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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朦胧的晨光

[转帖] 《铁鹤书》唐朝背景下的克苏鲁小说【完结】,作者:永恒的夏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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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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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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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21-1-4 07:34: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二节【赤脚入大唐(三月二十四日)】

        “那就是你要我看的东西?”周问鹤指着远处一个两丈见方的土墩子没好气地问。

        “不是,东西在土墩子后面,你小点儿声!”藤原妹子压低嗓音回答。现在已是斜阳夕照,天际挂着几朵黯淡的晚霞,从周问鹤这里看过去,土墩子差不多已经变成了一个剪影。道人挠挠头,打算绕到土墩子后面看个究竟,却被胖子一把拉住:“别乱走,把头低下!你就不能安分一点?”周问鹤纵然心里是一百个不乐意,无奈适才来的时候就已经答应过胖子,一切都听他指挥,所以周道人能做的唯一反抗就只有翻翻白眼。一旁的高云止则完全没把藤原之前的话听进去,他站在两人身后的树荫下,双手抱胸大大咧咧地抖着腿,一副混不吝的腔调。胖子对他倒是特别网开一面,只是一个劲告诫道人:“这里的人个个都是百死之中抢回的一条命,平时都狠惯了,要是被他们发现我们,你就等着吃苦头吧。”

        三人此刻,站在一个荒弃许久的村庄入口,举目四望,只有些黄土夯出的断垣残壁。它们中,只有少部分还能勉强看出过去房舍的样子。

        夕阳在它们脚下拉出了长长的影子,让这些残墙如同一个个断肠人,木然站在黄昏之中形影相吊。

        往村子里面看,远处还能瞧见一两间摇摇欲倒的房舍,与周围残缺不全的墙柱梁瓦构成了一座光怪陆离的迷宫。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地方是如何住人的,所以当周问鹤看到一个个人从阴影中走出来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

        那些人穿着昭武九姓的衣服,但都已经破烂不堪,他们形销骨立,面无人色,每个人的背影里都只能看到无尽的萧索。

        “这些人是从石国逃出来的。”藤原妹子说,“天宝九载后,石国子民十不存一。勉强活下来的,就只能四散而走,其中有一部分不知怎么的,就逃到了雁门。”

        胖子说到这里,习惯性地捋了捋胡子,他看向村庄的眼神既没有同情也没有轻蔑,就像在讲一笔没有赚头的小生意:“他们听说今上斩了他们国王,所以不敢进城,只能找了这么一个废墟,在天朝的势力边缘苟延度日。他们知道,他们是不可能报仇的,也回不了家乡,他们现在唯一的祈盼,只有生存下去,不过以这里的风化速度来看,他们生存不了多久。道长你可别被他们沮丧的样子骗了,这些人所经历的浩劫,你我想都不敢想,能够从那场噩中走到这儿的人,个个都是悍不畏死的疯狗。”

        周问鹤看了一眼村中的重重鬼影,土墩前的访客正在越来越多,落日下,他们有些正在驻足默祷,有些,则在肮脏的黄土上匍匐不起:“那他们聚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我马上要让你看的东西,他们活着的希望。”说到这里藤原忽然住了口,眯起眼睛望向天边,“起风了?”

        他没说错,拂过皮肤的气流渐渐变得狂躁,三月二十四日傍晚开始的这场大风在县城打乱了苍云的步调,而在这里,它把村口的沙尘扬起了几丈有余,几乎完全遮蔽了三人的视线。

        “这几天来风是越刮越大了。”周问鹤捂住口鼻,因为有风声掩护,他也不不必压低嗓音说话了。

        “我来雁门两个月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风。”胖子也以狼狈地袖掩面,看得出,他对身上这件粗工衣服很不习惯,“从这里是看不见了,进村子吧,不过要千万仔细,这种天气很容易迷路。”

        三人在满天风沙中,小心翼翼地朝土墩的方向前进,沿途经过一些当地人身边,对方也没有多留意他们。土墩已经越来越近了,虽然大风中它只剩下模糊的一团,周问鹤还是能够确定它只是一个普通的土墩,由一个土夯的戏台风化而成。

        “出来了!”藤原忽然低声说,他的语气里除了严肃,竟然还带上了几分仪式感的庄重。周问鹤朝前方望过去,只看到土墩背后隐隐约约伸出来两条手臂,他正要说什么,手臂的旁边又出现了更多的手臂。

        这些手臂看上去略显粗短,带着一种孩童的丰腴。周问鹤数了一下,手臂一共有八条,全都伸向天空,张开五指微微扭动。阵阵带着嫌恶的诡吊感袭上道人心头,因为从他这个位置看过去,土墩后面绝对只容得下一个人……那这些手臂是从哪里来的?

        身边的石国遗民用一种不正常的语调开始缓缓念诵,他们的声音虚弱而杂乱,根本无法盖过大风,只能在风啸里沦为一种若隐若现的喃喃低语。饶是如此,周问鹤依然从这些呢喃中听出了虔诚与决然,仿佛这土墩后面的,是他们精神最后的庇护。

        风越发大了,土墩的周围一片天昏地暗,最后一丝余晖也终于隐没不见,狂沙漫卷中,手臂的主人终于徐徐走了出来。

        周问鹤看不清走出来的究竟是何物,他依稀只分辨出来一个臃肿矮胖的轮廓。轮廓的的身体跟手臂一样在无规律地扭动着,似乎只有这样,它才能在地面上保持站立的平衡。八条手臂全部长在那个轮廓上,有点像一棵枝繁叶茂的低矮灌木,可笑的是,它似乎只有一双腿,所以,它只能摇晃着蹒跚而行,就像一个学步的小儿。

        在这种扭动中,透着一股古怪的天真,仿佛是一个烂漫的孩子模仿大人拗起腰肢。只是这天真落在眼前的轮廓上,却十足地让人不寒而栗,好像思想正在被它缓缓侵蚀出一片空白。这就像是洞庭湖里那张憨傻的痴脸,你在它们身上看不到恶毒,也没有仇恨与残忍。道人几乎可以在脑海中描绘出那个轮廓此刻脸上让人血液冰冻的无邪笑容。

        “他们在说,‘赤脚波斯入大唐’,”胖子在周问鹤耳旁道,“这里的人,称其为哪吒,说它是毗沙门天的三太子。他们在四处流离乞食的过程中遇到了它,把它当做一个活的偶像藏了起来。哪吒有时候会为他们治病,有时候,还会外出为他们带来食物,现在,这群人已经完全是为了这个东西而活了。”

        “燕帅说有雁门有一个八臂怪物,夜里会围着村庄房舍打转,原来说的就是它?”周问鹤望着那团朦胧影像沉声到,“它难道真那么好心?养活这么一大群人,只是为了让大家拜拜它?”

        “我的人费了很大力气才跟这里的遗民搭上关系,他告诉我了一件怪事,有好几个石国遗老在与哪吒接触后,像是换了一个人。不是说性格,或者外貌身体有什么变化,我的人就是感觉……他们不是他们了,就像是用相同的材料打成相同款式的家具,什么都一样,但如果你熟悉原来那件家具,你就会感觉到两者的区别。”

        周问陷入了沉默,此刻这入春的狂风擦过皮肤,竟也让他感到了透骨的寒意,过了好半晌,他才迟疑着开口:“我师父清虚子,曾经跟我提过相似的东西。”

        “哦?于真人怎么说?”

        “我师父说,洪荒中有一种动物,非鸟非兽,是从天地初开以来,最纯洁的东西。但是,人类无法理解这种来自宇宙的绝对无暇,如果人与它接触得久了,那股纯净就会像毒一样蚕食掉那人的人性。日积月累,随着领悟的加深,那人的心智会被洗涤得分毫不剩,藤原老板,你明白吗?彻底的清澈无垢,就是空无一物,无喜无悲,无憎无欲,成为一片死寂的清明。当一个人的心智被涤尽后,他就会下落不明,留下的只是一个高明的复制品,当那东西周围所有的人都变成复制品后,它就会离开,而那些复制品,还会向正常人一样继续在那里生活劳作,甚至娶妻生子,我师父说,那是它留给世人的礼物。千万年来,那动物就是这么行走在天地间,却几乎无人知道它的存在。”

        周问鹤重重长舒了一口气:“藤原老板,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看它吗?”

        “其实,我还有一个猜想要告诉你。”胖子不得不提高了音量,风太大了,如今四周一片晦暗,连那个轮廓都几乎看不见了,“摩奴的血脉潜藏在我们所有人体内,所有的人都有殃祸及身的可能,但是,今年以来,死在种殃上的人太多了。”

        “你的意思是说,摩奴的血脉是被哪吒唤醒的?”

        “这些人来此定居只有不到半年,殃祸就溃堤了,摩奴血脉被前隋的井水唤醒可能,被这东西唤醒也未尝不能。”

        “两位,打搅一下,”高云止忽然插入两人的对谈,为了盖过风声,他嗓音尖利得简直要刺破道人耳膜,“请二位看一看四周,我怎么觉得,他们在朝我们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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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4 07:35: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三节【大屯北路精神病院突发事件005调查报告(一)】

        以下是前台护士“订餐小妹”的问询笔录。

        院长【GUID号:已删除】(以下简称院):能介绍一下你自己吗?

        “订餐小妹”(以下简称订):呃,好的,院长。我是……大屯北路精神病院的前台接待护士,我叫【已删除】。

        院:请介绍一下你的工作,你是什么时候,以及如何加入病院的。

        订:好的,2013年我通过网上投递简历,然后经过常规面试后得到了这份工作。我……我以前并没有护理方面的工作经验,我是学平面设计的。好在,我的工作并不需要跟病人打交道,我主要是负责接待来访人员,收发邮件快递,还有接电话,想必你也知道,现如今我每天也没有多少活要干(笑)。

        院:请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被称为“订餐小妹”。

        订:那是一个善意的玩笑,您瞧,以前我工作的主要内容,就是替这里的护士打电话订餐。病院搬到这里来之后,与外界的电话沟通几乎中断,当然,也叫不到外卖了。有一次,我在无聊中又用前台电话拨了订餐热线,电话竟然打通了,然后我为所有的护士都点了一份外卖,您知道,食堂的厨房……不是很好使。10分钟后,真的有身穿工作服的小哥送来了热气腾腾的外卖。可惜,后来那些食物都被院方拿去化验了,然后院长又让我继续尝试拨打订餐热线,虽然不是每次都成功,但拨通的概率也达到了20%左右。后来,因为对外卖的全面化验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物质,加上护士们的再三要求,院长们答应护理人员可以用叫外卖的方式调剂饮食。但是,订餐电话,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打得通,所以,我就有了这个外号。

        【附录:历次订餐实验结果(索引失效)】

        院:你对这个绰号反感吗?

        订:虽然不是特别喜欢,但是……我总得适应工作环境。您瞧,我不像护士长苏菲那样精通各类武器与战斗技巧,也不像注射部猫护士一样有着改良的身体,我就是一个找不到工作的平面设计毕业生,订餐是我在这里能够做得最好的事。

        院:那么,说说那天发生的事吧。

        订:好的,那天,我像往常一样上班,清理前台,给观赏植物换水,两个小时后,前台的电话忽然响起来。您知道,这很不寻常,自从病院搬来这里之后,几乎从来没人打进电话过。我拿起听筒,对方说……

        院:等一下,能描述一下那个声音吗?

        订:好的,嗯……抱歉我想不起来了。

        院:没关系,请说下去。

        订:那个电话说,伟大的小丑魔术师……对不起我没记住那个名字,他说,伟大的小丑魔术师将来到病院为病人做精彩的表演,他就是这么说的。然后电话就挂断了。

        院:之后发生了写什么。

        订:没有了院长先生。我按照一般流程把这通电话上报,之后我就待在前台。一直到我下班为止,都没有任何人来访,后来……我确实听到病院大楼那边有很大的动静,但是我没有过去看热闹,您明白,我的工作岗位在前台。

        院:好的,那,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订:嗯,没有了,很抱歉院长,我不是那种观察很仔细的人,我想我帮不上忙。哦,等一下,我想起来,电话那头除了那个人声之外,还有一些轻微的杂音。

        院:怎样的杂音?

        订:类似于哭泣,或者说是哀求,但是声音太轻了,我当时没注意去听。

        (护士“订餐小姐”根据程序已被安排进行心理疏导,但是疏导师反应,因为当事人完全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所以疏导其实没有特别大的必要。)

        (附录2:院长【GUID号已删除】的声明:我再声明一遍,所有对于外卖人员的主动攻击行为都是禁止的!不管他们长得像是蜥蜴人,怨灵,德古拉伯爵,还是恶魔杰森,也不管他随身携带了什么东西,所有主动袭击外卖小哥的人员都将直面护士长苏菲的愤怒!)

        (附录3:院长【GUID号已删除】的声明:在与护士长苏菲的长谈之后,我们一致认为,所有向外卖人员支付小费的行为都是不值得推荐并应该受到劝诫的,他们不应为他们的正常劳动获得额外报酬。外卖人员上一次附送的点餐价目表是我们付款的唯一参考。)

        以下是病人00499(无名氏)的询问记录

        院长【GUID号:已删除】(以下简称院):请介绍一下你自己。

        无名氏(以下简称无):我……我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

        院:你到病院有多久了?在那之前,你是干什么的?

        无:到这里有一年了吧。在送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在不同城市的垃圾堆里生活了……应该有好几个月了。抱歉,这部分记忆很模糊。我最早的记忆,就是凭嗅觉在垃圾堆里翻东西吃。在这几个月中,我混迹于一个个收容所。有一次,我在流浪汉之间的冲突里错手杀了人,几个办案人员发现我脑子……(笑)有问题。然后他们就把我送来这里,我还是挺感激你们的,你们把我洗干净,为我专门制定康复疗程,知道我眼睛不好后,还为我配备了专属的护工。

        院:这些都是我们病院应该做的。下面来谈谈你手里这把刀吧,你是怎么拿到它的?

        无:抱歉,这个我也答不上来。我印象中一直都带着这跟文明杖,我也一直都知道,杖里面藏着一把短刀。

        院:那么你的刀法是从何而来,你也完全不知道?

        无:(短暂沉默)我有时候会梦见一些片段,我在某个地方练刀,梦里的场景很模糊,唯一清楚的就是我和刀。我想那一定是很久之前的事,因为你们的医生说,我的眼睛很久之前就瞎了。

        院:我们来谈谈那天发生的事吧。

        无:好的。在大概一周前,我受你们的委托保护图图(病历00149——全面撤销),她有点任性,但依旧是个好孩子。当天接近中午的时候,图图前往孙博士处进行例行的催眠治疗,因为催眠需要绝对的安静,我被要求在门外等候。二十分钟后,我忽然听见呼救声,我当即决定破门而入。当我进到房间里,我立刻感觉到房间里还有其它人,似乎有人劫持了图图并且打倒了孙博士。于是我跟入侵者搏斗了起来,你们应该看到留在孙博士办公室里那几具尸体了。当我处理完那几个敌人后,图图已经不在那里了,也许是有歹徒趁我被他同伙缠住的机会,带着图图从窗口逃了出去。这时楼下响起了哭喊声与吵闹声,我意识到下面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教授(00440)和评论家(00099)逃出来了,这是我最担心的一件事。不过,简单的权衡后,我认为你们托付给我的任务更重要,所以我跨出窗口,循着绑走图图的人留下的线索追了过去。

        (附录,问询后记:这次对于病院的袭击显然是有预谋的,并且策划者对于病院情况非常熟悉。他预先控制住了病院唯一有可能对他造成威胁的图图。问询对象在当时局势不明的情况下,选择坚守职责,这对于之后我们得以重新控制病院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附录2,院长【GUID号:已删除】对无名氏的病历增补:无名氏的实力远在评论家和教授之上,而且,显而易见,他也远比后两者要容易沟通,我提议把他作为后两者收容失效后,我方的主要压制力量。)

        (附录3,五人议会的批示:无名氏对于找回记忆一直抱持积极态度,这应该得到嘉奖,我们病院太缺乏这样配合治疗的病人了。另外,有必要去理疗部告诫一下汤博士,别再跑到无名氏跟前显摆他那对电弧枪了,跟无名氏的刀比起来那东西简直是玩具。)

        以下是病人00117(爱丽丝)的问询笔录。

        院长【GUID号:已删除】(以下简称院):请介绍一下你自己。

        爱丽丝(以下简称爱):好的,我名叫爱丽丝,今年十五岁。嗯(病人开始东张西望),你们真的能照顾好我的兔子吗?

        院:兔子很好,能告诉我你进病院多久了吗?

        爱:大概有一年了。

        院:这里的日子你还习惯吗?

        爱:(咯咯笑)特别满意,在这里,你们允许我穿这种有许多丝带和泡泡边的裙子,在家里,所有人都不允许我穿,他们还用难听的话骂我(情绪变得低落),你们还允许我养兔子,我能把兔子带进来吗?看不见我,它会担心的。

        院:你很快就能见到你的兔子了,我们还剩最后几个几个问题。我能问一下你和你监护人的关系吗?

        爱:(摆弄手指)如果你是说我的父母……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是由叔叔养大的,他经常打我,把我弄得很疼。(病人情绪变得激动)

        院:我们来聊聊你的兔子吧,你是怎么遇见它的。

        爱:有一天醒来,我发现我房间里多了一个兔子洞,我用椅子把洞挡了起来,但是,很快客厅里又出现了一个更大兔子洞,我吓坏了,叔叔一定会气疯的。但是叔叔下班回来后,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现。后来,我们家的兔子洞越来越多,但是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它们,我每天在一个个互通的洞里钻出钻进,把叔叔婶婶搞得瞠目结舌。再后来,我就遇到了粉红色的兔子,它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在家附近挖了好多好多洞,直到我们被送到这儿来。

        院:你那只兔子,后来有在病院里打过洞吗?

        爱:只这一次打过,亲爱的院长,你要原谅我可怜的宝贝兔子,它当时很害怕,那个小丑,吓人的小丑……院长大人,我的兔子,它一直很规矩,它之前从来没有在您的病院里打过洞,请不要把我们送走。

        院:没人会把你们送走的。我们来谈谈那天发生了什么。

        爱:那天……可怕的小丑……大家都在逃跑,丽丽姐冲了上去,但是丽丽姐打不中他,他就像一个影子。丽丽姐还好吧。

        院:她很好,我想你很快就能看到她了。

        (附录:老虎莉莉在冲突中被打断了好几根肋骨,左臂骨骨折,还有中度脑震荡,但是,就像你们心中所想的那样,这对她来说不算问题。)

        爱:后来那个小丑看到了我,我抱着兔子,我跑不快,我以为我要死了,我真的这样以为。然后,兔子忽然从我怀里扑到地上,我想要去捡起它,它却飞快地打出了一个地洞,当时我想都没有想,就钻了进去。

        院:之后发生了什么?

        爱:小丑也想进来,但是他进不来。这真奇怪,因为除了我之外,从来没有人能看见兔子挖出的洞。我们就隔着洞口对峙着,我怀抱兔子,心里怕得要死。

        院:小丑那边又怎么样?

        爱:小丑很生气。虽然他脸上还是画着笑容,但是我知道他很生气,可是他没有办法,他进不来。所以过了一会儿,他就走了。

        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爱:我……我一直待在洞里,我听到外面的尖叫声,所以我不敢出来,后来,一直等到你们来找我,我才知道小丑走了。我就只知道这些,我现在能去看我的兔子了吗?

        (附录2,院长【GUID号:已删除】之前的一次例行诊断:病人因为自幼父母双亡,并且缺乏亲人的关爱而引发了重度妄想症以及性别认知偏差,对于病人现阶段的治疗应该以鼓励为主,培养病人对于现实世界的接纳态度。病人对于洛丽塔风格衣着的追求,只要不会引起情绪波动,应当尽量满足,治疗人员任何时候,都应该把病人当做一名十五岁的少女。另外,病人关于养着一只兔子的臆想,已经证明可以对她起到安抚作用,现阶段不宜在她面前戳破,病人还过于脆弱,情绪太不稳定,目前把一个真实的世界介绍给她显然尚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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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4 07:35: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四节【最接近奇迹的稻草(三月二十五日)】

        负责监视的弟兄告诉燕忘情,驿馆的灯亮了一夜。“但是房门却一直关着,没有人进去,也没有人出来。”他说,“这一点跟之前没有区别。”

        女帅听完探子的报告,抬眼看着十几丈外那扇紧闭的木窗。现在已经过了卯正,天空渐渐泛出了鱼肚白,在女帅这样熬了一夜的人眼中,那白光稍微有些刺目。木窗后面,一苗橘火还在兀自跳动,但是与透彻的天光比起来,这火苗显得越来越黯淡虚弱,如同一个知道大势已去的人还在虚应故事地徒劳反抗。

        探子拿出一把短刀递给燕忘情,却被后者婉拒。她知道柏杞身边的几个打手全都武功平平,往常拿着武器也只是装模作样。如今他们把自己困在一个小房间里,方寸之中如果动起手来,纵使人多也占不到便宜。想来也怪不得燕忘情托大,这么一座小小的馆驿,哪怕里面有千般变数,苍云女帅进去也不过是囊中取物。何况,她根本不相信,现在的雁门县城内,会有人向她动武。根据她的推测,柏杞更有可能是要跟她做一笔交易。

        刮了一夜的风非但没有变小,反而越发肆无忌惮了,乱流狂啸着卷过女帅周身,像是在替被苍云死死钳住的县城,表达愤怒。馆舍就在大街的对面,近几年来,燕忘情已经造访过这里无数次,可以说是了如指掌。此刻,无论是房屋熟悉的外观,还是窗口那一抹倦怠的灯光,都让她感到舒适而安全。

        两个柏公公的手下已经候在了门口,他们远远看到燕忘情全都迎了出来,或许是因为女帅真的如约孤身登门,两人脸上都带着些藏不住的意外,燕忘情只当是没看到,随着二人大步走入驿馆。

        驿馆一楼空荡荡的,就连杂役也看不到半个,想必已经被柏公公事先打发走了。女帅跟着那两个人走上楼梯,二楼同一楼比起来狭窄了很多,左右各有几个房间,全都房门紧闭。之前燕忘情已经得到消息,柏杞把整个驿站二楼都包了下来,但是平日里,他依然在自己的房间内闭门不出。所以理论上,这些房间都应该是空关的。

        但是踏上二楼之后,女帅已经隐隐察觉有些不妥,虽然到现在为止驿馆里的一切都安宁祥和,但她还是感到阵阵杀气从紧闭的门板后面透出来。多年的厮杀已经把燕忘情锻造成了一头战争动物,这是从无数次的凶险与悔恨中磨练出的直觉,当危险降临的时候,她浑身的的每一个毛孔都能接收得到。

        柏杞房间的门终于开了,那个干瘦的老人身穿华服坐在正对门的房间尽头,这身打扮与他死灰一样的脸庞极其不协调,就像是一个等待风光大葬的死人。

        “燕帅。”柏公公未等燕忘情跨过房门就已匆匆开口,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一双眼睛里全是血丝,显然,这两天他也没有休息好,如今这张毫无血色的面孔看上去更加刻薄暴躁了。

        女帅嘴角带着冷笑,她看着公公就像看着一条嘶嘶乱响的蛇:“跟犹大先生聊过之后,我就在想,柏公公你什么时候会叫我过来。”

        柏杞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明人不说暗话,这两天,可把咱家憋坏了。”

        燕忘情四下望了望,房间角落里已经站定了三四个人,全都是一身竖褐短打,引自己上来的两人此刻已经站到自己身后,虽然看不见,想来也必然是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

        “所以公公是要在官家的驿站里向末将发难吗?”女帅说着,一口真气已经提了起来。

        柏杞惨笑一声:“燕帅恕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阉宦话音未落,女帅身形一摇已经窜了上去,她早已打定主意,先制服不会武功的柏杞,其他人纵然人多势众,以他们的身手在这咫尺之间又如何拦得住。电光火石间,燕忘情已经扑到柏杞身前,探手正要把他当胸拿住,阉宦忽然扯开公鸭嗓子大喊一声:“动手!”燕忘情见柏杞脸上竟全无惊慌之色,暗道不妙,正要抽身退避,眼角扫见左右两个大汉已将藏在背后的东西朝自己撒了过来。

        这些日子连番变故,即使是沉着老道的苍云主帅也有些乱了方寸,事后她回想起来,从拒绝探子递出的短刀开始,自己几乎步步皆错。她算到了驿站之中的埋伏,算到了对方因为地形无法尽显人数兵刃之利,她却没算到,柏公公竟然在驿站内藏了一张网。

        她不知道柏杞是如何在探子眼皮底下把网偷运进驿站房间的,但是这次孤注一掷显然无比成功。网没有施展空间的限制,事实上只要撒法得宜,空间越小反而效果越好。也许闭门谢客的这些日子里,他们一直在训练撒网,因为这一网盖下来,小小的房间里几乎没有死角。当燕忘情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已经被兜头缠住,完全动弹不得了。

        “燕帅。”柏杞脸上终于浮现出笑容,“不过如此啊。”

        “惭愧,惭愧。”燕忘情也笑了起来,“柏公公你替骠骑大将军拿住了苍云主帅,他一定会重重赏你。”

        “你不用拿高公公压我,苍云这些年来对朝廷阳奉阴违,高公公早有意除掉你们,只是苦于无从下手”说道这里,柏杞两眼陡然露出凶光,“你们强占雁门县城,杀死都督府长史,难道不是图谋造反么?咱家这一手只是顺势而为,为高公公除去心腹大患。”

        “佩服,”网中的燕忘情略微颔首,“即是如此,末将无话可说。但是,末将还有一事不明,王毛仲与公公你究竟有渊源,要让你抛下伺候了几十年的高力士为旧主子效命。”

        “咱家本是潞州一个贩盐的亡命徒,事情败露,被当家的扔出来充作替死鬼。当时咱家就该死了,是霍国公给了咱家第二条命,咱家想还他。”

        “公公要还王毛仲人情,末将可以理解,但是施鲁与你有何关系,你又为何要替他向玄甲军报仇?”

        让燕忘情没想到的是,柏杞闻言忽然愣住了,像是完全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过了好半晌,他忽然抚掌而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犹大先生什么都没跟你们说。”言罢他拍案而起,整个人像是轻松了许多,也像是对苍云女帅彻底失去了兴趣。

        将近中午时,苍云留在城里的几位副统领,召集其他几个低级军官于都督府中开了一个会。在让人窒息的焦灼氛围中,他们终于达成了共识,没有人知道主帅燕忘情的去向。

        如今苍云的领导层中,丁松尚未痊愈,风夜北忙于照顾王不空,申屠远远在苍云堡,剩下的人全都欠缺独挑大梁的人望,这一刻苍云的决策群,彻底真空了。会议在下午继续艰难地进行着,副统领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几个议题之间来回打转,关于当下的应对之策,每个与会者都有不同的见解,每个人都希望在不触碰对方底线的情况下找出一条万全的解决之道。其中有一个人甚至提出让早已赋闲的前统领吕籍出面坐镇苍云,这个提议当即被老苍头严词拒绝。还有人提出把苍云主力撤出县城,但是因为这个主张要担的责任太大,没有人愿意附和。

        会议中途还被打断了好几次,县城里的大风已经成了灾,摧枯拉朽地连续刮倒好几处民宅,还波及到了苍云的哨卡。失去住处的人民涌向县衙,然而县衙也没有能力应对突然发生的风灾,他们只好向苍云和都督府求援。都督府这时已经群龙无首,形同躯壳,司马许忠杰继续在家中闷头大睡,所以援救的职责最后全部落到了苍云身上。

        阮糜和吕籍因为是这些天来所有事件的亲历者,两人都收到了与会的邀请。但是女校没有前往正堂,因为她知道这不会有结果,眼下稳住局势唯一的方法,是把燕帅找回来。整个上午,她在都督府中转了好几圈,问了所有能问的人,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燕忘情于卯时孤身离开,没有与任何人商量。

        “阮姑娘。”阮糜转过身,发现背后叫住自己的是女帅的弟子燕忆眉。作为一个后生,燕忆眉此刻看上去却没有多少慌乱,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阮糜明白,这种镇定并不是来自老道的经验或者精准的判断,仅仅是因为这女孩对于师父超乎常人的信任,她只是本能地认为,师父会把所危机都一一化解。或许,目前的绝境,反而加深了她对师父的崇拜,或许在这一刻,师父已经成了她的神。

        “燕姑娘,怎么没在正堂开会?”

        燕忆眉并没有回答阮糜,女孩的冷静简直像是一种麻木:“师父……渠帅之前跟我说,如果找不到她了,让我第一时间把这个交给你。”女孩摊开白皙的手掌,让阮糜看她手中的东西。这是一块五寸见方的小牌子,通体漆黑。阮糜接过来掂了掂,颇有些份量,似乎是用玄铁打造。牌子的顶端有一个小孔,也许是用来拴上绳子挂在腰际,牌子下面没有系穗,看上去古朴得有些乏善可陈。它的正面刻了个苍劲的“燕”字,背面则是一个“帅”字。

        “这……怎么使得?”阮糜倒吸了一口凉气,几乎要把这东西塞回给女孩。

        “燕帅说,苍云的内部已经不可信了,现在,只能依靠一个跟苍云毫无瓜葛的人。”燕忆眉说完,沉默地注视着女校,阮糜发现她眼神中有一种绝望信徒才有的狂热。女校知道,自己并不是对方所期待的奇迹,自己只是在女孩灭顶之前,最接近奇迹的那根稻草。

        “现在,快去吧。”燕忆眉平静地说,她面带笑容,声音犹如坦然接受命运的虔诚信徒,“犹大在监狱里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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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4 07:35: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五节【乱沙(三月二十四日)】

        风沙中的那个剪影在土墩前站定,原本朝天舞动的八条手臂,有三条收了回来,带着几分抽搐指向了周问鹤一行。

        风啸太大了,道人也听不清楚之前的念诵是不是还在继续,但是本来在前方纳头祷拜的人群,现在纷纷站起身,朝三人所在的位置围拢过来。

        “你的这些朋友看起来很好客。”周问鹤幽幽道,嘴角带上了几分自嘲,“告诉他们我喜欢吃鱼。”

        “他们不是我的朋友,道长,你也参观过人家的祭祀了,要不你上去表演一个打醮如何。”藤原被逼着倒退了一步,嘴里还是不依不饶,“叫你动静小一点你不听,下次跟你一起行动我要事先制定一套罚款制度。”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藤原老板你平时跑得快不快啊?”

        对于周问鹤这个轻描淡写的提问,藤原更加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一句:“道长还不知道吗?在下自娘胎里出来到现在就没跑过。从小到大,遇到要走得快一点的情况都是我家佣人背我的。”

        周问鹤转过头,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眼前的胖子:“你们家佣人天生神力啊!”

        眼见四周的人已经聚拢到跟前,藤原也终于没了打趣的耐心:“废话说完了,于真人有没有传你什么学起来快一点的轻功?或者疾走法门之类的?”

        “轻功从来没有一蹴而就的,至于急行的法门……学着他呗。”道人伸手朝后一指,原来高云止早已撇下两个人,一声不吭地撒丫子跑了。

        周问鹤不等胖子反应,也祭出身法追着少年而去,藤原望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口,估计再说什么也已迟了,一把挽起衣服下摆紧随在后。

        周问鹤未及回头,就已经听到了耳旁拉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地面被藤原两条象腿跺得“咚咚”直震,仿佛随时会被跺塌下去。道人心里还在寻思这胖子能跟上自己脚步却也难得,耳听得身后“噗”地一声巨响,然后就是藤原杀猪一样的哀嚎:“道爷!”

        周问鹤转过头,看到风沙里的藤原结结实实摔了一个嘴啃泥,原本精心修剪的胡子如今看来活像是一支挂满了黄土的秃毛掸。他的一身肥油就像是滩在了地面上,周问鹤甚至怀疑他看到了肥肉上荡起的涟漪。

        “拉在下一把呀道爷!”他的语气除了焦急,竟然还有一点天经地义,仿佛他现在是一个等待大人来搭救的孩子。

        如果不是亲眼得见,周问鹤绝对想不到藤原妹子也会有这么狼狈的表情。他扫了一眼胖子的背后,狂风中浮现出来几个人影已经到了藤原近前,正要朝他俯下身。

        道人牙关一咬,冲回去以指代剑一招“天花乱坠”将几个人影逼退。狂沙漫卷中,他瞧不清对方身形相貌,眼前只有几个模糊到极点的轮廓,道人只能凭直觉半看半猜,也不知这一剑究竟逼退了几人,想来对方看自己也应如此。这时又有更多手持武器的人影从风沙中走出,看他们的冲过来的样子,完全是一副搏命的的架势,其中两个,竟然还有不俗武功底子。周问鹤不愿陷入苦战,一把将藤原像个麻袋一样提起来:“还能……”

        “跑吗”两个字没说完,只见那胖子头一矮,招呼都不打就狂奔而去。周问鹤连心中骂句脏话的功夫也没有,回头又用剑指连突带挑逼退两人,再次运气纯阳轻功跟在胖子身后。

        这时周问鹤才发现,看一个胖子跑步真是一种折磨,藤原就像一个肉球在黄土上颠着,他都替对方累得慌。好在这次藤原总算争气,甩着那一身肉竟然还越跑越快。

        两人顺着破房子拐了七八个弯,前面忽然出现一道土墙拦住去路。土墙的上方被一个摇摇欲坠房顶盖住,沉重的房梁在三人头顶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毫无疑问,要从上面翻过去定然会撞个头破血流。高云止站在墙边,眼睛都快急红了:“死路!”

        风似乎更大了,几乎迷花了周问鹤的双眼,又有三三两两的人影像幽灵一样从尘幕后面追了出来,似乎,他们也在大风沙中走散了。

        “怎么办?”少年焦急地问。

        “打吧!”藤原说着正了正他用衣带托住的大肚子,看他的表情,这句话很明显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不要乱!”周问鹤吼了一声,几乎把风哮都压了下去,藤原像挨了一人炸雷一样险些跳了起来,他再看道人,发现身边似乎不是从前那个温顺随和的铁鹤道人了,如今,眼前之人冷峻的表情就如同是一只对着风沙嘶吼的野兽。

        如果藤原见过坠马之夜在大雨中身负重伤的周问鹤,他就会明白,现在的道人,他心中的野兽只是露出了一枚很小的獠牙,与那个雨夜相比,现在的道人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

        “听我说,看到这个坑了没有?”周问鹤指了指地面,确实,那里有一个不算太大的土坑,“那是狗刨出来的,一般这种坑附近,一定会有狗洞。”

        藤原像是忽然被人点醒,立刻手脚并用趴在地上,几乎把头塞都进了土墙里。两个呼吸后,他大喊一声:“找到啦!”他原本浑厚的嗓音如今听来就像是一只漏风的唢呐。周高二人凑过去,果然在墙根附近看到了一个三尺左右的洞。眼见洞口的边缘已经酥朽难支,道人立刻飞起一脚踢下洞口上方一块酥土,接着又是连环几脚将洞口左右开大,他的动作一气呵成,简直就像是专门练过一样。

        “胖子先走!”高云止喊了一声。“我断后!”周问鹤接着说,声音几乎淹没在了风里。藤原也不推辞,头一低钻进狗洞。道人眼见他那胖屁股在洞口晃了几下,忽然就停了下来。“卡住啦!”墙那边传来藤原哭丧一样的嚎叫,急火攻心下,道人使出吃奶的劲对着藤原的屁股连踢带踹,终于把那团肥肉塞过了狗洞。高云止见洞口空了出来,不等催促,“嗖”地一声已经穿洞而过,道人也紧跟着钻了进去。

        爬过土墙,三人又在七拐八弯的迷宫里转了半天,才找到终于出口,出村的最后那一段,周问鹤几乎在是推着藤原往前跑。

        离开村子,三人又跑一柱香时间,直到他们确定已经把村子远远甩到了身后,才哀嚎着瘫倒在地。

        “藤原施主,你倒跑得不慢呐。”周问鹤躺在地上气喘如牛,“以一个胖子来说,简直是神速了。”

        “见笑见笑,在下年轻时候,曾伺候过一个脾气古怪的智能便。”胖子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这时的藤原已经没了往日的风雅神气,活像一条在黄土里打滚的赖狗。“在下倒是没想到,仙长怎么连钻狗洞的能耐都会,这不会是于真人教的吧?”

        “当然不是,这是我上华山之前

        学来的。”

        “道长以前还这么不规矩啊?”

        周问鹤咧嘴笑了笑,气还是没有喘匀:“贫道八九岁时,跟在一群顽劣无赖后面混迹市井,也做了不少偷鸡摸狗的勾当。若不是当时师父收留,现在已是另一种人生了。”

        “那道长你运气很好。”胖子沉吟了很久,才说了这句话。不知为什么他的语气里忽然颇多感慨。

        “贫道运气一直不好,但是每回山穷水尽,却总会遇见贵人。当我在街上胡混时,也多亏了有一个长我几岁的朋友几次三番护着我……”周问鹤忽然住了嘴,他一个轱辘坐起身,转头看着还赖在尘土里自在逍遥的胖子:“藤原老板今天让我来,恐怕也不只是让我开眼这么简单吧。”

        藤原“嘿嘿”傻笑两声,他现在已经连正常交谈的力气都没有了。好半晌,他才固下一口气,慢条斯理地回答:“我认为,哪吒的事道长需要知道一下,毕竟接下来道长要去的地方凶险非常。”

        “贫道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莫非施主知道?”

        “道长既然是在找路姑娘,那自然是去她去的地方。”

        周问鹤几乎跳了起来:“你早就知道她去了哪儿?”

        “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她去过哪儿,而对于道长来说,你只能去那个地方继续寻找线索。”说着,藤原已经站了起来,想必是因为筋骨酸痛,他的嘴里面“咿咿呀呀”喊个不停,“当路姑娘向我打听那个地方时,我吓得险些把她赶出去,但是我看她的样子,知道一定是出了大事。我把关于那个地方所有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她,第二天她就失踪了。你来找她的时候,我原打算借你之手打探出她在县城里经历了什么,谁知天意弄人啊,县城忽然就被苍云封了。”

        周问鹤点点头,然后直截了当地问:“她打听的是哪里?”

        “雁门关,阴间的那座雁门关。”

        雁门这里的人都听过这么一个传说。很久以前,长城尚未竖立起来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妻子来到这里见她新婚的丈夫。但她看到的只是埋入瓦石间的森森白骨。她丈夫与其他被征用的民夫一样,成为了那堵万里高墙下微不足道的一份生祀。悲痛欲绝的妻子沿着尸骸堆走入了尚未完工的高墙深处,再也没有出来。自此以后千百年来,人们总能看到一个哭泣的女人领着骨瘦如柴的民夫以及身披历代甲胄的军士,在长城上遥不可及的远处行走着,有人说,她走的那一段长城从来没有被始皇帝修筑过,那是从阴间通出来的一条长城支脉,而那些在长城外壁上浮现出的,面带悲愤的巨大人脸,便是她对这堵墙永恒的诅咒。

        “我朝平阳薛公在阴间的入口修过一座雁门关,为了抵御……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藤原老板知道怎样去那里?”

        “恐怕,我是仅有的几个知道去法的人之一。”

        “那藤原老板要不要一起来?我想一定惊险又刺激。”

        胖子摆摆手,脸上又回到了以往集猥琐风雅于一体的表情:“在下另有要事。”

        “不会是差我去送死,然后你自己远走高飞吧?”道人虽然依然面色和善,心中却再一次升起了十二分的警惕与不屑。

        “道长玩笑了,”藤原嬉皮笑脸地又搓起那双肥手,“老钱被安禄山的人抓走了,我得去救他。”

        听闻此言,连周问鹤都忍俊不禁:“怎么?你一个人去啊?”

        藤原摊开双臂,如果不是这一身黄泥,他的动作倒还是颇为大气:“一个人足够了啊。”

        “你不会武功啊,怎么个救法?”

        “会武功有会武功的办法,不会武功,有不会武功的办法。”说到这儿,藤原那张肥脸上忽然带上几分讨好似的讪笑,“道爷,在下跟您商量点事,刚才在下逃跑时候的丢人模样,能不能别跟令师于真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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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5 07:46: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六节【神谕】

        整整四个小时,缆车里都没有人再说过话。这群年轻人的神经都在连续的惊吓中达到了疲劳的极限,如今,恐惧也终于抵不过阵阵袭来的睡意。

        闫康靠着车厢壁,打起断断续续的瞌睡,有一次他醒过来,迷迷糊糊中似乎听见叶芸芸在抽泣,不过他随即又睡着了,当他再一次醒来时,女孩已经挂着泪痕沉沉睡去。只有杨榆还睁着血红的眼睛,这个老大哥也许认为他有为大家警戒的义务。

        冯凯安蜷缩在闫康身旁鼾声如雷,他用外套蒙住了头,像是特别不能忍受白雾里透出的光线。但是闫康总觉得胖子的这个行为另有深意。从几个小时前开始,他就不再望向窗外,坚定地把自己的视线困在狭窄的缆车车厢中。

        “我们上缆车多久了?”闫康问。

        杨榆掏出手机看了一眼:“37个小时。”

        昨晚上大个子没有想起给移动电源充电,估计再过不多会儿,几个人的手机也会陆续停工。更大的危急还在后面,大个子之前对四个人的食物和饮水进行统一配给,然而眼下,配给也快消耗光了。

        “如果都吃光了,我们可以选择砸开门跳下去。”闫康咧嘴努力做出一个笑容。

        “别开这种玩笑。”杨榆皱了皱眉,有气无力地警告他。

        “我不是开玩笑,再饿一阵,我们恐怕连砸门的力气都没有了。”

        早先时候,冯凯安不顾众人的劝阻,执意要留下遗书,但是笔刚握在手里,他就已经号啕大哭起来。说到底,他们都还是孩子,原没自己预想得坚强。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闫康嘟囔着说,他的神志依然没有完全清醒,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呓语,“T博士这个名字,我以前是听说过的。”

        缆车顶上传来“砰”地一声,似乎是颠了一下。然后,上方又回归了机械的“咯吱”声。

        杨榆脸上露出笑容:“我怎么就一点都不吃惊呢。”

        “我听说,不代表我相信。我这辈子见过太多扯淡的鬼话。也见过太多人拿这些鬼话坑蒙拐骗,欺世盗名。所以,现在唯一能说服我的,只有科学跟逻辑。”

        “现在这个环境,”大个子环顾四周,伸手指了指车顶,“科学跟逻辑有没有给你点启发?”

        闫康推了推眼镜,这一次,他的动作里没有了不屑与清高,反而像是个准备认罪坦白的嫌疑人,身上全是放弃抗拒后的心灰意冷,“我一直在想办法用科学解释我们的处境,好吧,我尽力了。”

        他的视线转向窗外,那里回应他的,仍然只有让人绝望的白色凝滞,就像看着一张白纸,一目了然,千篇一律:“我一直引导你们用科学和逻辑的角度来看待我们的处境,是因为我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远远超出了我们所能理解的范畴。想象一下,一只小蚂蚁如果落进了核反应堆里。它会需要多少时间来弄清楚自己的处境呢?答案是永远弄不清,迎接它的,永远只有更大的困惑,更大的恐惧,它只有在危险和绝望的深渊里永无止尽地下坠。我们现在就是这么一只蚂蚁,不管我们在这里探讨了多少,都永远无法摸到事件的真相。我们……只能下坠,只能在一次次的相互惊吓中消磨掉我们的理智,最后成为一辆永远行驶的缆车中,一堆无言的枯骨。我们当下唯一的救命稻草,就只有科学和逻辑,它让我们在惊骇的风浪中谨守住最后一点理智,然后……就看我们的运气了,进入反应堆的小蚂蚁如何再从里面出来?就算这里面真有方法可循,小蚂蚁是无法领会的。”

        “但现在……管它的,自欺欺人已经快把我逼疯了。我要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如果最后我们都发了疯,那就发疯好了。”闫康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一个病人,“一年之前,B市H医院转进了一个急症病人。病人是个二十岁不到的青少年,因为闯祸被送到农村的爷爷家收心,结果跟大人赌气喝了百草枯,送进来的时候已经生命垂危。病人的父亲是个首屈一指的富豪,他动用了手中所有资源才保住了儿子的性命。但是最后他得到的,只是一个千疮百孔的植物人。”

        一连串的抢救手术之后,那孩子几乎全部的内脏,都被外置机器替代了。那些大大小小的机器摆满了整个加护病房,有许多进口产品就连工作多年的老医生都没有见过。

        最讽刺的一点是,那孩子的生命体征非常平稳,他现在已经没有脏器衰竭的危险了,只要这个病房没有发生意外,他在里面可以比许多人活得都长。

        孩子的父亲给孩子安排了好几个专职护工,起初,他每个月都会亲自过来一次,后来,变成每三个月一次。显然,就算他儿子出事后,这位父亲真的有过一段时间的愧疚,他现在也早已走出阴影,重新投入到波澜壮阔的商战中去了。

        我们当然不能责怪那位老板,他之所以对病入膏肓的儿子越来越不上心,是因为他跟所有人一样,认为孩子醒不过来了,现在机器维系着的,只是一个形式上的人。所以,当护工告诉他,他儿子开始间歇性地说话时,他是一个字都不相信的。

        “那位企业家,是我舅舅的朋友。他后来告诉我,他最初的预感是对的。病床里说话的,不可能是他儿子。”闫康的声音有点沙哑,他眼神涣散,满头虚汗,与平时那个冷静客观的秀才判若两人,“后来我也见过他儿子,那是在事情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一直想让自己忘掉当时的画面,那个浑身上下插满管子的干瘪怪物,在生命维持系统的包围中喋喋不休,像是一个坏了的人声布偶。”

        最开始,那个老板在他儿子的病床前听到了五串数字,没头没尾。医生告诉他他儿子说话时候脑电波没有任何加强的迹象,换句话说,他只是在无意识地发声。

        半年之后,父亲发现那五串数字其实是国际原油期货合约单号,那一年受战争恐慌影响,石油期货价格暴涨。凡是买入这几张合约的人全都一夜暴富,收获了挥金如土的下半生。那位老板当时正在加拿大,他得知这个消息后,没有片刻犹豫,当即买了机票,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儿子的病床前。

        根据护工的说法,风尘朴朴的父亲顾不得休息,在儿子床边守了一晚上。昏暗的台灯下,四周的仪器机械地闪烁着微渺的亮光,这位父亲的嘴偶尔也会一张一合,仿佛他在与植物人的儿子交谈。护工们只敢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向病房里张望,谁都不知道,这对父子究竟在说些什么。

        “那位叔叔后来告诉我,”闫康摘下眼镜拭了拭镜片,他尽量让自己颤抖的手腕显得正常一些,“那一晚,他跟魔鬼做了交易。”

        因为农药,儿子的整个下巴都烂光了,说出的话含糊不清。但是那天晚上父亲还是听出了一些有用信息。那又是两串数字,这一次父亲几乎立刻就领悟过来,那是两块待拍地皮的挂牌公示号。

        那个孩子后来成了一则神话,富豪圈子都在盛传有一个高人在指点着孩子的父亲,要不然,他为什么会料事如神,先机占尽?只有极个别的人知道事情的真相,那些知道真相的人会定期聚在加护病房内,用很小的声音齐声赞颂着病床上的孩子。这里面包括了金融界,实业界,甚至娱乐界的大鳄,但是他们对待躺在床上那个被农药剐成人壳的死物,眼神里却充满了敬畏。

        所有与孩子的交谈尝试都是不允许的,肢体上的触碰被看作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只有做出巨大贡献才能获得如此嘉奖。

        当时的场面一定十分滑稽,那些人走入病房,站在一众机器中间,这一刻,他们其实就已经被男孩的身体所包围了,而他们所围拢朝拜的对象,不过是一个空空如也的腔子。

        很长一段时间,腔子上的嘴不断报出价值连城的数字,信徒们带着这些信息离开他们的神域,在外面的愚人之间把这些信息变成花花绿绿的真金白银。一切都像是永远不会结束,直到有一天,那个孩子的口中不再吐出任何数字。

        男孩沉默了一个月,就像是个普通的植物人那样安静。然后,他忽然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与数字无关的东西,其中甚至包括了某些信徒最隐私的秘密。朝拜的小团体陷入分裂的恐慌,而与此同时,他们为了掩盖加护病房而犯下的许多罪孽也逐渐引起了别人的注意,这些有钱人的好运用完了。

        “那个叔叔,他自己拔掉了他儿子的生命维持系统,前往警察局自首,之后发生了什么,其实你应该在新闻上看到了。我要告诉你的是自首前一晚发生的事:他来到了我舅舅家给了我舅舅一套《地狱之门》的录影带,他说这是他儿子让他去搜集的,他已经用许多人的生活换来了财富,但是他儿子任然不满意。他说,他儿子要他找到那个人,那个从那里逃出去的,T博士。”

        “那么,”杨榆喃喃自语,“那部美剧跟T博士真的有关系?当年他带领美军找到了地狱的入口,后来他又利用一次核爆从阴间逃了出来?”

        “我那个叔叔,也来过这座山,他特地去缆车坠落的地方看过,我现在都不知道,他究竟在找什么。”

        “雾散了。”一个乖巧的声音在杨榆身边响起,大个子回过头,看到叶芸芸已经醒了过来,惺忪着睡眼望向窗外。两人急忙又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然,原本稠密的白雾,像是落潮一般从缆车四周退了下去。

        这时,闫康身边又传来了粗重的喘息声,冯凯安紧紧地用外衣裹住头,蜷缩在地上抖成一团。

        杨榆也不搭理胖子,他立刻把脸凑到了玻璃窗前,像是要把视线像探针一样插进白雾里。

        “看到了什么?”闫康问。

        “还是太浓,说不定……”大个子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他的脸色霎时变得惨败,像是一瞬间所有的勇气都被从身上抽走。

        “怎么了!”闫康语气里全是急迫。

        杨榆缓缓回过头,木讷地看着车厢里的众人,然后他抬起颤抖的手,指了指自己刚才凑上去的那一部分玻璃。

        浓雾褪去的玻璃上,印着一个薄薄的手印。杨榆的表情像是疑惑,像是恐惧,甚至有点像是滑稽,他似乎自己都没有考虑好要用怎样的心情来面对这个突发事件。他看着闫康,希望这里最聪明的人能给他一点提示,但是闫康没有作声,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玻璃上的不速之客。

        杨榆很快就明白了闫康沉默的原因,因为一个手印跟之后他要看到的东西相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顺着那个手印,大个子很快就在旁边看到了第二个手印,接着又是第三个,就像是一条歪歪扭扭的足迹,从侧面一直延伸到缆车的正前方,当他跟着手印把视线移到缆车前部的窗户时,他发现那片玻璃上密密麻麻叠满了白色的手印,而在手印的中央,众星捧月一般出现在那里的,是一张人脸印。

        就在刚才,浓雾未散的某段时间,曾有一个人,把脸贴在缆车玻璃上看过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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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5 07:47: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七节【接近真相(三月二十五日)】

        “他们会把我们带到哪儿去?”馆驿的地窖里,被绑成一只粽子的宋森雪问身边的女帅。

        “哪儿都去不了,整个馆驿都在苍云的监视中,一只蚊子也飞不走了。想必现在,我在柏杞住处有去无回的消息已经在都督府传开,忆眉正在领兵把这里团团围住的路上。”说到这里,她忽然冷哼一声,摘走了铁覆面的脸上浮现出责难的神色,“宋统领,你无视军令,自把自为,再加上之前勾结匪徒,等回去之后,这顿军法是逃不过的。”

        宋森雪无奈,只能连连赔上苦笑。他们都没有把楼上的人要害自己性命的可能说出口。也或许在他们看来,柏杞还残留着最后一点理智,不会杀死苍云的核心人物。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燕忘情忽然问。

        “二十三日,我远远咬着打伤王和尚的黑衣人,一路追到馆驿,现在想来,他其实是故意引我到此。我到了馆驿一楼,才发现他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此人的刀法刁钻迅捷,竟还带着一些说不清的古意,我行藏败露,本就失了气势,几十个回合后就被牢牢压制,这时柏杞的人忽然出现,用网将我拿住。当时我还听到柏杞气急败坏地责问黑衣人为何要带我到这里,黑衣人回答的口音很含糊,我猜他大概是说他已经不信任谁谁了。”

        燕忘情叹了口气,显然是对宋森雪的回答大失所望:“那个人眼下就在都督府里,问什么他都不开口,坚持要找你说话。所以宋统领,别给我撒这种谎了,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怎么?你们把他抓住了?”宋森雪的表情与其说是吃惊,不如说是感到有趣,“有机会末将一定要听听详细过程。”

        “按照你的说法,你跟他只有在这里的一面之缘,他干嘛那么信任你?”

        “也许,”笑面阎罗的笑容里流露出一抹寂寞,“是因为,物伤其类吧。见他的第一眼,我就觉得,我们是同一种人。”

        宋森雪艰难地扭动了一下身子,似乎是为了让自己躺得舒服一点:“末将确实还见过他一次。那天末将交完王洵的赎金离开万家楼后,很快又折返了回去,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结果,那个人就在楼上等我。后来的言谈中我发现,他也是甩掉了盯梢才来到这里,而且,他不能待太久。”

        “你凭什么信他的话?他可是把我们的弟兄弄得不人不鬼。”燕忘情厉声问。

        “直觉,”宋森雪淡淡道,“同道中人之间的直觉。”在宋森雪与燕忘情之间,有些话是不用挑明说的,笑面阎罗的真实来历,女帅其实早已知道,这些年来,两个人一直维持着一种默契,在心照不宣中为苍云抵挡着外面的风浪。

        “那么,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并没有给任何人种殃,他不过是把虚人——就是那些殃气侵体已经病入膏肓的人——找出来。他还说,他专门帮助虚人解脱。”

        燕忘情略微颔首:“还有吗?”

        “当时时间太紧,他只说了这些就离开了。哦,对了,他临走时说,事情与他一开始想象的有点不一样,他希望与我再谈一次。”

        “所以他在都督府才一口咬定只跟你说话,你们可真是一见如故啊。”

        “其实,我也有事情要跟他谈。”宋森雪的眼神里虽然依旧带着笑意,眉头却锁了起来,“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那问题就大了。苍云几个头领同时病入膏肓,哪有这么巧的事。”

        “宋统领,这里没有外人,你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说出来。”

        “不瞒渠帅,末将心中已经有了个怀疑对象,如果末将没有猜错,这确实跟二十多年施鲁的死有关。”

        地下室陷入了片刻的沉默,即使是在这里,也能听到地面上呜呜的呼啸,只是这声音已经变得非常微弱,仿佛这场大风发生在很遥远的地方。

        “这是风声吗?怎么这么大?”燕忘情叹了口气。

        “会不会是燕忆眉带兵过来了?”宋森雪忽然问。

        “有可能,忆眉从吕无念那里听到我的去处,然后点出兵马,差不多就要这些时间。”

        宋森雪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不自然:“怎么,渠帅,你是把去向告诉吕无念了吗?”

        “对。”

        “那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

        女帅摇摇头:“当时我身边只有他一个,也是他把柏杞有请的消息告诉我的。”

        宋森雪重重叹了口气,女帅看不出来笑面阎罗当下的的表情究竟是在嘲弄她,还是在自嘲:“如果你只告诉了吕无念,恐怕我们得自己想办法出去了。”

        二十五日未时刚过,县城里发生了三件事。其一,城东水井前一棵两百年的老树被大风拦腰吹断,半截树身压垮了周围好几间民房,死伤十余人;其二,城里一些胆大的泼皮,见苍云无暇他顾,纷纷出动,趁风灾四处劫掠。为了震慑群匪,苍云将两个抓到的匪首当街开膛破肚。后来那些隔着门缝看完行刑全过程的人回忆说,鲜血借着风势向外飘溅了足有十多丈远;其三,两栋被吹塌的草棚在城西引发了一场火灾,在狂风的灌催下,火势迅速蔓延,一个火龙卷正在风中徐徐形成。

        阮糜走进大牢时,犹大甚至都没有抬眼看她。女校在囚徒面前席地而坐,她的表情带着一种生死由命的决然:“犹先生,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被人利用的?”

        犹大忽然停住了动作,目不转睛地望着阮糜。

        “第一次收取赎金失败?”

        囚徒没有回答,他的表情僵硬得犹如一尊石像。

        “施鲁的名字第一次出现?”

        还是没有回答,这像是一场博弈,看谁会先乱阵脚。

        阮糜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点点头,然后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在田长史遇害之后。”

        “我要见……”

        “宋统领失踪了!连燕帅都失踪了!苍云的高层已经全空了!”女校一声爆喝打断了对面慢条斯理的要求,“要是苍云有个三长两短,那就不是一个县城,而是整个雁门郡都要天塌地陷!你不愿跟我谈?下次你就连我都见不到了!我不是在跟你谈条件,因为我已经没有条件可开给你了!你我两人现在都危如累卵,摆在面前就两条路,要么合作,要么一起死!”

        犹大点点头,深邃的眼窝里像是有一股力量蓄势待发:“你不是苍云军官?”

        “我是从洛阳来的。”

        囚徒自言自语了一句:“不是苍云的,就行。”然后他抬起头,“不过你要明白一件事,殃并不是我种下的。”

        阮糜稍稍颔首:“从头说,但是要快。”

        “两年前,我听说安禄山从古墓里掘出了一席陀罗经被。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人说,这条经被可以激发人体内的摩奴血脉,将人化为虚人。但是,激发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此人与摩奴在血统上本来就比常人近上许多,并且已经处于蠢蠢欲动的状态。从我披上黑衣那天起,就一直在为了赎罪而猎杀虚人,我从安禄山手上夺取那条经被,就是用来测试,哪些人是我必须杀死的,他们就算没有变异,也已经回天乏术了。”

        “那个向我透露消息的人,后来成了我的同伙之一,他给了我一份名单,告诉我上面的人都是虚人的重点嫌疑对象。我很快就发现,里面有好几个人都位列苍云高层。我并没有多吃惊,在我的猎杀岁月中,一整个组织全遭腐化并不是稀奇的事。我首先用经被测试了王洵,他果然如我预料中那样血脉觉醒。我的同伙要我送出一封勒索信到都督府,他说只有这样,我们才有机会引出苍云的高层。”

        “那个时候,我就已经觉得事情有不对了,收到赎金后,王洵的病情开始好转,我意识到经被不仅可以激发血脉,甚至还可以压制它。”

        “等一下,”阮糜出手打断对方,“王洵并没有好转多久,很快他就又陷入昏迷之中了,病情甚至比早先更重。”

        犹大冷笑一声:“那与我无关,他身上的摩奴血脉已经陷入怠惰,只比普通人稍微活跃一点。真正让他陷入昏迷的是原本就跟着他的其它东西,我听说,你们的王队正擅长一门妖邪的武艺。”

        阮糜点点头:“王洵是京西玉佛楼的唯一传人。”

        “我在中原见过一个姓花的人,他说玉佛楼的武功,要么,是传自伪神,要么,本身就是一个伪神。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异客图》记载的伪神,每一个都有摩奴那么强大,要是你们的手足被伪神污染了,我劝你们当断则断。”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让你开始怀疑这些人的?”

        “第三封勒索信里忽然提到了施鲁的名字,我的同伙说这是要引开苍云的注意,但我很快就发现他与施鲁渊源匪浅。之后我又发现,之前在雁门郡内发生的好几起种殃事件都跟我那几个同伙有关系。”

        “然后,我们的团体遭到了一次致命的打击,田承业死了,这不在我们的计划之内,我的同伙们开始相互指责,从他们漏出的几句话里,我才意识到,我从一开始就被骗了。”

        “经被无法种殃,不代表这个世界上没东西可以种殃。句注山深处陶罐里的水就可以做到。但是,这些水只能增加饮用者与摩奴之间的羁绊,却不能把血脉立竿见影地激发出来。他们想了很多办法,甚至用雁门郡的人来做实验,却发现根本无法控制血脉觉醒的时间与程度。于是,这就需要我跟经被上场了。除了田承业之外的每一个受害人,他们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甚至包括了最后的王和尚。当王和尚跟我交手时,我向他展示了经被上的经文,他几乎立刻失去了行动能力,显然,那些水,他已经喝了不少。”

        “你说这些目标他们都是精心挑选,那挑选的标准是什么?”阮糜问,“施鲁死的时候,他们都还没入伍呢。”

        “王和尚血脉被激发后,我就已经完全不信任我那些同伙了,最后那封信,是我瞒着同伙私自送来的,你们猜得没错,我就是要被你们抓住,因为,我认为我已经明白了他们真正的目的,而且,他们快要成功了。”

        “他们真正的目的?”阮糜眯起眼睛,她知道她终于接近答案了,“什么目的?”

        “苍云军每个营都是独立的,几乎是统领一人独揽大权,如果统领不在了,也会立刻由副统领顶上代管,但是此刻,苍云麾下有一个营连副统领都不在了。”

        犹大话音未落,阮糜已经“噌”地站了起来,一股电流窜过她的脊背,几乎让她浑身打颤。“丁松……”她喃喃说了一句。

        “我想,你已经明白了。”犹大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又恢复到了最初的沉默当中。

        阮糜却像是大梦初醒,猛地转过身用力拍打牢门:“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走出大牢,女校马不停蹄冲向都督府的门外。风实在太大了,女校觉得自己简直是在跟惊涛骇浪搏斗,有两次,她甚至还被狂风掀翻在地。“一定要赶上……”阮糜心中念着,她咬紧牙关,双眼因为沙尘而泛出了泪光,“一定要赶上啊!”

        从都督府到作为苍云临时驻扎点的药铺,阮糜走了整整一顿饭功夫,当她拍开大门时,几乎有了虚脱的感觉。

        “阮姑娘吗?”房内的风夜北站起了身,他已经在王和尚身边守了一天一夜,脸上一贯的儒雅也无法掩住疲惫。哪怕双眼已盲,他还是从进门后的脚步声听出了来人的身份。

        “风先生,在下有一件急事要请教。”

        “有什么事,你去问忆眉不行吗?”风夜北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像是一个永远不会焦虑的富足公子。

        而阮糜这时已经几步抢到跟前,一把抓住风夜北手臂:“不行,这件事,苍云里谁都信不过,我只有问你!”

        风先生抬起头,空洞的眸子对着女校尉,像是在寻找什么,这一次,他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有什么事,苍云里的人不能问,却要问我这个客卿?”

        阮糜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她用不能更正式,不能更清晰的语调问道:“陷阵营里,正副统领如果都不能履行职责,其它营统领也不能代劳的情况下,谁是下一个临时指挥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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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5 07:47: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八节【孤世长墙(三月二十五日)】

        “我们到底走了多久?”周问鹤忽然停下脚步,皱起眉头问身旁的高云止。少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脸上就写满了茫然:“你等下,我……想想”。

        周问鹤并不指望少年能给他回答,他怀疑对方的感觉跟自己是差不多的。而道人自己,则恍若大梦初醒一样,此刻的现实不断涌入他的认知世界,之前的经历则越来越模糊,想要挖掘出到达长城之前的记忆,已经变得难比登天。

        这说起来非常让人难以相信,之前他就像是一边行走,一边清醒地做梦,他明白地记得迈出上一步时的自己是清醒的,也记得再上一步时候的自己同样是清醒的,他们都是有目的地在长城上前行,只是他想不起目的是什么,好像在醒过来的那一刻之前,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在这一路走来的过程中,他们两个人聊了很多话题,其中不少内容道人还记忆犹新,但是,他们中却没有人提出这最基本的几个问题:“这是哪儿?我们怎么来的?我们要去哪儿?”

        记忆越往前回溯就越模糊,仿佛是从一条幽暗深邃的黑洞里延伸出来的。登上长城之前的回忆断裂在他与藤原妹子话别的当口。仿佛当时的他一转身就步入了浓雾,之后他还能回忆起的,就只剩下墙脊上这不知起点的旅程了。

        头顶上只有一片晦暗,密密叠叠的云层盖满了整座天穹,青白色的日光从阴云缝隙间透出,让人想到墓室里垒砌的青砖。

        高云止手扶女墙向下眺望,只看到了一片寸草不生的戈壁荒原,大地在青白色的天光下仿佛隐隐泛着灰绿的死气,与阴霾的天幕浑然一体。

        “接下来怎么办?”少年问。

        周问鹤举目四顾,长城上向前向后都看不到尽头,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两人脚下这堵蜿蜒无尽的巨墙。

        道人沉吟良久,最后下定决心朝前方指了指。他有一种感觉,不管他之前是因为什么才踏上这段旅程的,他都不应该在这里半途而废。

        两人继续前行,只是这一次没有人再说话,这条路如今在他们眼中变得无比光怪陆离。又走了一顿饭时间,前方的墙脊上出现了一处烽火台,之前他们也路过了好几个这样的烽火台,但是直到看见这一个,他们才发觉不对劲。烽火台中没有供士兵容身的空间,从里到外几乎都被砖砌死了,只有下方一条狭窄的小路可以通到烽火台另一边,却没有路可以上到台顶。

        “这不是烽火台。”高云止看了半天才喃喃说出这句话,“要不然,这座烽火台就不是给人用的。”

        两人扣着砖缝,运起壁虎游墙爬到烽火台顶端。上面的空间约莫十丈见方,举目四顾只有一个朽坏坍塌的供桌以及一根折断的旗杆。一面大旗铺在地上,旗面已经污秽破败几乎不可辨认,道人只能猜测,它的中心部分,似乎是一张巨口。

        供桌上原本一定供奉着饮食,但现在早已随时间化为腐尘了,在这一片狼藉之中,安坐着一把生铁的大锁,四条铁链从四个角落伸出,与大锁铆在了一起。

        大锁并没有锁住什么东西,它的存在更像是一种象征,漆黑的锁身上刻满了经文,透着一股镇山定海的气势。周问鹤上去用手提了提,约莫有七八十斤的份量,显然,它是实心的。这里的布置给人一种感觉,似乎小到眼前的供桌,大到整座烽火台,都是在为这把锁服务,也许在这无人知晓的漫长岁月中,它确实将什么并非实体的东西锁在了这里。

        烽火台的一角竖着块矮碑,上面用楷书写着“西去雁门关四里,非我玄甲将士速速回头。”旁边还有一行小字“上元元年玄甲破阵营统领薛礼公仁贵立碑于此”。

        风吹过砖石的缝隙发出呜呜的鬼哭之声,周问鹤感觉这段长城建立在了时间的边缘,周围的一切,都埋葬于万古的荒寂中,当初,玄甲军的先辈们是抱着怎样决死的心,在这里修建工事的呢,当他们在这片死寂之地,用砖一块一块垒起高墙的时候,他们知不知道,这堵墙究竟是要抵挡什么东西?

        “雁门关可不是这个方向。”高云止看到石碑后说。

        “如此说来,”周问鹤拍了拍石碑,又回头瞧了瞧大锁,语气忽然变得严肃,“我们正在去阴间的路上。”

        高云止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希望那边的人能热情好客一点,我肚子快饿瘪了。”

        两人越过烽火台,继续他们的旅程。有一次,他们在墙壁上看见一行手刻的字迹,那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名字很普通,没什么诗意,字也刻得不好看。但是周问鹤忍不住在想,也许这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曾经是某个人在此处的精神支柱。

        又走了一阵,他们捡到了一本册子。册子的前几页似乎是在记账,写着一些常规的钱粮数目,后面的内容开始杂乱无章,包括了几首下流的打油小诗,一名士兵的处分记录,以及随手记下的几个混乱的梦境。其中最让道人震动的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它写在某一页的角落里,不注意很容易就会把它忽略掉:“昨晚张坦不中用了,我们把他从长城上扔了下去。”读到这一句时,周问鹤本能地越过女墙朝下望了一眼,当然什么都没有看见。道人有时会怀疑,长城脚下那一望无垠的贫瘠土地,其实是漂浮在虚空中的,一层稀薄的幻象,而自己,其实是行走在上不接天下不接地的一座孤桥之上,现在回头看身后蜿蜒的长城,道人仿佛看到它从悠悠岁月中带出了一股无从言喻的哀凄。

        周问鹤随手把账册扔在地上:“快点走吧,天要黑了。”说着他已向前迈开大步。高云止一言不发跟在他身后,脸上是比他还要严峻的神色。

        这一刻,道人清晰地听到了胸腔里隆隆的鼓声,这与他之前遇到的恐惧都不一样,这恐惧里带着哀伤与空虚,仿佛岁月里轻如鸿毛的一分一毫,全都在这里积压成了一座山,他想要逃跑,但是他无处可跑,因为这里,只有这一条路。

        周问鹤开始怀疑是不是薛仁贵建造的这部分长城,因为这绝不是在几年或者十几年时间里就能够完成的。根据他的猜测,道人脚下是长城的某条无人知晓的分支。它与雁门长城的接驳处,一定在某个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地方。也许在赵武灵王修建赵长城的时候,这条分支就已经有了雏形,千百年来,那些知道真相的人一直在不露声色地维护这个地方,究竟有多少无名无姓的战士埋葬在这片死寂之中?道人不敢去想。

        走在前面的高云止忽然停止了脚步:“快看,他指着前方。”

        一座雄关无声地伏在道路的尽头,稀薄的云雾缭绕在它四周,让它看上去有些捉摸不定。越来越沉的天幕下,它的样子让周问鹤想起了之前烽火台上那把冰冷的巨锁,毫无生气。仿佛它从诞生开始,就跟活人没有多大关系。

        “雁门关。”高云止的声音里夹杂着几分赞叹。

        “走吧,”周问鹤说,“我们去看看,能不能在里面找到点路樱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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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5 07:47: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九节【缆索的尽头】

        印在玻璃上的脸太模糊了,没法看出它主人原本的长相,这张残缺的面孔与车厢里的人冷漠地对望着,像是一副挂在玻璃上的,没有灵魂的躯壳。

        “缆车……是不是慢下来了?”叶芸芸忽然小声问。剩余的三人从窗户上收回目光,疑惑地相互望了一眼,在那一刻,车厢里静得连他们各自的呼吸声都听得见。

        小叶的感觉没错,这个钢铁的空间正在缓缓减速,就像其它钢铁的庞然大物一样,它的减速缓慢而又平稳,不留给车厢里的人任何侥幸余地。

        “别,别让它停下。”冯凯安带着哭腔念叨着,他匍匐在肮脏的地板上,筛糠一样抖成一团。此时此刻,他无论声音还是形象都好似一只大号的兔子。

        杨榆和闫康站了起来,紧张地环视车厢内壁,他们找不到阻止减速的方法,这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旧车厢,甚至没有足够的地方可供抓握。

        哑巴紧紧搂住了他的包,一双神经质的眼睛在几块玻璃间来回巡视,像极了一头随时会暴起伤人的狒狒。

        “有什么主意吗?”杨榆小声问。闫康没有开口,但答案显而易见,此时此刻,他们是砧板上的鱼肉。

        “小闫!”大个子冷不防低呼一声,似乎正在竭力压抑住内心的惊恐。闫康回过头,发现杨榆正死死盯着车顶,脸上全是震惊的表情:“我们……怎么早没看见?”

        他盯着看的,是挂在缆车角落里的一块铜牌,看样子,是生产编号或者某种安全合格证。因为天长日久,铜牌的表面已经污秽不堪,还伴有小规模的锈蚀,不过万幸的是,字迹依旧勉强可以辨认。

        “上面……写着什么?”小叶怯生生地问,她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铜牌上的文字全部用英文写成,但小叶知道这难不倒杨榆,她闭上眼睛,等待着那个,她知道一定会给她带来冲击的回答。但是,大个子那里却迟迟没有反应。她疑惑地睁开双眼,看见杨榆木然盯着铜牌,仿佛他根本不认识那个东西。过了许久,他才用梦呓一样的声音说:

        “上面写着,”大个子停了停,重新调匀呼吸,念出这几个字似乎要耗尽他全部的体力:“失踪缆车……等比例复原车厢,实验器材,非研究人员严禁入内,严禁使用,严禁……启动……”

        虽然缆车还安好地挂在半空中,但是所有的人都产生了一种坠落的错觉。“我们……到底坐在了什么里面?”冯凯安蜷缩在地板上,用外套紧紧蒙住头部,用颤抖的声音问。他似乎真的在等待答案,因为当他发现没有人回答之后,胖子又用更重的哭腔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我们坐的,到底是什么!”

        闫康没有理睬冯凯安,他指着铜牌右下方的落款给杨榆看,那里有一个清晰的人名缩写:“Dr.T”

        “我也看见了。”大个子低声说,“那么他真的是当年的带队人?”

        “他曾经在这里用缆车复制品搞过什么研究,也许,他是想复制那次失踪。可是他为什么对这座山这么感兴趣?”

        “侵华日军的一个车队,17名缆车游客,从大平宾馆中跟着歌声走入深山的香口镇狂热者,外加雨道宫里的乐康活创始人,在这里失踪的人太多了。从很久以前附近就一直流传一种说法,这座山是通往阴间的门,在这里,人很容易就会被困到阴阳两界之间……此外,还有一种更不切实际的解释……”

        “什么解释?”

        杨榆没有回答,他的眉头紧锁,视线在自己的脚边游弋。

        “快说呀,什么解释!”闫康又催促了一句,大个子这才开口:“有传闻说,南方那期‘华功’事故,其实不是走火入魔,那些人根据书中的理论,用自制天线接收宇宙信息,从某种方面说,他们成功了。”

        “那个简陋的设备,真的从宇宙里接收到了什么,甚至,让那些迷信的‘华功’修炼者认为,他们与某个东西发生了精神层面的交流。阎科员并不是骗子,他的养生方法真的会改变人类——只不过不是以我们期待的方式。”

        “那天晚上,有什么东西被修炼者们从群星间呼唤了过来,在修炼者发疯后,它又循着‘华功’传承的路线来到了香口镇……”说到这里,杨榆长长出了一口气,“这是周学长留在笔记上的推论,当然,他没有证据。”

        雾更稀薄了,闫康认为他透过雾气隐约看到了远方群山的轮廓,但是他并不能确定,因为那些轮廓太模糊了。缆车越来越慢,几乎已经到了彻底的停滞边缘,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众人头顶忽然传来一阵“噼啪”声,缆车的内置喇叭毫无预兆地开始工作了。年轻人们先是听到一连串刺耳的杂音,接着,一首陌生的流行歌曲开始在车厢里回荡,那种九十年代初的旋律与编曲风格充满了与当下格格不入的怀旧感。

        “这是什么歌,曲调真怪。”杨榆说。

        “听起来像是一首信天游。”闫康说。90年代初开始,流行乐坛曾经刮起过一阵强劲的西北风,各种或真或假的信天游纷纷被现代文化产业包装后灌录进唱片里,当时只要是一首信天游,就有出版的机会,不管它能不能卖出去。结果一年后,这种滥觞毫无悬念地造成了市场的饱和。

        一边的叶芸芸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这首歌我听过,这首歌……叫《白衫郎》,那还是我小学时候在电视上听到的,我都忘了是个什么节目了,反正……我只听过一次,后来,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它。”

        《白衫郎》?你确定?就是这首歌?”闫康扶着眼镜,表情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怎么了?”女孩问。

        “《白衫郎》在网路上,是跟《荀秧祠》齐名的都市传说。有很多人都声称小时候在某个没有名气的电视节目里听到过它,但是谁都挖掘不出这首歌更多的信息,更没有人能够完整地重唱它。”

        “有一阵子,我对这个都市传说很感兴趣,还专门做过调查。在调查过程中,我发现这首歌跟《荀秧祠》有本质上的区别。你们或许也知道,《荀秧祠》这首歌其实并不存在,它完全是从网路上人云亦云的空穴来风中创造出来的,但是《白衫郎》,确实有过这首歌。”

        “我在一个小唱片公司的发行目录上找到了这歌名。按照都市传说的讲法,这首歌被某个前往陕西采风的音乐人听到并挖掘出来之前,已经在封闭的小范围里传唱了一千多年。”

        一个盲眼老汉凭记忆为音乐人演唱了歌曲的几个不连续的小段,据说他是这世上最后一个知晓这首歌的人了。音乐人回到他惨淡经营的公司,用录下的素材为基础,谱写出了后来电视上的那首《白衫郎》。之后的故事,就走上了都市传说的老路:诅咒,命案,失踪,诸如此类。当然,以上那些内容全部无从查证,网上唯一能找到的图片信息,只有一张据说是演唱者的90年代初风格艺术照,以及一张印刷粗糙的卡带封面,封面上显示《白衫郎》列在B面第三首。

        “我没办法反驳那个都市传说,因为关于那个唱片公司,我后来什么信息都没查到。至于那个去陕西采风的音乐人,我甚至连他的名字也没有调查出来。他们就像许多其它同时代的作坊式小型唱片公司一样,淹没在了时间洪流中。不过,我却查到了另一条线索,民国时期,有人曾经在一张叫《新世界》的小报上,以《白衫郎》为名连载过一个惊险故事。作者名叫王策,是个不得志的归国老留学生,他的资料也同样少得可怜,然而,网上却有人专门编写以他为主角的灵异故事,而且,已经编了不少。我不知道那些无聊的好事者是谁,但那些故事,大多经不起推敲。其中最离谱的,是把他叫做什么……‘万千化身之主’……”

        闫康话音未落,忽然被小叶的尖叫打断,说时迟那时快,众人只听见耳边“砰”地一声巨响,整个车厢就开始地动山摇般摆晃起来。

        闫康一个站立不稳歪倒在地,后脑勺重重撞在了金属墙壁上。一阵强烈的晕眩伴随着耳鸣向他袭来,他想要扶着墙重新站起,然而试了两次却都失败了。他瘫坐在地,感到一切都在天旋地转,头沉得像是灌了铅,嘴里弥漫着恶心的金属味,最糟糕的是,他的眼镜也不知去向了。

        “小闫!”一片混乱中传来杨榆的惊叫,闫康抬起头,发现对面倚墙而立的大个子正直愣愣注视着自己上方的窗口。

        “怎么了?”他急忙转过头看向窗外,但是失去了眼镜对焦,他看到的景色一片模糊。

        “雾里面有东西,特别大!刚才撞了缆车一下。”杨榆话还没说完,闫康眼前的白色氤氲中忽然冲出一个巨大的黑色轮廓,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那东西已经重重装在了车厢外壁上。

        缆车晃动得更剧烈了,就像风中一片孤叶挂在树梢苦苦支撑。“抓稳!抓稳!”闫康叫了两声,身体紧紧贴住墙壁,这是他能做的唯一的防护了。闫康喘息着环顾四周,一切都在混乱中分崩离析。叶芸芸已经钻进杨榆怀里,看她的样子似乎是在放声大哭,冯凯安依旧匍匐在地,两手抓住金属椅脚,他好像是在无意识地喊着什么,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动物,哑巴还坐在位子上,用双手撑住墙壁,张着嘴发出不连续的音节,也许是在努力说话一样。

        喇叭里的信天游还在播放,事实上,它的曲调似乎更加欢快了,与车厢里的癫狂搭配在一起,有一种让人作呕的滑稽感。

        撞完这一下之后,黑色轮廓迅速隐没在了浓雾中,大约过了十几秒,它又从雾中冲出,带来一次更猛烈的撞击。这一次玻璃直接被撞出好几道裂纹,连金属的缆车外壁都被撞得变了形。

        车厢里所有的人都已经六神无主,黑色的轮廓却再次一击而退,像是巨鲨沉入白色的海面,留下众人在摇晃的车厢里屏息闭目,等待着接下来的碰撞。

        但是预想中的撞击并没有如期而至,连播放信天游的喇叭都不知何时安静下来了,一切似乎都回归到了深海一般的平静中,只有那两道触目惊醒的裂纹,依旧挂在车窗上张牙舞爪,粗暴地提醒着众人刚才的遭遇并非噩梦。

        “车又开始动了……”叶芸芸低声嗫嚅道。她说得没错,缆车正在徐徐加速,没过多久,它又恢复到了正常的运行速度。窗外,云雾已经散去大半,缆车里的人如逢大赦,除了冯凯安之外,其他人都纷纷把头凑到窗前,拼了命想要用视线扫过外面的每一寸土地。然而,他们看到的只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像是一片波涛静止的海面,延展到视线的尽头,没有道路,没有房屋。没有任何可以确认方位的东西。

        缆车从一个破败不堪的铁架子前略过,这个朽物竟然还没有倒下简直是一个奇迹,他们看到架子顶端装着一个古怪的轱辘,有两个瞧不清衣着的人影正背对缆车,把从轱辘里舀出来的东西灌入身边的陶罐里。众人趴在玻璃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个人从视线范围的左面移动到右面,距离最近的时候,他们甚至觉得自己看清了那两个人的身形。

        远方的山脊上出现了零星的城墙废墟,这或许是某个地方政权建造的野长城,因为据杨榆所知,这里距离长城还很远。在那些城墙废墟的末梢,是一片更加巨大的废墟,也许那里曾经有过一个关隘,但现在,那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剩下。

        缆索前方的白色迷蒙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庞大的阴影,仿佛一头巨兽从浓雾里冲了出来。那就是缆车的终点,一个全金属搭建的临时缆车站。车站里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指示灯兀自明灭。墙上挂着一张西方人的半身照,但是照片的颧骨以下部分已经被撕毁了。

        “那个人,是不是Dr.T?”冯凯安问。

        “我看不清啊。”闫康回答,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眼镜,遗憾的是镜片已经全碎了,他现在看窗外只有一片模糊不定。

        “我觉得他有点眼熟,但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张脸。”杨榆说到这里,忽然感到自己手臂被人轻打了一下,大个子急忙转过头,看到哑巴正站在自己身后,手上拿着一张泛黄的旧报纸,示意杨榆拿去看。大个子接过报纸,发现上面写着“欢迎美国科考队来我市开展联合考察”的头版标题,下面还配了一张全体科考队员的合照。照片很模糊,照相的人显然欠缺技术与经验,照片中所有的人,都呈现出一股木然的呆滞感,照道理说,看这种照片就像隔靴搔痒,应该钩不起人的任何情绪。但是,当杨榆看到这张照片,他忽然有了五雷轰顶之感:“对了,我想起为什么这张脸会面熟了,我见到过他!”

        “你见过他?你见过Dr.T?”闫康对于杨榆的话与其说是不相信,不如说是无法接受,“你什么时候见过他的?在哪里?”

        大个子转过身,脸上表情出奇地郑重:“今天看见的,在这里看见的……而且,你也见过。”说到这儿,他的视线转向了闫康放在座位上的那本书:《百位改变世界的科学家》,他一个箭步过去,拿起书飞快地翻了起来。

        缆车已经快要驶入车站,周围还是没有半个人影,只有指示灯在空无一人的候车厅中急促不安地徒劳闪烁着,像是要唤醒那些早已不在的员工。

        杨榆终于翻到了他要找的那一页,他深吸一口气,把书递到闫康面前,后者眯起眼睛,几乎把脸贴在了书上,这一刻,他的样子说不出的狼狈。足看了三四秒钟,闫康才发出一声像是呻吟的叹息:“是他呀!”

        书的这一页上印着一张美国绅士的黑白全身像,虽然照片中的人看上去还很年轻,但是杨榆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与候车大厅里那张照片中是同一个人,同时,他也是哑巴的报纸上,站在照片最中间的人。

        “是啊,当然是他了。”闫康懊恼地把书扔在了地上,“Dr.T,T博士……特斯拉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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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21-1-5 07:48: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节【风停了(三月二十五日)】

        整个白天,吕籍都在自己的小屋里加固门窗。

        为了抗风,他给窗户补了好多根木条,可是,老苍头总觉得还差一点,窗户上总有一些地方看上去不那么结实,总有一种随时会漏进风来的感觉。

        他就这样像没头苍蝇一样修补了一整天,最后,吕老汉知道自己必须要停下来了。老人张开了一把胡床,坐在乏善可陈的房间中央,疲惫地看着今天的劳动成果,然后,他自己也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那扇被过度加固的木门忽然传来了敲击声。

        “进来吧。”吕籍说,他坐在胡床上并没有动,听语气,他还是那个沉稳可靠的老苍头。

        门开了,一股强风卷进屋内,吹在吕籍脸上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燕忘情披风带沙地从外走了进来,她没有戴覆面,穿的也是寻常女子的衣服,以至于当老人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几乎有点不敢认。

        “渠帅?”他脸上带着欣喜,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您怎么来了?”然而,他的身子站到一半,整个人忽然僵住了,他看到宋森雪跟在女帅后面走进了房子。

        吕籍的失态只维持了很短的一瞬,然后他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重新站直了身体。他看看燕帅,又看看宋统领,这才发现两人都带了些新伤,不过,都不算太严重。

        “稀客,”老人沧桑的脸上露出了孩子般无邪的笑容,“两位都是稀客。”

        “知道我们找你什么事吧?老苍头。”宋森雪一边问,一边转过身把门关好,然后悠然站在了门边。这个举动看似平常,但如今笑面阎罗做出来,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威慑力。

        吕籍点点头:“知道,知道,我不会浪费大家时间的。”

        (药铺)

        “吕无念?”阮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是吕无念?他才多大年纪?你们怎么会想到让来代管破阵营的?”

        “他是虎豹营前任统领吕籍之子,当然不能跟普通士兵相提并论。从吕无念入苍云第一天起,这个小伙子就已经受到了高层的加倍关注。不管是王大师还是宋统领,都认为他是非常时期可以依仗的人选之一。”风夜北说到这里停了停,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其实,在吕无念之前,原本应该还有一个人作为破阵营指挥的备选。”

        “让我猜猜,是不是王洵?”阮糜问。

        “没错,就是王队正。然而,他现在显然是无法承担这个责任了。当然,要渠帅直接指挥破阵营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现在,渠帅也下落不明……”风夜北话音未落,房门忽然被推开了,一脸狼狈相的燕忆眉出现在门口。

        “怎么了?”风夜北朗声问。

        “城西的火灾……已经聚成了火龙卷。沿街十来栋房子都被点着了,尚不知道伤亡情况。”。燕忆眉回答,她脸上虽然还带着慌张,但布满血丝的眼睛,却已经与燕帅有了七分神似。

        风夜北闻言沉吟片刻,随即露出了成竹在胸表情:“派一队将士,把火龙卷必经之路上的房屋全部拆毁,可燃的东西要统统带走,其余的,拆得越碎越好。”

        (吕籍宅)

        “你知道我们会来找你吧?”燕忘情问吕籍,她语气不带半分恼怒,听起来好似同袍间的寻常谈话。

        “犹大被你们找到时,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我没想到还能见到宋统领。”老苍头自嘲地笑了笑,“我早该料到柏公公他们困不住你。”

        “原本我还没那么容易逃出来,但是柏公公把渠帅跟我关到一处,帮了我大忙。”宋森雪说到这里,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柏杞竟然绑架渠帅?”吕籍叹着气连连摇头,“真是疯了。”

        “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燕忘情问,“你都一把年纪了,这件事里你还能得到什么?”

        “就是因为我一条腿进棺材了,我才要抓紧时间做这件事。”吕籍惨然一笑,层层白发压在他皱纹丛生的头颅上,就像风中一团扬起的灰尘。这一刻,老苍头仿佛已是百岁,“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担心一件事:当我到了下面,见到了施鲁,他问我这些年来我都做了什么,我该怎么回答他呢?”老人伸出一双大手,轻抚他憔悴的面孔:“现在,我终于能够对他有个交代了。”

        “那你到下面见着千千万万个阵亡的苍云将士,他们问你为什么要背叛玄甲军,你又要怎么回答?”宋森雪问,语气里全是讥讽。

        然而这些话显然一点都没有触动吕籍,老苍头的神态反而更坦荡了:“人的一生总要有取舍,背叛一些事,效忠一些事。当初你们的选择是放弃施鲁,现在我的选择是与他站在一起。”

        “把吕无念送上破阵营统领的位置,这就是你对老朋友的交代?”

        “破阵营本来就是他们施家的,我只是把它还回去。”

        “怎么?吕无念是施鲁的儿子?”燕忘情挑起眉毛,“绝不可能!施鲁要是有儿子,苍云怎么可能没人知道。”

        “施鲁死时,他投奔到施鲁家才没多久。这孩子太小了,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当时施鲁可能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他把无念托付给了我,说来惭愧啊,我跟当时所有人一样,对他的绝境视而不见,但他还是把我当做他的朋友。无念是一个人到我家的,手上提着仅有的几件行李。我没见过这样的孩子,明明只有这么一点大,却有着成年人一样的眼神,我印象中他只哭过一次,那一天在城外的荒地,他问我为什么没能救施鲁。我告诉他有些错误我们没法去扭转,甚至当事情过后,也永远也不会有人会来听我们的声音,我们是被淹没,被掩埋,被否定,被遗忘的一小群,我们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回应我们。他问我那我们应该怎么办,我说我们应该记住,我们应该等待,如果永远没有纠正的机会,那我们就记一辈子,这是我们唯一的反抗了。”

        “吕无念小时候,如果你能劝一劝他,他说不定会过上完全不同的生活,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你觉得施鲁会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吗?”

        “你们希望无念过上怎样的生活?一辈子活在谎言里?还是像我一样,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地过上一生?每天我都变得更厌恶自己,每天我都在问自己,这一辈子究竟干了什么。我问过无念,是他选择了这条路,他说他可以宽恕谋杀,他不能宽恕遗忘。”

        “够了,”燕忘情不耐烦地打断了吕籍,“交出杀死田公的凶手,我可以饶你们父子不死。”

        吕籍惋惜地叹了口气:“我们的计划里,原本没有杀死田公这一条,这都是那个凶手的自作主张,可惜,你们还是动不了他……他是今上的儿子。”

        (药铺)

        “这些是什么人?”阮糜指着药铺门前一具具面目全非的焦尸问。

        “是驿馆里的人,他们暂时放在这里,县衙已经放不下了。”一个苍云士兵回答。

        “那么柏公公呢?”阮糜急忙问。

        “柏公公伤得很重,军师正在想办法救他。”

        “现在火龙卷怎么样了?”

        “已经快停了,军师的法子确实管用,不过火龙减弱最大的原因还是风开始变小了。”

        阮糜点点头,苍云军士看女校没有其它问题,就回去继续搬运死者。阮糜抬头看着风流云散的天空,心想这座县城所经历的磨难,到此刻或许算是完结了。

        驻足半晌后,阮糜快步赶往风夜北的房间。敲开房门,女校发现风先生正坐在椅子上垂头丧气,他的身边,躺着已经烧糊了一半的柏杞。

        “刚才还吊着一口气,我出门说了句话,人就没了。”风夜北的语气里带着自责,“他当时攥着我的袖子,像是要对我说什么,但是他嗓子已经燎哑,什么话都说不出。”

        说到这儿,风夜北忽然抬起头:“阮校尉,是不是有什么事要问在下?”

        “确实有事要请教先生,”阮糜恭敬地拱了拱手,“你们之前说,今上在潞州时,与一个许姓名仕的歌姬生下许忠杰,后来又让一个家奴暗中照顾自己的孩子。那个家奴后来鸡犬升天做到禁卫将军,还动用关系把许忠杰调到都督府司马任上。这个家奴……会不会是王毛仲?”

        (许忠杰宅)

        当燕忘情赶到司马宅邸时,许忠杰正在朗声读着他最喜欢的玄宗诗集。

        清跸度河阳,凝笳上太行。

        火龙明鸟道,铁骑绕羊肠。

        白雾埋阴壑,丹霞助晓光。

        涧泉含宿冻,山木带馀霜。

        野老茅为屋,樵人薜作裳。

        宣风问耆艾,敦俗劝耕桑。

        凉德惭先哲,徽猷慕昔皇。

        不因今展义,何以冒垂堂。

        这首诗的每一句,许忠杰都在诵读里注入了无限的感情,这一刻的许司马不再是往日那副醉生梦死,昏头昏脑的样子。燕忘情感觉,眼前的中年人仿佛在这首诗里释放出了他一生压抑的所有爱恨。

        “这是父皇在开元十一年写的。几年之后,父皇派过一个宦官秘密来雁门看望我。他老人家给了我这两本诗集作为礼物,这是我唯一从他那里获得的东西,这是我跟他,唯一的联系。可惜,其中有一本弄脏了。”

        “我的一生,只在做一件事,等待,等待父皇的对我的亲情能够重新被唤醒。可是你们知道父皇在民间有多少雨露吗?我心里很清楚我被接回长安的机会微乎其微,但是每当我捧起这本书,希望看起来就不是那么渺茫了,这就是我能够在毫无前途的都府司马任上忍受到如今的原因,我还有希望。”

        “你跟施鲁是什么关系?”燕忘情问。

        许忠杰冷哼一声:“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施鲁,我这么做,是为了王毛仲!”

        “你认识王毛仲?”

        “是他把我从潞州私生子的生活中解救出来,是他给了我司马这么个不会被人看不起的身份,即使在身居高位之后,他还是会派人来看望我,鼓励我耐心等着父皇想起我的那天,王毛仲是我另一个父亲,是我在这个冷漠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那为什么要杀田公?这件事里,他是彻底无辜的人?”

        “无辜?”许忠杰几乎跳了起来,“把县城拱手让给苍云军,你们说他无辜?绝了都督府最后一条生路,你们说他无辜?都督府完了,我们所有人的出路都没了!这一次,还有谁会来救我呢?”司马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原本不想杀他,甚至看到他的那一刻我都没有起杀机。苍云在县城里雀占鸠巢,甚至把都督府排除出了勒索案之外,可是你知道姓田的在干什么?他在搏戏!我亲眼看见他从棋楼里出来,就这么若无其事地在街上闲逛,一点愧疚都没有!”

        “所以你杀了田公,只是临时起意?”燕忘情问,她觉得有些滑稽,又有些悲伤,事情的真相竟然会是这样,让一切失控的,是一个中年婴儿的愤怒。

        “没错,是我杀了他,我承认。”许忠杰说到这儿,眼神透出挑衅,“可你们能拿我怎么样呢?抓我?杀我?我是今上之子,你们担待得起吗?”

        燕忘情的回答却波澜不惊:“你的一生都是这么失败吗?”她淡然问道。一刹那间许忠杰感觉受到了冒犯,对方甚至懒得在自己身上施加怒火,“你的一生都是用这种无力的威胁来换取保命的残羹冷炙吗?”

        说完这句话,燕忘情就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许忠杰没想到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他看着女帅远去的背影,想要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这跟他期待的场面差了太多了,他以为会有一番唇枪舌剑,最后他的敌人会悻悻而归,然而现在,留给他的只有空虚。

        燕忘情已经快要走出门口,许忠杰只能气馁地重新捧起诗集,每当他感觉无能为力时,只有这本书能给他安慰。

        “清跸度……”许忠杰刚念完这三个字,忽然感到喉咙一紧,他慌忙扔下书本想要救护脖颈,但是他的咽头已经被一根极细极韧的丝线勒进肉里,他挣扎了几次也没法扯开。

        丝线又收紧了一把,许司马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有了光晕,燕忘情已经走出了,许忠杰知道她一定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动静,可是她甚至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

        许忠杰的知觉在迅速收窄,他心想,此刻自己摇头晃脑的样子,是不是像极了一个孱弱痴傻的大婴儿。“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他在心中为自己辩解,“我又没有选择。”这是他的最后一个念头,他的脑袋歪向一边,口涎滴在了心爱的诗集上。

        “笑面阎罗”松开了手,任由许忠杰倒在地上,即使以一个中年人的标准来看,许司马也太虚弱了,平常的人,他至少要收到第三把才会死。

        他看了一眼门外,燕忘情已经回药铺了。而他则要留下来处理一下尸体,不过,他本来就是杀手,这不会消耗他很多时间的。

        三月二十五日傍晚,风终于停了。县衙和都督府在苍云的主导下开始了全面的救援工作。王大师在当天夜里醒了过来,他躺在床上看了看天上的星星,然后断言说,雁门今年的风季已经过去了,说完这句话,他又陷入了沉睡。风夜北在检查了一番后表示,大师恢复得很好,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第二天一早,吕无念在潜逃出雁门郡的时候被抓住了,他与吕籍犹大一起被送往苍云堡接受审讯。阮糜去看了他一次,年轻人表现得很平静,阮糜看着他的时候心里忽然浮现出一种猜想:也许当年施鲁罹难时,也是带着这么一种平静吧。

        宋森雪去看过王不空两回,可是两回都刚好碰见和尚昏睡,他在第二次回来的路上遇见了阮糜,就拉着她聊出钱重建万家楼的事。

        “我万万没想到,你就是临山茗者。”女校叹了口气,“但是,你为什么要在留言簿里,故意把别人的怀疑引到苍云那里呢?”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垄上人就是杨不生,他一直试图让苍云和种殃拉上关系,而那时候,苍云确实陷在种殃里面,所以我才引导其他留言者们往虚无缥缈的苍云旧事上去琢磨,我知道,最后他们什么都琢磨不出来。”

        说到这儿,宋森雪拍了拍阮糜肩膀:“渠帅正在找你,如果阮校尉有心重建万家楼,尽管来找我,出钱出力都可以。”说完,他就挂着殷勤的笑容离开了。

        二十六日一早,燕忘情又搬回了都督府,这是都府上下的一致请求。田长史不幸遭歹人毒手,许司马又在家中意外身故,雁门都督府已经处于停摆状态,亟待一名重量级人物坐镇指挥。

        阮糜在偏堂里看见了女帅,后者显然已经经过了充分的休息,覆面又重新戴在了脸上。

        “我们跟都督府达成了共识,县城现在成为苍云的常规驻军地了。”燕帅说到这里,脸上浮现出掩饰不住的得意。

        “田公的真正死因,都督府里有人知道吗?”

        “除了你我和几个苍云高层,没有别人知道。”说到这里,燕忘情眼里闪过一丝精明,“阮校尉,我这可是把你当做苍云自己人了。”

        “在下明白。”阮糜急忙回答,“除了冷将军,在下不会告诉任何人。”

        “那我就放心了……对了,我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说着,女帅取出了一份封口的信函,“我知道你找田公所为何事,但是因为他的意外亡故,你和他的交易并没有完成,今天就由苍云做个顺水人情,你要的东西,苍云替都督府给了。”

        阮糜的眼睛一下瞪得有如铜铃:“这……难道是……”

        “没错,我们苍云也有一份,”燕忘情的声音忽然低沉了许多,像是在言语里灌进了一阵阴风,“你们冷将军一直想要的,虎贲营军函的复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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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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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5 07:48: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一节【雁门关(三月二十五日)】

        这里就算曾经有过人,也一定离开很久了。周问鹤站在关城上俯瞰下方荒凉的广场,心中升起一股怅然若失之感。广场的地面用灰砖拼出了一张方圆十几丈的巨口,巨口张成了夸张的圆形,不知它是在吞噬,还是在吼叫。几件盔甲与鞍具零星地散落在口中,因为常年缺乏养护,都已经成破烂了。

        巨口的中央位置,立着一尊三人高的香炉,它的炉膛早已冷透了,时不时会有硕大的老鼠顺着炉眼进进出出,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成百上千枚大唐军士的腰牌,一大把一大把地扎在炉耳上,像是给香炉梳了许多肮脏的辫子。

        高云止看到眼前的景象,忽然深有感触:“回纥有一首儿歌唱道:最开始的时候,天地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嘴。”

        “嘴?谁的嘴?”道人问。

        “它不属于任何人,它就是一张独立的嘴,不依附于头颅,也没有其它五官。它大得超乎我们的想象,回纥人相信,光从它的上嘴唇出发,永远到达不了下嘴唇。”

        周问鹤对这种可笑的迷信不置可否,他裹紧身上外衣,嘟囔了一句:“这儿可真冷。”

        这里确实很冷,现在还没有完全入夜,远方尚有一抹红霞挂在天穹边缘,像是一滩血泊般殷红地灼人双眼。但空气中的寒意已经透遍了两人全身,一开始,只是撩拨皮肤的丝丝微凉,没过多久,就加剧成了侵肉刺骨的湿冷,道人几乎要怀疑,现在是不是冬天。

        两人回到了关城里,周问鹤点起蜡烛,满眼所见,全是断垣残壁。

        半个时辰前,他们俩沿着长城走入了雁门关,却看到里面已经颓倒成了一片废墟。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清出了一条通往关城顶部的通道,但上去之后除了看到一张大嘴外一无所获。

        于是当下,两个人决定沿着楼梯向下清理。这比刚才往上清理还要费事许多,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两人踩在砖砾上,把大块的断木碎石一件一件从面前搬开,直到现在为止,他们都没有看到路樱来过这里的痕迹,不过那姑娘身形娇小,自然能够钻过道人钻不过去的残骸缝隙,不留下痕迹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就这样向下清了一顿饭时间,两人来到了一座厅堂。厅堂四壁损坏严重,看起来随时都有彻底垮塌的危险。角落里零星安装着几个烛台,如果把它们全部点燃,那么勉强能够有一些聊胜于无的照明。除了他们进来的那扇门勉强能够出入外,另两个入口已经彻底被堵死了。

        周问鹤点亮了两支蜡烛,橘光在黑夜中摇晃跳跃起来,就像是一只橘色的蛾子在黑墙前努力拍打着它的翅膀。道人发现,脚边斜躺着一块木匾,匾额的一半已经碎成木屑,与尘埃混在了一起,稍微完好一点的另一半上写着“点兵”两个字。厅堂的正中央放着一个火盆,火盆里摞着一叠叠烧成脆炭的纸灰。还有许多半烧化的零散册页落在火盆周围,大部分也因为腐朽而不堪辨认。不管当初是谁在这里生火焚书,他都一定很仓促。

        高云止手执蜡烛匍匐在地,一张张残页辨读过来,没过多久,他就向道人表示自己眼前全是星星。

        “这似乎是一份花名册,根据名册上的记载,苍云从上元年间开始,每隔10年就要往这里送一批士兵,而那些人,一个都没能回去。”

        “那么说,这里类似于一所监狱?”道人问。

        “不,这些人是自愿留下的,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是什么,从其中一些对话来看,他们来这里都是怀着赴死之心。”

        “不过看眼下的情况,苍云一定很久没有送人过来了。”道人说着转身环顾四周,他的视线立刻被墙壁上一幅巨画吸引住了。

        如果要说简单一点,墙壁上画的,是一个垂直洞穴的剖面图,洞穴一侧,有人顺着不同的深度,打上了几十方印章。洞穴的入口处,印章上写着“长虫之喙”,它的样子让道人忍不住想起了广场上的巨口;它的下方是一片大泽,旁边印章的文字是“阿鼻海”;海底往下,第三层却又变成空空一片,仿佛那汪洋是浮在洞里的。第三层半空中,画着几个唐人衣冠的男女,只不过,他们全都向下颠倒,两只脚向天上竖着,好似踏着虚无行走。第三层的绝大部分空间,都被一张青面獠牙的脸占据了,颠倒的男女们围绕在顶天立地的青脸周围,像是在对它顶礼膜拜。这一层的印章上写着“慈悲城”;再往下,虚空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从印章上看,它的名字叫做“恸哀之歌”,印章旁还有一行小篆的附注:光明止步。再往下,空旷之中只有点点碎屑,印章上的字是“父与子”,旁边也有注释:“万年刹那,皆为齑粉。”往下还有七八层都各标有名字解释,在洞窟的最下方,被画成一片迷雾,周问鹤只能猜测,在那混沌的深处有一个底部存在,因为,那个位置同样有着一方印章,上面写着“那落迦”[1]。道人又把视线移到洞窟的入口,他发现洞口上方悬挂着一个类似于太阳的火球,火球旁边也有一方印章。印章已经被毁坏,但是,有人为它新补上了三个字“元渡口。”

        “道长!”高云止轻呼了一声。周问鹤无声地点点头作为回应,他也认出了这娟秀的字迹:路樱来过这儿。

        “道长,你快看这里!”少年手执蜡烛站在另一堵尚算完好的墙前,烛光铺展的范围内,残壁上密密麻麻刻满了“正”字。在这些“正”字的末尾处,赫然是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叉,把最后的两三个“正”划得支离破碎。尽管已经时过境迁,周问鹤依然能够从那些叉里面体会到绝望与痛苦,不管那个人曾经在墙上记录什么,最终他一定是放弃了。

        随后,两人又扒开了厅堂的一个出口,出口后方的长廊把他们带到一个明显曾经是官员书房的地方。这里唯一还没有成为碎屑的,是一张案机,它就像是个惶恐的漏网之鱼,不知所措地立在一地残骸之中。案机最显眼处,用镇纸压着一封信,从周围的灰尘来看,这封信不久前刚被人拿起来读过。

        “只剩我们几个了,雁门关必须被放弃。我们几个幸存者达成共识,带上所有的补给,即刻出关。希望有一天,长城的路能够再次畅通,后来的人能看到我这的封遗言,那么他就可以知道,我们是自愿发起这次远征的。既然堡垒无法保护我们,我们就深入敌人的腹地,即使,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敌人究竟是谁。希望所有阵亡的弟兄,能在深渊之前重逢,那时候,我们一定会轻蔑地嘲笑我们此刻的恐惧。”

        接下来是一串姓名:中护军甄文海,支记官方念恩,胄曹童师药,厨师蔡于都,孔目辛大历,司戈郎温茂友,马夫阿史多能。以一整座关隘而言,这份名单实在是短得可怜。

        信的最后,换成了另一种潦草仓促的笔迹:“不要在夜里留在雁门关,此处已经是它们的世界了,每一堵墙,每一扇门都不再安全。它们潜伏在阴影里的每一个角落,夜晚会被它们的欢唱声淹没。你可以用刀剑杀死它们,但难乎其难,如果你还能出去,趁天还没黑,赶紧走!”信的最后,是落款时间:圣历八年乙巳[2]。落款里没有写日期,最大的可能,是书写者已经算不清具体日子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红鼻子的少年忽然问,这也是他们进书房后说的第一句话。

        “不知道,”周问鹤将信重重拍在案机上,“但是肯定已经天黑了。”

        “有人吗?我说,那边有人吗?”墙后忽然有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让周高二人大吃了一惊。好在,这声音既不古怪也无恶意,听起来倒是亲切得很。

        “我是苍云堡派来的探马,我在这里面,嗯,绕了快两天了。”道人心中寻思,墙壁后面的一定是个很知礼的年轻人,因为他的语气虽然透着焦急,却依旧保持着友善与温良,完全是一副谦谦君子做派,“你们能不能告诉我,墙壁那头是哪儿?”

        “好像是个书房。”周问鹤问答。

        “啊,那一定是甄将军的书房了,你们……看到甄将军了吗?”

        “没有,只有一封信,还提到了什么深渊。”

        “深渊?那一定是我昨天在墙上看到那张图上的深渊!唉,当时,我还走在对的路上,但后来也不知怎么的,我七拐八弯就越走越偏了……我说,你们看到那副画了吗?”

        “看到了。军爷你这两天有没有见到一个女子,约莫二十岁上下,身材娇小?”

        “没有,这两天我看到的只有断垣残壁。”

        道人闻言叹了口气,路樱一定来得更早,才会同这个军人小哥错过。墙壁那边又问道:“那边的朋友,你们四周还有没有与深渊有关的东西?”

        “没了,这儿只有破烂,”道人沮丧地回答。

        “这样啊……如果你那姑娘朋友确实来过,说不定跟深渊有关的东西已经被她带走了。”

        “这可未必,我那朋友不怎么喜欢破旧之物。”

        那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疑惑:“可是……到这儿来的人,不都是为了深渊吗?”

        周高二人互望了一眼,两人都感觉摸到什么要紧事的门径。

        “军爷,那你知道深渊的事吗?”道人问。

        “知道不多,军中前辈曾经对我说起过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他说,祸根就是从那落迦的底部诞生的。”

        “那落迦?你是说那片迷雾?”

        “那里不是迷雾,只是那里的一切已经超出常人的理解与表达范围,只能画成一片模糊不明。苍云的前辈说,祸根从其中出来,苦难与生命才开始在世间行走。”

        “祸根又是什么?”

        “这个……他没有跟我说,我只知道,从深渊中出来,根本不可能。”

        “是因为它特别深,还是因为它难以攀爬?”

        “都不是,仁兄你似乎真的对我们所讲的深渊一无所知啊。你之前看到那副画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恸哀之歌’?那一层,光是绝对过不去的,不是因为那一层太深太暗,而是因为,光在那里缓慢得犹如流水侵石,无论千年万年,即使到宇宙湮灭为灰烬,光都来不及走到‘恸哀之歌’的边缘。至于‘父与子’,时间在那里甚至被碾成片片碎屑,再也无法联为一个整体。我想不出走到那里后那里还能剩下什么完整的东西,我只知道,那里往下,就不再有时间这个概念,我们的常识在那一层就彻底失去意义了。但这,还远没有到尽头,之后的路程,只剩下消散,寂灭,当切都回归到绝对的‘无’时,我们才能到达那落迦。”

        周问鹤有点追不上那个声音的思路,也许他的意思是,在一个光与时间都干涸的深渊中,诞生了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存在。墙那边的人似乎越说越有兴致,道人不知道该不该打断他。这时,高云止忽然轻轻扯了扯周问鹤的衣袖,道人回过头,发现少年的表情异常严肃,烛光下,他那只红鼻子仿佛染上了不祥的血色。

        少年悄悄指了指墙壁的角落,周问鹤发现那里裂开了一条不算小缝隙,缝隙的大部分被柜子的遗骸挡住了,从墙对面很难被发现。高云止之前已经清理走了大部分的柜子残骸,他现在的动作,显然是要周问鹤透过门缝瞧一瞧他刚才看到的东西。

        墙壁的另一侧还在侃侃而谈:“然而即使是这样,祸根还是从里面出来了,它让我们存活,也让我们受苦,它是我们出生起就背负的罪孽……”

        周问鹤悄悄俯下身,把眼睛凑到缝隙前。对面太暗了,一开始道人什么都没看见。过了五六个呼吸后,黑暗中的轮廓才慢慢浮现出来。他看到声音来源的地方,靠墙摆着一副破烂至极盔甲,头盔部分歪到一边,几乎完全被阴影遮住。盔甲一定已经在那里摆了很久的时间,因为它通身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道人几乎能感到一股皮革霉腐之气穿过墙壁扑面而来,然而,他看不见有人。

        盔甲一直没有动弹过,它像是一件死气沉沉的垃圾,被随意丢弃在黑暗里。但是年轻的声音确实是从它里面发出来的,那声音没有任何怪异之处,相反,它听起来如此朝气蓬勃:“我家原先也在太原那一块,从小到大我每天不喝一碗醋都觉得难受。那边的朋友,你也喜欢醋吗?”

        周问鹤收回了视线,他看了看高云止,后者用嘴型无声地说了“它们。”两个字。这就是甄将军口中的敌人?它们到底是什么?刚才道人隔着缝隙,清楚地看到盔甲上半部分是瘪的,那样的一副盔甲里,绝对不可能塞着一个人。

        墙那边好像还在等着周问鹤的回答,发现这边一片沉默后,那声音又问道:“仁兄,你还在吗?”

        周问鹤没有回应,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一种如临大敌的危机感袭上心头,不管对面说话的是什么,此刻都跟他只隔着一道失修的墙。

        “你还在吗?”那边又问了一句,一样的口气,一样的语速,一样的声调。周问鹤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你还在吗?”

        “你还在吗?”

        “你还在吗?”

        同样的话在墙后不停重复,周问鹤感觉这欢快的问询中,攀附进了丝丝寒意,即使是鸟鸣兽啼,每一声也应该有些变化吧?即使是晨钟暮鼓,轻重缓急也应该有些许的不同吧?但是这个声音没有,完全没有,它每一句提问,都是对上一句的完美复制。道人的额头上渗出冷汗,也许……墙对面那个……不是活物。

        就在这时,道人又听到一种粗重的喘息声透过墙传了过来,他本能地感到一阵战栗,这声音是属于活物的,但绝不可能来自于人类。

        循环的问话并没有停止,喘息声一开始犹如问话飘渺不定的背景音,但是很快,它就变得越来越强,与问话交杂在一起。道人在那急促的呼吸中听到了焦躁,贪婪与恼怒。但是年轻人的问话,还是没有改变,那么友善,那么愉快,那么朝气:“你还在吗?你还在吗?你还在吗?”

        据说有些蜥蜴,会伸出舌头作为诱饵,虫子看到蜥蜴跳动的舌尖,以为是同类,就稀里糊涂地被诱入了蜥蜴口中。道人想到此处,不禁心胆阵阵发寒,难道自己刚才,一直是在跟一个没有生命的诱饵说话吗?

        道人知道不能再久留了,他一把拉住少年,飞也似地跑出了书房。长廊里满眼所见都是砖石瓦砾,唯一的通路,只有他们刚才清出来那一条。

        “长廊……影子里有东西。”高云止小声说。道人点点头,他也看出,砖瓦狼藉的长廊暗处,有什么正在快速增长。

        “去刚才的大厅!”周问鹤说着,在长廊里用尽最大的努力奔跑了起来。那些黑暗中的存在微微朝二人探出身子,但是,并没有能够阻飞奔的两个人。它们像是一群畸形儿,朝周高二人张牙舞爪地挥动他们短小的手臂。

        两人一路连跑带爬总算回到一开始的厅堂。周问鹤飞快地给所有的烛台都点上蜡烛。但是,两人随即沮丧地发现厅堂太大了,烛光只是制造出了更多的阴影。

        注[1]:致敬《来自深渊》。

        注[2]:甄文海不知道外面已经改元,乙巳已经是神龙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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