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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朦胧的晨光

[转帖] 《铁鹤书》唐朝背景下的克苏鲁小说【完结】,作者:永恒的夏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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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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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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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3 07:46: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节【猫三的回忆,第三部分】

        关于在那座城市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个人只说过一次,是在病榻前对他的儿子们说的。

        “我第一眼看到它时,就已经觉得不对劲了。”他当时那么说,虚弱而阴鹜的双眼蒙上了一层茫然,即使在数年后,他任然心有余悸,“它太完好了,城墙没有一丝破碎,就像是昨天刚建成的。月光下,那里一片死寂——”

        那人就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中来到了城门口,城门是开的,他向里张望,并没有看到人。城里的房子也完整得异乎寻常,看不见断垣,也不像是被风沙掩埋过。这么一座完好的城市,为什么看不到人呢?

        那人陷入了迟疑,在他58年的生涯中,他见过了无数的凶险,但是今天,他头一次心中没底。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悬在了半空,失去了脚踏实地的感受。

        月光无声地洒在空荡荡的城里,像是拿白浆灌入了这个凝固的世界,给人一种天地之间轻若鸿毛的错觉。那人抽出武器,牵着马进入城中,想寻个能够避风的地方。他越走,就越觉得不妥,有些房屋里的桌椅,几乎是崭新的,油灯也没有半点油迹,马厩整理得干干净净,一星半点草料碎末都没有。这样一座城,像是一件精心雕琢的玩具,却不像是真为住人而建立,也不像真有人在里面居住过。它伏在沙漠深处,却少有沙子落在里面,似乎只剩下了一个解释,这座城市是在不久前的一瞬间诞生的。

        他踩在几乎一尘不染的路面上,想象着当初人们是用什么办法把它建造出来,前面的路忽然就走到了尽头,他看到一座巨碑耸立在他面前,如同一个巨人正在俯视着他,在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丢掉了长久伴随着他的骄傲,几乎要跪倒在地。

        “你们不会知道那种压迫的感觉,仿佛无尽的岁月都压在了你的身上,这超出了任何一个血肉之躯所能承受的范围,碑上那几个字仿佛用铅铸成,压在这座妖城上,让它永世不得翻身。”

        “父亲,那是什么字?”

        “后来,我把凭记忆写下的字拿给国师,他告诉我,那是用汉文写成的‘恒苦’二字,如果他没猜错,就是这座城的名字。其下还有一行小字,始建于至正八年,完工于至正八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国师也不知道,他说,他从没有听说过这个年号……还有,石碑顶端那个……那个……”那人说不下去了,他似乎没法冷静地描述他接下来要讲的东西,那东西一定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影响,以至于他的语言组织能力一涉及它就会支离破碎,完全没办法把它描述出来。

        那个人之后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他的几个儿子听从了国师的意见,将这个明显是出自于老人不切实际幻想的故事彻底埋藏了起来,有一个儿子后来在一次酒后,无意中提及了此事后来,为了保住父亲的尊严,他不得不杀光了当时在场的所有妃嫔与侍者。

        “他以为事情能就此神不知鬼不觉,”杨霜在他的书稿中写到,“他差点就成功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当然记得遇见田孤人这件事!我正要说到它!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我要特别提一句,那就是大雾,走出通道后,我们站在山顶向远处眺望,发现整片湖面都被稠得密不透风的白雾封锁了,简直像是在君山四周设下了一座漂浮不定的白墙。

        什么?打铁声?不,我们没有听到什么打铁声,当时我能听的到唯一的声音就是鬼叫,田孤人的鬼叫。对,他也在山顶。

        他看上去已经严重神志不清了,一个人蜷缩在在山顶的边缘处,嘴里发出古怪的叫声,我没法跟你学那个声音,它像是从深不见底的潭底传出的蛙鸣,我找不出更合适的形容了。他的样子……说实话吓到我了,当时万籁俱静,只有他时断时续的叫声在寂静的山顶回荡。杨霜怕他失足滚落下去,想要上前拉住他,却发现他被一种奇怪的细藤蔓缠住了手脚,怎么拨都拨不开。你问我怎么认得田孤人?他当时手里紧紧攥着那件标志性的锦袍,江湖上几乎没人认不出。杨霜朝他喊了几声,他没有反应,自顾自入魔一样呢喃着,杨霜又扯了扯那藤蔓,没有能够扯断,倒是从上面捋下了几朵指节大小的小黄花,他把花递给我,问我认不认识,那花瓣摸起来质地厚实得不像草叶,简直像是一块韧皮。我告诉他我也没有见过,但是光看外型,这像是兰花被作了一番缩水收紧的处理。

        田孤人这时像是忽然冷静了一些,他看看杨霜,忽然一把把他当胸攥住。我跟杨霜都被这变故吓得不轻,杨霜喊了一声“田掌门”就急忙伸手去解,但姓田的大力鹰爪功着实了得,谁能想到这么一个恍惚之人,五根手指像是铁铸的一样纹丝不动,骨节里竟然还发出脆硬的“噼啪”之声,在这种环境下听了让人心胆俱寒。

        田孤人用一种很神经质的眼神盯着杨霜,不,我不是说疯狂,那种眼神不是来自于一个完全失去理智的人,而是来自一个彻底走投无路的人,你明白吗?绝望,崩溃,偏执,就是那样的眼神。

        “金铃……不响了……”他当时好像是这么说的,因为口齿不清,他说的话我们只能靠猜,“他答应的事,该去做了!”

        “田掌门,你说什么金铃?”我问。但是田孤人没有回答我,他只是松开手,颓废地低下头:“他在干什么?再不回来就来不及了!岛上那东西要出来了!”

        “岛上?君山岛?什么东西?”杨霜问,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急切,也有些恐惧,像是在黑暗中摸索到了什么没法解释的东西。

        田孤人对提问充耳不闻,他开始喃喃自语,用的语言很奇特,每个字听起来都像是雅言正音,但是拼凑到一起,却半点都理解不了。你想象一下把一箩筐泥活字印倒在地上,然后一个个捡起来念,嗯,差不多就是那种感觉。

        姓田的念念有词一番后,忽然把手里那件袍子扔给我,就是那件他从不离身的彩缎锦袍,他对我喊了一声“穿着它走!它能带你出去!”就开始对着漆黑的夜空祝祷起来,不再理我们了。他像是刚才养足了精神,现如今祝祷的声音中气十足。我还记得他当时的几句祷词:“天外蛮妖,欺我正神!乾宫虺蜥,盘噬十方!血海割剥,乾坤涂地!搭琅痴彘,洞庭老蛸,桀魔饕孽,万古遗丑!”

        我就记得这几句,好像还有一句讲到了本朝太祖,但是他用典太深,我没有听懂。我翻了下他扔给我的锦袍,惊奇地发现袍子内里竟然缝满了密密麻麻的布条,每张布条上都有朱砂抄写的《金刚经》经文,还有些是我辨认不了的密宗符咒,如果把这件衣服反穿,简直就成了一只身披羽毛的大鸟。

        我再看杨霜,发现他听了祷文后,表情异常僵硬,可以说是呆若木鸡了。我急忙问他怎么回事,他结结巴巴回答了一些让我摸不找头脑的句子,只是反复在说:“难道是真的?”似乎田孤人的言行挖掘出了他某个一直试图否认的恐怖真相。

        接着我看到了一样东西,不,我是说……我不知道是那里真有东西还是我的错觉,当时我无意中扫了一眼湖面,我发现浓雾似乎翻腾了一下,那一定是一阵风,因为除了风那里不可能有东西可以大到搅动一团雾气。在雾中,我隐约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那时湖面太暗了,而雾只是散开了一瞬间,我不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似乎是一个浮肿的巨型肉球缓缓沉入水中,又似乎是一条大鱼在水面上露出了它畸形肥胖的脊背,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我看错了,但是我发现杨霜显然也看见了。因为我明显听到了他低声的呻吟。

        “那是什么?”我小心翼翼地问。

        “‘虚人’……玉玺的守护者……”

        接着他转向依旧在高声念诵的田孤人:“谁创造的它,是摩奴,还是君山下的那个东西!”为了盖过田孤人,他也提高了音调,这个问题似乎对他很重要,从他急切的表情上看,这个问题他一定思考了很久。

        但是姓田的没有回答,连续的吟诵已经让他声音嘶哑,山顶的大风也吹散了他的发髻,看上去只有最偏执的疯子才会像他这样。

        杨霜终于放弃提问了,他拉上我,飞快朝我们来的洞口跑去。进了洞口,里面果然又是盘旋向上的台阶。我们扶着墙,尽量让自己走得快一些,但是四周压抑的黑暗还是让我喘不上气,我不得不跟杨霜搭话来分散我的心神。

        我问他,那田疯子刚才说到太祖爷的典故究竟是什么,他告诉我,太祖十五年,也就前朝嘉定十三年,太祖爷亲征讹答剌城。五月,行军途中忽遇大风沙,太祖在大漠中与众人失散,他孤身一人骑马在一片沙海里走了一夜,正在人困马乏,穷途末路之时,他在月光下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城市,恒苦城。

        他还给我讲了城市里那块大碑,还是大碑顶端那颗巨大的“彼岸之眼”,它耸立在城中,仿佛监视着整座沙漠,不,按照太祖爷的说法,它从沙漠中投出的视线仿佛穿越了古今,监视着所有的时间……

        “丫头,等一下,我承认你这个故事很有意思,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把这些告诉我,你应该已经知道,是我派白牡丹把你们从武当一路赶去了洞庭。”

        猫三住了嘴,她的表情很复杂,之前的天真一扫而光,如同在一瞬间,她蜕变成了一个城府极深的女人:“你说,在公安渡外,白牡丹把杨霜叫做周问鹤?而据我所知,知道这个名字的除了我,只有他的那些师叔伯。如果那个通知白牡丹的人不是我,那就只有可能是武当山上的人,他的那些师叔伯们……”她说到这里,双眼逼视着彭和尚,“如果表面一心为你的人背叛你了,那你唯一能相信的,就是那些,已经挑明对你不怀好意的人。”

        这段对话发生在洞庭湖石屋外,周问鹤进入石屋,而彭和尚正在为猫三小姐疗伤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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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3 07:47: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节【真相的边缘】

        雨势总是大一阵又小一阵,却完全没有要收住放晴的意思。周问鹤跟客栈掌柜打好了招呼要长住,他说,除非他能确定猫三小姐的身心完全恢复了,否则绝不动身。

        然而这镇子实在是乏善可陈,刚呆了一天猫三就抗议说有一种坐牢的感觉。吃食方面就更单调了,当周问鹤趁着短暂的雨停,同猫三上街打算换一换口味,那掌柜的表情分明在说:你们转了一圈还得回来。

        这镇子只有一条街,有多少做买卖的扫一眼就全看清楚了。天还是阴沉沉的,仿佛随时都会有几点雨落在头上,让人心中为难到底值不值得打伞。猫三严严实实地裹在新买的大氅里,对抗着可能出现的雨滴,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其实你不用陪我出来。”周问鹤也觉得无趣,只得嘴硬说,总不能刚出了客栈就转身回去吧。

        这街上有一个癞头小儿,正提着一个茶瓶四处点茶要钱,周问鹤看到他瓶子里流出的汤液后几乎要怀疑这是直接从泥水里汲出来的。还有一个邋遢和尚,拿着一把钝刀正在卖猪脯,不知怎么的,这干瘪和尚跟案上贫瘠的肉显得异常般配。另有一个老妇在卖炙鳝,那鳝鱼看上去只比手指头粗一点,见了不免让人心酸。老妇的身边放着一个小瓮,里面是鲊的鱼块,老远就看见十来只乌黑的苍蝇在翁上萦绕不去。老妇的身旁坐着一个矮胖男人正在卖糖荔枝膏,道人不知道这膏放了多久,渍出的水足可以盛满足足一碗。荔枝膏边还放着一盆糟油拌好的鸡杂,色泽黯淡,看了也是全无食欲。沿街有一座酒肆,老板殷勤地招揽他们进去,要让他们尝一尝“唐代的羔羊酒”,周问鹤只能非常委婉地告诉他,酿制“唐代的羔羊酒”,首先要有真的羔羊肉。

        从酒铺老板的热情里逃出来之后,猫三的脸上竟然浮现出笑意,搞得道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什么比看到杨先生的狼狈相更能让我高兴的了。”她开心地拍着周问鹤的肩头。

        回去的路上,猫三问道人,怪不怪自己阻碍了他前往洞庭。道人摇了摇头:“洞庭的事情也不急着一两天,只是如今连日阴雨,正在跑船的赵普胜大哥,怕是要吃苦了。”

        “你在说什么呀?”猫三有些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这儿下雨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走的是海路。”

        周问鹤闻言猛地一愣,猫三走出几步后才发现道人没有跟上,回头一看,发现那道人如遭雷击一般站在原地。

        “你说什么?赵兄他们……不是走的大运河吗?”

        “你是在说笑话吗,大运河哪有海运快,从大都到江南,两个月就足够了。”

        “海运……”周问鹤低着头喃喃自语,“现如今南北沟通都用这种方法了……”忽然他像是想通了什么,急急甩开大步朝客栈的方向跑去。

        “怎么了?”猫三快步追上去问。

        “你还记不记得,之前你告诉我的,我们在君山石室,铜牌边的石柱上看到一些字。”

        “记得呀,后来你不记得了,我还又告诉了你一次。”

        “能再告诉我一遍吗?我又有点记不清了。”

        “我想想……至元元年三月已亥杭州……哎你慢点!五月丙亥河间,六月已亥昌国……”

        周问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这些日期……”

        “都是亥日。”猫三接口说,“我也注意到了。”

        说话间,他们俩与一对当街交谈的中年妇人擦身而过,其中一个操着当地方言说:“你家六郎长得真福相。”

        另一个怀抱婴儿的妇人闻言脸上立刻笑开了花:“我们家六郎啊,是今年生的,亥年的小孩啊,都是不愁吃穿……”

        这句话漏进了周问鹤的耳朵,他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等等,不仅如此!”

        “怎么了?”

        “今年是至正八年,按干支算是丁亥年,十二年前,也就是洞庭闹棒胡那年,是至元元年,乙亥年,再往前十二年,也就是无名喇嘛被害死那年,是至治三年,癸亥年,你有没有发现,洞庭湖上每一次起雾,都是亥年。”

        “等一下,那么这么说……石柱上写的年份也是至元元年,那这些日子,岂不是亥年亥日?”

        道人点点头:“如果我没猜错,有人根据铜牌上那些意义不明符号,计算出了一组相互对应的日期与地点,之后,可能是为了方便记忆,他随手把计算的结果写在了身边的石柱上……这些日期地点一定有什么很重要的意义,可惜……我想不出。”

        猫三忽然又叹了口气:“你还记不记得你跟我讲过的,本朝太祖在沙漠深处误闯恒苦城的故事?”

        “记得一点。”周问鹤强压住内心的尴尬,其实他是听了猫三的复述后,前两天又从书稿了找到了相关的内容重温了一遍。

        “你的记性真是越来越不好了。”不知是不是错觉,道人觉得猫三说这句话时,语气明显冷淡了许多。停顿了一下,她又道:“太祖在城里看到了石碑上的建城时间。”

        “始建于至正八年,完工于至正八年。”道人喃喃说,“太祖的子嗣们一定是彻底忘记了这个故事,才会在八年前,阴差阳错地选了这两个字作为当今年号。”

        “你认为,这是个巧合?”猫三问。

        “要不然你打算怎么解释?”

        “你有听说一座城,当年开建,当年就完工的吗,更何况,它一尘不染,空无一人又怎么解释。”

        “最好的解释就是太祖年事已高了,他当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讲道这里,周问鹤微微皱起眉头,他自己也知道这根本解释不了石碑上至正八年四个字。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一个古怪的的画面,就在此刻,那片寻常进不去的沙漠深处,一座城池正无声地被建造起来。他知道是什么灌输给了他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正是杨霜的书稿,那里面旁征博引了一大批来路可疑的材料,试图把恒苦城跟一些虚无缥缈的传闻扯上关系。他认为,是荒佛的信徒建立了那座城池,那些人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主人的福音了,不知出于什么想法,他们在沙漠中为自己修筑了这么一座监狱。书稿的这一段附上了几行笺注,那是一首花剌子模当地的诗歌,以及杨霜对此的翻译:一天内破土,一天内建成,一天内倒塌。而在翻译的最后,杨霜写下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到的话:我以为对他们而言,时间是反常的,也许,正好相反。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客栈,掌柜抬着一张风干的老脸,得意洋洋站在店门口:“两位要吃点什么呀,小店特备了羊血羹和汤饼,想要变换口味的话,你们可以选择汤的多寡……”

        第二天,毫无预兆地,太阳竟然出来了,早晨的阳光洒在泥泞的镇中小道上,这肮脏地界竟也让人有了些许洗刷干净的错觉。猫三早早就拍开了道人的门,向他赌咒发誓自己已经完完全全都好了,然后不等道人反对,就自顾自跑去楼下结了账。

        麸子李离开的时候,把那艘居功至伟的木船留给了他们。几个船工也都没走,这两天全凭麸子李留下的银两在当地闲散着,道人振臂一呼,便纷纷回船上报道。

        于是,周问鹤与猫三当即决定顺江而下前往洞庭,道人最后看了一眼这个镇子,这里实在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而他也确实再也没有回到过这个地方。

        剧情修正:

        第七章第十六节【茶与画与宵禁】

        【“……时间太紧促了,我们兄弟两个不得不昼夜行船,结果,两人都生了疫病,我病得还比较重一点,没想到,最后我活了下来,我周大哥,铁打一样的身板……却……”】改为【……时间太紧促了,我们兄弟两个不得不昼夜行船,结果,周大哥积劳成疾,一天晚上出外巡视时,翻出船舷落海而死】为了跟后面的故事衔接上,帮周子旺换一种死法,你们懂的,一般落海不是死不成就是有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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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3 07:47: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节【洞庭湖】

        我成功了!

        我终于掩护着人类从亘古的疯癫与狂乱下逃了出来,永远躲开了群星深处那些失智的凝视,谵妄的呢喃,还有那万古不竭的吹奏余音。我们终于彻底安全了,我多想冲出去告诉我的同胞们,他们曾有如婴儿一样无助地暴露在外面数不尽的危机与恶意中,而现在,已经没有“外面”了,无数不为人知的牺牲终于把这个珍贵的婴儿抱回了摇篮,我们可以在刹那的永夜中安稳地沉睡,永远像是一个孩子。

        这,就让是所有人得救的方法。

        太平村果然不在了。周问鹤犹记得初出茅庐时去君山拜谒“金银魔手”尹先生,路过了那个村子,那里的恬淡与淳朴让他误以为到了世外桃源。

        然而现在那块地方只剩下了一片白花花的芦苇,没留下一点人类生活过的迹象。一阵风吹过,飞起了漫天的白絮,如果是寻常,或许道人会觉得这景象很有诗意,但是今天看来,却有了一股惨淡的味道。白絮在斜阳飘飘而下,隐没进了芦苇丛,还有一些落在了水里,白色的一团一团,让道人联想起霉菌。

        进入洞庭湖后,他遣散了船工,另买下了一艘当地渔人的小舢板,他不想把无关的人牵扯入内,因为这一去,真的生死难料。

        猫三小姐也在船上,每次周问鹤想要让她再考虑一下此行的凶险,她都会把话题岔开,这丫头心里一定很清楚,道人不忍心赶她走。

        前方的芦苇丛中忽然闪出了好几艘快船,把舢板的路堵住了。一个粗野的声音向这里喊了一声,也许是在问道人的身份。

        猫三也大声回了一句什么,道人这才知道,她会说荆湘土语。他忽然发现,他其实并不了解这个朝夕相伴的姑娘。周问鹤少年时,纯阳宫前总有一只狸猫在晒太阳,它与宫中的道士相互不打扰地过了许多年。道人总以为,他们已经很熟悉彼此了,然而有一天,狸猫没有再出现,道人忽然意识到,这只狸猫的一切,其实他都不清楚,他们只是在一段时间内结伴过的陌生人。

        一艘快船朝他们驶来,这船走得又急又稳,不多时已经到了舢板道人近前,船舱里出来一个少年人,他身量不高,略有些水蛇腰,脸上双眼又细又长,颧骨突出,耳朵也招风,面相精明中又带着贪婪,果决中又带着刁钻,道人只看了一眼,几乎就可肯定,这个人就是在破庙中的陈友谅。

        “杨先生。”那少年道,“我真希望没看到你。”虽然是句威胁,但是少年说得落落大方,很难不让人从心里对他产生赞赏。

        “陈公子,我们也一样。”

        少年身后的人似乎要亮兵器,却被陈友谅挥手拦下。然后他郑重道:“晚辈得到的命令,是不允许有人从洞庭湖里出来,所以如果两人眼下想要进去,悉听尊便。只是,还请三思而行。”

        道人闻言心里明白了大半,不到最后一刻,洞庭派都不愿脏了自己的手,他们当然是希望道人跟他们掌门一样在君山岛上落个有去无回,他们好向武当交代。于是他抬手抱拳:“我们二人心意已决,就不劳公子费心了。”

        陈友谅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如果周问鹤真的困死在了岛上,有刚才这句话,他便是全无责任。后面那个跟班的小厮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在陈友谅身后小声道:“司空……”这两字刚一出口,就被少年斩钉截铁地打断:“这是玉师傅的意思!”

        那人喏喏地点着头,面上却还是有些不服,陈友谅传下令去让众船让道,他自己的船也缓缓移向一边,这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猫三忽然问了一句:“陈公子,湖上为何全是你的人?剑老九和田家子弟呢?”

        此言一出,陈友谅的细眼中爆出一道杀意,狞笑道:“没有田家子弟了。”他只是说了这么一句,神态依旧是不卑不亢,进退得宜,只是在道人的眼中,他的五官变得出奇地扭曲,仿佛是凶猛的虎狼戴上了一张劣质的人皮面具。然后,他的船便退开,君山岛,终于出现在了周问鹤的面前。

        出乎道人预料,第一眼的君山还是数百年前的样子。唯一的区别,就是它的正中央,竖起了一座险峻的孤峰。

        “督邮峰。”猫三在道人身后说。据传东汉章帝建初年间,有一位督邮曾经来此断过一件冤狱,就是他打造了金铃与金锁,困住了君山上的那个东西。这个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建初三年洞庭水泛,八九百里间,全部沦为泽国,有人听到湖中似有龙吟。洞庭当地妇人何氏被水卷走,过了十天,她却自己出现在了湖边的浅滩上。当时她衣不遮体,口不能言,形如一只落水老猿猴。六个月之后,她诞下了一个虾婴。何氏最终被丈夫杀死,虾婴亦被村人在滩涂上砸为一滩白浆。路过此处的督邮判何氏丈夫无罪,又以贞妇之礼厚葬了何氏。

        舢板驶过一个码头,说是码头,其实只是在水深合适的地方搭了两块木板。“这就是搭琅津。”猫三说,“我们上一次登船的地方。”道人点点头:“也是无名喇嘛被杀的地方。”他说。

        杨霜的书稿对这个古渡口花了大量了笔墨,所以他知道,始皇帝投玺于水的地方就在附近,而他也知道,搭琅津这个名字其实并不古怪,因为整个洞庭,在先秦时期也被叫做搭琅地。

        舢板在一片水湾里搁浅了,这里的水只到脚踝,周问鹤与猫三下船涉水前行。这时天色已经暗了,刚才在夕阳下秀丽祥和的君山岛,如今在阴影中像是换了一副面孔。

        走过滩涂,他们很快就进入了树林,凭借最后一点光线,沿着一条不知名的小径,摸索着向前。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小径便寻不到了。猫三提议休息一下,于是他们在一座山包上生起火,拿出先前买的熬肉与椒盐,猫三撕开一个馒头,又挑了几块肥多瘦少的熬肉,伸到放椒盐的碟子里狠狠蘸了两蘸,和馒头卷在一起送进口里大嚼了起来。周问鹤也抓起一块熬肉塞进馒头。这熬肉是用多年老汤文火慢煮而成,煮成后多放酱豉,虽然现在吃已经有些干硬,但是风味不减。

        周问鹤这一个月来,看到此处与天宝诸般不同,其中最让他欢喜的,便是元人一日可吃三餐,这入夜一顿对于道人这种口腹之徒,实在是受惠良多。

        吃完之后,天已经彻底黑了,四周只有蝉鸣和风掠过树林的沙沙声。

        “接下来怎么走?”猫三心满意足地拍掉手上的椒盐,又把嘴边的肉末捋进口中。道人迷惘地站起身四处眺望,忽然他脸色一变:“有人!”猫三也几乎在同时一脚踢灭火堆,同周问鹤藏身在了一块巨石后面。

        朦胧的月光下,山包下的树林中影影绰绰走来一行人。可能是身处低处,他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猫三这里的火光,只是缓步在树林中前行。他们走路的样子很不自然,步伐迈得很小,看上去无精打采。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是距离太远,道人看不清楚。

        那群人缓缓靠近了,道人发现他们似乎都是秦代僚属的打扮,其中亦有行伍之人,还有两个女子。他们之所以步履艰难,是因为手脚都被上了镣铐,说他们是囚徒,却也没有看到押运他们的人。

        猫三忽然扯了一下周问鹤的衣袖:“他们的头……”

        道人低声说:“你管那个叫头吗?”

        这些人的脖子上,都顶着一个大到不合比例的苍白肉团,每走一步,上面的肥肉都会颤颤巍巍地抖个不停,原本道人以为这些人的脸上没有长五官,待到它们更靠近了,他才发现,他们的五官都眯缝成了一条线,藏进了肥肉的褶皱里。这都不能叫肉块,或许应该管它们叫“油团”?他们脑袋上的脂肪像是随时都有可能顺着脑袋流下来,滴在地上,光看到,心里就会发腻。

        待到那群人渐渐在黑森森的林子里隐没,周问鹤与猫三急忙蹑手蹑脚跟了上去。那些人前进的方向,似乎就是督邮,如果运气好,他们会带着道人前往督邮脚下的石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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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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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4 07:37: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一节【利令智昏】

        月光惨淡,在君上岛上洒下一片朦胧的素白。周问鹤与猫三远远坠在那队怪人后面,穿过几片树林,又绕过几个山包,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有余,猫三忽然低语:“不对劲,这岛哪有那么大?”

        道人也发觉事有蹊跷:“他们似乎在绕岛环行。”

        就在两人说话间,前面的人忽然消失了,它们消失得没有任何征兆,前一刻他们还在蹒跚龟行,后一刻那个方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黯淡的月光下,黑漆漆的林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怎么回事?”猫三狐疑地问。

        “不知道,那些人……那些东西,太不对劲了。”

        “他们到底是什么?”

        “从穿着上看,他们或许是始皇帝活祭湘君时,陪葬的官僚宫女。但是,一千多年过去了,他们的衣服早该烂光了!”

        猫三睁着铜铃大的猫眼转首四顾,忽然惊呼了一声:“你看!”道人循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也是吃了一惊。

        之前,他们一心只惦记着前方油团也似的怪人,全然没有注意身边,现在四下一望,才发现他们站在一座石像的面前。

        那石像约莫三个人高,雕刻技法极为粗狂简陋,勉强能够看出这是一个盘膝而坐的人,这个人裸着上身,赘肉一层一层叠在他的身上,整个人就像是用油脂胡乱堆砌而成。它的头极大,但是这大头上,却长了一张极小的脸,五官都凑到了它面部的中央,面部四周却全是空白。这张脸很俊俏,也很和善,对着两人眉开眼笑,如果不是长在这么一颗大头,这么一团肥油腔子上,那这张脸一定很讨人喜欢,但是现在,它太假了,这五官简直像是画工描在这颗脑袋上的,而这个粗心的画工只考虑到了面孔的美丑,丝毫没有去关心它与整张脸的比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蝉鸣停了,月光下万籁俱静,两人与那石像对视着,那石像喜气洋洋的表情像是要用最荒诞最谬妄的方法勾起两人的笑意。一阵轻风无声地吹过,猫三忽然觉得丝丝寒意裹住了她的全身:

        “是它?”

        “什么?”道人问。

        “我怎么早没想到。”猫三的声音犹如梦呓,“君山里的东西,竟然是它!”

        “你知道它是什么?”

        猫三点点头,神色异常严峻:说来话长,我们最好还是快些先找到石屋……”话音未落,忽然耳听得一声尖啸划破夜空。

        “响箭?”两人对望了一样,立刻朝声音的方向飞奔而去。

        响箭是在石屋前升空的,它就坐落在不远的山坳里,与怪人的巡游路线仅仅偏差了一点。它还是那么完好,看到它的第一眼,道人想到了“不动如山”四个字。

        一个五短身材的男子正站在石屋的门前,他一身劲装,腰挎短刃,像是随时准备与人动手。“司空陡!”猫三看到他不由出声轻呼。

        司空陡显然也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看到他们,脸上一瞬间露出了方寸大乱的神色,但是这老狐狸旋即恢复了常态,冷哼一声向两人抱拳:“两位好慢呐,在下已经恭候多时了。”接着他又指着周问鹤说:“杨先生当日说好了随我们一同来,为何言而无信啊?”

        道人心中升起一股怜悯,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司空狸山,不用胡搅蛮缠了,你无非是要拖延时间,好等到到陈家的人过来助你。你怎么这么傻?陈家的人不会来了。”

        司空陡的脸上顿时失了一片血色。

        猫三此刻也已明白了大半:“狸山先生,您真是利令智昏呐。”

        周问鹤接口说:“你也不想想,田家已除,陈家有什么理由再留你这么一个外人?”

        司空陡的脸色此时难看之极,他咬着牙,还是一声不吭,站在那里,僵硬得像是一个木人。周问鹤又说:“你一定是看着今晨雾散,就急急忙忙赶过来了吧?可惜,不管你响箭是射给谁的,他们恐怕都来不了了:陈友谅已经封锁了湖面。惭愧啊,我们三人都中了一个小孩的圈套,我早就应该想到,那娃儿放我们进君山,原来就是要借我们的手除掉你。”

        司空陡沉默不语,原本煞白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一对吊睛死死盯着地面,半晌他才从牙缝里崩出几个字:“小畜生,安敢如此!”周问鹤相信,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和猫三身处这里,他可能早就破口大骂了。虽然被陈友谅算计道人心里有些不快,但是能看到司空陡的狼狈相,他还是颇为痛快。道人冷笑一声,“无弦”出鞘:“司空先生先前盛情招待我们猫三小姐,今天,就让在下好好报答一下先生的厚谊!”说罢他一拧身,功架正是胡笳十八拍的起手“一会一拍”。他这些日子就算身处绝望,也没有忘记对于杨霜剑法的揣摩,不出手则已,如今用起来,早已融会贯通。

        “那就……请杨先生指教了。”话音未落司空陡也拔出了腰间短刃,这把刀太短了,捅刺划切似乎都不方便,只有用剜才稍稍合手一些。

        “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周问鹤身形一展,整个人便向司空陡掠去,这一剑如游万里天外,恍惚间仿佛还合着胡笳悠扬的笛声。司空陡也不着慌,一矮头从道人身侧窜开,两人一错之际,他左手疾扬,一枚寸许长的铁器脱掌而飞。

        “棺材钉!”猫三惊叫一声。

        早前周问鹤见司空陡左手握拳,就已经猜到他暗中扣着东西,如今道人有恃无恐,头稍稍一偏就将暗器避过。

        “陈家药方是我的!你们谁都别想拿走!”司空陡气急败坏,他的声音如同老鸮让人难以忍受。

        道人抢上一步又是斜刺一剑,这已经到了第三拍“感今伤昔兮三拍成,衔悲蓄恨兮何时平”。司空陡原本就是强鼓的斗志,如今被密集的剑雨逼得左右支拙。仓皇中又是左手一扬,第二根棺材钉飞出。

        司空陡身为唐门叛徒,活到现在并不是靠的运气,从小此人的双手就大得异于常人,他刻意磨练,如今已经掌握了一门武林中独此一家的绝技。一般的人手中只能藏下一件暗器,缠斗时还有抓握不牢之虞,他左手的暗器却是随用随打,简直像是把诸葛弩,谁都不知道,他一把能在手里扣住多少枚棺材钉。

        第二根钉子虽然打得刁钻,可惜意图太明显,还是被周问鹤轻松拨开,如今的道人剑下顺风顺水,攻守进退如有神助,早把司空陡迫得晕头转向。手中的短刃眼看越来越没有掌法,情急之下又一扬左手,手心处三枚钢钉悉数飞出。道人哈哈一笑:“原来你只有五颗。”说话间“无弦”一抖,已将三枚钢钉斩落,同时欺身上前,“寻思渉歴兮多艰阻。四拍成兮益凄楚。”心到剑到,已是人剑合一的境界。

        眼看这一剑就能斩落司空陡人头,树林中忽然一声低吼:“留神。”话音未落,司空陡早先扬起的手未及收回又是向下一挥,周问鹤听到背后一声惨叫,分神之际,檀中已被司空陡刀背一记重拍,他内劲一滞,顿觉浑身力道涣散,几乎要瘫倒在地。

        回头再看猫三,已经仆倒在他身边,煞白的脸上冷汗淋漓,左侧肋旁正渗出殷红。

        司空狸猫,果然名不虚传,刚才他是故意在道人面前亮出掌心,谁都没料到,他还有第六根棺材钉夹在小指与无名指之间,这一招他自幼练成,却从未用过,因为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会碰上真正的生死关头,在那一刻,他需要真正的杀手锏。

        司空陡并不急于取走两人性命,他朝刚才出声的树林里喊了一句:“朋友,出来吧。”一面说,一面从腰间袋子里又取出了六钉子,“藏头露尾,你以为就跑得掉了吗?”

        他话音未落,就被地上一阵咯咯笑声打断了,司空陡回过头,道人正匍匐在地,艰难地朝猫三爬去,只是即使处境如此狼狈,他的心情似乎依旧不错,在两人对视的时候,司空陡明显察觉到了他脸上的嘲讽。

        “你笑什么?”司空陡怒道,他忽然觉得心烦意乱,心中暗想,或许应该现在就杀了他们。

        “你竟然以为……你这样就能安然无事?你知道这么多……陈家……怎么会放过你……”道人一面吃力地爬着,一面断断续续地说,他的视线全落在猫三身上,似乎这个站在他面前的男人对于他而言不值一提。

        “住口!”恼羞成怒的司空陡说话间提着刀就要上来,却被道人一阵更狂野的笑声震慑住了。现在的形势似乎颠倒,仿佛眼前这对半死之人已经占尽先机,而自己这个手握利刃的人反而成了板上鱼肉。

        “我说得……对不对啊?你既然肯出声提醒我,为什么……还不现身?”道人的语气中有一半是得意,另一半是愤怒,“你还要操纵我们到什么时候?玉师傅?彭莹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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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4 07:37: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二节【近似朋友】

        周问鹤话音未落,一枚巴掌大的石砖快若流星一般从树林疾飞而出,众人还没看清,它就已经结结实实砸在了司空陡左腕上。司空陡尖叫着倒退好几步。短刃“砰”地一声落到地上,他也顾不得捡,右手紧紧握着自己变形的左腕扯着脖子惨呼起来。

        一个铁塔般的男子从林中信步走出:“好久没有听到有人叫我这个名字了。”他的声音如有魔性,寻常几句话,已经把一旁司空陡的大呼小叫压了下去。

        “快……救救……”周问鹤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彭和尚抬手打断:“不忙,有我在她就不会死。”说完他回头看向司空陡:“你左手已废,还系着那袋钉子做什么?”司空陡这时也停止了鬼叫,呲牙咧嘴地瞪着彭和尚。

        “我也不杀你,你走吧,好自为之。”和尚说完这句话,已经背向司空陡,大步朝猫三走去。司空陡的脸上写满了不甘与仇恨,但是他没有争辩,连一句狠话也没撂下,拔腿跑进了树林里。

        “你为什么不杀他?”道人问。

        “没了暗器,他那点刀法只能算是三流。整个洞庭都是要杀他灭口的陈家人,还用我动手吗?”彭和尚说着蹲下身,仔细检查起猫三的伤势。

        “怎么样?”道人问,声音里全是担忧。

        “怎么说呢……比我想得还轻。”和尚漫不经心地回答。

        周问鹤这口气才总算松了下来,他看着彭和尚两根手指在猫三伤口处一挑,一枚暗红的钉子就落了出来。彭和尚迅速用布抵住潺潺流出的鲜血,一面带着调侃的语气问:“杨先生,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拜访襄阳你的宅子的时候就开始怀疑了。”

        彭和尚看来颇为意外:“哦?为什么?”

        “我们在拜访了周子旺母亲之后,赵大哥说,至元年间,你让他们几个月内在镇江,河间,杭州三地来回跑。刚好几天之前,我还跟猫三聊过洞庭石屋内发生的事。我们在那里发现了一块铸有意义不明字符的铜牌,铜牌旁的石柱上则被人潦草地写下了一连串时间和地点,我发现那些地点跟赵大哥所说的大致吻合,而它们所对应的时间,刚好也几乎相同。

        “于是我想办法寻来了你行船的账册,找到当年条目,与猫三小姐所说一一印证,却发现有一个地点对不上。石柱上的地点是镇江,河间,昌国。镇江杭州确实相隔不远,但是这一条路下去,无论如何也到不了昌国。我尝试了很多方法,想要让你的人在往来镇江河间的半路上迅速从陆路到达昌国,但是很快我就发现,根本做不到。这件事困扰了我很久,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犯了一个很蠢的错误,猫三告诉我,你们走的原来是海路。我眼前的一切都豁然开朗,海路来回镇江与杭州,快的话只需两月,而昌国就在这条路线上。所以如果你的船能六月从河间出发,你完全可以在一个月之后到达昌国沿海。

        “我的猜测是这样的,你曾经来过石屋,甚至,田孤人口中所说的那个‘再不来就来不及’的人,指的就是你。或许就是你在解读铜牌符号的时候留下了石柱上的计算结果,或许你也只是刚巧看到那些墨迹。不管是哪一种情况,这都让你驱策着你的人按照铜牌留下的讯息在特定的时间到达特定的地点做某一件事。

        “另一件让我不解的事情是你的货物,我实在没法从货物清单中找出跟铜牌的联系。打通我思路的,依旧是猫三那句话。即使你在六月已亥到达了昌国外海,你的人跟你的货物也肯定没有上过岸,所以我在想,或许你的货物只是障眼法,你真正要在规定时间送去的,是那艘船。”

        彭和尚哈哈大笑起来:“‘白衣书生’杨晚晴,我实在是低估了你。”他顿了顿,似乎在思索什么,然后他问,“账册,你是怎么弄到的?”

        “我托付了一个,这个世界上最可靠的人。”

        彭和尚闻言也不再多问了,经过他刚才的调理,猫三的脸上明显有了血色。他随便擦了擦手上的血污,蜡黄的脸上满是疲惫。

        “我跟老田呐,是二十多年的朋友。”他缓缓说,谈吐间蕴含着深沉而饱满的感情,听他娓娓道来一件往事,实在是一件享受。

        “那时候他初出茅庐,而我长他两岁,江湖历练也多一些。他是田家少爷,却没有少爷架子,我们没有结拜,却已经情同兄弟。

        “二十四年前,他老父忽然患上重病,他接到消息后连夜启程前往洞庭湖,想要见老人最后一面,而我也一同到了这里,一来陪着他,二来,也为结交一些洞庭好手。如果我知道之后会发生的事,我肯定会远远躲开这个地方。

        “当我看到田老前辈病榻前的样子后,我吓坏了。他身边的人告诉我,田公从去年开春,身体就每况愈下,而与此同时,他却开始莫名地发福。一开始别人还以为是水肿,但是请来的大夫确定,他身上堆积的确确实实是一层层肥厚的脂肪。随着身体越来越虚弱,老人家发福的速度也在越来越快,从床上坐起来,每一天都变得更困难,原本精瘦的老人现在甚至连气都开始喘不上。等到老田回家的时候,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瘫在卧榻上,如同水袋一样畸形肥胖的人。

        “另一件让人疑惑的事,是老人的皮肤,从他发福开始,老人的身体越来越凉,这并不是年老气衰,体内无火所至,到了那年夏天,田老前辈的身体摸上去已经如探冰窖一般了。而到了夏末,与他靠得太近甚至有了冻伤之虞。

        “至于老人自己,则彻底没有了寒暑饥饱,完全是在浑浑噩噩之中度过。当他听说自己的独子回来了,这油尽灯枯的人仿佛在体内点起了最后一截余蜡。他屏退左右,与儿子彻夜长谈。之后,他就陷入了昏迷,而这一次,他再也没有醒来。

        “发送完前辈,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已经接掌洞庭派的老田似乎一刻歇息的时间都找不到。我想要找他告辞,却又被他拦住,从他吞吞吐吐的语气中,我听出他似乎有事要我帮忙。于是我又住了一阵,确切说,是住了半年,‘玉师傅’这个名字,就是在那时候叫起来的。半年后的一天,他终于抽出空来告诉了我留我在此的原因。田家祖上曾与洞庭陈家共同钻研一份名为《金飙记略》的抄本,想从中找出青春永驻,返老还童之法,到了田公一代,漫长的解读终于有所突破。只是不知为什么,大致翻译出《金飙记略》之后,田陈两位前辈却忽然犹豫了,似乎他们从这抄本里读到了什么噤若寒蝉的内容。两位前辈一致决定,把抄本连同之前炼药的工具全部毁去。

        “然而田前辈心里其实并不想这么做,他不忍心自己祖辈数代的心血被付之一炬。不久之后,陈前辈就身染恶疾,不治而亡。田前辈不甘心毁掉他们炼药之所,却也不敢再踏足那里。那个地方从此荒废了,那本笔记,那些器具,全都无声地躺在君山石屋之内,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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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4 07:38: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三节【彭和尚的回忆,第一部分】

        老田是个好人,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他是个有担当的人,也是个有侠气的人,还是个孝子。所以,他必须去完成田前辈几年前就应该做的事。

        我们在那一年夏末划着小船登上君山,就我们两个。动身那天,湖岸上来了不少官差,后来我听说,搭琅津捅死了一个喇嘛。只是在当时,我们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会对我们造成什么影响。

        我们按着田前辈留下的指引,很快找到了目的地,那所来历不明的石屋,据说那屋子已经在密林里伫立不知多少岁月了,但是知道它的人寥寥无几。当年陈家祖上也是因为这个地方隐蔽,才会找上此处。

        我们当时都以为这件事不会耗费我们多少时间,但是当我们走入石屋之内,忽然陷入了离奇的困境:我们进不不田前辈所说的房间,无论我们沿着回廊走几次,最后都会莫名其妙地走到石屋之外。

        几次碰壁后,老田提议我们走另一条路,他自我安慰说,也许是他的父亲把路线记反了。我当时虽然不相信这种说法,却也找不到其它的解释。我们将信将疑地再一次走进石屋,这一回,我们走了反方向,然后……对,你猜得没错,我们就一路到达了地下室。

        铜牌边,石柱上那一连串时间地点,确实是我跟老田留下的。老田用他从父祖那里传承下来那些知识与技艺成功解读了铜牌上的字符,他说,那些符号跟梵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似乎比《金飚记略》上的更为古老生僻。他声称这是一串历法,但却与寻常的历法大相径庭,它的一年,相当于我们的十二年。而历法中日月星辰的位置也全都不对,尤其是它的太阳,从运行轨迹看,几乎远在天外。

        老田的家学渊源确实了得,他家先人为了解开《金飚记略》,一定涉猎了许多奇闻轶事,几乎摸索到了各类知识的晦暗边缘。所以当他看到地面上那些圆点后,他几乎脱口而出了“乾宫”二字。随后,我们从铜牌后的门洞走进去,沿着台阶一路向下,来到了督邮峰的山顶,当时我跟你们一样吃惊,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望着湖面上的浓雾,我萌生了退意,但老田不想走,他执意要完成父亲的遗愿。我们只能绕着督邮的山顶四处瞭望,我当时企盼着我们找错了地方,另有一间装满了炼药器具,普普通通的石屋正安静躺在岛上。怀着这样不切实际的希望,我们在山顶转了一圈,并没有看到什么石屋,当然没有。我们看到那东西……

        你以为我会向你描述那个在君山岛上匍匐的东西吗?我不会,我不愿意再复述一遍那种东西的样子了,哪怕在脑海里重新勾勒一次它的轮廓都不行,如果我能做得到,我宁愿把我脑中印有它形象的部分直接切掉。

        我能告诉你的是君山岛的地面,至少有四分之一不见了。土地上豁开了一个黑色的大口,有一个痴肥的庞然巨物正在从那个豁口里往外爬。它偌大的头颅与宽阔的颈项已经暴露在外面了,我永远忘不掉它那双月牙一般的弯弯眯起的双眼,还有向上翘起的嘴角,如果不是那张让人惊厥欲死的巨脸,我会说它笑得像是一个憨厚慈祥的老人。

        我只望了它一眼,但我望的仿佛又不是它。我朝那个方向望去,我看到的是它的过去,它的未来,我望见了无数个它,它的周围仿佛形成了一个漩涡,所有的时间都被吸了进去。漩涡当中的一切从我这里看都是扭曲的,时而镶上青边,时而镶上紫边,就好像我两眼发花看出来的东西。一切都失真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在发软,是我的双腿,还是整个地面,我仿佛看到了时间本身,我在它的身边碎裂成了数不清的自己,我听到了自己婴孩时候的啼哭,我听到了行将就木时候自己的喃喃自语。我看到了一个挂满铜镜的房间,无数个我在同一个房间内相互对峙,而转眼间我又看到了无数个这样的房间,每一个房间内充斥着相同数量的我,我是无尽,我是瞬间,我在我死去之后,我在我出生之前,在疯狂的天旋地转中,我的魂魄被牵扯到了无数时间里,而我的皮囊却停留在地上,魂魄在皮囊里颠簸哀嚎,出不去,却又停不下来,这是超越死亡百倍的痛苦。

        我急忙收回了目光,在摇晃中艰难地保持着平衡,当我回头看到老田,我意识到他也经历了跟我一样的苦难。在那一刻,我忽然开窍了,那东西的过去与未来如怒涛一样涌入了我的心智中。我明白了铜牌上记载的就是它家乡的历法,那混沌,谵妄,而又扭曲的世界——乾宫。它,还有它险恶的兄弟,早在人类诞生之前就从遥远的天外降落到地上,它在熔岩与瘴气中肆虐了上亿个寒暑,直到它被困在了这里,困在了一片没有时间流淌的虚无之中。然而它的信徒从来没有散去过,一代又一代,他们在云梦泽里重复着让人作呕的仪式,为了安抚他们神,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无辜的生命沉入了冰冷的洞庭湖底。

        你以为那些信徒是为了保护世人才这么做的吗?别天真了!你知道他们在他们所谓的神被安抚后,从它身上攫取了多少东西吗?他们名为崇拜,实为蚕食,像跗骨的虱子一样吸着那东西的血,对!他们当然不希望那东西醒过来!

        但是,天外来客从未真正沉睡过,它一直焦躁着在向水面散布他的低语,那被诅咒的湖水翻腾着恶意,你只要稍稍侧耳,就能够听到,它就是洞庭,洞庭就是它。而它兴风作浪的时候终于到了,它失散上亿年的兄弟回来了。

        与它笨重的身躯不同,那东西的兄弟却是一块百来斤,一人合抱的石头。或许是受惑于它世上绝无的材质,或许是屈服于这妖石的耳语,工匠怀着无比的狂热把它雕琢成了一方印玺,陪伴在人间帝王的身侧。我不知道在雕琢的过程中究竟发生了多少令人发指的恶行,我只知道,玉玺雕成没多久,帝王就成了它的傀儡,当他顺从地带着玉玺来到洞庭的时候,它迫使虚弱到极点的帝王将自己投入了水里,它终于达到了它的目的,当然了,它并不是要去见湘君。

        就在玉玺沉入湖底的同一时刻,仿佛是一种嘲弄,在云梦泽深处的一片陆地上,高耸的督邮拔地而起。信徒们大惊失色,他们早已没有了再一次安抚他们神的能力与信心。绝望中的信徒们在君山深处建起了石屋,在那里,他们凿出了进入督邮峰顶的通道,那里是我们这个世界与那片虚空的接驳口。在那里,他们向他们的神作最后的祈祷。

        之后发生了什么?究竟是谁铸造的金铃,谁铸造的金锁?我不知道。在遥远的过去那群信徒似乎有着某种邪恶的妖法,罗浮的《异客图》中对于他们究竟从他们的伪神身上攫夺了什么东西甚感好奇。

        又或者,这些东西根本不是他们所造,是另一个存在给他们的。也许在花剌子模深处的“恒苦城”里会有线索,也许那颗望之破胆的“彼岸之眼”早已窥伺到了这里肮脏而失控的苟合。漆黑的星空深处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从此以后,每个亥年,督邮上都会有一场献祭。为了防止秘密被被揭破,他们用妖法改建了石屋,将它变成阴阳两面。只有当献祭开始前的几天,伪装会解除,阳面通道会显露出来,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千年,直有一天,田前辈和陈前辈把阴面改建成了药房。

        田陈两人的行为一直是秘密的,而十二年一次的献祭,也是秘密的,他们穿过同一个门,却进入了不同的房间,竟然从来没有发现过对方。你问为什么?其实很简单,因为经过漫长的岁月,这个邪教,只剩下了最后一个信徒——那个喇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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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4 07:38: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四节【彭和尚的回忆,第二部分】

        你知道吗?你可把我骗惨了。当日洞庭湖中你在昏迷中说的那些话,没过多久就传遍了武林,有一阵子,我真的以为我当初看到的那个东西是摩利支天。一直到今天我看到了岛上那尊雕像,我才恍然大悟,它不过是摩利支的一个分身。魏晋妖僧罗浮在《异客图》里也提到过它,他把这种东西统称为“伪神”,是与异客争夺信徒的乌合之众。它不像缸婆包罗万象,也远没有摩奴那么古老,但是,它亦有着它独特的地方。

        遇时而兴?或许可以这么形容那个东西。就像水猿从水中汲取力量一样,这东西的力量来自时间。只要它那粗糙的厚皮接触到一点时间流动,它就能清醒过来。

        而现在,喇嘛死了,再也没有人能够安抚那个东西了,它就要从那片虚无中回来了。

        我跟老田对望了一眼,那时候,我们都年轻,认为这世上有些事是值得豁出性命去做的。我从他的眼中读到决然,我想我自己的眼睛里一定也燃烧着同样的东西,有些话虽然没有说,但我们心里都懂它的意思:绝不能把那妖魔放出来。

        我的一生中,经历过无数的凶险,诡谲,死里逃生。但是,我觉得没有一次能够跟那天晚上相比,在那一天,我已经榨干了我身上所有的恐惧与彷徨,绝望与疲倦,我可能被杀,却再也不可能被打倒了。

        如果当时有人告诉我,我之后还能活下来,我一定不相信。所以当天光破晓,我跟老田相互看着伤痕累累的对方,都有两世为人的感觉。在一个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帮助下,我们成功安抚了那个东西。金铃被重新挂起,只要铃声不绝,它就不会再有威胁。

        你想知道安抚的过程吗?我建议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我怕你知道之后,会再也睡不着觉。当你走得足够远,你就会发现,在正常世界的边缘,任何的常识都会崩塌

        在离开君山的时候,老田要我保证,不管是十年,还是五十年,只要这东西又有复苏的迹象,我们两个就要回来再一次面对他。老田到底是公子哥出身,有时候我真佩服挺他,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是那么天真。

        十二年之后,就是至元元年,老田没有通知我,一个人去了君山,这一次他已经驾轻就熟,轻轻松松就安抚了那东西。至于我,你应该知道那时我在干什么。

        你之前没有猜错,那一年赵普胜的跑船路线,确实是根据石柱上的时间地点而定下的。我的大徒弟周子旺按照我的吩咐,往来于中国南北,其实是为了在特定的时间与地点对“乾宫”进行测望,这样的机会,十二年才有一次,所以,我才不得不抓紧时间,因为“乾宫”对我的大事,至关重要。

        测望本身是保密的,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跟周子旺。他是我最早的弟子,跟着我无数次出生入死,是我最放心的人。我原以为这件事万无一失,结果还是出了意外,周子旺在连续两次观测了“乾宫”之后,忽然失心疯发作,在昌国外海投水而死了。根据船上的水手回忆,之前子旺就已经开始魂不守舍,形容枯槁,甚至在熟睡中惊叫而起,然而当时众人都以为他仅仅是劳累过度,并没有放在心上。他临死前,留给了我一封信,信中极力劝我忘掉“乾宫”的存在。那封信的后半段几乎不可辨认,完全变成了歪歪曲曲的线条和各种杂乱的涂鸦。偶尔有一些勉强可辨认的字迹,也完全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在这些支离破碎的语句中,我看到了一个被掏空精神了的人,这绝不是我所认识的周子旺。在那艘船回来之后,我偷偷拷问了几个船上的水手,原以为可以找出谋害子旺的凶手,谁料事与愿违,我查到的东西反而坐实了子旺失心疯的说法,更有甚者,根据我的调查,他在船上很可能谋杀了一个水手。

        于是,在十二年前,我与“乾宫”失之交臂,转眼又一个十二年过去了,老田已经成了洞庭湖上说一不二的第一把交椅,而我,则成了鞑子官的眼中钉。我从去年起就已经开始筹备新一轮的测望,这一次,我打算让赵普胜出面,他已经完全不亚于他的义兄了,我可是寄予厚望的。

        谁料就在这时,事情忽然有了变故,今年洞庭的大雾,毫无预兆地忽然提前了,水中的那只怪物“虚人”,也变得异常兴奋。老田上了君山岛后音信全无,而岛上那个东西,却没有任何动静。知道我今天登上岛来,我才证实了一直以来的担心,安抚不是没有开始,也不是已经完成,它……像是卡住在那里了。

        田孤人口中的那个人,确实是我,我答应过他如果事情失控会回到君山帮他。但是说实话,我不想去。人只有一口气一条命,不应当去无谓送死。正巧这个时候,你们两个出现了,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可以让你们两个代替我去君山探一下虚实。

        我跟你讲一个故事,在南昌城里,有一个姓周的颠子,亦僧亦道,终日混迹街巷,喜欢拿竹竿在地上比划着怪异的文字,口中胡言乱语。据说他是幼年时被路过的跣足道士开了天眼,从此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光景,却也将他彻底吓疯了。他常沿着南昌大街小巷奔跑,一会儿说此处有一深坑,几不见底,一会儿又说此处有巨人无首,长八九丈,东西而卧。别人见不到他所说的东西,只当他是在讲胡话。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却寒暑不侵,三九天滴水成冰,他衣不遮体,照样顶风冒雪在城中乱跑。有一年南昌大火,五条街都烧成灰烬,死者无数,他却躺在热灰中酣然大睡。从此他成了南昌城的神仙,遇到有人向他讨教询问,他有问必答,所问之事无不应验。只是问过的人走后,他偶尔会用竹竿在地上画几个符,说是那人欠他卜钱,已经记到了阴司。我备了厚礼专程前往南昌拜访与他,他却对我视而不见,只说那金铃已经被人解了,扔进洞庭湖里去了。他还说,人世如汪洋一叶,闭上眼睛,就是风平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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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4 07:38: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五节【好人的边界】

        猫三的脸色渐渐恢复了红润,呼吸也变得平缓通畅了许多。那丫头服下彭和尚带来的药丸便沉沉睡去,此刻还能听到细微的鼾声。

        “大师,有一件事我不明白。”道人问,他怕吵到猫三小姐,故意压低了声音,“你说‘乾宫’对你那个大事至关重要?究竟什么大事?”

        彭和尚闻言,脸上头一回露出了郑重的神色,这也是周问鹤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此等表情:“为了找一个人。”他顿了顿,越发显得肃穆,“胡虏篡汉,神器易主,已近百年,如今鞑子国运已衰,天道归正,而我若到找这个人,定能重振华夏精神,再养浩然之气。”

        这话说得一派慷慨,几乎就不像是出自和尚之口,周问鹤不由冷冷一笑,语气里满是不屑:“老彭,彭大师,你为了一己之私,用尽威逼利诱的手段,骗着我们来洞庭湖当你的替死鬼,你这样的人说大义,不觉得太讽刺了吗?”

        彭和尚被当头一顿奚落,却半点都没有恼怒,他又恢复了以往轻松诙谐的腔调,一本正经地纠正道人:“哎!杨兄此言差矣,不是替我去死,是替我去冒险,这里面有很大的不同。你瞧,因为担心你们,我自己不也来了吗?我可是好人呐,当然啦,比不上老田那么好。”

        “如果不是司空狸山搅局,你是不是打算只躲在暗处,一路目送我们上督邮峰?”

        彭和尚双手一摊:“莫要忘了,我只是把你赶下武当,是你自己要来君山的,我又没有逼你。”然后他又叹了口气,道,“要把二位引来此处,当真是不易,先有张定边自作聪明,后有司空陡节外生枝,我这一路上为了你们操碎了心啊,好不容易你们到了这儿,猫三又伤了……”

        周问鹤忽然意识到一件事,眼前这个和尚并不是在强词夺理,他是真的认为自己没有错,以至于他心里全无愧疚。道人一生中,从来没遇到这种行事做派自成一家的人,他的道德与准则走在与旁人完全没有交集的轨道上。忽然,一个心中埋藏很久的疑问浮了上来,从离开茅桥老店之后,这个问题折磨了他无数次,让他一再陷入纠结,他甚至一度认为,自己永远也没有办法从这个问题里走出来了。“或许,”他心想,“这个人能回答我?”

        虽然念头转到这里,但是道人嘴上却依然在逞口舌之快:

        “我以为田掌门是你的朋友。”

        “他当然是我朋友。”

        “生死之交?”道人揶揄地问。

        “生死之交!”彭和尚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田掌门有难,你为何贪生怕死?”

        “后生,你是不是误解了生死之交的意思?”彭和尚慢条斯理地说,“生死之交是说对方有难,自己可以豁出命去救他,而不是朋友已经没救的情况下,自己再去无谓冒险。”

        说到这里,彭莹玉脸上露出了几分伤感:“根据猫三那丫头从君山带出来的话,老田已经不在世上了。你们看到那些缠绕在老田身上的藤蔓,就是兰僵,兰僵只会依附死人而生,它们缠绕老田,说明老田当时已经死了。”

        “以一个死人来说,他可是挺活泼的。”

        “你不明白,他的四体五脏业已衰竭。他能动,仅仅是兰僵在给他魂里续油,好在他身上植进新的茎株,脑虽未死,却也只剩下最后一点执念。”

        说到这里彭和尚用双手重重抚了抚脸:“当年的朋友,现在一个一个都不在了,老田呐,我以为你会是最后留下来的。”虽然周问鹤知道此人素来狡诈,但是看他现在的样子也不由动容。这一刻,此处没有枭雄,只有一个疲惫孤独的中年人。

        彭和尚放下双手,吸了口气,看上去振作了些许,他又道:“兰僵是那些教徒的工具,就是通过兰僵,他们才能对囚禁的神祗噬骨吸髓,若不是当日你解开字谜,我恐怕永远都想不到。”

        “那么君山里此刻是什么情况?你说安抚中断了是什么意思?”

        “从老衲上岛看到的种种迹象推断,我比较怀疑这次安抚的意外,是人为所致”和尚忽然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而这,就需要杨先生你去弄清楚的了。”

        “怎么?你不打算跟我一起去?”周问鹤没想到事已至此,彭和尚竟然还想置身事外。

        “猫三小姐还需要照顾,老衲分身乏术。”

        “那我为什么又要去?”

        “因为,总有人要去把那没完成的事做完,何况你已经答应了剑九,要把老田找回来。”

        “可是田掌门不是已经死了吗?”

        “可是如果你不亲眼看到,怎么确定呢?”

        这一段口舌交锋,道人是有心要找一找和尚晦气的,谁料到你来我往几个回合后,自己还是彻底落在下风。他无奈地叹口气,虽然明知和尚说这些都是借口,这借口却偏偏让他哑口无言。正如和尚所言,他不能冒险把猫三一个人留在外面,也不能带着猫三一走了之。

        “而且,你最好快一些。”和尚咧嘴一笑,“响箭已经射出,司空陡的人来不了,陈友谅的人,可就难说了。”

        看着和尚得意洋洋的嘴脸,之前那个问题又一次浮现在道人的脑海里,他永远理解不了彭和尚,就想他永远也理解不了那个人。抱着试一试的心情,他谨慎地开口:“大师,在下有一个困惑要请教你。”

        彭和尚摆摆手:“我不负责解开别人的困惑,不过你可以先讲出来。”

        “在下有一个朋友,”道人皱着眉头,把这件事复述出来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在下与他交心多年。但是,就在在下被仇家环伺,深陷重重凶险的时候,他却落井下石,昭告天下另有一个魔头要取在下性命,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如此,陷我于绝境,我这么说,不是因为我与他的交情有多深厚,而是因为我绝不相信他是一个出卖朋友的人……”

        这下轮到彭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试探地问:“这件事……跟我们现在有关系吗?”

        “没有,我只是天性愚钝,终日受这难题所苦。而大师这种境界的人世上难找,今天既然撞到了,还望能为我指点迷津。”

        彭和尚沉吟半晌,出乎道人的意料,他似乎真的在思考,现如今道人那古井般的心里,也生出了一丝企盼。沉默了一阵后,和尚摸着下巴说:“我是这么理解的,或许,你这个朋友是在救你。”

        周问鹤此刻的样子可以用呆若木鸡来形容,在这一个月里,他想过了无数种解释为花秋空开脱,但是这一种,从没在他的脑子里出现过,不仅他,任何一个心智健全的人,恐怕都不会往这个方面想。他错愕地看着和尚,希望对方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法。

        “你说那个放话要取你性命的是一个大魔头,那么我假设,那些环伺你的仇敌,都多少会顾忌他。

        “既然是这样,那么如果那个大魔头点名要亲自杀你,你那些仇敌自然就不敢动你了。那么至少在那个那魔头下手之前,你是安全的。”

        道人沉默不语,这实在是他听过最荒唐,最不可理喻的救人方法。如果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几乎就要笑出来了。但是他内心深处,却渐渐觉得这个解释有它合理之处。

        和尚继续说:“他用了一个将来的死期,换取了你眼下的安全,如果他不这么做,那你很可能朝不保夕,两害相权取其轻,若是两害一样重,那就……取其远。你的朋友已经为了救你尽了最大的努力,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运气了。”

        “也许找和尚来问这个决定是对的。”道人心想,“只有彭和尚这样的人,才能理解花秋空这样的人。”他心中半是迷惘,半是释然,还有一丝自嘲。自己这辈子,难道竟活得这么糊涂吗?

        猫三也在此时苏醒了过来:“你怎么样?”她问道人,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他刚才打了你檀中……”

        “没事,你瞧!”周问鹤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自己胸口,强忍住檀中传来的剧痛。

        猫三轻轻点点头,合上眼睛又陷入了昏睡。

        “替我照顾好她。”

        彭和尚哈哈一笑:“还用你说?”

        周问鹤暗地里尝试提了提气,没有用,他的真气还是涣散不堪。他最后朝和尚抱了抱拳:“有缘再见!”想了想,他又问:“能否告诉我,你通过‘乾宫’要找的人,究竟是谁?”

        和尚轻抚双掌:“我还以为你不会问了呢。”他淡然说,“我要找的是盘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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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4 07:39: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六节【多维之外】

        石屋里灯火通明,司空陡不但点亮了原本安放在此处的油灯,还额外带进来许多蜡烛松明。两条破败的回廊在火光中沉默地各自延伸出去,往里面看只有黑洞洞一片。

        “左面那条回廊他进去了好几次。”一个被捆住手脚,遍体鳞伤的汉子告诉周问鹤,“时间最长的那一次在里面待了足有两个时辰。”

        周问鹤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此人:“九爷?”他惊呼一声。剑九尴尬地做了一个笑脸:“现在说些套近乎的话是不是来不及了?”

        剑九说他离开武当之后就被司空陡暗中擒获:“那奸贼把我带到这儿来是为了拷问我密道的事。”解开绳索后,他颤颤巍巍地扶着墙站起来,不时疼得呲牙咧嘴,“他是真的着急了,或许他也感觉到了陈家对他态度的细微转变。今天一整天他都在两条回廊里进进出出。一直到刚才,技无可施之下他才到外面放响箭,如果不是怕地下室塌陷,他甚至会用上那个东西。”他用手指了指桌上两个用塞子封死的竹筒,周问鹤取过来拔出塞子,里面是一些黑漆漆的粉末,气味刺鼻。他倒出些许在手上摩挲,这东西能把石头屋子弄塌?他心里是一百个不以为然。

        “是炸药。”剑九有气无力地说,“你小心些,沾上一点火星我们就都四分五裂了。”

        “你刚才说,他是从左侧回廊里出来,不是从门外进来?”

        剑九古怪地看了周问鹤一眼:“你已经知道了?”然后他又伸头朝回廊里张望,“他第一次从回廊里出来的时候简直是气急败坏,他只是不停地说走不到底。”

        “走不到底?这么一条路,会走不到底?”

        “他又押着我进去了一次,我们往里面走了差不多一顿饭的功夫。”剑九抄起一根点燃的火把,看准自己身上一处依旧在流血的伤口猛地一戳,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痉挛,煞白的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张大了嘴,眼神发直,看得出,他在极力抑制自己惨叫。两个呼吸后,他撤开火把,检视自己烧灼的成果,整个人无力得像是虚脱了一样。

        “没有岔路,没有拐弯,只有一条直道,回廊两侧的砖墙看上去年头久远,而且有不少破损,取下青砖,后面就只看得见乱石和泥土。我试过在路上找一些有特色的破损作为地标,好验证我们是不是在一段路上来回打转,结果你猜如何?这一路走下来,根本没有地标重复,所有的破损之处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们确确实实在一条不见尽头的路上前行。

        “晌午过后,司空陡不甘心,于是又进去了两次。或许是嫌带着我走得慢,他把我留在了外面。从他出来后的表情来看,这两次他还是没有走完回廊。这一定对他造成了很大的打击,他原以为到了石屋之后,距离《金飚记略》只有一步之遥。

        “这个回廊终点在何处?这么说吧,这条回廊本身就是那群教徒在虚无中筑就的空中楼阁,原本安抚时间内它是不应该出现的。现在安抚被无限搁置,原本不该出现的东西出现了,天知道回廊现在通向虚空的哪个角落。掌门曾经跟我说过一段很奇怪的话,他说,时间,距离和方位,只有在我们世界里才有意义。掌门在看过那东西之后,想法就越来越古怪。他的这句话,我琢磨了很久也不明白什么意思。我猜想,或许我们踏上的那条回廊其实已经超出了我们的世界,所以类似于‘走了多久’,‘走了多远’,‘走到哪里’这些问题,其实都没有意义。”

        剑九又活动了一下手脚,确认无碍后他对周问鹤说:“走吧,我们上‘督邮’。”

        “你确定你没事了吗?你的脸色像是糊了一张黄纸。”

        周问鹤已经说得很客气了,事实上,看剑九现在的情形,他没有当即昏倒已经奇迹了。他像是风中垂柳一样摇摇晃晃,衣服几乎都被冷汗湿透,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眼神虽然依旧坚定,但是充满疲惫,显然是在透支着精神。

        剑九朝道人缓慢地挥了挥手,意思是不要担心,然后他就扶着墙向另一条回廊出发。道人发现他其实有点像刘僧定,一个全然为了使命而活着的人。这种人只问应不应当做,而不问做不做得到。他们找到目标,定下计划,然后全力以赴,排除一切杂念,也从不考虑失败的可能。支撑着他们的不是狂热,而是责任,刘僧定说他的师父们要他抓回鬼和尚,剑九说自己是救出田掌门唯一的希望,所以他们义无反顾,他们责无旁贷,对于我们来说,这责任重得足以把人压垮,对于他们而言,却只是扛起责任,肩负前行,如此简单而已。

        也许,唯一的区别是,剑九没有刘僧定那一身铁打的筋骨,铜铸的皮肉。这责任早已让他不堪重负。道人眼看着这个泥腿汉子一瘸一拐踉跄前行,仿佛看到这个人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支离破碎。

        道人紧走几步赶上剑九:“左边的回廊每隔十二年会消失这件事,是田掌门告诉你的吗?”

        “不是,掌门只说了一小部分,剩余的,是玉师傅跟我说的。”

        道人顿时语塞,在那里呆立半晌,好容易嘴里才挤出一句话:“两面三刀的东西!”

        石屋的地下室与地上一样亮堂。不知是因为司空陡毫不吝啬他带来的蜡烛松明,还是慌乱中他没花时间把地下室的火熄灭。

        “他下来过一次,但很快他就觉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剑九指着烧了一半的蜡烛解释说,他不得不在地下室找个地方坐了下来,刚才的几级楼梯已经让他筋疲力尽。

        周问鹤是第一次进入这个地下室,他的第一印象是空间上的失真,这感觉原本很微妙,但是他越是环顾四周,失真感就越是强烈。他发现他没法估算这个房间的大小,当他把心思放到别处去的时候,这房间似乎是很小的,但是每次他举目四望,房间都比之前的估算更大。

        剑九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种情况:“似乎在这里,大小也是没有意义的,这似乎也是那些教徒劫持他们神祗施展的神迹。”

        “不,跟那个东西无关,我曾经跟我师父学过这个。”道人斩钉截铁地说,“长宽高,都是只存在于我们脑海中的错觉,而这个,是错觉被扭曲后的第二层错觉,这是奇门遁甲。”

        剑九颇为意外:“殷大侠……懂得奇门遁甲?”

        周问鹤并不像多做解释,他的思绪已经回到了许久之前,他还是华山上一介道童的时候。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师父于睿为他煮了一碗汤饼[1],还拌了从自己家乡带来的豆豉。师徒两人手捧暖呼呼的陶碗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着华山的漫天大雪。不知怎么的,他们的话题扯到了奇门遁甲上。

        “打个比方,”于睿用筷子挑起了几根汤饼,“我挑起的这三根,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长,宽,高。”

        “可是,他们没有……”年幼的周问鹤一脸茫然,他想要说什么,但是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困惑。

        “没有在三个方向上撑开,是不是?”于睿浅笑,她的脸蛋在红扑扑的,如同天寒地冻中的一枝桃李,“因为上下,左右,前后,这六个方向,其实全都是我们的脑海的错觉。”

        道人手捧着碗木然看着师父,其实从第一句话开始,他就已经跟不上了,不过他知道,师父总是有许多古怪的想法,就算自己想破脑袋也没法领悟。

        “空间这个概念,本身就不存在,而我们说的长宽高,其实只是一大把纠结在一起的丝线。”她挑起了一根饼条,“这是长,”然后又是一根,“宽”,又是一根,“高”,接着是第四根,“时间”,然后是第五根,“另一条时间。”她看到年幼的徒弟呆呆望着自己筷子上的面条,不由噗嗤一笑,然后将几根面条全部放入碗中,与其它面条搅作一团,“这个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丝线,只是我们大脑感受不到它们,也理解不了它们,它们对我们来说就像不存在一样。”

        注[1]: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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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4 07:39: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七节【牡丹棚】

        “你再看这些豆豉。”于睿指着碗内黑色的颗粒,“它们附着在丝线上,镶嵌在空隙里。它们就如同一个个宇宙。”

        “这么小吗!”周问鹤惊呼。

        “空间都不存在,大小自然也是我们的错觉。这些宇宙极小又极大,每一个都包含着独立的时间与空间。

        “我来告诉你奇门遁甲是什么,它们是一系列篡改我们认知的方法,丝线本身没有改变,改变的是我们对丝线的解读。”

        周问鹤收回了思绪,他还是站在这所失真的房间中,只是现在他已经不再毫无头绪。

        “晚晴兄……”身后传来剑九的声音,道人回过头,发现那汉子正盯着墙上古怪的符号发愣,“这颗眼睛,我好像见过……”

        周问鹤来到“彼岸之眼”前方,仰视这颗硕大的眼睛确实让人不舒服,它像是直接把视线透进了道人的脑髓,蒸发掉道人脑颅内的一切,周问鹤仿佛听到了自己脑子中浆液沸腾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思想只剩下一片彻底的空白,他忘记了自己,忘记了整个世界,忘记了存在,忘记了意识,那一刻的他是彻底的“死”,脑海中承载的只有一片虚无。这种状态只维持了一瞬间,接着道人的心智又回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排山倒海的恐惧。那样透彻的空白,那样绝对的虚无,他只要再回想一下,就会忍不住剧烈战栗。

        “九爷,你说你见过这颗眼睛?”周问鹤在开口前尽力抚平了情绪,希望对方不会听出他的恐惧,然而,他也不知道努力有没有成功。

        “其实,不是亲眼见到,是江湖上一个前辈跟我提起过。而他也是他的前辈那里听来的。他说在前朝徽宗年间,汴梁众安桥有一座北瓦子,可算是当时东京城里最大的瓦舍了,当时不论风雨寒暑,瓦子里都比肩接踵好不热闹,讲史、散乐、影戏、弄虫蚁、诸宫调、说诨话、商谜、叫果子,应有尽有。

        “你如果拜访那个时代的北瓦,你绝不会看不到‘牡丹棚’,它在众勾栏中简直是鹤立鸡群,不论是高大还是华丽,可以说汴梁无人能出其右——”

        “牡丹棚”也有叫“佛脚棚”的,是一个专演乡野杂剧的勾栏彩棚。班主是一对福建中年夫妇,早些年逃荒到的东京,丈夫老成忠厚,妻子则是个口快之人,他们手下养的一班伶人,都是莆仙一带孤儿。班主夫妻两都不通文墨,所以另外请了一个京都本地的账房先生。这位账房先生在瓦子里混迹多年,大小事情都了如指掌,唯一的缺点是贪杯,而且一喝多就口无遮拦。

        在徽宗登基的头几年里,“佛脚棚”几乎每天都是座无虚席。这当然引得同行颇有微词,各种捕风捉影的传闻也开始不胫而走。有的人在私下议论,棚主夫妇平日里所说的乍听之下是福建方言,但是仔细辨别,会发现它同福建任何一个地方的土话都不尽相同,有一个走遍福建的客商在听过他们夫妇说话后,斩钉截铁地断定,他从未听过这种口音。棚主夫妇对于自己来历的闪烁其词更是加深了人们的怀疑,甚至有好事者无端污蔑他们是武夷山中的猿猴所化。

        另有一些人则在“牡丹棚”的剧目上做起文章。“牡丹棚”每一次表演,都要用彩缎把棚子遮得严严实实,这显然与其它勾栏广造声势的做法大相径庭。于是就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从棚里出来的人,和进去时候相比都有些许微妙的不同,有些人变得木讷,有些人变得紧张,甚还至有人,变得暴躁易怒,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对于所看的表演大加赞赏。

        这种说法当然毫无根据,汴梁城里有数不清的人看完“牡丹棚”的杂戏后从棚中走出,平安无事地回到了他们日常的生活里。就算那个地方曾经有人相斗乃至殴杀人命,但瓦子这种欢乐场本来就是是非地,有头脸的勾栏里出一两件争风吃醋引起的命案官司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在同行眼里,这些空穴来风,却足够发酵成各种恶毒的揣测,当各种传言像风暴一样席卷北瓦的时候,风暴的中心却依旧风平浪静地继续着每日的演出。“牡丹棚”班子里的人从来不会对外讲解他们的剧目,除非花钱进入那神秘的彩缎大棚内部,否则,没人知道里面演了些什么。而那些花钱进去的人,出来后却只剩下了对表演的夸奖,当别人问他们究竟看了些什么,他们却只是神秘地怂恿提问者自己进去看一看,他们说在里面看到的,绝对超乎了任何外面人的想象。

        对“牡丹棚”心怀怨恨的人最终把主意打到了账房先生身上,那个孤老头子古怪而又狡黠,从来不愿多说一句。但是两瓶酒下肚后,他的表达欲望开始肆无忌惮地膨胀。可惜,定下这条计策的人们其实并没有获得什么有用的情报,因为账房说的话颠三倒四,而且荒诞不经。他时而提及幕帘后人不能见的“大菩萨”,时而说演出之前所有人都要朝空空如也的台上跪拜。他还说,这个班子曾经凭空多出过一个演员,所有的人似乎都把她当作旧相识。唯独账房自己怎么都记不起班里什么时候进来过这么一个人。

        这场可笑的谈话最后以账房先生不省人事而结束,几天后那孤老头子就在汴河中结束了凄凉的一生。只要看过他喝酒的样子,所有的人都不会对他酒后失足抱有什么怀疑。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而“牡丹棚”则迎来了它辉煌中最后的一年。

        九个月之后的冬至,北瓦发生了一次原因不明的大火,几乎所有的勾栏都受到波及,连带卖果品点心的小贩亦有损失。火灾中心的“牡丹棚”,则全部付之一炬,除了舞台后那半片青砖墙外,什么都没剩下。惨案现场留下了三十多具半烧化的尸体,“牡丹棚”的成员悉数罹难。现场还有一具尸体,经辨认是与“牡丹棚”有宿怨的另一家勾栏班主,大火是不是出自他之手,已经无从得知。

        “牡丹棚”最后留给汴梁的,就只有那一小片矗立在灰烬之中的青砖残壁。它的前方,原本就是舞台,它就站在班内伶人日常跪拜的方向。早先悬挂其上的一大块彩绸已经灰飞烟灭,露出了青砖上那本来被遮住的图案。

        “被火烧得黑一块灰一块的墙面上,画着一颗大眼睛,当时已经斑驳难辨了。开封府尹看到眼睛之后似乎受了极大的震动,他连发了几夜恶梦,最后差人将残墙推倒,青砖被一块一块地小心收起,装进袋子秘密地埋到了汴梁各处,另有一些被虔诚地请入庵观,常年接受供奉。另外,府尹大人还请来僧道,在废墟做了四十九天法事,主持法事的高僧静课将随身携带多年的念珠埋入瓦砾之下,从那一刻起,他开始了一次直到生命终点的闭口修行。静课在第三年入春之前染上风寒,不治而亡,而北瓦,虽然修缮一新再次开张,却因为层出不穷的闹鬼流言,最终走向没落……”

        “对了,”剑九讲到这里,又补充了一句,“据说,那家班主与我本家,也姓史。”

        “我还以为你姓剑。”道人装出一副吃惊模样。

        剑九听了道人的揶揄又好气又好笑:“哪有姓剑的?我大号叫史太平。”想了想,他又说:“你别看我现在起了个武夫名字叫剑九,我也是读过几年书的人。”

        显然,他对道人刚才的玩笑有些不满,也许剑九这样的武人碰上杨霜这样的书生,总会忍不住要逞一下能,他接下去强行把话题转为他弥足珍贵的求学经历:“念书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李白那首《赠汪伦》,我现在还背得出。”然后他就真的背了起来:“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背完之后他还意犹未尽咂咂嘴,一脸陶醉的样子。

        周问鹤在身后看着他,等到背完,没好气地奉上一句:“李白是被汪伦用桃花美酒匡到泾县桃花潭的,到了那里发现既无桃花也少美酒,但是难却汪伦盛情,只得挥毫写下了这首应酬之作。”

        剑九正酝酿着一肚子儒雅,被生生泼了一盆冷水,当然很不高兴,他没好气地白了周问鹤一眼:“你又怎么知道?”

        道人不愿与他争执,急忙赔上笑脸,只用很低的声音自己咕哝了一句:“他亲口跟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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