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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朦胧的晨光

[转帖] 《铁鹤书》唐朝背景下的克苏鲁小说【完结】,作者:永恒的夏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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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奋斗
    3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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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4 07:39: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八节【密室】

        按照道人的说法,这个房间并非四四方方,而是一个侧卧的马鞍形,宦窔[1]两处像犄角一样拐到了东墙的后面,只不过,从他们站的地方望过去是看不出来的。剑九将信将疑地跟在道人后面走向东墙,果然,两旁原本平直的墙壁渐渐呈现出了诡异的弧度。乍一看平平无奇的墙壁与地面,在迈出一步后,距离方位都起了变化,像是一层一层不停地识破障眼法,但是真相却永远藏在后面。

        自从踏入这变化莫测的角落,剑九就感觉越来越晕眩,仿佛整个世界都扭曲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脚踏实地,还是软绵绵地漂浮在半空,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在蹒跚向前,还是停在了原地。每跨出一步负担都在增加,他不得不时时刻刻调整对周围空间的认识,所有感官传达的信息都是相互矛盾的,虚汗一阵一阵冒了出来。

        道人转过头,露出关切的表情:“你怎么样?”

        剑九摆摆手,却没有说话,他怕一张口就会止不住呕吐。然后他又指了指前方,现在他也能看到前方隐藏着的拐角了,那里几乎成了一个独立的小室。道人知道劝这个汉子是没用的,他也知道剑九现在很不好受,这世界上有两种人,会晕眩的和不会晕眩的。人对于空间的认识是一种本能,而频繁修正这种认识则会让一些的人大脑不堪重负。剑九很不幸,这跟体魄无关,也无关毅力,这是出娘胎就已经决定了的事。

        转过拐角之后,两人看到了一个神龛,这个小室太小了,神龛几乎塞满了所有的空间。神龛本身寒酸至极,又旧又脏,充满了敷衍的味道。烛台上只有两滩凝结的蜡油,香炉中则挂着厚厚的蛛网。一个灰扑扑的物件摆在神龛上,约莫半人高,坛口粗细,若不是它肮脏的外表,周问鹤会以为它是一尊观自在大士的木雕。

        剑九对着那物件好奇地打量了半晌,它摆得并不庄重,只是斜斜靠着,怎么看都与神龛无缘。泥腿汉子确认没有危险后,伸手碰了碰它。

        “像是干了的树皮,很脆。”他对道人说,然后他试着拿起那物件,出乎他意料那东西并不沉,几乎像是提着一个篾笼,“是空心的。”他喃喃说着,把那东西凑到脸庞细细端详,片刻之后,他忽然惊叫一声:“是个人!”

        剑九的声音就像一个炸雷,滚过两人头顶,道人却并没有被他的怪嗥惊到,剑九转过头,发现道人此刻如遭雷殛一般僵立当场,两眼呆呆望着神龛上一行斑驳不清的字迹。他一把摇醒周问鹤:“怎么了?”

        道人尴尬地做了一个笑脸,又指了指泥腿汉子手里的干尸:“吓到了。”

        剑九嫌恶地把干尸放回神龛,身心的双重不适让他浑身打颤:“一个人怎么能轻成这样,他不但彻底干透了,而且……被蛀空了。”

        周问鹤收起心神,认真审视这团残骸,它就像是用破布卷起来的一把枯柴,道人忽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预感。他仿佛看见了这个罹难者的最后岁月,那是一段很长很长的岁月,他就一直保持着这种状态,斜倚在神龛上,直到自己彻底死透。

        周问鹤狠狠摇了摇头,此地的扭曲已经让他产生幻觉了,这时身边传来剑九的声音:“杨先生你看,神龛旁的墙上……是不是刻着什么字?”道人急忙蹲下身去找,果然,那里确实有四个字,而且很明显是用剑一类武器仓促刻上。那四个字并不难辨认,周问鹤和剑九几乎同时认了出来。那四个字是:“我是杨霜。”

        “杨先生……你来过这儿?”剑九一脸狐疑。

        周问鹤顿时陷入了一片茫然,杨霜来过吗?根据猫三所说,绝对没有。难道,他本就精通奇门遁甲,瞒着猫三暗中到了这里?可是,他为什么要留下刻字呢?各种疑问在道人脑海里交杂,他现在的思绪一团混乱,对于剑九的问题,他只是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一句:“我……不记得来过。”

        这种模棱两可的语气让剑九眼中的怀疑愈加深重了:“杨先生,你有事在瞒着我?”

        周问鹤忽然清醒过来,从剑九眼中读出的狂乱与猜疑让他意识到这个汉子正在处崩溃边缘,之前的晕眩早已把他折磨得油尽灯枯,他没有精力再去判断眼下的情势了。

        “刚才你……你是不是在神龛上看到了什么?你的表情很奇怪……”剑九用神经质的余光艰难地扫视四周,然而并没有发现可以防身的东西,剑九咬了咬牙,忽然,他毫无预兆地转过身,朝入口连滚带爬地跑去,眩晕和旧伤让他的动作就像是一只竭力想要两足站立的乌龟。

        “九爷。”道人跟在剑九身后,他走得很慢,并不担心剑九会威胁到自己,因为这里唯一一件武器就挂在自己身后,他自信地认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转过拐角,他发现剑九正半躺着在地上翻找什么。

        “九爷你先冷静一下……”

        “别过来!”剑九高喊一声,转过身面对道人,后者发现他一手拿着蜡烛,另一只手上则是之前的竹筒。这情景太怪异了,以至于道人真的停下了脚步。

        “你看到了什么?”剑九气喘吁吁地问,他完全是靠着一口气才没让自己昏倒,“那神龛上的字……写的是什么!”

        “九爷,看来你读的书真的不多。”道人忍着笑说,眼前的景象太滑稽了,他实在没法严肃应对。

        “墙上写着‘我是杨霜’,难道神龛上那个死者是真正的杨霜?你又是谁!”剑九的眼睛像是能滴出血来,他早已没有了主张,只是困兽一般凭着本能挣扎。

        “九爷你先听我说,神龛上那个人干得如此彻底,起码死了五六年了,他怎么可能是杨霜?”话一出口,周问鹤就后悔了,这话等于承认了自己也不是杨霜。

        剑九却没有漏过道人的失言,他的视线涣散,脸上一片茫然,此刻的他一定尽力在脑海中勾勒事情本来的样子,但是很快,这泥腿汉子就放弃了,他作势就要把手里的蜡烛塞进竹筒:“你不说实话,我们一起死!”

        平心而论,铁鹤道人一点都不怕这个竹筒,在他眼里剑九这种举动不过是神志不清的表现。即使是眼下,他要用强力把剑九制服都不是难事。但他还是很尊敬剑九,这个为了职责不顾一切的莽汉,他读书少,脑子不灵活,还爱钻牛角尖,但在他糙笨的皮囊下,没有半分私心。

        于是他压下轻蔑,郑重地向这汉子一抱拳:“九爷,在下从无害你之心,而且同你一样想救出田掌门,这个地方有多古怪,我想不用我说你也知道,现在田掌门近在咫尺,我们真要为了几个来路不明的字空耗时间吗。”他将“无弦”从背上接下扔在地上,“这样吧,剑你拿着,一会儿上督邮,我走在前面,如何?”

        这些话似乎起了作用,剑九看起来已经恢复了些许平静,他或许并不是相信了周问鹤,仅仅是想要从眼前的僵局中走出来。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两口气,有那么一瞬间,他脸上的痛苦减少了许多,但那只是他的错觉,转眼这汉子就发现,眩晕并没有离开。

        “杨先生,我姑且这样叫你。剑你留着吧,我是用不了了。现在我们可以出发了吗?”说完这些话后,他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周问鹤也觉得一阵轻松,就在这时,他看到一点燃烧的烛泪落进了竹筒,但是他并没有在意,谁会为一点火星担忧呢,此刻的空气中充满了平静与松弛……

        来到元代后,周问鹤看到了三次奇景,让他瞠目结舌,终生难忘。第一次是在武当,他看到了宋人陈抟所留下的太极图,第二次是在荆江上,看到了载着猫三在江心搁浅的巨大浙船,第三次,就是在此处,剑九当他的面被炸飞了半个身体。

        一直到那声巨响之后很久,周问鹤都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人就这样四分五裂了,简直像是一个笑话。道人不知所措地绕过散落一地的遗骸来到剑九身边,他的头连着一小部分身子,还有小半截手臂挂在肩上。周问鹤惊讶地发现这汉子竟然还有一丝知觉,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道人,瞳孔中还有最后一丝神采。他的嘴微微翕张,吐出两个字:“掌门……”这两个字用尽了他最后一口气,他终于不动了。

        眼前的画面太惨烈了,周问鹤需要清理一下思绪,但是它做不到,胸中翻涌起了不可遏制的悔恨。他原可以阻止这悲剧发生的,如果他当时没有对剑九的威胁掉以轻心,他有足够的时间劝剑九把竹筒放下,甚至于直到那致命的烛泪滴下的瞬间,他都有机会上前夺过竹筒。但是他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了,他什么都没做。

        “九爷……”道人喃喃说,他想要对这个汉子讲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最后,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俯下身用破碎的衣服,将剑九连头的半截身体包裹了起来,往身后一背,“走吧,我们去找田掌门。”

        在进入暗门之前,道人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地方,他的目光停在了拐角后面那个小室的方向,刚才他就是在神龛上看到了那行字才会方寸大乱让事情最终不可收拾,也是那行字揭开了神龛死者的真实身份,那行字是:“恩师,壁上公子,许公(讳亭)府君悟道飞升于此。”

        注[1]:东南角和东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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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4 07:40: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节【被拯救的所有人】

        暗门后的路果然是盘旋向下的,几乎深不见底,好在台阶并不陡峭。周问鹤一手秉烛,一手拿着“无弦”,一步步迈进了地下的黑暗世界。周围一片静谧,烛光只能照到脚下的几级石阶,一股酸味夹杂在水银和泥土的腐烂气息里,飘散在在空气中时近时远。周问鹤觉得有一股压力,这股压力不仅仅来自于漆黑的四周,无声的环境或者酸味,他觉得自己正走在一口深埋于地下的漆黑寿材里,四面看不见的石壁正朝他无声地挤压过来,恍惚间,呼吸越来越困难。

        为了开解这种幻想,他试着同身后剑九的残骸说话。

        “比我想象的要长,你觉得呢?”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因为他不想让自己像个疯子,“也许我们应该吃完饭再下来的。”

        背后没有回应,只有冷硬黏湿的感觉传过来。

        “下面什么都看不见,恐怕我们还要走上一个时辰。”说道这里道人停了停,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忽然周问鹤停住了脚步,他踩在了什么东西上。道人俯身放低烛火,只看到零零落落几根森森白骨。“可怜人,”道人喃喃自语,“他是从上面掉下来的……不,也有可能是从督邮顶上掉下来的。”这该死的地方,到底哪里算上哪里算下?

        他小心地挪动脚步继续向下,一盏茶时间后竟然又看到了一具尸骨。这具尸骨相对完整,胸口被一掌打碎,内力之刚猛霸道,简直不可思议。“跟上一具尸体差不多的年纪,身形也差不多,不过风干得比上一具彻底。”道人搞不清楚,他这是有心说给剑九听,还是在自言自语,有个说话对象让他好受了许多。他继续往下走了几步,这回他看到了一具面目全非,高度腐烂的尸体。

        “怎么回事,猫三怎么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这里有死人?”道人狐疑地打量死者,他发现这人身形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是谁。道人握紧了“无弦”,随时准备长剑出鞘,可惜,他的内力依旧没有恢复,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用剑拼上几招。

        “你来啦?”忽然他背后传来声音,周问鹤心中一凛,长剑险些脱手,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哪怕刚才的声音无比真实。这声音来自他背后的包裹,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脖颈传来的,听起来阴恻恻的,丝毫不像是活物,这也不奇怪,他背后本就没有活物。

        “你还真是乐此不疲啊。”这句话更清晰了,由不得道人在充耳不闻,随着声音,一股阴冷的气息吹到了周问鹤的脖颈上,他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自己真的疯了?难道一切都是自己的想象?眼前这些尸体根本就不存在?他不敢往身后看,只能暗暗手上用力想要解开背着的包裹。

        “要怎么才能阻止你呢?”那个声音继续说,他的语气里没有丝毫感情,但是周问鹤却觉得他从那字里行间读到了无奈与愤怒,“可是……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呀。”

        周问鹤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疯,这个冷漠的声音,就像湖中的顽石一样阴湿,这一定就是当日洞庭湖上,借杨霜之口跟剑九说话的声音。他放弃了解开包袱的努力,扶着墙继续盘旋向下,果然,更多的尸体出现了,它们死法各异,死亡时间也不同,但是在道人眼中,他们都很熟悉,仿佛就是与道人朝夕相处之人。

        周问鹤没有恐惧,没有疑惑,他的神经已经渐渐麻木,他只想快点到达督邮顶端,看一看那个兴中断安抚之人。五脏六腑都在不规律地震颤扭结,他也不知道这是因为恐惧,因为激动,兴奋,还是愤怒,强烈的感情催动着他的脚步,耳畔的声音还在继续:“我曾经,牺牲了很多很多,我以为为了更伟大的目的,这些牺牲是可以被接受的。直到有一天,我亲眼看到我的一个朋友被抛到祸端面前,像一个蛆虫一样死去……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牺牲了,一个人也不能牺牲,我要让所有的人都得救!”

        道人眼前又横着一具尸体,它与其它尸体的不同之处在于,尸体一侧摆着一把剑,这把剑样式古朴,通体乌铁打造,剑身上刻着两个小篆:无弦。

        死者是杨霜。他早就该想到,不但这个死者是杨霜,之前那具高度腐烂的尸体也是杨霜,确切滴说,这一路上遇到的,数不清的尸体,都是杨霜,周问鹤看到那些身形就已经有了这个猜测。

        道人加快了脚步,在之后的路程中,他又遇上了成堆的尸体,有的已经化作白骨,有的还没有烂尽,有的身旁倒着宝剑,有的则没有。

        “你以为你是到这里来吗?你已经来了无数次了!你以为这次会有什么不同?看看你脚下的死尸,你还要赔上多少条性命才够?”

        “这就是你的方法?”周问鹤已经怒火中烧,他并没有回头,也没有放慢脚下的步子,“这就是你所谓的,所有人得救的方法?”

        “没有人能从他们那里逃离,对于他们而言我们连蝼蚁都不是,至少在这里,还有不知真相的人可以幸福地活下去,他们可以有梦想,可以有希望,可以不用被恐惧折磨成疯子,你看一看外面的万家灯火,每一盏都代表着一个安稳的人生,他们可以依赖这个世界,他们可以相信这个世界,他们可以在这个没有惊吓的世界里平凡地生活死去,你问这是不是我的办法?对!这就是我的办法,我牺牲了我的一切才达成的办法!你一意孤行想要来破坏的方法,你来吧!”

        “你把这叫做‘活下去’?荒唐!”周问鹤双眼映出红丝,他觉得自己就像迷雾中的一团火,一切都混沌不明,只有自己的愤怒是确切无疑的,“一轮又一轮,一年又一年,他们过着同样的生活,他们不过是在一成不变地经历早已经历过千万次的命运,不!你没有拯救所有人,你连一个人都没有拯救,你不过是把他们变成了一具具自动的活尸来安慰你的良心!我看到的,只有一个因为内疚而陷入偏执的人所提供的拯救幻影。”

        “快乐是真实的,安全也是真实的,他们过完了一次又一次至正八年,体会了一遍又一遍活着的快乐,只要没有人揭穿,对于他们都是全新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不满意,”周问鹤抬头,他已经走完了最后一级台阶,督邮峰顶的出口,就在眼前,“因为我们是人,我们不是木偶,就算我们是蝼蚁,我们也有选择接受蝼蚁命运的自由。”

        白色的月光洒在山顶上,一切都覆上了一层苍白的光芒。天空一颗星都看不见,抬起头凝视它,就像是凝视着一个深渊。侧耳倾听,只有远方洞庭的水浪,督邮峰像是一个孤悬天外的世外桃源。周问鹤在山顶解下包袱,他发现许多又细又结实的藤蔓从剑九的五官里伸了出来,他叹了口气,试图抚上剑九的双眼,但是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他的眼珠已经弹出了眼眶,似乎眼珠后有东西在往外顶。道人又往山下看了看,山下一片混沌,从这里只能看到另外一座稍矮一些的山峰,那座山峰也没什么风景,光秃秃的。道人有点失望,他没能看到猫三,那丫头与彭和尚在一起,应该不用自己再操心了吧。最后他来到早已在山顶等候的那个人身前,朝他拱了拱手,态度并不怎么恭敬。

        “彭和尚说,二十四年前,他是在一个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帮助下,才安抚了那个东西,我当时,就猜那个前辈会不会是你。”道人一面嘴上说,一面把衣服扎紧,他已经有了死战的觉悟,“毕竟能被彭和尚称为德高望重的,本来就没几个人,而知道我是周问鹤的,就只剩下了一个人。”一声低吟,“无弦”已经出鞘,道人看了看手中剑,又看了看眼前那个入苍松般的老者,“你在等我?张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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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4 07:40: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节【孑然一身的错觉】

        “前辈。”张君宝口念了一个慈悲,款款向周问鹤走来,“贫道等候多时了。”

        “张真人,在下有一事不明,你既然要杀我,当初又为何答应洞庭派送我过来。”

        “前辈误会了,贫道是来救你的。”

        周问鹤装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在下需要搭救吗?”

        张君宝叹了口气,他的样子像是正面对着一个任性的孩子:“我和芸芸众生一样,深陷在轮回里,我不知道,到底有过多少次,我目送着我的徒孙来这里送死,因为每一次对我来说,都是第一次。我劝自己说这是注定的事谁都改变不了,但是我已经是一个冥顽老朽了,我劝不住自己。

        “前辈,虽然你辈分远在我之上,但是年纪却与贫道的徒孙相差无几,所以贫道有意无意总是会把你当作我的徒孙,希望你能够理解我这么一个糊涂的糟老头。”

        “理解你什么?理解你来阻止我打断轮回?”

        张君宝沉默了片刻,那双看遍沧桑的眼睛注视着道人,像是在无声地同他说话,然后他开了口,语气里全是无奈:“你不可能打断它,你只会替晚晴赔上性命,你想一想晚晴尝试了多少次?如果有打断的可能,至正八年早就结束了。

        “而且打断它有什么好呢?你我都知道异客的恐怖,这个为期一年的轮回可以让我们生活在异客的时间之外,另一条线上,只要前辈你不来捣乱,异客永远都不会发现我们,我们也永远不用再担惊受怕。”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比你想象的要早,贫道在年轻时,就已读过了罗浮的《异客图》,当时我的感觉,我想你也明白,噤若寒蝉,万念俱灰,在那一刻我看到了芸芸众生的脆弱与无助。大约十年之前,我遇到了山上那个人,他告诉我了一个方法,需要借用我在二十四年前安抚的一个伪神的力量。那个伪神以时间为能量,它曾经被荒佛击败,囚禁在一个没有时间的领域。上古的法师们从它身上汲取血肉来反制它自己。我说的那个人,他是个天才,他真的做到了当初法师都没有做到的事,承载着我们的那一股时间在至正八年形成闭环,异客也对此无能为力,现在我们的世界上,只剩下了一个奄奄一息的伪神。前辈,恕我直言,与其在深不可测的宇宙做一支风中之烛,循环往复的自由或许更好接受一些,毕竟,我们都感觉不到这种循环。”

        “可在我看来,一个没发现自己是囚徒的囚徒,依旧是一个囚徒。”

        “没有谁在囚禁谁,我们是在保护你们。”

        “张真人,我有个问题想弄明白,在你看来,那些在至正八年无限循环的还魂尸,还算是人吗?”

        “在晚辈看来,是不是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有爱有恨,有喜有怒,有血有肉,晚辈认为他们真真正正地活着。”

        “然而在小女眼里,是不是人却非常重要。”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从周问鹤身后传来,一股寒意贯穿道人全身,然而,或许道人的神经已经因为太多的冲击而麻痹,这一次,他甚至没感到有多害怕。

        “白姑娘?”张君宝皱了皱眉,“是彭和尚叫你来的?”

        白牡丹手持绢伞站在山顶入口处,还是那一尘不染的样子。白色的月光洒在她脚下,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一支对月盛放的牡丹花。但是此刻,白牡丹的脸上却少了往日的悠闲淡雅,全然是一副毫不掩饰的恼怒与厌恶之情。老张在她身侧抄手而立,嬉皮笑脸地对张君宝挤眉弄眼。

        “张真人误会了,这一次,是小女子自己要来。”白牡丹说着,轻踏莲步走向张君宝与周问鹤,“人与活尸,其实有一个非常分明的区别。”

        “哦?老道愿闻其详。”张君宝笑吟吟地看着白衣女子,眼神里已经带上了戒备,然而周问鹤心里清楚,即使是人称天下第一的白牡丹,依然不是张君宝对手,无论白牡丹心思如何缜密阴毒,武功如何鬼神莫测,她依旧是“有”,而张君宝,他的武功是彻彻底底的“无”,即使还没有伸手,两个人在境界上就已分出了高下。

        白牡丹走到周问鹤身前,她的身形曼妙而空灵,不像真实的人物,周问鹤看到她心中也是空落落的,阵阵心悸袭上心头,整个人如同被悬了起来,四处都无从抓握。

        “变化。”白牡丹淡淡吐出这两个字。

        “老道愚钝,白姑娘能再提点一下老道吗?”

        “庄周说:‘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又说‘万物皆种,始卒若环’。天下万物,源于一处,各自演变,才诞生了这个生机勃勃的‘道’,到了最后,万物也终将回到那个地方去。然而如今,真人你把万物困在一个轮回里,演变就此终结,再也没有什么是不确定的了,我们也再难有殊途同归之日,虽然那位高人所建立的,依然是一派人间,然而事实上,我们早已腐朽了。张真人,小女子看来,没有演变,就算不上生命。”

        张君宝陷入了沉默,他木然站在那里,身上看不出抗拒,也看不出动摇,这老者像大海一样深不可测。

        “张真人,给天下苍生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吧。”白牡丹接着说,语气里已经有了庄重与恳切,“让万物能够继续改变,继续繁衍……”

        “白姑娘,你还是不明白。”张君宝忽然硬生生打断了白牡丹,这实在不像是他这个修养的人会做的事,“你会这么想,我一点都不怪你,因为你没有看过《异客图》,你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疯癫与险恶,恕我直言,白姑娘,你们天真的就像是婴儿。”

        就在张君宝与白牡丹对话的时候,张定边慢悠悠地走过来拍了拍周问鹤的肩头:“你气色怎么这么差。”

        “老张,”周问鹤的语气里充满了感激,“你是专程为我来的吗?你我萍水相逢,你大可不必……”

        “老杨啊,”张定边不满地指了指道人,“我就不喜欢你这个样子,好像操心是你的特权,别人就该置身事外。”这话里全然没有责难的语气,却洋溢着老朋友间的温暖。

        “你过来,”老张朝道人招招手,然后往山下指了指,“你看那儿。”周问鹤顺着他的方向看下去,另一座山峰,适才光秃秃的山头上,此刻站着几个人一个头戴斗笠的糙汉,一个身穿道袍的少年,还有三个中年道士。几个人都抬着头向自己这里望过来,其中一个中年道士不停地朝自己挥手大喊:“晚晴~~~不要怕!师父在这儿!”

        距离太远了,从周问鹤这里只能看见几个模糊的人影,但是他仿佛又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们:一脸愠怒的麸子李,面带桀骜的莫声谷,正在大呼小叫的殷利亨,还有站在一旁带着长辈关切神情的宋远桥和张松溪。

        曾经他以为他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是孑然一身,曾经他以为等待着他的只会是孤独死去的命运,他错了。他今天才发现,他来到这个世界以后,没有一刻是孤独的,他有师父,他有师叔,他还有朋友,他无时无刻不被这些人围绕着,不被这些人牵挂着,自己怎么会如此愚蠢竟然感到孤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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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5 08:02: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一节【以拯救之名】

        “你去过,‘恒苦城’吗?”那个人问。他与周问鹤只相隔了五步的距离,可他甚至没有回头看过道人一眼,“那些信徒,没法感应到他们的,神了,他们,就在沙漠深处,建造了一座城市,自我囚禁,他们日日夜夜,向荒佛祈祷,希望那颗眼睛,能够继续,看着他们。”

        周问鹤面前的,是一个耄耋老人,他佝偻着老虾一样的身子,背对着道人,专心忙着手上的活计。周问鹤观察了他很久,却完全看不出他到底在干什么,他面前摆着一张破旧不堪的案几,案几上摆满了零碎的物件,有枯萎的藤蔓,有小童玩的木头人偶,断裂的算筹,一根秃笔,暗淡无光的首饰,还有西域的琉璃,风干的骨片,以及一枚玉玺。老人的头低得几乎贴到了案上,双手不停在案几上摸索,时而拿起一件物品,时而又放下。这个人完全不像是囚禁了伪神的大人物,反倒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老糊涂。

        在他的身后,竖着一根二人合抱的木柱,木柱顶端垂下了一张彩幡,只有最狂热的妄人才涂鸦的出幡上那些线条与色彩,道人看着它,犹如看见整个宇宙在自己面前龟裂。那些破碎的符号像是音乐在他脑海里奏响。在老人的身侧,有一片巨大的虚无,像是第二片夜空铺展在刀刃面前,一眼望去,只有深不见底的孤寂与寒冷。

        “有人以为,那座城,是那些信徒的监狱,他们错了。在那些信徒眼里,这个世界,才是监狱。”耄耋老人说话断断续续,仿佛仅仅吐出几个字就把他这一口气用光了,“他们是群,彻彻底底的疯子。他们宁可,做异客的蝼蚁,做它的粮食,做它用之即弃的刍狗。荒唐!他们连做粮食都不配,他们对于荒佛,没有任何意义!”

        说到这里,颤抖的声音中夹杂进了愤恨与嘲笑:“人啊,就是这么愚不可及。明明已经安全无虞了,不但自己不知感激,还要替别人把避难所拆掉。”他缓缓回过头,一双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道人,这眼睛里却没有恼怒,当一个人要捏死一只蚂蚁时,这只蚂蚁是不值得他恼怒的。

        “张君宝呢?”他冷冷地问。

        “被白牡丹和张定边拦住了。”周问鹤回答。

        “你们还真是,万众一心啊。”老人讥讽道。

        周问鹤仔细打量这皱橘一般的老脸,他从没想到过人的脸可以苍老到这种地步。那张面皮好像被人用力绞了上千次,以至于最后一点生命力都从他的脸上被绞干了。道人几乎能够闻到从面皮的褶皱中传来的腐臭味。周问鹤看了又看,极力想要从那张如同纸浆糊成的脸上找到些许旧日熟悉的痕迹,但是他最终放弃了,他终于没能把眼前的老妖魔同那个少年联系上。

        耄耋老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周问鹤发现他的左手已经扭曲变形,成了一只畸形的肉螯。毫无疑问,之前的杨霜就是被这虾螯一样的肉肢拍死的。

        “我已经记不清,我在这里看到了多少次循环,我也记不清,杀了你多少次。但在每次杀你之前,我都要把接下来的话说一遍,期待你会悬崖勒马:我已经领教过了无数次,你的剑法,‘胡笳十八拍’,我比你自己更熟悉,你的手还没抬起,我就知道你想做什么,我是认真的,你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我现在给你最后的机会,回去吧,让应该发生的事发生,在这件事里,你的死活无足轻重,但是此时此刻,我特别地想要你活下去。”

        那耄耋老人不再说话,静静看着周问鹤,似乎光抬起眼皮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老人陈朽气管中传出的浑浊呼吸声回荡在两人周围。周问鹤也在看着他,眼睛里只有无尽的悲凉。

        他们两个只是相对而立了半晌,但是周问鹤感觉似乎已经过了漫长了一个时辰。老人身侧的虚空中忽然传出了响彻天地的“呼噜”声,这声音里夹杂着无以名状的癫狂与痴傻,只有掐灭了自己所有理智的生物,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恍惚间,道人隐隐约约看见虚空的背后有个庞然大物正在接近,仿佛要从这一片黑暗中冲出来。

        耄耋老人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这是浪费时间。在你临死前,我可以告诉你一句实话:我其实,真担心你会转身回去。”他斑驳的老脸上浮现出了一个不知算不算笑容的表情,“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吗?是变数。这件事,我已经重复了成千上万次。我守护轮回太久,我太老了,我承受不起意料之外的改变,一次也不行。”他艰难地张开双手,把他佝偻的身躯完全展现在周问鹤面前,“你看看我,我自己,才是这个轮回的囚徒。”

        “别怕,我来帮你解脱。”道人说,他这句话是真心的。

        耄耋老人摇着头,他的头像是随时都有可能从脖子上掉下来:“姓杨的,别废话了,我办正事要来不及了。”

        周问鹤又看了一眼虚空,那东西已经在黑暗中聚起了轮廓,就像从一滩墨水里浮了上来。道人看见的,是一张憨厚,呆滞的笑脸,这笑脸挂在一个硕大无朋的头颅上,正在虚空边缘小幅度地左右晃动。是的,那就是君山石像上雕刻的东西。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山顶刮起了狂风。风声夹杂着越来越频繁的“呼噜”声盘旋在两人上方。“来吧!”耄耋老人回头看了一眼那直插天际的巨柱,画满了诡异图像的彩幡正在风中狂舞,老者努力用沙哑的嗓音盖过风声,“我们结束这事。”

        铁鹤道人拔出了“无弦”,大风已经迷了他的眼睛。他尝试调动了一下内息,依旧散乱无力。他眼下的情况,恐怕只能出一剑,一剑之后,他可能连收招的内力都不剩了。“那就这样吧。”周问鹤心里想,“反正被逼入绝境,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一念及此,他跨出了一步,狂风拍打着他的衣襟,他几乎要咬着牙才能顶风向前。“呼噜”声已经震得地动山摇,仿佛整座督邮都有倒崩之虞。

        道人眯起了眼睛,他跨出的第二步有如野鹤振翅将起,他已经知道要用哪一招了,他几乎没有犹豫,如果要把性命赌上的话,那就只有这一招。

        第三步,周问鹤已走到老者面前,老人怪手一摇,声势犹如宇外飞山,万钧雷霆塌天而下。也就在这一刻,周问鹤手腕一抖,三道剑光快如疾电,老人还不及看清,直觉寒光劈面一闪,“无弦”已经把他当胸贯穿,漆黑的剑锋透背而出。

        三环套月。

        太快了,快得老人都来不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僵立在那里,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有了神采,惊异与骇然布满了他的面孔:“纯阳……太虚剑法……你……怎么会用这一招……”

        “你还认识它?”道人问。

        老人低下头,眼睛来回转着,他像是在拼命思考着什么,片刻后,他又抬起头,注视着周问鹤的脸,此刻,他们两个的脸相距不过数寸,两个人的呼吸都毫无保留地喷到了对方脸上。

        “你!你!你已经死了!你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

        虚空中的东西蠢蠢欲出,它的两个前肢已经渐渐冲破了黑暗,刹那间,让人目眩的光环覆盖了周围一切,时间仿佛以这一刻为起点,向无数个方向延伸出了无数条线,每一条线中都有这两个人的身影,有的线中他们两个同归于尽,有的线中他们从未相遇,有的线到了一半戛然而止,有的却自我封闭成了一个环。

        “不要……一错再错了……”周问鹤勉强吐出这几个字,他内力已竭,握剑的手不停打着颤。

        “我看到了,许许多多的毁灭,许许多多的崩溃。”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了两行眼泪,他默默靠在了周问鹤肩上,接着,这个耄耋之人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我可以救你们的!我可以救所有人的!为什么你们就是不相信我呢?为什么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呢?”血从他的嘴里喷溅而出,这撕心裂肺的恸哭无疑把伤势加重了。

        那颗肥硕的脑袋渐渐拱出了虚空,它眉开眼笑,脸上写满了诡异的喜悦。那双空洞的小眼睛向下注视着那两个凡人,而那对凡人却仿佛没有看到他,其中的年轻人正温柔拍着老者的背,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我想要,我想要回家!我想要回家!”那个耄耋老人含混不清地抽噎着。

        “好,我带你回家。”周问鹤柔声安慰,“带你回家。”

        那东西发出了困惑的“呼噜”声,却没有停下他扭动向前的身躯,它拱出的躯体越来越多,几乎小半个身子已经钻入了现实世界。

        忽然,老人猛地把周问鹤推上了法台:“现在!”他高叫一声,胸口的伤势已经让他没法站立,他单膝跪地,右手紧紧攥住那枚色泽晦暗的玉玺。还未等道人发问,他手一扬把玉玺掷向彩幡。“咔嚓”一声,巨柱应声而断,彩幡落到了火盆上,那一串串惊悚怪诞的符文瞬间就被大火吞噬。

        “阻止这个轮回发生!”道人在天旋地转中隐约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这样喊,“阻止我变成这个样子!阻止这一切!”在他清醒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一颗巨大的眼睛,它是如此之大,几乎覆盖了整片天空,孤悬于宇宙之间,三千大世界从它眼前飘过,犹如飘过一缕尘埃。它窥伺着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维度,从鸿蒙初开的第一道光,到最卑微生物心地某个一闪即逝的念头,它无所不见,它无所不知。

        荒佛如愿了。

        长安西市,李熊茶肆。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茶客了,自从上次“子”字白帛挂出之后,人们就像躲瘟神一样躲开这里。如今,这里依旧灯火通明,却已经空荡荡的了。

        茶肆里还有最后一个茶客,他一个人对着白帛自斟自品,甚是悠闲,像是全然忘了早已是宵禁的钟点。

        他是个很好看的年轻人,一个人在他的一生里,很难得能看到几次这么好看的人,所以看到他的人,总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在茶肆的外面,还站着一个人,他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只是透过窗户向里面注视。这个人约莫四十岁上下,高鼻深目,一副西域人长相。他穿着夜行衣,身背一口横刀,浑身上下散发着肃杀之气。这把横刀实在很有特色,刀面仅有两指多宽,却比普通长剑还要长出许多。

        好看的年轻人也已察觉到了窗外的目光,他并没有回头望,他知道那人跟自己此行是同一个目的。

        偏房的门帘掀了起来,依然还是那个小童手捧白帛走了出来。哪怕这里茶客寥寥,他的步子也依旧端庄沉稳,他的眼神依旧平和干练。事实上,即使是茶肆空无一人,面对四壁他进行这套仪式也从未有过半分懈怠。

        那童子来到墙前,将旧的“子”字白帛摘下,又将新的挂上,便转身离开了。全程没有多说一句,没有多看一眼。现在,此处又只剩下了好看的青年与窗外的黑衣人,敞亮的灯火映照着白帛上那个呆板的“亥”字。片刻之后,窗外的黑衣人转身几个飞掠就消失在了夜色里,而那好看的青年则慢悠悠品完了他的最后一杯茶,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附录:隐元会年鉴【天宝六载】

        “富贵逼人”宫飞鹤词条:

        警告:鉴于发生了天宝三载和天宝四载春天那样的不愉快事件,为了防止情报的泄露和会内兄弟不必要的相互猜疑,我们已经对该词条进行了大量删减,你以下将看到的内容是最后一次评估报告中仅剩的部分。

        关中宫家目前的当家人。与他历代先辈相比,他最大的才能不是挣钱而是花钱,接触过他的人都声称,他可以把一分钱花出十分的效果。自从他接管祖业之后,关中宫家开始大规模向外散金,并把影响力扩散到了各个领域。对于此人的评估多次因为会内不明原因的阻挠而不了了之,可以谨慎地猜测此人的势力已经渗透进了会中。

        增补:关中宫家依旧是目前会内账册上首屈一指的富豪,我们与他们的先辈也多有合作,宫家的衰亡与过度兴盛都不符合我们的利益。【地字叁拾】

        增补2:入春以来,会内已经从各种渠道收到了竹老板重出江湖的消息,似乎也是因为这个消息的刺激,宫飞鹤的的活动变得越来越频繁,会内多名局算先生先后挂出预警,可能会有一场腥风血雨在年末发生。【天字伍拾伍,记于天宝八载】

        增补3:目前没有关于宫飞鹤懂得武功的确凿证据,不过会内很多弟兄都相信,他得到了他姑父的长歌门真传。

        警告:所有阅读完以上内容的客户,你的姓名已经被隐元会记录在案,相关人等应当于当月月底前前往益州金马坊联系铜匠张庆儿,我们会在那里告诉你下一步的安排,并请务必在启程前安排好家庭事宜。

        温馨的提醒:尊敬的朋友,见字好,如果您看到了上一条隐元会的警告,请不要太担心,关中宫家为您提供另一个选择:请即刻出发赶赴太原,联系当地宫家当铺的朝奉阿麻,宫家会全程看护您与家人的周全,我们在关中耐心地等待您。(不管是否接受我们的建议,我们恳请您务必销毁这张纸条)

        杨烟词条:

        五毒教左使者。行踪不定,有人相信她已经很久没有回过苗疆了。一些尚不能确证的线索显示,她可能比花秋空更早接触到《尸账》,而花秋空后来所读的《尸账》很可能已经经过了她的篡改。此人可算是天下顶尖的易容高手,所以关于她的行踪报告总是不能尽信。她最后一次疑似被人看到是在扬州临湾坊的弥勒巷前,当时她假扮成一个乞婆,正在探查巷外一口很久以前就因为污染而被废弃的老井。

        增补:杨烟失踪后,“银丹玉珠”的内功便只剩下东都阮凤凰一个传人,此人在一年前加入天策府,被破格提拔为校尉,归在忠武将军冷天锋手下。我们在天策府的线人报告说,冷天锋正在暗中搜集虎贲营的的线索,很有可能他打算插手曹雪阳的调查。未来是否阮凤凰跟宇文铁车会有正面冲突,目前尚不得而知。【玄字戚拾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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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5 08:02:47 | 显示全部楼层
    特刊:第六次座谈会

        (周问鹤,杨霜,猫三小姐,张君宝,宋远桥,张松溪,殷利亨,莫声谷,麸子李,剑九,司空陡,项奴儿(项普略),赵普胜,欧普祥,李扒头(李普胜),彭和尚(彭莹玉),张定边,白牡丹,陈友谅,陈家三老,田孤人,荒佛,伪神A,老年知了)

        杨霜:各位安静,各位安静,下面座谈会正式开始了,我很荣幸与作者一齐主持这一次光荣的盛会,在正式开会之前,我先用“无弦”秀一段B-BOX。(被众人拉下)

        宋远桥(偷偷对殷利亨):怎么?作者还没被累死吗?

        周问鹤:元末的朋友们大家好,如同大家所见,这一章终于结束了,而我还没死!

        剑九:不死就不死,你自豪个什么!

        司空陡:我们来看一下在上一章座谈会里作者口口声声说了些什么吧。

        镜头回放(周问鹤:以后原则上不会出现这么长的章节了。)

        司空陡:没想到你的原则打破得这么不值钱呐?

        周问鹤:这……下一章,下一章一定瘦身!这一章是发生了意料之外的状况!

        项奴儿,赵普胜,欧普祥(齐声):什么状况?

        周问鹤(害羞):我写得很爽,一不小心就写多了。

        项奴儿,赵普胜,欧普祥:-_-!

        彭和尚:本章(四十一节11万三千字)与上一章(二十五节六万八千字)相比无论字数跟章节数都不知廉耻地大幅膨胀,请问作者,是什么支撑着历来消极怠工的你写完这一章的?

        周问鹤:原因其实很简单,我从第十节开始,每写一节都以为再过两节就能结束。

        彭和尚:所以我们总结一下,懒惰的作者其实是被数学拯救的,他数不来数,所以被拯救了……

        杨霜:在这里我们要向所有陪着作者坚持到最后的读者道一声感谢,是你们一再容忍作者的业余态度才让《铁鹤书》可以走到现在,在元末篇当中,作者不止一次感受到了思路枯竭的煎熬,然而不管作者写得多糟糕,你们都选择了留下支持作者,这让作者感到他正在做的事是非常有意义的。不仅如此,你们及时提出的意见一次又一次把作者拉回了正轨,如果不是这些意见,我们不知道现在的元末篇会是什么样子(鞠躬)。

        白牡丹:说到提出的意见,之前就有读者提出,我的形象一点都不可怕,完全没有体现出“进化中的人类天敌”这个设定,作者你打算怎么负起责任呢?

        周问鹤:想必大家还记得,《铁鹤书》是一部实验性质的作品,作者总是尽量把各种一闪念的想法在小说中尝试一遍。而我这次原本试图在白牡丹身上塑造出“恐怖的人”这个概念,用以区别传统上“恐怖的神”,这次实验如果成功,那将大大开拓《铁鹤书》发展的可能领域。这次的尝试显然不能算成功,以后我会更加谨慎地进行其它的尝试,没错,尝试还会继续,因为我一直担心如果死守在传统的邪神领域,《铁鹤书》的前途可能会越来越窄,希望大家能够理解。

        张定边:所以?

        周问鹤:所以我是不会负责任的。

        众人:-_-!

        陈友谅:或许,增加传统恐怖小说里阴森的鬼气有助于提升白牡丹的恐怖等级,简单来说,就是把白牡丹的设定改成孤魂野鬼。

        白牡丹(思索):孤魂野鬼?

        白牡丹(换上黄色t恤,带上大圆眼镜,双手前伸扮鬼状):哆啦A梦~

        陈友谅(一脚踢飞):不是孤魂野比!

        周问鹤:鉴于《铁鹤书》的人气依旧低迷,我觉得是时候把修改书名的计划提上日程了。

        田孤人:又来?

        麸子李:每次座谈会都要提一下,这几乎成了保留项目了。

        周问鹤:我觉得,《铁鹤书》可以改名叫《赛大麻》!

        众人:?

        周问鹤:意思是“越看越想看”!

        众人:-_-!

        杨霜(擦汗):那个……我们来聊一聊这一章的内容吧,我们发现这一章相较于之前,有了一个巨大的改变。

        老年知了:你是说,作者终于开始给人物起字了吗?(结果一上来就把许亭的字起错了。)

        杨霜:不是,那个变化一点都不值得讨论,我说的变化是……本作里终于有主女角了!

        (灯光打向猫三小姐)

        猫三小姐:谢谢,谢谢大家。

        杨霜:作者在创造猫三小姐这个人物的时候,可谓倾尽心力,试图为大家打造一个他心目中的完美女孩。

        猫三小姐:哎呀真是不好意思。

        杨霜:让我们看一看作者心目中的完美女孩是什么样子吧!

        赵普胜:不讲卫生。

        猫三小姐:?

        欧普祥:不讲道理。

        猫三小姐:!

        项奴儿:自以为是。

        猫三小姐:!!

        李扒头:还丑。

        猫三小姐:啊啊啊啊啊啊啊!

        张定边:女主角崩溃了。

        莫声谷:本来她就很多余。

        杨霜:以上就是我们看到的……作者笔下的完美女孩,至于,为什么作者会把女主角设计成这样,下面让作者亲自来解释一下。

        周问鹤:我认为,最美的女孩就是心地善良……

        荒佛(一把夺过话筒):原因其实很简单,作者没有女朋友,他完全是照着他们小区里流浪猫的样子设计的女主角。

        周问鹤:不要说出来啊!!!

        张定边:啊?作者也崩溃了。

        莫声谷:GOOD JOB!

        荒佛:鉴于作者已经不适合继续主持这个座谈会,下面就由我来继续讨论《铁鹤书》的改名事宜……

        陈家三老:为什么还是改名!

        荒佛:让我们一直感到很骄傲的是,《铁鹤书》的读者虽然不多,但是里面藏龙卧虎,小说里只是稍微提了一句周问鹤不认识太极图,立刻有读者猜到周问鹤去了未来。所以,我想,有不少读者肯定早已猜到了君山上那个神秘的伪神是谁。

        老年知了:没错,就是我。

        伪神A(踢飞知了):是我!

        荒佛:你们知道了伪神的身份却没有说出来,我们感到万分感谢,因为这个名字一旦提前曝光,恐怕整个故事就再也没有半点吓人之处了(笑)。所以作者才会认为,读者是本小说最大的财富。

        杨霜:事实上,这个伪神也是作者的试验之一,如果他能够把这么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与恐怖的邪神联系起来,那么就代表作者成功地扭转了该人物在人们认知中的传统形象,没错,这就是他大脑注水后产生的念头,我觉得他的san值已经被自己搞成负的了,希望大家能够像对待残疾人一样关爱他。

        张君宝:把贫道写成内鬼也是他san值为负的表现吗,我觉得应该先把作者打成真正的残疾人,然后再去关爱他(丫)。

        荒佛(不肯把话筒交出来):下面我们正好可以顺便聊一聊武当派的事,虽然作者真(xu)挚(wei)地再三强调他写的并不是倚天而是元末,但是不可否认,元末篇受金庸先生《倚天屠龙记》影响非常深远,从武当派身上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宋远桥,张松溪,殷利亨,莫声谷(点头)

        荒佛:作者显然对这种情况不甚满意,为了突出与《倚天》的不同,他刻意在对话中埋入了一些《倚天》中没有的人物:麸子李,孙十三老(孙铁牌),王李二蟾(“铁蟾子”李玄宗、“金蟾子”王道宗),作者最大的遗憾,就是因为篇幅关系没有能够深入描写王李孙三人,在他原本的设定中,这三人是作为武当派元老存在的。孙王李三人,再加上麸子李,都是武当山传说中的人物(只存在于口述历史中,并存在诸多争议,所以不能说是真实人物),其中比较可信的一个是孙十三老(明正德,嘉靖年间人,历史上是张松溪的师父)。至于另一个历史人物彭莹玉,大家可能发现了,与《倚天》中的彭和尚形象相去甚远,这个彭莹玉更接近于梁羽生笔下的彭和尚,不用问,这也是为了跟《倚天》区分开来。作者本人表示,为了写出这个元末江湖,他可是做了许多功课的。

        田孤人:比如搜集了许多菜谱。

        司空陡:别人凑字数都用无意义的对话,只有他用菜谱。

        殷利亨:比无意义的对话好一点。

        张君宝:好在哪儿?

        殷利亨:可以把人看饿。

        周问鹤(忽然跳出):各位亲爱的读者,我还想继续展开元末的故事!

        杨霜:哇!他怎么还没死!

        周问鹤:我还有很多菜谱没有用上啊!

        (众人七手八脚把周问鹤摁倒)

        杨霜(急急忙忙):女士们先生们,本次座谈会圆满成功,我们下期再见。

        杨霜(转过身):怎么样?还没死吗?

        陈友谅:再压一个麻袋。

        司空陡:现在怎么样?

        张定边:不行……

        白牡丹:再压一个!

        彭和尚:现在呢?

        张君宝:嗯,可以了,可以了,死透了,死透了。

        (众人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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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5 08:03: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第一节【起始】

        1929年,这一年一直到4月底为止,气温都徘徊在温暖宜人的区间内。但是一进入5月,热浪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席卷了上海。整条霞飞路[1]都被蝉鸣声所笼罩,似乎夏虫在也为这猝不及防的酷暑大吐苦水。

        年轻人从葛罗路[2]转进霞飞路后,一眼就看见了宝昌路消防站[3]醒目的塔楼,老一辈的人还是习惯叫那个地方“救火会”。去年它刚粉刷一新,让一旁的巡捕房相形见拙。

        往另一个方向看,还能看见恩派亚大戏院[4]的招牌,它的老板,上海滩上的“电影之王”雷马斯这些年已经风光不再,戏院也租与中央影戏公司经营,烈日当头,新派男女们也找不到看电影的热情,如今那里真可谓门可罗雀。

        再往前走是尚贤坊,时称“杭州第一美人”的王映霞就曾寄居在那里,如果早几年路过此处的话,很有可能看到精心打扮后的郁达夫正站在尚贤坊门口踌躇地向里张望。再往前,是门禁森严的法租界公董局[5]。几个皮肤黝黑的越南人一本正经地站在门口,他们笔挺的制服跟寒酸的长相经常会引来一些自我感觉良好的本地人的嘲笑。

        走过公董局,就可以看到扩建中的庞然大物培文公寓[6],它的样式摩登得很,跟周围建筑有些格格不入。

        渔阳里就在距离培文公寓不远的地方,过了渔阳里,可以看到霞飞坊[7]那些所谓的新式里弄,许广平和鲁迅就住在此处。年轻人的目的地也在这里,他真希望自己是来拜访鲁迅先生的,但是他心里也很清楚,那种重要的采访任务当然落不到他头上。

        越往弄堂深处走,四周的房子也就越寒酸,大量废弃的家具与厨具被随意地堆在了弄堂里,一栋栋房子仿佛都被淹没在了这些往日的琐碎中。年轻人要拜访的房子就在弄堂尽头,看它的样子,似乎正在用碎砖与旧木柱支撑着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体面。

        一个身穿长衫的老派学究正站在门口迎接年轻人,他身形消瘦,鼻梁上架着一副变形的眼镜,长衫已经陈旧褪色,熨烫得倒是很妥帖,虽然不过五十上下的年纪,下巴上一绺山羊胡却已经花白。他脸上挂着十分刻意的闲适神色,似乎想让自己看起来没有等上很久。

        “是……小刘吗?”他有点迟疑地朝年轻人喊了一声。

        年轻人急忙快走几步来到学究面前,热情地朝他伸出手:“是王策先生是吧,我是《文艺新报》记者刘文辉。”

        名叫王策的学究勉强笑了笑,迟疑地同年轻人握了握手,从他别扭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对于《文艺新报》找这么一个毛头小子应付自己感到非常不满。

        王策把刘文辉让进小屋,屋子里比外面暗了许多,却一点都不见阴凉,房间本来就小,摆上家具后,几乎只剩下了一条过道的空间,而这过道还被一台留声机占据了大半,刘文辉不得不侧着身从那个拦路虎身边走过,像极了忍气吞声小媳妇。两个木椅子艰难地在家具之中维持着立锥之地,颇有点四面楚歌的意思,当刘文辉在它们其中之一上坐下去的时候,他觉得他自己也成了这逼仄房间里的一件家具。王策随后钻进了厨房,一阵锅碗瓢盆声响之后,他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是要喝茶还是要喝咖啡呀?”

        刘文辉心中颇为讶异,这穷酸学究原来也有这么讲究的一面,他礼貌地回答了一句:“咖啡好了。”厨房里“哦”了一声,不久后,王策就捧着咖啡出来,郑而重之地摆在刘文辉面前。

        刘文辉看着面前的咖啡简直哭笑不得,他本就对咖啡的质量不抱希望,但怎么都没想到,这西洋人的饮品竟然盛在一个又粗又俗的大瓷碗里头,看来,这位王先生的生活就是一个大战场,精致与贫穷这一对宿敌已经在战场上厮杀得尸横遍野了。

        王策也为自己泡了一碗咖啡,他还拿出了一个茶罐子,里面是一些结了块的奶粉。“要不要加牛奶?”他问。刘文辉急忙摇头:“我习惯喝清咖!”

        这咖啡既不解暑也不解乏,刘文辉压下了满肚子的嫌弃几口灌了下去,就匆匆进入正题:“王先生,3年前,在《新世界》报纸上连载的小说《白衫郎》,是您的大作吧?”他一面说一面掏出笔记本和原子笔,尽量让自己显得像是个精明强干的记者,他是第一次单独出来采访,不想掉了报社的面子。

        “哎,大作算不上,是鄙人的小小拙作,让你见笑了。”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但是看王策此时的表情,脸上几乎要开出花来。

        “那王先生,您是怎么想到要写这么一部惊悚小说的呢?”

        “其实啊,写这么一个故事,是我从小的志向,我的整个求学生涯,一直在为这个志向做准备呀。哦,忘了告诉你,我是比利时比京大学[9]亚洲史系毕业的。”王策说着,从长衫里掏出了一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毕业证。

        年轻人闻言大感意外,这么一个土得掉渣的学究,还竟然喝过洋墨水。他接过毕业证,胡乱地看了起来。刘文辉只学过最基本的法语,而且工作之后就早扔到爪哇国去了,仅仅开头几行短短的声明就已经看得他晕头转向,如同被正宗的法国长棍重重敲了脑袋。没奈何,他只能讪笑着将毕业证交回,心中涌起了一股夹杂着敬意与嫉妒的感情。

        “现在的年轻人,西化思想毒害太浓了。对于我们自己的历史文化漠不关心,你好心去告诉他们吧,他们还说,不科学!”说到这里,王先生一脸地不忿,“我之前在欧洲讲学的时候,有一个毛头小子说我的研究全是胡说八道,我问他是哪所大学毕业的,他说他是什么……美国克莱登大学,真,真,闻所未闻!”

        王学究顺势发了一大通义正言辞的牢骚后,气总算消了,他又换了一幅语重心长的语气:“其实啊,关于‘白衫郎’的故事,是有许多历史文献可以佐证的。而且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现如今的中国,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跟‘白衫郎’能扯上关系。远的不说,就说前清,你听说过东八仙胡同吗?就在鼓楼外,南锣鼓巷里。

        “你没听说过?太正常了,那条胡同太小了,北京城这样的胡同多如牛毛啊。可是这条胡同,发生过许多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怪事。”

        “康熙十二年,杨起隆反迹败露,八旗都统永烈和副都统罗吉哈礼兵围鼓楼,杨起隆本是一个无业游民,他的追随者也大多是混迹街头的青皮无赖,可奇怪的是,这些北京地面的老江湖宁可在作为据点的周公直宅中拼死抵抗,却没有一个人敢避入咫尺外的东八仙胡同。据说,当时只有杨起隆的一个小妾带着年仅一岁的儿子慌忙中逃入胡同,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

        “杨起隆的余党被除掉后,曾有兵丁想要进入胡同里搜查,却被罗吉哈礼拦住,连夜请示了兵部尚书明珠,得到的回答是,‘不可跨入半步。’两天后,东八仙胡同口出现了一个木球,正是那名小妾逃进胡同时她儿子手上捧的东西。木球上面沾了厚厚一层油脂,粘腻得几乎无从拿握。有人将木球交给巡城御史,之后此时就不了了之了。

        “住在附近的老北京似乎都知道这条胡同,但是,他们几乎从不提起。小孩被告诫,绝对不可以靠近那个地方,甚至连张望一眼都有丢魂的危险。我曾经采访过一个在那一块生活了六十多年的前清遗老,他告诉我,东八仙胡同的入口总是会出现一些来历不明的东西,没人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它们就是早晨的时候被放在了地上。有时候地上会是一把椅子,有时候是一个半旧的脸盆,宣统年间甚至出现过一辆自行车,当时南锣鼓巷里有一个从天津刚搬过来的混混,不知天高地厚,拿走自行车自己骑去了,谁知几个月之后,这人就发疯跳了永定河,这事后来惊动了官府,他们拿走了自行车,还有其它几件有代表性的东西,一番调查后发现,这些东西全都找不出来历。

        “庚子年闹拳匪,一队山东来的义和团信众在巡夜路过胡同的时候失踪了,附近的住户说,他们在那天晚上听到过刀剑相击声与惨叫声,当然了,他们没敢打开门看。

        “还有件事很奇怪,你知道吗?没谁说得清楚东八仙胡同里到底住了些什么人,不是他们一无所知,而是他们每个人说得头头是道,却相互都不一样。从终生不得志的秀才到拍花子的乞丐头,还有随家仆私奔的姨太太或者半身不遂的把式人,我觉得,那个前清遗老的说法最为可信,他告诉我,这条胡同其实通着前清一位贝子爷的府邸。据说,那位固山贝子不是实打实的旗人,而是一位外逃的西藏贵族,可能是害怕生命受到威胁,他在北京一直深居简出,甚至从未出过东八仙胡同。

        “但是还有另外一种说法,是说,虽然那贝子府里佣人杂役与其它府邸无异,但是他们伺候的却不是一个活人,有些市井之徒绘声绘色地描述贝子府中的奴婢都毕恭毕敬地围绕着一个真人大小陶偶,每日抱它饮食起居犹如常人,甚至晚上还有御赐的旗人内命妇侍寝。

        “没有人知道这个贝子是前清什么年代的人,也没有人知道贝子府后来怎么样了,不过,如果你现在去鼓楼打听东八仙胡同,打听得足够仔细,你还是能找到它。”

        注[1]:现淮海路。

        注[2]:现嵩山路。

        注[3]:现嵩山路消防站。

        注[4]:现大上海时代广场。

        注[5]:现中环广场。

        注[6]:现在上海妇女用品商店。

        注[8]:现淮海坊。

        注[9]:布鲁塞尔自由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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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5 08:03: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节【华山下】

        “难晓?”年轻的道姑立在纯阳宫前,朝宫顶喊了一声,语气里除了担忧还夹杂着一丝无奈。

        飞檐上的少年听到呼唤,回头向道姑露出顽皮的笑容,早晨和煦的阳光穿透飘飘洒洒的飞雪映在他红扑扑的脸蛋上。他继续向上攀爬,有好几次,他单薄的身体挂在梁柱上,几乎命悬一线

        “难晓,快下来!”道姑的语气里透着一丝丝的焦虑,她从来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这已经是她失态的极限了。

        然而,那孩子并没有停下攀爬。唉,不听话的孩子啊!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越爬越高,越爬越高,渐渐离开了她的视线。

        清虚子于睿从梦中醒来,她已经多久没有做这个梦了?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清虚真人几乎已经把这个彻底梦忘记了,然而,为什么,今晚,这个梦会再次造访她呢?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不,你去的地方并不是幽州古原,我知道,那个地方看上去很大,简直没有尽头,几乎找不到从里面走出来的方法。但是真正的幽州古原,比这个还要大得多,大到……这么说吧,边界这个概念,在那里是没有意义地。而你造访的地方,不过是某个不为人知的,很小很小的角落。

        ——少林•渡法】

        华山脚下有一座酒铺,叫做快活庄。快活庄的老板有一个毛病,他看谁都觉得眼熟,哪怕是头一回上门,他也觉得对方是这里的常客。都说自来熟容易做生意,偏偏店老板却是个极要脸皮的人,所以这毛病没少让他吃苦头。

        老板除了开酒铺外,还在经营一个手艺买卖,他在铺面一角卖着自己做的小酒坛,每个只能装下六两左右的酒,算是个别致的小玩意,可是出入这里的人大多没有什么闲情雅趣,自从去年四月那个道爷光顾过一回之后,他一个酒坛都没能卖出去。

        刚才说了,店老板认脸的话看谁都像熟人,所以他只能通过衣着特征来记住回头客,那位买酒坛的道爷穿着一双特别扎眼的红靴子,老板不知道穿上这种靴子是什么心态,换了是老板这种脸皮薄一点的人,穿上它上街估计就跟全裸差不多了。

        这位道爷是今年开春开始频繁光顾快活庄的,他好像是专门冲着喝醉来的,但是看起来却没什么烦心事,实在是让人搞不懂。四月之后,这位道爷就再也没有来过,或许是培养了什么新的爱好吧,老板倒也不是特别怀念这位道爷,反正对于老板来说,眼睛看到的每个都是熟人。

        不过今天到这里来的客人,老板可以保证之前从来没见过,因为如果见过这么一个水灵的姑娘,自己一定会留下深刻印象的。

        那姑娘约莫十四五岁,唇红齿白,眸若朗星,粉嫩的脸蛋上总是挂着一股未经世事的娇憨,五官算不上是天姿绝色,却是被泉水滤洗过一样没有一丝俗气,如同刚挂上枝头的桃李,散发着清新的气息,连老板这样年纪的人看到,也禁不住心旌乱摇。

        姑娘问老板要了一个雅间,又亲自进里面巡视了一番,确认满意后,对身后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娃说:“跟虞大姐说,这里可以吃饭。”

        那女娃点点头,一溜烟跑了出去,没过多久,又进来了一个二十五六左右的少妇,那少妇虽然不及少女年轻,却带着说不尽的万种风情,她眼角稍稍扫了一下店里的喝酒的男人,这帮男人就一个个心神荡漾,魂不守舍,全然尝不出杯中酒是什么滋味了。

        那少妇也四下查看了一圈,似乎一样颇为满意,又招来那个丫头说:“告诉二妹三妹,可以进来了。”丫头又一次飞跑了出去,没过多久,又进来了两个妙龄少女,都是二十挂零的年纪,老板生到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子,这时他才知道,惊若天人,原来不是修辞。之前的少女纵然青春可人,少妇纵然风姿绰约,却终比不上这两个佳丽的明**人,这一颦一笑的美貌是如此惊心动魄,以至于让这华山的大好景色都暗淡无光。酒客们不由自主都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有一个白面蓝衫的读书人失魂落魄中仓卒起身,还撞翻了邻座的桌子。

        这两个少女照例又是四下打量了一圈,然后朝门外喊:“姐妹们,请我们的贵客进来吧!”

        门外传来了一阵莺莺燕燕,又有几个盛装女子踏进酒铺,容貌无一不是天姿国色,看她的走路的样子,似乎簇拥着当中的一个人。

        所有的男人都睁大了眼睛,一个青春少女,请来了一个风情少妇,风情少妇,又请来了两个绝世娇娘,那么这绝世娇娘口中的贵客,要美成什么样啊!

        转眼间,那个贵客已经踏入了酒铺,当看清了来者之后,酒铺里男人们都有一种被愚弄的愤怒。

        被簇拥在一群绝美女子当中的,竟然是一个黑得像炭一样的和尚!

        最气人的是,那黑僧人脸上找不到半点的受宠若惊,相反,他全然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第一个进来的少女转头面对老板,巧笑倩兮地问他要了一桌上等酒席。接着一行人就进了雅间,留下了一路的娇声笑语。

        不久后老板进雅间上菜,他很想在那个和尚的酒里撒点灰尘,以宣泄自己的不忿,但是当他看到了雅间里的情形后,这种不忿就少了许多。

        那黑皮和尚被恭恭敬敬请到了上座,他周围就是那两个明艳的少女,一人左手拿着酒,一人左手筷子,正在喂和尚吃喝,她们的右手各拿着一把匕首,匕首的刀尖顶在和尚胸口。

        和尚的背后是少妇和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两人各出一只左手替和尚捏肩捶背,右手也是各持一把匕首,刀尖顶在和尚的后心,还有四五个女子,一手支腮笑盈盈地看着和尚吃饭,另一只手握着短剑,从桌子下面顶住了和尚的小腹。

        再看那和尚,还是一脸的无辜,不过他的胃口倒是没有被耽误,左一口酒,右一口菜,吃得好一派坦然。

        少女这时也看到了酒铺老板,立刻像只蝴蝶般飘飘来到老板面前,雪臂一云已将酒菜连盘接下:“我们这里自便就可以,叔叔您忙去吧。”话音未落老板只听得耳边银铃般的娇笑,整个人就被囫囵推出了包厢,他不记得那丫头在自己身上使过多大的气力,他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双脚是怎么动的,还没等他明白过来,身后包厢的门已然合上,从门后再次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打发了老板,少女回身将酒菜摆到和尚面前,又抄起筷子夹了一蓬鸡苏[1]送到他嘴边:“大师请放宽心,这里已经是华山脚下了,待到明日见了于真人,路樱姐姐交代的差事就算是完成了。”

        “路女侠为何不亲来送送贫僧?”黑和尚问,谁能想到这化外昆仑奴,竟说的是一口字正腔圆的东都雅言。

        少女“唉”了一声,她与另两个明艳女子六目相对,面上竟个个带上了难色:“姐姐去幽州了。”

        只有少妇还是神色如常,一边青葱交叠为刘僧定捏着肩,一边柔声道:“半个月前,雁门关的姐妹传来消息,说广武城外的土地里挖出了大量的贻贝。看到当时情景的姐妹回来复述说,薄薄的一层黄土下面是数以千万记的黑色贝壳,有大有小,密密麻麻,绵延方圆数十里,庄稼全都死了。而且,那些贻贝几乎都是活的,牢牢攀附在湿润的深层泥土中,有胆大的当地人用刀撬下几个挖出肉来吃,谁知没过几天,他们的皮下纷纷顶出了锐利的壳片,将他们的皮肤划得千疮百孔,而壳片之下,另有潮湿滑腻的细腕从伤口探出,其人不久后便会死在剧痛之中,就好像是……”

        “虚人,”刘僧定面无表情地接了一句,“那是伪神摩奴的直系子孙,而摩奴又与大赟有着扯不清的关系。”

        “从去年入秋之后,当地的小童开始传一些前所未闻的童谣,路师姐似乎认为,这童谣中好几处地方都暗指了《白衫郎》,早些时候,有人在雁门关外的群山深处发现了两个前隋时期竖起来的铁架子,这两个铁架子的用途不明,像两根犄角一样直插天空,都有三十余丈高,早已锈蚀不堪。而在铁架子下面的地窖里,发现了五十来具烧焦的尸体,都至少存了百年,那些炭尸同这次受害者一样,遍体生出壳片长腕,甚至有些腕已经塞满七窍,挂满头颅,可知此人死时何其痛苦。”

        少女这时又夹了一蓬山葵送到和尚面前:“大师再尝尝这个,我们这次拜访纯阳并未告知于真人,吃完饭小女子这就先上山,去向纯阳各位道长打声招呼。”

        “女施主也不用太担心。”刘僧定慢悠悠张嘴接下少女送来的山葵,嚼了两嚼才继续说,“华山眼下,怕是已经有人知道我们要来了。”

        “大师何出此言?”少妇笑问。

        “刚才那个撞倒了酒桌的蓝衫公子,他并不是要站起来看你们,而是要站起来逃跑,我想此刻,他已经身在纯阳宫中了。”

        注[1]:龙脑薄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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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5 08:03: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节【难晓】

        华清源在华山做接引道士快要二十年了,几乎从少年时代开始,他就已经站在了纯阳巍峨的山门前。这位道长对自己的阅历非常自负,用他的话来说,从贵妃到巨贾,从豪侠到墨客,没有什么样的香客是他没见过的。

        然而今天,这四十多岁的老道却又一次大开了眼界,因为这次上山进香的,是一个和尚。华道长盯着刘僧定,不知道该不该迎上去寒暄一二,那和尚看上去也是一副进退维谷的样子,两个人就这样在山门前僵持住了。踌躇再三,二十年的职业素养终于占了上风,老道换上一副落落大方的姿态上前朝刘僧定唱了一个无量:“大师要不要上根香?可保家宅平安。”

        “阿弥陀佛,贫僧不信这个。”黑和尚颇有些为难地挠挠头。

        眼瞅气氛又要冷下来,华清源急忙又跟进一步:“那要不要求一把同心锁,可保夫妻……”

        “贫僧……没有娶妻。”

        就在这荒唐的对话续无可续的时候,和尚背后忽然闪出了六七个盛装女子,笑盈盈朝老道一拱手:“七秀坊楚秀弟子姜野兰,虞缎娘,谭小巾,瞿红药,奉家师,师姐之命前来拜见清虚真人。”

        一下子看到了这么多俊俏娘子,道长显然很不习惯。华清源的脸上微微飞起了一朵红晕,他表情越来越僵硬,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趁着道长与一众姑娘交谈的当口,和尚则伸长脖子朝山门内张望,刚好看到一袭僧袍出现在不远处的山道上。他知道,这是同寺庙的玄虚师兄,师兄显然也看到了他,因为他转身沿着山道离开的步子明显加快了许多。刘僧定不由苦笑一声,他早就对自己的人缘不抱幻想了,但还是没料到他能让德高望重的师兄落荒而逃。

        从太极广场拾阶而上,很快就能到老君殿前,一袭白衣的清虚子于睿已经候在了那里。即使是在艳若桃李的秀坊弟子面前,她的美貌依旧毫不逊色。就像是迷离似火的桃林中飘进了一缕檀香,也像是繁花锦簇下流过的一汪清泉,让人忽而在声色之外涌上了一片恬淡幽远。

        名叫虞缎娘的少妇向于睿行了万福,然后道:“七秀弟子奉师父一壶蝉,师姐路樱之名,将杀害周问鹤的凶嫌刘僧定带到,听候发落。”

        于睿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这笑容却看不出喜怒,就好像其中深藏着一个宇宙:“原来是‘胭脂剑’虞女侠,贫道有失远迎。”然后她又对身后的道童说:“木流,你带着刘长老先去偏殿用茶,我与七秀的客人们还有话要谈。”

        名叫木流的童子领命,便带着刘僧定向纯阳殿的方向走去。和尚见他一个十岁不到的娃娃,却是面若寒霜,一言不发,心中不由诧异,就张口寻了一个话题:“这位小道友,你们山上有没有一个身着蓝衫的念书公子,约莫三十岁上下,皮肤很白,不见血色?”

        童子并未回答,甚至都没有放慢脚步,刘僧定更加莫名其妙,只得硬着头皮把刚才的话又问了一遍,这回童子总算有了反应,他回头狠狠给了和尚一个白眼,里面不但有着怨憎,甚至还有着威胁。和尚顿时恍然大悟,他这是为了周问鹤的缘故在记恨自己。如果是铁鹤道人处在眼下和尚的位置,他一定会大为窘迫,甚至生出度日如年之感,可是刘僧定只是感到了些微的无奈,因为他不可能专门花时间去跟一个孩子掰扯,这黑和尚已经在别人的冷言冷语中生活得太久,对于排挤早已习以为常。

        后面的路两个人都没有开口,童子似乎为了尽早摆脱他,加快了脚步,两人穿过太极广场,沿着山道一直爬到纯阳正宫。虽然天刚亮起不久,纯阳殿前已经香烟缭绕,老君葫芦附近三三两两地站着些善男信女,手执檀香念念有词,并没有人抬头多看他们一眼。道童板着面孔,将刘僧定带进偏殿,指了指一张椅子,也不说话,就径自离开了,刘僧定知道客套也没人领情,便心安理得地坐进了椅子里。偏殿里另有两个道士在打扫,他们看到和尚纷纷侧目,却并不回头正眼看他,偏殿里明明有三个人,却鸦雀无声,气氛简直降到冰点。不多时,又有一个道童虎着一张脸将茶水送上。至于那两个打扫的道士,则背对和尚,冷不防回头射来几道冰冷的目光,算是对和尚的示威。

        刘僧定在这片落针可闻的环境里啜了几口茶,心想这样也不是办法,摇了摇他黑得发亮的光脑袋,站起来大步走到那两个道士身后,双手合十行了一个礼:“阿弥陀佛!”他的语气很自然,却并不轻浮,光听他说话就让人觉得他是一个通情达理之人,“贫僧的皮肤黑是天生的,两位道兄就算赏下来再多的白眼,贫僧也没法刷白。”

        两个道人愣了一下,他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刘僧定不愧为“铁皮和尚”,他不但有一身乌黑的铜皮铁骨,连带他的面皮也是坚不可摧,所有想羞辱他的人最后都会发现,自己落到了比他更没趣的地步。之前爬山路的时候,和尚曾经被不少道士明里暗里打量过,他非但没有窘迫,反而还对着那些大惊小怪的道士一一合掌,搞得对方不知所措。

        大约一顿饭的功夫后,于睿终于出现在了偏殿门口。

        “真人跟七秀的女施主谈完了?”刘僧定语气里带着揶揄。

        清虚子不为所动,只是淡然施礼:“华山乡野地方,怠慢了大师。”

        看到于睿还是对自己以礼相待,和尚也不由收起了散漫,双手合十:“真人恕罪,高徒‘铁鹤’道长遇害,贫僧确是牵涉其中,这已成了贫僧一生恨事,但道长并非和尚所杀,如果真人愿意听贫僧解释,和尚定当将当日之事一五一十告知道长。”

        对于刘僧定的坦诚,于睿不置可否,她只是看着手中的茶汤,思绪像是飘去了很远的地方。过了半晌,她才缓缓说:“这不怨大师。”

        刘僧定吃了一惊,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是因为眼前这个散淡出尘,仙子一样的真人,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竟然带着深深的内疚。

        “大师可知,贫道为何要给我那徒弟起名叫问鹤,起字叫难晓?”

        “这……不知”

        “因为,这孩子对我而言一直是一个谜,他总是在做一些让我瞠目结舌的事,爬上崖顶,跃入深潭,将刀剑水火视为儿戏,他的胆量大到让人没法理解。我一直以为,那只是孩子的顽皮,没有放在心上,一直到难晓渐渐长大,我才发现事情远比我想象中严重得多。”

        清虚真人的眼中掠过一丝悔恨与怜悯:“难晓,他……他有病。他不懂得,恐惧为何物。我试过了各种药方,却没法治好他。我不知道这病灶是潜伏在何处,他与一般的人没有两样,他只是从不害怕,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一天,事情忽然有了变化,华山上来了一个人。

        “我不知道难晓为什么会害怕他,那只是一个双手发抖的可怜人。‘扶苏浪子’屈离,他引着难晓第一次走进了梦魇。那时候我忽然意识到,难晓是上天给我的礼物,是解开那些秘密的钥匙。

        “我让难晓阅读屈前辈留下的《伽蓝诡谭》,鼓励他去西湖寻找剑胚,那时的我天真地以为难晓的怪病可以保护他不受那些天外的污染,我是多么自私啊!就算难晓与普通人不同,他终究是肉体凡胎,在他探寻的过程中,怪病被抑制住,群星间亘古的恐惧渐渐在他脑中扎根蔓延,他已经深陷其中了。

        “大师,是我一步步把他推向深渊的,没有其他人应该为他的死负责,只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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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5 08:04: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节【月色杀机】

        “我算是被软禁了吗?”刘僧定一脸嘲弄地问正准备匆匆离开的道童。

        “师公希望与长老再多畅谈几日,不过师公说如果长老要离开,我们也不会强留。”这道童的回答一板一眼,显然是反复演练过的。

        “无妨,贫僧自入江湖以来,走过的地方无一不是送瘟神一样急着赶我走,难得有一处还愿意留我,那贫僧就叨扰几日。”

        “师公另外还嘱咐弟子告知长老,华山坐忘峰上有一道奇景,长老如果有雅兴,明日卯时可前往一观。”

        “哦?奇景?”和尚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声,他其实并不是特别感兴趣,这只是礼节性的回应。

        “坐忘峰上日出前后,都会显现须臾的蜃楼幻境,届时在峰上朝正北眺望,可见远处大地都幻化为一边萤白,如同千里雪原,苍茫不见尽头。”

        “有意思,贫僧寻个机会一定要去看一看。”

        道童见一切安排完毕,打了个稽首便要告退,又被刘僧定拦住:“小道长,你们华山上,可有一个面色苍白的蓝衫读书人?”

        一轮圆月高挂夜空,月光如水银一样泻在了客房的地上。和尚盯着月亮已经看了一个时辰有余,却半点睡意都没有。一个时辰前,小道童明白无误地告诉他,纯阳绝无一个蓝衫白面的书生出入。而多年的江湖阅历也告诉和尚,这小童并没有撒谎。那这蓝衫书生是什么人?为什么看到七秀弟子会要匆匆离开?

        距离去年九月铁鹤道人在茅桥老店飞升已经过了半年有余,无论是蜀中唐门还是“壁上公子”统统动静全无,至于刘给给,他又再一次失踪了,仿佛江湖上,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人。当然,刘僧定的追踪还在继续,他对于“鬼和尚”的销声匿迹并不陌生,他这一生中,不知品尝过了多少次周问鹤在公安渡口望江兴叹时的那种茫然无助与精疲力竭,他都挺过来了。他并不是不知疲倦的铁人,只是他认为疲倦与否不重要。

        刘僧定从榻上坐了起来,他心中没来由地感到不安。那个蓝衫人的脸总是浮现在他脑中,有时清晰,有时模糊,有时这张脸甚至会变成另一个人。其实一直到现在,蓝衫人依然算不上是什么威胁,但是刘僧定还是反反复复地想到他。好不容易把这些疑问赶出了思绪,和尚脑海中却又浮现出了老君葫芦旁那些善男信女的画面,今早上山途中,即使是纯阳的道士们都忍不住在自己身上看几眼稀奇,那些香客为什么反而对自己视而不见呢?一连串的问题撩拨着和尚的神经,就像是潮汐舔舐着海岸,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事非常不妥,却又没法把思路梳理清楚。

        最后,和尚索性站了起来。他意识到今晚是睡不着了,所及决定干脆坐禅到天亮。坐禅对思考很有帮助,和尚有好几次都是在冥想中找到了苦思许久的答案。

        早些时候,刘僧定因为道童木流对自己不理不睬的态度而放弃了向他询问蓝衫人的打算,现在和尚回想起来,颇为懊恼,或许当时自己再强硬一点,就能问出些什么。他计划明天一早就去向于睿打听那个蓝衫公子的情况,无论如何,他还是想要求一个放心。

        这时,和尚忽然想起了早先时候带他来此处的道童所说的话,坐忘峰上,在日出可以看到连天接地白茫茫一片的海市蜃楼,他忽然来了兴致,反正这屋子里烦闷得很,既然是要坐禅,不如就趁夜色跑去坐忘峰上,还可以顺便看一看那昙花一现的蜃景。

        一念及此,刘和尚便要去拿床头的外衣,忽然又想到现在正是五月,天气闷热,虽然华山夜里还有些凉,但自己这样的体魄总也经受得住。于是他就身着单衣出了门。

        夏夜山上微凉的空气流过皮肤的感觉很是让人惬意,似乎身穿单衣出来是个好主意。坐忘峰的入口就在黑和尚下榻之处不远的地方,他当时满以为走上几步就能看到。谁知此刻的月亮已经渐渐偏西,刘僧定身边的景色越来越模糊不清。当和尚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发现他已经在山上迷路了。

        刘僧定心里有些沮丧,听了道童一句话就大半夜跑出来看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这实在不像自己。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开始找路往回走,打算在闷热的厢房中熬到天亮。有好几次,他都以为自己走在熟悉的路上了,但是跨出几步之后,他发现那是自己的错觉。晚上的华山好像变得特别陌生,每一座山峰,每一个路口都跟白天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就这样走了一盏茶之间,和尚怀疑自己是在离厢房越来越远。他不得不停下来重新辨认四周的环境。从他所处的山道往下是一片依山而造的丹房[1],都是些低矮房屋,看上去并没有人在里面居住,丹房的地基只比和尚脚下的山道矮了十余丈,从和尚这里可以依稀看个大概。

        刘僧定正四顾茫然之际,忽然听到一声闷哼。之前的不安感觉又一次卷土重来,和尚没有细想,立刻猫腰潜身摸了过去。

        几座丹房围成的空地中央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就是蓝衫书生,另有两个是昨天老君葫芦前的香客,此外还有一个人,穿着考究的黄衣,手握一把长剑,似乎是这些人的首领。一旁地上还趴着一个年岁不大的孩子,看上去气息全无。和尚发现那孩子身形似乎有些眼熟,仔细辨认,发现正是昨天带自己来纯阳偏殿的木流。

        “你怎么把他杀了?”一个香客问。

        “他看见我了,我也没有办法。”蓝衫人回答。

        “那现在还怎么去偷藏经阁里那把匕首还有书?”香客又问,语气已经很不客气了。

        “我会把现场布置得像是一场意外。”

        “你当于睿是什么人。”黄衣男子忽然开口,他的嗓音又沙又涩,像是在脖颈开了一个洞后的漏风声,“你觉得你瞒得住他。”

        “只需要瞒一天就够了。”

        “你一刻都瞒不了!”另一个香客低吼道,“唐远材怎么会派了你这么个酒囊饭袋过来!你会害死我们的!”

        “唐将军说得很明白了,藏剑的人马都要听我调遣。”蓝衫人阴沉着脸扫过在场众人,“我说明天动手,我不想再多说一遍,唐将军要那本书和匕首,刻不容缓。”

        不知为什么,原本凶神恶煞一般的黄衣人此刻反而神色平静了下来,他的脸像是一潭死水泛不起丝毫波澜,更吓人的是,他的一双眼睛,也像是死水一样,看不到半点生气。

        “你当你自己……”另一个香客气急败坏下伸手指着蓝衫人像是说不出话来。

        “别用手指着我!”蓝衫人厉声呵斥。

        “没关系,我去向唐徒解释。”黄衣人心平气和地说,他是对着蓝衫人说出这句话的,像是想用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安慰蓝衫人。其他两个香客则在与蓝衫人争执,七嘴八舌,谁都没有挺清楚黄衣人的话。

        就在这四个人七嘴八舌相持不下的时候,刘僧定已经潜到了距离他们十丈不到的地方,伏在一片矮檐之下,他这一身漆黑的皮肤与夜色融为一体,不专门盯着看根本察觉不到。和尚此刻只觉得心中万分懊丧,如果当时他能多问木流一句,说不定华山今天就会有所警惕,这孩子就不会死。

        “叫你的人别用手指着我!”蓝衫人已经恼羞成怒,脸上涨得通红,“你们眼里还有唐将军吗!”

        “我去向唐徒解释,我去向他解释。”黄衣人还在重复这句话。

        “解释什么!”蓝衫人嗓音忽然变得尖锐,这时刘僧定才发现,这人双脚摆的是内八字,“我问你向将军解释什么。”

        忽然之间所有人都住了口,万籁俱静,仿佛空气失去了传声的功能,四个人僵立在那里,就像站立着的五具尸体,虽然看不到脸,但是刘僧定本能觉得,黄衣人是在笑。即使在这里,他仿佛也能感到那人身上散发出的阴恻恻的气息。

        须臾之后,黄衣人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解释你的死因。”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一声蛇嘶般刺耳的嗡鸣,黄衣人手边长剑快如急电,那蓝衫人几乎在同时身形一飘人已在数丈之外,一样东西落在了地上,是那蓝衫人的一条手臂。

        看到那剑法,刘僧定心中一惊:“‘蛇抄剑’聂定?”

        那蓝衫人并不停步,身形接着又是几晃,转眼间就消失在了夜色里,此人轻功之鬼魅,完全看不出是受了重伤。而他的身法路数,刘僧定更是从未见过。

        “这阉人竟会大宝光阁的‘菩提十界’。”黄衣人冷哼了一声,语气里有着难以掩饰的意外,聂定杀人,很少失手的。

        刘僧定当然也知道“菩提十界”,据他所知,会这一招的上只有三是三层天外天的无漏僧,但看这蓝衫书生的行迹无论如何都不是那个和尚。刘僧定的心直往下沉,他之前的不祥预感应验了,而且,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

        注[1]:丹房不是炼丹的地方,就是道士居住之所,类似于和尚的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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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5 08:04: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节【云霄之上】

        刘文辉扶了扶眼镜,他不知道这些胡言乱语是该一五一十记到本子,还是直接无视掉好,对面的学究还在向他这里投来热切的目光,无奈之下,他只能尴尬地在本子上胡乱留下点歪歪扭扭的字,并且暗自决定在回到报社之前一定要把这一页撕掉。

        “王老,你这个故事……还挺吓人的。”刘文辉赔笑着说,他想尽量把气氛弄得轻松起来,如果王策在此时能够顺坡说一句这些都是经不起推敲的无稽之谈那就更好了。

        然而学究那边却丝毫没有领悟到他的苦心,反而大受鼓舞,唾沫横飞地就着这个话题继续深入讲解下去:“有人说啊,那个陶偶根本不是从西藏那里来的,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摩奴’。

        “在印度神话中啊,摩奴是人世间的第一个国王,也是人类的始祖,它的故事,跟《圣经》里的诺亚非常相似。在《异客图》里也提到过摩奴……哦,《异客图》是一本成书于魏晋时期的志怪笔记,作者是当时的和尚罗浮。书里面把摩奴归类为‘伪神’,而且,作者还特别强调,它可能是最古老的伪神,甚至比某些书里的主角‘异客’还要古老。”

        说到这里,王策起身在书桌下一堆泛黄的书刊杂志中翻找了一阵,最后,从里面抽出本大开面的相册,小心翼翼地捧到刘文辉面前打开。刘文辉发现,这其实是一本剪报册,里面贴满了中外各类报刊的文章,其中有些文章的日期甚至可以追朔到民国以前。

        “小刘啊,你来看这一篇,这是……1915年3月的伦敦《电车报》,是一份在地铁车站里发行的报刊。1915年,那时候欧洲还在打一战——”

        《电车报》刊登了这么一条新闻,当年2月的时候,沙俄出动刚组建的“伊里亚-穆罗梅茨”轰炸机集群对当时波兰境内的德国驻军进行战略轰炸。这个事件本身的名气很大,刘文辉当然也知道,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进行大规模战略轰炸。但是他不明白,这老学究要让他看这个。

        “小刘,你注意最后那一段……”王策指着文章用循循善诱的语气说,他似乎把自己带入了老师的角色。

        刘文辉的法语很糟糕,并不代表他的英语就很好,这几行abc几乎看得他两眼发花。好不容易,他才用他生疏的洋泾浜英语半读半猜地领悟了大致意思。这最后一段其实是说,沙俄的轰炸大获成功,轰炸机群没有遭受任何损失,只有一位叫格里高利•叶菲莫维奇•佳梅耶夫的飞行员在回航的时候没有跟上部队,结果在波兰上空迷失了方向,比别人晚了半个小时才回到机场。文章的末尾提及佳梅耶夫后来进入了医院疗养,似乎这半个小时的迷航让他的身体感到不适。

        “佳梅耶夫后来被秘密送到莫斯科,关进了当时的莫斯科大学医学部。你手里这份剪报是他存在过的最后证明,因为他的军队信息没过多久就被沙俄军方彻底抹去了。”

        “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刘文辉问,他心想难道在高空也能染上怪病吗?

        王策表情忽然有点为难,像是生怕下一句话说出来后,对方直接会拂袖而去:“小刘啊,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奇怪的事,远远超出我们现代科学能够解释的范畴,所以我接下去要说的事就算再离奇,其实也不是不可能的。”

        刘文辉强忍住心里的不耐烦,装出一副理解的样子,等待这酸学究说下去。

        “佳梅耶夫回来之后,就开始出疹子,精神萎靡,浑身无力,畏寒还伴有剧烈呕吐,呼吸困难,常规检查的结果是,他身体发生了剧烈排异反应,但这结果还是没能彻底解释所有的症状,直到佳梅耶夫越来越虚弱,不得不转到莫斯科的专业医院之后,当地的医生才找出了一个荒诞不经的病因:佳梅耶夫怀孕了。

        “这个世界上,有一些特殊的人,同时长了两套行器官。有一些人两套器官都发育完全了,他们同时具有两种特征,这就成了阴阳人。还有一些,其中一种特征表现了出来,另一种特征却被隐藏起来,因为他另一套器官并没有完全成熟,只是留在了他的身体里……小刘啊,你看起来有些不舒服,要不要我们休息一下呀?”

        “不,不用,王老,您请说下去。”刘文辉勉强笑了笑,忍住胃里翻江倒海般的不适,他现在只想快点结束采访,回去随便写一些东西敷衍了事。

        “佳梅耶夫的情况就属于后一种,他身上几乎找不到任何女性特征,所以之前征兵的时候,没人发现他与普通男性有什么不同。当时知道真相的沙俄军方觉得又屈辱又奇怪,因为按照佳梅耶夫的身体结构,他是绝对不可能受孕的,且不说他的自宫尚未成熟,而且是完全长在身体内部,没有通道可以跟体外相通。

        “莫斯科医科大学的专家们对佳梅耶夫进行了长达数月的研究,但是既无法解释他的怀孕,也无法解释他为何会对自己的胎儿产生排异。就在这时,医科大学反而收到了一封俄国东正教随军牧师的来信,信中言辞恳切地请求医生们立刻放弃研究,因为这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牧师还随信附上了一份18世纪的手稿,似乎是一个黑海地区的乡村牧师对于当地某种疾病的研究记录。这份手稿后来与其它相关物品一同送进了焚化炉。

        “当时有医生突发奇想,为佳梅耶夫拍摄了一张x光照片,他发现佳梅耶夫的胸骨与盆骨都已经变形了,最让医生感到害怕的是,照片清晰地映出了佳梅耶夫的胎儿,那原本应该是看不见的,从胎儿佳梅耶夫模糊的外型来看,那绝不是任何一种脊椎动物。

        “佳梅耶夫的解释?确实有,当时军方对已经奄奄一息的佳梅耶夫进行了可能范围内最长时间的审问。然而几乎什么没有任何收获,根据佳梅耶夫当时含混不清的供词,他似乎是在迷航时间里在空中看到了什么东西,或者说,是在高空与某个庞然大物对视过,但是,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接触。他拒绝描述那个东西的样子,事实上,他连提起那东西都十分抗拒。后来莫斯科医科大学给出报告上说,胎儿是他自体器官变异产生的,似乎他的身体从外界接受了某种自我改变的命令,让自己怀上了这个胎儿。后来的尸检中发现佳梅耶夫的大脑分泌了许多从未见过的激素,驱使着他的身体几乎搅成了一锅粥。

        “在佳梅耶夫生命最后的几个星期里,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跟别人交流的能力,只是用基辅方言断断续续地说,他在天上看见了摩奴,还看见了大赟——哦,一会儿我再告诉你大赟是什么——他乞求上帝的原谅,在他稍微恢复了些许理智的时候,他会恳求医生为他带话给轰炸机连队的长官,让他以后千万不早再走那条航路,他的人越来越消瘦,小腹隆起却越来越明显,四个月后,他已经俨然像一个怀胎九月的妇人。

        “军方跟医科大学的人商量了一次之后,认为绝不能把那个胎儿生下来,他们在那年的七月秘密处决了佳梅耶夫,尸体随即被送往医科大学焚化炉焚化。据说就在焚化当晚,俄国陆军大臣列克谢•安德烈耶维奇•波利瓦诺夫连夜造访当时的东正教大牧首,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他们谈了些什么,但是佳梅耶夫的所有资料,从此就不见了。

        “哦,对了,佳梅耶夫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1922年霞飞路上的恩派亚大戏院曾经上演过一部美国幽默动画片《幽默脸的滑稽相》,这部动画片最大的特点就是一点内容也没有,银幕上只能看见一张极度夸张的脸,对着观众做各种怪相。影片播放完之后,银幕上会出现一行英文:纪念伟大的佳梅耶夫。当时谁都不知道佳梅耶夫是谁,有人想到去询问制片方,却发现根本找不到制片方,这部片子的引进与发行全都迷雾重重,似乎有一个不知姓名的大老板一手造就了这部片子的上映,却甚至没有要求任何的票房回报,没人知道这片子的拷贝是从哪里来的。它的去处倒是很清楚,1922年恩派亚大戏院发生了一次小火灾,其他东西都没有损失,唯独这卷拷贝烧毁了,一张胶片都没留下。

        “对于这部片子,上海人的褒贬不一,有人觉得这张脸噱头十足,令人捧腹,而另一些观众则觉得那些表情扭曲可憎,让人作呕。当时人毫不怀疑,这是对詹姆斯•斯图尔特•布莱克顿的戏仿,然而这片子里幽默脸表情的尺度已经大大超过了詹氏,有几个表情如果单独拿出来看的话,很容易就会被解读为痛苦,愤怒,凶狠,恐惧。据说,当时有许多小孩看了这部电影后,都留下了心理阴影,直到现在,还有人在谈论这部片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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