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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画眉前缘》(画眉奇缘前传)姥爹是怎样走上怪力乱神道路的(完结),作者:亮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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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发表于 2021-3-18 21:09:4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black白夜 于 2021-4-27 08:28 编辑

    1.子不语

    作者:亮兄

    有人说,人的一生会死三次。

    第一次是他落气的时候。在我们那个地方,没有“断气”这种说法,而叫“落气”。按照老人传下来的说法,人就是一团被肉身皮囊包裹的气。落气便是皮囊里的最后一点气呼了出来,落在地上,随即散去。这皮囊里便没有了属于他自己的气,便与世长辞,不复醒来。

    第二次是他下葬的时候。生前认识的,不认识的,沾亲带故的,非亲非故的人们来参加他的葬礼,作最后一次告别。按照老祖宗传下来的习俗,亲朋好友要来悼念自不用说,但是平时没有交往的人也可以来参加,这叫做“看老”。看老的人在门前放一挂鞭炮,在灵前坐一坐,吃一顿晚饭或者夜宵,便悄然离去。

    人的一生如同春夏秋冬四季,人人要经历,人人逃不过。看一看他人,想一想自己。大大咧咧的人凑个热闹,心思细腻的人不无感慨。但是此后,他与世间人再无人情牵扯,从人际关系里消失了,成为故人。

    第三次是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把他忘记了。那才是真正的死亡。从此以后,世人口中不再提及,也无人念想。仿佛这个人从未到这个世上来过。因此,死亡还不算一个人的终点,遗忘才是。

    外公在世的时候曾跟我说,有些鬼怪其实是为了不被遗忘才在人间作祟。它们不见得有什么仇怨纠葛,或者其他放不下的东西。

    外公跟我说这个的时候,我年纪还小。但是外公常常跟我说一些超过我的年纪范围能够理解的事情。很多事情我在外公去世之后才领悟其中的道理。因此,有时候我感觉外公并没有离开,他常常借助别的方式让我感觉到他还存在这个世间。

    就在今年,有个朋友想在老家买一个老院子,那院子比我的年纪还大,是在六二年建的宅基地。

    由于一些自己的原因,我本不想去,我有意与外公曾经教过我的一些东西保持距离。

    但是朋友说,我也不是非让你帮我看院子的风水怎样,就是你过去之后说几句好话,我心里也会舒服一些。

    我便陪这位朋友去看了那个老院子。

    那个老院子其实挺好的,唯一的问题就是树多且杂,荫住了院子。并且太久没有人住,枯枝烂叶里便生了许多蚊虫。我被蚊虫叮咬了许多包。

    看过老院子之后,我便说,其他的都还好,你买下后,第一个是去除几棵树,尤其是前院里的那棵花椒树,要么砍掉,要么移栽到外面去。第二个是,可能的话,改一下宅门的朝向。

    看完院子,又陪朋友和老院子的主人吃了一顿饭,签了交割协议,就回来了。

    回来之后,我打了一个电话给父亲,大概说了一下那天看院子的事情。

    结果父亲跟我说了许多看房子要注意的风水问题。诸如大门前注意煞气,不能直对马路,也不能直冲挑梁。又说,一排同样朝向的房子左边房子可以高,右边不能高,左青龙右白虎,青龙可以高万丈,白虎不能高一尺。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从来不懂这些。

    因此,我听父亲说完,大为惊讶。我问父亲:“你怎么知道这些东西?”

    父亲一笑,说道:“还不是听你外公常常说,不想记住也留在心里了。”

    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外公并没有离开这个世界,他转借了父亲的语言将他要说的话带给了我。

    紧接着,父亲又嘱咐说:“即使你明白这些东西,话也不要说尽,且留三分余地。”

    父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句话简直跟外公说的一模一样!

    外公去世的前一年,那天是正月初四,节气是雨水,我去画眉村看望他,恰好碰到他跟另一位老人坐在火塘边上聊天,听到了他们聊天的内容。

    外公说:“过年前给人掐算,算得太准,算出来的结果又是厄运。自己差点跨不过今年这道坎。三十之前肚子里肠子打结,打了好几天的吊针。到了初一才好些。”

    那位老人说:“你也是没学全。”

    我听那位老人这么说,心想,难道这位老人比外公还要厉害不成?

    那位老人接着说:“你跟你父亲学了掐算,但是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没有学。”

    听老人这么说,我暗暗吃惊。往日里想要跟外公比较的人不少,但似乎没有谁不心服口服。这位老人不但说外公没学全,居然还能指出哪里没学全!

    我倒要听听外公到底差在哪里。

    那位老人继续说道:“你还要学明哲保身,说话留三分余地,也是给自己留余地。”

    听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

    外公从来不懂得隐藏,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因为这个,他没少吃亏。他不懂得变通。

    因此,我听到父亲说那句话的时候,恍惚感觉说话的是外公。外公因为直言直语而受了不少苦,吃了不少亏。他自己无所谓,却来告诉我不要这样。

    不过也可能是他怕我的母亲责怪。

    小时候的我对外公会的那些东西很感兴趣。外公虽然没有教我的意思,但每当我问起稀奇古怪的事情,他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结果有几次外公正在跟我说这些的时候,被我的母亲听到了。我的母亲大发雷霆,将外公骂了一顿。

    左邻右舍听见了,都过来劝和,说:“别人想学还没有地方学没人教呢,你还发脾气!”

    我的母亲气冲冲道:“学校里又不考这个!考的是语数外!学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影响了我儿子的学习成绩怎么办!”

    如此几次之后,外公便不怎么跟我说这些东西了。

    我大学毕业后,再问外公奇奇怪怪的事情,母亲听见了,不再生气,但偶尔会嫌弃地说:“你外公还没学到你姥爹的十分之一!”在我们那边的方言里,姥爹就是外公的父亲。

    母亲还说:“你姥爹当年也不教你外公。等到你外公满了十八岁,你姥爹突然改了主意,开始教他。”

    我问道:“为什么姥爹突然改了主意?”

    母亲说:“可能跟你姥爹的哥哥有关。”

    我从小就听家里常说姥爹的哥哥的往事。

    据家里人说,姥爹的哥哥自小就是神童,不到二十岁就考上了举人,成为了整个家族甚至地方的骄傲。后来这个神童进京赶考,考完回来的路上走到汉口的时候病逝。家族里流传下来的说法是“血奔而死”。至于“血奔”到底是什么病,家族里的人说不明白,我也无从得知。照我的理解,大约是那时候进京路途遥远,而赶考的书生大多身体羸弱,这千里迢迢地一去一来,舟车劳顿,身体受不了,积劳成疾,便倒下了。

    那时候姥爹的父亲是地方粮官,在京城也有些关系,早已打听到姥爹的哥哥已经中了二甲进士,提前在家里预备了庆宴。

    姥爹的母亲平日里不做梦,做了梦也忘记了。但是在等待新科进士回来的某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醒了,她还记得新科进士高高兴兴地来到她身边,打开了一个画卷一样的卷轴。新科进士指着卷轴上密密麻麻的字,对她说,娘亲,这里面有我的名字!

    梦里姥爹的母亲非常高兴,以为那是题名的金榜。

    家里人人翘首期盼。

    结果回来的只有随行的书童。书童带来的消息让粮官如被砍倒的树一样栽倒在地。粮官的夫人这才明白,梦里的卷轴不是金榜,而是生死册。

    自那之后,粮官不再让姥爹读四书五经,不再让姥爹作功名利禄之想。虽然那时候姥爹已经在这方面展露才华,即将进入声名赫赫的千年学府岳麓书院求学。

    父命难违。姥爹从此游山玩水,饮酒寻仙,不务正业,很快变成了别人眼中的纨绔子弟。

    粮官本以为这个小儿子会无忧无虑地纵情享受人生,却不料他在遍游名山之后对玄黄之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阅读了许多圣贤书之外的书,结识了许多俗世之外的人。渐渐地,这个小儿子走上了一条与仕途几乎完全相反的路。

    用外公的话说,孔子认为我们只知道生时的事情,不知道死后的事情,所以不谈怪力乱神,所以有“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说法。

    既然粮官不让姥爹读孔子的圣贤书了,姥爹就将所有注意力转移到了“子不语”的怪力乱神上。

    有一次姥爹从外地游玩回来,带来一只喜欢吸烟的胖老鼠。每次姥爹躺在竹椅上吸旱烟的时候,那只胖老鼠就在房梁上吸姥爹吐出的烟,如腾云驾雾。这让粮官大为意外又大开眼界。

    后来姥爹看天象便知阴晴雷雨,看地貌便知风水吉煞,看人面便知贫富善恶,甚至看牛蹄便知勤懒好坏。

    后来外公看天象地貌人面学了一半不到,看牛蹄却学得出神入化。

    姥爹因为“子不语”而声名在外,却也因为这个而深受其害。许多知名的,不知名的,懂的,不懂的奇奇怪怪的人找到画眉村来,要跟姥爹交流或者较量。也有很多出于仁义之心的,出于私心的,甚至出于恶意的人找到画眉村来,寻求姥爹的帮助或者故意为难。

    这给姥爹带来了许多正常生活中不会出现的麻烦。

    因为这些原因,姥爹开始并不想将毕生所学教给外公。他犹豫了十八年。

    在外人看来,这样的想法不可思议。但姥爹确实高瞻远瞩。后来外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被这些东西害了。这是后话。

    但在外公十八岁那年,姥爹忽然改变主意。

    在那一年,姥爹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了“血奔而死”的哥哥。他找到早已还乡种茶的书童,又寻到早已在佛前与青灯相伴的未曾过门的嫂子,打听了一些关于他哥哥的事情,越来越觉得哥哥的死非同寻常。

    于是,姥爹将已经十八岁,个头几乎与他差不多的儿子叫到身旁。

    “岳云,从今天起,我会教你一些以前在你的世界里从来没有的东西。你学会后,代我去一个不同于你以前看到的世界,帮我解除一些关于你那个早逝的伯伯身上的困惑。你愿意吗?”姥爹躺在他最喜欢的那个竹躺椅上,眼睛往上看着。

    老屋是没有天花板的,向上看能看到房梁和鱼鳞一样的瓦,以及瓦与瓦之间漏下的光柱。光柱里能看到许多飞舞的灰尘。平时那些灰尘隐匿在空气中,以人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它们的存在。它们只有在光柱中才原形毕露,盘旋飞舞,嚣张跋扈,仿佛这个世界是一个大池塘,光柱所在的地方被一根看不见的棍子搅浑了。

    “父亲,你说的是我们家考上了进士却半途病逝的伯伯?”外公问道。这段让整个家族遭受打击的记忆,外公小时候就听说了无数遍。

    姥爹从竹躺椅上坐了起来,目光从堂屋通过大门穿到了虚无的前方,然后缓缓说道:“他可能没有死。他只是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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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18 21:21: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章:

    外公对从未见过面的伯伯并不感兴趣,对姥爹的玄黄之术也只是好奇,还没有到着迷的程度。

    所以,当姥爹郑重其事地说要教他的时候,外公显得意兴阑珊,甚至有点儿抗拒。

    相比天上的星宿,地上的风水和玄奥的人生来说,外公显然对河里的鱼虾更感兴趣。

    外公年轻的时候水性很好,能在河里双手捉鱼。他读过几年私塾,但是那时候科举已经没有了,他又不愿意上新式学堂,便一直赋闲在家。如果后来没有动荡的话,外公一辈子也不愁吃喝。他也没有别的爱好,唯独喜欢在水里捉鱼。

    因此,当姥爹说打算教他是因为要他去找一个从未见过并且早已不在的人的时候,外公以为姥爹是病糊涂了。

    姥爹那一年确实病了好几个月,但他不喝药,家里人怎么劝都没有用。那时候外公就认为姥爹有点儿糊涂了。

    姥爹看出来外公不大乐意,想了想,说道:“你要是跟我学呢,等你学成了,我就告诉你如何捉到水库里的沉脚鱼。”

    画眉村的后山里有个大水库,水库里淹死过不少人,并且出事的位置常在同一处。

    有人便说那个地方有水鬼。水鬼是要找替身了才能重入轮回的。替身又要找新的替身,如此循环往复,所以淹死人的地方常在同一处。

    水库一旦淹死了人,就要把水放干,寻找尸体。

    奇怪的是,每次水库里淹死了人,人们打开水坝,将水放干之后,却找不到溺水者的尸体。

    于是又有一个说法传了出来。有人说水库底下的淤泥里有一条修炼了几百年的沉脚鱼。这鱼之所以叫沉脚鱼,说是这鱼原本在这山水之间修炼,本来想要修成人形,不料没修出双手来,却修出了四只脚,变成了无法修炼成人的怪物。这怪物昼夜沉在水底或者潜入淤泥深处。

    有人见过水库的水面上冒出石磨一样大的泡泡,有人游泳的时候踩到过龙脊一样的鱼背,脚底被鱼鳞划伤,但也捞到手掌一般大小的鱼鳞。但始终没人真正见过沉脚鱼。

    这沉脚鱼与水鬼狼狈为奸,水鬼拉人下水,沉脚鱼则吃掉落水的人。

    其实画眉村前面有个洗衣的池塘也有过闹水鬼的传闻。后来人们将一头跟真牛一样大的石头牛投入洗衣池塘中,借以镇压邪祟。那个洗衣池塘果真没有再出过意外。

    但是后山的水库从来没有人说要投入石牛来镇压沉脚鱼和水鬼。可能是因为洗衣池塘在村前,人人天天来去经过。水库在后山,少人光顾。人都只关注眼前的危险,不顾或者是顾不上那些不在眼前的危险。

    后山水库的传闻非但没有让所有人远离水库,反倒让一些年轻人以身试险。有的年轻人甚至夸下海口,说要生生将那沉脚鱼捉起来。

    外公虽然没有跟人说过要将沉脚鱼捉起来,但是如果真的捉到了,必定让许多同龄人刮目相看。

    姥爹知道年轻人的心性,所以故意以这个来诱惑他。

    外公动摇了,却有些不放心。他说道:“你怎么突然想起伯伯来了?又为什么非要教我玄黄之术?”

    姥爹接下来的回答吓了外公一跳。

    姥爹说道:“不是我突然想起了他,是他突然想起了我。”

    外公迟疑了片刻,看了看姥爹的眼神,不像是思维混乱的样子。

    “他都已经过世这么多年了……你是怎么……知道他突然想起了……想起了你的?”外公小心翼翼地问道。

    从来只有活着的人想起逝去的人,哪有逝去的人想起活着的人的道理?活着的人给逝去的人烧纸,或许可以传递哀思,或许逝去的人感受得到。可是逝去的人要怎么做,才能让活着的人感受得到他的思念?外公听得糊里糊涂。

    “你……梦到了?”外公问道。这是他能想出来的唯一答案。

    姥爹摇摇头,叹了一声,说道:“今年开春的时候,他来过家里。”

    姥爹这句话可把外公吓了一跳。

    虽然姥爹几乎天天跟不同寻常人的奇奇怪怪的人打交道,但是外公自出生以来,仍然活在属于他自己的正常得几近于枯燥的世界里。姥爹有意不让外公接触这些。哪怕外公看到了离奇的事情,姥爹也有一套归于正常的解释。

    这跟我出生后,家里人对待我的方式非常类似。我一出生,姥爹和外公便给我做了一个三尺来长的桃木符,插在我家米缸旁边。我小时候看到米缸旁边的桃木符,问家里人那是做什么的。母亲告诉我说,那是敬神的。等我过了十二岁,那个桃木符就消失了。又过了大约十年,已经读大三的我偶然一次在楼上的门后看到了消失多年的桃木符。我心想,搁置在这里还挺渗人的,不如当柴火烧了。母亲听我说要烧掉桃木符,大喊一声:“怎么能行?这就是你啊!”听母亲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母亲这才将刻意隐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告诉我。

    母亲告诉我说,那是我的替身。

    我一出生,姥爹通过我的出生时辰算到我根基不稳,人生的第一个生肖轮回之前难关重重。过了十二岁之后,才会一路顺畅。“十二岁前处处是险滩,十二岁后一马走平川。”姥爹是这么说的。那时候姥爹已经行动不便,天天躺在竹躺椅上。他交代外公给我做了一个替身桃木符,送到我家里,让它代替我受苦受难,从而保佑我平平安安。

    家里人怕我知道这些事情后吓到,所以一致就这件事对我保持缄默,让我以为米缸旁边的桃木符跟我没有任何关联。

    但是中间出过一次意外。

    大概是我七八岁的时候,那时候很多小伙伴迷恋武侠,动不动就舞枪弄棒,以为自己是骨骼精奇的武术可塑之才。大家都没有真刀真枪,于是将木棒削成剑或者长枪的模样,在上面涂涂画画修饰一下,更讲究的再加一个流苏坠子,然后就要去行侠仗义,仗剑走天涯。

    我见家里米缸旁边的桃木符刚好跟剑的长度差不多,大小也勉强合适,虽然上面写满了各种看不明白的字,还有一道裂缝,但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将桃木符拔了出来,当做一把绝世的好剑,跟小伙伴打闹玩耍。

    更要命的是那时候玩心太重,打闹一番之后,我随手一扔,忘了将它带回来。

    母亲做晚饭的时候,去米缸勺米,发现桃木符不见了,大惊失色。

    我承认是我拿出去玩了,忘了拿回来。

    母亲虽然着急,但也没有打我,她和父亲两人在村里到处寻找,找到将近半夜,终于在一个草丛里找到了它。

    当晚,我的左手如被一个力大无穷的人捉住手腕反向拧住了,仿佛要将我押解到哪里去。

    我的手疼得厉害,无法写作业,更无法睡觉。

    那晚我非常害怕,但并不是害怕那桃木符,而是害怕作业没有写完,老师会批评我。

    第二天,母亲将外公接到家里来,外公神色凝重,见了我之后欲言又止。外公从来不跟我发脾气的,欲言又止的样子已经是他此生中对我最严厉的一次。他将桃木符插回米缸旁,给它培土,给它道歉。

    母亲声色俱厉地跟我说,以后我绝对不能再碰它。

    即使那个时候,我仍然以为母亲是为了敬重神而生我的气,不知道她是为了我而生我的气。

    外公给桃木符道歉之后,我的手渐渐好了过来,仿佛那个力大无穷的人慢慢地没了劲儿。

    即使我过了十二岁,不再需要那个桃木符保护我了。母亲仍然偷偷保留着它,将它放在偏僻的角落里。

    在我的印象里,十二岁之后,桃木符已经不复存在,甚至那段记忆都渐渐模糊了。直到那次我偶然发现隐匿在门后的它,突发奇想要将它当一根没有用的柴火,母亲才告诉我那个桃木符真正的作用。

    我这才明白,我以为平淡无奇无忧无虑的童年,背后原来有这么多我不知道的光怪陆离匪夷所思担惊受怕的事情。

    原来我以为与我无关的事情,实际上与我密切相关。

    原来我不相信的东西,实际上早在我相信之前出现了。

    原来我所认识的世界,跟长辈们认识的世界大相径庭。

    在外公的人生里,前面十八年也活在一个没有任何怪异的世界里。十八年后,他发现了另一个世界。再后来,他说他发现每一个人的世界其实都不相同。

    姥爹改变主意的那天,外公没有意识到他正站在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门槛上。是跨过去,还是退回来,只在他一念之间。

    在之前的世界里,一个已经故去二三十年的人,是不可能再回到曾经的家里来的。

    外公觉得姥爹越说越离谱,便说道:“父亲,你先眯眼休息一下。这件事过两天再说吧。”

    姥爹攥住外公的手,说道:“我还没糊涂呢。他来的那天上午,你正在老河里摸鱼。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家。”

    接着,姥爹给外公讲述了那天的全部过程。

    姥爹说,那天是难得的好日子,早上他起来时看了老黄历,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吃完早饭后,家里其他人都出门各忙各的事情去了。他将竹躺椅搬到堂屋的门口,然后躺在上面打盹。

    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还在大门外的石阶下面,正一点一点往石阶上爬,到中午的时候才能爬过高高的门槛,跌入堂屋里。

    可是外面一只母鸡不让他打盹。那只母鸡一直咯咯咯地叫,应该是刚刚生了蛋。

    那只母鸡总是不在鸡窝里生蛋。它好像发现了鸡窝里的蛋从来没有多过,或许想到蛋都被人捡去了,于是常常将蛋生在屋前那棵枣树下面。在这一点上,它比其他的母鸡更有灵性。

    枣树下面长了小枣树和杂草。它以为那样就可以将鸡蛋隐藏在里面,却忍不住每次生完蛋就咯咯咯地叫。这是母鸡的天性。它即使有了一定的灵性,仍然无法改变与生俱来的天性。

    他忍不住坐了起来,扶着门槛,斜了身子去看那只不同寻常却无法改变天性的鸡。

    就是这个时候,他眼睛的余光看到一个穿着长袍马褂的人朝这边走了过来。

    他转头朝那个人看去,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仿佛一个以前认识但许多年没有见过的朋友。

    但是那个人不可能是许多年没有见过的朋友。因为那个人看上去比他的儿子马岳云还要小一些。脸上稚气尚未完全脱去,走路的姿势却非常潇洒,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潇洒。

    那个人见了坐在门口竹躺椅上的他,笑了笑,温和地说道:“没出去呢?”说话的语气仿佛一位长辈看到了在家里偷懒的晚辈。

    且不说年纪差距,就姥爹在方圆几十里的名声来说,那个人这么跟他说话显得没大没小,不知礼节。

    但是他不但没有觉得那个人唐突了,反而莫名其妙地心头一疼,鼻子一酸,泪水差点儿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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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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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19 20:03: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章:

    “你是……”他想问问那个人是谁,可是悲伤得说不出后面的话来。

    明明那个人是朝着他走来的,但他感觉到了生离死别时无法挽留无法改变的悲伤。

    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产生这种怪异却又不可自拔的情绪。

    第一次是他遇见最心爱的一个名叫小米的姑娘时出现的。看到那姑娘第一眼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会失去她。

    他生来直觉灵敏,能感知许多常人感知不到的事情。人人羡慕他能预知未来,想要学他这个本领。但是别人不知道,这个超乎常人的感官没有给他带来快乐,往往带来的都是痛苦。

    那个人跨过门槛,低下头看了看坐在竹躺椅上的他,说道:“你坐着吧,我看看就走。”

    说完,那个人跨过拦在门口的竹躺椅,要往堂屋里面走,却被长袍的下摆拽住了。

    那个人侧头一看,原来是长袍的下摆被竹躺椅侧面一个凸出的竹楔子挂住了。

    那个竹楔子早就松动了,他想过换一个大一些的竹楔子,但是一直没有换。

    那个人弯腰将下摆从竹楔子上取下。弯腰的时候,十来颗白生生的大米从那个人的袖子里滑落出来,撒在了竹躺椅上。

    他心生疑虑。谁出门的时候会在袖子里揣大米?

    他看出来,那十来颗大米不是新米,而是不知存放了多少年的陈米。

    因为落在竹躺椅上的大米上面有细细的丝,陈米放久了生了虫才会有这样的丝。新米要晶莹剔透一些,不会这样白生生的。就这十来颗大米里,还有好几颗是残缺的,不是断了头,就是折了尾。

    他忽然记起,当年家里派人去汉口运来新科进士的尸体后,将尸体停放在老河边的稻田里。按照本地的风俗习惯,在外横死的人不能进屋办丧事。他的母亲哭着给他的哥哥换了一套新的长袍马褂,然后在长袍的袖子里塞了许多新米。

    他的父亲仍然倒在床上,没有力气出来看一眼。

    他陪在母亲身边,看着母亲将一把一把的新米塞进哥哥的袖子里,迷惑地问道:“母亲,你这是做什么?”

    母亲抹泪道:“去阴间路途遥远,让他带些在路上吃。你回家里去拿一盏灯来,阴曹地府一片黑暗,没有灯光怎么看得清道路?”

    他急忙跑回家里,找了一个煤油灯盏,又飞快地跑回稻田里。

    那个煤油灯盏装满了煤油,在他奔跑的时候左右颠簸,煤油漏了出来,散发着奇怪的气味。

    走到哥哥身边时,煤油灯洒了几滴在哥哥崭新的马褂上,留下了几点渐渐晕开的油渍。

    母亲心疼地拍打被油渍污染的地方,责备道:“你看你,叫你拿个灯盏都拿不好!”

    可是油渍哪里是能用手拍打下来的?她那双徒劳的手上也沾上了气味冲鼻的煤油。

    最后,他的哥哥带着满袖子的新米和一身的煤油气味离开了稻田,埋在了无人祭祀的乱葬岗。这也是不成文的风俗习惯。

    他看着竹躺椅上生了虫的陈米,顿时毛骨悚然!

    难道是哥哥回来了?他心想道。

    可是那个人长得跟他记忆中的哥哥不太一样。

    在他发愣的时候,那个人已经穿过堂屋,走到后面的天井那边去了,朝着南边张望,仿佛这里就是自己的家。

    他想要站起来追过去,可是双脚忽然使不上力气,无法站起来。

    不过不用他追过去,那个人已经从天井反身回来了。

    那个人脸色慌张,惊讶地问他道:“门楣上怎么多了一块镜子?”

    他还没有回答,眼睛直往那个人的马褂上看。在马褂最下面的一字扣边,隐约有几点油渍,仿佛吃饭时不小心溅了汤汁在上面。

    不等他答话,那个人就慌慌张张地跨过竹躺椅,越过门槛,逃也似的离开了。

    那个人一走,他的双脚就恢复了知觉。

    他赶紧走到堂屋后面的天井边,朝那个人刚才张望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一块圆形的小镜子。

    斜照的阳光与屋檐擦肩而过,落在那块小圆镜上,小圆镜反射出一道光,照在对面墙窗户的窗棱上。

    小圆镜年代已久,镜面被腐蚀出了白的红的绿的放射状斑点。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巧夺天工的匠人在上面精心雕刻的花。不过那些腐蚀出来的花没有一点生机,死气沉沉。

    那块小圆镜是新科进士的丧事办完之后挂上去的。挂镜子的那个房间曾是新科进士十年寒窗苦读的书房。

    按照习俗,镜子应该挂在大门的门楣上。据说这样的话,若是亡者留恋生前居住的地方,忍不住回来的话,就会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人见了鬼会害怕,新死的鬼以为自己还没死,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也会害怕,从而想起自己已经阴阳两隔,知道自己再回去会吓到亲人,便会放弃执念,自行离去。

    他的母亲本来要按照惯例将镜子挂在大门的门楣上。可是家里有个人死活不依。

    那个人名叫阿愿,是粮官同僚的女儿。阿愿的父亲因一桩震惊朝廷的案件受了牵连,临终前将女儿阿愿托付给了粮官。粮官将阿愿带回来后,给予无微不至的照顾。阿愿比他哥哥年纪小三岁,自愿做了服侍大少爷一切日常起居饮食的丫鬟,十来年陪伴在大少爷身边,直到大少爷赴京赶考那天。

    正是这个阿愿死活不同意在大门上挂小圆镜。她怕大少爷的魂魄不能进门。

    粮官一家都知道阿愿喜欢大少爷,虽然大少爷已跟敖山的大家族王氏有了婚约,她依然此心未改。并且在她有意无意的引导下,跟大少爷有过肌肤之亲,早把自己当做是大少爷的人了。

    阿愿跟大少爷的关系,住在马家宅院里的上上下下都知道。

    他记得在一个艳阳天里,阿愿晾在天井中央的被子中央有一团朱槿花一样的血迹。家里人上到管家,下到厨子,路过天井的时候都忍不住侧目,偷偷言语。

    天井四周都是厢房,不是晒被子的好地方。但是那天阿愿偏偏将自己的被子晾在那里。

    早有人偷偷叫了粮官夫人来。粮官夫人见了被子上的朱槿花,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生气地叫过阿愿,责备道:“我只是让你照顾大少爷的冷暖起居,你将来还要寻个好人家的,怎么能和大少爷做这等苟且之事?”

    阿愿垂首道:“我知道老爷和夫人迟早要给我寻个好去处,所以想了这个法子。我自知因了我的父亲,家族名声不好,我没有贪念,只求给大少爷做个通房丫鬟。”

    粮官夫人听了阿愿的话,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时候通房丫鬟并不少见,往往是随着女主人一同陪嫁到男方家的婢女,实际上与妾没有什么差别。甚至明面上身份比妾还要低一等。妾好歹有个名分,家境好的往往还有下人伺候。通房丫鬟说到底还是下人,甚至属于嫁妆的一部分,既担了妾的事实,还要做丫鬟的苦活。

    粮官夫人是明白阿愿性情的,阿愿虽然因为父亲受了牵连,但大家族的气质还在,平日里心高气傲,只是稍稍藏着。一般人还真入不了阿愿的眼。没想到她为了留在大少爷身边,竟然宁愿做个通房丫鬟!

    粮官夫人又可怜她又被她感动,叹了一口气,说道:“傻姑娘!就算有通房丫鬟,那也是跟女方一起过来的!”

    话虽这么说,但是自此以后,马家宅院里的人都把阿愿当做将来大少奶奶的嫁妆了。

    大少爷病逝于汉口的消息传来后,阿愿试图在书房悬梁自尽,被煮饭的厨子发现,及时将她救了下来。

    此后她日日以泪洗面,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粮官夫人叫了人专门守在书房门口,以防她再想不开。

    当听说大门上要悬挂镜子的时候,她从书房里冲了出来,掀翻了大门口的梯子。梯子上正要挂镜子的人摔了个四脚朝天。

    粮官见阿愿有情有义,便如了她的愿,破例没有在大门的门楣上悬挂镜子。

    不过最主要的是粮官是读圣贤书的人,不太信神鬼之事。

    后来阿愿精神失常,常常半夜起来大喊大叫,说大少爷回来了,在书房里写字。她还说,她听到了书房里有大少爷的脚步声,闻到了墨香。

    原本不信神鬼的粮官也被她吓到过几回。

    下人们也胆战心惊,到了晚上就不敢到书房这边来。

    如此闹了两个月,有一次全家一起吃晚饭的时候,疯疯癫癫的阿愿欣喜道:“大少爷今晚要接我走。”

    众人以为她又发疯了,不以为意。

    果然,那天夜里阿愿消失了。

    粮官遣人到处寻找,可是阿愿如人间蒸发一般杳无音信。

    阿愿消失后,粮官想起阿愿发疯时说过的话,每次从大少爷书房前进过的时候,总觉得有些怪异。于是,粮官叫人在书房的门楣上挂了一块小圆镜。

    他没想到,时隔二三十年后,这个小圆镜居然吓走了穿着大少爷临终前的衣服的人!

    他心中有许多疑惑。如果刚来那个人不是哥哥,为什么会看到镜子就吓得仓皇离去?如果那个人是哥哥,为什么相貌变得跟以前不一样?倘若那个人是哥哥的转世,为什么会穿袖子里有陈米,一字扣旁边有油渍的长袍马褂?

    哥哥走后,他放下了里面有黄金屋颜如玉的圣贤书,熟读了奇闻怪谈荒经野史佛书道藏,即使说不上生死通透,也自认为熟知阴阳了,却弄不明白刚才那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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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20 16:05: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章:少女梦

    外公听姥爹说完,顿时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您老人家见识多广,学富五车,都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死去的鬼还是转世的人。我对玄黄之术还一窍不通,临时上阵,那怎么能行?

    关于转世的说法,外公不是没有听说过,也有些好奇。但是真的要去接触这些东西,他还是不敢。

    所谓“信之则有,不信全无”,不接触也许就碰不到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一旦接触了,相信了,恐怕就会接二连三源源不断。

    比如那个穿着长袍马褂的人,在姥爹眼里就疑点重重。若是当时在家里的是外公一个人,或许就把那个人当做精神不正常的邋遢人了。

    在这一点上,后来被外公找到的书童也有几乎是同样的感受。

    书童对前去拜访的外公说:“在遇到大少爷之前,我目不识丁,过着与牛羊鸡鸭几乎没有区别的生活。除了干活吃饭睡觉,心里没有其他的事。偶尔有了动物一样的冲动,就去找那个卖豆腐的豆腐西施。我知道有好几个人常去豆腐西施那里,有比我大的,有比我小的,有比我高的,有比我矮的。豆腐西施像接纳我一样接纳他们,来者不拒。但是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也没有恨意。牛啊羊啊鸡啊鸭啊,不都这么过的吗?只有老虎狮子和鸳鸯才一只对一只。但是真的鸳鸯老虎和狮子,我都没见过啊。我就是牛羊鸡鸭的命,怎么能把自己当做老虎和狮子呢?后来我父母亲想要我学字,可是没有钱送我进私塾呀,于是去求你的爷爷马老大人,马老大人是大善人哪,他老人家让我做了马大少爷的书童,跟着马大少爷学点儿字,既不用交钱,还给我吃住和月钱。”

    外公只当是奉承话来听。可是接下来书童说的话让外公吃惊。

    书童接着说道:“要是我不学字,反倒一辈子安安心心过牛羊鸡鸭的日子了。学了字之后,我不但没落到好,反而觉得人生处处难以忍受。我不再安心于过干活吃饭睡觉的日子。我回去之后见了别的人从豆腐西施屋里出来,就恨那些人,就恨豆腐西施不知廉耻。我有了超过我能够承受的愿望。我无法再回到我曾经觉得舒适容易满足的世界里去。”

    外公见到的书童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离开马家已经二十多年,可是他从马家离开之后,花了二十多年仍然无法回到曾经的世界里。

    外公没有想到,粮官的一片好意,却让这个人成为了夹在识字的世界和不识字的世界之间的人,两个世界既都进不去,又都摆不脱。

    当年书童跟随大少爷赴京赶考时,年纪也就十七八岁,跟开始学玄黄之术的外公差不多。

    因此,外公听了书童的感受,对自己的未来也担忧起来。

    只不过这种担忧在姥爹改变主意的那天就产生了,而不是像书童一样闯入了新世界之后才醒悟过来。

    外公站在姥爹的竹躺椅旁边时,就如站在一个新世界的入口。那时候他还没有见过书童。

    姥爹何其聪明,他一眼就看出了外公好奇又恐惧的心思。

    姥爹叹道:“哎,我何尝不知道让你帮我解决这个问题是勉为其难?我之前并不想让你参与这种事情。那个人走后,我曾自己去找过当年陪你伯伯进京的书童,也找了当年等你伯伯归来就过门的王氏。可是我不但没有弄明白,反而陷入了更加难解的困惑之中。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深陷其中,有些事情可能看不明白。你初来乍到,反而可能看得更为明白。”

    在姥爹跟外公说这些的时候,外公还没见过进士伯伯的书童,但是已经常常听人说起差一点儿成为他伯母的女人。因为那个女人的经历颇有传奇色彩。

    他听人说,那女人是敖山那边一个大家族的千金小姐,姓王,十五六岁时画像送到了皇宫,据说天仙下凡之貌,被皇上钦点,要选她入宫。

    王姑娘不知道自己的画像被送到了皇宫,得知皇上要她入宫,竟然坚决不从。王家父亲在京做官,听说此事,吓得赶紧回了敖山,与家族里所有长辈一起劝说。上至家族兴衰,下至个人安危,长辈们连哄带吓,希望王姑娘早早启程赴京。可是王姑娘誓死不从。

    王家父亲无奈,转而问道:“莫非你已有心上人?”

    王姑娘点头承认。

    王家父亲问道:“他在哪里?姓甚名谁?”

    王姑娘道:“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我知道,他在来找我的路上。”

    王家父亲愤然道:“你都没见过,怎么知道他是你的心上人?”

    王姑娘道:“梦里见过。我见了他心生欢喜,他见了我叹为仙人。我们虽然没有见面,但在梦里已有相合之实。我们在梦里约定,梦醒之后,他来寻我,我会等他。”

    王家父亲跺脚道:“说来说去,不过是少女怀春,一场幻梦而已。你怎么能把梦当真?”

    王姑娘反驳道:“人生亦如梦,忽春忽秋,忽生忽死。父亲为何要将名利当真?您若是送我入宫,就是要将我的梦抢夺去,换你的升官发财梦!”

    王家父亲摇头道:“你是我的心头肉,我怎么会为了我的仕途牺牲你的青春?你不知道,多少人做着梦都想进入京城,走入红墙黄瓦雕栏画栋的皇宫?又有多少人明争暗斗费尽心思,只为了一睹龙颜?我是为你一生的荣华富贵着想啊。”

    王姑娘道:“父亲若是真心为我着想,就让我留在敖山吧。”

    王家父亲无奈,最后让王姑娘的表妹代替她进了宫。那表妹跟王姑娘长得有几分相似,对照画像确实看不出多大差别。何况送到皇宫的画像要经过画师之手,只要给画师足够打点,画像上的人确实往往比真人更加顺眼漂亮。那表妹一心想要入宫,做人上人,自然是求之不得。入宫后,她备受皇上宠爱,她本家的家族中人纷纷升迁。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在姥爹的哥哥去敖山提亲之前,人人以为王姑娘为了保护心上人,故意以梦的说法来搪塞父亲。她不说出心上人是谁,是担心父亲加害于心上人,使得心上人有性命之忧。

    王姑娘从不辩解,即使有人将外面的传言说给她听,她也只是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王家父亲暗暗让人盯着王姑娘,想要寻出那个让他女儿魂牵梦绕的男人,可是没有找到蛛丝马迹。

    三年后,姥爹的哥哥第一次去敖山见到王姑娘。王姑娘的第一句话是:“你可算来了。”

    姥爹的哥哥后来说,他见到王姑娘的第一面时,王姑娘脸上戴着半透明的丝巾。他听到王姑娘说那句话时,好像曾经在哪里听到过同样的声音。他看到王姑娘的那双眼睛时,好像曾经在哪里与这双眼睛对视过。

    他顺口说道:“我好像是第二次听到你说这样的话。”

    当时他和王姑娘的身边还有许多马家和王家的人。两家人见王姑娘和马大少爷初次见面就胡言乱语,都觉得不可思议。但是王家人碍于马家人在场,不敢说马大少爷不正常。马家人碍于王家人在场,也不敢说王姑娘莫名其妙。

    姥爹的哥哥启程离开敖山时,王姑娘送了一张纸条给他。送别时因为还有许多亲朋好友在场,他不便立即打开来看。

    离开敖山后,他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着:“犹恐相逢是梦中。”

    据说,马大少爷从敖山回来之后,将那纸条放在书桌上,用镇纸压着,常常对着那纸条上的字看得灵魂出了窍一般,一看就是一炷香的时间。

    阿愿为此忧心不已,毕竟那时候距离进京赶考的时间已经不远了,十年寒窗苦读,可不能在这个时候耽误了前程。

    阿愿不敢将马大少爷灵魂出窍的事情说给粮官和粮官夫人听,免得他们也担忧。她偷偷说给管家听了。管家跟着阿愿偷偷在书房门口瞄了几回。

    管家说:“少爷的魂儿怕是留在敖山没回来。这魂儿要是离开身体太久了,恐怕就回不来了。人要是没了魂儿,就跟行尸走肉差不多。”

    听管家这么说,阿愿更是焦急。

    阿愿问管家:“要不要找个神婆去敖山把少爷的魂儿喊回来?”

    管家摇头道:“喊魂这种事情,只对小孩子有作用。小孩子玩心重,容易魂不归舍,身体回家了,魂儿还在外面玩。家里人出去一喊,魂儿听到了名字,想起天已黑了,要回家了,便跟着大人回去。少爷已经过了小孩的年纪,心智成熟,不可能是因为玩心重才没回来。所以这种喊魂的方法对少爷没有作用。”

    阿愿没了主意,问道:“那该怎么办?少爷天天这样,影响了读书可不成!”

    两天后,管家问来了一个偏方,说是给少爷多喝当归茶,或许可以让少爷恢复正常。

    管家对阿愿说:“当归当归,提醒少爷的魂儿应当归来。”

    阿愿信了管家的话,此后给马大少爷泡茶,她就用剪几段当归进去。

    马大少爷闻到茶水中有当归的香味,问阿愿道:“怎么放当归了?”

    阿愿回答说:“少爷马上要去京城考试了,这当归补气生精,强形体,益神志,喝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马大少爷没再多问,天天喝阿愿泡的当归茶。

    大约喝了半个月的当归茶后,有一天晚上,阿愿给书房换了新蜡烛,给正在伏案苦读的大少爷换了新茶,又给大少爷肩膀上搭了一件薄衫,然后出了书房。

    刚出书房,她就看到天井旁边站了一个人。

    那个人见阿愿出来,慌忙往柱子后面躲。

    阿愿见那个人身形有些熟悉,于是走了过去。

    绕到柱子后面一看,阿愿吃了一惊!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少爷!

    大少爷面色苍白,眼神慌乱,如被人发现的小偷一般微微发抖。

    “少爷……你……你……你怎么在这里?”阿愿惊讶得舌头打了结。这个大少爷虽然跟刚刚在书房里读书的大少爷一模一样,但是眼神和气质与她认识的大少爷完全不一样。

    阿愿心里犯嘀咕。我刚从书房出来,少爷还在书桌边。他怎么可能这么快跑到外面来了?

    哆哆嗦嗦的大少爷抿住嘴巴,不说话。

    阿愿越想越觉得奇怪。她后退两步,朝书房的窗户看去。窗纸上映着大少爷的身影!

    就在这时,管家急匆匆地过来了。管家将食指放在嘴边,另一只手拼命地摇,示意阿愿不要作声。

    “不要惊到少爷!”管家小声道。

    阿愿又看了看微微发抖的大少爷,小声问管家道:“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管家道:“这是大少爷的魂儿!我好不容易把他弄进来的。你别把他吓跑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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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20 16:06: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章:归去来

    在家里人流传下来的往事里,粮官在世时的管家是一个女人。马家宅院里的人都叫她枝婆婆。至于枝婆婆到底姓什么,是哪里人,长什么模样,已经没人记得了。

    阿愿听管家说那个抖抖瑟瑟如落水的老鼠一般的人竟然是大少爷的魂儿,简直无法接受。

    她抬起手来,想要摸一摸大少爷的魂儿。

    管家一下打开她的手,用训斥晚辈的口吻说道:“摸不得!你阳气旺!摸到他身上,就像是拿烧红的烙铁烫他一样!”

    阿愿急忙缩回了手。

    “为什么他和大少爷的气质差别这么大?”阿愿小声问道。

    这时候,书房里传来大少爷的咳嗽声。

    躲在柱子后面的“大少爷”听到咳嗽声,忍不住怯怯地朝书房那边瞥了一眼,像贪玩回来晚了的孩子害怕被家人发现一样。

    管家急忙将阿愿拉到自己的厢房,把阿愿按在椅子上。

    “你不要惊扰了他,待会儿他会到大少爷的书房去,回到大少爷的身上。他已经半个月没有回来了,再不回到大少爷身上去,就会像被风吹的烟一样消散。”

    管家抓着阿愿的手没有松开,生怕阿愿不听她的话,跑出去干扰那个抖抖瑟瑟的“大少爷”。

    阿愿还是忍不住伸长了脖子朝外面望。

    管家进来的时候没有将门关紧,门留了手掌宽的缝。

    透过门缝,阿愿看到大少爷的魂儿从柱子后面走了出来,仿佛半夜出来偷食的老鼠,畏畏缩缩左顾右盼地走到了书房门口,将耳朵贴在房门上听里面的声音。

    那晚的月光像是毛毛细雨,掉在天井里后居然又溅了起来,落在屋檐下的石阶和通道上,仿佛霉豆腐上长出的白毛。

    枝婆婆也朝那边看去,小声回答道:“人哪,都有三魂七魄。三魂七魄如同你的十个手指,高低胖瘦各不相同。三魂七魄虽然看起来跟你自己的相貌差不多,但是性情完全不一样。有的善良有的凶狠,有的大胆有的懦弱,有的多情有的无情,有的聪慧有的愚笨。这种种善良和凶狠,大胆和懦弱,多情和无情,聪慧和愚笨,加起来,才变成了你,才是你的性格。有人说,我不要懦弱,或者我不要无情,我不要愚笨。那都是不对的。就像十个手指,少一个两个,还是不如完整的好。”

    阿愿看着书房门口的“大少爷”,问道:“这么说来,这个魂儿是大少爷懦弱的魂儿?”

    枝婆婆摇头说道:“那可未必。”

    阿愿道:“我看他哆哆嗦嗦的,跟个老鼠崽儿一样。”

    枝婆婆笑道:“大智若愚。最聪慧的人,最容易装愚笨。最凶狠的人,最容易装善良。最大胆的人,最容易装懦弱。尤其是最无情的人,容易装多情。你没在外面见过世面,从小在这宅院里长大,心思单纯,最容易被表象所骗。”

    阿愿见枝婆婆这么说,心里有些不乐意了,犟嘴道:“你不也是常在这宅院里吗?说得好像你比我要聪明!”

    枝婆婆笑而不语。

    这时候,一阵风吹进了天井里,书房的门吱呀吱呀地打开了一些。在门口守候多时的“大少爷”趁机溜进了书房。

    枝婆婆松了一口气,放开了阿愿的手,说道:“好了好了,这下大少爷的魂儿回来了。”

    阿愿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枝婆婆又嘱咐道:“不过这魂儿虽然回来了,但还没有稳固,说不定还会跑了。这几天你继续给大少爷泡当归茶,别让他受风寒,更别让他受惊吓。若是一受惊吓,这魂儿又给吓走掉了。”

    阿愿喃喃道:“原来真有吓掉了魂儿的说法!”

    枝婆婆不以为然道:“当然啦。这也不是大少爷第一次丢了魂儿了。你没跟老爷来马家之前,大少爷就丢过一次魂儿。”

    阿愿瞪眼道:“是吗?我来马家也有十多年了,怎么从没听说过大少爷曾经丢了魂儿的事?”

    枝婆婆先将房门关上,再回到阿愿身边坐下,从茶壶里倒了一杯凉茶给阿愿,又倒了一杯给自己,然后说道:“这种事儿夫人不让提。就连大少爷自己都不知道。”

    阿愿喝了一口凉茶,心旷神怡。

    “为什么不让提?”阿愿问道。

    枝婆婆淡然道:“嗨,这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夫人怕吓着大少爷呗。”

    阿愿的好奇心被枝婆婆吊了起来。

    阿愿问道:“枝娭毑,你可别骗我,那时候大少爷的魂儿是怎么跑掉的?”

    在画眉村这个地方,很多人将老婆婆叫做“娭毑”,这样的称呼既显示辈分和年纪,也显得亲切。

    枝婆婆确实没有骗阿愿。

    新科进士“血奔而死”之前,马家宅院里的人都不提这件往事。

    新科进士埋在乱葬岗之后,这件往事才被人们重新提起,并且一代一代地流传了下来。

    不仅如此,新科进士丢了魂儿的往事被大云山的道士画成了一幅水陆画,在大云山的道观里挂了许多年。据看过的人说,那水陆画人物造型优美,色彩丰富和谐,如同临摹仙境发生的事情一般,但是画中只有两个人仙风道骨,其他百十来人如同鬼魅。观看者既被那两个人看得心驰神往,又被那百十来人看得毛骨悚然。

    后来一场雷击引起的大火烧掉了道观,那幅画和房子一起被烧成了灰尘。灰尘被风刮走了一部分,被雨冲走了一部分,滋养了大云山七十二座山峰上不计其数的古树。

    很多人为那幅画被烧掉而惋惜不已。可是画那幅画的云来道长高兴地说:“这才是它的归属。这样的话,它就永远留在这里了。”

    第一个发现马家大少爷丢了魂儿的人,就是大云山的云来道长。

    云来道长原来是宫廷御用的画师,不知什么缘故,在三十六岁那年辞去画师一职,一路南下,到了大云山,赞叹大云山是福地,于是留在了大云山的道观里。后来他收了一个徒弟,徒弟的名声更胜于他,徒弟道号九一道人,山下的人们习惯叫作九一道长。

    有一年,离大云山不远的一个小镇,因为水灾引起山体滑坡,生埋了百来口人。

    云来道长在镇上摆了水陆道场,超度不甘心的亡魂。

    超度的第七天晚上,云来道长做完了最后一场法事,将水果、扣肉、以及当地的发饼当做贡品摆了出来。

    贡品刚摆好,云来道长就见一群陌生人携裹着一阵令人汗毛倒立的阴气冲了进来,纷纷抢食桌上的食物。

    云来道长看出来了,这群陌生人并不是人,而是一群无人供奉祭拜,到处游荡的饿死鬼。这饿死鬼里并不只有鬼,还有没落的神。鬼要人烧纸,神要人烧香。没人烧纸的鬼,就如没有饭吃的人。没人烧香的神,也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动物也一样,得志猫儿雄过虎,落魄凤凰不如鸡。

    人也一样,万人簇拥时如同神灵,落难时急急如丧家之犬。

    在画眉村所在的地方,即使七月半给故去的祖先烧纸,也要另备一包纸钱,上面写“散钱童子收”几个字,就是为了避免烧给祖先的纸钱被无人挂念无人烧纸的游魂散鬼抢去了。

    贡品本来就是给那些饿死鬼吃的。所以云来道长对那群人视若无睹。

    但是有个小孩引起了云来道长的注意。

    那个小孩神态自若,闲庭信步,不争不抢,并且脸上没有幽怨之色。气色也比那些大口吃肉大口吞饼的饿死鬼要好很多。虽然那个小孩比一起冲进来的人要矮,但其气质如同鹤立鸡群,引人注意。

    那个小孩从哄抢的鬼魂中朝着云来道长走了过来,然后目光落在了云来道长身边的八仙桌上。桌上放着许多云来道长带来的法器。

    那个小孩对着各种法器看了一会儿。

    这时,一个瘦骨嶙峋的饿死鬼来到那个小孩身旁,提醒他道:“你再不拿点儿吃的,肚子就要挨饿了!”

    云来道长闻到那瘦骨嶙峋的饿死鬼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樟脑香气,知道这个饿死鬼以前是个地方小神。在这一带,地方小神的神像大多用樟树雕刻而成,虽然不如檀木金玉,但比泥胎瓦片要好一些。这个地方小神应该是香火渐少,最后没有了,才沦落到与饿死鬼一起抢食的地步。但他还有一点儿仅存的善心,所以提醒那个小孩趁机吃点东西。

    那个小孩经落寞的小神提醒,将目光转向桌上一个印了红字的发饼,然后抬起手来,要去拿那个发饼。

    云来道长后来跟粮官夫人说,他知道那个小孩并不是亡故之人,只是魂魄不知不觉神游至此。那个小孩若是吃了供奉给鬼的贡品,恐怕就真的成了游魂,回不去了。

    因此,云来道长见那小孩去拿发饼,情急之下从香炉中抽了一根尚未烧完的香,在那小孩的手背上点了一下,烫得那小孩急忙缩了手。

    那小孩一惊,便如烟雾般消散了。

    云来道长斥责落寞小神:“你自己的小庙都保不住,还敢胡言乱语?这小孩并不是饿死鬼,只是迷迷糊糊神游至此,倘若吃了这里的东西,就回不去了!难怪没有人供你香火,只怪你自己道行太浅!”

    落寞小神醒悟过来,连连道歉。

    第二天中午,云来道长来到了画眉村,拜访粮官夫人。

    粮官夫人听说大云山的云来道长来了,急忙亲自出门迎接。

    云来道长在门口就将昨天遇到的事情说给粮官夫人听了,并说那个小孩应该是马家的大少爷。

    粮官夫人诧异道:“未必吧?我儿今天好好的,现在还在书房读书呢。”

    当时枝婆婆就在粮官夫人身后。她听云来道长说完,心里发慌,后背冒冷汗。

    云来道长说道:“夫人若是不信,可以唤他出来询问昨晚是否睡得安稳。夫人询问时,我暂避别处。不过夫人切记,千万不要说我刚才提到的事情,免得大少爷受到惊吓。”

    粮官夫人先让云来道长在另一间屋里等候,然后叫枝婆婆带大少爷过来。

    大少爷来后,粮官夫人关切地问道:“我儿昨晚睡得是否安稳?”

    大少爷回答道:“别的还好,就是做了一个梦。”

    粮官夫人问道:“什么梦?”

    大少爷说道:“梦见一群人急急忙忙往前奔走,我本来不跟他们走的,其中有一个人见我走得慢,催促我说,快走快走!再不走来不及了!我见那人如此焦急,便也跟着焦急起来,不知不觉跟着他们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少路,那群人忽然抢起了吃的来。我不饥饿,所以没抢。那个地方古怪得很,除了有吃的,还有许多好玩的东西。我见桌上有个铜铃,本想看一看,但是有个身穿道袍的道长看着我,好像怕我碰桌上的东西。这时候一起来的一个人对我说,你再不拿点儿吃的,肚子就要挨饿了!听那个人这么说,我便想拿一个发饼。那个发饼上有个印章一样的福字。我的手刚抬起来,一直盯着我的道长就拿起一根还燃着的香,往我的手背上戳了一下。那香火太烫了,疼得我从梦中惊醒过来。这不,现在被香火烫到的地方还疼,让我读书分神。”

    说完,大少爷抬起那只疼痛的手来。

    粮官夫人扯过大少爷的手一看,手背上居然有个圆形的红印子,仿佛和尚头上烫的戒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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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21 16:03: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6章:铃铛约

    粮官夫人后来在稻田里看着新科进士的尸体,回想起第一次看到连个秀才身份都还没有的马大少爷给她看手背上的红印子时,她的心里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她预感马大少爷是脱了缰的马,出了笼的雀,迟早要离开她。

    云来道长也跟她说了类似的话。但是云来道长当时给她绕了弯子。

    那天中午,粮官夫人命枝婆婆送大少爷回书房后,云来道长过来了。

    云来道长说:“夫人,我看这孩子仙风道骨,要不您就让我收了他做徒弟,带到大云山去吧。”

    粮官夫人听到“仙风道骨”这四个字就浑身不舒服。若是说别人仙风道骨,她觉得是夸赞,可是说她的儿子仙风道骨,她觉得不太吉利。

    十多年后回头一想,那时候云来道长就话里有话。

    粮官夫人很生气,却又不能在云来道长面前失态。她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静一些,然后从牙齿缝里说出话来:“我儿子的未来是登入朝堂,不是位列仙班。”

    云来道长劝道:“紫禁城路途遥远,何必奔赴。大云山福地洞天,随遇而安。”

    其实这句话里也隐藏玄机,当时粮官夫人也没有听出来。

    粮官夫人恍然大悟,起身道:“我说道长为什么突然仙驾光临,原来是专门收徒来了!”

    云来道长尴尬不已。

    粮官夫人觉得自己说话生硬了一些,又坐了下来,换了缓和的语气说道:“不只是我,家里老爷也希望他能夺取功名,光宗耀祖。哪里能去大云山做道士?

    不过这次多亏道长相助,我儿的魂儿才没有走失。”

    云来道长客气道:“哪里哪里。”

    粮官夫人忧心忡忡道:“可是您说说看,我儿的魂儿说跑就跑了,有您这样的高人照应还好,万一迷途未返,那可怎么办?”

    云来道长微笑道:“不打紧的。他不过是到处跑一跑,有些道行高深的修行人还神游太虚幻境呢。”

    粮官夫人说道:“可他毕竟是文弱书生,经不起这番折腾。如果道长有办法,烦请指点一二。”

    云来道长说道:“夫人若是看到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且等他三五日。如果三五日后好了,那便平安无事。若是三五日不见好,也不须太担心,茶水里泡上些许当归,喝上几日,也便好了。如果一个月不见好,您叫人来大云山找我。”

    云来道长说到当归的时候,枝婆婆已经从书房回来了,于是记在心里。

    粮官夫人感激不已,吩咐枝婆婆取了几十两银子来,说是给道观修缮用。

    云来道长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受了。

    临走之前,云来道长又说:“长公子的魂儿好像不是稀里糊涂乱走的,他好像在寻找什么。”

    听道长这么一说,粮官夫人心里又咯噔一下。

    “他他他……要找什么?”粮官夫人问道。

    “依我看来,不是前世的亲人,便是前世的恋人。”云来道长说道。

    “这又从何说起?”粮官夫人问道。

    云来道长想了想,捻着下巴上的胡子,说道:“他的魂儿盯着我的铃铛看了许久。应该是我做法事时的铃铛声招了他来的。或许他前世跟人以铃铛声相约,所以感应到铃铛声,便会出窍神游。不过我也不是十分肯定。”

    云来道长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铜铃来。

    “如果你要找我,我又不在大云山,你就摇摇铃铛试试,或许凑效。”云来道长将小铜铃交给了粮官夫人。

    十多年后,粮官夫人站在稻田里,面对着新科进士的尸体时,想摇一摇小铜铃。

    但是新科进士的噩耗刚传来,云来道长就来了画眉村。云来道长来时一身普通素衣,头上扎了一个丸子一般的发髻,发髻上横穿了一根筷子一般的发簪,眼神炯炯,脚下生风。乍一看,跟并未出家的在红尘中修道的普通居士差不多。

    因此,云来道长那次来画眉村,并未引起太多人注意。他依然只是悄悄跟粮官夫人见了个面。

    来的目的只有一个,他要将那个小铜铃收回去。

    云来道长说:“人既已僵,再摇铜铃,即使魂魄回来,也只会变成僵尸。我送铜铃铛给您,本是一片好意。但是现在如果您用了铜铃铛,只会带来不祥。若是大少爷变成了僵尸,那将一发不可收拾。”

    粮官夫人去找小铜铃,小铜铃却不知所踪,找不到了。

    粮官夫人询问枝婆婆看到过没有,枝婆婆说:“自从您收了之后,我就没有见过。”

    云来道长以为粮官夫人不肯归还,劝道:“夫人,生离死别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还请夫人顺应天命,不要逆天而行。”

    这话说到了粮官夫人的痛处。

    粮官夫人含泪道:“道长说的道理我都懂。我并不是不想归还,确实是找不到了。若是以后找到了,我一定再送到大云山去。”

    云来道长信了她的话,空手而回。

    新科进士去世二三十年后,姥爹找到青灯相伴容颜已逝的王姑娘,看到她的手边有个小铜铃。那小铜铃如倒扣的茶盅,上面有雕刻字和花。凸起的部分被王姑娘的手摸得黄灿灿,凹进去的部分颜色深邃,有岁月积累的痕迹。

    姥爹这才知道,原来小铜铃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王姑娘手里。

    王姑娘的手腕上也有一个铃铛,如豌豆大小。无论手怎么动,那铃铛却不响一声。

    当然了,那都是后话。

    十多年前,云来道长将小铜铃交给粮官夫人之后就离开了。

    粮官夫人命令马家宅院里的人绝口不提大少爷丢了魂儿的事情。

    阿愿自然不知道这段往事。那时候她刚跟着父亲从边陲回到京城。她的父亲以为皇上终于要重用他了,踌躇满志,对未来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希望。她的父亲不知道灾难即将来临,他的掌上明珠阿愿将要去三千里外的湖南。

    阿愿来到湖南后,马家宅院里的人也因为夫人的命令而三缄其口。

    要不是枝婆婆偷偷告诉她,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些隐秘的往事。

    阿愿问枝婆婆道:“您确定云来道长说了大少爷或许前世跟人以铃铛声相约?”

    枝婆婆点头。

    阿愿想起她跟着大少爷去敖山时看到王姑娘手腕上似乎戴了个小如豌豆的金铃铛。但是那个铃铛似乎没有响过。

    阿愿心想,到底是王姑娘的美貌让大少爷流连忘返,还是王姑娘手腕上的铃铛让他的魂儿不知归路?

    枝婆婆见阿愿若有所思,问道:“莫非你知道一些关于大少爷前世的眉目?”

    阿愿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说道:“我又不是修道的人,自己前世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哪里知道大少爷的?”

    枝婆婆道:“说的也是。”

    “对了,枝娭毑,您刚说您好不容易把大少爷的魂儿弄进来,这是怎么回事?您在哪里看到大少爷的魂儿,又是怎么样把他弄进来的?”阿愿想起枝婆婆刚才说的话,又问道。

    枝婆婆喝了一口凉茶,说道:“说来还挺奇怪。我今天给你们算月钱,给老爷算外账,拨了一天的算盘。等天色稍暗下来,喝了一碗稀粥,想在屋里眯一会儿,可是就在迷迷瞪瞪的时候,忽然听到窗外有人拍窗纸。我还以为起了大风,是风吹得窗纸拍打窗棱,结果看到窗户上映着一个人影。那个人影小声道,你们家少爷回来了,就在门口,快去接一接!”

    “说话的人是谁?”阿愿忍不住看了看窗户那边。在阿愿看来,马家上上下下的人,不用说话,哪怕打一个咳嗽,枝婆婆都能听得出来是谁。

    枝婆婆手里轻轻摇着茶盅,瘪嘴道:“听那声音,不像是咱们马家的人。”

    “那他是怎么进来,又怎么知道你的房间在这里的?”阿愿问道。

    枝婆婆说道:“我也觉得奇怪。我听了那个人的声音,急忙出门来,只见那个人的背影往大门那边去了,脚步又轻又快,跟猫一样。等我追到大门外时,那个人已经不见了。我看到大少爷站在门外徘徊,迟迟不敢进来。我一眼看出这个大少爷跟咱们的大少爷不一样。要不是之前你跟我说大少爷的魂儿没回来,我又曾经亲眼见云来道长找过夫人,说过大少爷容易神游,当时我肯定会吓晕过去。”

    “跟猫一样?”阿愿还在想那个窗边说话的人。

    枝婆婆说道:“是啊,跟猫一样。”

    “好吧,然后呢?”阿愿问道。

    “然后我镇定下来,走到那个大少爷身边,对大少爷说,外面露水重,快回书房去吧。我知道这个时候大少爷一般是在书房里呆着。他若是回了书房,就能回到大少爷身上。可是你猜他怎么说?”

    “他怎么说的?”

    枝婆婆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地说道:“他居然说,门口两边站着两个人,他们不让我进去!我顿时头皮发麻。门口并没有什么人呀。”

    阿愿猜测道:“难道是门神?”

    枝婆婆摇头道:“应该不是吧。门上没有贴门神画。我就问他,哪两个人?他害怕地指着大门说,那两个人,一个手里拿着剑,一个手里拿着刀。”

    阿愿急忙抓住枝婆婆的手,说道:“说得我都害怕了。”

    枝婆婆道:“你怕什么?那应该是保护我们的,不让孤魂游鬼进大门。”

    “你看到他们了?”阿愿问道。

    “没有。为了让大少爷的魂儿进门,我只好对着大门两边说,这是我们自家的人,你们放他进去吧。然后我又跟他说,你跟在我后面进来,他们就不会拦住你。”

    “然后呢?”

    “然后他就躲在我身后,跟着我进来了。进门之后,他就乱跑。我也不敢喊呀,怕别人听见。没想到他被你撞上了。”

    阿愿的迷惑解开了,感叹道:“原来是这样!”

    从那以后,阿愿每次经过大门时,都忍不住往左右看看。大门左右只有两个刷了红漆的大圆柱子。柱子是木质的,为了与地面隔潮,柱子下面各有一个方形石墩,石墩上下两面平整,前后左右四面有雕工,雕刻的是花草,祥云,山羊,大象,芭蕉树等,极为精美。

    后来时局发生改变,马家老宅被烧,许多人去抢马家老宅的金银玉器,外公将那两个不值钱且沉重的石墩抢了出来。围观的人都笑话外公,说他不抢字画古董,却抱回了两块石头。

    外公却说,你们抢值钱的东西是为了卖掉换钱,留着也容易碰坏。我抢石墩是为了留个纪念,一百年也不会烂。

    石墩最开始放在水井边上,外婆在上面捶衣服,姥爹在上面晒霉豆腐,小孩子在上面撒尿,来往的农夫在上面磨刀。

    时局稳定之后,外公将石墩搬到了新屋的大门前,依然一边一个。虽然没有圆柱子了,新屋也远远不如马家老宅那么气派,但石墩依然跟外公小时候看到的一样。

    而别人抢走的金银玉器要么打碎了,要么丢失了,要么卖掉了。穷的人依然穷,闲的人依然闲。

    我小时候常在那对石墩上坐,屁股沁凉,是夏天最好的去处。

    有一次我留在外公家过年,外婆悄悄跟我说:“明天大年初一,你要是起得早,大门还没有开,从大门的门缝里往外看,就能看到两个老人。”

    我惊奇不已,可是大年初一的早晨还是懒了床。等我起来的时候,大门已经打开了。

    那时候我还在外公和母亲的保护下,没有听说过阿愿和枝婆婆,以及她们身边发生的事情。

    等我听说阿愿和枝婆婆的故事时,外婆已经故去,外公的老屋也成了断壁残垣。舅舅的新楼房已经在相隔不远的地方建起来了。那两个石墩也移到了舅舅新楼房的大门两侧。

    我猜想,或许枝婆婆说的门口站着的那两个人,外婆在某年的正月初一天还没亮的时候看到过。石墩在哪里,那两个人就在哪里,守卫着家门里面的人。

    但是我也想过,或许外婆是逗我玩的,她只是想要我大年初一的早晨早些起来,去挨家挨户拜年。

    我只有那次在外公家从三十住到了初一。其余年份,我都是正月初二跟着妈妈去外公家。按照当地习俗,初二是出嫁的女儿回娘家拜年的日子。

    若是外婆还在世,我一定会问问她,那次她是认真的,还是逗我的。

    只可惜我再也没有机会问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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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22 09:17: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7章:幻术场

    那天晚上,阿愿在枝婆婆的房间坐了许久,说完大少爷丢魂儿的事情,又闲扯了一些家长里短。

    等到将近子时,大少爷从书房出来了。

    阿愿和枝婆婆听到书房那边开门的吱呀吱呀声,急忙走了出去。往日里大少爷读书到这个时候,阿愿要给大少爷备好洗漱的水,枝婆婆亲自去厨房做一点简单的宵夜。

    大少爷看书看得有些疲倦,见了阿愿,问道:“水烧好了吗?”

    阿愿这才想起水还没烧。

    平时她见大少爷秉烛夜读,就会提一壶水放在炉子上,将炉子盖合上,只留一条缝。这样的话,炉子里的炭火就既不燃烧,也不熄灭。壶里的水随时可用。

    今晚因为碰见了大少爷的魂儿,又跟枝婆婆聊了许多往事,竟然把烧水的事儿给忘记了。

    大少爷见阿愿迟疑,知道阿愿忘了烧水。

    大少爷笑了笑,说道:“没事,打点儿井水来也行。”

    阿愿摆手道:“那怎么能行?井水寒气太重了。”说完,她没有转身往厨房去,反而与大少爷擦肩而过,往书房里去了。

    书房里的蜡烛已经快烧没了,烧化的蜡淌在灯台上。

    她扫视一圈,没有看到刚才那个气质完全不一样的大少爷,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大少爷转过身来,问道:“阿愿,你找什么呢?”

    “啊,没……没找什么。”阿愿安心地从书房退了出来。

    在去打水的路上,阿愿又放下水桶,提了一个小灯笼去大门口看了看。结果在高高的门槛上,她发现了一根比手指还长的动物毛,那毛硬挺扎手,乍一看像是猪鬃毛,但显然这不是猪鬃毛。猪不会跑到这里来。

    阿愿拿着毛跑到厨房,询问枝婆婆。

    枝婆婆拿起来一看,又放到鼻子下嗅了嗅,说道:“这是狐狸尾巴上的针毛。”

    那时候山上的飞禽走兽不计其数,别说狐狸了,就是老虎吃人的事情都常有发生。山下的人要常常防着山上的动物,防着黄鼠狼偷鸡,防着蝙蝠到盐罐子里偷盐。虽然好像谁也没有见过蝙蝠偷盐,但千百年来传说就是这么说的。

    枝婆婆年轻时曾跟一个打猎的人好过,对山上跑的天上飞的很是熟悉。狐皮鹿皮豹子皮都穿过,山鸡兔子獐子都吃过。要不是那个打猎的人死得早,她也不会一直在这里做下人。

    后来山下的人越来越多,山上的生灵越来越少,以至于在山上见了只兔子都会觉得惊讶。

    “那个叫您出来接大少爷的人,莫非是狐狸幻化出来的?您说他跑得像猫一样又轻又快,应该是像狐狸一样才对吧?”阿愿问道。

    枝婆婆怀疑道:“我以前穿过狐皮衣服,睡过狐皮席子。如果是狐狸来找我,恐怕是来报仇的,不会是报恩的。”

    阿愿说道:“未必是来找你报恩的,也可能是找大少爷报恩的。”

    拍打窗户的到底是人是狐狸还是其他东西,枝婆婆那天晚上没有弄明白。

    但是那晚发生的事情后来成了枝婆婆的心病。

    大少爷“血奔而死”之后,阿愿离奇失踪,枝婆婆一直非常自责。

    枝婆婆认为阿愿后来失踪是因为她跟阿愿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尤其是大少爷小时候丢了魂儿的事情最不该说。

    枝婆婆认为,如果她那晚没有让阿愿看到大少爷的魂儿,没有跟阿愿说那么多,阿愿就不会相信人的灵魂会出窍。如果阿愿不相信灵魂会出窍,就不会在大少爷去世后常常觉得大少爷的魂儿回到家里来了,也就不会阻止家里人在大门的门楣上挂小圆镜,更不会被大少爷的魂儿带走。

    姥爹跟外公说到这段往事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语重心长地对站在竹躺椅旁边的外公说:“我之前为什么不让你接触这些东西?就是怕你像阿愿一样,相信了这些东西,最后反而被这些东西所害。阿愿若是不信这些,你伯伯去世后,她若是看到了你伯伯,胆大的话会认为是自己看花了眼,胆小的话会吓得哭起来,而不会跟着走。”

    外公本就心不甘情不愿,听姥爹这么说,心里的退堂鼓打得咚咚响。

    外公问道:“那如何才能不被我相信的东西所害?”

    姥爹看着光柱里飞舞的浮尘,说道:“你看得见感知得到的东西,未必就是真实的。你没看见感知不到的东西,未必就是虚幻的。我们有眼睛,能看到光影变幻,但是往往上了光和影的当。比如说,我们看到日月轮回,以为时间流逝了,但是时间从未流逝,日月依然轮回,只是我们老了,不在了。又比如说,我们看到天上的月亮有圆有缺,以为圆是相遇,缺是别离,但是月亮从未增长或者缺损过。”

    姥爹顿了顿,接着说道:“又比如这光柱中的浮尘,平时我们看不到它们,不知道它们在这里。现在你看到了,可是光柱消失之后,你要忘记这些浮尘。”

    外公听了,苦苦思索。对于十八岁的他来说,这些道理略微艰涩难懂。

    姥爹继续说道:“你以后懂了阴阳,通了因果,知了生死,你要时时刻刻记住,你只是多了一个感知,如多了一只眼,多了一只耳,多看到了一些事物,多听到了一些声音,这个世界在你的感官里变了,但是这个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只有这样,你才不会被你感知到的东西所害。”

    外公纠结道:“你的意思是,那些我以前认为真实的东西可能是虚幻的,以前认为虚幻的东西可能是真实的?”

    姥爹长叹一口气,说道:“岳云哪,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真实的?又有什么东西是虚幻的?”

    外公摸了摸竹躺椅,说道:“这竹躺椅是真实的。”他拍了拍姥爹的手背,说道:“你是真实的。”他后退几步,敲了敲墙壁,说道:“这房屋是真实的。”

    姥爹笑了。

    外公问道:“你笑什么?”

    姥爹慢悠悠地说道:“这竹躺椅迟早会腐坏,我迟早会老去,这房屋嘛……”

    姥爹环顾老屋四周,目光中有许多不舍。

    “这房屋嘛……瓦是泥土烧的,砖是泥土做的,迟早会尘归尘,土归土。一切如梦幻泡影。这里的一切,包括你我,不过是时间久一些的梦境、幻术、水泡和影子。这世间就是一个莫大的幻术场。所谓的真实,也是幻术里虚假的一部分。幻术里,没有真,没有假,没有对,没有错,没有甜,没有苦,没有善,也没有恶。所有你能感知的,都来自于你自己,来自于你的内心。”

    外公争辩道:“你说没有真假,也就算了,怎么没有对错?没有善恶呢?”

    姥爹回答道:“老鼠偷谷,是对是错?从人来看,自然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它偷了人的粮食。从老鼠来看,我不过是为了生存,哪里错了?再说了,人还没有学会刀耕火种,老鼠就以谷物为生。为什么人可以采摘谷物为食,老鼠就不行?再比如,两军交战,谁是善谁是恶?各有王命在身,各有父老乡亲。善者自称为善,恶者不以为恶。”

    外公哑口无言。

    姥爹又道:“想清楚了这些道理,你才不至于在这梦幻泡影的世间迷失自己。无论遇到多么强大的怪力乱神,你也不至于恐惧屈服。无论有多少艰难险阻,你也可以意志坚定地做好你自己。”

    姥爹说的这番话给外公的一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外公去世时八十二岁,在外公的棺材被八大金刚抬起时,外公的一位朋友伏地大哭,以头磕地,继而起身抱住棺材,不让外公上山。

    那位与外公几乎同岁的老人朋友哭嚎道:“岳云哥呀,你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拌过嘴,生过气!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你是菩萨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

    话音刚落,天降倾盆大雨。这给抬棺的八大金刚造成了极大的困难。八大金刚等了一会儿,雨没有小下来的意思。因怕时辰错过,熊腰虎背的八大金刚硬着头皮踏上了上山的泥路。走到半山腰,雨水居然冲垮了一个山坡,塌下来的黄色泥土将山路挡住了。棺材是不能在半途放下来的。八大金刚齐喊口号,将脚踩进了比膝盖还深的稀泥里,又有二十来个年轻人在两侧帮扶,这才将外公送上山。

    曾与外公较量过掐算之术的老人一路跟着棺材到了山上。

    那位老人感慨道:“天降大雨,垮山拦路,老天爷也不想岳云走啊……”

    但是随行的我知道,老天爷不是要留他,而是他还没有到该走的时候。是他要逆天而行。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在这个梦幻泡影的世界里,每一个人都迟早要走的。

    在外公即将面对一个全新世界的那天,姥爹跟他说:“每一个人都迟早要走的。生者寄也,死者归也。活着不过是寄居于此。我想在我走之前,弄清楚你伯伯血奔而死的真相,可以安心归去。”

    外公终于明白姥爹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教他玄黄之术,原来病了好几个月的姥爹以为自己好不了了。

    姥爹虽然精通预测占卜,但是有句话叫“人算不如天算”,谁也保不准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姥爹的话不但没有让外公俯首就范,反而让一心摸鱼的外公看到了一条退路。

    外公生怕姥爹又将退路堵死,急忙说道:“你看你,不过是生个小病,再过些日子就养好了,怎么就说到归不归去了?依我看啊,教我玄黄之术这件事可以往后再考虑。你先把病养好才是正事。”

    姥爹还有话要说,外公却如同挣脱了鱼钩的一条大鱼一样往大门跃去,逃之夭夭。

    姥爹在竹躺椅上大喊:“岳云!岳云!”

    外公全当没有听见,一边跑一边说:“这是一个幻术场。这是幻听。我不能被迷惑。”

    姥爹后来说,他从竹躺椅上看着那个飞奔而逃的背影,十八岁的马岳云就如修炼了五百年终于获得人身但兽性尚未完全脱去的妖怪。十八岁的人刚刚成熟一些但玩心尚未泯灭,因此跟妖怪没有什么区别。刚成人的妖怪要面对天劫阻拦,刚成熟的人要面对世间险恶,也没有什么区别。

    外公出了门,就往后山的水库跑。

    他跟人约好了,这一天要在水库里摸鱼。

    由于将近半个月没有下雨,水库开坝给下游的水田放了一夜的水。水库的水位比平时低了不少,正是摸鱼的好时机。

    外公赶到水库的时候,约好的朋友早坐在水库边上的小树林里等候许久了。

    朋友抱怨道:“你怎么才来?”

    外公笑道:“我父亲扯着我说了许多话。”

    “什么话不能明天再说?我这窝子的酒味都快跑光了。”朋友将一个小布袋打开,放到鼻子前嗅。

    窝子是用来引诱鱼的,用米饭、糠和酒揉在一起做成。有的钓鱼的人在下鱼竿前,先撒一些窝子,将水里的鱼引诱到鱼钩附近来。

    水库太大,即使放了许多水,相比一般的鱼塘来说,还是要深一些。所以外公头一天给那个朋友交代,说自己家里没有酒,要他带窝子来。等摸到鱼了,分他一半。

    外公选了一个坡度小一些的地方,这里容易下水,也容易上岸,然后吩咐朋友道:“在这里撒窝子吧。”

    朋友抓了一把窝子,朝水里撒去。

    酒味扑鼻而来。

    外公嗅着酒味,心想,这不就是给鱼施展的幻术吗?那些鱼循着酒味而来,却置身于危险之中。它们被感知到的东西所害。

    朋友见外公发愣,催促道:“岳云,你想什么呢?再不下水,窝子的味儿都散了!”

    外公回过神来,说道:“急什么?等鱼都过来了,我再下去。现在下水,把它们都吓跑了。”

    外公算好了时机,脱掉外衣长裤,一跃而下。

    可是这次外公失算了。

    他没有摸到一条鱼。

    不是他手滑,而是水底下一条鱼都没有。

    外公叫朋友又撒了一些窝子,依然没有鱼过来。

    偌大一个水库,平时路过都能看到鱼跃出水面,或者看到死了的鱼在水面翻了肚皮,今天却一条鱼都没有!跟一潭死水一样!

    外公觉得不对劲,又不甘心。

    他在水下睁开眼睛寻找了许久,都没有看到一条鱼。

    朋友已经没了耐心,见太阳快落山了,于是对这水中的外公说道:“走吧!都说这水库里有水鬼和沉脚鱼,怕不是鱼都被水鬼和沉脚鱼吃了。”

    外公说道:“你想走的话,你先走吧。我无论如何至少要摸一条鱼回去。”

    于是,朋友将剩余的窝子给了外公,自己先回去了。

    朋友刚走,外公就听到水库边的树林里响起了几个女人的说笑声。

    其中有个声音道:“水库里那个人好像马家大少爷。”

    另一个声音立即小声道:“你看花眼了吧,那位二甲进士走了好多年了。”

    外公看到一片松树后面有几个女人的身影。女人都穿着旗袍,颜色鲜艳,仿佛雨后树林里长出来的毒蘑菇。

    她们走到了水库边上,树林那边没有堤坝,可以直接从树林走到水边。她们伸了脚去试水。

    外公看了看她们,长得倒是俊俏,就是一个都不认识。

    外公虽然没有见过水鬼,但是人人都说水鬼在水里力大如牛,上了岸却软弱无力。看那几个女人,应该都不是水鬼。

    但如果她们是住在附近的人,他应该认识才是。

    还在他犹豫的时候,那几个女人竟然纷纷下水,在那边的浅水里嬉戏了起来。

    外公见状,放弃了摸鱼的想法,转向岸边游。

    他听到一人小声道:“那个呆子怎么走了?”

    接着,他又听到一人“哎哟”叫了一声。

    其他女人纷纷问:“怎么了?”

    一个女人焦急道:“糟糕!我的手镯掉水里了!”

    外公回头看了一眼。

    一个女人朝他招手,大喊道:“听说你水性好,我手镯掉水里了,能不能帮我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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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23 09:22: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8章:遇牙仙

    如果要说一个外公一生的缺点,那就是他很难拒绝别人的请求。

    但凡有人请他帮忙,只要是他能做到的,他就会毫无保留。对别人来说,这或许是他最大的优点。可是对于家里人来说,这是一个明显的缺点。尤其是我的母亲对他这种毫无保留的诚恳十分痛恨。

    小的事情还好,常常有人来找外公掐算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家里鸡没有回笼啦,钥匙找不到啦,今年庄稼的收成啦,打井上梁或者红白婚丧的日子啦,我的母亲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有些人来找外公借钱。外公也是倾囊相助。

    借出去的钱外公又从来不去讨要。每次我的母亲要他去问一问人家什么时候能还,他就说:“人家有了,自然会还的。”

    有个住得很远的表亲在外公三十多岁的时候一次借走了不少的钱,始终没有还。

    外公七八十岁的时候,我还常听到母亲在外公面前抱怨说:“老表那时候借了五六百,放到现在能值好几万不止。现在几百钱值个什么?你就是现在要来了,自己多点买菜喝汤的钱也好啊!”

    外公也只是笑笑,不答言。

    十八岁的外公在水库里听到那个女人请求他帮忙找手镯的时候,原本要上岸的他转过身来,朝她们游了过去。

    游到她们附近的时候,外公的脚踩到了底。这里的水不深。脚底下的泥土也较为结实,略微有点滑。

    外公闻到一股香气,像是八月里站在桂花树下一样。

    他听到另一个女子凑到丢了手镯的女人耳边说道:“眉目间有点儿书生气,跟进士还真有点儿像。”

    外公问道:“你的手镯是在哪里丢的?”

    丢了手镯的女人在手里鞠了一点儿水,往身前洒了,然后指着波纹荡开的地方说道:“大概是这个地方。但是可能会漂到别处去。”

    外公便游到她指出的地方,深吸了一口气,一头扎到了水下,憋着气在水底睁开眼睛寻找。

    水底下有水草和石头,石头上生长着许多水螺,单个石头看的话,仿佛是佛祖的头。

    外公在水下憋气寻找了一会儿,没有找到手镯,于是浮出水面透气。

    浮出水面一看,只有一位女子留在了水里。其他女子都不见了。留下来的女子还不是丢了手镯的那个女子。

    外公问道:“她们呢?”

    那女子笑了笑,说道:“你真是呆子。她的手镯放在家里,刚才故意逗你的。”

    说完,那女子将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露出一片白,然后身子往前一倾,朝水库中央游去。

    外公见她游泳的姿势有些别扭,不像是水性好的人。

    外公好心喊道:“别往水深的地方去!那边以前淹死过人!”

    女子不听,往前游了十来米,回过头来,朝外公招手。

    外公熟悉水库的水位,女子所在的地方水深已经超过了一个人的身高,但是她的头和脖子还露在水面,并且站得稳稳当当,仿佛水下有一个人托举着她。

    即使她会踩水,身体也该摇摇晃晃才是,而不是这样僵直地站在水中央。

    外公揉了揉眼睛。

    女子见外公不为所动,身子居然又从水里上升了一些,仿佛钓鱼的浮漂。接着,她抬起手来,解开了领口的第三颗扣子。酥胸微露。

    “过来呀!”女子微笑喊道。

    山风从后山上刮过,树木如波浪一般起伏。水库里的水面被吹皱了,波浪轻轻地拍打在外公身上,仿佛撒娇的女子。

    偶尔飞过来一只蜻蜓,在水面轻轻点一下,随即飞走。对岸水坝处有个漩涡一直发出轻微的“啾啾啾”类似鸟叫的吸水声。

    外公后来说,当时他的耳朵里被风声、浪声、漩涡声充斥,让他有点儿懵。他知道自己不能过去,但是又挪不开。

    就在这时,岸边忽然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你当年不就是这样淹死的吗?”

    话音刚落,水中央的女子露出惊恐之色,随即大哭起来。

    外公扭头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拄着一根弯曲的拐杖站在岸边。老人身上穿得破破烂烂,如同叫花子,但一双眼睛漆黑发光,仿佛眼睛里面点着灯。

    老人温和地对外公说道:“快上来吧。你差点被她的幻术骗了。”

    外公再朝女子刚才所在的地方看去,女子已经不见了,水面正在不断地冒出泡泡,仿佛底下潜伏着一条大鱼,又仿佛水库是一口装满了水的锅,锅下面在烧火,锅里面的水即将沸腾起来。

    一阵风从水面掠过,外公忍不住打了个颤,浑身起了刺一样的鸡皮疙瘩,这才感觉到冷。

    外公想走,但是目光难以离开那冒着泡泡的地方。他有种冲动,想将泡泡底下的大鱼捉起来。

    这时,岸上的老人从身上掏出一个铜钱来,往水面一抛,铜钱在水面接连打了十来个水漂,恰好落在泡泡冒出的地方,然后沉了下去。

    泡泡随即消失了。

    外公瞬间恢复了力气,急忙往岸边游,爬到了堤坝上。

    外公走到老人面前,给老人鞠了一个躬,感激道:“多谢救命之恩!”

    老人摆摆手,一手反到身后,给自己捶腰,然后说道:“你命不该绝。不用谢。”

    外公一愣,说道:“您怎么知道我命不该绝?”

    老人说道:“我看过你的流年书,今年有个小坎儿,必定能跨过去。到了七十九那年,还有一个大坎儿,跨得过去,后面还有五年寿命,跨不过去,就寿终于七十九那年冬天。”

    外公确实曾经有过一本流年书,里面写了他未来一生的境遇。但是姥爹将那流年书烧了,所以那本流年书外公只听说过,从未见到过。

    那个时候很多人会找高人给自己写一本预测一生走向的流年书,这种行为在当地叫做“判流年”。判流年跟算命非常相像,不同的是,算命得出的结论大多是一首诗一样的四句话或者八句话,非常简单,有些字词意义含糊不清,全靠自己领悟。悟性高的人,一看就明了于心。悟性不高的人,或许误解了字面上的意义,反而徒生不必要的担忧,在人生道路上畏手畏脚,怕这怕那,最后倏忽一生,再回首看以前的时光,说准也准,说不准也不准。

    流年书则不同。流年书仿佛是提前写就的人生记录,哪年哪月会遇到什么重要的事,都写了下来。说不上事无巨细,但比算命要清楚得多。当然了,写流年书的人水平不一,就如几个画师面对同样一座山或者同样一条河流,每个人画出来的画细节不一样。画放到欣赏画的人手里,欣赏的人注意到的地方又不一样。因此,流年书虽然比算命要来得细致清晰,但依然有准或者不准的说法。

    外公出生时,姥爹的玄黄之术在方圆百里可以说是翘楚,无人能比。不知道是谁闲来多事,给姥爹的儿子送了一本流年书。

    外公后来问姥爹:“你为什么把我的流年书烧掉?”

    姥爹道:“人生又不是唱戏,难道要按一个戏本来演不成?”

    小时候的外公不太明白姥爹的话,但又觉得无可辩驳。

    后来外公偶然听到姥爹跟外省来的人讨论命理,姥爹说:“人这一生会吃多少饭,走多少路,过多少桥,翻多少山,遇到多少人,都是早已注定的。”

    外公又觉得人生可能真的有一个戏本,而流年书可能是被一些窥得天机的人写出来的戏本,并且觉得姥爹说的话自相矛盾。

    等外省来的人走了之后,外公找姥爹理论。姥爹说:“跟不同悟性的人要说不同的话。你说的话低于他的悟性,他一听就懂,觉得你不过如此。你说的话超过了他的悟性,他听不懂,说了也白说。刚才那个人只到了这个悟性程度,那我只能说这个程度的话。”

    外公依然听得似是而非,依然无可辩驳。

    外公问那位救他的老人:“我的流年书我自己都没看到过。您是怎么看到的?”

    老人笑道:“天机不可泄露。不过你的父亲烧掉流年书,确实是明智之举。”

    外公诧异道:“为什么是明智之举?我看好多人都把流年书压在枕头下面,有事没事看一看,做趋吉避凶的准备。我倒想看一看呢。”

    老人说道:“还是不看的好。你那个进士伯伯,还没去京城,就知道自己会考上进士,并且会在回来的路上血奔而死。”

    听老人这么说,外公头皮一阵发麻。难道父亲一心想要知道的答案,这位老人知道?

    与此同时,外公警惕起来。

    这位老人早不出现,迟不出现,怎么在我父亲忽然提到进士伯伯的今天出现?难道这位老人偷听到了父亲和我的谈话?

    最让外公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如果这位老人说的是真的,那么进士伯伯是如何知道自己会考上进士,又如何知道自己会血奔而死的?进士伯伯若是知道自己未来的遭遇,为什么还要去京城赶考?

    一瞬间,外公的脑袋里出现了无数的疑问。

    外公的脑袋仿佛被这位老人敲了一棒,头晕目眩,耳朵里嗡嗡地响。

    外公闭上眼睛,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问了一个他觉得最重要的问题。

    “请问老先生您是谁?”外公问道。

    老人双手扶在弯曲的拐杖上,叹息道:“我不过是一个落魄的牙仙。”

    “您是牙仙?”外公诧异地问道。

    老人点头道:“哎,不过我这个仙儿还不如一般的鬼,愧对了仙儿这个名!”

    外公看他一副叫花子可怜兮兮的样子,确实无法将他跟人们口中说的神仙联系在一起。

    “我听说牙仙是管人的牙齿的?”外公说道。

    在这个地方,很多人相信牙仙的存在。小孩子到了换牙的年龄,大人们尤其谨慎注意。大人们相信,小孩子的上牙掉了,就要扔到床底下去,下牙掉了,就要扔到屋顶上去,这样才能换出整齐健全的牙。如果上牙落在了高处,下牙掉在了地上,牙齿的主人就很难长出新的牙齿,即使长出来了,也不会经久耐用,整齐好看。

    我小时候换了牙,我的母亲必定慎重地将掉落的牙扔到屋顶上去,或者丢到床底下,一点儿也不能马虎。

    等我成年后,周围好像没有人如此慎重对待掉落的牙齿了,也没有这种传说了。

    老人尴尬地笑着说道:“有管钱财的财神,有管寿命的寿星,有管前程的文昌,有管姻缘的月老,都有无数信众供奉。我偏偏管着人的牙齿,以前还有一些人供奉,但是香火越来越少,以至于沦落到现在的地步。”

    外公赶紧轻磕牙齿,试试牙齿是否坚固。他担心牙仙是因为他的牙齿出了问题而出现的。

    老人见他磕牙,说道:“你不用担心。你就是七老八十了,牙齿也好得很。”

    “七老八十”是当地的方言,是七八十岁的意思。

    “我今天救你,是因为你伯伯在世时,曾经差一点儿因为我的误导而丢了魂魄。以前欠你伯伯的,今天还给你而已。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伯伯的流年书我也看过,那次他就算吃了贡品,也只是有惊无险,会化险为夷。敖山的王家姑娘见到他之前,他遇到再多坎坷,也只是磕磕碰碰,不会致命。”

    外公大吃一惊。原来这牙仙就是当年在云来道长的水陆道场要伯伯吃点东西的落寞小神!他还看过进士伯伯的流年书,早就洞窥了进士伯伯的未来!

    外公心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如此看来,父亲想要解开的迷惑,牙仙这里早已有了答案。我将牙仙带到父亲面前去,一切迷惑自然而然解开。也就不需要我学什么玄黄之术了!我就不用面对什么似真似假无对无错的幻术世界了!

    后来外公才知道,他在水库里见到那些女人,遇见牙仙的时候,就已经进入了那个梦境、幻象、水泡和影子的世界。

    姥爹给他打开了新世界之后,他便无法退回去了。正如当年新科进士的书童,一旦认得了那些字,便无法回到不认识那些字的世界。

    也正如有些人遇见了,便无法当做没有遇见过。

    即使你停下了脚步,这个世界依然向你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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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24 14:01: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将军坡

    那时候,外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他以为只要姥爹改口不再教他玄黄之术,他就可以安安心心上山捉鸟,下河摸鱼,过他一如既往自由自在的日子。

    虽然姥爹跟他说了许多往事之后,他也感觉到伯伯的生死之谜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但是他从未见过那个进士伯伯,谈不上有多少感情。所以对他来说,只要父亲心中的谜团解开了,那就够了。

    “仙人,能不能劳烦您老人家到我家里去一趟?”外公恨不能一把抓住牙仙的拐杖,生怕他跑了。

    牙仙听说要他去外公家里,连连摆手又摇头,惊慌道:“不不不,我不能去见你的父亲。我怕他。最好你今天见到我的事情也不要跟你父亲提起。”

    外公迷惑道:“您老人家虽然没有什么人供奉了,但好歹也是个仙儿,我父亲就一个普通人,您怎么会怕他?”

    牙仙一边摆手摇头,一边转身要走。

    外公怕他走,只好说道:“算了算了,既然您老人家不想去,我不会拉着您去的。”

    牙仙还是往山路上走。

    外公跟在他身后,好奇地问道:“您怕我父亲,怎么不怕刚才那个女鬼?”

    外公说这话,一方面确实好奇,一方面是为了跟牙仙套近乎。或许说上几句话之后,牙仙的态度会缓和一些,会答应跟着他去见父亲一面。

    牙仙瞥了一眼旁边的水库,不以为然道:“她是水鬼,上不了岸,有什么好怕的?刚才你看到的其他女子,都是三百多年前死在这里的歌姬。三百多年前,正值朝廷交替的时候,一位将军在往南十几里的山上战死,被敌人砍了头。将军战死前,让部下护送几位随军的歌姬离开。部下带着歌姬到了这后山,还是被追上来的敌人围住了。将军的部下被杀,几位歌姬被玷污之后活埋在山上。后来有个曾经受过将军恩惠的人花重金弄来将军的躯体,但是将军的头找不到了,于是用黄金打造了一个将军的头颅,以肉身和金头合葬在一起。”

    外公问道:“是不是埋在将军坡?”

    这一带的人都知道一个叫将军坡的地方。将军坡在一片茶树林里,但是谁也不知道将军坡具体在什么位置。将军坡之所以叫将军坡,据说是因为一个山坡上埋着一个黄金做的将军头。一些想要发财的人在那片茶树林里到处挖,可是谁也没有挖到过黄金。外地的盗墓贼也来过,无一例外空手而归。

    外公以前以为将军坡只是以假乱真的谣传,没想到还真有这回事。

    牙仙道:“当然不在将军坡。在那里的话,还不被人挖走?其实在将军坡附近。话说远了,这个几位歌姬怨念太重,一直没有离去。不知怎的,最近她们和这个水库里的水鬼走得很近,竟然帮助水鬼拉人下水。”

    外公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人是从树林里出来的,而最后留下的女子却是水鬼。

    “那水库里的鱼呢?为什么我一条鱼都没有看到?”外公问道。

    牙仙说道:“障眼法而已。为了让你留下来,故意让你捉不到一条鱼。还有那个自称掉了手镯的女人,也是看到了你不会拒绝的弱点。像她们这种自身并没有什么能力的孤魂野鬼,作祟的唯一方式是找到人的弱点。找到了一个人的弱点,那个人就会被她们迷惑。”

    十八岁的外公还没有时时刻刻审视自己的习惯。他没有将牙仙说的道理听到心里去。牙仙的话就像一只飞虫撞进了外公的耳朵里,打了转就出去了。

    “我一句话能让那水鬼哭起来,是因为我看到了她的弱点。我不敢见你的父亲,也是因为他一眼能看出我所有的弱点。我若是见了你父亲,几百年的修为一下子就都没有了。”牙仙说完,瘪起嘴摇头。

    “我父亲这么厉害?”外公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对姥爹升起一股钦佩之情。他以前没少听人说他的父亲有多厉害,但是以为那些人是在恭维他的父亲。此时听到牙仙这么说,他的感受完全不一样。

    牙仙点点头。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是因为你父亲有这样的本事,才需要你帮他解开他哥哥身上的谜团。”牙仙转过身,看着山下外公的家。

    他们已经走到了一个山坡上。从山坡往下看去,整个画眉村一览无余。

    太阳已经落了山,几乎家家户户的屋顶上升起了袅袅炊烟,炊烟有直有歪,直达云端。一片祥和温馨景象。

    我小时候常常跟母亲去外公家,如果走近路的话,就要从后山翻过。后山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两边长着高大的桐油树的路,一条便是挨着水库的山坡路。桐油树的路地势更高,两条路相距不过十来步。

    走到山坡路即将下坡的地方时,我便能看到整个画眉村。每每到了那个地方,看到外公家,心情便突然澎湃起来,忍不住在山坡上对着山下远处的外公家大喊一声:“嗲嗲——”

    在小时候的老家,有的小孩子分不清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称呼区别,或者是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一样亲,便将他们统一叫做“嗲嗲”。或者稍微分得清一些,将爷爷和外公叫做“大嗲”,将奶奶和外婆叫做“细嗲”。

    我不管外公外婆是否听得见,到了那个地方就情不自禁要喊他们。后来年纪大了一些,懂得了收敛,翻过后山走到了那个山坡上,嘴上不喊,心里也会喊一声。

    外婆去世后,长大的我再到了那个地方,就不敢再喊了。

    再后来,新的公路直通画眉村,山两边的人都不需要再翻山越岭去见亲人。也有了小汽车,不用再走路,下了车便是村里。

    后山的路便没有人走了。

    没有人走的路就会疯狂长草,草将以前人走过的路淹没。这条路便像来世上一趟的人一样消失。等走过这条路的人都不在了,这条曾经存在的路也就被忘记了。

    那时候,这条路就真的消失了,像被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忘记了的人一样。

    人最终会死的。路也是。

    外公在世的时候,常常在那条路上来来回回。山下有他的水田,山上有他种棉花和花生的地。

    最后人们抬着他的棺材送他上山,也是走的那条路。

    外公十八岁的时候,不会想到以后他生命最后一程也是从这里经过。

    当牙仙从山坡往下看时,外公也忍不住往山下看去。

    对外公来说,山下的风景看厌了,实在没啥好看的。

    牙仙却脸上浮现出无限向往的表情。

    “为什么我父亲有这样的本事,却还要我这个对玄黄之术不感兴趣的儿子帮他?”外公问牙仙。

    牙仙说道:“本事大,是你父亲的优点,也是你父亲的弱点。”

    牙仙的回答像是山下的炊烟,轻飘飘的。

    外公问道:“是优点我理解,可为什么也是弱点?”

    牙仙说道:“因为他本事大,我这样的小仙,水鬼那样的野鬼,还有许许多多修为太浅的生灵都不敢和他接触。但是想要知道他哥哥当年病逝的真相,就要与我们这些众生打交道。他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叫你帮他。”

    外公恍然大悟。

    “这还不简单?您老人家告诉我那些真相,我转告我父亲,不就可以了?您不是需要人供奉香火吗?只要您老人家告诉我,我以后天天给您老人家烧高香。”外公高兴道。

    牙仙将目光从远方收了回来,重新落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外公一看牙仙的眼神,就知道事情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果然,牙仙说道:“我不过是活得比你们久一些,道听途说多一些。刚刚说的那些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要不是云来道长嘱托我暗暗保护你们家,那些事情我也不知道。你要是想解开迷惑,还得问更多的人。”

    外公惊讶道:“是云来道长让您来的?”

    牙仙望了望天,说道:“道长早已羽化登仙了。他怎么叫我来?是他生前嘱托了我,所以我暗中注意你们家。”

    “原来是这样。麻烦您老人家指点一下,我伯伯的事情还有什么人可以问?”外公问道。

    牙仙神秘一笑,说道:“说起来,知道你伯伯的事情最多的,就在你家里。”

    “就在我家里?”外公脑海里将家里人都过了一遍。

    牙仙点头。

    “是谁?难道是我的母亲不成?”外公问道。

    外公说的母亲是继母。外公的亲生母亲去世得早,那时候已不在人世许多年。

    牙仙摇摇头,说道:“不是。”

    外公茫然道:“那还有谁?”

    在他学会走路之前,家里还有很多人,有管家,有下人。但是没过几年,姥爹遣散了所有人,不再让人伺候。

    牙仙笑道:“你家门前柱子下的石墩。它们知道的最多。”

    外公想了想,牙仙说得确实有道理。家里人来人去,昨是今非,就连石墩上的木柱子也因为被虫蛀而换过,唯有那两个石墩始终守在门口,经过风吹雨打,日晒夜露,见识了这个宅子里的人如同屋前树上的叶子一样出生和老去。

    “可惜它们不会说话。”牙仙笑着说道。

    外公心里刚刚升起的希望,又被牙仙一句话给破灭了。

    “如果找会说话的,你应该去问问差点儿成了你伯母的人,那个敖山的王家姑娘。”牙仙收起笑容,认真地说道。

    “我的父亲已经去找过她了。”外公说道。

    “那不一样。你去找她,跟你父亲去找她不一样。有些话她不会跟你父亲说的。就像我能跟你能说这些,跟你父亲不能说这些一样。”牙仙说道。

    “您怎么知道她有些话不会跟我父亲说?”外公问道。

    牙仙眯起眼睛,看着外公,问道:“王家姑娘跟你父亲说过那位马家大少爷的魂儿落在敖山没有?”

    “说过。”外公脱口而出。

    “是吗?”牙仙盯着外公的眼睛问道。

    外公想了想,父亲确实说到过伯伯因为王家姑娘丢了魂儿的事情,但那不是王家姑娘说的,而是枝婆婆在阿愿离开马家宅院之后说出来的。

    不等外公回答,牙仙又问道:“王家姑娘说过她在敖山见到了马家大少爷的魂儿没有?她说过马家大少爷的魂儿和她呆在一起那几天做了什么事情没有?”

    外公惊讶道:“没有。不过……您又是怎么知道王家姑娘见到了伯伯的魂儿的?王家姑娘跟伯伯的魂儿……做了什么事情?”

    一阵山风吹来。

    外公又打了一个颤。

    牙仙闭上眼睛,对着山风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然后说道:“自从云来道长用香火烫了马家大少爷的魂儿之后,我就受云来道长的嘱托,暗暗守护马家大少爷的魂儿。那次马家大少爷的魂儿落在敖山,马家的人没有发现,王家的人也没有发现,就连马家大少爷自己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但是我不能告诉马家大少爷说,你的魂儿丢了。我也不能跟他的魂儿说,他的魂儿以为他就是他自己,知道自己是魂儿之后会吓到。”

    外公脑子里浮现出两个一模一样的伯伯,一个骑马归来,一个滞留敖山。

    牙仙说道:“马家大少爷离开敖山的那天晚上,他的魂儿飘飘荡荡地来到了王家姑娘的闺房外。我悄悄地跟着他,寻找合适的时机引他走上回画眉村去的路。我见他到了王家姑娘的房门外,好几次抬起手来想要敲门,却又缩回了手。就在他徘徊不定的时候,闺房门却打开了。他吓得赶紧躲在了最近的柱子后面。我躲在了屋侧的拐角处。王家姑娘从闺房里走了出来,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好像感觉到了外面有人走动。按理来说,魂魄轻飘飘的,王家姑娘不会听到走动的声响。她一出来,又惊动了住在旁边房间照顾她起居的贴身婢女。婢女走了过来,问她,小姐,您看什么呢?王家姑娘轻声问,马家的人都走了吧?婢女说,回小姐的话,挑担的走得慢,早上就出发了,赶马车的中午也走了。王家姑娘又问,马家的大少爷也走了?婢女说,小姐忘了吗?马车启程的时候,您还送了马家大少爷一张纸条。小姐,您在纸条上留了什么话?王家姑娘说,要你多嘴,一句诗而已。婢女捂嘴一笑,说道,我没读过诗,但小姐平日里记性极好,今儿个忘性大,怕不是小姐的魂儿跟着马家大少爷跑了。王家姑娘笑道,瞎说!婢女说,那小姐为什么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王家姑娘说,我总感觉他还在这里。婢女打趣道,难道马家大少爷对小姐也一见难忘,半路折回来了不成?”

    牙仙说:“要不是婢女最后那句话,马家大少爷的魂儿当时就被吓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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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25 15:46: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西厢梦

    按牙仙的说法,敖山的王家姑娘与画眉的马家大少爷心有灵犀,心心相印。不然的话,王家姑娘不会感应到躲在柱子后面的马家大少爷。

    婢女凑到王家姑娘的耳边,小声道:“要是马家大少爷真的折回来了,那你要跟他上演一出《西厢记》的戏啦!”

    王家姑娘羞恼道:“你这小妮子!看我平时宽待你,嘴巴子就不饶人。过两天我让厨房偷偷在你的饭食里放点苦楝子。看你还敢不敢乱说!”

    这里有一种奇怪的说法。据说苦楝树也叫哑巴树,这种树的果子叫苦楝子,人若是吃了苦楝子,就要变成哑巴。

    婢女吓得赶紧回了屋。

    王家姑娘本来是开玩笑吓唬她,见她真的吓跑了,自己倒忍不住捂嘴笑起来。王家姑娘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也回了闺房。

    牙仙稍稍探出头来,看到马家大少爷回到了走廊里。

    马家大少爷正要走,一股凉飕飕带着水气的风吹了进来。

    应该是王家姑娘回房的时候忘了带上门栓,这阵风将王家姑娘的闺房门吹开了。

    而此时马家大少爷恰好走到了房门的正前方。

    闺房里的王家姑娘见门开了,转头朝着马家大少爷这边看了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

    这一下,两个人都愣住了。

    良久,躲在拐角处的牙仙才听到王家姑娘的声音:“我……不是做梦吧?”

    马家大少爷嘴角一弯,脸上浮现出笑容。但他没有回答王家姑娘。

    王家姑娘走到门口,问道:“我给你的纸条,你看了吗?”

    马家大少爷点点头。

    王家姑娘道:“你是不是看了纸条,就折回来了?”

    马家大少爷又点点头。

    王家姑娘左右看了看,问道:“就你一个人折回来了?你们家其他的人呢?”

    马家大少爷微笑地看着王家姑娘,没有答言。

    王家姑娘突然摸了摸自己的脸,惊慌道:“不好!”

    马家大少爷笑容消失了,接着也露出些许惊慌的神色。

    王家姑娘说道:“我们还没有到见面的时候。我们应该再晚一些相见的,所以我在你面前戴了面纱。”

    马家大少爷一脸茫然。

    躲在一旁的牙仙却听明白了王家姑娘的意思。王家姑娘之前脸上戴着丝巾与马家大少爷见面,是因为她认定她和马家大少爷本应该再晚些见面的。她应该是受了高人指点,将她和马家大少爷见面的时间提前了。

    本不该见面的人见了面,或者本该晚些见面的人提前见了面,等于改了命运,泄了天机。

    这样的人会受到天道惩罚,受到反噬。

    很久以前,算命的基本都是瞎子。明眼人一般来说是不敢给人算命的。因为给人算了命,等于泄漏天机。别人知道了未来的劫难,会想方设法躲避过去。没躲避过去的,也就罢了。要是有人躲避过去了,那个人的命运就发生了改变。那个人的命运一改变,与他相关的人都会受到影响。因为其他人的命运里本该没有这个人了。这种巨大的连锁变动有违天道寻常。

    因此,算命的人会受到相应的天道惩罚,以示警醒。这种惩罚便叫做“反噬”。仿佛天道是一个无法制约的猛兽,它本来要咬那个人一口,那个人躲过了,它就要让泄漏天机的人作为替代挨这一口。反正这一口逃不掉。

    瞎子看不见东西,即使天道有了变动,瞎子也难以感知到。世间的许多变化对于一个瞎子来说等于没有任何变化。所以瞎子反而受到反噬的可能性很小。

    在这一点上,姥爹对外公说的“你才不会被你感知到的东西所害”那句话几乎是同样的道理。明眼人比瞎子多了眼睛的感知,却容易被这种感知所害。眼睛看不见反而变成了瞎子的长处。

    给王家姑娘指点的高人自然也害怕反噬,可能要求王家姑娘提前和马家大少爷见面的时候戴上面纱。

    这样的话,马家大少爷即使和她见了面,也没有见到她的庐山真面目。反噬就会没有那么严重。

    外公后来常常因为帮助别人而伤害到自己,也是类似的道理。

    牙仙听到王家姑娘说出“我们还没有到见面的时候”,就知道她身后有高人指点。但是牙仙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高人在指点王家姑娘。

    在那一瞬间,牙仙感觉到自己也暴露了。或许那个隐藏的高人早就知道他会到这里来。无论他躲在拐角处还是更为隐蔽的地方,都在那个高人的视野范围内。

    但是马家大少爷的魂儿不知道王家姑娘那些话的意思,呆立在原地。

    王家姑娘觉察出面前的马家大少爷有些不对劲。这个马家大少爷有点儿木讷。

    当时,外面有淡淡的月亮,王家姑娘的闺房里有蜡烛。人若是站在天井边的走廊里,便会有两个影子。一个是月亮照下来的影子,一个是蜡烛照过来的影子。

    王家姑娘低头看了看马家大少爷脚下,他一个影子都没有。

    她明白了,这个站在她面前的人,并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马家大少爷,而是马家大少爷的魂魄。

    牙仙看到了王家姑娘脸上的表情。在她知道眼前人是魂魄的时候,脸上先是惊,后是喜,接着眼睛里泪水打转。

    一个她为之差点儿丢了魂的人,竟然为她丢了魂。这是多么让人惊讶,让人惊喜,让人惊叹的事情!

    她给心上人塞了“犹恐相逢是梦中”的纸条,是因为害怕这一切的美好转瞬即逝,害怕这是假的,害怕得不到,放不下,忘不了。

    心上人没有给她答复。

    可是心上人的魂魄给了她最明确的答复。

    王家姑娘抬起手来,遮住了鼻子下面的半张脸,说道:“等我戴上丝巾。”

    说完,她反身进了闺房。

    马家大少爷的魂儿站在门口,手足无措,仿佛知道自己犯了错的小孩子。

    牙仙说,人的魂魄和人本身的性格不太一样,有的很不一样。常言道,人有三魂七魄,魂善而魄恶。即使是大善人,也有恶的魄,不过是善的魂更强大。即使是大恶人,也有善的魂,不过是恶的魄更突出。除此之外,有的魂胆小害怕,有的魄胆大妄为,有的魂轻松自在,有的魄拘束多疑。一个人的性格,往往是这些魂魄综合起来之后的外在表现。

    因此,马家大少爷丢掉的魂儿与马家大少爷的性格相去甚远,这也是牙仙能够理解的。

    牙仙对外公说,照他当时看到的情形来判断,马家大少爷坚强的魂魄还在身上,跑出来的是脆弱的魂魄。

    王家姑娘很快回到了门口,但是脸上没有戴丝巾。

    “哎,看都看了,就不戴了吧。快进来。”王家姑娘说道。

    于是,马家大少爷的魂儿跟着王家姑娘进了她的闺房。

    这一进去,马家大少爷的魂儿就在里面呆了将近半个月才出来。

    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里,马家大少爷的魂儿和王家姑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牙仙无从得知。

    牙仙白天不敢过去,怕人发现,只有等到夜色朦胧时,再去那个拐角处,听一听风吹草动,等马家大少爷的魂儿出来。

    期间,牙仙忍不住回了一趟大云山,埋怨云来道长,怪云来道长交了一个这么不好办的差事给他。

    云来道长说:“仙儿哪是那么好做的?仙儿比人还难做。你为什么沦落到与孤魂游鬼一起抢食的地步?就是因为你没有做好嘛!现在我教你怎么做,你还有怨言!”

    牙仙说:“道长,人人羡慕神仙,不就是因为神仙逍遥自在吗?怎么还要操心这种事情?”

    云来道长挥了一下拂尘,说道:“别说神仙了,老天爷也难做呢。”

    牙仙道:“老天爷有什么难做的?”

    云来道长吟道:“做天难做四月天,蚕要温和麦要寒。出门望晴农望雨,采桑娘子望阴天。你说难做不难做?”

    牙仙听得满脸愁容,挠腮抓耳。

    云来道长笑道:“天也难,人也难。神仙要顺应天意,还要管人事,更是难上难。你之所以没了香火,就是因为你只想自在。”

    牙仙只好又从大云山回到敖山,继续去拐角处守着。

    马家大少爷的魂儿一直在王家姑娘的闺房里,牙仙见不着。但是王家姑娘常常夜里出来。

    牙仙见着王家姑娘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差,暗暗为她着急。

    离了躯体的魂魄在一定程度上与孤魂野鬼差不多。常人与孤魂野鬼同住一屋久了,阳气会受到损害,精神会变得混乱。人的精气神会受一定的影响,严重的话可能会重病甚至危及生命。

    王家姑娘的贴身婢女发现了她的变化,却把这些变化归结于王家姑娘得了相思病。

    长期这样下去,不但对王家姑娘不好,对马家大少爷的魂儿也不好。

    若是已经去世的亡魂,那也就罢了。活着的人的魂魄离开了躯体,就如树枝离了树,如鱼儿离了水。时间短一些,树枝还能嫁接,鱼儿还能活。时间久了,树枝就会枯萎,鱼儿就会死。

    果不其然,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牙仙在拐角处躲着的时候,王家姑娘径直朝着拐角处走了过来。

    牙仙感觉到王家姑娘早就发现了他,但是他还是往墙上一跳,呲溜一下爬到了屋檐的挑梁上。

    牙仙说他跳上挑梁的时候,外公看了看他瘦骨嶙峋弱不禁风手拄拐杖的样子,十分怀疑他能踩着墙壁爬到高高的挑梁上去。

    外公暂且按下了心中的怀疑,听牙仙说完。外公担心一旦打断他,他就不会继续说了。且相信他能飞檐走壁吧。外公在心里说道。

    牙仙在挑梁上往下看,王家姑娘直接走到了他刚才躲着的位置。

    王家姑娘头也不抬,就说道:“我知道您在这里等了好多天。今天晚上您赶紧帮我把他的魂儿带回去吧。”

    牙仙从挑梁上顺着墙壁溜了下来。

    “你今天怎么想起要放他走了?”牙仙问道。

    王家姑娘抬头看了看挑梁,又看了看牙仙,说道:“我们日日相伴,几乎忘记了时间。这几天我在他身上闻到一股当归的气味,开始不明白他身上怎么会有这种气味,今天忽然醒悟了,这是提醒我他应当回去了。”

    听到这里,外公心想,算起来这还是枝婆婆和阿愿的功劳。

    牙仙说道:“我在这里一直等着他自己想起来。”

    王家姑娘感激道:“这些天辛苦您了。不过我们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离了魂。我想您是知道这个忌讳的。”

    见牙仙点头,王家姑娘接着说道:“我回屋里跟他说说,就说马家有人来接他回去。后面劳驾您送他回去。”

    牙仙说道:“不敢说劳驾,有劳姑娘了。”

    王家姑娘回了房。

    不一会儿,马家大少爷的魂儿从王家姑娘的闺房走了出来。

    马家大少爷见了牙仙,忽然有点儿害怕,怯怯道:“我好像见过你?”

    此时的马家大少爷气色非常不好,神态萎靡,畏畏缩缩的。

    对于活着的人来说,魂魄在外游荡,就像是做梦一样。

    梦里一切都是模模糊糊,似是而非的,不像真实生活那样确定。

    马家大少爷做了半个月与王家姑娘相伴的梦。他看着看着书就开始打盹,写着写着字就陷入遐想。打盹时梦到的,遐想时脑海里浮现的,都是他在王家姑娘房里的情形。

    马家大少爷梦到自己见到了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那个老人跟他小时候梦见的叫他吃点儿东西的人非常相像。

    他梦到王家姑娘跟他说,那个人是马家那边来接他回去的人。他在敖山待得太久了,是时候回去好好准备赴京赶考了。

    梦里的他迷迷糊糊地答应了。

    那个老人带着他踏上了回家的路。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终于来到了马家宅院的大门前。门前两边站着两个凶神恶煞一般的人,一个手里拿着剑,一个手里拿着刀。看到那两个人,他就心生恐惧,不敢过去。

    送他回来的老人安慰他道:“你别怕,我叫管家来带你进去。”

    不一会儿,枝婆婆出来了,将他带了进去。

    枝婆婆指着窗户里透出烛光的书房,说道:“大少爷,您先去书房休息。”

    他刚走到书房旁边,就碰到了阿愿。他看到阿愿浑身着了火似的冒着红色的光。这样的光芒让他眼睛不能直视,让他感到恐慌。

    幸亏枝婆婆赶了过来,将阿愿拉开了。

    一阵风将书房的门吹开了些。

    他感觉到书房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往书房走。

    一进书房,他看到了伏案苦读的自己。

    他吓了一跳。

    这一吓,他就从梦中醒了过来。

    他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另一个自己,灯台上的蜡烛即将燃尽,烛心倾斜,热蜡如泪滚落。

    后知后觉的外公突然两眼一亮,说道:“原来拍枝婆婆窗户的是你!狐狸针毛是你掉的?原来你是狐狸?”

    牙仙听了,吓得一哆嗦,身子弯了下去,手脚并用,往山上跑了。那个拐杖倒在地上,变成了一条小蛇,蜿蜒地往路边的草丛里爬去。很快只看到草动,不见蛇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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