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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云雾飞舞

《我的团长我的团》小说--兰晓龙(已完结,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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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8:48:3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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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我也抢在他没发现我之前赶紧转开了脸,我继续和雷宝儿嘻戏。他后来就坐在那呆呆地看着,他知道他没有和雷宝儿嘻戏的资格,在雷宝儿眼里,他是伤害了迷龙的人。

  我看见一条搁浅在怒江边上的鱼。他是人渣眼中的精锐,精锐眼中的人渣。我总看着他从一极奔向另一极,他奔东的时候却听见来自西边的呼唤一最后他会活活累死。

  我躺在我曾经睡过的床上,这床有正经的腿,更了不起的是它还有用砖垛出的腿,死啦死啦睡着另一张床,他在打呼——我们的两张床倒是长得很兄弟相。

  我睡不着,我最近总要精疲力竭时才能睡着,我看着趴在床下的狗肉,狗肉看着我,有时它看看自己腿上的绷带,它的伤还没好,以后它多半就是一条跛狗了。

  狗肉忽然站了起来,转身向了房门。我知道有事情发生了,但是我闭上了眼。

  过了没多久小猴进来,他推门推得很轻,脚步也很轻,他一脸犹豫地走到死啦死啦床前,又挠了挠头想要走开,看来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把那家伙唤醒。

  死啦死啦睡着后那张脸堪称破碎,我想是让那小年青不忍把他叫起的主要原因——我也一直在装睡,一直装到小猴终于拿定了主意要走。

  我:“团座。”

  那家伙霍然便把眼睁开了,省略了从沉默到惺忪到清醒的整个过程,他那眼神倒像猛一睁眼,看见一柄三八枪刺已经捅到离胸膛只有一公分的距离,看见命运,看见我们永不知道的不知道。小猴被他吓得往后退一步,他猛坐起来,然后站直了。于是小猴又退了一步。

  死啦死啦:“什么事?”

  小猴:“哦……噢……团座,其实……我们对您一向都佩服得很。您跟师座有点小误会……可我们都知道,没多久……你们就是天造地设的,做大事,肚子里都撑得……”

  死啦死啦:“迷龙?”

  小猴还坚持着把那个字嗫嚅完了事:“……船……”

  死啦死啦:“是不是有消息了?”

  小猴:“命令……来了。……对不起。”

  死啦死啦愣了一会,然后就爆炸了:“起来!起来!”他大叫着,我不幸在这屋里,就被他吼着,也踢着:“起来!”

  我被他踢得从床上滚到了地上,我忙活着寻找我的裤子。他 妈的我几个月来怕是第一次脱裤子睡觉,就这种下场。我冲他喊回去:“起来啦!我没睡!”

  死啦死啦:“起来!出事了!”

  我慌里慌张把腿捅进了裤子里。腿伸不下去,我猛跳了两下,腿总算出去了,我惊恐地瞪着他,我知道他垮了,但没想到是这样一下爆炸似地崩溃。更多的人冲进了屋里,几乎把门板撞脱,然后像我一样,站在那里看着他发傻。

  死啦死啦还在那里嚎叫,“出事了!出大事了!”他嚎着,把他刚,才躺的整张床板都掀了起来,他抱着那张床板对着墙一下猛撞了上去,我想一定是撞蒙了,他晕头转向地转回头来时倒显得安静了些,“迷龙死了。”他一脸平静地说。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啜泣。

  啜泣之后他开始拆这间房子,屋子里本来就没什么,所以他做的主要工作是把每一件东西捣碎,把四板木板拼成的床板还原成四块,诸如此类。我们怕他弄伤了自己。冲上去想抓住他,立刻被他下死手给揍了回来——他根本是在把我们当鬼子打。

  我们最后只好躲避着飞来的零碎,看他在那里破坏和嚎叫。“都死了,都死了。”他啜泣着。“我骗他们活人的!我看不见你们!”他吼叫着,整间屋子都被他撞得有些摇动。“人呢?人呢?!”他瞪着我们,一个睁眼瞎子的眼神。一个睁眼瞎子在喊着。

  我冲着他吼了回去:“我在呀!”

  张立宪:“都在呀!”

  忽然换个时候。阿译的细嗓子一定能让我们喷出来,他倒是够抒情地:“你赶我们。我们也不会走的。”

  可那个睁眼瞎还在喊着:“人呢?”

  我又一回冲了过去,我想掐死他算了:“在呀!”

  可人这方面不瞎,让了一下,随便找了件家什就把我给打得折了一样。狗肉瘸着,跳着,用牙齿威胁着那些像我一样居心叵测想要趁虚而入地人,它总是无条件地和它第一个认同的人类站在一边。

  我后来看着狗肉也快疯了一样,我也快疯了。拳脚在我头上挥舞,平时攒下的那点可怜家当现在都成了凶器,它们的碎片在我们身上头顶飞掠,我用我最后还剩下的一点理智死死抱住狗肉。

  我:“好狗肉……好狗肉……是我……狗肉是我……”

  我念叨着,狗肉终于渐渐安静下来,而死啦死啦,击退了我们的又一次进击,他站着一堆碎片之中,瞪着这屋子低矮地天顶,倒像在看无尽的天穹。

  我拉得回狗肉,可没法接近他正在掉进去的那个世界——三千人都死去了,迷龙只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绣花针。

  后来他安静了,站在那间残破得几近废墟的屋里,慢慢地整理自己。那屋的门板都被撞掉了,四面漏风,尽管只是一灯如豆,我们也看得清晰。

  小猴带的特务营遥远而稀疏地站着夜色里,我们站得离帐篷更近一些,我们一边如丧考妣,一边却只好干听着从帐篷里出来的那个哼哼唧唧的调门。

  迷龙:“……一更啊里呀月牙出正东啊,梁山伯懒读诗经啊,思念祝九红啊……”

  张立宪还在怔忡着,可还是忍不住诧异:“干什么?”

  我:“……他老婆没走?”

  张立宪从身后揪出一个小脑袋,那是雷宝儿,我倒很奇怪他怎么跟张立宪倒处得挺合适的,一边瞪着我一边揪着张立宪地裤管。

  张立宪:“说要照顾他的腿伤。小的是我们带着睡的。”

  我吓了一跳:“林督导,快把他弄走!有伤风化的!”

  阿译连忙把雷宝儿连哄带抱地搞走了,张立宪还在那诧异:“伤什么风化?”

  我:“办事呢。”

  迷龙又在那连哼带吼地浪:“……风吹树摇摆哎哟。猜一猜呀猜一猜,猜一猜呀猜一猜……”

  而张立宪如在云里雾里,怪不得他,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无法联想到那丫地在干什么:“办什么事?”

  我歪了头,瞪着他,干咧了咧嘴,很想笑,可又想哭。

  张立宪终于猛醒了就狠拍脑勺:“……喔……喔喔喔喔!可他腿断了呀。”

  我:“他手脚都断了怕是还能照常干这事……不过用什么法子,也只有他那色鬼的脑子才想得到。”

  张立宪就笑了一下,笑得比哭还难看。后来我们就呆在那里,听迷龙断断续续地唱着歌。有时他碰到了伤腿,就痛得一下子把调门全跑了,有时他没怎么痛可也跑了调,那是什么缘故我们这些鲁男人倒也自知,只是这里一大半人嘴上不干不净,见了真招反倒不好意思说出来。

  黑黝黝的。死啦死啦屋里一灯如豆,也不知那屋都快被他砸残了怎么还能留下个灯。迷龙帐篷里那顶气死风调得光很低,连个映影都没有,我们就傻子一样或背着,或面着那顶帐篷。

  看来我们今天只好这样等待天明。

  恃功自傲,抢械行凶——军部判下这天才的八个字,根本用不着原告到堂。八个字一定来自唐基那种天才的脑子,轻轻便抹掉了不得不认的显赫战功,一个恃字,一个抢字。迷龙现在罪加三等。

  小猴在我身边心猿意马地转悠,我看了看他,我对他倒没有恶感。

  小猴便笑了笑,来自那种尽了力,于是也安了心地人。然后他悄声地:“你能不能去跟团长说……是师座带地话。”

  我:“还有什么好说。”

  小猴:“军里天亮就要来提人,入他们手就惨了……师座说,这样的精英和栋梁不该落在宵小手里,所以……天亮行刑,我们执行……”

  我:“是这样的人渣……小偷乞丐,如此而已。

  小猴就窘得不行。换件事我都要同情他了:“师座说。他知道团长难做,可以退避三舍去他那里。他在西岸预备好了去处。”

  我:“费心啦。不用。”

  小猴于是委屈得不行,委屈得有点愤怒:“师座……已经尽力啦,他现在忙得要死,睡都睡在车上,而且……这样做,军部全得罪啦。”

  我:“谢谢。”

  张立宪把小猴给拽开了。他盯了我一会,然后回避了我的眼神,我知道,他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在那一边。

  我们一帮龌龊鬼站在人家夫妻的帐篷外立等天明,我们的腿都软了迷龙还不见疲软,我们只好戳在那,被极乐与哀恸的潮水席卷着脚丫。人真他 妈命短人命真他 妈短,迷龙总是这样快乐而焦虑地叫嚣着,然后不要脸地在一天里榨取掉一百天的欢乐。他干嘛不像其他人那样死掉?那样的死让你来不及预备也无需预备。

  雷宝儿又被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阿译给追了回来,他大概是觉得这些戳在那里的人桩子很好玩,跟他老爹也学成了个没数玩意,一路踢着我们地小腿,到了我他没踢,而是拽我的裤腿,我低头瞧了一眼,敢情我的腿是直接从膝盖上的破洞里捅出去的,我的半条细麻杆小腿就露在外边,空着的半截被雷宝儿当拔河一样拉着。他觉得这个实在是太好玩了,于是我蹲下去想要抱他,他掉头就跑开了,很多年以后他一定还记得这个晚上,只不知道我这个穿错了裤子的大人在他记忆里是什么样子?

  “我真想死掉。”我对我的小腿说:“让我死。”

  我们那些木愣愣戳在那的家伙们都回了身,连阿译也放弃了对雷宝儿地追逐,茫然地望了回去。死啦死啦终于整理好了自己,能把那打磨了三十八天的破布整理到现在的样子,他倒也真有点做巧妇的潜力,他从那屋里走了出来,站住。对我们视若无睹,只看着天边。我们于是也顺着瞧了过去,微亮中已经见出薄薄地晨曦了——迷龙的时候到了。

  死啦死啦向小猴招手,小猴愣一下跑了过去,他一定还想把刚跟我说的话重复一遍的,但还没开口死啦死啦便把他搂了过去,然后顺手把他的佩枪扯了出来。

  小猴退了一步,有一种有人要反的惊惶……可是我们反了又能跑到哪里去呢?死啦死啦扬了扬那枝勃朗宁,向小猴苦笑了一下。

  死啦死啦:“借来使使。”

  小猴:“师座的命令是……”

  死啦死啦:“谢啦。费心了。”

  小猴只好让开了,一边犹疑地瞧我一眼。他一定觉得我们串通过了。

  然后死啦死啦走向了帐篷,离得老远就听着迷龙驴腔马调地扯了一嗓子。死啦死啦站住了,看着我们,我们无声地干笑着,脸皮却像在苦水里浸过。死啦死啦有些悻悻,他当然是会意地。

  后来他掉过头,看着晨曦。那玩意已经很明显了——你漂亮没错,能不能换个别处去耍你的漂亮。我在心里恨恨地对晨曦说。

  死啦死啦提了提气,背着我们,我们都听见他提气的声音:“老子地军营里怎么会有女人?!”

  我们有点哑然了,但也许这样最好,声震四野,迷龙的帐篷里顿时没了动静,正跑得高兴地雷宝儿一头找了个安全地带扎了进去,过了小半晌才敢露头。

  一下子就安静了,夜色也瞬间变做了晨光。我们呆立在那块,听着那两口子在帐子里收拾,迷龙又嗳嗳嗳地在哼,搞不好还毛手毛脚了一下,因为我们立刻听到他老婆忍着的笑声。

  后来帐篷的帘子动了一下。我们立刻低了头,看着地面。我呆呆地看着我那条可笑的小腿,我们中间只有死啦死啦还是仰着头的,可他完全是背着的,而且他顺便把原来拿在手上地枪别在了腰上。

  迷龙老婆瞧了瞧我们,一点也不惊讶。我真不知道什么能让她惊讶。

  迷龙老婆:“团座真对不起。我来给迷龙送个饭,这就走。”

  死啦死啦挥了挥手。就背影来看官架子倒真是拿得十足:“行了。”

  行了那就走,迷龙老婆轻易就找到了雷宝儿的所在,我不得不服了一个母亲的直觉,雷宝儿跑了出来,她便牵了雷宝儿,回帐篷里拿回送饭的器皿。她完全没有耽搁,拿了便出来,只是在出来走了两步后站住了,回身看了下那顶帐篷。

  在她没看我们时我们都抬起了头,在她看我们时我们就都低着头。我们低头抬头地忙个没完,在她走了的时候我们都低着头,看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的脚从我们的视野里走过。

  我的小腿很可笑,可我一点也不想笑。

  我不知道迷龙老婆是否知道,后来我知道她就算知道也绝不会表露。迷龙无所谓尊严,可她在乎迷龙的尊严。迷龙挥汗如雨地在钉棺材时,天雷地火,她就同时成了少女**妻子和妈妈,就连在屡次被我那团长轰出军营时,她也只会想,我真幸福,男人对我就是迷龙和其他男人。

  我后来抬了头,看那个女人和她孩子的背影,她走得很平静,一路上还要应付雷宝儿一心脱缰地淘气。

  我觉得晨光真能刺痛人的眼睛。

  死啦死啦转回了身,他的手扣在枪上,走向了帐篷。我们哄的一下全跟在后边,像要进帐篷去打群架的兵痞。

  老天,就算里边藏着整支竹内联队我们也不用绷成现在这样。

  迷龙坐在他的草铺上,一条断腿炫耀似地足伸出了一米开外,丫还没把自己打理周正,穿着衣服,系着裤子,可他现在是我们当中最周正的一个,因为他有老婆,他老婆当然不会仅仅给他送来晚饭,也会送来换洗的衣服。

  他又可气又可笑又一脸亲切地看着我们,确切说是看着我们的脸色,他其实一向就很会看人脸色——不惹祸的时间——现在他不惹祸。

  迷龙:“完事了没有?摆平了没有?这点事让你们整棵……嗳,我说你们,知道铐着这链子办事有多可气吗?我看出来了,没摆平你们出去接着摆啊……嗳,烦啦你就别去啦,你陪我聊天。嗳,我让我儿子来教你穿裤子成不成啊?你裤管子里捅出来个什么玩意?团座,你不是上师部帮我托人去了吗?托了谁啊?四川佬,阴着个脸子想打架啊?加上开坦克的你可也就一头半人,嘿嘿。丧门星,帮老子烧点那个马帮茶去,别卖呆儿啦你……林督导,嘿嘿林督导,每回瞧见你就教人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我们就一直瞧着他,他一点也不好笑地在取笑我们,把我们都取笑遍了,后来那种取笑就有点勉强,后来他自己也明白了勉强已经完全成了生挺。

  死啦死啦:“你愿意在里边还是外边?”

  迷龙:“啥啥、啥呀?啥里边外边地?”

  死啦死啦:“你肯定喜欢外边。”

  迷龙:“你妈的外边!”

  死啦死啦愣了一会儿,伸手去摸他的头,迷龙狠狠地挥手打开了,好像他不让人摸他头死亡就不会来临一样。

  死啦死啦便转向了帐门,“……扶他去外边。”他指了指,“东北向在那边,你要是愿意看着地话。”

  迷龙:“老子知道东北向在哪边!”

  他撑着自己蹦了起来,我们几个想去搀他,而他冲我们挥着并无杀伤力的王八拳,当他自己都发现没支点的拳头不具杀伤力时,他开始向我们吐口水——真是难以想象这么个鲁汉子会冲另一群男人吐口水,大概是跟他家儿子学的。

  我:“别闹了,迷龙。”

  张立宪和余治不动,我理解他们的心思。丧门星沉默地忍受着迷龙的口水和拳头。

  阿译哭着:“别闹了,别闹了,迷龙。”

  不闹才怪,而且换招,迷龙猛力把丧门星推开,而且带累得自己也往后跌了两下,险摔在地上,他站稳了的时候就摆着手不让我们过来,然后开始唱歌:“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我们快疯了,而这歌也许让东北人听了心碎,而迷龙这死东北佬现在可没半点难过的意思,坦白讲他目光灵动之极地看着我们,寻找着任何的可趁之机。

  “……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我:“别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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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8:49:1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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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唱?倒更加高昂了,“——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九一八九一八!脱离了我的家乡——!”

  丧门星不抓他了,丧门星只管拿脏袖子抹自己眼睛。阿译哭得快脱力了,抓蚊子一样往上扑,把迷龙换成蚊子也许会被他扑死。

  张立宪:“我求你啦!迷龙!”

  迷龙:“……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余治:“帮帮忙,帮帮忙,迷龙。”

  迷龙:“你们帮我个忙呀!——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哪年哪月,才能够收回那无尽的宝藏——”

  他眼睛有点发直,因为死啦死啦走了过来,什么也没说,看着他。迷龙现在就怕被这样看着,尤其是被他这样看着,迷龙没去推开他,但还是大眼瞪小眼地,直着脖子在唱。

  迷龙:“——爹娘啊!爹娘啊!——”

  因为被看得发毛,他一下起了个过高的调,第一声就唱破了。

  死啦死啦轻声地,不是唱,倒像问:“爹娘啊。”

  迷龙于是示威般地唱了回去:“爹娘啊!爹娘啊!……爹娘啊!爹……爹娘啊!爹娘啊!……”

  他急于把那调拉上去,可每一次都唱破了,死啦死啦的目光害惨了他,他把那几个字反来覆去地好几遍,每一次都卡在一个非人的高度,迷龙快急死了,我们像看着一个歌手在一个砸掉自己歌唱生涯的台上,而迷龙现在砸掉的是自己的小命。

  死啦死啦轻声地,不是唱,就是问:“什么时候才能欢聚一堂?”

  迷龙不再扯嗓子了,完全安静了下来,他泄了气。瞪着死啦死啦,有点仇恨。

  死啦死啦:“迷龙,迷龙,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别人叫你迷龙。”

  “阴间的赌鬼。“迷龙的脸色现在变得非常阴郁:“这赌鬼死了又活了,跟家里人说烧几十万纸钱就能跟阎王买回命。到了是骗了几十万赌本,死得不回来了。”

  死啦死啦:“不是的,别蒙我们了。你喜欢人叫你迷龙,因为你觉得你是在怒江边走迷了路地一条秃尾巴黑龙。你是黑龙江边长大的吧?我听过秃尾巴龙的故事。”

  迷龙不说话,只是很戒备地看着。

  死啦死啦:“迷龙,拿出个龙的样子好吗?”

  迷龙和我们一起沉默着。

  我恨我的团长。他几句话就让迷龙回复成一条汉子而不是一个痞子。我们更喜欢痞子迷龙,因为我们中实在不缺汉子。

  迷龙。在沉默中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体态和神情,现在他一条腿根本着不了地,可还是站得很直。

  迷龙:“别扶我。”

  我们让开了,于是他一条腿把自己蹦了出去,手上脚上的链子叮叮当当地响得很是好听。

  外边的特务营凑得很近,当迷龙蹦出来就散开了。迷龙没理他们。站定了,摇摇晃晃中看了看晨光,然后回头看着跟出来的我们。

  迷龙:“你来成吗?”

  他对死啦死啦说的,而死啦死啦拍拍腰上地枪:“本来就是我来。”

  迷龙:“行。“他又蹦了两下,想给自己找块好地,蹦着,转着圈。

  阿译忍不住提醒:“迷龙,那边是东北方。”

  迷龙没听见一样,我瞧出来丫看见枪便又有点泄了:“……赌一把成吗?”他摸出他的骰子:“单死双活。”

  死啦死啦:“行。单就你死,双。你一条腿能跑多远跑多远,我带弟兄们跟屁股后边地拼命。”

  我离得很近,听着这种纯属扯蛋了的赌注,可没人反对。迷龙扔了骰子,拿手接住。

  他很苦恼,越来越苦恼。

  迷龙:“单……我就没赢过你。”

  死啦死啦:“你就没赢过我。”

  迷龙:“……再掷一把成不成?”

  死啦死啦苦笑:“迷龙。”

  迷龙:“得了得了。”

  他放弃了,一条腿也站累了,就地坐了下来。死啦死啦掏出了枪,在他身边跪下。

  死啦死啦:“那我做了?”

  迷龙:“那你做吧。”

  死啦死啦把枪顶在迷龙心脏上,显然他早想好了要如何处决迷龙了。对一个死后还要把尸体送还的人。那确实是最少痛苦也最干净的方式。

  迷龙:“嗳嗳嗳!”

  死啦死啦:“嗳嗳?”

  迷龙:“我老婆孩子,不用说了吧?”

  死啦死啦:“你说呢?”

  迷龙:“不用说。”

  于是死啦死啦打开枪机头。

  迷龙:“嗳嗳!”

  死啦死啦:“大哥?”

  迷龙:“你还欠我好些钱呢!”

  死啦死啦:“会还的啦。”

  迷龙:“哦……嗳嗳嗳!”

  死啦死啦脸上的笑纹快跟我们一样深重了:“……我还真没见过死得你这么麻烦地人。”

  “不麻烦了。”于是迷龙一脸抱歉。倒是真诚得很:“不嗳嗳了。”

  于是死啦死啦又一次把枪口顶住,手上加劲:“真不嗳嗳了?”

  迷龙:“王八再嗳嗳。”

  然后他跟死啦死啦一起大叫起来:“嗳嗳嗳!”

  枪便猛然响了,我们以为它永远不会响的,于是它把我们脸上忍不住的笑纹也打在我们脸上了。迷龙愣了一下,然后那颗瘫软的脑袋靠在了死啦死啦肩上。死啦死啦揽住了,顺手摸着迷龙的顶瓜皮。

  死啦死啦:“嗳嗳……嗳什么嗳嘛。”

  他摸着终于老实下来的迷龙,脸上还带着笑纹,后来他闭上了眼,用眼皮挤掉妨碍他往下做事的泪水。

  我们垂着头,脸上带着笑纹,让泪水掉进我们脚下的土地。

  真是的,没见过死得这么麻烦的人。就像小孩子拒绝打针。如果迷龙存心在逗我们发笑,他成了,我们后来清理他的时候一直带着笑纹。

  我们脸上带着笑纹,看着死啦死啦为迷龙清理,他接了小猴递过来的钥匙,为迷龙开启掉身上地镣铐——迷龙肯定是死了也不愿意带着那些东西的。

  最好心的人早已去了,现在我们最喜欢地人也已经去了,就算死了他还是我所知道最热爱活着的人。迷龙不再呼吸,从此我们进入一个没有笑话的时代,迷龙死了。我们残存的幽默和活力也一起消逝了。

  死啦死啦站了起来,车声。有新的人挤了进来,剑拔弩张的,那是军里来提迷龙的人。死啦死啦没管那边地瞠目结舌,他走向我们——这时候,无论是他,还是我们。我们脸上的笑容已经消逝了——他看着我们,在清点人头。

  死啦死啦:“还剩十二头,都好好地活着,一个都别给我死。”

  丧门星:“不会啦……我们的仗已经打完啦。”

  我忽然大叫起来:“啊呀!”

  我还在他们瞪着我的时候,就开始拔足飞奔,如果一个瘸子也能飞的话——我的裤腿在我小腿上飞舞,就像一只怪异的翅膀。

  阿译追了上来,只有他追了上来,我是什么都不管的多心,他是什么都管不了地细腻——但是现在我们想到了一处。

  我:“不辣!”

  阿译:“不辣!”

  我:“他被抬到哪里去了?!”

  阿译:“都让迷龙搞忘了啦!”

  我们颠儿颠儿地跑过祭旗坡下的旷野。我喘着气,我沮丧地大骂:“迷龙这家伙,不得好死!”

  阿译:“不要这么说他啦。他也没得好死。”

  我不愿意跟这样一个脆弱家伙在一起,因为他会搞得你也成为脆弱的,我擦着汗。顺便擦掉眼泪。他倒好,一边跑,一边哭得很奔放。

  阿译:“孟烦了。”

  我:“什么?”

  阿译:“猪肉白菜炖粉条。”

  我:“什么?”

  阿译:“我们的猪肉白菜饨粉条就剩两个人了。”

  我:“三个!他 妈的不辣又没死!一走啦!”

  我们一边不知道要往哪儿跑,一边玩命地跑。

  我们远远地看着那道大门前的十字旗,我们跑了进去,我们早已经习惯快跑吐血了。阿译是猪肉。我是粉条。我们在伤兵中凄凄惶惶找我们当年的白菜。但我们最后也没找到活着的不辣,也没找到死了的不辣。

  虞啸卿已经尽力。把迷龙当作虞师的万分之一,他已经尽力。虞师座搞不懂,整个团都扔进一场有去无回地恶战,区区一个机枪手怎么会值得我们如此癫狂。我们也搞不懂。

  小猴悄悄地踱到我身边:“师座说……你去跟他说。”

  我看了眼他看的地方,死啦死啦正在昏暗的灯光下,呆在那间几成废墟的屋里,缓慢地穿着衣服,装束自己。也是,癫狂过后又如此平静,小猴这种人还敢接近他才怪。

  我:“还有什么好说。”

  小猴:“军部天亮就来提人,入他们手就惨了……师座也不愿意迷龙这样的英雄丧在宵小手里,所以……天亮行刑,我们特务营执行。”

  我:“迷龙只是个人渣……小偷乞丐,如此而已。”

  小猴:“军部天亮就要来提人了,到他们手里就惨了……师座也觉得这样地英雄是不该被那样欺虐的,所以……天亮行刑,我们特务营执纥——”

  我现在很平静,很平静,我冲他掉过一张平静的脸,平静得让小猴打醒了十二分精神戒备,以免我忽然又变得一个死啦死啦。

  我:“我跟他说什么?”

  小猴:“他心里不舒服,就别在这里呆着。师座说只要他说一声,现在就派车给他去西岸,师座在那里给他安排了住处……”

  我们蜷在车厢里,昏昏沉沉地体会着颠簸和摇晃。我们没人有心看车厢之外,没人关心我们要去哪儿,连死啦死啦也是一样的潦倒。至于张立宪,和他家余治靠在一起,一个一个在给他早已断过无数次的鞋带打着死结——我想我都没有做过他这么潦倒的事情。

  炮灰团又换防了,其实我们除了空占着营地已经防不了任何东西一一个一辆卡车就能盛下地团。所谓换防也就是换去个便于管理地地方。

  后来车停了,我们起身,瞧着车下那只有一个破院子的建筑,说白了,它也就是个收容站。

  余治:“……这是什么地方?”

  我:“收容站。”

  张立宪:“军营。”

  我:“收容站。”

  张立宪狠狠瞪我一眼:“营房。”

  气壮,理却不直,看张立宪与余治地表情,有点后悔上了贼船——可是他们自己义无反顾地把自己钉在贼船上。

  张立宪,现在的表情像是一个急上茅房的大姑娘被扔在一群色鬼当中了,他没法停住伸进衣服里挠痒痒的手。可那样挠,怕是饮鸠止渴。

  余治可怜巴巴地瞧着他:“……你也有?”

  张立宪:“你没有?”

  余治不是挠。而是搓了,将脊背贴在墙上蹭。

  张立宪偷眼瞧了瞧周围,一个个家伙安之若素的,出出入入地在那里支锅子垫铺盖,研究师里送来的箱子,箱子里装着我们的给养。

  张立宪:“一帮不是东西的东西……你过来。”

  余治:“我先帮你。”

  他们畏缩去了一个别人掸不到的角落。我们忙碌,让这个没人要的地方变成一个我们可以住下去地地方,之前发生过的会让我们今生也许都会郁郁,但“一切都已经过去”这种想法让我们的现在时松快,连阿译都扫地擦门地忙得甚为松快。死啦死啦心不在焉的和狗肉里外晃悠,也不发号令,什么也不管。

  对张立宪来说,收容站是羞辱,对我们,是有屋顶墙壁的地方。三度回到收容站。毫不内疚地吃着丰厚的给养,连把门都省了,享受着让人总想嚎哭的自由。虞师座按坐地升级的诺言一个不拉给开着实薪——活的一个不拉。

  我也扛着个扫帚到处乱晃,我和魂不守舍的死啦死啦撞上。

  死啦死啦:“这里是不是要放挺机枪?”

  于是我在他空洞的眼睛前晃我的手:“回来啦。团座,回来啦。”

  死啦死啦:“……喔。是啊。”

  他回过魂来就成了最无聊的人,和狗肉偎在台阶下等着吃饭,对一个一秒钟要操一百八十个心的人,等吃饭真是让人看着心碎的事情。我索性转开了目光,于是我看见张立宪和余治两个缩在一角偷偷摸摸互助着抓虱子。

  我:“抓个虱子还要四只手吗?打个仗不是要投胎做百脚蜈蚣?”

  阿译高兴死了,有一个象他一样的异类真是好事:“就是。就是。”

  张立宪狠瞪了我一眼。把余治推开了。索性光明正大一点,脱做了光膀。靠自己一双手搞定。

  我偷眼瞧我的团长,我搅这趟是非无非是想惹他加伙,可他背了背身子,一副嫌吵的样一睡觉。我抄了个锅铲,去刮我们还没支上地锅,一片的惨叫声中,他只是抬了抬手,掩上耳朵。

  我们排排坐儿地赖在墙头,对着墙外过路的管他男女老幼吹着口哨,唱着歌,顺便瞧瞧南天门那边的落日,听听很远很远的炮声。

  余治终于忍不住爬上来,一边犹豫地回头瞧着已经抓完了虱子,正把个衣服盖在身上出神地张立宪,但我们拉了他一把,于是余治再也当不住诱惑——男人这种生物是有流浪狗习性的。

  从禅达人的眼神里我们就看得出,在他们眼里我们真不是玩意。四肢完好的人还在往西送,听说那边惨烈得不逊于我们在南天门上的三十八天——但是那关我们什么事呢?有些事情上,人是一次性使用的。”

  桌子上放着个川军团的花名册,但虞师的帐房倒也把细,直接从名册里掏出张纸条子,上边写得活人的名字——省了他一个个去找了。

  穿着军装的帐房先生便开始唱:“龙文章——”

  我挤上去:“我替领,替领。”

  帐房:“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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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8:49:5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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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瞧了眼院子的角落,只看见那家伙躺在地上,从拐角露出架着的半截二郎腿:“死半截了。”

  我们拥在那,一个一个地领着钱,现在这时候钱不知道能干什么,但拿在手上总是没坏处。

  “我是你们众人的孙子——谁借我钱?!”都不用回头就知道又是死啦死啦那个厮了,刚躺得散骨仙一样的家伙已经起来了,并且搬了张凳子,站在凳子上,他挥舞着一大迭纸条子。

  死啦死啦:“借钱借钱!各位爷,给你们家乖乖孙子赏点钱!”

  丧门星:“你又要钱做什么呀?我们现在也不愁吃了呀。”

  死啦死啦大力地挥舞着那摞纸条子:“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我过去,想抢到那些纸条,那家伙举着手不给我,后来被张立宪一脚踹翻了凳子。我抢过了那些纸条,扫一眼也就知道是什么玩意了,但是往下我一张张翻着心算着数目。

  我:“给迷龙写的欠条子……你怎么欠迷龙这么多钱?”

  死啦死啦正被克虏伯扶起来,他在翻着眼瞪张立宪,可张立宪现在阴郁得像个暴力党,而死啦死啦总能忙于这事时还能光顾那事:“不止不止,比条子上怎么也多个一倍的。迷龙不识字,他漫天要价,我欠条上捣鬼。”

  阿译也在算,越算就越沮丧:“还不起的。”

  死啦死啦:“欠债还钱。”

  我:“你犯得上吗?人家现在不缺钱。这年头有了一千现大洋,人还缺纸币?”

  死啦死啦:“你管不着。”

  我:“是啦是啦。我管不着。”

  派钱的军队帐房瞪着我们发呆,也不知道我们在搞哪出,死啦死啦倒恶人先告状地冲他嚷了回去:“钱放完了没有?——我是他们团座!”

  帐房:“放完了放完了。”

  死啦死啦:“让桌子啊!”他直接把人从桌子前挤开了,笔墨纸砚倒一点没拉全给扣下了:“过路君子,有心交钱的来这!存心扰事的走开!——欠债还钱!”

  然后他就在桌子边坐了下来,拍打着桌面。我们瞧着他。他现在很胡闹,有点象迷龙的鬼魂附在他身上了。

  我们哄着走开。 小说整理发布于ωар.ㄧбΚ.Сn钱不是大事,上过南天门的都不会觉得钱是大事——可我们是否有种去敲开迷龙家的房门?

  我们又坐在墙头,拿鞋底子或者光脚踢蹬着墙壁,吹着口哨,冲老百姓家地瓦当摔着小石子比着准头。

  死啦死啦趴在他抢占的桌子上,拿个笔头划拉着纸头发呆。张立宪抱着膀子瞪着天,好像在跟老天爷较劲——他又光着膀子,他现在像何书光一样爱光着膀子。

  战争没了,粮不缺了。看不见日军了,这是好的。可我们有点怀念那部分坏的,就更不要说同样没了的那部分好的,迷龙没有了,兽医没有了,那么多人都没有了。四川佬现在是脾气最暴躁的人渣,他等那么多年就为反攻的这几个月。现在要陪我们一起空耗了。

  克虏伯忽然学着洋腔洋调叫了起来:“全民协助!全民协助!”

  他可没花眼,那是在怒江对岸没种下水的全民协助,他冲我们兴高彩烈地哈罗哈罗着,像中国的主妇一样提着个菜篮子,一边还要躲着我们摔过去地石子儿,后来他比我们更踊跃地爬上了墙头,和我们一起脱掉了靴子晾他的脚丫。我们搜索他的篮子,本来就是带给我们的,有些巧克力饼干罐头之类,我们老实不客气地往嘴里塞。

  全民协助操着他狗屁不通的中文:“我。回家,下一个节日。”

  阿译迅速地准备难受起来:“啊?我们会想念你……”

  我:“你听他妄想。哪一个节日?中国节日?美国节日?不要是日本节日。”

  全民协助:“下一个节日,下一个节日。下一个节日的下一个节日。”

  余治:“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地明天的明天的明天的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说了这么老长,全民协助以为是帮着他的,便可劲地大叫着YES。我们嘿嘿地笑了起来。

  全民协助开始比划一个已经从我们中间消失了的东北佬:“迷龙?迷龙?”

  我:“回家啦。回家。”

  全民协助无比地艳羡起来(英语):“该死的,我嫉妒他!”

  我看着暮色嘿嘿地乐。

  死了的人,就是一扇门,门那边是不该活人过问地事。我们好想他们,我们是不是该去敲开那道门?

  我拿了一块写好的板,走过我们那帮东倒西歪与虱子共存亡的懒汉。我把那块牌子竖好了。咣咣地敲打着它,以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力。

  死啦死啦从他的二郎腿缝里瞧着我的举动。张立宪这回蹲着在研究墙角,从他的裤裆下看我的举动。

  我便象阿译一样念那块牌子上写着的字:“我们还欠迷龙钱。

  我们,欠,迷龙,的,钱!”然后我掏出我昨天领的钱,分作了两半:“这一半,小太爷要养家。这一半。“我把养家地塞回口袋,手上地一半我给放到了桌上:“我们还欠迷龙钱。”

  我走开了,我做了,做了便可以不再在墙头上茫然,而可以在台阶上舒服地躺下。阿译做了第二个,人家来得比我畅利,站在桌边把每一个口袋都掏作了底朝天,然后是每一个人。

  桌上很快是一堆,尽管是纸币。

  张立宪瞪着墙角:“余治,帮我去借点钱。”

  余治就剩干着急:“我到哪里去欠钱?”

  张立宪:“那你就去趟师里,帮我把饷领了来。”

  余治就干着急:“怎么又是我?”

  他们两个现在是我们中最穷的,因为虽赖在这,可他们的饷并不从炮灰团出。我们没空去管他扯皮,还是一个个地往桌上放着钱,后来死啦死啦站了起来,加上自己的。开始清点数目。

  跟钱无关,其实每个人都知道那只是让我们去看旧日梦幻的门票,没了枪炮和饥谨,即使人渣也有点更高的要求。正征战西岸的将军们日理万机没空抱歉,但那不妨碍我们的抱歉。

  街上走着我们这支可笑的队伍,我们用竹杆子挑着长串的鞭炮,提溜着大串大串的冥纸钱,拿着“假如我死替你死,换来君生代吾生”这样狗屁不通的挽联,我们有个想起来就敲一下的破锣。还有个破喇叭,只是我们永远只能把它吹出放屁一样的声音。我们还用两人抬着一个巨大的猪头,放在一个大托盘子里,猪头在托盘里微笑着,头上戴着白纸花。

  我们在别人可笑的目光里做可笑的行进,而实际上我们自己也见不出悲伤……张立宪这样地只好尽量把帽子压低了,走得离我们能远点最好。

  我们哇啦哇啦。时忘词时跑调地唱迷龙常唱的歌。

  我们忽然想了起来,三千个人死了,可这是我们搞地第一个象葬礼的葬礼。于是这事变得铺张起来。死鬼迷龙会喜欢的,他最爱的就是个热闹。若为热闹故,两者皆可抛。

  后来我们远远地看着迷龙家,那里的门是紧闭的,我们远远望着小楼和屋顶一脚步是早已停下了。

  克虏伯还在那张罗,划拉着火柴:“点上!点上!”

  他是想把鞭炮给点上,然后轰轰烈烈一路红屑翻飞地直炸到迷龙家门口,拿着鞭炮地丧门星一口给他吹灭了。

  我们就剩站在那里发呆。望着一条我们走过很多次的路,一栋我们去过很多次的屋。死啦死啦闷声地在剔他脏污的指甲,不说话;余治象数活人钱一样,一张张地数死人钱;我拿了克虏伯手上的火柴玩儿,一根根划断。

  丧门星:“……迷龙他老婆愿意看见我们吗?……我们和害得赌鬼上吊的一帮赌棍差不多啊。”

  猪头看着我们。发一个超然的冷笑,我们没别的好看,也不能总遥望我们没种去的迷龙之家,我们只好看着它。

  阿译就抚着猪头伤心地发痴:“故国神游,猪头应笑我,早生华发。”

  他又认真又伤感得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离得老远地张立宪只好对着脚尖抱怨:“荒唐。”

  这真是让人受不了。我跳上去就给猪头劈了两个大嘴巴子:“荒唐!连你都来骑在我们头上了?小太爷炖了你!”

  我期待哄笑一下,可没有笑。只有人可怜巴巴地在看着我。

  克虏伯:“……一点也不好笑。”

  丧门星:“你不行的。迷龙其实从来也不逗人笑,他只是逗自己开“心。”

  我:“……好吧。迷龙死啦,我们没地方去啦。我们也没种去敲寡妇的门——那怎么着?戳在这里做牌坊?”

  我们就接碴儿发呆。

  我们想去敲迷龙的门,一心想着迷龙,可看到门才想起会是谁来应门——老天,那是又一个南天门。

  死啦死啦忽然开始嘀咕,那德行好像在跟自己嘀咕:“总不会没地方去吧?”

  我:“哪里有地方去……?”

  他没瞧我,倒在瞧张立宪,我顺着他眼光瞧过去,张立宪倒在瞧我,见我头转了过来,忙装作全世界他最关心的莫过于他的脚趾尖。

  我当然是醒悟了过来:“……门都没有!”

  死啦死啦:“小张,你的带路。”

  张立宪就嗫嚅,小孩子放鞭炮,又想又怕:“门……都没有。”

  死啦死啦:“还有谁认路?”

  就有阿译和余治一起举手,我和张立宪瞪了过去,他们就放下手。我们沉默,犹豫着,确实,在禅达我们已经再没有别的去处。

  我们那只已经偃旗息鼓了的可笑队伍近了那道门,我和张立宪被人拥在前边半推半就,倒像是被拥在阵前挡子弹的肉盾牌,有时我们间或相互掠得一眼,便见得慌乱,便继续转了头瞪着推推擞擞我们的家伙发威。

  我:“谁的鬼爪子刚敲了小太爷地脑崩?!”

  一下伸过来的足有七八只爪子,我只好护了脑勺,而张立宪开始暴跳起来。

  张立宪:“他 妈的!瓜娃子!背时鬼!”他猛地摔开了仍在骚扰他地家伙:“别闹啦!”

  虽然羞羞答答。但他是一直比我更关注那道门的,门关着,从外边上着锁头和链子,门上挂木牌的地方没得木牌,只有一张梅红纸的条子:吉屋出租。

  我也挣开了烦我的家伙,狠推了一下那门,结结实实是锁着的,我也乱了套,对着张立宪大叫:“搬走啦?!”

  张立宪:“我哪里知道?!……你干嘛早不来?!”

  我:“……你干嘛又早不来?!”

  张立宪:“你不来我怎么好来?!”

  我再无心去做无谓的争吵,我又一次去研究那锁头。身后被人猛掀了一下,我趔趄开。然后张立宪疯狗一般扑了过来,身后追着一帮来不及拉架的家伙,然后我们俩揪扯成了一团。

  张立宪的拳头在我头上挥舞,然后被人扯开了,他暴怒地往后就是一肘子,然后抡起那只终得解放的拳头。又被人扯住了,张立宪又是一肘子,然后再抡了起来,“啪”地一声脆响,他着了一记耳光。

  我们目瞪口呆地瞧着小醉,余治痛苦不堪地在旁边揉着肋下,他刚,才挨的是张立宪地第一肘子,小醉很诧异地瞧着自己的手掌,她刚才挨的第二肘,但一点没亏着,她立刻给了张立宪一记耳光。

  我在他们还在犯愣神的时候便把张立宪掀在地上,那小子就呆呆坐在地上,倒好像教那扇蚊子的一下把魂给拍飞了。我站了起来整理着自己,当着个女人的面被放翻在地当街痛打,这着实是悻悻得很。人渣们意犹未尽地等着看还有什么新节目。他们一点没失望,小醉一下猛扑过来,把我掀得撞在墙上,然后我被抱住了——准备承接一公升的眼泪吧。

  小醉:“老是也不来,老是也不来,要不得了。我都以为你死啦……”

  我尽量地做出冷静和不以为然。也许我真的有些不以为然,我一边闪躲着。一边做出胸有成竹的样子轻轻拍抚她。张立宪很贱,张立宪尽量把自己挪到一个小醉能看见的方位,可小醉忙活哭,压根没瞧他。

  张立宪:“……没啥子事。我就跟你讲过,我们去做险过剃头的事,可都不会有事……”

  小醉:“你是不会有事。你生得一看就不会有事。”

  这算是祝福还是漠视?……张立宪一脸的苦涩,然后掉过了受伤的那半张脸给小醉看,伤倒是好得七七八八了,可那半边就像贴了张厚膜一样,连表情都是生扯出来的。

  ……于是小醉对我就更加心痛了:“你们到底去啥子地方了?”

  张立宪只好挠挠头做哑吧了。而我被小醉挤在墙上,扎煞着双手,看上去好像正在被搜身。

  小醉哭着,女人有项本事,就是能一边哭一边话家常“……我都搬家啦,就搬斜对街……以为你死了,老屋也没法子住了……”

  我:“……别哭,不哭。”

  小醉还哭:“你衣服啦,脏成啥子了……迷眼睛了。

  我皱巴巴地笑了笑,尽量换了比较干净一点的地儿给她靠。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点心不在焉,我瞧我那帮狗友的鬼脸子多过瞧小醉。我甚至注意到死啦死啦用一种研究地神情在打量着我们——我讨厌被他那样看着。

  我咣咣地猛剁着那个猪头,大有把它砍成几百块的意思,连个菜板子都没有,我找了个树墩子做的垫子。张立宪背着我,咣咣地猛朵着劈柴。我们俩制造的动静就是在对彼此示威。

  这伙房是个四门大敞的地方,外边是一览无余,小醉地新家仍然和以前那个一样冷清,原来那个住得久了,还能见点绿色,现在这个甚至都是满目荒芜,没办法,还能要求一个举步维艰的单身女人能够怎样?她实际上都照顾不好自己。院角搭了根竹竿,晾了几件女人衣服,便算是有人生活的痕迹了——我们装作没瞧见那些补丁,我们自己的衣服上又何尝缺了破洞?

  我们的到来迅速让这个清寒之地成了喧闹的花子窝,坐地站地,往屋里钻到处翻的,扛凳子地搬桌子的,看着女人物件发痴的。那一切与我与张立宪都无关,我们只是把自己窝在屋里,咣咣地用刀猛剁着各自手下的物事。

  丧门星找了个大盆来盛我剁的猪头肉,一边止不住地诧异:“你今天怎么勤快啦?”

  我也不想答,而小醉拿着另一个盆追了进来:“那个是脚盆啦,这个才是洗脸的!”

  我:“洗什么的他们也都吃得下去。”

  小醉就有些赧然地揍我:“你不要胡说嘛!”她喜滋滋的:“要不得了,要不得了,乱七八糟的,好像我哥哥他们回来了。”

  我瞧了她一眼,小醉完全是一个亢奋状态,兴奋得两颊都酡红的,我不知道在她的记忆里她哥哥领回家的那帮炮灰又是什么样,也许真有神似之处——只是她已不是当年那个也许还要拿棒糖哄的小女孩。

  我:“小醉……?”

  她立刻便踊跃地凑过来:“啥子事?”

  没事,没事,我只是觉得她很漂亮——离着我很远的漂亮。我低下头接碴跟猪头过不去:“……没事。去吧去吧。”

  她手脚很不老实地捅了我一下才走,多少有点嗔怪,刚站进来便又发现了即将发生的不幸:“嗳,那个板凳是……”

  我们知道是什么了,死啦死啦已经和一个散架的板凳一起摔了个仰面朝天,小醉忙颠颠地跑出去,以免那帮货拆掉她的房子,但在某种程度上我也觉得小醉在帮着拆掉自己的房子。

  一切都离我很远。为什么?我用刀向猪头发问。

  张立宪闷闷地:“你别装。”

  我:“什么?”

  张立宪:“你不要装。”

  我:“不懂。”

  张立宪:“你个挨打壳儿,不要得便宜卖乖,在人家面前装什么木杵杵?”

  我:“原来你喜欢看我搂着她亲个嘴啊?有病。”

  张立宪很哑然了一会子:“……你不要装。”

  我:“你出去腻着她呀,窝在这干什么?”

  张立宪痛苦得一张脸都快拧成抹布了,好在有木头给他剁他剁掉一截木头才把那块布晾平:“……你又窝在这干什么?谁要你假惺惺地装模作样?”

  我:“我要装模作样了是你孙子。得了得了,老张咱和为贵好吗?你最近也是真够坎珂了,来来,我替你算个命。”

  张立宪狐疑地瞧着我,因为我看上去有点不怀好意:“会算命还活成你那个半人半鬼的样子?”

  我:“这叫通灵啊,看破红尘了。我孟氏的麻衣神相在京城可是一日只做三课的,王候公卿也得等着。来来,手相。”

  张立宪犹犹豫豫伸了个左手给我,并且并没伸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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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8:50:2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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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右手。”

  张立宪:“男左女右吗不是?”

  我:“伧夫的见识。你平时使那只手最多?十指连心,相由心生懂吗?我孟氏相法自有孟氏的道理。”

  张立宪便信了八分,换了只手,伸得磁实。我划拉着他掌纹,弄得他又痒痒又不好缩手。

  我:“看似一马平川,实则千沟万壑。你小子不太平啊。好在你命里还合八斗米,就是说到哪里都不会缺口吃的,可离做个人上人总就还差那么两斗。”然后我捏着他的手掌厚度:“感情倒是颇为丰富,没事做都是翻江倒海的,心里时常是破罐子破摔的不管不顾。”

  张立宪不吭气,一张脸倒是颇有感触,我管你妈的感触不感触,我本来想做什么现在就接碴做什么,我抓着他几个手指头就往死里扳。

  张立宪:“……喂喂喂!”

  我:“这是在测骨相。人的骨头是后天生的,生对了头就能克先天的命相。”

  张立宪就死忍了,我使出了吃奶的劲,这家伙倒也真能忍,一直忍到我那种不怀好意完全上了脸他才明白过来,猛的把我推开。

  我便就此断言:“个性不甚刚强,怕是摆不掉先天的命理。”

  张立宪揉着手,哇哇叫着扑过来:“我倒看看你的骨相有多刚强!”

  不用他,我随手一下把个手掌扳了个过九十度,放在张立宪手上一定是已经连指头都断了。张立宪愣了一下,我自鸣得意地大笑起来。

  精锐们——即算是前精锐——多少是缺乏幽默感的,张立宪一拳轰了过来。

  我和张立宪,两个都被一干人拖在手里,拖开了数米远,还冲对方蹬着够不着的双飞腿。

  我被拖进了小醉的屋里。张立宪被拖回了伙房。

  这回拉架的来得晚了点,我的灾情比上一回惨,一边进屋一边擦着鼻血,小醉的手绢也直往我鼻子下捅。

  我倒还在悻悻地乐:“倒吃我掰得快活。”

  后来我和小醉呆呆看着屋里床上地那个人,克虏伯四仰八叉躺在小醉的床上打呼,干脆是连鞋都没脱。

  我过去就是一通拳头招呼:“这床是你睡的?死五花肉!”

  克虏伯被打得惺忪着连滚带爬往外出溜:“白骨精!白骨精!”

  小醉倒不在意被搅成猪窝一般的床,只是发急:“你快脱下来啦!脱下来我给你治一下。”

  我:“不脱。脱什么脱。”

  小醉:“他打你身上了!他都打你身上!”

  我嘿嘿地干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让我更加快乐,恶意的快乐:“那就脱。”

  我连扣子都懒得解。反正扣上的也没几个,我耸着肩把连里带外的衣服蛇褪皮一样从脑袋上褪了下来。现两排精赤排骨:“治吧治吧,大国手……怎么啦?”

  小醉红着眼圈,拿袖子擦了擦眼泪,在屋里开始寻家什,先挑了个挑门帘的小棍,觉得不够劲。后操了个鸡毛掸子。

  我:“干什么?干什么?”

  小醉:“他把你打成这个样子,我赶他出去。”

  于是我看了看我自己,惨不忍睹吗?我倒也不觉得,不外乎些擦伤撞伤碰伤摔伤外加险要了我命的南天门江岸那一枪,好像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样子。

  我就哈哈地笑:“这日本人干的,四川犊子哪有这个本事?”

  小醉:“……喔。”她便放下鸡毛掸子开始找药:“你不要这样子讲四川人。”

  我:“嗯嗯,川娃子才打不痛我,还有川妹子给咱治伤。”

  我这是哄小醉高兴,她立刻就高兴了,一滴水也就能给她带来久旱甘雨地高兴。她一心在自己的好心情上。我茫然地心猿意马。

  小醉:“你这个挨打壳儿。”

  我坐着,背向着小醉,由得她给我治伤,所谓地治也就是把身上抹上红的蓝的色儿——她又还能做什么?不会比兽医更多。

  我看不到她的脸,但不妨碍她在我身后转着她的自家心思。

  小醉:“两年前的今天我也在给你治伤。”

  我愣忽了一会:“……有两年了吗?”

  小醉:“嗯。两年。也是今天。——你觉得好短?”

  我:“……我觉得好长。”

  我掉进了一个糊涂不堪地梦,这个梦里死的和活的,过去和现在全搅在一起。我发着呆,小醉刚开始还老实,就是说她小心地不碰痛我的伤口,后来发了淘气心。便有意地用药水蹭我的伤口。我的毫无反应让她有些嗔怪。

  小醉:“你不晓得痛的?”

  我:“本来就不痛……两年?”

  小醉立刻便伴了我一起唏嘘:“两年。”

  我从我的腋下抓到了她的一只手,我看着那只手在我手上冲我弹着手指。做着各种花样,傻瓜、没种的,这样全中国都知道的手势在她的手指上层出不穷,换成雷宝儿来也许是他喜欢的游戏。

  这是我所知道唯一在这片浑噩中还记住了时间的人,因为她一直在等她哥哥回来——现在成了等我。禅达是琥珀,我们是陷在琥珀里的虫子。

  我放开了她的手,也不管她有些失望:“……两年前我们猪肉白菜炖粉条,今天我们炖猪头。好多了。”

  小醉:“嗯,好多了。”

  我:“真是太好了。”

  隔着我嶙峋的肩胛骨,但并不妨碍她体察到我的心情:“……真是太好了。”

  我看着那只手在我肩膀上摸索,我知道我就要崩溃,也许我所争的也就是来这里哭成一滩软泥……幸好,有个没数的或者说知机的在外边敲并没关上地门。

  我便已经打醒了精神:“衣服是已经脱啦。你看着办吧。

  那个不要脸地便进来,死啦死啦靠在门框上,倒没忘冲小醉点点头,然后便看着我:“你陪我去?”

  我:“哪里?”

  死啦死啦:“装傻。传令兵,一个耳刮子能扇到的距离。”他下了命令:“你陪我去。”

  我:“你又中邪啦?”

  死啦死啦:“……我说了,照顾他老婆孩子。说了还钱。”

  我:“那是他在跟你磨牙!他老婆孩子要你照顾?他还是他老婆孩子照顾地!”

  死啦死啦:“……那我又中邪了……穿上,年青人,要再脱快得很。”

  那叫断人后路,他一句话便顶得瞪这个瞪那个的小醉满脸通红,立刻便把我的衣服递了过来。

  我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颠颠地跟着死啦死啦出门。人渣们在我身后起着哄,两串鞭炮倒一点没浪费地被他们用竹竿支在门口了。

  克虏伯:“白改红罗!今天给烦啦办喜事罗!”

  张立宪办丧事一样把鞭炮给点上了,噼里啪啦地炸。人渣们起着哄,阿译一点也不起哄地站在红纸屑中啪啪地拍着手。

  阿译:“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我冲着他们比着小指头,追着死啦死啦。我们不告诉他们要去哪。他们也不问……我想他们知道。

  刚才那一通闹剧让我有些儿恍惚,我一直晃到死啦死啦冲我弹动着的手指面前——他弹着响指让我看他:“这边。这边。”

  我把脑袋拧向那边。

  死啦死啦:“我数了。两次,你跟小张二十分钟不到抱抱了两次……”

  我气得直嚷嚷:“抱抱你个狗头啊?那是打架!”

  死啦死啦是那种绝不会被人打岔的家伙:“两次,就亲热成这样,可从头到了,你就好像人家小姑娘欠着你二百块似的,死过三十八天的人不该这样对活人……为什么?”

  我:“我那是顾全四川佬的小面子。他脸坏了,所以越来越死要面子。”

  死啦死啦:“面子?狗肉找伴时都来得比你两位有面子。”

  我看了看他,他揶揄地看着我,揶揄,而心事重重,好吧,瞒不过,而且……我也想说。

  我:“我觉得我跟她中间隔了……很多很多的死人。”

  我沮丧成了那样一脸见鬼的神情,他点了点头,然后开步走。这家伙一旦开步走地时候就是在和瘸子过不去。你得撒开了丫子才能保持一个耳刮子的距离。

  我:“你帮帮我!”

  死啦死啦:“我哪里帮得了你?打了多年仗,你还不知道伤口都是自己长?”

  我:“那你又要问?”

  死啦死啦:“总也是朋友了,问就是不想你这样,可你又何尝想这样?只好是不打扰,你自己慢慢长。”

  我:“好吧!那你的事我也不管!你自己慢慢长!”

  死啦死啦:“刚说你的时候我也想明白了。我拉你做什么,这是要一个人打的仗,我总得敲开那扇门。”

  我:“你真要去吗?”

  废话,他走得急匆匆的,倒好像我在追着他惟恐他把我拉下。

  死啦死啦:“真去。”

  我:“你真想看见迷龙老婆吗?”

  那家伙便慢得了两步,踌躇一会:“……想见。”

  我:“你敢见她吗?”

  慢得了四步。踌躇又一会:“……敢见。”

  我尽速地赶到他的身前:“你站住。闭上眼睛,想想她走的时候那个样子。”

  他站住了。闭上眼睛,他确实是在想,因为我清晰地看见他打了一个寒噤——在光天化日下打了个见鬼地寒噤,然后他继续走。

  我:“你想想她眼神,她拿眼睛就能把你片成馅啦!好啦,我们回头不光有猪头肉,还可以包饺子啦!”

  “嗯。”死啦死啦心事重重地点头:“我们除了等仗打完好像也没别的事啦……总得做点事吧。”

  我:“你去跟虞啸卿告个软啊,你们立马就能抱抱啦,二十分钟两次!”

  他倒也想了想,然后苦笑:“我说烦啦,你有没有见过混得我这么惨的?”然后他用一只手指制止住了我就要喷薄而出的发言:“可是烦啦,不去不行,跟上南天门一样。不去不行。你平心想想,再让你上一趟南天门,你去不去?”

  我想了,可说不出来,肯定有时候比否定更难出口,于是我再不说话,我只能陪他去他的不去不行。

  门仍然紧闭,紧闭的程度不像屋里住得有人。死啦死啦站在门前,鼓足了勇气——权且想一个疯子居然需要鼓足勇气——他又回头看了看我,我干脆还往后退了一步。

  我嘀咕:“我现在连爹妈都不敢来看。”

  他就低了头看自己的脚。一只手高高地举在门楣上发呆。他敲门的时候我又退了两步。

  门开了,死啦死啦低头看着来应门地主。雷宝儿抬头瞪着他——一个小孩子的眼睛居然是也可以那样冰冷地。后来迷龙老婆也来了,把着雷宝儿的肩,看着——她母子长了一模一样的眼睛。

  他们就那么冰冰有礼地开始寒暄——对,不是彬彬有礼。

  死啦死啦:“……我来看看你们过得好不好?”

  迷龙老婆:“还好。”

  死啦死啦:“……一直没有关照到。”

  迷龙老婆:“没事。”

  死啦死啦:“……仗打完了……对我们来说该算是打完了。”

  迷龙老婆:“太好了。”

  我用瘸腿挠好腿的膝弯,一秒钟被切成一百秒来过了。死啦死啦每说一句话都要经过很长的犹豫,倒好像那种客套地屁话还用想似的。迷龙老婆倒是回答得套腔套板的利落。

  死啦死啦一直把一只手塞在衣袋里捏着。我知道,那里边装地是我们凑的钱。你放下就走好吗?——可我不敢发声。

  并且死啦死啦还说车轱辘话:“……我看看就走。”

  迷龙老婆:“团座,进屋喝杯茶?”

  死啦死啦回了头,话说得比钢板还硬,这会还要看我求援,我泥雕木塑地也没个反应,而且迷龙老婆也并没再邀请他,而是牵了雷宝儿顾自地就进院。死啦死啦又茫然地看了看我,他现在就像脑门心被人拍了个迷魂 药饼似地,只剩下跟着人进院。尽管他小心得好像每一步都踏在雷区。

  我往前走了两步,这叫义气。我站在门坎外再也不进去了,这叫理智。

  死啦死啦站在那发傻,并又一次向我求援:“孟烦了你不进来看看你爹?”

  我:“他要自己没出来,就是不想见人。”

  于是死啦死啦完全放弃我了。我很同情他,你就想他进雷池似地做这每一步时,迷龙老婆和雷宝儿两双眼睛都在又冰冷又空洞地看着他,于是他只好转回头去面对,泛出一个二百五地生硬笑容。

  迷龙老婆:“要劳团座等候了,水刚坐上。”

  死啦死啦:“没事没事……你们……还好?”

  迷龙老婆:“还好。”

  死啦死啦:“……那就好。”

  迷龙老婆:“听说战场都拉过西岸了。老百姓可以过正常日子了。路也不光是军车用了,哦。我昨天碰见西岸的人来禅达卖菜了……不过都是山野菜。”

  死啦死啦:“……那就好。”

  迷龙老婆:“都是多亏了你们。”

  死啦死啦:“……是多亏了……多亏了……多亏了迷龙这样的人。”

  他的手一直在口袋里捏着,那些钱怕都被他捏回成纸浆了——简直惨不忍睹,我站在门外,皱着眉头。

  死啦死啦:“迷龙……迷龙这个死得很英勇,这个虽死犹荣。”

  迷龙老婆:“他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如果迷龙也叫死得英勇,南天门上的死人怕要全体暴动。我不该剁掉那个猪头的,那里边也许藏着我那团长的全部智慧……可这时我眼角窥见一个人,我觉得兽医、迷龙他们的鬼魂一起向我袭来。

  我猛然转过了身,我身后的那个人影已经没了,刚才他是从我身后蹦过去的。

  我转回头来,死啦死啦在漫长的默唧后终于切入正题,但看在我眼里已经象拉洋片一样虚假。他终于从口袋里掏出那些钱,厚厚的一卷,拿细绳捆着,纸币本来就不值钱。

  死啦死啦:“……这个,是我欠迷龙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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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8:51:04 | 显示全部楼层

149

  我一边又回头望那个人影消失的巷角,一边又想瞧死啦死啦如何碰壁,我的脖子很忙。

  迷龙老婆瞧都没瞧那些钱:“水开了。团座进屋喝杯茶吧?”

  我又看了一次巷角,可以确定我在这里做门神也派不上什么用场的,我发步奔进巷子。

  在禅达错综如羊肠的小径里找一个晃过的人影,几乎如摆脱自己的影子一样困难,我迅速就迷了路,我站在一个该死的岔道口,每个岔道口往纵深里又分出该死的几个岔,而每一条岔都皆有可能。

  我开始穷嚷嚷:“我是孟烦了!管你是人是鬼,你听见没有?!”

  没人应,也没鬼应。

  我:“出来见我呀!死活都不带这么玩人的?!”

  没鬼应,没人应。

  我捡了截树棍,跪了下来,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念的什么玩意,我从来不信这套玩意只盼老天这回能给点面子。我把树棍望空抛了,它算是给我指了个方向。

  我跑向那个方向,可我是个多疑的人,跑了两步我又折回来,折向另一个方向。

  我不该那么多此一举的,我直接冲到了街面上,人倒是有了,可绝没有我要找的,我只好瞧着那些军军民民各有各忙,这样的望呆不解决任何问题,我最后灰溜溜地沿着街边走开。

  一个人从我刚路过的店铺里被擞了出来,被人擞得快站不住了,可又灵巧地靠一条权充拐杖的树杈保持了平衡,他还要一边忙着对推擞他的人奚落。

  我呆呆地瞧着那家伙的背影,一套脏污得难以形容的军装像是挂在他那副骨架上,他操着湖南腔,但是像我们所有天南海北混一堆太久的人一样。早串了味。

  “月儿光,月儿亮,月儿照在我的光头上。半夜起来上茅房,看见坨银子在发亮……”

  我拔腿钻进了我刚钻出来地巷道。那个家伙的声音还在我身后传:“……摸一摸,它还发烫,结果是泡浓痰糊手上……”

  我尽力地瘸着,蹦着,加速。

  我是个孱孙,我一个人没种去承受这样的悲伤。

  我一头扎进了门,那帮家伙转了性子。居然在帮忙修那些缺三少四的家具。张立宪拿着个扫帚,一脸警惕地冲我抬起头来。

  小醉立刻放下了簸箕。兴高彩烈地迎了过来:“你回来了……”

  我大吼了一声,我知道我吼得像哭,顾不得了:“不辣!!!”

  我掉头就跑,老天保佑,不要让我们再弄丢了他。我跑着,就脚步声来听。我不像一个瘸了一条腿的人,而象长了一百条腿的人。我知道他们会一个不拉地全追在我的身后。

  我们跑到了那处街角,老天开眼,不辣还在,并且他成功了,刚才轰他的人正端出一碗剩饭扣在他的钵子里,居然还有点菜。

  那家伙嘻里哈啦又伸出一只讨钱的手,但人装没看见回去了。

  那家伙就一个人在街边玩,对着路人直哼哼:“我们都是没饭吃地穷朋友,饥饿道上一起走。人祸逼我们牵紧手……”(找一找有没更好的莲花落,我这方面存量一向匮乏)

  他家务事还挺全,居然还有副竹板子可以啪啪地敲。我们傻了眼地看着,不辣少了点东西,少了一条腿和一个文盲愤世嫉俗地怒气。多了点东西,多了一条杖和一脸闲散的适气。像我们一样,他失去了所有的武装,还穿着在南天门上血泥里滚过的军装,那军装已经完全是破布,很多部分已经要他用绳索来维持风化。他也瞧见了我们。就嘻皮笑脸冲我们摇着钵头。

  不辣:“我听到你把我当鬼喊了。就不应,吓死你。”

  阿译在轻轻地呻吟:“……不辣……不辣……”

  不辣:“让你们把我一个人扔在南天门上头。背时鬼。”

  我也在呻吟:“……不辣,我们没法带你……我们以为能救你,不辣……”

  不辣:“没死啊!”他还可劲地蹦了两下:“活得上好!”

  我们在呻吟,倒好像一整条腿没了的是我们:“……不辣啊不辣……”

  “各位军爷,赏点吧。”他冲我们晃着钵头,小眼晶晶里闪着快乐和重逢的光:“可怜可怜要饭的吧。怎么样?烦啦我在南天门高头就跟你学过。”

  我们不知道怎么样,只是机械地掏着口袋,口袋里多少还有点,我们连根挖了出来,一只只手拿着,排着队想放进他的钵子。

  不辣:“你们让不让叫花子活了?给这么多?我都一条腿了还要我买屋买地下地干活呀?”

  我们就只好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从我们手上的一把拿出一小张来或者一个铜板,不多不少,这年头善心人能从自己空空的口袋里掏给花子的那点。

  然后我们听见砰一声,不辣劈肩带脑地着了一棍子,那是这条街面上专管市容的花子头。那家伙像是橡皮做的,嘻皮笑脸的抱着脑袋蹦开,背后追一个凶神恶煞。

  不辣:“为了一碗黑心饭,穷凶极恶你哇哇吼!”

  花子头:“我昨天就说了让你换条街面……”

  然后他稀里糊涂就亲在地上了,丧门星抓着他头发把颗头半拧了过来,一只拳头举得就是个三拳打死镇关西的架势。

  不辣:“丧门星啊,我跟你也没仇啊,就不让我在这城里混了?”

  丧门星就连熄火带哑然:“……啊?”

  他放开了那花子头,花子头就一脸见鬼的表情往起里爬,不辣拿一条腿咣咣地蹦了两下。

  不辣:“跑罗!被抓住就没耍头罗!”

  然后他照着巷子里就蹦,我们哄一下子全追了上去,不辣就站住了:“呔!来那么多做什么?我家里坐不下!”

  我们就只好站住了,我们不懂得花子经,也就不晓得他搞什么鬼。

  他转了身就照巷子深处蹦,蹦两下,在我们又要起步追地时候回身招手:“两个。只准两个。”

  我反应得快,迅速就跟了上去。阿译忽然变得暴力起来,把克虏伯猛推在一边,他追在我的后边。

  剩下的家伙们就只好挤在巷口子发呆。

  死啦死啦把那卷钱放在桌上,钱在桌上滚动,他找了个东西压上,另一个口袋里是欠条,他把欠条也找东西压着。

  迷龙老婆不在,至少没瞧着他,她背着身用刚烧开的水在泡茶。于是死啦死啦也顺溜了许多。

  死啦死啦:“我欠迷龙的钱,这是欠条。”

  没回应。只有水注入茶壶地声音。

  死啦死啦:“一次还不上。我分几次还。”

  没回应。只有在凉水里清洗杯子地声音。

  死啦死啦就看着桌上的那一卷钱和一摞纸。发了会怔。

  死啦死啦:“我见过迷龙,前天晚上。他挺好的,开开心心的。”

  迷龙老婆把茶壶和杯子放在一个托盘里都端了过来,一切都很洁净,她习惯把什么都搞得很洁净。而死啦死啦眼里几乎看不见这些,他在发呆。

  死啦死啦:“……他问我。要不要一起走。我没答应。……我差劲得很,总是逼着他们去寻死,其实一直是在觅活。”

  他现在看起来脆弱得很,他一向就是个实际到让人发指的人,而他现在地神情不折不扣就是在发一个白日梦。

  死啦死啦:“……其实我很想跟他去。”

  迷龙老婆把茶水倒进了杯子里。

  死啦死啦:“这话我跟别人不敢说,一说出来,剩下那几个就都完了。一个团现在就剩一个班,上边说消灭就消灭,势单力薄得很,要从长计议。”

  迷龙老婆:“团座喝茶。”

  死啦死啦对自己苦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屁地从长计议。”

  迷龙老婆:“团座不喝茶?凉了。”

  死啦死啦:“喝茶。喝茶。”他几乎是感激涕零了:“谢谢。”

  那就喝吧。死啦死啦把一杯还烫嘴的茶放到嘴边,本想地是应付差事茗它一口,一口茗了下去,他就用种很奇特的眼神看着迷龙他老婆。

  迷龙老婆:“是新茶。”

  死啦死啦:“哦。”

  他又笑了,这回倒笑得开怀了。尽管无声,他迅速地把茶吹了吹凉,然后三两口把那杯还烫着地玩意喝光,他放下杯子时嘴里还在嚼着茶叶。

  迷龙老婆:“还要么?”

  死啦死啦:“好茶。还要。”

  他自己把壶拖了过来,又倒了一杯,仍是三口两口。跟上一杯一样下场。然后他擦了擦嘴。

  死啦死啦:“我走了。”

  迷龙老婆:“下次还来。”

  死啦死啦便点了点头出去,他倒是再也不心怯了。

  我父亲已经出屋登院。瞧一眼檐角,发他的逸兴:“烟波无际,望秦关何处?……嗳嗳?!”

  他嗳地是死啦死啦,死啦死啦正从厢房出来,眼神有点发直,一副赶紧走人的架势,却被嗳得只好看他一眼。

  我父亲:“还书啊还书!”

  死啦死啦很木然地不知道他在说啥。

  我父亲:“《金 瓶梅》第一卷!”他摊着个手:“哪里去了?”

  死啦死啦:“下次来还下次来还!”

  他匆匆出了院门,他现在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

  我和阿译跟在不辣的后边,一个岔道又一个岔道,我简直绕得回头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阿译发着他总是不得当的关心:“我去扶他。”

  我:“你看他用得着你扶吗?”

  确实,不辣肩头一耸一耸,肩胛派着骨盆的用场,蹦得那叫一个欢势,那条树杈子倒成了他一条生得比谁都长的腿子。

  我:“喂!你是不是蹦给我们看的!——哪儿追得上你?!”

  不辣就得意忘形地笑:“亏你们也是南天门下来的!三条半追不上我一条腿!”

  我:“你赢啦你赢啦!别发人来疯啦,这里也没外人看!”

  不辣:“快到啦!我有好东西给你们看!”

  我毫不好奇:“你都混成这样啦,还有什么宝好献的?”

  不辣就转过一张脏污而快乐的脸:“快到啦。你们看到就要吓一大跳。”

  我:“小太爷早已被你吓到啦!”

  阿译轻绷着一张严肃而悲伤的脸,我猛捅了他好几下,他才学会把面皮像我一样地放松。

  不辣又拐一岔道,灵活得就像只在巷子里活了一世的独脚老鼠,我们便瞧见他的华居了。一栋都拆没顶了的房子,残垣断壁,人走屋塌,迎来了他这个半人半鬼,也放进了些捡来的家什。那家伙在坎珂到我和阿译都要打晃地烂砖碎瓦中竟也蹦得生龙活虎,不过这回不是耍我们了,他里里外外——其实他这华宅我也不知道何谓里外一找着,一脸发急。

  不辣:“我那宝贝呢?跑哪去了?”

  阿译仍在做着放松的努力,于是他的发问也明显是应付,一脸做戏的好奇:“啊呀。原来你的宝贝还长了腿地?”

  不辣:“嗯哪,比我还多长一条。”

  我便胡猜着:“三脚猫?瘸子狗?你偷了人家的鸡?啊哟。不辣,你个不要脸地是不是偷养了个叫化婆?”

  不辣就高兴死了:“不对不对!”

  阿译放松失败,终于又严肃起来:“说心里话,不辣,我们也不是多想看你的宝贝,你能不能坐下?”

  我:“嗯。老老实实说你怎么会跑来这里?”

  “谁跑来地?谁跑得来?我蹦来的呀,蹦呀蹦呀地就蹦来了。”不辣哼哼着:“我宝贝呢?你们要看到绝不会后悔地。”

  “……我……”我踌躇了一下,终于忍无可忍地嚷嚷起来:“我不想看你的什么宝贝!你那条腿已经够看地了!”

  阿译小声地:“不要,孟烦了,不要。”

  不辣还嘿嘿地:“喊什么把戏嘛,这是我家里嗳。老子现在有家。”

  我瞧了瞧这个连整砖怕都挑不出来几块的所谓家:“我知道你在生我们的气,因为我们把你扔在南天门上了!我就知道!”

  不辣还嘿嘿的:“扔没扔我就不晓得,只晓得睁开双眼睛就没得腿子了。”

  我:“你好好地跟我们说话!别以为没了条腿就成大爷了!那么多人都死了!我告诉你,迷龙也死了!”

  我就听见咣当一声,不辣在残垣里摔了下来。作为一个象橡皮一样抗打击的货,他立刻就坐了起来,呆呆地坐在那里。阿译凑了过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我又伤心又满意地看着他,残酷的满意:“原来你还在乎我们。”

  我们后来就傻坐着傻站着。在这鬼地方发呆。

  不辣坐在碎砖上,让我不免对他的尊臀担心,可他的头又靠在断墙上,躺靠得那叫一个惬意,至少在这浩劫过一样的残垣里是最舒服地姿势。他说话的时候仍是手舞足蹈加不辣式的笑骂,看那份眉飞色舞你不会觉得他是在说自己。

  有时候阿译这个白痴就拿手指去蹭不辣的眼睛下边。但人那块干净得很。脸上的肌肉倒是快笑酸了。

  雨下着,把山道流成了河道。河道上躺着蠕动地人体——那些伤兵尽量把自己从那些挟沙的泥水中挪开,没担架的自己爬,有担架的从担架上把自己挪下来,但更多的是听天由命,因为他们没有再挪动自己的力气。

  不辣躺在树下,他是懒得再挪地那种,他瞧着头上滴水地树叶,不去瞧自己的腿——至少他想瞧也瞧不着自己的伤腿了,已经没了。

  腿没了,自然是被锯了,这没有悬念。战还在打,我们回到了东岸,不辣倒被送到了南天门西麓的伤兵堆积场。他叫它堆积场,因为损坏的汽车和受伤的骡马都会比他们得到更好的照料。

  雨停了,泥和沙干涸在每个人身上,死活难辩,倒是不见血了,因为早被水冲洗干净了。

  几个褴褛得像是石居时代的人从林子里出来,翻寻着那些躯体。他们拿着简陋的器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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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8:51:55 | 显示全部楼层

150

  不辣在呵呵地笑:“你猜他们在干什么?”

  我抑郁了一会:“……发死人财罗。”

  阿译的脸色苍白:“……该杀。”

  不辣:“错啦。是江那边的死老百姓,翻出还有气的就灌两口米汤水。“他笑得开了笑,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跟我老家的傻瓜一样,饿成什么样都还藏得有大米。——你们猜我碰见谁啦?”

  我:“我猜不到,你就是一条腿的爱丽思。”

  阿译:“……唐副师座?”

  我和不辣都认真地瞧了瞧他,于是阿译的脸又由白转红。

  不辣就乐:“那个人烦啦才认得。我们上次去江那边接你爷老子,记不记得?有个钻在林子里把自己饿得畜牲一样的老地主,记得不记得?”他维妙维肖地学着那个老头子,他们俩那撒泼的神情确实很象:“干他娘的招安!哈哈!”

  我:“记得。怎么不记得。”

  不辣:“他还没死,还就他救了我。别人就给灌两口米汤,他给我灌了八口!老熟人!哈哈!我本来想死了,一看他,干他娘的他都不死,我也不死。我就打那地方蹦回来了,这树杈子都是他帮我砍的。”

  我不想说什么,我只看见一个一条腿的人蹦离那边山中的修罗场,他一直在摔跤,因为还没习惯一条腿。他回首眺望时像在看自己的上一辈子,他已经尽过最大的热情,也遭了最大的冷遇,但他还有用来活过下半辈子的活力,尽管有些愤世嫉俗。

  不辣哈哈地取笑着自己和吹着牛:“那时候还不会蹦,一路绊跤。现在厉害啦,现在搞不好老子是禅达蹦得最快的人。等一下给你们看我尿尿。金鸡独立,还能尿进铜钱眼!”

  我:“我们一定看。”

  于是不辣就这样把整个战场抛弃在身后,炮在炸,飞机轰鸣,那东西仍让他浑噩地沸腾,但他说不清是他抛弃了战场还是战场抛弃了他。

  总之他一下一下蹦回禅达时,很清楚这场战争对他来说是已经结束了——比我们任何人都清楚。

  他离开那里是对的,本地人后来埋掉了六百具本是伤兵的尸体。蹦到禅达时不辣又想死了,他找不到我们,也没任何部队会要一个一条腿地掷弹兵。他要回老家得蹦得几十座大山,得蹦两年——可他这时候发现了他的宝贝。

  就不辣变化丰富的表情。我们只能认为他说了这么多不是为了诉苦,而是为了炫耀他的宝贝。

  不辣:“……我的宝贝一直在这鬼地方等着我回来。嘿嘿,不说啦。”

  我和阿译面面相觑,挠了挠头。

  阿译:“……你的宝贝到底是什么?狗?全世界哪里还有比得过狗肉的狗?”

  不辣就骄傲得直哼哼:“狗?!哼哼!”

  我:“……我现在还真对你的宝贝有点好奇啦。”

  不辣:“啊呀,真不要被人偷跑啦,那东西蠢得很的!”他就很勤快地往起爬:“快帮我找。狗东西饿疯了么子都干得出来!”

  我:“都不知道是啥,怎么找啊?”

  但不辣的惶急劲过了,因为他已经看见他的宝贝了,便开怀了:“嘿嘿,还乖得很,自己回来了。”

  我和阿译就掉头看着他的宝贝——一个比他更褴褛,但是四肢完好的花子,本来就个子不高,哈得又矮了一截,当看见我和阿译这两个生人时。他哈得就快遁了地啦。那家伙腋下挟着一个连泥带土的萝卜,见了我们急藏起来的不光是他的脸,还有他的萝卜。

  我和阿译失望得都恨不得瘫坐在地上啦。

  阿译:“你的……宝贝?”

  我:“……我怎么觉得……他偷的是我家萝卜?”

  阿译:“……你父亲好像没种萝卜?”

  我:“……你说得真对。”

  不辣也不管我们的穷极无聊,只管宽他宝贝的心:“没事啦,自己。弟兄!”

  那边就舒怀了,舒到连萝卜都拿了出来,伴之以含糊不清“嗯”的一声。

  不辣:“我不吃啦!他们,也不吃!你的,咪西咪西!”

  不辣的说话方式很怪,每句话都切成词。大声喊。就像我们跟全民协助说话似的。那位倒规矩,“咔”一声。萝卜掰成两截,连迷龙都分不出这样公平的二一添作五来,放下一半,另一半就要开嚼。

  不辣就唏嘘着:“嘿,还知道痛老子——喂,饭!饭的那里!吃!你的咪西!”

  我们就瞧见一头耗子瞬时间变作了狼,扑向不辣拿回来地饭钵子,拿到了饭钵子后他总算还有理智,向着不辣一哈腰,深点下了头:“唔。多谢啦!”

  我和阿译猛然跳了起来,阿译这笨蛋就去摸他就算佩带了也不管个鸟用的枪,我去抢不辣的拐杖,无论如何是要让手上先有个武器——那样的一声实在再明白不过,舌头咬得要自尽一样,一个日本人说的中文。

  不辣笑得快疯了,一条腿蹦着,可就是不放手他的拐杖:“我就讲要吓你们一大跳的!我都讲了!”他一边安慰着那个瞪着我们的日本家伙,那家伙端着饭盆,泥雕木塑,露两个眼白:“没事没事!我逗他们!你的,咪西!”

  那家伙一屁股坐了,头俯在钵子上就再不抬起来了。好吧,我也不和不辣抢了,阿译仍在惊疑不定,但即使他也看出来那个小日本就是条拔了牙的毒蛇,基本无害。

  我:“你……死湖南佬,养个什么不好啊?”

  不辣:“你们猜他是谁?猜猜他是谁?!”

  我都懒得猜了,能猜到才怪。阿译倒猜了:“竹内连山?”

  我和不辣又只好都一起看他,阿译就很委屈:“我开玩笑的啦。

  不辣:“竹内王八还没死吗?”

  我有点悻悻,这也并不算一个光彩地话题:“他死不死关我鸟事?”

  看来也关不辣个鸟事,他也不问了,倒在沉醉于他要我们猜地谜。他想了一想,倒也体谅我们的苦衷:“也是。这哪里猜得出来。给你们提醒提醒啊。“他掉了头对着那个头根本是拱在钵子里地家伙:“你的!这里来地!什么的时候?!”

  那家伙头是拔出来了,瞪着我们发呆。不辣转了头对我们抱歉:“没法子,脑壳拧了个向,话不拧着讲就听不懂。”

  那边看来是懂了,便比划着一个手指,又加上一个巴掌,连个手势都打得乱七八糟,而且他那种汉语总让我和阿译有寻枪的冲动:“半个!一个!半个!半年!半个一年!”

  “一年半!”不辣没好气地纠正:“教得我脑壳都快爆啦——一年半!”

  那家伙就认真地学了一遍:“一年半?”——然后脑袋就又放回钵子里了。

  只留下我和阿译在那里惊诧,而不辣的笑容满面是一个每一个阴谋都得逞的家伙才发得出来的。

  不辣:“不是刚来的!是一年半以前就来了的!一年半以前我们在做什么?现在你们猜他是谁!”

  我们已经猜到,但我们讶然得说不出来。我们别无选择地在助长不辣的气焰。

  不辣:“他是我们刚上祭旗坡的时候被死啦死啦放进来的!他,就是在悬崖下头一枪把我们那个狗屎团座钢盔都打了飞掉的人!”

  我们只能做哑吧。一边哑吧一边用没法不佩服地眼神把那个忙于填食的家伙再打量一遍。

  我:“一年半……几乎不会说中国话,开口就被人听出是日本人。”

  阿译:“……怎么活过来的?”

  “他都能活,我更能活!”不辣结论。

  一人握一块碎砖,一个两条腿的和一个一条腿的在残垣里对峙。

  他和那个靠偷白菜萝卜,啃榆叶田鼠的家伙对峙了半晚上,然后象我们一样对那蟑螂一样地生命力起了由衷的敬佩。从此两腿家伙继续偷萝卜白菜,独腿家伙蹦来蹦去乞钱讨饭。

  不辣忽然扔了手上的碎砖,乐了。而那两条腿的往地上一窝,号哭。

  不辣现在很严肃,极具侵略性地看着我们:“你们不会搞死他吧?”

  我们都没说话,这事也着实有点不好说。

  不辣:“横山光寺!”

  那脑袋猛抬了,比啥都灵:“哈依!”

  不辣:“你!名字!什么的名字?”

  我气得快乐了出来:“横山光寺。”

  横山光寺:“横山光寺!”

  但这对不辣来说不是口误,而是他一个确认的仪式:“你们不会搞死横山光寺吧?”

  阿译:“我们不会。”

  我看了看阿译,而不辣拍了拍阿译。

  我:“……我们不会。”

  不辣:“嘿嘿,我就晓得。“他又正色了一次。他现在的脸可真能变啊:“还有,你们也晓得我不会跟你们回去了,哪怕你们住的是金窝窝……好像也不是。”

  阿译:“不是……可是为什么?”

  我:“我们知道。”

  阿译就茫然,其实他也知道。从不辣看见我们时的态度就知道。

  不辣:“那就不要浪费口水。“他倒又笑了:“我现在就是养好这条腿子,然后回老家去。”

  我:“蹦回去?”

  不辣笑逐颜开:“蹦回去。——横山光寺。你跟不跟我回去?”

  “回去。跟你。”那日本吃货抬了头一百二十万个认真地回答。

  不辣就又一回看着我们笑,我今生都会记得他那个脏乎乎的笑容。

  我和阿译空空落落地走过巷道,我们心里边想着我们带不回来地不辣,于是脚步声听来也是空空落落。

  阿译怔怔的,好像他把半拉心也留在哪里了,倒未见得是不辣。不辣对他倒更像很多同样不亲不近之人的代言——只是那许多人加一起对他来说就成了世界。

  阿译:“不辣他……”

  我恶声恶气地驳回去:“别说不辣。”

  但是过了一会我自己倒开始笑。我笑得都有点失控,只好靠在了墙上。阿译惊讶地看着我。虽然都不知道在笑什么他已经忍不住要笑了,他就是这么个易受感染的家伙。

  阿译就也笑得说话都断断续续地:“怎、怎么啦?”

  我:“不、不辣呀!”

  阿译就再笑不出来了:“……他有什么好笑的。”

  我:“蹦啊,他用蹦地。“我蹦着,真是丢人,我也小蹦两年了,却没一个新失腿的人蹦得了无挂碍:“蹦回去。蹦过云南,蹦段四川,蹦过贵州,再蹦到湖南。路上就有个小姑娘跟他说了,叔叔一起踢毽子吧。”

  阿译就笑呛了直咳嗽,他倒是个好听众,虽然在他那里从来看不到真正的高兴:“不是不说不辣吗?”

  我:“如果能说得笑起来你就只管说。”

  阿译就又不笑了,怔忡了一会,但是不再抑郁了:“我做不来……不过烦啦,我觉得我不对。

  我多少讶异地瞧了眼他,因为他叫烦啦而非孟烦了的时候实在寥寥无几:“只有虞啸卿那样人才会觉得自己总对。”

  阿译:“谢谢啦。我还以为你一定要说你什么时候对过呢。“我瞄着他,他就有些忧心忡忡的,可脸上还带点没褪去的笑纹:“我是说,那么多人没了,死地死,伤地伤,可我心里居然还暗暗地高兴……我是说,我还是没做对一件事,可你们终于接受我了……我居然为这个高兴。”

  我没好气地看了看他。

  阿译:“你要说我没出息,我知道。我也心比天高过,都打磨没了。我也知道我回不去上海了,还知道,回去也再交不出你们这样的朋友了。”

  我很想说什么,最后我只是学着死啦死啦嚷嚷起来:“走吧走吧,走啦走啦。铁拐李,拐起来。”

  阿译就忧忧喜喜地跟着:“去哪?”

  我:“迷龙家。“阿译地脚步立刻迟疑起来,我悻悻地:“不说是朋友吗?”

  这种话逼不住炮灰团的任何人,除了阿译,我就瞧着他的步履又坚决起来,我倒真有点佩服他。

  我:“不辣住的地方……别告诉死啦死啦。”

  阿译愣了一下:“为什么?他不会对那个日本人怎么样的。我知道。”

  我:“可他会把不辣弄回我们中间的,他有的是见鬼的办法……不辣自由了,不辣已经自由了。”

  后来我们再没说什么。

  我们一路沉默着,我看着天,阿译望着地,我们已经快近迷龙的家了,我们听见一个响亮的干呕声,我们因此往岔道里侧目了一下,一个人——不如说一个人团子——拱在一堆破烂里,那呕吐声着实让人皱眉兼之想要掩耳。

  我:“谁家饭吃这么早?现在就喝多了?”

  阿译不乐意惹事,只拉我快走,我被他拉过那个岔口,然后听见从那岔巷里发一声非人的低嚎,那声音又熟又不熟,是一条正被烧烤的嗓子里挤出来的,“帮我!”

  我们俩不约而同地发了一怔。我大叫“死啦死啦!”,阿译叫的是“团长!”,但我们往下的反应是一样的,我们手忙脚乱地跑进了那条岔巷里。

  于是我们就看见那家伙了,团在一堆破烂中间,跪着,把自己的头死死顶在墙上,他一边在死命抠着自己的喉咙,几乎把自己的整只手都塞进了喉咙里。我们完全搞不清楚状况,闻着一股子奇怪的异味,只能傻瞪着,他已经根本吐不出什么来了,终于抠出一口,是带血的胃液。

  我们终于有反应的时候就是像对一个醉鬼一样的,阿译不得要领地拍打他的背,而我会对任何喝成这样的人表示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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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8:52:36 | 显示全部楼层

151

  我:“你……用得着喝成这样吗?”

  那小子把颗神智不清的头顶在墙上,却仍没忘扯着烂嗓子冲我咆哮:“不帮忙就走人!”

  我:“帮你帮你!——怎么帮?!”

  死啦死啦:“……水!”

  我摊摊手走开,那就找水吧。

  死啦死啦:“……很多水!”

  我:“够你在肚子里养塘鱼。”

  我用从老乡家借的桶把那半桶水拎过来时,死啦死啦就真让我有点发傻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毫无必要地扒拉开阿译,又毫无必要地扒开我。他的眼睛里全无醉意,但是很疯狂。

  然后他家伙扒拉在水桶旁边,我装了半桶的结果是他脖子再押长两倍也够不着水面,于是他把整个桶端了起来,我们以为他要倒自己头上,可他却是不折不扣往自己嘴里灌。

  我:“嗳?……嗳嗳?!”

  阿译:“……好像……”

  我没空去理他的吞吞吐吐:“……喝了那么多的酒就不要再喝那么多的水!”

  阿译:“……好像不是喝酒……”

  我们看着那家伙咕咚咕呼,连肚腹都看着在衣服下鼓胀起来,然后他摔掉了水桶,我不知道一个人喝那么多水后怎么还站得起来,但他摇摇欲坠地站了起来,站起来又倒了下去,不是摔倒的,他把刚喝胀了的肚腹担在桶上,承压着,然后又一次去挖自己的咽喉。

  我和阿译真有点傻了,他这回又吐了个翻江倒海,好处是终于不用吐胃液了。

  阿译:“……真的不是喝酒……”

  我终于开始嗅着这空气里一直弥漫着的一股怪味:“臭……”

  阿译:“……大蒜味?”

  那家伙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出去几步,然后扑通倒地——这回真是自己摔的。

  我们扑了上去。扳开他的眼皮,先触到他体温绝不正常的皮肤和绝无规律的脉搏,然后看见他已经涣散的瞳孔。

  我发着蒙,我开始慢慢地明白了一点,但是我不相信。阿译来得比我更直接一些,因为他并没瞧见死啦死啦之前在做什么,于是我瞧见阿译一张惊得合不拢的嘴。

  阿译:“他好像是……中毒啦?”然后他开始做一个要给任何事情找一个合理解释的人:“是不是南天门上鬼子放的毒发作啦?”

  我不愿意再去想了,我手忙脚乱地把那具瘫软的躯体拉了起来:“……我看是你发作了。”

  阿译颠三倒四地帮着我,可他还在徒劳地想寻找一个原因。

  我:“走啊!!!”

  阿译便忙搀住另一边,在战场上他都不发慌了。可现在照发慌:“哪里?去哪里?”

  我:“师里有个医院!”

  然后我感觉到肩上的躯体在挣扎,那家伙。离死不远了,可拼力在挣脱我的把握。我摁住他虚弱的挣扎,同时感觉到他的决心。

  死啦死啦:“不去……医院。”

  我:“不去医院不去医院……可你让我去哪?!”

  他才不管呢,他玩他的神智不清去了。我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只能是先拉出这鬼也得绕晕的巷道,阿译帮着我。阿译开始明白了,阿译明白了也就吓住了。

  阿译:“……他是在寻死?……寻死干嘛又要自救?……是不是每个上了吊地人最想的事情都是把绳子解开?”

  让他做研究去吧,只要他拖着死啦死啦的那一边还没撒手。我们玩命地架着死啦死啦往巷口挣,他的两条腿已经是拖在地上,我在眼角里窥见了,于是我只好使劲地咬紧了牙根。

  我们拖着死啦死啦过街,我们已经觉得我们是在拖着一个死人了,他很安静,安静得都没有生气,我耳朵里嗡嗡地在想。流着汗。这个人死了,我们的世界将彻底变换了颜色,也许是分崩离析。

  阿译忽然变了嗓子地鬼叫起来:“HELLO!柯林斯!!!”

  他并不是在发疯,柯林斯,把一辆吉普停在街头。几乎就是流着哈拉子在看一个穿旗袍过路的女人,我不知道那有什么好看地,人家旗袍下边是穿着长裤的。

  我:“全民协助!”

  看来跟我们一样,柯林斯也早就更习惯了浑号而非本名,他转了头来,看见是我们就很高兴。并且愤怒地指着那个女子向我们嚷嚷着(英语):“一点皮肤也看不到!——他喝多了吗?”

  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最后我只好向全民协助呻吟(英语):“帮忙……想个办法,快帮帮忙!”

  全民协助只好一边挠着毛茸茸的胳膊,一边瞪着我们。

  我们把死啦死啦摔在全民协助的吊床上,我们和柯林斯的朋友们开始忙乱,我们寻找着坛坛罐罐、导管、药片、针头、输液瓶,各种也许用得上更也许用不上的玩意,我们把连在唧筒上的导管塞进死啦死啦的嘴里,拿针扎他的皮肤,拿听诊器听他的心跳,我们现翻着书,配各种的溶液,让自己连着瓶子一起摇晃。

  找对了人,来对地方,这里没设备,可美国佬是抱着机器长大的,我们用百分之一的硫酸锌催吐,五千分之一的高锰酸钾洗胃,用口服的硫酸钠导泻,死啦死啦被我们这帮土郎中洋郎中翻书翻出来的办法一遍遍折腾,早盲人休克却就不休克。

  不但不休克,被整瓶那些不是人吃的玩意折腾得浑身痉挛时,他还要往起里挣:“不……不能来医院。”

  我死死把他摁了下去:“这他 妈的不是医院!”

  阿译仍在那想为他的疑惑找一个答案:“……他到底吃了什么?”他知道我不会理,冲着全民协助嚷嚷:“WHAT?”

  全民协助(英语):“磷中毒。”

  阿译:“WHAT?”

  全民协助(英语):“农药。毒药。哦,杀虫剂。”他也发现阿译听不懂,终于使用他要通不通的中文:“老鼠,那个药。OK?”

  我冲着全民协助嚷嚷:“SHUT UP!”

  全民协助委屈死了:“OK。OK。”

  我:“HURSH YOUR MOUTH。”

  全民协助:“OK。OK。”

  全民协助安静了,阿译又嚷嚷:“他去哪了?怎么会吃老鼠药?”

  我不吭气,只看着床上那个人被煎着熬着。和在煎熬中挣扎。

  阿译:“能告诉我吗?——我烦透什么事情都被你们瞒着了!”

  我:“他寻短见。不是吗?”

  阿译:“那是我猜的!他这种人又怎么会寻死?!”

  我:“又怎么不会呢?你都想过上吊时可能最想解开绳子。”

  阿译:“我那是……我才没有想!我那是……推测,可能!”

  我:“我知道,你只是没有做。”

  阿译:“我是……!?”

  我:“安静,安静。你看不出他需要休息?”

  阿译就只好闭嘴了,愤愤地瞪着我,而我只看着死啦死啦发呆。

  死啦死啦:“传令官,一个耳刮子能抽到的距离。”

  我就做出一脸忿忿准备过去:“来啦来啦。”

  但他没叫我,他只是噫语,噫语都带着极夸张地笑声和语气:“……迷龙,打机枪又不是撒尿。你抖啊抖地哼什么淫词浪曲?我说追你就追,砍翻他们一个兴许我们就少死一个。我说开炮你就开炮。打一炮问一炮?你就算胖总也是个男人不是?我是团长,团长,团长,你们的团长!你们来一个都能把我烦死,其他弟兄怎么办?嗳呀,兽医。你不是……”他忽然悲伤起来:“你们不是都死了吗?”

  然后他又迟疑起来:“孟烦了,克虏伯,你两位连排骨带板油地又啥时候死的?……战不是打完了吗?”

  由得他发噫去吧,我到门口蹲下,望着外边的夜光。过了会阿译木木地过来,学着我蹲下,我不得不说他蹲得很别扭。

  我:“这事,别告诉别人。”

  阿译就有点不自在:“……你今天总在说别告诉别人,我告诉谁?”

  我:“别的事随便。这事,别告诉别人。”

  阿译:“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听着。我是说任何人。”

  我只是又重复一次,以便再一次肯定:“别告诉别人。”

  阿译就只好忿怒地瞪着我。

  我的团长在吊床上集合着他已成炮灰的团,他现在远比平日来得快乐,毒药于他是酒,是可以渲泄悲伤和快乐的良药。而对于那个妻子和孩子。哀恸和愤怒能否简单成仅仅是在茶里加上耗子药?

  我站起了身:“你去带他们回去吧。告诉他们别过来了。我在这里看着。”

  阿译知道我说的是还在小醉家折腾的那帮人渣,闷闷地想出门:“嗯。”

  我:“阿译。”

  阿译站在门坎外,以为又有什么重要事情,我凝重得他只好加倍凝重:“什么事?你告诉我。”

  我:“……别告诉任何人。”

  阿译愤怒得声音都变了:“知道!我不会说的啦!”

  他那样愤怒恰好是因为他总把任何事告诉唐基,我们知道,他也知道我们知道。后来我看着他愤怒地出去。

  上帝保佑。诸天神佛,别再加给那个女人和孩子灾祸。

  我后来就蜷在门坎边没怎么动过。我那团长也没个躺在床上要茶要水地毛病,我几乎是一睡睡到天亮。

  后来一个阴影遮住了我,犹豫了一下,低下来还算客气地推了推我。

  我睁开眼便立刻吓得清醒了,李冰,带着几个兵,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连忙站了起来,并尽量问心无愧地把自己抹平整点,尽管我不知道有哪里又问心有愧了。

  李冰:“怎么回事?”

  我:“……什么怎么回事?来跟美国盟友叙叙旧啊。”

  李冰便把手指指着仍在吊床上昏睡的死啦死啦,看着我的神情。

  我便冲着已经被我们挤到另一个屋里去睡了的全民协助,他正很中国地跑到院子里来刷牙,只是盛水的器皿居然是个茶壶:“YES?”

  全民协助抬头一望,管他三七二十几呢:“YES!YES!”

  李冰却仍狐疑地看着我们堆了快半桌子的药水、和造得很草根的洗胃器具:“……那是怎么回事?”

  死啦死啦:“喝多了,看见老朋友高兴啊。喝得太多了,胃都出血了。”

  他刚才还是睡着的,现在说话却清醒得要命,好像他就一直躺在那里等着李冰来一样。后来他用了一种绝非挖苦地腔调,而是忧伤得好像梦游一样,也许他知道那才是会最让李冰顶不住的,挖苦只会激起反挫。

  死啦死啦:“……那是因为打了胜仗。大胜仗啊。”

  李冰的嘴角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带他的人走了。

  我睡着躺在吊床上轻轻晃荡的死啦死啦,一通折腾下来,他活似个鬼,折腾他只有那双忧伤的眼睛还似个人。

  死啦死啦:“……是发梦也没敢想过的大胜仗啊。”

  我走近他,想摸摸他的头,他觉察到了,回头看着我。于是我什么也没做,只恨恨地出去。

  我:“……该死的阿译。”

  死啦死啦独自一个,在光和影子里微微晃荡。

  谋杀战地长官是杀头还是车裂呢?不会仁慈到枪毙的……我不敢替迷龙他老婆想。只发现一件事,尽管炮灰团死得连皮带渣都快要不剩,我们还是别人眼中地祸患。

  迷龙老婆和衣睡在一间能让任何人都瞠目结舌的卧室里,这里最引人注目的仍是那张足能占掉半个房间又修补了很多次的大床,一个被推倒的衣柜斜压在床上,床上有五六床被泥和沙加上了水沾染了地被子,迷龙老婆蜷缩在那一团混乱的缝隙中间,这屋里就像被炸弹炸过,这屋里被一颗叫迷龙的炸弹炸过,所以不管怎样,这仍是她的世界。

  所以每天起来仍能那样周正地出现在别人面前,那是她独有的特异Jb能。

  雷宝儿是睡在另一个房间里的叫道:“……妈妈?”

  迷龙老婆便立刻醒了,醒来地第一件事是止住自己的啜泣,那并不容易,她得用手死死地掩住嘴,等每天睁眼的第一阵哀恸过去后才能出声。

  迷龙老婆:“宝儿?”

  没再出声,雷宝儿地唤声本来就是很惺忪的。

  于是她就瞪着这个禅达独一无二的房间,原来就是禅达独一无二的,现在还是,但现在是她一个人的房间。

  于是她醒来了,不要吵醒宝儿,不要吵醒孟烦了他爹,然后她开始通往又一天的漫长旅途。

  迷龙老婆在镜子前收拾着自己,拭去困极而眠时蹭上的每一小点脏污,把自己收拾得好像迷龙就要回家一样。

  她复姓上官,名戒慈,她丈夫在世时我们没人去记她的名字,后来她丈夫不在了,她对亲手杀了她丈夫的人下了毒药,我才记起她叫上官戒慈,是一个完整的人而不仅仅是迷龙他老婆,实际上她远比我们完整得多。

  开始生火和冒烟,上官戒慈开始她又一天的忙碌,尽量像这个家里什么也没失去一样。

  该做饭了,做三个人的……哦,四个人,我也得吃。每天她都对自己这么说,该什么了,该什么了。该过去了,该忘记了,她从小受的就是恭谨和守律的教育,那东西在南天门上被迷龙这傻鸟钉进棺材了。该捡起来了,她对自己说,该过新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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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8:53:15 | 显示全部楼层

152

  上官戒慈每天几次例行打扫,细得很,细到连迷龙那个死剁了头的临上南天门前扔在院里的活计都要打扫归置了,沙归沙,土归土,锹归锹,跟锤子什么的工具放一类——那个死货当时号称要把院子里装上排水檐的。

  蒸屉冒蒸汽了,早点做熟了,她便放下手上的活计去厨房。她不是那种忙忙叨叨的人,一切都有条有序的。她甚至停了下来,收拾一下雷宝儿昨天扔在院子里的玩具,她想起来这东西是迷龙拿炮弹壳做的,于是她所有的有序乱了,快步冲进了厨房。

  于是她又一次啜泣了,可她会找地方,厨房里可以把家什弄得乒乓交响的来掩饰她的哭声,好吧,又止住了,她揭开蒸屉,正好把脑袋伸进冉冉的热气中间,蒸去哭过的痕迹。

  早饭做得了,有条有序的摆放在灶台上,今天是包子和稀饭。

  于是上官戒慈站在那里发呆。过了一会她告诉自己,“该扫地了。”

  地是本来就在扫的,半途放下而去忙早饭了,也许在其他人眼里看来一切都是有序的,而在忙碌者心里,已经无处不是混乱了。

  她又一次下意识地去收拾了迷龙的工具,然后发现那是毫无必要的,她已经收拾过很多遍了。

  于是她告诉自己:“不要再看了。”

  但是她看见迷龙坐在伸手可及的距离,叮当二五,把那些铁皮敲打成据说将让此院不再滑溜的排水檐,忙成那样丫还有空冲她做着色迷迷的鬼脸……也许往下五分钟不到他们就又得回去折腾他们家床。

  上官戒慈:“……别来啦。”

  她坚持着扫地。

  但是院子很干净,不需要打扫,院子只有迷龙回来了才会变脏变乱,迷龙会和雷宝儿一起把什么都倒个个,把什么都搞脏搞乱。

  但是她回身时发现我父亲起了。我父亲悲伤地看着她。她并没在人前显得悲伤,但她那种悲伤不需要拿眼睛看。我家的死老头开始叹气,发出他的感慨,“……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我一向顺服的母亲居然拿一本书要轻不重地打在我父亲身上,我父亲赶忙地把书夺了过来,看一看幸好不是孤本。

  我父亲:“不要拿书打。”然后他居然也就此收声。

  而上官戒慈逃跑一样去了厨房,再出来时她把做得的早饭放在小桌上。

  上官戒慈:“可以吃早饭了。小说整理发布于ωωω.ㄧб k.cn”

  然后她逃跑,在这个小小地世界里有那么多东西需要她去逃跑。几乎是每时每刻,每分每秒。她拿着簸箕和扫帚抹布上楼梯。然后遇上了刚刚睡醒,睡眼惺忪揉着眼睛哭泣的雷宝儿。

  雷宝儿便向他 妈妈提出今天的第一个要求:“我要龙爸爸。”

  上官愣了一下,放下了手上的家什,把雷宝儿领往桌边,那包括把他安置在一张小凳上坐下。

  迷龙总在不经意的小事上显出他的厚道,譬如坚持在爸爸的称呼上冠以一个“龙”字。以便雷宝儿记住他的生父。我所知禅达最皮的孩子现在成了最爱哭的孩子,他 妈妈从没告诉他已经失去了随时可踢地屁股和随时可骑的肩膀,可小孩子也许用鼻子闻闻便真相大白。

  雷宝儿被安置在凳子上,吃地放好了,我母亲帮着喂。

  上官戒慈便告诫——对儿子她并不像迷龙那么溺爱,这导致迷龙迅速占据了雷宝儿心中的第一位置。这倒也好。以前的上官想起来就会甜丝丝地告诉自己,这样最好。

  上官戒慈:“吃早饭。”

  她没种和三个人一起吃早饭,我父母偶尔的眼神总是提示她关于悲伤,于是她离开了桌边,又一次去拿起了簸箕。该打扫了,睡房无论如何是该打扫了。

  上到睡房,一看那些被迷龙炸过的家什,上官戒慈就又一次崩溃了,她放下了手上的用具。在楼梯上坐了下来。

  上官戒慈:“别想了。别想了。”

  但是她仍然坐在那里发呆。

  上官戒慈坐在那,没啜泣,是比啜泣更要命地发呆。

  上官戒慈:“别闹了迷龙,求求你别再来了。”

  可是迷龙并没有来,她最后还得起身,去打扫那张根本无从下手的床。

  最后她就看着那张床发呆。

  她只能看着那张大修过三次的床。这张床让我们一帮人全部累折。但记载着她已知的全部疯狂和欢乐,她和迷龙全部徒劳了的辛苦。

  迷龙光着个膀子在屋里踱。大发感慨,踱得也纵横捭阖,在他正计划的事情上他的威风怕顶得两个死啦死啦再加两个虞啸卿,原来迷龙也有龙行虎步的时候。

  迷龙:“……这种事我第一眼瞅见你就定啦!咱们再要三个儿子,老大叫了雷宝儿是吧,老二叫龙宝儿,老三叫虎宝儿,老四就叫慈宝儿。你要是不乐意,老二就叫慈宝儿那也是好商量。”

  上官戒慈:“那要是女儿呢?”

  迷龙:“我生不出女儿来的。有你一个女的就够啦!”

  对着这种疯话,上官戒慈就只好就叠衣服:“迷龙啊迷龙。”

  迷龙:“咋地啊咋的?”

  上官戒慈:“这里是插根筷子就成竹林,可你也不是种竹子啊。”

  迷龙:“嗯哪,我东北人种竹子干啥玩意啊,要种也是白桦树。”

  上官戒慈:“迷龙迷龙,我在说种树?我在说你的三个儿子。你要真想他们来这世上,就得在家呆住了,半个月,一个月。你在家种麦子是这么种的?撒把种就跑?”

  迷龙:“嗯,我们那土可肥啦。”

  上官戒慈:“……迷龙!”

  迷龙:“嗳呀不好了,今天发饷,我得去盯着,不盯着他们就能把欠我的钱猫了,猫了就没钱进货了,咱家就断顿了。王八蛋也断顿了。还真是少不了我啦。”

  他是满屋里奔忙着说地,收拾点这个,收拾点那个,死啦死啦要来行贿的零碎、拿来跟我们得瑟的食物、欠条子,收拾出一个包来。

  上官戒慈就瞪着他,刚开始是生气的,后来简直比看雷宝儿还要多了些溺爱。

  上官戒慈:“……迷龙,你娶了几房老婆?”

  迷龙:“啥?啊?……嘿嘿。“他介乎于打马虎眼和感慨之间:“命真短哪,人命真短。”

  上官戒慈:“所以你想要儿子。”

  迷龙:“嗯,嗯。要儿子要儿子。”

  嘴上飙劲,脚下也飙劲。踢里空通地便下了楼梯跑作没影。

  后来上官戒慈便倚在窗户边看,迷龙早已跑出了院门,顺带着给雷宝儿狠狠啃一口,然后就望了祭旗坡跑得像个疯子,跑出很远了再回头望一望,蹦两下招一下手。然后再跑得像个疯子。

  于是迷龙在阵地上就疯狂地想念老婆,再加个儿子,便拿铐子也没法把他铐住,他要回家,回了家又疯狂地想念阵地上的人渣,再加上个他崇拜地死啦死啦,他的妻儿便拿铐子也没法把他铐住。最后他永远顾一头拉一头地奔忙。生命很短暂,迷龙要繁殖,只是他的繁殖永远只能做足热身工夫。

  上官戒慈木在那里,所有这些的琐碎让她分崩离析。每天一百遍,然后还得让人看见一个完整地自己。

  上官戒慈:“别来了别来了,迷龙,这房子得收拾。这是咱们家,这家不能这样。”

  那近乎于告饶了。迷龙没有回应,于是上官戒慈迟疑着去碰那张现在也许连猪都不乐意睡的床,迟疑得像是我们去排除踩在脚底下的一个地雷。

  她当时没时间收拾,等她有时间收拾时迷龙已经死了,她再也舍不得收拾——也许她这辈子再也无法收拾。

  但是上官终于从床上拖起一床被子,那被子象从泥沼里拖出来的。上官便无法不想起迷龙那天像个熊瞎子一样拆自己的房子。她便扑的一声笑了。

  笑完了,便是哭。“别来了。求求你。走吧,迷龙。“上官戒慈哭着对自己的笑说。

  然后她迅速擦干了眼泪,因为她听见有人在敲家里的院门。

  院门在被敲响,不轻不重,不疾不缓地三声,节奏有些机械。

  上官从楼上下来,站在楼梯上。我的父母亦在看着院门,雷宝儿看了她一眼,掉了头乖乖地吃饭——乖得有些阴郁。

  上官站了一会,回去。她不打算开门,于是那三个也就当没听见人敲门。

  门沉默了很久,不轻不重不疾不缓地又被人敲出三响。

  我比上回离得更远,离了个拿手枪打估计得精瞄的距离,瞧着死啦死啦又把门敲了三响,然后退到一个手榴弹爆炸的安全距离之外……也就是对街。

  门仍是没有动静,死啦死啦仍是像个鬼,只是有一双越来越像人的眼睛。

  我们看着门像看一个点着的炸药捻子,可它他 妈的一直不炸,后来我决定走过去。

  我:“你想什么想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嘴里那股药味隔三米还能熏人一跟斗?”

  死啦死啦就有些迟疑,他一直在迟疑,可就是不生退缩之心:“……炮弹总不能两次落一个坑里吧?”

  我:“谁说不能?我们就见过!亲眼!”

  死啦死啦想了想:“嗯,是常有的事。”

  “日子很难过,我知道。“我宽容地拍打他,就像他曾经拍打我一样:“想喝酒我舍命陪,要烧云土我都去给你找来,非得跑来喝耗子药?”

  他不吭气,只是站在那里,望着门。门没看,他望了很长的一气。

  死啦死啦:“我不是寻死,我是求活。”

  “我知道。“他盯着门,我就盯着他:“只是全民协助那块的药已经快用完了,这是实话。”

  死啦死啦:“哦。”

  我:“我走了。”

  这是实话,我走了。这是假话,我走到巷子的拐角就站住了,我开始抠老百姓家的墙皮。

  他又去敲了一次门,然后退回足一条街的距离。

  后来下雨了,我看着那只落汤鸡蹲在雨地里。用树棍和手指头在捣腾什么。我悻悻地*了很久,发现他是在用树棍和手指头抢救落水的蚂蚁。

  后来我也看着我脚下,那里也有在雨水中挣扎求存的蚂蚁。

  此时此地,我是它们的上帝,我可以救它们或者不救它们,现在我地心情很坏,坏到我希望它们像迷龙家门外蹲的那个人一样死去,我不想救它们。

  后来我蹲下来使用树棍和我的手指头。

  对错很重要,做虞啸卿是不好的……我救了它们。

  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死啦死啦正踩过水洼。去敲他的又一次门,门没被敲到便开了。于是死啦死啦便看着上官戒慈平静的脸。

  似乎她从来不曾为了一个叫迷龙的死鬼伤恸,似乎她从来不曾刻意谋杀眼前落汤鸡一样的家伙。

  我就站在拐角的雨地里,呆呆地看着。

  死啦死啦也呆戳在那里,他的智慧又成了已经剁碎的猪头。“我来看看。”他再度干瘪地说。

  门里地那个谋杀犯一点也不像谋杀犯。“下雨了。”谋杀犯如是说。“团座进屋避避雨?”

  死啦死啦便茫然地用目光追随雨点:“喔,下雨了。”

  他很快就看不见雨点了,因为上官戒慈递过来一把打开的伞。遮住了纷纷落落地天空。

  上官戒慈:“团座进来避避雨。”

  连问式都省了,死啦死啦便疲惫地抹了抹脸,说真的,一个刚死过一次的家伙不该这么快出来淋雨:“谢谢。”

  我站在那,看着他进了院门,消失,我动了哪根筋,猛冲向那院门,但门在我面前轻轻地关上了,我想敲开它。但举起手来却没有敲开它的勇气,最后我退回了雨地里,把脸上地雨水舔进嘴唇里解渴。

  我只好喃喃对着雨水祈祷:“老天保佑,炮弹别炸一个坑。”

  死啦死啦小心地走过院子,似乎怕被地上的雨水溅湿了脚。他真怕的东西就在他的身后——上官戒慈一直为他打着那把伞,她小心到没让一滴雨水落在死啦死啦头上。

  然后便进了堂房,坐在桌旁。死啦死啦听天由命地看着上官打着一把雨伞在院子里忙碌,她进了厨房,厨房里冒出了蒸汽,在雨幕中飘散。

  又要喝茶吗?死啦死啦便对自己苦笑。然后便瞧着雨地发呆。窗明几净。连刚把他淋透的雨也成了景。迷龙老婆有象死啦死啦一样的素质,只要她愿意就能让一个人如沐春风。一块湿热的毛巾递了过来。那是上官刚才在厨房里忙碌的内容之一,“团座先暖和一下。”

  死啦死啦:“不了,不用了。”

  上官戒慈就没听见一样,“湿的先就点暖气,干的你呆会用,这地方淋了雨大意不得,湿气太重。”

  死啦死啦:“弄脏了。”

  他确实很脏,还套着从南天门上穿下来地破布,我们现在就没人不脏。上官连瞄都没瞄一眼,收拾家务去了。

  上官戒慈:“都是迷龙的,没关系。”

  死啦死啦便有点惊,偷觑了一眼,因为迷龙的名字如此轻松地从那位遗孀嘴边滑过,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好吧,那就擦,他擦了擦脸,望着毛巾上蒸腾的热气出神。

  死啦死啦:“我特别爱看下雨的时候什么东西冒着热气,一个飞起来,一个就落下来,好像老天爷想跟人说点什么。不过这辈子都飘忽得很,能看到地机会不多。”

  没声音,死啦死啦抬头望了望,没找着人。过了会上官戒慈拿了一套干净衣服从这院里四通八达的某一道门里出来,放在他身边的桌上。

  上官戒慈:“团座要换衣服吗?迷龙有衣服。”

  死啦死啦摸了摸那套衣服,站起来开始由下往上解衣服扣子。上官戒慈打算出去。

  死啦死啦:“别走。我不是要换衣服。”

  他解开几个扣子是方便掏出裤腰里别着的手枪,他把那支枪拿出来:只……这是柯尔特,我那枝落在南天门上了,这是跟美国人借的。点四五口径,一发子弹比一块银元轻不了多少。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要是恨谁,拿它轰掉那个人的脑袋,非常解气……解气到以后你一想起那人地脑袋,就不再恨他。”

  上官戒慈看了一会,便伸手来拿。死啦死啦把她的手挡开了。

  死啦死啦:“不不,我不是要你现在拿它轰我的头,谋杀战地长官。“他做了个自嘲地表情,“还是一个功臣,这罪名不是你草民担得起的。我是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拿这支枪,找个绝不会连累到你的地方,我自己轰掉脑袋……我保证找个你看得到的地方,这样你就解恨了。”

  上官戒慈瞧着那枝枪,琢磨了一会儿,“你要什么?”

  死啦死啦:“只要你别这么活。”

  上官戒慈:“我活得很好。”

  死啦死啦:“我瞧不出人怎么死,可还瞧得出人怎么活。”

  他忽然觉得背上发毛,回头瞧了眼,雷宝儿站在一道门里阴郁地看着他,死啦死啦脖子僵硬地掉回头,小孩的阴郁实在比什么都可怕。

  死啦死啦:“……你还有儿子,迷龙的儿子。”

  上官没有笑,但给人的感觉是忽然笑了一下,那让死啦死啦背上发毛的同时,正面也不寒而栗。

  上官戒慈:“团座要不要喝杯茶?”

  死啦死啦愣了会,他能剩下的只有苦笑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茶已经上来了,很酽的一杯,雨还在淅淅地下,死啦死啦端详着面前那杯浓琥珀色的液体。并没人管他,上官麻利地在忙着一应家务,那意思你爱喝不喝。

  温馨得很,于是死啦死啦也就加倍地感伤。

  死啦死啦:“淡了点。”

  上官戒慈:“已经很酽了。是普洱。”

  死啦死啦:“少放了点东西。”

  上官戒慈:“普洱也就是茶叶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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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8:53:54 | 显示全部楼层
153


      死啦死啦就不再罗嗦了,拿起茶茗了一口,很香很酽,让他忍不住想舒散一下筋骨,能让人喝成这样的茶自然是没什么问题——哪怕他是一个很少有机会喝茶的人。

  于是他像是庆幸又像是抱怨:“还真是茶。”

  上官戒慈没理他。他就又享受又受罪地喝着那杯茶。

  茶里除了茶叶和水真的没有什么,我的团长欢欣兼之失望,如果这样就被谅解,他又如何谅解自己?

  然后他就闻到了那个他永生难忘,并且一次就熟悉之极的气味。死啦死啦回过头,雷宝儿给他端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刚冲的荔粉,小孩子阴郁,但是有礼彬彬——什么让他成了这个样子。

  雷宝儿:“叔叔,甜的。”

  一个已经喝过一次的人,离几米远也闻出那股子热气一蒸,刺鼻之极的味道了。

  死啦死啦苦笑着,回头看了眼上官戒慈,人并没看他,也并没人管他,还是那样,爱喝不喝,由你。

  于是死啦死啦由得那碗藕粉放在桌上,茫然地摸了摸雷宝儿的后脑勺,“小孩子,头真圆,跟你爸爸一样圆。”

  雷宝儿:“爸爸的头是扁的。”

  死啦死啦怀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就他一向拍人脑袋的习惯来说,那么他的手心怕就是八角的。

  雷宝儿:“龙爸爸的头才是圆的。”

  死啦死啦就很崩溃了,再一次看着那碗味道扎鼻子的藕粉发呆,想上吊时没有绳子,不想上吊倒就有了绳子。

  雨已经不那么下了,滴滴的,答答的,我跟那块抠着我面前的墙皮。老百姓家的墙是就的土坯,下过雨之后质地松软得让人就忍不住去抠,我已经把它抠出一个大坑来。

  有个老太太出来跟我急:“抠啊抠啊,再抠就要被你抠倒地!”

  我就半死不搭活:“不会倒。倒了把我埋这。”

  然后我立刻活了起来,我从老太太身边蹦开的时候差点没把老太太吓得跳了起来——因为我等的人出现了。

  死啦死啦,猛然打开了院门,然后从里边冲了出来,我父亲追在后边嚷嚷。

  我父亲:“怎么又没把书带来?!”

  死啦死啦:“下回下回!”

  他径直扎向我这里,离得老远我就闻到那股熟悉之极也难闻之极的气味,他跟没看见我一样。像是被鸟枪打了的野兔子扎向巷道深处。他迅速把我抛在身后,而那老太太还抓住我不放。

  我:“打过来啦打过来啦!”

  老太太便失了惊。那速度冲南天门都绰绰有余:“鬼子打过来了打过来了!”

  她人也没了,门也闭了。我蹦着颠着去追我的团长,他都已经跑过巷角了。

  转过角,就听见呕吐声,看见那家伙把脑袋狠顶在墙上,一块松动的墙砖都被他顶得掉下来——比我抠抠的威力大得多。然后又是那一套,挖和吐,并且是吐不出来什么的。

  我:“别吐出来啊!别吐!别吐你就成啦!你就总算弄成一件事啦!你弄成啦!偿了心愿啦!”

  我一边捡起砖头,平拍他的脊背,帮着他催吐。

  “帮帮我,水。”他抬起一张暴汗淋漓地脸对我呻吟。

  我瞪着他发呆:“……我们回南天门吧?我们干嘛从南天门下来?”

  他应该是压极没听,因为我没去找水,他就一下子猛扑在地上,像狗一样,猛喝地上水洼里的积水。我瞧不下去。我拖起他,去能救他地地方,“……你让我怎么跟全民协助说?!”

  全民协助坐在门槛上,皱着眉,要通不通地抽着水烟筒。据说他将在下一个节日的下一个节日的某一个见鬼的下一个节日回去,但现在他烦心的怕不是这件大事,而是死啦死啦又占了他的吊床。

  全民协助向我抱怨(英语):“他们告诉我要到圣诞节才会考虑我的回程。我看我要在中国做一个农民了。”

  我只能厚着脸皮(英语):“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全民协助。”

  全民协助(英语):“……刚洗过胃又喝了同一种毒药——两发子弹钻进同一个弹孔也不会比这个来得荒唐……他是在尝试自杀吗?”

  我摇头,全民协助也用不着看我的摇头。他自己摇得更狠(英语):“如果他也会自杀。那我现在一定在月球上……我要在月球上做一个农民了。”

  我也气得在含讽带刺(英语):“他最近有了良心,现在在洗涤灵魂。他如果不这么干。刚换的良心就会死掉。”

  全民协助(英语):“这是宗教吗?释迦牟尼?中国道士?伏都教?”

  我没好气地(英语):“是他一个人的宗教,叫心安教。他是他自个的教宗。”

  全民协助(英语):“我很想加入。”他站了起来:“药不够了,我也许只好用枪药给他洗胃了。”

  我(英语):“用什么都行。”

  全民协助就小跑开了去做预备了,我瞪着吊床上的那个家伙,他汗湿得把吊床都给浸透了,可清醒得很,瞧着天顶出神。

  我:“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死啦死啦:“我想让她离开禅达……这地方死的活的全混作一堆了,在这呆着的人总有天要把自己耗死……她该死吗?迷龙我救不下来,可是她该死吗?”

  我哑然了很长时间:“……没有别的办法?”

  死啦死啦:“没有。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是地,既然他带着我们在长久的一筹莫展中活到今天,那确实是他说没有就是没有。

  我:“已经没有药了,再来一次,我们只好给你上大粪了。”

  他没吭气,摸着火烧火燎的肚子,看着天顶。他大概是像蟑螂一样抗药的吧,这回他连幻觉都没有。

  他什么也没说。于是我知道大粪他也无所谓。我们攻上了南天门,我们甚至能让怒江改道,但我们没法让人偏离他要做的人。

  我搀着那个又一次大病初愈地家伙进来,找了张椅子把他放下。我觉得不大以劲,每个人都看着我们,每个人都不说话,看得出他们曾在讨论的话题在我们进来时被打住了——我以为说的是死啦死啦。

  我:“他没事。今天不会暴毙,明天就不好说。”

  丧门星直冲冲地:“张立宪说我们快可以回家了。”

  我愣了一下,我现在知道他们在怔忡什么了,我看张立宪。张立宪大概是从放了这谣言后就没插嘴过,坐在那发怔。

  我:“扰乱军心吧。哪来地谣言?”

  张立宪瞧我一眼便转开了头。给我一个不屑回答的表情,余治过意不去,一五一十地复述:“跟我们要好的军官都跟他们带地兵交心窝子了,没实说,可让他们想想仗打完以后地事,别只想回十万八千里外的老家了。那些地方都教小日本榨干了也打烂了,想想有没可能卸了这身皮做本地人地倒插门,可能还要好一点……我们也就是带个话。”

  没人说话,有人叹气,不会喜悦的,已经适应了这么多年,这种消息扑过来就是让人失落。

  我:“……倒插门也是个去处,这地方男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你们洗干净了也能吃香。”

  丧门星下意识地摸了摸他贴身装的兄弟:“我是一定要回去的。

  克虏伯就忧心忡忡地:“我怕卸了这身皮连饭都没得吃。”

  我就看阿译,阿译正入定。好像他耳朵里听见了谁都听不见地《野花闲草蓬春生》。

  阿译:“……我不想回上海。你会想回北平吗?孟烦了?”

  我脸上僵硬了那么一会儿:“……谣言。等真脱这身皮的时候我才说它不是谣言。”

  我回头去瞅死啦死啦,他安静地坐在那养着神,好为下一次的服毒做预备,这一切与他基本无干。

  我远远地跟在死啦死啦,他已经恢复了一些。不**形但眼睛象疯子一样炽热,他现在去迷龙家脚步都不带犹豫的。我跟在那么个似乎与他无关又实则有关的距离,我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只是跟着去。

  回家不是谣言,用我们动物一样的嗅觉也能嗅出它绝非谣言。只是回家和他无关,他是个连祖籍都没有的人。

  我又一回在那抠着墙皮。墙上那个土洞已经被我掏得越发大了。那家伙又一次从迷龙家里撞出来,我父亲又一回在后边嚷嚷着徒劳地想要追上他。

  我父亲:“我的书到底被你做什么用了?”

  我又一次架起那个跌跌撞撞地家伙去找救治的地方。

  后来他又去了几次。我想他怕是喝药都喝出抗体了,且死不了,我不用去了,可我还是跟着去。我觉得迷龙老婆的怒气不会歇止了,摧塌八百里长城也不会歇止,可他总会告诉我某个他认为大有希望的细节。

  那家伙,腹痛如绞,冒着冷汗,被我架着,还要跟我唠叨:“……她儿子裤子上的破洞今天给补了,不是补丁,补了个花。”

  我:“……又怎么样?”

  死啦死啦:“今天她门上多挂了个小镜子,是本地人拿来照妖的。”

  我:“那又怎么样?人兴许就是说你别来烦啦。”

  死啦死啦:“不是的,你不懂,她一直着意让院里跟迷龙死的时候一个样,连一片树叶都不肯多落的。”

  我:“你跟迷龙说照顾她们……就是这么照顾的?”

  死啦死啦想了想,嘴里喷吐着毒药的气息:“……不算照顾吧?”

  我:“……你看上她啦?”

  死啦死啦,我也真服了他,答得真是毫不磕巴:“恐怕是。这辈子打过交道的女人怕也有几十号,拢一块怕还比不上人家一根小指头。”

  我:“有希望吗?”

  同样的绝无磕巴:“没希望。”

  我就沉默地架着他去找洗胃的地方。

  是没有任何期待。你能有什么期待?我们都没有期待。

  “你走吧。”我一脸权威地说。

  而阿译小心地把那摞我们凑出来的脏乎乎地钱放在不辣面前的砖头上——不辣那小子已经越来越像个花子,三生九世的花子。死花子一脸傻气实则两眼精光地看我们背后,看我们左右,看整个他的华宅,我们就不上当,我们知道没什么可看的,除了蜷在一边把自己窝成乌龟一样的横山光寺。

  不辣:“走哪?你们快把话说清楚。我要去讨饭。”

  我:“回去。”

  不辣:“回哪?”

  阿译:“回你老家,你说有两条河包着地地方,你说有最好吃地米粉的地方。”

  不辣开始嘻皮笑脸:“赶我走?做叫花子还怕赶?”

  我和阿译互相看了看,因为让不辣走,这是我们俩互相地一个计议。

  阿译:“这里的仗快打完了,你看不到吗?你闻都闻得到啊!”

  我:“山高水远的,你蹦不过去的。”

  阿译:“孟烦了托了人,找到个往那边去地车队,差不多能把你带到湖南了。机不可失的!”

  我:“我托个鬼?是四川佬帮忙找地,我才不要居他的功劳。”

  不辣:“你们两张嘴都讲糊了。不管我呀?”

  我就压低了身子,揪住他的衣领:“要得——你只准讲这两个字。”

  不辣就看着我们嘿嘿直笑。

  我和阿译不知道去哪。可有兴趣替不辣决定。虞师捷报频传,打官的开始打包细软,我们就打包残肢和记忆。

  然后不辣伸出一只手,指着那个蜷成一团的死日本佬:“能带他吗?”

  我一下把不辣擞开了,连阿译都一脸气恼。

  我:“你他 妈的。”

  阿译:“你他 妈地!”

  我:“一车子你不认得的兵,能容得你个死叫花就算情份。还能容个早该被砸成酱的杂碎?”

  阿译:“你知道这机会来得多不容易吗?现在的车队连根针都塞不下,因为哪个官都在往家里挟带私货!”

  我:“丧门星背的他自家兄弟的骨头,你他 妈的弄了个什么奇怪玩意?”

  不辣还是嘿嘿直笑:“又不让我讲话了。都一样的,都一样的。”

  我:“一样个屁!”

  不辣:“要打仗,我们都是照着对方脑壳开枪的,战打完了,我跟他一样都是要饭地。都一样的。”

  我吁了口气,看了看阿译,阿译点了点头,尽管很艰难。

  我:“你摁住他。”

  阿译就把不辣摁住。不辣好像也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他不挣扎,我从裤腰上拔出全民协助的那枝柯尔特,上好膛,走向那个蜷成了团的家伙。那家伙坐了起来。也没躲,只是抖得风中一根草也似,他哆哆嗦嗦盘膝坐好,哆嗦得盘膝时都得要用上自己的手,他把双手合了什,闭着眼。流着眼泪。很急促地也不知道在念些什么。

  不辣就哈哈地乐:“打吧快打,你快打完他。下一分钟好给我收尸。莫以为一条脚地人就没得办法把自己搞死。”

  我没打,不光是因为不辣的威胁,不光是因为我知道他说了就做得到,也因为我有点打不下手。不辣就轻拍阿译摁着他的手,阿译无力地放开了。

  不辣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要饭家什,钵子拿在手里,罐子用绳子系在手上,柱着树杈,他跟我们俩不在似的,只跟那个小日本说话:“莫乱跑。我回来帮你带饭。”

  我想他们俩的交流大概象狗肉和死啦死啦交流一样不用言语吧,横山立刻就听懂了,听懂了就蜷成一团,说是跪着磕头也不像,倒像激动过度死过去了,在那抱成一团。我们也不管他也不关心,这地方没有人会激动死地,我们只是跟在一个蹦蹦跳跳地不辣后边。

  我喃喃地牢骚:“他 妈的,那么多心血全白费了。”

  不辣:“哪里白费啦?不这么干你们要不得过。现在你们干了,过得去了。快点快点,别老让一条脚地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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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8:54:3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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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就只好加快步子跟上那个一条腿的神行大保,不辣叫我们跟上是有事情的,他把那摞钱又塞了回来,塞给我我推开,塞给阿译,阿译推开。

  不辣:“你们要害死我呀?我真要蹦回湖南,带这些还不是自寻短见?要蹦回去,我身上就不要有别人想要的东西!”

  他说得对,我嗯了一声,而阿译默默地接了。

  阿译:“……你真就把一个小日本看得比我们还要紧?”

  我:“我讨厌他。我现在还想点了他。”

  “我也讨厌他。“不辣兴高彩烈地同意:“我也讨厌你,还不是要一起过?”

  阿译:“……别把我们跟个鬼子放在一起比。”

  不辣:“当然没得比。我跟你们讲,我讨厌他,我一讨厌他,就骂,打仗我们湘人没少死,正好出出气。他个姓王八就哭,就跪着磕。”

  我:“假的啦。他现在用得上你而已。”

  不辣兴致全然不减:“我当然晓得。”

  阿译:“……等他一用不上了你了,你睡觉他就给你一块大石头。”

  不辣:“那倒不会。”

  我:“……确实不会。”

  阿译就很有些讪讪,因为那显得他心理阴暗。

  我:“阿译就是担心你,还有遇事爱往坏处上想。他要是坏心眼,世界上没有好心眼了。”

  阿译就连忙展了展容:“谢谢。”

  我:“可现在是在打仗,仗打完以后呢?你帮他做这么多,他还不是要回去的。你值不得为他这么做。”

  不辣便也开始有了点怒容,对横山发的,而不是对挑拨离间的我们:“快回去好了!回去好了!千万不要再来了!跟你们说我讨厌他嘛!屁大点事也要跪,毛大点事也开哭,要讨饭他那腔调开口就变肉饼子!乌用场派不上还要分走我一半食!”

  我们不再说话了。陪着他走吧。

  他讨厌横山,可他现在得这么做。要不然,用他的湖南话说,不得过。

  我和阿译后来就站在街头,看不辣要饭。我们在这也许有好处的,我们在这,上次赶过他的那个花子头儿犹豫再三没有过来。而不辣蹦着跳着,涎着笑着,有时有,有时没有。饭是讨得离我们越来越远。

  不辣爱蹦,蹦得离我们越来越远。那是下意识地,他已经彻底地远离了我们,也许还念点旧情,但他已经彻底厌离了我们所在的世界。

  我和阿译互相看了看,我和阿译都明白。如果让我们也像不辣那样粗鲁和一无所求,说不定我们也蹦在他的身后。

  后来一辆车停了下来。就停在我们面前,车上的军官下来,向我们敬了个礼——这时我才发现他是小猴,不过这会他让我们觉得很陌生,因为我们熟悉的是他对张立宪和余治的那张脸,现在他拿出的是一张师直对下属团的脸。

  小猴:“我师公务。让你们去一趟。”

  我们讶然得很,着实讶然得很。

  我已经讶然得出了声了:“我们还有什么公务?”

  小猴便多给了一句,那多半还是看张立宪的面子才说的:“师座从前沿回来了,正在西岸江防候你们。”

  我瞧阿译,发现阿译也在瞧我。他是屁都不敢放一个地。那我放:“候我们?候我们干什么?”

  小猴:“不是候你们,是候龙团座和你。”他已经不耐烦起来:“上车。”

  于是我上车,我最后看见的是站在那里茫茫然地阿译,还有更远处笑嘻嘻冲我敬礼的一个叫花子。

  车又一回停下,死啦死啦正一脸吸毒鬼相地站在迷龙家对街卖呆。

  小猴又一次地下车敬礼:“龙团座。师座有请。”

  死啦死啦诧异地瞧着车上的我,我向他大做诧异的表情和手势,他倒是没我那么多废话,径直就上了车。

  然后我们行驶。

  我又一回地毛骨悚然,原来师里比我们还了解我们的踪迹。

  车在山野中驶行,这是西岸。但不是我们熟悉的西岸。

  它没有我们习惯地硝烟味道,反倒是越来越曲径通幽。偶尔我能从林叶间扫见并不豪华但是清雅的山间小筑,看得到火山石切筑的院落,也闻得到硫黄的热气。

  我一直在左顾右盼,有时就把手在死啦死啦眼前晃晃,他大概是嗑过太多药了,这些天总有些睁眼瞎子才有的表情。后来我瞧见丛林里有若隐若现的岗哨。

  早听说西岸有火山,天然温泉可以让人解乏甚至忘忧,我立刻生了带小醉来散心的念头,这个念头更立刻地打消了,这里有岗哨,是只有高官才能来的平民禁地。

  车停下了,我们木然瞧着那片林子,它倒是蛮合适我们打日本人伏击或者日本人打我们伏击的——这是我们下意识的想法——然后我们跟着小猴进了林子。

  林子里围着树,用军用帆布扯了幔子,小猴把我们带进的是这里。

  小猴:“更衣。”

  几块大白毛巾拿了过来,我们真是很久没见过这么白的毛巾了,伺候我们更衣的是军人,可我们听见很遥远地传来女人的笑声。我终于开始有点赧然,不是因为脱,便脱作光屁股也没什么,是因为白毛巾衬在我们身上根本就是两个乾坤。

  我小声地:“虞啸卿这娃终于成唐基了。”

  死啦死啦瞄了眼,小猴他们离我们很远——看叫化子的烂黑皮衬在白毛巾上并不是多有趣地事情,于是他也哼哼哈哈地回应:“你说娘们?虞啸卿再掉也掉不到这个地步。”

  我:“走着瞧。”

  死啦死啦:“走着瞧。”

  小猴已经近来:“师座有请。”

  于是我们就去见师座,跟上回装在一架破飞机里摔在缅甸一样,上回裹的是花布,这回裹上白毛巾。

  穿过那些迷宫一般的丛林小径,很远我们就看见虞啸卿坐在一潭热气蒸腾的水眼里,一个人,周围并非没有军人。但离得他很远——不仅是距离上,也是心理上——现在他那股子拒人三尺之外的气场越来越强了。他低着头,瞧着蒸汽里飘着的一片树叶,一樽大托盘在他身边飘着,上边放着酒壶和酒瓶,但他根本没有去动地意思。他那张瘦脸象刀刻一样,刻着孤独自闭和更多地东西,裸着的膀子上有一条绷带交缠地新伤。

  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虞啸卿,几乎是我们下南天门的同时他就奔赴西线战场,现在我们看见一张倍受折磨的脸。肩膀上还伤得不轻伤成这样的人不该泡在水里,可这关我什么事呢?让他泡死好了。

  我们又一次听到女人的笑声。这回还夹进了男人的笑声。

  虞啸卿皱了眉,从水里伸出一个指头动了动,我都不知道他的部下是怎么看见的,但他们就是看见了——他们怕是每一秒钟都要盯着师座大人地举动吧?

  虞啸卿:“什么人?”

  小猴:“是县长家里的……”

  虞啸卿用不着等到听完:“叉。”

  什么疑虑都没有,小猴立刻招几个兵去了,没一会我们就听见男人地呼痛声以及女人的惊叫声。然后立刻安静了,相信小猴一定是一丝不芶把人叉走的。

  虞啸卿:“他俩留下,你们都走。”

  于是所有人都走了,我和死啦死啦扯着毛巾傻子一样站在那里。虞啸卿看着水面,不吭气,拨开那片他已经看了很久的树叶。

  他有了权力,从东岸到西岸,现在军长也要让他锋芒。他很难过,可在他一生中最难过的几个月里他的仕途走得超过以往地十年,可他还是很难受……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虞啸卿:“能下来吗?我是请你们来洗澡。不是请你们来看我洗澡。”

  死啦死啦用手在胳臂上搓了搓,黑泥成条地下落,这是他不下水的原因。

  虞啸卿:“半小时前我比你还来得脏,我刚从前沿回来。”

  死啦死啦仍然在犹豫,我就更不用提。不,不是不好意思,我们才不是嫌自己脏——而虞啸卿也知道,他用眼角都瞟得出来。

  虞啸卿:“我也讨厌这里,看惯了血和土,这里就绿得刺眼——可我想找个能和你们坦诚相见的地方。”他从水里站了起来。以便我们彼此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的身上也不缺伤痕。弹片咬到我的时候,也不会觉得这人是一身虚肥臃肿的死肉。好了。现在我们都一样了,伤痕就是军衔和勋章。”

  后来他瞧了瞧我们,微笑:“哦,你们俩的痕都多过了我,那你俩位今天就是我的上峰——下来下来,我的上峰,地方不怎么样,可是水很干净,如果你们不嫌我刚才在这里泡下了六斤老泥。”

  那就却不过了,我犹犹豫豫地走近了一点,死啦死啦在水眼边坐下,拿人家的洗澡水泡他的脚丫子,一个一个脚丫子地泡,舒服得直叹气——我知道他存心在惹人生气,虞啸卿也知道,虞啸卿斜眼瞧着他,很久不见虞啸卿这么瞧他了,又好气又好笑的。

  虞啸卿:“我建议你把自己整个泡进来,要泡透了,要出一身透汗。可以清毒的。你最近很需要清毒。”

  死啦死啦一下子被定格在那里了,他歪着头,两只手还在自己脚巴丫子上头,虞啸卿很友好地看着他,他们俩关系最好的时候虞啸卿都没这么友好的。

  那表示他对死啦死啦最近干的一切事情了如指掌,如果他仍是以前的虞啸卿,谋杀他下属的人早已被抄斩满门。

  于是死啦死啦再也不调皮了,扑通下水,把自己淹了个没顶,良久后从托盘那头露出了他的脑袋。

  然后虞啸卿便瞧着我:“你呢?”

  我规规矩矩下了水,把自己泡在里边。

  我们一声不吭地把自己泡在水里,有时划动一下胳臂,让自己更直接地感觉到热流。我们连热水澡都罕有洗过,更不要说温泉,化去的恐怕不止是我们身上的老泥,还有我们自己。

  虞啸卿平和地看着。看来他今天决定做个平和地主人了,他伸手把那樽船一样漂在我们中间地托盘拖了过来,把酒给斟上。

  虞啸卿:“怎么样?还非得要我软硬兼施地弄下来。”

  他是对我们两个人说的,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无视我。

  我声音都泡得有点发颤:“……舒服。”

  死啦死啦眯缝着眼:“死了也不过如此吧?”

  虞啸卿没好气地瞧了瞧他:“我决定从西线回来一趟时约的你们,是在西线战场上打地电话,我可以不见钧座,可得见你们。你们送我去的西线,我这是第一次回东岸。”

  死啦死啦反对:“不是送,是拦路求情。”

  虞啸卿恐怕也明白了只要顺着死啦死啦的说道。那便永远不要回来了,今天他很坚持。或者说现在他更聪明了。他拍了一下肩上裹着的绷带,让话题回到原轨:“弹片从这里进去,后边出来,半个军传闻我已经殉国,可也没回东岸——因为我这么想,我欠了债。我回来的话就得还你的债。”

  死啦死啦:“……你没欠债。这种话不好乱说,说多了自己当真。”

  虞啸卿:“当到按时定量去喝老鼠药的地步?那你倒不用担心,不会。”

  他们俩又杠上了,就算隔着蒸腾的热气,照旧咄咄逼人地瞪视,最后虞啸卿摊了摊手,作罢。

  虞啸卿:“前方正紧,我不会无聊到折回来还债。债可以打完仗再还。我回来,是因为烽火连天,你两位大有可为。很用得上。”

  在热水里泡得松散了的肌肉又绷紧了。有什么办法?多少年地打下来,我们听见战争二字起的已经是生理反应。死啦死啦在水里猛然哆嗦了一下,是那种汗毛孔都竖将起来地哆嗦,在一池热水中还能这样……他没得救了。

  虞啸卿便很有趣地看着他:“你哆嗦了。可不是害怕。”

  死啦死啦:“……就是害怕。”

  虞啸卿:“害怕的是什么咱们权且不说吧,我只是保证。你无需再打南天门。”他猛一伸手,如同要给死啦死啦一个耳光,但他是把水抄了死啦死啦满脸,然后他冲了过去,抓着死啦死啦地头发,把他的头摁进水里。摁进水里。再拔出来,再摁进去——我想帮我的团长。可我发现虞啸卿的举动介乎嬉戏和当头棒喝之前,至少他自己这样觉得。

  虞啸卿:“军人马革裹尸,死得其所。战死沙场,亦我所愿。”他淘米似地把死啦死啦的一颗头往水里抄,后者几乎不反抗:“可你沉溺人情太多,形同自废。”

  他最后一次把那颗脑袋从水里拔出来,推开。死啦死啦退到了池边,抹着脸,大口地喘着气——虞啸卿看着他,戏谑的成份完全没有了,那张脸成了铁铸地。

  虞啸卿:“在南天门上时你也许为我痛心,现在我看你痛心,是你的十倍。”他一个耳光摔了过去:“你是我最信的人。”

  死啦死啦死样活气的,挨了也就挨了,他拿热水洗自己刚挨过的脸。虞啸卿不介意,他退回了池中,那地方更适合谈他纵横捭阖的梦想。

  虞啸卿:“如果你的炮灰们还在,将是虞某人麾下最最辉煌的铁军,数千铁甲,敢敌十万虎狼。”

  我:“师座。从来没有过数千铁甲,只有数千个曾是人垢子兵渣子的死人。”

  虞啸卿歪头看了看我,像是在琢磨是不是该把我这么光着扔出去,但最后他只是挥了挥手:“他们会回来。回来后我会让他们成为铁甲,而且不是数千,是数万,数十万。”

  得了,他们不可能回来,因为我们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了。我咬了嘴唇,不再说话,虞啸卿说的只是个数目字,数目字当然可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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