机率。

  后来那架飞机开始冒烟,我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迷龙哇哇地大叫:“老子行!就是行!”

  行个屁——云层里翻出几架战斗机的身影,那是人家打的,日军终于开始遁向他们飞来的方向,而战斗机在身后穷追猛打。

  我们站在弹壳中,炮膛冒着烟。我们在发呆。

  后来它们被全歼于西岸。但与我们无关,与我们有关的是迷龙的家最后也没被炸到。日军投弹手的水平和迷龙这高炮手一样差劲,还有就是……

  我轻声地:“迷龙,逃吧。”

  迷龙:“啥?”

  显然象往常一样,他又习惯性忘却自己干的蠢事了,而且他理直气壮地枪毙了一个逃兵……就算是逃官吧,这种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十几个也给毙了,但问题他现在没发生在我们身上。

  几个宪兵已经出现在硝烟未尽地街头,炮手们过去了一个,轻轻地跟人附耳了什么——他们走向我们的时候摘下了肩上的枪。

  迷龙眼皮子开始往脚下掸,他的枪在刚才那通狂乱中已经彻底地扔了,扔在一堆炮弹壳中间了。

  我小声地:“不要……迷龙,不要。逃。”

  我敢发誓他绝没想到逃,他觉得理直气壮,更重要的是,旁边就是他的窝,迷龙是个恋窝兔子。然后我听见车声,吉普车停下,就是载我们的那个司机,死啦死啦从车上跳了下来,一样的,我们都关注着还活着的我们每一个人,只是他比我慢了半拍。

  那家伙站在宪兵和我们之间,扫视全场,尤其扫视了驾驶舱里歪出来的那具尸体——然后看着我们。

  死啦死啦:“谁干的?”

  迷龙挤出个难看地笑容,丫还死屁股地坐在炮位上。

  死啦死啦便走去那个死人身边,那离我们很有一段距离,他毫无必要地看了看,又看了一眼我们,然后向那几个宪兵招手:“弟兄们,过来一下。”

  有点动静,动静是宪兵们毫不犹豫地把枪口向了我们也向了他,废话,逃又不逃,现在调虎离山也没用了——而且象迷龙的理性现在正在复苏一样,禅达的军民们也在从爆炸中复苏,现场有了越来越多地人,现在已经不要想逃了。

  于是死啦死啦瞧了迷龙半晌,苦笑了一下,迷龙也挤出个干巴巴的笑纹作为回应。

  死啦死啦:“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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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8:47:17 | 显示全部楼层

143

  迷龙终于是从炮位上下来了,还煞有介事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擦了擦被炮烟熏黑的脸。死啦死啦在周围寻觅了一下,老百姓家院墙外放了小堆山木砍的劈柴,死啦死啦过去拣了一条。

  迷龙:“他逃兵。”

  死啦死啦没有回应,抬头望着天,不,他也不是在望天,他闭着眼的,喃喃地念叨着鬼知道什么。

  然后他开始用那条劈柴殴打迷龙,迷龙沉默地挨着,声声入肉,后来他被打得跪在地上了,就只好用手护住自己的头——但死啦死啦也尽量不招呼他的头。

  我呆呆地戳在那里,所有人都戳在那里,看一个人把另一个人往死里打。

  后来半截带血的劈柴从我眼前飞过,那是在迷龙身上活活砸断的。我看着,死啦死啦从正笨拙地往起里爬的迷龙身边走开,去原处找另一段劈柴。

  我是麻木的,麻木的是我的脸、手脚、血管和神经,我麻木地转开了头,我在迷龙的家门前看见迷龙的老婆和孩子,两个人都那样冷冰冰地看着,大人甚至没有去捂小孩子的眼,眼睛里是那样一种不折不扣的……仇恨。

  死啦死啦又找到一段劈柴,他走向迷龙。

  迷龙实在是非常结实,我的团长用了四条劈柴才打断了他的腿。

  我们又回到了祭旗坡,阵地不再属于我们,那现在是主力团的地方了,属于我们的只有我们用废墟里的材料给自己搭的那些很过意不去的营房,说营房太恭维我们的手艺了,它们就是拼拼凑凑地手艺还在石器时代的这么些棚子,最像样的两个是我们为麦师傅和全民协助搭的一间总算还是四方的房子,后来却被死啦死啦鹊巢鸠占了,还有一个是兽医留下的帐篷。那是我们的医院。

  这里属于我们……哦,我并不确定这里是不是属于我们,我们的阵仗很怪,九个人——死啦死啦扎师部去了,迷龙在帐篷里——于是帐篷外边就是九个人,九个炮灰团的幸存者,和三倍于我们的宪兵队成员对峙,我们什么都没有了,连树棍子都没有,那边。我想哪一个都够上对岸去杀得几个来回。我们四面八方地站着坐着,以免漏了任何一个可能让他们进入帐篷地方位——事实上他们一直不怀好意地在寻找任何一个可能的缝隙。

  迷龙一直在帐篷里鬼叫。啊哟喂啊哟喂地倒像哼曲一样,这弄得我们在对峙中有时候就很跑神。

  迷龙该从心里感激打断他腿的人,没那么做的话,迷龙现在十有八九已经被拷牢在师部,每一根骨头都被打断了一次以上。迷龙一枪报销的是军部陈大员的侄子,那边已经放出话风。迷龙的一双招子平升一级,一双腿子平升一级,一条命是坐地三级,但他并不反对人轮着番凑个六级,说白了,他希望迷龙能零碎地被折腾死。

  于是那些一心监守自盗地宪兵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盯牢了我们,而我们两步一岗四步一哨地盯牢了他们。后来我们看见从祭旗坡上下来两个黑黝黝的人影,一胖一瘦,胖的那个真对不起这个时代,瘦的那个教绷带裹得我们再认不出来。他们加入了我们。胖家伙是克虏伯,另一个是……

  瘦子从绷带下幽幽地发声:“是余治。”

  我们便有点哑然了。

  克虏伯:“他的坦克中了一炮,炮塔都打飞掉了啦。”

  余治:“就剩我了。”

  他经历过什么,但并不像他上了南天门的朋友们经历得那样多,所以他跟我们仍保持着距离。只是捏了捏张立宪的肩膀。

  余治:“小何没了?”

  张立宪挤出个没有表情的表情,余治便木然地沉默了,而克虏伯把一个长布包捅给我,一看就沉得要死,我聪明的没去接。

  我:“什么东西?”

  克虏伯小声地:“我们都听说啦。余治就把坦克上的机枪拆下来了。”

  这简直是救命,我猛拍了余治地肩。不拍还好。一拍便拍出了他在强忍着的眼泪,他迅速地坐到了我们身后去了。张立宪宝贝似地接了那挺勃朗宁机枪。仍是连布裹着,放在了身后——我们是从南天门上一颗石头子都没带得下来,如果真要火拼或者械斗,它是要亮出来救命的。

  克虏伯:“团长呢?”

  我瞪回那帮虎视眈眈的家伙们,尽可能让自己也显得虎视眈眈的:“去师里讨情了。带着三千个死人和十几个活人的面子。”

  克虏伯:“什么三千个死人?”

  我:“就是炮灰团的面子。”

  后来我们就坐下了,对着那帮有心没胆,要做坏事又要守军法的孬种们。

  仍然像在南天门上一样,我们仍然被包围着。可是迷龙不能死,绝对不能死,我们不能再死哪怕一个人。我们守在那,看着先属于竹内连山,现在属于虞啸卿的南天门,看着暮成了夜,渡江的友军都不会抬一眼,就投入西岸纵深去追歼日军。而我们坐在这,我们剩下的全部。

  余治后来缓过气来了,张立宪还在好意地拍打着他:“团长会有办法地。”

  阿译:“对的。”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

  如果还有办法便不用打断迷龙的腿了,余治不过是在失去虞啸卿这个偶像后再给自己找个崇拜地人。

  张立宪就不像——至少是不再像余治那样来得天真,“只有坏的和更坏的。”

  丧门星:“……我怎么觉得仗还没有打完呢?”

  老实人说了个我们全体的想法,我们看了他一眼,沉默。

  仗没有打完,因为我们还在求生。

  对峙就是磨洋工,这在南天门上已经有切肤的教训,和名为看守却一心行凶的宪兵们对峙着,我们在帐篷外的地上东倒西歪,一个枕了另外一个。我们睡着了。

  迷迷糊糊的我听见宪兵们的枪栓拉了一响:“谁?”

  某个开关便被触动了,我挣起来去猛抄我并不存在的枪,我只抓到了一把土,我开始嚎叫:“鬼子,上来了!”

  九个人倒有一大半做了与我很贴切地回应,我们一下像是炸了膛的枪。

  就没能睡着的张立宪拍着我:“嗳,嗳……鬼子,已经被压到铜钹一带做决死一战了。”

  我清醒过来,肩膀上就被一双手把着,那双手捏了我两下。我知道他是谁。不用看见他也教我安心了。

  死啦死啦:“孟烦了,小张。你们来帮我。”

  我看了一眼那个精疲力尽的家伙,他简直像是刚从怒江里捞上来的江泥又被塑成了人形,我相信在我们没见的时候他又崩溃过好几次了。

  死啦死啦:“现在我们去看看迷龙。”

  迷龙躺在帐篷里,尽管腿已经断了一条,仍然戴着宪兵队为他准备的手铐脚镣,叫烦了。他早不叫了,他只是在为他的断腿啮牙咧嘴,也不知从哪弄来的骰子,左手掷一把,右手再搓一把,如此之反复无穷。

  我们进来,看着他。我不想看他,看他我就忍不住想笑,有多想笑就又有多想哭,看见他我就很想叹气。

  迷龙就抬了头笑咪咪地看着我们:“我又赢了嗳。”

  死啦死啦:“赌什么?”

  迷龙:“左手死。右手活,赌这玩意儿。”

  死啦死啦:“你还知道死活?”

  迷龙:“大老爷们的,那当然是一心奔活。”

  死啦死啦走过去,他没得枪扣了,手在平时放枪的位置捏了个拳头。下一秒钟他掐死迷龙也不奇怪。我们也很想,要舍得我们早掐死,迷龙了,要是迷龙他爹妈我们早在这孩子出世就给塞马桶里了。

  死啦死啦:“为什么开枪?”

  迷龙就苦着脸:“打蒙啦。打蒙啦你不知道吗?刚才哪个傻子在外边嚷嚷鬼子来了?那就是打蒙了不知道吗?”

  死啦死啦:“你的仗打完了!打完了知道吗?”

  他咆哮如雷地往上走了一步,为防他对迷龙行凶我和张立宪只好一边一个地挟住他,可他只是蹲了下来,摸索着迷龙已经被我们包扎过的断腿。

  迷龙:“没偷工减料啦。你倒打得狠。他们就跟伺候爹似地。”

  死啦死啦仍旧检查了我们所做的包扎。没说什么,起身要走人。我和张立宪跟着。紧得险能踩到他的脚后跟。

  迷龙:“谢啦。”

  死啦死啦半死不搭活地瞧了他一眼。

  迷龙:“你是我克星呢。早知道改个名字好了,叫迷鬼。”

  死啦死啦:“我也不姓龙。”

  我没好气地:“我就知道。”

  死啦死啦:“是逃日本的时候捡了个军官的名字。那时候我就觉得,乱世里做个丘八还是挺好的。”他瞧了眼张立宪:“那小子挺像你地,一股子神气。”

  张立宪:“……那你原来叫什么?”

  我:“他不会说的。……名字是捡来的,军装是捡来的,我们是捡来的,还有什么不是捡来的?”

  死啦死啦:“我自己。”

  我们跟着他出去。

  我们随着他走过怒江夜色下的滩涂,月色泛在江水里,让一切都不像在山野里那样昏暗。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砾石里走着,江对面不再是漆黑一片了,江对面很多的火光连成了环山的长龙,如果我们更注意一点能看见西进的军队,但是我们无心去注意,说白了,一不小心看到一眼我们心里便像被刀割了一样。

  我:“我劝你痛快地一枪把迷龙打死,或者我去也可以。”

  死啦死啦不说话,使劲踢着砾石,让我们都觉得脚趾头生痛。

  “把脚趾头踢断了,我们就没办法很快地赶到师部了——可是到师部又有什么用?你不是从师部回来地吗?”我提醒他。

  他不踢了,他不说话,脸上写着绝境,即使在南天门上都没看过他现在的绝望,那时候我们至少还可以对日军开枪,现在连踢石头都不能。

  我说:“我猜一猜,你去师部,捧上我们还热气腾腾的功劳,想换一条迷龙的小命。我猜的啊,是不是连虞啸卿地面都没见着?看门的告诉你这么大战事,师座怎么可能还在屋里坐视。你就只好又来叫张立宪,因为知道他在师部人缘好。”

  死啦死啦发狠地说:“……迷龙这个混帐,闯这种祸就是死了活该!”

  张立宪:“他打蒙了呀!”死啦死啦在说气话无疑,张立宪同学可真的是欲哭无泪,他伸出一只现在还直不过来的手指头:“你三十八天手都抠在扳机上又能怎么办?你看我手指头,现在还跟长在扳机圈里一样!”

  他就快嚎啕了,但我们发现我们有一个尾随者。

  我:“谁?”

  那个从帐篷尾随我们至此的家伙就跌跌撞撞追上我们:“我。”

  死啦死啦狐疑地瞧着那个一张脸倒被绷带裹掉大半的家伙,一只手吊着,半边身子也上地绷带。

  我给他介绍:“吃多了炮弹的余治。”

  余治也把脸上的绷带撩一边给死啦死啦验明正身,“余治。我也去。老张认得官,可师里地虾兵蟹将跟我好。”

  那对难兄难弟立刻就走一块了,我不知道怎么,看着张立宪和余治勾肩搭背走作一堆心里就有些酸楚,不全是因为少了个何书光。死啦死啦看了眼他们,也发了会子怔,然后说:“走吧。”

  我便走,我们无法像前边那两位好得一个人似的,我们总是保持着距离,“我说的,你认真想想。迷龙不能被那帮都没打过仗的王八零切碎卖。”

  “就算要死,也不能是你为他预备的死法。”死啦死啦瞧了我一眼,“管你们逢场作戏还是死心塌地,迷龙他是个军人。”

  我:“那要把迷龙当零碎卖的又是什么人?——人字倒过来写就是个丫。”

  死啦死啦说:“你要倒过来吗?”他指着我们的回头路,“要倒过来你就回去!”

  我很想喊回去,但我瞧着他愣了一会儿,“……我说什么了让你这么光火?”

  他没吭气,手放下了,也不想走。张立宪和余治他们看着我们,也没走——其实我们都不想去师部,也许再在南天门上呆个十天八天都可以,但就不想去师部。

  我:“……你垮了……求求你,别垮。”

  死啦死啦:“……早就垮了,遇见你们之前就垮了……给你们做团长的人不过一具倒不下去的尸体。”

  我:“你……你别吓我。”

  月光下的死啦死啦看起来很可怕,我不是怕他真是某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我是怕他像我生命中的很多人一样,忽然死去。

  死啦死啦最后挥了挥手:“……走吧走吧。”

  我们能怎么样——我们跟着一个自称为尸体的人迈开步子。

  因为张立宪的缘故,我们这回在师部并未受多少阻拦,从外进到里,总有人说一声“小张,回来啦”或者是“张营长回来啦”,张立宪就很深重地点点头,他的面皮子绷得比我们还紧,瞧得出他根本没想好如何在这种情况下面对他家虞啸卿。

  我们后来站在那里看张立宪问讯,丫尽量地整理着自己——他从来没这么褴褛过的,然后挑一个显然跟他最好的走过去。

  张立宪:“小猴,师座呢?”

  那位的面皮就绷得比张立宪还紧,“师座去西岸了。对不起。

  ”然后他就内疚地发如是感慨:“老张你回来了,真好。”

  张立宪很失落地钻进了某个办公间。我悻悻地跟死啦死啦嘀咕:“不在就不在,用对不起这么严重?交代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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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8:47:57 | 显示全部楼层

144

  我们精疲力尽,摇摇欲坠地站在那里,看着张立宪和余治像两个走马灯一样地在师部穿梭,问每一个人师座的所在。余治最可笑,每问一个人之前先要说“我是小余”,然后递名片似地掀开脸上的绷带,然后问师座在哪,最后再得到铁定的摇头。我看得已经打上了呵欠,死啦死啦尽力把自己靠着墙根,否则就早已倒下了一跟我们比他才真正是没得半分钟休息。

  后来我朦胧地听见磕绊声,余治和他几个小兄弟把一张长椅搬了过来:“团座,坐下睡会。”

  立刻便有人喝斥:“怎么把椅子架过道上?!”

  余治便掀绷带亮名片:“我是余治。”

  那边便立刻换了语气:“小余你怎么搞的?——要不要吃的?”

  余治老实而不客气:“吃的,水,盖的,都拿来。”

  我把已经摇摇晃晃的死啦死啦扶到椅子上坐下,我自己也不行了,在南天门上都没觉得这样,一身骨头都要散了一般。我看着张立宪打着晃过来,也不知道是他累得在打晃还是我累得连眼神都在打晃。

  死啦死啦:“说话。”

  张立宪:“……师座,大概真的去了西岸前沿……说天亮才能回来。”

  死啦死啦:“那就坐等。”

  “等”字脱口,他便立刻睡着了。张立宪摸着椅子坐下,立刻也便死了过去。我仍撑着,困顿地看着他们,没半分钟余治便摸过来,晕晕忽忽地掀绷带亮名片。

  余治:“……我是余治。”

  我悻悻地:“……我是孟烦了。”

  余治:“……哦,错了。”

  然后他歪在张立宪身上立刻就睡着了,我瞧了他们一会,三个褴褛的。狼狈的,像从土里和血泥里挖出来的,就像瞧三具倒不下去的尸体,然后我自己做了第四具尸体。

  活人在我们周围来来去去,就像我们在南天门的死人眼皮底下忙我们活人的营生。

  “都给我活过来!”

  还没睁眼就听见死啦死啦这样地大叫,然后我被粗暴地推醒了,我睁开惺忪的眼,他同时在推着张立宪,已经横在张立宪膝上的余治滚到了地上。

  我神智不清地抗议:“刚闭眼两分钟!”

  死啦死啦:“是整晚上!”于是我看见明显不过的晨光:“怎么都睡着了?虞啸卿来过又走了!我王八蛋!”

  他使劲抽打着他自己这个王八蛋,我下意识地想抓他的手。

  被他甩开了:“追呀!”

  于是我们乱哄哄地追在他的身后。

  我们抄着近路,我们挑巷子走。我们从斜刺里插出,但晚那么一步,我们瞧着那辆吉普车扬长而去。

  死啦死啦:“师座师座师座师座……!”

  跑没了。我们喘着大气追到他身边,我瘸着,余治拐着,所有人都颠着。

  死啦死啦:“追呀!”

  于是我们乱哄哄追在他身后。

  我们跑的是崎岖的山野。以便从弓弦抄上弓背,我们在山岗上猛跑猛颠的时候,能看到那辆吉普车的远影。我们只跑得连腿子带心带肺都不当自己的,往常我们就跑吐了,现在连吐的时间都没有。

  我们是天底下最贱地贱人,当虞啸卿挟全师要员为我们搭出一座桥时,我们给了他生平最大的难堪,现在我们追过整个禅达,吃他汽车的尾烟。

  余治一个没把稳,直从山道上滚了下去。这倒也好,对跑脱力的我们来说这是最好的加速,他正好滚在那辆吉普的必经之道上,累得那车一阵子急刹,否则余治只好真身不辩地被他家师座地驾车辗做两截。

  余治爬起来。确切地说还没爬起来,是爬跪在地上。我没瞧见虞啸卿坐在车上,只瞧见一个愠怒的司机和扶着车载机枪以策安全的护卫。

  余治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掀绷带,尽量让对方看到自己更多的脸:“我余治啊!师座!”

  张立宪也是滚下来的,滚到了余治身边,他倒是站起来的:“师座!”

  我和死啦死啦打着出溜滑拿屁股下来。我很不幸地滚到了路沟里。我瞧见车上两个人很茫然地看着车里。然后虞啸卿现身——车上绑着一副担架,我们的师座大人就盖一张毯睡在担架里。他瞧着我们。有些恼火,但并不莫名其妙——就像我原想的一样,他也许不知道我们在追他的车,但他一定知道这件事情。

  他看了看跪着的余治,站着地何书光,正在地上打滚的死啦死啦,和正从沟里爬出来的我。

  虞啸卿:“做什么?我很忙。”

  他冷淡得我们只好看着他发呆。

  虞啸卿已经觉得浪费不起这个时间了,他挥了挥手,车发动,他甚至没下他长了轮子的床。

  死啦死啦:“迷龙。”

  虞啸卿:“谁?”

  我大叫起来:“你记得他的!你说对着死亡能那样舞蹈地就是你打心里拜服的战士!你会忘了一个你从心里拜服的人?我都不会!”

  虞啸卿没吭声,脸上浮现出一种介乎稚嫩和老辣之间的迷茫。

  张立宪一边把摔得灾情惨重的余治扶起来,一边看着他的师座:“您记得他才说不记得。”

  死啦死啦:“你让我们在南天门等了三十八天,现在能否给我们三十八分钟?”

  虞啸卿:“三十八分钟后我该在西岸和友军师长碰头。”但是他从他那张全禅达独一无二地床上蹁腿下来了:“快说吧。”

  死啦死啦:“你确实很忙,日军顿失天险,我军长驱直入,竹内联队和他那残兵之后的整个师团等你去攻克。你现在忙得睡觉时都要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所以……还要费时间说吗?你知道的。”

  虞啸卿犹豫了一会:“我知道的。”

  死啦死啦:“帮帮他,怎么都行,别让他死……你知道吗?他是最不该死的人。”

  虞啸卿:“……理由。”

  死啦死啦:“都是沙场搏命的人,能否就说沙场搏命的调调?”

  虞啸卿:“说。”

  死啦死啦:“你派了他一个必死无疑的敢死队长,他活着回来了。你就不能再给他死。”

  虞啸卿愣了一会,看着路边的地沟,我倒更觉得他是不想我们看见他的表情。

  虞啸卿:“我很忙。”

  死啦死啦:“知道。隔着十米远都能闻到师座终得大展拳脚的味道。

  ”虞啸卿瞪他,死啦死啦涎笑,只是笑得绝不那么自然:“我以为已经跟师座混得……很开得起玩笑了。”

  虞啸卿:“我会尽快给你个交代。”

  张立宪:“多快?师座,已经有几十个人想把他切碎了零卖,明天就会是几百个!”

  虞啸卿一边上车一边答非所问:“小张,小余,战事紧得很,我需要用人。”

  那意思明白得很。明白到张立宪和余治都愣住了,他们怕已经想过一万遍怎么对虞啸卿了。想到现在只好做了泥塑木雕。

  死啦死啦:“他们在我这里一点用也没有。车上还能坐人,他们去了就能派上用场!……去呀去呀!”

  他倒是踊跃得像个小丑,虞啸卿蹬在车上看了看我们,我们就像用过的扫帚,但张立宪和余治在犹豫,于是虞啸卿又一次受到了羞辱。他的神情很复杂,最后他拍了拍他的司机。

  我们瞧得见虞啸卿在车开时熟练地登榻,显然他将按计划在路途上补足他的睡眠。

  泥塑和木雕动了起来,余治是泥塑,因为他开始哭泣,经过南天门上的岁月后,张立宪倒是能熬了许多,他心不在焉地拍着余治的肩,一边和我们往回走。

  死啦死啦后来又回头望了望,虞啸卿地车在前路上已经成了个小小的远影。死啦死啦有种瞻望前世地惘然,后来他再也没有回过头。

  张立宪:“你干嘛不告诉他,迷龙杀的是一个临阵脱逃……”

  他没再说下去了,因为我脸上的表情无疑在表明他说了句蠢话,而张立宪迫不及待地说了蠢话。为的只是自己不要象余治一样潦倒。

  我:“这最不重要了。他也全都知道……否则才不用那么刻意地闪着我们。”

  余治:“师座绝不是那样的人!”

  我看着,我看见又一个何书光,对事情他失望了,但仍然崇尚着那个人是他的底限。我尽量让自己柔和一点。

  我:“好余治,咱们别吵架。你的师座只是被你们给惯坏了,他真以为你们是为他活的了……”

  余治不吵架。余治跳上来就掐我脖子。张立宪死活把他拉开,拼命让他平息下来。

  张立宪:“回去吧。小余。”

  余治:“回哪?!我们现在回哪?他们有川军团可以回,我们回哪?”

  张立宪哑然了。我们仨听见个死样活气的声音:“嗳,你们要不要回禅达?”

  我们嗔怪地瞪着死啦死啦,他老哥的语气和提议都实在太他 妈的不切题,只能说,丫象壁虎的断尾一样又在慢慢恢复了。

  死啦死啦:“你们真帮不上忙。私人恩怨,私人恩怨。”他苦笑着:“有两个人在南天门上的时候不是发梦都想着禅达?”

  就他那不怀好意的语调我和张立宪都知道他指的什么了,我和张立宪迅速对望了一眼,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连忙又把眼睛转开。

  然后我们俩异口同声:“不去!去禅达做什么?”

  死啦死啦开步走:“回去。走啦走啦,那就回去。”

  离得帐篷老远我们就看见宪兵队的人散得很开,他们倒是什么也没做,只是观望着阿译、丧门星、克虏伯他们和新来地整帮人对峙。新来的那帮家伙荷枪实弹,要冲到日军阵里怕是一点不会落下风,可他们现在冲到了这里,克虏伯已经祭出了那挺勃朗宁机枪,本得要架子才能打的玩意被他端在手上,拖着半条弹链,看起来倒也着实吓人——那是我们剩下唯一还称得上武器的东西。

  他们要做什么和我们要保什么都是明摆着的事。也没人废话。我们几个从两方中穿过,我由不得不去打量他们掂在手上地砍刀,那是美国人造来开山砍树的工兵砍刀,用来砍迷龙这样结实的胳膊只怕也是一刀两断。

  死啦死啦:“列位,哪来地回哪去。枪拔出来这么久还没打,就插了回去省得还要擦枪。”

  打头的那个就一脸痞气地应对——他和死啦死啦两个简直像在比痞:“团座名声在外啊,连虞师座都敢得罪的狠角——不过连虞师座都敢得罪了,我们还怕你什么?”

  死啦死啦:“我得没得罪师座又是你们搞得懂地?不知道我一向是个冷热交攻地命吗?”

  打头的那个就笑:“原来是个打蛇随棍上地主啊。不过我们可不是虞师的,你就跟虞啸卿穿一条裤子又干我们鸟事?”

  我已经瞧着要势头不好,我凑着克虏伯低声:“打个连发。一个连发这帮散人直接散黄。”

  克虏伯低了头给我一个苦脸:“鬼的连发啊。枪管子都烧变形了。一发子弹活活凝在里头了。”

  我只好瞪余治。余治还有些积怨地摊摊手:“我哪里知道。”

  死啦死啦已经在那里被人指着鼻子猛退,退了两步。一脚放上了人的裆,那家伙活活被踢瘫在地上,然后死啦死啦往上冲了一步,把刀抢到了手上,他揪住了那位地头发,拉得那家伙露出了颈根。把一把砍刀扬了起来。

  死啦死啦:“带刀不带针线?我这一刀下去你脑袋还缝不缝得回去?”

  那家伙就忍着痛涎笑:“没得用,老哥,我们这一摊哪里的都有,都是觉得上去搏不如下来拼,你砍我一个根本没用。”

  死啦死啦瞧了一眼,确实就是,那些人反倒是更加蠢蠢欲动了,这根本就是一伙长了九个脑袋地亡命之徒,现在他可真到绝境了。

  后来我们听见车声、脚步、口令、拉栓上弹——这一切全来自视线被遮住的人群之外,和我们对峙的人们掉了向。但新加入的第四伙根本没容他们对峙,一队排枪在原向候着,另一队插入我们中间,把宪兵队和兵痞们与我们彻底分开一带队的是昨晚上被张立宪叫作小猴的那个年青军官。

  小猴:“师座有令,这是川军团驻地。寻衅滋事者,以战前乱纪罪处治!”

  那帮家伙倒来得快也去得快,毫不犹豫地就屁股向后转了,死啦死啦放在抓在手上地那颗头,还帮人把一头茅草揉平了些,那位倒也领情。点点头就走。

  剩下的是从昨天盯我们至今的宪兵队。理直气壮地站在那里,那位小猴立刻就盯了过去:“怎么还不走?”

  宪兵:“……我们是副师座派……”

  小猴:“我们是师座派来的。还有什么?”

  宪兵也见机得快。乱世总不乏拿得起又放得下之人:“哦。走人走人。

  后来我们就看着那两拔人散去。小猴转过了脸来,立刻便让我们明白张立宪们为何给他个如此称呼,他从表情到动作着实是有些猴性。

  小猴:“立宪哥,余治哥。嘿嘿。”然后他看着克虏伯便又正色:“你那个机枪也要缴,要不我们可说不过去。”

  克虏伯积极地便把枪往人手上塞:“拿拿拿去好啦。沉死啦沉死啦。”

  张立宪就一直在纳着闷:“小猴,怎么回事?”

  小猴:“不知道。”

  余治:“你猴子变的呀?不知道不知道。”

  那个小年青的一脸兴奋和快乐,仅仅是能和旧友重逢就让他如此快乐:“就是不知道啊。师座从西岸来了个电话,叫带人来盯着你们,不能教别人给欺侮了。我知道什么?”

  那就够了,我瞧着张立宪和余治的一人一半脸,一个是没了知觉,另一个是绷带裹住了,但剩下的那一半里露出个难以言喻的笑容。

  我也很快乐,我吁了口气,看迷龙呆着的帐篷,一个小脑袋在那里探头探脑。

  我:“嗨,你来做什么?”

  雷宝儿冲我瞪了几眼,消失了。

  阿译:“迷龙他老婆来了。差点就让人当面把她丈夫碎剐了,好险。”

  我也跟着附和:“好险。”

  我下意识去瞧死啦死啦地脸,在那张脸上却瞧不见半点释然之意。

  暮色渐沉,小猴他们那帮特务营的带来了些食物,让我们埋锅造饭,就剩下这么些人,一口锅就够了。

  连刀都没得了的丧门星弄了个竹筒,拿出在马帮练就的本事吹火,他从烟熏火燎中鼻涕眼泪地抬起头来,顺眼儿溜了一眼对岸的南天门,然后他就愣了。

  丧门星:“他们在埋我们!”

  我们哗一下炸窝了,没人觉得他有语病,倒是觉得他说得实在再贴切不过——没错,对面山上正在埋人,远远地那些小影子们像蚂蚁一样刨着坑,大部分是不穿军装的,从本地征来的义夫。

  我们呆呆地看着他们埋我们。

  三十八天来,南天门上的弹坑多过死人,仵作们聊尽的人事就是把成堆的日军推进大坑,单个地我们埋进小坑。

  克虏伯:“连个碑都不得给吗?”

  丧门星小声地抱怨:“这回头谁跟谁呀?”

  我注意到他小心地摸了摸绑在贴身地骨殖,硬硬的还在,丧门星宽慰地叹了口气,他的兄弟是幸运星。

  张立宪:“敬礼!”

  我们被他们吓得回了头,张立宪已经把他们所有来自师部的人列了队,刷刷的一个敬礼。我们看得清楚不过,因为他们敬礼时我们用屁股对着南天门,我们觉得很没趣,便散回我们的锅边。

  张立宪只瞪我们,可他一半已成炮灰的心,也导致嘴上就不好对我们说什么。

  克虏伯:“嗳,说好了呀,以后再看到这个山,只要想上边埋着我们弟兄,不准想还有日本鬼子啊。”

  阿译就闷闷地:“我会的啦。”

  我们继续造饭,后来雷宝儿被这大火堆吸引出来了,在我们中间跑来跑去,我们每一个人都作势要扑住他,惹得他如一个人在守着南天门,不过那小子倒猴精得也不会让我们任何人扑住。

  我偷眼瞟着死啦死啦,他一直躺在地上,不管我们大呼小叫还是张立宪们敬礼他都一直躺在地上,像是在打盹。现在他睁开眼了,了无睡意,他爬起来,几乎是偷摸地看了看我们已经不再看的对岸。

  后来他犹犹豫豫的,用在他身上很少见的犹豫,犹犹豫豫向对岸敬了半个礼——并且抢在我们没发现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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