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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朦胧的晨光

[转帖] 《铁鹤书》唐朝背景下的克苏鲁小说【完结】,作者:永恒的夏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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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6 08:00: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节【莫欢喜】

        夜已经很深了,大雄宝殿内却依然亮着烛光。四尊巨大的泥塑金刚俯身望向下方众人,它们拧眉瞪目的面相在摇曳的烛光中看上去让人心胆俱寒。

        金刚前面的蒲团上坐着三个年事已高的和尚,从衣着上看,他们在寺中地位都不低。他们全都双目低垂,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很难想像,这三个老态龙钟的僧人,都是少林寺地位显赫的澄字辈高僧。蒲团前方还站着一个年轻和尚,他面沉似水,却目光如炬,通体漆黑的皮肤跟身上的衲衣形成强烈的反差。很难相信,此人虽不算高僧,也没有位列在澄字辈,却与三位长老以师兄弟相称。昏黄的大殿内只有木鱼呆板的敲击声回荡着,那千篇一律的节奏就像是在颂唱一首冗长的诗篇,让人提不起精神。

        “僧定,于睿那天有没有告诉你,纯阳派为什么会扯进茅桥老店和涂家大宅的事情里?”一个老僧开口问,他的声音甚至比他的外貌更苍老,若不是有一股浑厚的中气隐含在声音中,他或许会被人当作是风中残烛。

        “于真人说得很隐晦,事实上,她讲了几件相互之间毫无关联的事情:在华山落雁峰,天光晴好的时候,有时会看到山顶绝无人迹之处冒出一团云雾,雾中隐约有一个人影,或坐或立,香客们称之为‘莲台佛影’,但是于真人认为,那其实是华山上一个死去数百年的前辈。最近几年,人影出现得愈加频繁,但是它的身形却越来越扭曲,就像是一张纸片被揉成一团后又重新打开。于真人说这变故一定跟云台峰,石壁下山洞中那口古老的釉瓮被人打开有关,这口巨瓮在华山放置得太久了,瓮底早已如古树扎根般与山洞融为一体。没人知道是谁揭开了瓮口,也没人知道什么东西被放出来了,据说那天晚上整座‘猢狲愁’都被尖厉的叫声环绕,我曾经问过于真人,她没有直接回答我,她只是说轩辕黄帝相传曾在华山大会群仙,我想她是在暗示,黄帝当时在华山见到的,就是从瓮中放出来的东西。后世的唐尧虞舜都曾经前往过华山,似乎想要再现黄帝当初的盛况,但是他们什么都没有得到。

        “再到后来,北周道士焦道广在华山深处的古明堂遗址上修建了云台观,搜罗天下奇书藏于观中,大象二年,焦道广忽然在自己的道观中失踪了,只留下一座空观和汗牛充栋的古籍。于睿相信,焦道广与黄帝,尧舜,还有那个佛影,甚至古瓮的制造者,都曾在华山上找某样东西,开元年间,出家在长安辅兴坊的金仙长公主曾经派人以修缮的名义把云台观几乎翻了个遍,也许,这座山里藏着的秘密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想象。”

        大殿里又只剩下了单调的木鱼敲击声,时间像是膏油一样凝结住了,烛光中,老僧干瘪的嘴唇微微蠕动,他正无声地念诵着一段生僻的经文。也不知过了多久,另一个老僧开口了:“那么,继续说说你那晚在华山上的遭遇吧。”

        当日华山。

        “师父,我们现在怎么办?”一个香客压低身影问聂定。

        “人不是我们杀的,这是纯阳跟神策军之间的梁子。”聂定那双怨毒的眼睛扫了一下四周,“你们沿原路下山,立刻回山庄,不要停留。”

        “师父那你呢?”

        “我在这华山上还另有事要做。”聂定不耐烦地摆摆手,那香客不敢多问,只能唯唯诺诺地低头称是,其他香客也纷纷领命,须臾间就全都人影不见了。现在空地上只剩下了蛇抄剑一个人。他背对着和尚,一动不动,消瘦的身形站得笔挺,像是孤坟前的半截蜡烛。四周一片死寂,月亮也早已沉入西方群山之下,刘僧定的前方只有一片晦暗不明。

        又过了半晌,像是已经确定弟子都已走远,聂定忽然一手捂胸,整个人都佝偻了下来。见此奇景,和尚先是一愣,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刚才电光火石间,蓝衫人虽然留下了一条手臂,却也出掌重创了聂定。刚才,聂定只是强作镇定,现在怕伤势已经压不住了。和尚不由咋舌,仓促间能施展“菩提十界”已是不易,蓝衫人竟还在施展的同时,暗地下了这么重的一手,这人不论武功,反应,还是见识,都算是顶尖高手,武林中忽然冒出了此等人物,自己怎么一直都不知道?

        聂定又站在原处调息了片刻,看样子像是稍微轻松了一点。他四下望了一圈,确定没有留下供人追查到自己的线索,就大步离开了这个是非地。说也奇怪,他并没有朝山下走,而是沿着山道一路向上,此刻刘僧定如果有心要拿下“蛇抄剑”,恐怕是易如反掌。但是他却选择悄悄坠在聂定身后,因为他想知道,聂定冒着被发现的危险,连夜带伤上山,究竟意欲何为。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了一更天左右,刘僧定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举目四顾只看得见黑压压一片连绵起伏的群山。脚下的路有时候平缓,有时候陡峭,有一段路年久失修得几乎完全无法辨认,而另一段,则狭窄到必须侧着身才能通过。聂定始终是一副老马识途的样子,一路上几乎没有过停留。难道,这条路他经常走?黑和尚正在纳闷之际,忽然眼前一亮,就像有一道刺眼的闪电化过夜空,刘僧定猝不及防之下,他的影子已经被这道青蓝色的强光打到了对面的山壁上。

        好端端的大晴天里怎么会打雷?刘僧定未及细想,千钧一发之际他整个人已经附身贴在了地上,几乎与此同时,十余步外的聂定猛地转过身,电光火石间他几乎就看到和尚了,就差一点。和尚匍匐在阴影中,大气也不敢出,刚才的情形真是险过剃头,如果自己当时稍微缓一下,那就彻底前功尽弃了。聂定来回扫了几眼,没有看到可疑的东西,他又站进了阴影中,悄无声息地如同一个老猎手,和尚知道,要不是他伤势不能拖延,他肯定会一直等下去。

        一盏茶时间后聂定终于走出阴影,又一次转身上路了。和尚知道,他获得了一次短暂的胜利,但是这次他不敢跟得太近,他知道对方已经有了警惕,所幸在夜色中,他比对方更有优势。刘僧定远远地咬住了聂如山,就这样又走了一顿饭的功夫,和尚心里还是在犯嘀咕,为什么华山上晴天会有闪电,而且闪电过后却听不见雷声呢?

        大雄宝殿内。

        “那似乎是……云天弧光。”一个老僧说,语气略显迟疑,“是华山独有的景象。有人说,那弧光来自天外,可照出五蕴皆空,也有人说,它是从华山深处射出来的。澄广师兄曾经亲眼见过一次,他说那弧光的强度照得日月岩上每一条纹路都纤毫毕现。焦道广在他的笔记里说,华山上的老猿在看到弧光后全都丧失了心智,狂叫着从山崖跳入深涧摔了个粉身碎骨。”

        老僧说完,便不再理会众人,兀自继续念起了他的上古经文,他身边另一个老僧则示意黑和尚继续说下去。

        刘僧定点点头:“弟子随聂定一路往北走,后来看到了一座荒废许久的祠堂,祠堂外面有着一颗古怪的老松,那实在是太古怪了……”

        “哦?如何古怪法?”

        “它被一座半埋在土里的石龛高高顶出地面,但是,却看不到一条树根,它的主干挺直,枝干却像是被绞过一样扭曲地伸向四周,我特地围着它转了一圈,确实一条根都看不见。”

        老僧们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只有木鱼声环绕着他们,许久之后,其中一个老僧才开口:“玉女峰上的……无根树?”

        “聂定走到无根树下,忽然就不见了,弟子赶上去查看,却发现石龛一侧被人打开过,旁边竖着一块仅两尺来高的石碑,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上面还有当年纯阳吕祖的题字。”

        “是……什么字啊?”

        “只有三个字,弟子愚钝,不知道是何意,请众师兄开解:上面写着‘莫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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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6 08:01: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节【坠落】

        刘僧定眼前耸立着三座小殿,它们排列成品字形,在当中围出了一小片砖石铺就的天井,天井中央立着一座锈蚀严重的香炉,香炉整体歪向一边,一只炉脚几乎就要被彻底压断了。无论是小殿还是香炉,都已经破旧不堪,粗略估计,至少已经废弃了有五十年。

        天井的石砖上落满了厚厚一层腐叶,空气中满是枯朽败臭的气味,一棵疏于修剪的梧桐立在天井一侧,枝叶蓬乱得就像是一个邋遢的乞丐。

        小殿内的年久失修程度也一样触目惊心,不但神像上的彩漆掉落殆尽,好几根梁木也已也被蛀噬得千疮百孔,目测用不了几年,这些房屋就要彻底塌成一堆瓦砾了。小殿内部只能容下四五个人,屋檐下空空如也,并不见匾额,殿内没有多余摆设,只是各供奉着一尊神像。再看这些神像,无不做工粗糙,面目模糊,身体比例完全失调,乍一看去就像是有半截身子埋进了神坛中。很难想像,这竟会摆进纯阳群殿中。

        神像上方也一样没有匾额,刘僧定完全看不出这三间小殿供奉的是谁,他凑到一尊神像前,想要找出一些线索来判断这泥胎的身份,无奈,那张泥脸饱受潮气侵蚀,五官早已一层层发酥剥落,现在只剩眼鼻处有些微轮廓依稀可以辨认,却完全看不出相貌了。望着这张空空如也的脸,刘僧定觉得背后有些发毛,当古早这个地方尚有香火之时,那些善男信女在这里拜祭的究竟是谁呢?难道,本来这里供奉的就是三个无名无面之人吗?

        怪异的感觉还不仅仅来自神像,这三间小殿也很有问题,它们建造得异常敷衍,仿佛建造者根本不希望有人前来参拜。它们被孤立在一座险峰上,从纯阳主殿出发几乎没有任何一条路可以到达这里,这个地方,是完全脱离了纯阳宫体系的存在。

        【大雄宝殿】

        “等一下,师弟。”一个老僧厉声制止了年轻和尚继续说下去,“你刚才不是在说,你在玉女峰石龛一侧发现了一道暗门吗?怎么忽然之间说到这三间无名小庙了?”

        刘僧定皱起眉头,最后尝试着思索了一下,然而过了片刻他就彻底放弃了。黑面和尚朝老僧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三个老僧面面相觑,沧桑的脸上全是困惑。

        “刚才我说,我是发现石龛被人打开过,之后我就到了三座小殿前。我不是在撒谎,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小殿门口调查了。我的脑子一点都没有混乱,我清楚记得上一刻,我也是在调查小殿,更上一刻,我还在此处调查。这是一条连贯的记忆,我至少在那个地方呆了半个时辰有余,其中所有的事情我都记得,但是,我却不记得这段记忆之前与石龛打开之后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师兄,我的记忆一定发生了断裂,可我却找不出断在哪儿。当时我在三座殿里进进出出,只为了查出神像的身份,我完全忘记了石龛的事,也忘了聂定,直到仿佛灵光一闪,所有被忽略的回忆都浮现了出来,就像是我忽然大梦初醒,意识到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行为有多荒诞。”

        “师弟啊,你又不老,你怎么也糊涂啦?”另一个老僧揶揄地说,他似乎是想缓和一下气氛,但脸上却全无笑意。刹那间,刘僧定只觉得有千斤重担压在了自己身上,但是从他脸上却依旧看不出丝毫的动摇,他终究是少林寺千锤万打出来的铁皮和尚,哪怕是刀山加身,也一样心如止水。

        “后来,又怎么样了?”

        “当时我抬头看天色,似乎已经快要破晓,而聂定则踪迹全无,我沿着山顶唯一一条小道朝山下走,谁料那条小道在半山腰就彻底断了——”

        【华山】

        没有下山的路,一条都没有了。刘僧定站在小道尽头的峭壁前,估算了一下所处高度。情况很糟糕,他几乎看不到地面,眼前所见只有雨水冲刷出来的陡峭绝壁,还有嵌入其中的嶙峋乱石。从这里往下跳,恐怕要五六个呼吸后才能落地吧,就算下面是一个深潭,这么高掉下来砸在水面上也是难逃一死。如果运气好,他或许能在下落途中被一棵斜伸出来的枯树接住,可是……刘僧定自己都笑了,他的运气怎么可能好呢?

        天空已经微微泛白,现在峭壁看得更清楚了,没有可以攀爬的地方,连可供抓手的地方都没有。这简直像是一个笑话,刘僧定心想,不过,他早已学会不去怨天尤人,他现在要做的,就是集中精神找出一条路下去。

        理论上讲,确实还有一条下去的路,这条路几乎等同于自杀,但并非完全不能走。刘僧定仔细观察了一下乱石的位置,然后又把刘给给那种蜻蜓点水的轻功在脑子里过了几遍。刘给给是个天才,黑和尚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在短时间内掌握那种轻功的诀窍,但是不试试谁又知道呢。他不奢望能够一路跳到崖底,他只需要跳到一个相对较低的位置,让他不至于直接摔死就可以。这就是他的全部计划了,就像以前一样,当老天爷没有给他活路时,他要学会自己开一条出来。

        接下来就是生死存亡的一跃,万幸的是刘僧定只穿了一件单衣,身法不会受到滞碍,他闭起眼睛最后回忆了一遍刘给给的动作和发力窍门,他提醒自己,他们都是少林出身,都是在木桩阵打下的轻功底子,相互揣摩要领想必不会很难。他最后吸了一口气,然后一跃而下,直到跃出悬崖的那一刻,他心里依旧波澜不惊。

        这计划一开始就不顺利,下落的速度大大超出了刘僧定的预料,一开始他还能根据乱石的距离调整姿势力道,但是没过多久他就方寸大乱,全凭本能在瞬息万变中见缝插针。他在应接不暇中跳上一块石头,之后又一块,然后又是一块。偶尔会有树枝老藤让他找回一点平衡,但是在紧随而来的下坠面前完全是杯水车薪。大脑已经来不及估算远近方位了,事已至此,和尚只能彻底放空思绪,把一切都交给了直觉。

        天已经彻底亮了,绝壁在晨曦中一览无遗,如果此刻有人从崖底看过来,他会看到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一路坠落,就像是一只醉醺醺的老猴攀不住岩壁。你会眼看着他越来越失去控制,越来越手足无措,用不了多久,他距离彻底字面上的掉落就只剩下了最后那一脚踩空。

        而那一脚踩空很快就到来了,在最终失去平衡的一刹那,刘僧定觉得时间忽然变得很慢,慢到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在下坠,他在半空中最后看了一眼地面。“这个高度似乎可以赌一下。”他心里这样想着,运起了少林锻骨诀,然后他就团起了身子,像只瓦盆一样翻滚着冲向了崖底。

        滚落的时间简直无穷无尽,他磕到了好几处石头,压断了无数的灌木,他的手臂和两肋不知遭到了多少下重击,简直像是一头扎进了木人巷的齿轮丛中。

        当刘僧定终于从昏迷中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柔软的灌木丛里,他尝试着移动了一下四肢,万幸的是手脚都没有折断。但是也有坏消息,他觉得晕眩异常,浑身上下的瘀伤也在隐隐作痛。即使是铁皮和尚,此刻也不得不安静躺着略作调息。他祭出易筋经,艰难地引导着真气运行周天,一盏茶时间后,丹田总算渐渐感觉到了温暖。但是晕眩还在继续,不仅仅是因为翻滚,刚才下落时他的头可能也遭到了撞击。现在晕眩已经超越了疼痛,让他浑身发冷,止不住地打颤。刘僧定不得不再次默念易筋经,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这门百年来最好的疗伤心法上。几个周天后,晕眩果然减轻了许多,但是遍体的寒意却没有减退多少。和尚心中奇怪,他意识到这股寒意并不是身体不适造成的,他是真的冷。刘僧定勉强坐了起来,这动作似乎并没有加重伤势,他大受鼓舞,索性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灌木丛。

        【大雄宝殿内】

        “我当时彻底惊呆了,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看到的东西。”刘僧定对他三位师兄说,他已经完全从当日的震撼中走了出来,如今回想过往,就像是在说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情,“我当时看到的,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满目苍茫看不到尽头,天地间狂风呼啸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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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6 08:03: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节【苍茫】

        刘僧定意识到这很不正常。

        原本他以为这里只是华山上某块气候反常的台地,所以他向北出发,尝试找到台地的边缘,然后走了小半个时辰后,他发现四周依旧依旧是一望无垠的白色,别说边缘,连些许地形上的起伏崎岖都没有,这地方平坦得不合逻辑,几乎就是一块走不到底的镜面。

        脚下的积雪深达数寸,几乎完全没过了脚踝,抬头只见晴空万里和一轮耀眼的太阳,却看不到半只飞鸟。刘僧定继续向前,现在调转方向显然不会是好主意,不管这片雪原的尽头在何处,他肯定正在靠近靠近那里。

        冷风像鞭子一样,一刻不停地抽打在刘僧定身上,他那件单衫太薄了,几乎就跟披了一张纸没什么区别。和尚觉得自己漆黑的皮肤下,连血带肉都一丝热气也不剩了。然而,他的脚步一点都没有放缓,铁皮和尚并没有铁皮,他有的只是钢铁般的意志,这股意志把感受和行动完全区分开来,让他成为一尊铜铸铁打,不知痛苦的罗汉。这根周问鹤正好相反,当铁鹤道人落到这副田地时,他会狂躁得像是一头野兽,忘掉所有的思考,让动物本能带领自己冲出困境,但是刘僧定,至始至终都很冷静,从苏醒到现在,他无时无刻不在对自己的处境做客观的全盘考量,面对世间的险恶,如果你没办法真正生出一副铜皮铁骨,那么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为自己准备一副铁石心肠。

        刘僧定就这样一步一步走过雪原,除了身后这串脚印,他看不到任何变化的风景,他就像是浸在了一片纯白的海洋中,他甚至都快要忘记了世界上还有别的颜色。不知走了多久,刘和尚脚下忽然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他精神一振,急忙附身用双手扒开积雪,这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十指传来的触感又冷又硬,简直像是在扒干泥。刘僧定强压着内心的焦虑,在这天寒地冻的世界里,他竟然微微有些额头冒汗。一炷香时间后,表层的积雪终于被扫清干净,一副穿戴整齐的人骨出现在了和尚面前。

        当时,除了充斥在天地间的风声,刘僧定什么都听不见,但他耳畔却分明响起了阴森的怪笑。他自己都不知掉自己有没有感到害怕,毕竟他已经冷透了,不可能再遍体生寒了。此刻的的刘僧定站在一个自己刚挖出的大坑前,坑里则躺着一具枯骨,整个白色的世界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这具骷髅中等身材,套在一件北周时代的官服里,头骨呈现蜡黄色,显然埋在此处已经有些年头,它的两排牙齿上染满了黑渍,不知是不是死于中毒,它浑身的皮肉都已经烂光了,只有些许筋还在骨头之间连着。刘僧定细细翻找了一下死者的衣服,最后在它的怀中摸到了一截指骨长短的东西,坚硬非常。他把此物掏了出来,发现它一头刻着几个篆文,原来是一枚印章。

        【大雄宝殿】

        这枚印章此刻正捏在一个老僧的手中,老僧干瘪的手指像是被岁月吮尽了所有的生命力。他微微伸长皱纹堆叠的头颈,睁大了浑浊的双眼,借着烛光努力辨认印章上的字迹。

        “蒲州冷月……蒲州冷月”,他的脸色忽然变了,“蒲州冷月!这是北周武帝的闲章啊!可是,宇文邕的手下,为什么会死在那里呢?”

        另一个老僧缓缓开口:“坊间传说,宇文邕曾经暗中联系过在华山修行的焦道广。”

        “这就奇了,宇文邕一向是不近僧道,他为什么会去找一个野居的出家人呢?”

        “有一些来历不明的传闻,”第二个老僧的眼中忽然泛起寒芒,他的表情像是嘲笑,也像是不屑,“传闻说,宇文邕次女义阳公主十二岁时,曾与人私通,生下了一个畸形儿。那个孩子后来被道士焦旷带到了华山,秘密养大。”

        第一个老僧又问:“师兄,我还是不明白,皇家诞下私生子,杀了不就完了,为什么要叫一个外人带走?”

        “那个畸形儿似乎有些非同一般,宇文邕不敢动他,另外焦道广带孩子来华山,恐怕也是包藏私心,他搜罗那些古籍,或许就是想搞清楚那个孩子身上的秘密。而宇文邕派出这么一个使者,恐怕也跟那个谜一般的孩子,脱不了干系。”他说到这里,撇了撇干瘪的嘴,仿佛在品尝着什么滋味,“不为人知的私生子,身负皇命的隐士忽然失踪,还有雪原上那具尸骨,北周时候华山一定发生过什么骇人听闻的事。”

        “那么是谁杀了信使?是焦道广吗?他的尸体又为什么会在雪原上?”

        第二个老僧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始终觉得,那个道士对宇文邕瞒着什么事。”然后他顿了顿,嘱咐年轻人说,“僧定,你说下去。”

        【雪原上】

        刘僧定掩埋了那具尸骨,继续艰难向前,此时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不祥的念头:“这里会不会是幽州古原?”

        据说从幽州台往北走,会走上一片不见尽头的茫茫原野,只有零星的荒草点缀在荒土之上,那里白天不见太阳,晚上没有月亮,满天繁星沿着其它地方从未见过的轨迹移动。荒原上从没有人烟,却总是有凄怆的哭声与梁父古吟随风飘来。若走在荒郊野地,偶尔会看到孤坟乱葬,路边骸骨,全都不知主人姓名,无数的磷火浮在晦暗的半空,洼地中积满了腐败的臭水。据说远古的那些贤王们,至今还驾着车在古原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想要找到出来的路。

        渐渐地,刘僧定发现自己的双眼正在流泪,一阵阵刺痛感传入的脑中。“雪盲症。”他心想,心里多少有些懊恼,他应该早点料到的。刘僧定跪了下来,用双手掬起一捧冰冷的雪敷在了双眼上,疼痛顿时更强烈了,仿佛有上千根牛毛针扎进眼球,和尚放空大脑,静待疼痛过去,大约十来次呼吸后,双眼的痛楚终于有所缓解,只剩下了彻骨之寒。和尚闭着眼睛又重新从地上拢起一捧雪如法炮制,融化的雪水混合泪水划过麻木的面颊,有一些流进了他的嘴里,味道又腥又涩。说也奇怪,和尚的双眼虽然紧闭,他的眼前却并不是完全对的漆黑,而是涌动着一片暗红,就像是盯着一个深不见底的血池。

        大约过了一顿饭功夫,刘僧定才微微睁开眼睛,虽然只张开了一条缝,灼目的白光还是像刀锋一样割裂着他的神经。和尚从单衣上撕下了一片麻布,折叠了两次后蒙在了眼睛上。强光减弱了不少,麻布上纤维的空隙可以让和尚勉强看到一些东西,这样的防护对雪盲症只是聊胜于无,但他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了。被撕坏的单衣灌入了更多的冷风,和尚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体温还能不能再降,好消息是,他没有觉得温暖,他知道,当他有那种感觉的时候,就是离死不远了。

        不知何时,原本身后的山崖现在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身侧,也许是他不知不觉中偏离了方向,也许是山脉自己转了向,刘僧定朝山崖那里看了一眼,白茫茫的雪地上方只有一个朦胧的黑色轮廓,或许他应该朝那个方向走,在山脚下找一个山洞等大风过去。他想到这里,停下了脚步,有道是望山跑死马,他没法估算出与那片群山真正的距离,如果运气好,他可以在冻死之前到达那里。

        就在刘僧定打算修正他的路线时,忽然发现席卷过来的风声里夹杂进了其他声音,和尚狐疑地侧耳倾听,他首先要确定这是不是自己在绝境中的幻觉。乍听之下,那跟普通的呼啸没有区别,但是仔细分辨后,他听到了某种尖锐的哨声。哨声清亮而绵长,几乎不曾断绝,和尚无法想象一个人类怎么会有这么长的气息,而那个人又为什么要在狂风中吹哨。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风吹来的方向确实有人。

        刘僧定不再迟疑,顶着大风快步朝那个方向走去。寒冷和眼睛的痛楚时不时会出来折磨他一下,疲劳也渐渐在他的全身肆虐起来,这时他如果倒下,哪怕只有一会儿,都不会再有站起来的机会。就这样,他又走了一刻钟,直到他看到了哨声的源头。

        【大雄宝殿】

        “三位师兄。”刘僧定皱着眉头问,“你们知不知道,我们少林木人巷那些木人,是依靠什么行动的?”

        老僧们对望了一眼,不知道这年轻人提这问题是何用意。“有一部分,是火工和尚在后面用机关操纵。”一个老僧说,“另一些则用上了流水之力,一行大师曾经为我们设计了一套水车来给木人提供动力,当然,也需要火工和尚操作管理。”

        “那么,师兄,世界上有没有完全无须用人管理,可以永无止尽地自己行动的装置呢?就像……活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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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6 08:03: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节【譬如生命】

        那些东西大的身长足有十丈,小的也有三四丈长。它们聚成一支队伍,在大风中有规律地缓步向前,就像是一个正在横跨雪原的兽群。刘僧定看着它们从自己眼前走过,它们行走的样子怪异之极,不像和尚以前见过的任何一种活物。它们中有一些身躯非常高大,摇摇晃晃走过和尚身边时庞大的身躯甚至遮住了太阳。另一些则匍匐扭动着身子,像是巨大的蛆虫在雪地上爬行。

        刘僧定靠近了它们中的一员,隔着眼前的麻布近距离观察它,那东西像是一只没有翅膀的巨型蚂蚱,木讷地蹒跚向前,似乎对周围一切都没有反应。和尚发现这东西通身都是用细竹,丝线和某种厚纸扎成的,竹身上被系统地钻出了两排孔洞,可能是为了减轻整体重量,也可能是为了让风流过细竹。之前听到的哨声,就是这些竹孔发出的。丝线和纸张都是用特殊工艺制成,柔比绢帛,韧似铜铁,而细竹也经过特殊处理,既轻且硬。

        这些竹子扎成的巨兽背上无一例外都“长着”一道背鳍,这似乎是他们的风帆,而它们镂空的身体里面,还有一根做工异常精密的竹制脊椎贯穿全身,从脊椎上拉出了几百道又轻又韧的丝线,分别连在了竹兽身体各部,通过脊椎一系列复杂至极的扭曲转动,从背鳍收进来的风力被转成各种力道分散到竹兽全身,让它可以协调地前进。如果仔细找的话,还可以在一些竹兽的前端找到一个拳头大小的头颅,和庞大的身体相比,这头部太容易被忽略掉了。头颅本身没有精巧的机关,大多是用布包起一团棉花,然后在上面草草画了五官,刘僧定盯着其中一个头颅看了半晌,忽然意识到,这张脸似乎跟某张画像上的人脸异常神似,但具体是谁,一时又想不起来。

        这些人造巨兽的前进方法各不相同,有些长着如牛羊一样的四条腿,有些腿多得如同蜈蚣,还有些则类似于草团,在地上翻滚着全进,它们的风帆设计可谓巧夺天工,不管风是从什么地方来,都将为它们提供动力,而它们的前进方向却不会受到丝毫影响。刘僧定跟着它们走了一顿饭时间,发现它们就像有自我意识的动物,不但懂得修正路线,还会自行绕过各种阻碍,真难以想象这一切竟然是通过一根小小的竹质脊椎实现的。

        它们究竟在雪原上漫步了多久?刘僧定没法估算,许多处的细竹已经明显泛黄,但是这东西每走一步,自身的重量都会让它更加牢固。可以肯定只要没有外力干涉,它还可以走上百余年。那么这些东西的目的地是哪里呢?或许根本就没有目的地。刘僧定发现竹兽的身体结构根本就没有停下来的功能,也就是说它们的功能就是永不停歇地前进,在这片渺无人烟的冰天雪地里按照既定路线绕着圈,孤独地吹着尖锐的哨音。

        究竟是谁造出它们的?造它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刘僧定想不出,他最后目送着它们越走越远,最后天地间只看得见几个耸动的黑影。刺目的阳光下,这群由竹纸做成的巨兽,就像是一队误入阳间的阴兵,在雪地里阴森而孤独地行走着,吹奏着,履行着早已无人知晓的使命。

        【大雄宝殿】

        年纪最老的和尚微微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另外两个蒲团上的佝偻身影:“两位师弟,你们怎么看?”

        “也许,这东西是焦道士的杰作。”其中一个身影回答,他的嗓音就像是在刮擦木头,“他本来,就擅长各种奇淫巧技。”

        “就不能是于睿的杰作吗?”另一个老僧不满地打断他,“这种东西云台观做得出来,难道纯阳宫就做不出来?”

        “于睿也好,焦旷也好,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第一个老僧问。

        “也许是一种警告。告诫外人不要进入他们巡视的范围内?”

        “也有可能,这些竹兽原本是跟着另一群人类一起巡游的,但是那群人类死了,只剩了它们漫无目的地继续前行。”

        “两位师弟。”第一个老僧忽然高声喝止了另两人的讨论,“有可能掌握这门技艺,恐怕不只于睿和焦道广,开元年间,有人曾在莱州外一片荒芜的无名海岸上看到过这种东西,也是跟僧定描述得一样,凭借海风在海岸上徘徊,后来这东西被河东节度使张嘉贞收走献给朝廷,今上曾经遍访天下能工巧匠,却没人能够仿制出一头,甚至,连拆解都做不到。据说那东西入宫之后,竹哨就再也没有鸣叫过,仿佛它是有知觉的一样。今上在大明宫内给它修了一座四面通风的高台,让它能够在台上往复漫步,又调了重兵将高台团团围住,不让外人擅闯。开元前后,今上几乎每隔几天就要单独登上高台,似乎在对着竹兽参悟什么,但是近几年,他的兴趣少了许多,也不知道那东西还在不在台上。”

        “师兄,那个竹兽为什么会出现在海滩上,那片海滩有没有什么古怪?”

        “没有,那是片不能再普通的无人滩涂,只是……”老僧迟疑了一下,烛光在他浑浊的眼底闪烁不停,“只是穿过那片滩涂不远,就是废弃的桃花卫了。”

        另两个老僧双肩忽然一耸,其中一人试探地问了一句:“桃花卫?‘虎贲营’全军覆没之处?”

        “没错,当年事发后,那里已经成了鬼域,无人敢靠近。据说不小心走进那里的人,都会迷失方向,就算侥幸出来,也要大病一场,清都观的张真人[1]曾经受天策朱剑秋之邀前往查看,他回来说,桃花卫上,通往那个世界的门还没有关闭,后来朝廷在那里修建了一座没有管辖地的县衙,县衙中不设县令县尉,连衙役都不见半个,只委派了三名白衣白帽的法曹供职其中。从没有人见过县衙升堂问事,那三个法曹却总在不停地用朱笔誊写案卷,那些案卷内容不为外人所知,写好后都被封在箱子里等候清都观定期派来的弟子查验,而查验妥当的案卷则立刻被付之一炬,不留任何底本。那三个法曹据说都是还俗的僧道,从不与外人说话,也不受府道管辖,事实上,当时河南道根本不知道有这个县衙存在。莱州有个老公门告诉一个江湖朋友说,那县衙尚未建成之时,一队来历不明的武人拿着冠军大将军[2]手书,从莱州大牢拖出了十余名斩监候的死囚,在县衙的地基处打了生桩。当然这种说法没办法验证。”

        “僧定,你说你目送着那些竹兽越走越远,你怎么不跟上去了呢。”

        “因为当时,我发现了更重要的事,其中一头竹兽的后半截身子被削去了一段,伤口还很新,不会超过半天,受伤处的丝线因为竹兽自重的关系,已经自行收紧,就像是愈合了一样。我看那伤口,断定是剑伤,于是我就朝竹兽前进的反方向出发了。”刘僧定的语气很平静,仿佛他当时只是做了一个稀松平常的决定,“聂定也在这里,我要把他捉住,押回纯阳。”

        注[1]:张万福。

        注[2]:高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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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6 08:04: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节【雪海深处】

        刘僧定的运气非常好,因为在太阳下山之前,他就在雪地上发现了一串人类的脚印。这片雪原风大得出奇,却并没有下雪,所以脚印并没有被掩埋,那串可疑的足迹从一侧靠近了竹兽的脚印,两者并行了一段后,那串足迹就径自离开了。

        向远方延伸而去的足迹有些踉踉跄跄,似乎这人走路时晃得很厉害,如果这人就是聂定,那他的伤势一定加剧了。足迹已经有了些许变大,而且比寻常人的脚印也浅了许多[1],和尚粗略估算了一下,聂定往那方向至少走了两三个时辰。

        天空渐渐暗了下来,雪原上的反光也不再刺眼了,刘僧定不敢冒险摘下眼罩,他怕落日的余晖会给他的眼睛最后一击。风还在肆虐,钻进和尚全身的每一处缝隙,把最后一点体温带走,和尚不得不频繁握紧双拳然后松开,保持手指的活力,每隔一段时间,他还要摩擦鼻子和耳朵,不让自己冻伤。脚下的积雪有时深些有时浅些,地面却始终平坦如镜。这地方太反常了,和尚心想,这个世界的运行逻辑与其说是古怪,不如说是一种残缺,仿佛造物者在此处修建了一半后,便弃之而去,只留下缺失了协调运作的齿轮兀自空转出这么一个光怪陆离的所在。

        又沿着足迹走了一炷香时间,前方遥远的白色天边出现了一个黑点,依稀是个人影,刘僧定精神大振,他加快步子朝那个方向走去。但是没多久,他就发现事情有蹊跷,那个黑点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两个站在一起的人,和尚往那个方向走了一炷香时间,那两个人却僵立在和尚前方动都没有动过。刘僧定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有迟疑,如果和尚此时还能对这个地方升起那么一点惊讶,这惊讶也早已随着他的神经冻僵了,和尚只是在强迫着自己思考,不让自己的心智麻痹,但是他已经太累了,没有力气为任何事情大惊小怪了。

        那确实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从远处看他们的身形,都非常年轻,绝不会超过二十岁,男的身着万花谷中常见的淡紫色大氅,女的则是太行霸刀山庄的打扮,两人相拥而立,像是一对缠绵的情人,说实话,要不是出现在这冰天雪地中,这风光还真是旖旎感人。

        刘僧定这时距离两人只有十丈左右,那两人却对他视而不见,女子面颊紧紧靠在男子肩头,那姿态里透露着说不尽的幸福与满足。男子则轻搂女子蛮腰,像是生怕一用力就将这不盈一握的腰肢折断。

        “两位……施主。”如果可以,刘和尚真的很不想打搅这两人,但是眼下自己的处境已经由不得他选择,和尚尽量让自己显得彬彬有礼,一心只怕唐突了这一对佳偶,但是紧接着,他的下半句话却说不出来了。刘僧定愣愣站在那里,布罩后的一双眼睛里满是惊诧。眼前这两人显然都很有教养,他们的衣服整洁而合身,长发也整理得一丝不乱,他们还是站在那里,相互依偎,静好得像是一幅画。然而,正是这股静好中透露出的诡异,让刘僧定呆若木鸡。

        这实在是很奇怪,太奇怪了,狂风漫卷中,眼前两人衣着头发竟整齐如斯,连衣袂都没有被风掀起。乍一开始,刘僧定还觉得这两人的一片深情可歌可泣,可是此刻,他再看这对恋人,却觉得他们的痴情中满是诡谲与病态。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终于站在了那对情人身边。现在,他已看清了,那两人的身体,都有些微透明,不是凑近了,根本发现不了。这不是人,这是人留下的残影。

        【大雄宝殿】

        “残影?”老僧干瘪的手摩挲着他的袈裟一角,即使已经是深夜,这枯槁的身姿依旧坐得笔直,“师弟们,你们怎么看?”

        “有人才有影,人都没了,为什么会单单留一个影子呢?”他左手边的老僧说。

        “两位师兄,以僧定当时所处的情况看,恐怕现实世界的道理,已经没法在那里说通了,我们不妨放下旧日的成见,换一种思路看这件事。”

        “师弟有什么高见?”第二位老僧说,就算他被师弟反驳有些恼怒,也完全没有表现出来。

        “我在想,于真人曾经对僧定说,华山上有一道‘莲台佛影’,出现在落雁峰绝无可能攀登之处,也许云雾中那人影,同雪地上的人影是一样道理,都不过是镜花水月,雾电泡影。”说道这里,他忽然转头问第一个老僧,“师兄,当初焦旷失踪后,不是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吗?”

        第一个老僧的眉头蹙了起来,他两道眉毛又白又浓,让人想起打了结的草绳:“事实上,焦道广的情况,与僧定所遇到的正好相反。由于云台观地处偏僻,焦老道失踪了至少一年后,空置的道观才被人发现。武帝派出密探调查他失踪的线索,那密探却在当夜留宿云台观时,听到观中有人说话,因为声音太轻,密探也不能确定那是不是焦道广的声音。根据那密探的回忆,观中说话人的语气既不紧迫也不阴森,完全是在跟人闲话家常,他在观中转了一圈,发现各处听到的声音都一样轻响,而且,也找不出声音传来的方向。吓破胆的密探第二天就启程回了长安,宇文邕随后派遣军队将云台观团团围住,但最终也一无所获。据说宇文邕曾经在沮丧中下令将云台观一把火烧了,然而就在点火前夕,他又发急诏加以阻止,最后,那支军队在撤走时,烧断了通向云台观的唯一栈道,让这座空观彻底与世隔绝,一直到本朝金仙长公主重修云台观,才让那个地方再见天日。长公主……她一定在观中发现了什么,因为她突然停止了重建工程,从此陷入了疯狂的求道中,没多久就羽化而去。”

        这时第二个老僧开口了:“金仙公主羽化前,还发生了一件怪事,这件事不足挂齿,却依然很奇怪。”

        “哦?”第一个老僧问,“什么怪事?”

        “金仙公主手下一个太监冯井炉在云台观失踪了,金仙公主的手下,自然也都是道士,冯井炉俗名冯慎小,自幼跟随长公主,在三清妙法上颇有慧根,只是这人性格孤傲,所以没有什么朋友,自然也就没人提携他。即使是奉命重修云台观的时候,他也只是一个小头目,据说他看到了云台观后院石壁上一个年代久远的记号后,忽然大为兴奋,没过多久,他人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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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6 08:04: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节【寒武纪】

        故事开始之前,什么都没有。

        说起来你也许不信,那姑娘之前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仿佛她一直在自己的躯壳中沉睡。直到她发现身边的那个小男孩其实很好看的那一刻,这个世界才开始运转。

        小男孩其实已经在她身边待了有一阵子了,但是她从来没有留意过,那时候的小男孩就跟她的其它回忆一样,随便一阵风就吹散了。在她有限的记忆里,她人生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阅读各种古怪的典籍中度过的。父亲的监督很严格,时不时会给她一些艰涩难懂的文献要她翻译,好弄清楚她到底有没有在用功。有时候,父亲还会要求她服下来历不明的药物,这是她最害怕的事情,她曾经被一些药物折磨得死去活来,而另一些药物生效后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她甚至不愿意去回想。

        有时候,夜深人静时,父亲会强迫她摘下平日里面具,给她换上诡异的衣服,要求她随着自己的歌声起舞,无论是父亲的歌曲还是自己的舞姿,都是她从古籍中翻译出来的。父亲对于音乐舞蹈的品味让她不敢恭维,他从沤烂的竹简,残破的古卷,还有不知名的青铜鼎上摘录下概要,然后七拼八凑出他所谓的音乐与舞蹈,要求女孩陪自己欣赏。

        那些歌曲很不正常,即使女孩很少听到别人唱歌,她还是能够确定这一点。那个曲调忽高忽低,时而像是疯猿的啼叫,时而又像是恶毒的窃窃私语。父亲用上古语言唱诵着,陶醉着,可以持续整整一夜,而身穿异服舞蹈着的女孩,却觉得自己像是一头牺牲,摆在了不知名的祭坛上,她无时无刻不想拔腿就跑,却不知道该逃往何处,她已经十一岁了,却从未离开过这个道观。

        她最怕的是让她摘下面具,这仿佛是让她剖开胸腹,把一副肝胆亮在外面。她见过其他人无意中看到她面具下真容时的表情,她也完全理解他们,在女孩有限的认知世界里,他们都是好人,只是,他们从来都不重要。

        小男孩是唯一一个不怕她的人,即使是看见了她长相之后,还是没有露出那种她已经熟悉了的表情,这让小女孩很惊讶。其实小男孩对待她的态度,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也是一样的谦卑,恭敬,时刻怀着一份下人的小心谨慎,但是在女孩心中,他的地位已经不一样了,那张明明那么温顺的面孔,却在她心中蛮横地扎下了根,将她过去止水一般的生活碾压得支离破碎,那一天,她开始真正有了记忆。

        忽然之间她身边的一切开始有意义了,她开始在意可口的食物,别致的装饰,她开始为春天的温暖而欣喜,开始为爱别离与求不得而烦恼伤神。从那天起,所有经历过的事情,一件一件都像是刻在女孩脑子里一样清晰。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她开始默默勾勒起未来某个特定日子的细节,在那一天里,她会光着脚像是孩子一样在小溪中轻快地跳跃,而他则会痴痴地看着她,然后他们会拥抱,亲吻,甩掉所有的顾虑,虽然这些事尚未发生,但是她知道一定会是这个样子,她已经迫不及待地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尽管她知道,那一天距离她的终结,已经不远了。

        这是一个关于苏醒的故事,当小女孩敞开心扉的时候,未来要发生的一切,她都已经知道了,她欣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沿着自己已知的轨迹走向终点,她一点都不觉得悲伤,她知道这一路走下去,她会遇上许多许多的快乐,许多许多的幸福,许多许多的爱。

        【大雄宝殿】

        昏暗的大殿中传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一个老僧双手合十,似乎是在为谁默祷,许久之后,他缓缓说:“僧定,你知道,义阳公主之女,为什么要交给焦道广抚养吗?”

        “不知。”

        “正阳宫中的一个侍卫,后来告诉他的侄子,武帝晚年无意中提起,那个女孩,长了一张古代神明的面孔。”

        “什么是古代神明的面孔?”另一个老僧问。

        “那个侍卫也不知道,但是武帝显然被那张脸吓坏了。尤其是云台观空了之后,他几乎天天在梦中惊呼而起,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

        “阿弥陀佛。”第二个老僧唱了个佛号,眼神中却全无慈悲,“报应。”他淡淡说。

        “僧定,你看到她的脸了没有?”

        “那女子的脸完全埋进男人的肩头,我一丝一毫都看不见,但看她身形,约莫只有十一二岁。”

        “那么那个男的呢?”

        “标准的道童打扮,五官很清秀,最多也是十三四岁左右。”

        “关于那个女子的记忆,是你看到幻影后直接出现在你脑子里的吗?”

        “不是,那对幻影只是唤醒了我的记忆,仿佛那段故事,很久以前我在哪里听说过似的。”

        “史书上记载,义阳公主也有预测未来的能力,可能她的女儿,这种能力更强了,甚至把这种能力投射到了僧定身上。”另一个老僧说。

        “僧定,那个姑娘有没有告诉你,焦旷究竟要她为自己做什么,难道只是为了翻译他搜集到的古书?”

        “不是这样,恐怕焦旷所求甚大,我多少知道了一点他养女害怕他的原因。”黑和尚顿了顿,似乎即使是他也要组织一下自己的语言才能把话说下去,“他肯定在云台观中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些舞蹈是为了取悦某个存在,或者是为了让某个存在觉醒,然而说到底,这个存在也只是是焦道士达成自己目的的工具,他对任何东西都不虔诚。他没有按照他与武帝的约定行事,在她养女十二岁那年,他侵饭了他的养女,他想要生下一个糅杂了自己血脉的古代神明后代。”

        “那对年轻人最后怎么样了?”

        “他们没有能够逃出去,那道影象就是他们最后的残骸了,后来的灾难把他们的影像拓印在了这个世界上,但是焦道士多年的苦心经营也一并付诸东流了。我读到了她最后的意念,她只是说她回到故事开头了,回到了记忆还没有开始的地方,那时候的万物尚未发源,所有的生机都在冰冷的世界下无梦地沉睡。”

        “善哉。”一个老僧喃喃说,语气里浸满了经历沧桑后才能领悟的释然。

        “僧定,”另一个老僧忽然想到了什么,“你之前好像说,那两个人影无论衣服还是头发都一丝不乱,像是刚精心地整理过……”

        “是的,他们拥抱的动作也看不出丝毫的仓促,我之前说那拥抱里透着古怪,其实,是因为我从里面看到了平静,一种不属于寻常恋人间拥抱的平静。”

        “所以,其实是这样啊。”老僧说,今晚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类似笑容的表情,“他们早就知道了,他们是有心要在走之前,把最好的画面留在这世上的。”他顿了顿,又问,“后来你获救之后,说出的那条讯息,也是在影像前领悟的吗?”

        刘僧定点点头,却没有说话,在那天,许许多多的内容在他的脑中被唤醒,就像是他亲身经历过一样,在风雪中,对着这两个年轻人双手合十,念诵起了《般若菠萝蜜心经》,在他心里,他们并没有死,就像那姑娘说的,他们只是去了故事的开头,一切记忆都没有萌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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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6 08:05: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节【泥泞狂喜】

        “你还要不要咖啡呀?”王策忽然抬起头,扶了扶他厚比瓶底的镜片,或许是为了表示友好,他还咧嘴笑了一下,露出几颗发黄的门牙。

        “不用了。”刘文辉急忙摆手,“王老,我们继续聊下去,我觉得挺有意思的。”他这么说,完全是为了逃避另一碗咖啡,但是他也知道,这种说法无疑会让眼前的的老学究大受鼓舞,年轻人已经悲伤地意识到,恐怕自己要把一整个下午都耗费在这里了。

        “好,好的。”王策连连点头,他搓着手,似乎正在思考从何处继续,过了几秒钟,他抬头问刘文辉:“小刘啊,这部《幽默脸的滑稽相》,你是没有看过对吧。”

        刘文辉摇摇头,这部电影出来的时候,他还是个中学生,对花花世界完全没有概念。

        “那时候能看的电影少哇,现在的摩登先生小姐们,每过几个月就能看到一部新电影。现在的电影噱头也好,口吐飞剑,腾云驾雾,反正我是欣赏不了[1]。

        “哦,对了,小刘你还记不记得,四年前,国际著名魔术师阿莱斯特•克劳利造访上海的事?当时也是引起轰动的大新闻。克劳利先生逗留上海期间还专门提到了《幽默脸》,花重金四处搜购拷贝,可惜无功而返呐。”

        刘文辉笑了笑,没有做声,他知道这个阿莱斯特•克劳利,那人并不是什么国际著名魔术师,而是一个神棍,他标榜自己是魔法与神秘学大师,写过不少怪力乱神的书,很是吸引了一些拥趸。他访问上海时期,沪上一干大小记者对其趋之若鹜,不吝笔墨地将他塑造成了一个当世罕见的国际大师,充分显示出了本地媒体少见多怪的一贯作风。

        “其实啊,克劳利先生那次就是专程为了电影而来的,他在事后出版了一本中国游记中说,他原本是在河南调查一宗起因古怪的血吸虫病大爆发。当地一个名叫郑顶娃的农民在整理一块废弃农地时,挖出一块刻有怪异文字的骨片,之后全村都开始闹‘大肚子病’。那个地方过去并不是没有发生过血吸虫病,但这次的症状与之前完全不同,患者双眼血红,腹大如鼓,几乎不能走动,病情加重后,患者开始胡言乱语,并伴有间歇性的暴力倾向。疫情爆发的两周后,一个在当地旅行的天主教传教士把他的见闻告诉了郑州耶稣圣心堂的约翰逊神父,后者在写给主教座堂的信中特别强调,病人的呓语中反复出现了‘摩奴’一词,这则报告也最终惊动了国际著名魔法……魔术师,密斯托克劳利。”王策含糊地帮这位国际著名某某家冠了头衔,显然他也弄不清楚应该如何定义这位“密斯托”。

        老学究继续讲他的故事,当然,里面少不了对于阿莱斯特•克劳利的盲目美化,在他的故事里,这信口雌黄的神棍简直成了一个不远万里来到中国闭塞乡村中行侠仗义的洋侠客。

        按照王策的说法,克劳利先生听到消息后,几乎是立刻放下了手头所有的工作,用最快的速度到达了安阳,当时疫情已经严重恶化了,但是奇怪的是,范围却始终限制在郑顶娃的村子里。克劳利先生在游记里说,从当月5号开始,村子里几乎每天都在向外抬出棺材,而即使是质量再好的棺材,也没法掩盖里面传出的恶臭。村子里的人对外人的提问三缄其口,而整个下葬过程则完全不对外开放。克劳利先生和翻译只能在远处的山丘上遥望整个过程,他看见村民在下葬之前和之后都往墓坑中倾倒了大量白色粉末,他怀疑,那些是生石灰。

        在村子里,病情最严重的是一名新近丧偶的魏姓寡妇,早前路过此处的传教士曾经希望当地正府能够对魏寡妇给予注意,因为他认为迷信的村民将会对寡妇不利,然而正府也因为忌惮此处民风彪悍而表示爱莫能助。

        克劳利先生到达之后,很快就被寡妇奇特的症状所吸引:她的肩膀处生出了两条十厘米长的肉肢,就像是多了一双退化的手臂,她的脸严重变形,牙齿也掉光了,几乎看不出是一个人,她腹部的水肿比所有人都庞大,而且还伴有间歇性的颤动。虽然疾病让魏寡妇吃尽了裤头,但是她的精神却异常平静,她向拜访她的克劳利先生先生讲述了一些古怪的神谕,显然,这可怜的妇人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当作是某种神圣的试炼,她说她要把自己在病痛中领悟出来的道理传授给乡亲们,哪怕他们听了后会要了她的命。

        克劳利先生和魏寡妇畅谈了三天,游记里并没有明确写他们谈了什么。在这三天中,他收到了一封从欧洲寄来的信,信里面肯定提到了佳梅耶夫,因为他从读完信开始就一直把这个名字挂在嘴边,一个来询问克劳利先生还有什么需要的当地官员向神秘学家透露,在上海公映的影片《幽默脸的滑稽相》在完结之前出现过佳梅耶夫的名字,这让克劳利先生异常兴奋,几乎想立刻就动身前往上海,那时候魏寡妇已经很虚弱了,她在最后一次对谈中向克劳利先生展示了自己突触密布的双臂,请求他继续追寻摩奴,因为“他们两的相遇是神的旨意”。

        克劳利先生不久后就启程前往上海,而魏寡妇则在一周病重不治。在她临死前的几天,村子里时常可以听到不明来源的怪声,健康的男性开始出现神志不清的状况。村里发生了好几起原因不明的斗殴,每一起都打出了人命。有一个终日里疑神疑鬼的女人坚称她死于血吸虫病的丈夫又从地下爬了出来,绕着屋子蹒跚行走,狗开始无缘无故地对着魏寡妇的房子吠叫,人们相信,魏寡妇那聋哑儿子正日以继夜地熬煮着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魏寡妇死状很狰狞,显然弥留之际她并不好受,人们发现她腹部的水肿全部消失了,简直就像是刚生下了一个小孩一样。她的聋哑儿子失踪了,两年后,在青岛火车站附近的铁轨旁有人发现了一具年轻人的尸体,从尸体仅有的遗物看他正是来自于那个村子,但是不是魏寡妇的儿子已经没法验证了。

        郑顶娃后来也死于血吸虫病,他死后,骨片辗转送到了中州大学[2],根据著名考古学家董作宾的解读,骨片上的符号有很浓烈的殷商雄伟期风格,书写时期不会超过小辛或小乙。然而后来,一个看门人勾结外贼,将中州大学历史系大量文物洗劫一空,骨片也不能幸免。

        说到这里,王策一脸的遗憾,他说,要是骨片还在,说不定我们能够解开关于摩奴的秘密,这将是20世纪最伟大的发现:“可惜啊,那个在克劳利先生与寡妇对谈时作为翻译的南洋公学学生,在回到上海后不久就因为情绪失控被关进了疯人院,恐怕在中国,再也没人知道他们谈过什么了。”

        注[1]:指在当时风靡全国的《火烧红莲寺》系列神怪武侠剧。

        注[2]:现河南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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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6 08:05: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节【蹒跚虚妄】

        刘僧定在风雪中默默念完了经文,就转身继续上路,把这对恋人影像抛在了身后。走了大约一炷香时间后,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男一女还在原处,越来越沉的夜幕下,两个人影泛着微微的荧光。或许在夜晚,这会是一座很好的灯塔,和尚想。

        他沿着足迹又追踪了约莫一刻钟时间,眼看着天色已经越来越暗。不知是不是错觉,仿佛刮在身上的风也愈加阴冷了。刘僧定前方不远处高高耸起了一座山峰,但是走近一点后,他发现那是一只硕大无朋的海螺壳,这个壳并非锥形,而是状若圆盘,两侧则是有规则的漩涡[1],它竖立在雪地里,至少有三十丈高。螺口深深埋在了雪下,早已没有了生气。

        总算这一马平川的雪地有些变化了,却偏偏是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东西。刘僧定只能把心里的疑问全都抛诸脑后,将全部心思用来眼前这条足迹上。但是走了两步后,他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巨壳,它是如此雄伟,简直不像人世间的东西,难道此处在千百年前是汪洋大海吗?

        现在巨螺在他左侧,华山的悬崖的轮廓在他右侧,他仿佛走进了一条峡谷。风多少小了一些,这让他倍感欣慰,他甚至开始幻想,沿着这条路走,也许可以找到一处避风的洞穴。

        然而这美梦做了没多久,刘僧定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一开始,他只是觉得有些微的不妥,但是随后,更加强烈的疑虑夹杂着恐惧便袭向了和尚:悬崖的位置不对。

        当然,山体有可能改变它的走向,但是一刻钟之前悬崖明明是在他的左面的,怎么没有一点征兆,到了他的另一侧呢?和尚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他在不知不觉中走回头路了。但是不可能,刘僧定对自己的方向感很有信心,至少这一个时辰里,自己一直在往同一个方向前进。如果不是自己的问题,那么就是山有毛病了,狐疑中和尚一把扯下眼罩,暮色里,那片山崖只有一个忽隐忽现的轮廓,就像是海市蜃楼飘浮在远方。和尚驻足眺望了半晌,他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他之前看到的山崖,距离太远了,一切都模模糊糊的。

        就在他继续远眺的时候,那座山忽然移动了一下。这异状来得太突然,和尚几乎吓得要倒退几步,他定了定神,再看过去,却还是只能看见一片朦胧缥缈。刚才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和尚问自己,那座山似乎在随风摇曳,就像是一片直达天际的垂柳。刘僧定甩甩头,他自己也觉得这个画面太荒诞了,他宁可相信是自己的眼睛产生了幻觉。

        然而就在这一刻,那片山崖又动了,这一次刘僧定看到得真真切切,它缓慢地扭转自己的上半截山体,就像是一头巨兽转动着自己的头颅。昏黄的余辉下,和尚看到那个巨大而模糊的侧影沉沉将把自己的躯体转了一个向,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几乎震破他耳膜的巨响。

        即使在经历了那么多疯狂和瞻望之后,眼前所见,还是超出了刘僧定的理解范畴。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真的彻底疯了,乱流般的恐惧直窜入他的脑髓,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他的思想变得一片空白,只剩下了尖叫的冲动,他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像是最原始的动物一样嚎叫着,扭动着,涕泪横流着,时而在哭,时而在笑,时而像疯狗一样用双手和牙齿死命刨啃着雪地,他看到了成千上万的太古生物从他面前呼啸而过,千亿颗星在他眼前交织成难以名状的诡异花纹,恍惚间,他的意识仿佛触及了光都从未到达的遥远黑暗,他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寂静,看到了眼花缭乱的虚无,他仿佛在这种失心的狂躁中迷失了亿万年,在疯癫中经历了无数个大千世界的诞生与消亡。

        当刘僧定再次找回理智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几乎筋疲力尽了,刘和尚匍匐在地上,嘴边满是积雪与口涎。和尚勉强地支撑起身子,那个庞然大物果然还在那里。它真的有万丈之高,像山峰一样耸立在云间。它发出轰鸣般的喘息声,缓慢地在远方来回踱步,当它脚步落下时,整片大地都在剧烈震颤。和尚隐约看到它有一颗硕大的头颅,却看不清它有没有五官,连它有没有四肢也看不真切,那巍峨的身躯绝大部分都隐没在暮色中了,远远望去,就像是在看一副写意到极点的山水画。

        “它显然不是焦道广或者轩辕氏遇见的仙人,”刘僧定心想,“也许它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和尚这时已经别过头收回视线,继续眺望那个巨物会让他的灵魂都战战发抖。他害怕那东西会看到自己,急急忙忙跑到海螺后面躲了起来。然而刘和尚似乎多心了,那东西没有朝这里看过一眼,或许,细如尘埃的和尚对它而言根本无足轻重,它还在原地徘徊着,时不时发出一声开天裂地的嗥叫,太阳低低垂在地平线上方,暗淡的金色余晖下,那巨兽的背影竟然有了一丝孤寂,一丝悲凉。刘僧定远眺着它,心中升腾起了强烈的无力感,自己太渺小了,仿佛只有远处的庞然巨物才配得上天地这副大器皿,他很不情愿地伸手扶住海螺,因为他的两只脚眼下抖得就像筛糠一样。一扶之下,和尚发现巨螺的外壁并不像寻常贝类那般光滑,反而粗糙得如同岩石,真不敢想象,这小山一样的东西万年之前竟然会在深水中游弋。

        刘僧定的手细细抚过海螺外壁,仿佛这样做就可以感受到千万年的沧桑变化,但是他的手忽然停了下来,现有些异样,巨螺外壁上明显有人工雕琢的痕迹,似乎是用拇指在硬比岩石的外壁上凿出来的。他急忙凑近辨认,无奈天色已经太暗了,和尚只盯着看了一会儿就觉得眼冒金星,他想用手去摸索,然而双手早已冻僵,几乎毫无感觉。和尚几乎要急出汗来了,眼看着天光褪尽,阴影缓缓爬上贝壳表面,寒冷和焦虑让他一阵阵地恶心。就在束手无策之时,刘和尚脑中灵光一闪,他迅速脱单衣铺在壳上,又掬起几捧雪朝单衣上抹去,往复几次后,雪被塞进了刻出的凹槽中,单衣上随即被他拓出了两行大字。

        “遁世君子欲飞升,铜炉炸破紫炉崩。”后面还有两行小字,第一行是:“恶道焦旷死于此。”

        【大雄宝殿】

        最左面的老僧微微抬起眼皮:“焦旷……恶贯满盈了?”

        “显然我跟聂定并不是第一批到达这里的人。”刘僧定回答。

        当中的老僧停下了拨动念珠的手指:“根据前人笔记,宇文邕的士兵确实在空无一人的云台观中,发现一口炸了膛的铜炉和一口紫金炉,都被草草扔在了石阶下,我想焦旷处理这对丹炉的时候,一定很仓卒。”

        “那焦道广又是如何去那片雪原的呢?又为何要去呢?”左边的老僧问。

        “或许那是一次意外,或许他是故意要躲进那里,好避开谁的耳目,又或许,他是要在里面找什么东西。”中间的老僧若有所思地回答。

        “冯井炉失踪前在后山石壁上发现的那个古代记号,焦旷也曾在上面花了大量心血,这是宇文邕安插在焦旷身边的奸细告诉他的,据说,焦旷曾经整夜整夜对着记号发呆,难道,这就是连接两个世界的关键?”右面的老僧喃喃说,“但是不久后,有另一个人进入了雪原,在那里杀了焦旷,为那对男女报了仇,恐怕,我们再也不能知道那位壮士的姓名,那应该已经是差不多两百年前的事了。”

        “三位师兄,其实,没有那么久远。”刘僧定回答,他的眼中闪烁着某种灼人的狂热,但是他的表情却很平静,这股狂热,仿佛是他在直面烈焰时,火光在他眸子里的倒影,“这个字迹我认识,这个人,我也认识。”

        “你认识?”左边的老僧语气里夹杂着些许不满,“难道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难道焦旷在那个世界里活了两百年,才被一个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击杀?”

        刘僧定没有回答,他只是站在摇曳的烛光中,思绪回到了那个寒冷彻骨的傍晚。

        【雪原】

        海螺上的第二行字是:“不管是谁,若你能看到,把这则消息带出去。”

        刘僧定的脑子“嗡”一声炸开了,他不知道是因为这则消息,还是因为写下这则消息的人,太阳已经彻底沉入了地平线,他像是失了魂一样站在暗淡的天幕下,血液在他的体内加速流动,他感到身体里有一部分地方正变得越来越烫,即使是身临险境,精疲力竭,铁皮和尚的斗志与愤怒还是被点燃了,他发出了一声低吼,因为雪盲而湿润发红的眼睛扫过整片雪地。

        海螺上的,是刘给给的字迹。

        注[1]:那个其实不是海螺,而是菊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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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6 08:05: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节【乱局者】

        一轮圆月挂上了夜空,把漫漫雪原照成一片银白。凌冽的北风还在呼啸,丝毫没有要减弱的趋势。那头山峰一样的巨兽已经看不见了,但是依旧有隆隆的脚步声从那个方向传来,偶尔,还伴着一声饱含苍凉与孤独的嗥叫。早些时候,刘僧定曾经试图估算它的高度,但最后徒劳无功,刘和尚没法估算同它的距离,所以它的身高从两百丈到一千丈都有可能。

        疲惫这时已经浸透了刘僧定的每一寸筋骨,每走一步,酸痛与酥麻都在寝室着他的意志,和尚真的很渴望躺下休息,引导一个周天的易筋经,但是他知道,以自己身体的状况,一旦躺下就不会再有力气站起来。于是刘和尚借着月光,继续循足迹向前。他踩在雪地上的脚步依旧坚定沉稳,如果只是光看脚印,谁都不会相信这是一个精疲力竭的将死之人,即使内里已经油尽灯枯,刘和尚的身躯,依旧覆着一层刚强的铁皮。

        就这样又走了一个时辰,刘僧定忽然意识到足迹在绕弯,虽然这个弯的弧度很大,但并没有大到让人无法察觉。和尚的第一反应是,对方已经发现自己了,他并没有着慌,又往前赶了一阵,足迹变得凌乱了,光看这些脚印和尚就能感受到它们主人的焦躁。他知道自己被人跟踪,但是又不可能不留下足迹,而刘和尚自己也一样,明知道已经被对方发现,却除了继续沿着足迹追踪下去没有第二条路。这片雪原明明大到望不见边际,他们却双双狭路相逢般无处可躲。

        前方的雪原还是镜面似的一马平川,月光下只有一条孤零零的足迹延伸到远方,在这场博弈中,双方都清楚对方手里握的牌,也都了解对方可选的战术。刘僧定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不管足迹的主人会经历怎样的彷徨,去预想多少种策略,他最后能用的只有一个办法:加快速度,拉大距离。

        果然,没过多久,足迹的步伐间距明显变大了,刘和尚明白足迹的主人在绝望中已经开始了困兽之斗,他也不由加快了步子,与那个看不见的对手开始了速度的比拼。身旁足印的歪斜得越发厉害,有几处雪地上甚至出现了跌倒造成的浅坑,黑和尚要紧了牙关,他知道这场比拼他快要赢了,两人最终的相见很可能就在前方不远处。

        刘僧定提着最后一口气,一路小跑,他已经完全顾不得去辨认方向,一心只想抓住足迹的主人。就这样跑了一顿饭时间,前方的雪地上隆起了一个一人高的雪包,雪包四处被人胡乱地挖掘过,月光下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新竖的荒坟。刘僧定收起心神,做好了动手的准备。大战当前,聂定不选择直面自己,却在地上挖了一个简陋的洞穴,究竟意欲何为?用这么浅的地穴躲避寒风简直是自杀!刘和尚完全不明白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他还是颇为胸有成竹,洞穴里的人跟自己一样经历了寒冷与疲劳的摧折,而他事先还被拍了一掌,比自己更虚弱。刘和尚脚下放轻,多加了十二分谨慎,无论自己如何占了多少先机,“蛇抄剑”这三个字都由不得他有半分掉以轻心。

        也多亏了这份小心,才使得刘僧定在脚下骤变突生时能及时反应过来。那一瞬间他只是余光扫到脚边雪地“砰”地炸了开来,一样漆黑的东西从地下急电窜出。虽然事发仓促,但是刘和尚还是一眼就能肯定,这个人绝不是聂定。

        雪地里竟然有多出了一个人,这是“铁皮和尚”绝对没有预料到得情况,一个照面下险些乱了方寸,再看那人已经欺到自己身侧,身手虽快,却没有章法。刘和尚这时已经压下了慌乱,身不倾膀不腰抬手就是一掌,狠狠打在了那人脸颊上。这一耳光让那人在原地一个踉跄,险些坐了下来。但随即他就站稳了脚跟,双手同时打向刘僧定两肋,这一招比之刚在又快了不少,但出手依旧不算高明。刘僧定不等他双拳近身,单掌后发先致,重重劈在来人面门上。那人受了雷霆一掌,结结实实被砸在了地上,那边厢的刘僧定也愣了片刻,刚才手掌上传来的感觉似乎有些不对,他再定睛看地上的人,才发现寻常人长着鼻子耳朵的地方,那人只挂着些许碎肉,显然他的耳鼻都已经被冻掉了。他的脸呈现一种病态的紫红色,粗糙得就像是砂岩,饭勺一样的脑袋上只有稀疏几根头发,一侧腮上裂了一个大口子,已经深达肌腱。

        那人腾地又站了起来,胡乱挥起两手向和尚撞来,这两手的挥动几近王八拳,但是力道却猛若奔雷,刘和尚一个没留神险些被他右手拍在当胸,堪堪避过后左手又紧随而至,几个照面后刘僧定已经被逼得门户大开,险象环生。眼前这个人武功底子很差,实战方面更是捉襟见肘,但不知为何,他却有一股霸道的内力,裹挟着这人不要命地横冲直撞,刘和尚被追着左支右挡了一阵后,看出对手只有一些缠斗的伎俩,他瞅准对方一个破绽,单手五指扣住那人脑门,虎背一摇,已将那人提着头甩了出去,重重栽进了雪中。

        这回那人像是被打傻了,在地上憨憨坐着,像是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片刻后,他忽然一个翻身,整个人在雪地上狂奔起来。刘僧定从来没见过有人能在雪地上跑这么快的,他的双脚甚至没有踏穿松软的雪层。和尚不敢怠慢,急忙也撒开脚步追了上去。他并没有用上全力追赶,因为他知道,无论前面的人跑得有多快,他都已经力竭难支了,自己只需要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就行。

        两人就这样又跑了一盏茶时间,刘僧定眼看着前面的人气越来越喘不上。不多久之后,他终于“噗通”一声翻到在地上,扬起一片积雪。刘僧定赶到他身边,发现他已经在不停地翻着白眼,为防止那人再做怪,和尚甩开一脚重重踢在那人肋上,那人尖叫一声,疼得在雪地上来回打滚,和尚看准机会又是两脚,每一脚都踢在要害。那人吃不住痛,像只大鸟一样在雪地里扑腾了两下,就痛苦地蜷缩了起来。

        【大雄宝殿】

        “能长时间潜伏于雪下,究竟是门什么武功。”左面的老僧问。

        “湘西地鼠门的胡鞑有一套自创的钻地功,但那与其说是打通地道,不如说是在挖壕沟。按照常理,全身被雪掩埋的人,用不了多久,就要冻僵,再考虑到积雪的重量,几乎与自杀无异。”当中的老僧说。

        “那个人似乎是在逃亡中悟出了这门武功,我在交手时发觉他几乎没有脉搏,这或许就是他不畏寒冷的原因。”刘僧定回答。

        右面的老僧开了口,他的声音似乎更沙哑了:“那么他的武功,你能看出什么端倪吗?”

        刘僧定摇摇头:“标准的道家呼吸养生功架,甚至都算不上真正的武功,只是供玄门中入门弟子日常锻炼与伸展拳脚之用。很难想像一个人光靠练习那种功夫可以练出如此深厚的内力。”

        右边的老僧皱了皱眉头,又问:“他的年龄看上去有多大?”

        刘僧定略微回忆了一下,然后道:“他的头面几乎全毁了,但是看身形应该在四五十岁左右。”

        老僧沉吟片刻,才缓缓说出三个字:“冯井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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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6 08:06: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节【在雪地遗忘】

        “不要杀我,我不是他!”那个人在地上蜷成一团,一面痛苦地咳嗽,一面像呻吟般说出这句话。

        “不是谁?”刘僧定问,他发现眼前这人的口音很奇怪,咬字也非常含糊,仿佛说话对他而言是一件生疏的事。

        “他疯了,但我没疯,我知道我是谁。”他说着稍稍抬起头,用一种祈求的眼神看着刘僧定,满月下的雪地泛着银光,那人趴在雪地上的样子就像是某种夜行的动物。刘和尚注意到那人脸颊额头上全是古怪的文字与符号,似乎是刺上去的,就连脖子上也密密麻麻刺满了字符。他跨前一步,一把扒开那人衣襟。月光下,他看见字符覆盖了那人全身每一寸皮肤,密集的字符阵给和尚一种缓慢蠕动的错觉,仿佛那人身上爬满了蚂蚁。

        “这些年来,我没日没夜地跑,就是怕他突然追上来,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什么都不在想。”那人指了指自己的身体,“概要,救命的,我纹在身上了。”

        “谁追上来?”和尚问道。那人却不说话了,他笨拙地把视线移望别处。刘僧定又问,“你又是谁。”那人像是变戏法一样,脸上一瞬间就堆起了笑容:“吾乃辅兴坊金仙观的升平大仙,你有听说过我吗?”他两只眼睛热切地望着和尚,似乎是期盼看到对方动容的表情。刘和尚并未回答,只是朝他腹部又重重踢上一脚,大仙闷哼一声捂着肚子侧身倒在了雪地里,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鬼叫,如果奄奄一息的阴司小鬼被拖到雪地上,那一定就是这个样子。

        刘僧定俯下身,一把扣住冠子右手脉门,疼得他整个身子痉挛起来。“说真话。”和尚一双怒目死死盯着大仙,黑脸上全是恶相,语气仿佛比这里的寒风还冷。

        “饶命,饶命啊,我真是金仙长公主府中升平……啊!”大仙因为疼痛五官都扭曲了,张开的嘴里灌进了一大口一大口冷风,“求求你……松手,你要找的……不是我。”

        “我要找谁……”刘僧定话说到一半,心里转了个念头,又改口问:“我要找的人在哪儿?”

        “他在雪原上游荡……居无定所……”冠子的眼里噙满了眼泪,这张满是冻疮的面孔现在看来越发丑陋了,“我远远躲开他,他已经没有心智了,他什么时候做得出来……他知道你要来,他说早晚有一天会有人来找他的!”

        刘僧定发现,眼前这个人胡言乱语不是装的,他松开手,大仙如逢大赦,把右腕紧紧摁在自己胸口上。

        “你身上的刺青是怎么回事?”和尚问。

        “云台观的墙缝里,他藏起来的,碎的,烧过的,但我拼起来了。”他说着,又露出了一个讨好的表情,“和尚不杀大仙,好人不杀好人。”

        “你是怎么在这儿活下来的?”刘僧定又问。

        仙人撑起身子,木讷地呆坐良久,才浑浑噩噩地开口:“他们俩背地里笑话我,我都知道,已经十年了,轮也轮到我了,是他们俩不对呀……我认识那些字,我在古书上见过,我比他们认识得多,我没告诉长公主,我没告诉任何人我认得那些字,他们俩不该档我的路的,我们是结义的兄弟呀……我知道,我看得懂,我能过来……长公主……长公主对我不好……轮也轮到我了……”

        刘僧定完全不明白老道在讲些什么,但是看此人神态,时而懊恼,时而愤恨,时而唏嘘,仿佛他正在说的事情无比地惊心动魄:“他能来得,我当然也能来得。他能在这里朝圣悟道,我当然也能!我找来,按他留下的途径,哪曾想竟然又碰到了他,他既没有得道,也没有死,而是成了一个……一个……”升平大仙忽然开始打冷战,脸上写满了恐惧,“两百年了呀,他就不能死吗?他既然没能得道,他就不能死吗?”

        “他成了一个什么?”

        “半羽半肉,半干半湿,半冰半焦,半哀半怒,终日追着北风狂奔,几里外就能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哭骂声,斥责着他的女儿,没有父亲会这样辱骂女儿,他不是父亲,他是……是……”道士摇着头,像是话说到一半就接不下去了,“我远远躲开了,每次都能躲开,他声音大,藏不住自己。有时候,平静下来,他钻进我的脑子,跟我说话,他哭着说错了,他后悔,他害了所有人,但是别的时候……在雪原上驱赶我,嘲笑我……一天接一天。”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吃什么?睡在哪里?”刘僧定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没有吃,不睡觉,我只来了一天。”大仙伸出了他仅剩的几根手指中的一根,一脸的郑重,“只来了一天,没有吃,没有睡,又饿,又累。”

        “可你刚才说,那人一天又一天驱赶你。”

        大仙低下头,似乎在思考,嘴里念念有词:“一天,又一天,我只来了一天,只有一天,又一天,只有一天……”他又伸出了一根手指,视线在两根手指之间游移,最后,他收起第二根手指,死死盯住第一根手指,语气变得坚定:“只有一天!只有一天!”

        【大雄宝殿】

        “他只来了一天?”左面的老僧问。

        “看他的样子,绝不会只来了一天,也许是他已经忘记了去计算天数,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是第一天。”刘僧定回答。

        “如果他真是冯井炉,那么他已经失踪了十九年,难道,他从没有睡过觉?”

        “我在与他交手之初,就已经有了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他已经不能算人了,那些刺青保了他的命,却也让他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左面的老僧微微颔首,然后转头问右面的老僧:“师弟,冯井炉说,他与另外两个人是结义兄弟,这个你知道吗?”

        右面的老僧沉思良久才开口:“我没有听说冯井炉有过什么结义兄弟,不过,在中南山下院中,确实有两个人与他交好:下院净头朱绽和辅兴坊金仙观化主唐道暄。他们三人都是出身微末,但是那两人寻着了攀附,地位都爬到了冯井炉上头。冯井炉失踪后,这两人也没了消息,唐道暄家的晚辈后来带着重金去峨眉山深处的山中小庙问卜,请回的卦辞上说,唐道暄已经落入万丈深渊,据说,山中小庙里女仙人卜完这一卦后,似乎受了惊吓,她原本就神志不清,这件事后更是满口呓语,过了整整一年才恢复过来。”说到这里,右面的老僧停下来缓了口气,“这三人都对道法很有悟性,他们曾暗中偷看过长公主所授灵宝无上券,就是那册据说来自天外的宝券。金仙道长飞升后,遵循她的遗愿,宝券被投入渼陂湖中,永不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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