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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童亮短篇灵异小说集(《画眉奇缘》作者)--不定期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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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擦汗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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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1-7-22 16:29:29 | 显示全部楼层
    她知道,经纪人说得对,关于孤独与悲伤,妖怪比人更懂。

    妖怪活得比人久,按道理来说,已经看透了人事,看穿了人心,会渐渐变得淡漠,用人间的话来说是“司空见惯”,或者说是“习以为常”,又或者是“见怪不怪”。但是实际上,活得比人久的妖怪们并没有比人更聪明,更淡漠。妖怪们只是比人更懂得悲伤和孤单。

    因此,先到人间的妖怪前辈告诉她,为了避免在漫长的岁月里与悲伤和孤单相伴,一定不要轻易动心。

    那时候她不明白,迷惑地问妖怪前辈:“如果不动心,不是会一直悲伤和孤单吗?”

    妖怪前辈说:“是的。不动心,会一直悲伤和孤单,但是你忍得住。动心之后失去了,会更加悲伤和孤单,是忍受不住的那种。拥有之后失去,比不曾拥有更加残酷。原本你是可以忍得住的,后面你就忍耐不住了。”

    “忍耐不住会怎样?”她问道。

    “疯的疯,傻的傻,有的被杀死,有的被镇压。你看看民间流传的故事,天仙织女在天河那边,蛇妖白素贞被压在雷峰塔下。那些众所周知的就不说了,我以前认识的一个狐妖,本来是去给人报恩的,结果被人发现是狐妖,竟然晚上在床边放了捕捉猎物的铁夹子,把她的腿给夹断了。还有一个蜉蝣修成的妖怪,朝生暮死,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竟然跟我说什么人生太漫长了,原因是让她动心而修炼成人的那个人并不喜欢她。”

    她暗暗庆幸,虽然她见过三千多个男孩子,但也就觉得喜欢而已,就如这个商场里的女孩喜欢店铺里漂亮的衣服一样,并不是没有就活不下去。

    这时,一个女孩的惊叫声响起。

    “哇!美人鱼哎!”一个女孩大惊小怪地跑到鱼缸前,盯着她看。

    经纪人赶紧转过身,假装跟鱼缸里的她没有任何关系。

    那个女孩身后跟着一个头发染成红色的男人,衣服也穿得花花绿绿,乍一看像是一只好斗的大公鸡。

    她赶紧露出职业假笑,摆了摆尾巴。

    这时候,那个送外卖的人又出现了。他背着一个四方的盒子,急匆匆地在人群之中穿梭,仿佛一条逆流而上的鱼。

    她愣愣地看着他,自言自语道:“他以前怕不是一条鱼吧?”

    红头发男人和那个女孩见她发愣,都朝着她看的地方看去。

    她急忙收回目光,生怕这两个人发现了他。

    红头发男人挠挠头,牵着那个女孩走开了。

    见那两人走了,经纪人走近鱼缸,小声道:“我的天!你不会喜欢上了他吧?”

    她一怔,随即道:“怎么会?”

    经纪人道:“你刚才害怕他被人类识破。你忘了吗?上次鱼香肉丝撒了的时候,他可没想着帮你掩盖一下身份!”

    “他又不是故意的。”她抹了一下嘴角。

    她情不自禁地流下了口水。

    好在她在水里,经纪人没有看到她的口水。

    她流口水,并不是因为想起了鱼香肉丝,而是想起了他。

    这天商场打烊后,一个男孩推着轮椅来到鱼缸旁边。

    她从鱼缸里爬了出来,坐在轮椅上。

    男孩一边推着她,一边问道:“今晚你想吃点什么?”

    她将湿头发拧了拧,说道:“吃外卖吧。”

    “吃外卖?”男孩仿佛没有听明白。

    “是的。我想吃外卖。”她说道。

    外卖小哥提着一盒鱼香肉丝来到昏暗的商场时,看到她坐在轮椅上。她身后的鱼缸破了,到处是水和碎玻璃。她的胳膊上有一道伤口。轮椅旁边躺着一个人,那个人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不难想到,那个人反抗时撞碎了鱼缸,她的胳膊是那个人反抗时用碎玻璃划伤的。

    她闻到了鱼香肉丝的气息,淡淡地说道:“我点的不是鱼香肉丝。”

    “这里打烊了。我猜到是你下的单。”他说道。

    轮椅上的她直勾勾地看着他,说道:“你最好把我吃掉。不然我会告诉大家,是你把他吃了。”

    “谁会相信?”他冷静地说道。

    她笑了笑,说道:“你不是一直想吃到一个甜味的人吗?吃了多少个了?相不相信,他们一查,你就露馅了。”

    “我以前在哪里得罪过你吗?你这样要挟我?”他眉头拧起,苦苦思索。

    “八百年前,你说你喜欢我。我信以为真。后来才知道,你是听说喜欢的人才是甜味的,所以骗我。你只是为了吃到一个甜味的人。”她落下泪来。

    他“啊”了一声,终于想起了她。

    “所以我偷偷离开了你,来到这里做观赏鱼。我认识了三千多个男孩子,我的经纪人叫我小心,我的前辈叫我不要动心。但是我安然无恙。我的前辈说,你之所以三千多次能够全身而退,是因为你没有动心。我将信将疑。再次遇到你,我才想起来,我虽然离开了你,但是我的心还在你那里。我的经纪人说,有一个蜉蝣修成的妖怪,朝生暮死,却因为没有相爱的人而觉得人生漫长。所以……你知道我八百多年有多么漫长吗?”她双手紧紧攥住轮椅,轮椅跟着她一起颤抖。

    他轻描淡写道:“你也不想想,如果我不是有意放你走,你早就成了我的盘中餐。我吃了无数的人,唯独舍不得吃掉你。”

    她怔住了。

    他放下鱼香肉丝,俯身到她面前。

    “你不要再骗我了。我不会相信你第二次。”她紧张地说道。

    他捉住她的胳膊,看着流血的伤口,说道:“你的伤口里有玻璃渣,我帮你吸出来。”

    不论她怎么抗争,他还是摁住了她,将嘴唇放在了她的伤口上。

    他尝到了她的味道。

    他愣住了。

    “你……竟然是甜味的?”他问道。

    她想起来,妖怪前辈还曾说,那个吃人的妖怪愚不可及!喜欢自己的人不一定是甜味的,自己喜欢的人才是甜味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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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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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1-7-23 09:13: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狐仙表姐》

    我小的时候,我的外公说我的表姐是狐仙。

    很多人不信。

    但我是信的。

    我理解那些大人为什么不信,因为我的表姐长得没有一点儿狐相。

    什么叫狐相?

    大人们的观念里,一个人有狐相,首先是要长得很瘦。

    表姐并不瘦。

    其次,眼睛要长,长了才媚,媚了才像狐狸。

    表姐的眼睛却是杏仁眼。

    再不济,做人要灵巧,懂得隐藏。

    据老人们说,以前村里如果娶一个远方来历不明的姑娘,抬轿子的时候轿夫要用力的摇晃。如果摇了一会儿,轿子变轻了,那么轿子里的新娘子可能是狐狸变成的。新娘子受不住摇,会破了法术。

    新娘子进门的时候,事先在院子中间立一根竹竿,然后突然放铳枪。铳枪是打猎的。铳枪“轰”地一响,新娘子若是狐狸变的,就会吓得一下子蹿到竹竿顶端去。一般的女人是没有办法那么迅速地爬上竹竿的。

    但是这两种方法都只能对付道行尚浅的狐狸。

    聪明的狐狸在轿夫开始摇晃轿子的时候,从轿子底下掏一块大石头压住,这样的话轿子会一直很沉;在进新郎家之前,从陪嫁的棉被里扯两团棉花揉在耳朵里,这样的话不太听得见铳枪的声音,也就不至于吓到忘了形。

    总之呢,狐狸聪明精灵得很。

    可是表姐看起来不太灵光的样子,甚至有点儿憨,以至于姑母常常说她“真是憨!”

    表姐其实不憨,只是善良。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见不得人欺负人。

    姑母在她们村里是尖酸刻薄出了名的,常常欺负别人家。表姐就站在别人那边,说姑母的不是。

    姑母气得直骂她“憨死了!”

    所以,我的外公说我的表姐是狐仙的时候,根本没人当一回事。

    只有我信以为然。

    因为我知道,每天晚上都有一只雪白的狐狸去她的房间里找她,帮她暖和被窝,安安静静地陪着她。天亮就走。

    那只狐狸来的时候从姑母家大门旁的狗洞那里进来。

    那时候的房子大多在大门的左下方或者右下方留一个猫狗可以进出的洞,名曰“狗洞”。有时候鸡也从那里钻。因为猫狗的起居习惯跟人不同,人不能按照猫狗的作息时间开门关门,所以房子给这些生灵另外开了一个这样的“门”。

    那只狐狸走的时候从杂物间那个窗户出去。

    因为鸡醒得早,天还没亮就开始打鸣了,有的已经从狗洞出来了。狐狸再从狗洞出去,就会吓到鸡。鸡吓到了,到处扑楞,狐狸就容易暴露。

    表姐从来没有跟人说过这件事。

    但是我知道。

    为了让我不说出去,表姐没少给我买好吃的。

    我知道表姐这个秘密纯属碰巧。

    那是放暑假的时候,我在姑母家住了几天。

    那时候很多人还习惯吃完晚饭后在外面乘凉,那时候还随处可见竹床和蒲扇。

    人们吃完晚饭就或坐或躺在竹床上,大人一把蒲扇在手里摇,给自己扇风,给小孩子驱赶蚊虫。

    大人小孩大多到半夜才回屋里去,过了半夜,露水就重了,人受不住。

    我瞌睡比较沉,在自己家的时候,在竹床上睡到半夜,爸爸或者妈妈就会把我抱进屋里去睡。

    但是姑母和姑父不知道我这个习惯,以为我自己会回屋睡觉。

    结果,他们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外面的竹床上。

    到了半夜,露水和蚊虫让我醒了过来。我看到我的胳膊上都是露珠,仿佛我是一棵过夜的草。好多蚊子栖息在我的腿上,肚子鼓了起来,仿佛萤火虫一样发光,但是暗红色的光。

    我正要从竹床上下来,忽然看到一道白色的影子蹿到了大门前,努力地往大门旁边的狗洞里钻。

    刚开始我看不太清那是什么,等到它钻狗洞的时候,我看到了它的尾巴。

    狗洞对它来说确实小了一些,但是它的身子仿佛是还没有晾干的泥巴做成的,软囔囔地从那个小小的狗洞挤了进去。

    鸡和狗从那里出来的时候,喜欢用爪子刨地,因此狗洞旁边有许多灰尘。若是一只白色的小狗从那里爬出来,就成了灰色的小狗。

    可是那个白色的尾巴在地上翻来滚去,却一尘不染,仍然白得晃眼。

    不一会儿,那个尾巴也从狗洞里进去了。

    我有点儿害怕,不敢回屋睡觉了。

    我在竹床上坐了好一会儿,见屋里并没有什么动静,才蹑手蹑脚地回了屋里。

    我以为它是来偷鸡吃的。那时候偶尔会听到人们说山上有东西下来偷鸡。

    姑母家的鸡笼就在堂屋里,我经过鸡笼的时候,里面的鸡安安静静。我就知道,它不是为了鸡而来。

    那天晚上,我一直没有睡好,不知道是因为蚊虫咬了之后总是痒,还是因为担心那个白色的东西突然出现。

    没有睡意的我那天起得也比往常要早。

    那时候天还没有亮,我一个人在外面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

    这时,我再次看到了那个白色的影子。

    它出现在表姐房间的窗户上。

    姑母的家以前是一所村办小学。小学换了地方,姑父就把这个空置的学校买了下来,改成了住房。

    每个房间的窗户还是学校那样的窗户。一般人家的窗户都是木窗棱,姑母家的窗户的窗棱都是钢筋的。

    表姐那个房间的窗户,有一处钢筋是弯的。以前我每次看到那根弯了的窗棱,就想着一个淘气的学生为了逃学一天接一天地掰那个钢筋,日复一日,终于把那个钢筋掰弯了,那个学生终于从那里逃了出来。

    我看到它像个淘气的学生一般从那里爬了出来。

    就在它准备纵身一跃的时候,它转过头来瞥了我一眼。

    它眼睛一眯,做出一个像人在笑的表情,然后跳下窗户,迅速蹿到屋前一棵古老的榕树下,消失了。

    昨晚它就是从那棵树后面蹿出来的。

    我赶紧跑到表姐的房门前敲门。

    表姐一打开门,我就着急地说:“刚才有只白色的狐狸从你的窗户这里……”

    表姐急忙捂住了我的嘴巴。

    “不要跟任何人说。待会儿我带你去铺子买吃的。”表姐说道。

    “你……知道?”我挡开表姐的手,问道。

    天亮后,表姐在带我去铺子买零食的路上告诉我,这只白狐姓方。

    我惊讶不已,狐狸还有姓?

    表姐娓娓道来,这只狐狸是她被姑母送到方家坳的时候出现的。

    姑母有三个女儿,她是老三。

    她被简单地取名为姗。我平时叫她做姗姐姐。

    那个年代,尤其在农村,还是有很深的传宗接代的观念。姑母想再生一个看看,但是养活三个女儿已经让这个家难以为继了。因此,姑母决定把她送给别的愿意接受女儿的人家。

    大姐二姐年纪已经大了,她年纪还小,所以姑母把她送了出去。

    对姑母来说,这也是非常艰难的决定。等到她被送走的时候,她已经四五岁了。

    她在方家坳的养父养母家住了两年,姑母生了一个男孩,也就是我的小表哥。

    这时候,姑母还是放不下姗姐,又跑到方家坳去把她要了回来。

    表姐说,在方家坳的时候,一个寒冷的冬夜里,她想着亲生父母,越想越难受,越想越委屈,但是对于那时候的她来说,方家坳仿佛离家有十万八千里,她没有办法自己回去。何况她知道,即使自己回去了,亲生父母还是会把她送回来。

    养父母对她还不错,但是年纪都很大了,不太会照顾小孩子。养父母知道她还是排斥他们,让她自己单独睡。

    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是半夜开始下的,白天的时候,天气还算暖和。她的薄被子没来得及换成厚的。

    那个夜里,她又孤独又寒冷,冻得哆哆嗦嗦。

    就是这个时候,一只白色的狐狸进了她的房间,站在她的床边,仰起头来看着她,发出呜噜噜的低鸣。

    表姐说,那时候狐狸的身形比现在小,她还以为是一只冻醒了的小狗,所以并不惧怕。

    表姐爬了起来,蹲在它的身边,帮它把身上的雪拍打干净,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你爸妈不管你了吗?你冷不冷?”

    它还是一直发出呜噜噜的声音。

    表姐把它抱起来,放到了她的床上,用被子盖住。

    她本想让它暖和一些,狐狸进了被窝之后,她感觉自己身上渐渐暖和了起来。

    也没有那么孤独了。

    从那夜之后,狐狸夜夜来她的房间,钻进她的被窝。她和狐狸相互依偎,相互取暖。

    大约两年后,姑母又把她要了回来。

    那只狐狸也跟着来了。

    她不知道狐狸天亮之后去了哪里,是不是在树林里捕食,在草丛中奔跑。每次狐狸来的时候,身上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偶尔狐狸也有不来的时候,她就会失眠,睁着眼睛到天亮。

    有时候,姑母给表姐整理床铺,会在被子里发现几根白色的长毛。姑母问表姐是怎么回事。

    表姐说:“可能是我不在的时候,谁家的狗跑到屋里来了。”

    姑母便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在从铺子回来的路上,表姐说:“这么多年了,我妈妈都不知道,偏偏被你看见了!”

    我心满意足地吃着表姐买的零食,觉得那只狐狸简直是我的幸运星。

    表姐真是憨。如果她说我看到的是村里的狗,我也会信的。

    我帮表姐隐瞒了几年狐狸的秘密,后来她还是跟狐狸分开了。

    分开的原因是表姐已经初中毕业,要去外面打工。

    表姐的学习成绩其实还可以,但是姑母早就说了,读书没什么用,别浪费家里的钱,不如早点出去做事,帮扶家里。

    姑母并不是重男轻女,而是她的观点一向如此。

    后来小表哥考上了高中,姑母将小表哥从学校拖了回来,送小表哥去了亲戚在北京开的酒店打工。

    后来我考上高中,姑母还常跑到我家里来,劝我爸让我跟着小表哥去做事。她是一片好心,生怕她的弟弟为了送我读书太辛苦。

    那时候的农村,很多人觉得读书不一定能读出来,还会增加负担,不如早点进入社会。

    以前我每次去姑母家,都能和表姐一起玩耍。

    她出去打工之后,我再去姑母家,就很难见到她了。但是她的房间里有很多的书,我喜欢看书,常常在表姐的房间里一看就是半天,看到姑母过来喊我吃饭。

    有一次吃完晚饭,我在表姐的房间看书入了迷,看着看着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看到窗外那棵榕树后面已经有月亮了。近处墙角有虫鸣声,远处田野里蛙声像浪潮一样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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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1-7-23 09:13:1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将手边的书塞回书架时,看到床脚边有一团白色的东西。

    我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那是以前我见过的狐狸。

    它见我醒来,迅速跃到了窗台上。

    “哎。”我轻唤了一声。

    它回过头来,又像人在笑的表情一样看了我一眼,然后从弯了的窗棱那里钻了出去。

    我趴到窗边,看到外面的月光如霜一样铺满大地,仿佛整个世界就在一只巨大的有着白色皮毛的狐狸身上。

    我想,它是在这里等待表姐回来。

    表姐在城市里打工。

    城市里没有狐狸可以藏身和捕食的深林。

    每到过年过节的时候,表姐会回来住两三天。如果我恰巧在姑母家,表姐便会带我去铺子里买吃的。

    是表姐让我第一回吃到了蜜枣,那种没有枣核,又晶莹剔透的果脯。

    她会给我讲很多她在外面遇到的事情,也讲很多听来的故事。

    我问她:“你知道吗?你不在的时候,那只狐狸也会来。”

    表姐笑道:“当然知道。我每次回来,还是能见到它。它还是睡在我的被窝里。”

    又过了三四年,表姐大约十八九岁的时候,她告诉我,那只狐狸不见了。

    我问为什么。

    她说她也不知道。

    那时候,姑母已经开始给表姐相亲了。每次表姐回来,姑母都会拉着一个她觉得可以给表姐幸福的男人到家里来,要表姐跟人聊聊,看看。

    “可能它知道我会嫁人的吧?”末了,表姐这么说。

    但是姑母介绍的人,表姐一个也看不上。

    姑母愤愤道:“我看你是心野了!”

    我从姑父那里知道,姑母是怕表姐在外面打工,看上外地人,嫁到遥远的外地去。

    在姑母的理想生活里,女儿应该嫁在本地,这样她老了,就有亲戚可以走,可以互相照顾。若是嫁太远了,女儿就等于没有了。

    大姐二姐都听了她的,嫁了本地人。娘家婆家之间两只脚不用半天就能走到。

    姑母按照自己的标准找了十几个“门当户对”的年纪差不多的男子,要表姐见了十多回。

    表姐都不同意。

    其中有个名叫望平的男子对表姐一见钟情。他长得其实不错,人也踏实,农忙的时候做农活,不忙的时候上山打兔子,下田捉泥鳅黄鳝。会建房子,也会打水井。有不少姑娘都主动托人上门说亲。

    他知道表姐没看上他。但是每个月仍然送兔子或者黄鳝到姑母家里来。

    姑母不好意思收,他放下就走。

    表姐有两次回来碰到了,跟他说:“别送了,反正我是不会答应你的。你条件好,可以找个好的。”

    望平说:“你要是答应我,到了我家,以后让你十指不沾阳春水。你要是不答应,我们也算是朋友,送点山里的水里的野味给你尝尝鲜。”

    表姐没好气地说:“你爱送就送吧,反正我不吃。”

    望平说:“那就给伯父伯母打打牙祭。”

    表姐的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还是每隔一段时间送点东西到姑母家里来。

    姑母每次在表姐面前说到望平,就生气地说:“你真是憨!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你居然不要!”

    这还不是最让姑母生气的。

    最让姑母生气的是,一年后,表姐带了一个男人回来,跟姑母说,她要嫁给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是跟她一起打工的,家里离这里有好几个省那么远。

    姑母气得把表姐打了一顿,不让那个男人进她家的门。

    表姐没有办法,偷偷送了那个男人到我家里来借宿。

    我见了那个男人,高高瘦瘦,白白净净。

    他跟我妈说,他是真心喜欢我的表姐,虽然身无分文,但是可以努力给表姐好的生活。

    他希望我妈出面帮忙说说好话,看看能不能打动铁石心肠的姑母。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正坐在火塘边。火塘上面挂着一只烧得黢黑的水壶。里面的水烧开了,一直咕嘟咕嘟地掀壶盖。

    我妈在烧火,我也坐在旁边。

    我偷偷看了看那个男人的脸,脸略消瘦苍白,眉目比一般人要长一点儿,竟然有几分熟悉。

    我妈是明事理的人。

    我妈说,如果是我自己的女儿,我当然希望她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不管现在有多难,两个人一起努力,总会好的。但她不是我生的,我做不得主。孩子,你不要灰心,你要尽力争取。

    那个男人在我家借宿了三晚。

    姑母将表姐反锁在房间里三天。为了不让他们两人见面,姑母把窗户都封起来了。

    表姐犟得很,三天里没有吃一口姑母送的饭。

    表姐打算以绝食的方法与姑母抗争。

    三天后,那个男人知道表姐为了他而绝食,手写了一封告别信,要我妈送到姑母家里去。然后,他离开了。

    离开之前,我问他:“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儿面熟?”

    他笑了笑,说道:“当然了,我们以前见过啊。”

    他以为他的离开可以缓和姑母和表姐的关系。

    可是就在他离开之后的那天晚上,表姐喝下了一瓶农药。

    表姐不想活了。

    亏得姑母发现得早,匆忙叫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来。赤脚医生用一根稻草伸到表姐的喉咙里去,引得她连连呕吐,竟然将胃里的农药吐出了大部分。虽然毒性还有,但好歹将表姐从黄泉路上拉了回来。

    表姐的这一行为惊动了家族里的所有人。

    很多人为之落泪。

    姑母一言不发。姑母本来是想责骂表姐的,可是见她这样,又不敢说一句重话了。

    等表姐养了几天身体之后,几乎所有的亲戚都在说姑母的不是,都支持表姐。

    姑母的态度也软弱了下来。

    姑母难得一见地来到表姐床边,别别扭扭地承认错误,然后说:“你在家里再养几天。等你身体好了,我不管那么多了。”

    就在旁边的人都以为峰回路转时,表姐却像突然换了一个人一样说道:“妈,我都死过一回了,不会像以前那样执着了。你得空了去给望平说说,把房子修一修,冬天一过,该办的事情就办吧。”

    就这样,表姐在第二年的春天嫁到了望平家。

    后来表姐生了一儿一女。望平将表姐照顾得无微不至,人人都说表姐选对了人。

    至于喝药那件事,旁边人不敢再说,表姐自己也像忘记了一样没再提。

    但是我知道,表姐并没有忘记。

    她嫁过去之后,常常送兔子或者黄鳝到我家来,要我妈尝尝鲜。年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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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24 09:20:50 | 显示全部楼层
    《七生八世找你。》

    对阿良来说,短短几十年就包含了前世今生。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

    他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至于现在为什么还活着,他自己都说不太清楚。

    他记得小时候他的外公跟他说,有的人死了,可是眷恋世上的人或者东西,舍不得走,便滞留在人间。也有的人是在黄泉路上走错了迷失了,于是困在了这里。

    对于这两种被人们称之为“鬼”的东西,外公都有方法让他们重新上路。用外公的话说是“让他们去该去的地方”。

    后来,外公在他认为自己该走的时候走了,去了该去的地方。

    如果外公尚在人世,他或许可以去问问外公,他现在的情况到底是因为眷恋,还是因为迷失。

    他觉得自己是鬼。

    但是有人把他当做神仙。

    “你是神仙吗?”

    一个像清晨的鸟鸣一样悦耳的声音在阿良的头顶大约两百米的地方响起。

    阿良抬起头来,看到了那个女孩的脸,汗津津的,秀发垂下,仿佛是在悬崖峭壁上长出来的一个美人头。

    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可能是因为外公在世的时候曾经跟阿良讲过的一个故事。

    外公说,从前有个书生,借宿在一个几乎荒废的古庙里,夜夜秉烛苦读。书房后面是个院子,院子里种满了竹子——就像是外公家后面菜园一样四面都是竹子。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古时候的读书人大多喜欢竹子。这个书生每次读书读到半夜,就会听到后院里有女子发出的笑声。书生打开寒窗,循着笑声看去,看到院子的墙壁上有一个美人头。如果是明月夜,竹子的影子便会在美人头的脸上跳动。

    书生并不害怕,仍然将心思用在书上。

    如此许多次后,那个美人头终于止住笑,开始说话了。

    “你不怕我吗?以前有书生在这里读书的时候,我一笑,他就吓破了胆。”墙壁上的美人头问道。

    “你又不会害我。我怕你作甚?”书生说道。

    “那你不喜欢我吗?以前有个商人在这里借宿,我一笑,他就丢了魂儿。”墙壁上的美人头又问道。

    “书中自有颜如玉。我怎会受你诱惑?”书生说道。

    从此以后,美人头半夜时分出现,安安静静的,不再发笑,不再恐吓他,不再诱惑他。

    渐渐地,书生和美人头成了朋友,在无数个明月夜里,一个默默看书,一个默默看着。

    美人头灵性高于书生,不到三年,书生偶尔遇到疑惑,冥思苦想的时候,美人头见他眉头紧皱,便问遇到了什么难题,竟然可以给出通透的解答。

    在美人头的指点下,书生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

    中了进士的书生急忙从京城往回赶。

    赶到曾经夜夜读书的古庙,却发现古庙变成了新庙,香火旺盛,和尚成群。

    原来家乡的人们得知书生中了进士,赶紧把他读书的地方修缮一新,又从外地迁来许多和尚,以此奉承新科进士。

    书生回到当初的书房,却再也不见美人头在落满竹影的墙壁上出现。

    听完外公讲的这个故事后,阿良为那个书生怅然若失。

    而后的许多个夜晚,阿良常常感觉墙壁上有个美人头,在他转身看去的刹那间,美人头就消失了。

    可是这回他看到的美人头并没有消失,不仅没有消失,还朝他大声呼喊。

    “神仙?”阿良低头看了看自己。

    他身上的衣服破了好几处,破开的地方能看到一条条擦破的伤口,仿佛他刚才从上面掉落下来的时候遇到了一只猛兽,那猛兽用锋利的爪子抓破了他的衣服,抓伤了他的皮肤。

    他想起来了,刚才他在这个左边是山、右边是峭壁的盘山公路上行走,忽然一辆自行车从侧面撞了过来,自行车的速度很快,骑车的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看到了他,大喊:“快让开!我刹车失灵了!”

    阿良急忙往旁边撤了一大步。

    她将龙头一摆,精准地撞在了他的身上。

    他从路边掉到了陡峭的山崖下。

    换作别人,这一掉下去,不摔死,也半死不活了。

    可是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晃了晃身子,迅速站了起来。

    他的脑子嗡嗡作响,一时之间忘记了自己为什么掉到了山崖下。

    听到那个毛毛躁躁的女孩探出头来喊他,他先想起了外公给他讲过的故事,接着才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幕。

    阿良知道,他不是什么神仙。他之所以能站起来,是因为他早就死了。他的身体早在几年前就开始腐烂。他常常能闻到腐烂的气息从体内传出来。

    为了掩盖这种腐烂的气息,他洗衣服的时候放很多的洗衣粉。这样洗出来的衣服带着浓重的洗衣粉香气,可以尽量遮掩身体里散发出来的腐烂气息。

    这不是死后仅有的麻烦。

    他感觉到肠胃有了腐烂的迹象,每次吃了辣的,酸的,就会严重拉肚子。

    他可是个湖南人,以前无辣不欢。那是因为肠胃受得住。

    现在肠胃因为腐烂而变得脆弱,受不住辣味了。

    为了减轻肠胃的负担,阿良尽量不吃辣。

    不仅仅不吃辣,还尽量少吃食物。

    因此,他日渐消瘦。

    认识他的人问起,他就说自己在减肥。

    可能是他经常活动的缘故,身体腐烂的速度很慢。

    那个有着一张长如马脸,穿着一身古怪长袍的人跟他说:“有的人实际上已经死了,只是过了几十年后才埋。你也且这么腐烂地过着吧。到了时间,我会来找你的。”

    那个人这么跟阿良说的时候,阿良正趴在冰凉的砖块地上。血水将他的脸和砖块粘在一起。

    那个人抬头看了看旁边的高楼。大约二十层的高处,有一扇开着的窗户。

    阿良感到浑身疼痛,但还是努力地循着那个人的视线看到了那扇窗户。

    阿良猜测自己是从那个窗户那里掉下来的。

    至于为什么掉下来,阿良不记得了。

    那个人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像是死神的影子。

    “在此之前的你,就如前世的你。从此之后的你,就如新生的你。”那个人拖着影子走到阿良的脸旁边。“但是,你的身体从今天开始会慢慢腐烂。”

    阿良张了张嘴,胸口一阵剧痛。

    但他还是努力地说出话来:“我是……怎么从那里……掉落下来的……”

    那个人蹲了下来,冷冰冰地回答道:“前世的事情,有几个人记得?不要想了,开始你的新生吧。”

    那个人抓住了他的手,将他缓缓扶起来。

    他浑身软塌塌的,仿佛没有骨头。他的骨头摔断了。

    那个人扶着他站起来之后,他听到骨头咔咔咔地响,他感觉到身体里有个迅速生长的雨后春笋,似乎要破土而出,要从他的身体里钻出来。

    “你……为什么救我?”阿良问道。

    那个人依旧用冷冷的声音回答道:“是你命不该绝。不过你待会儿不要回到楼上去了。那是你居住的地方。那里有你的记忆。”

    阿良仰起头,看了看高处开着的窗户,怎么也想不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个人说:“你要是回到那个地方,就会记起忘记的事情。”

    “记起了会怎样?”阿良问道。

    “记得前世,便过不好今生。”那个人说完,便忽然消失了。

    阿良失去搀扶,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

    但他站住了。

    他好了,就像他没有从高处掉落过一样。

    他听从了那个人的忠告,在别的地方租了房子,开始新的生活。

    他的容貌也发生了改变,仿佛脱胎换骨,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颧骨都在渐渐变化。

    他不知道自己的容貌为什么会发生变化,后来翻闲书的时候看到这样的话——据说人的记忆和身体是紧密相关的,与喜欢的人亲吻,美好的记忆便留在唇上,手指被划伤,痛苦的记忆便留在指头。美好的记忆让人的容貌变得更舒展,别人看到的时候感觉到舒服。痛苦的记忆让人的容貌变得更晦暗,别人看到的时候感觉到沉闷。因此,身体会根据记忆发生变化。

    看来是因为我丢失了记忆,所以面貌为之改变。他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

    但是不久之后,有些记忆竟然渐渐恢复。比如说他小时候记得的很多事情。

    当听到蝉鸣的时候,他想起了小时候在外公家里听到院子里一棵槐树上传来聒噪的蝉鸣声。

    当看到日落的时候,他想起了小时候在外公的水田边看到夕阳将整个村子染成金黄。

    当闻到饭香的时候,他想起了小时候在外婆的厨房里闻到饭菜的香气,以及火塘里烧柴噼里啪啦的爆裂声。

    当窗外有雨的时候,他想起了小时候在外婆家的屋檐下雨水滴滴答答,以及长满了整个台阶的青苔。

    顺带地,他想起了很多以前忘记了的事情,包括外公跟他讲的美人头的故事,但是依然不记得他从高楼掉落下来的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后来的几年里,多少次他有意无意从那里路过,频频抬头仰望,但不敢上去看一看。

    “你是神仙吗?”那个女孩又大声问道。

    阿良的思绪被拉了回来。他摇摇头,攀着石头爬了上去,回到路边。

    女孩连连道歉:“实在不好意思,我的自行车刹不住了。我以为你会摔死,把我吓坏了!我带你去医院吧。”

    阿良摇摇头:“不用去医院。”

    阿良不敢去医院,他怕医生发现他已经死了。

    “就算你是神仙,也要去医院看看。你看这些伤口,不处理的话会感染的。”女孩担忧地说道。

    在女孩的再三要求下,阿良跟着她去了医院。

    到了医院,阿良坚持要自己去挂号交费。他本来就觉得没事,不想讹她,让她破费。

    医生了解了情况,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阿良。

    “从那么高的地方掉落下去,居然只有这些擦伤?”医生狐疑地说道。

    阿良心里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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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24 09:21:08 | 显示全部楼层
    医生用小手电筒照了照阿良的眼睛。

    “大脑如果碰撞了,可能会产生一些幻觉。先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吧。”医生说道。

    于是,阿良在医院住了下来。女孩请了假,天天在医院照顾他。

    医生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在住院的日子里,阿良感觉自己有些喜欢这个女孩了。他感觉女孩对他也有些好感。

    出院之后,阿良和女孩互相留了联系方式。

    女孩将自己的地址告诉给了阿良,说:“我住在这里,你要是有个后遗症什么的,随时来找我。”

    阿良看了看地址,心里咯噔了一下。

    女孩住的地方,就是他第一次遇到那个脸长得像马脸,穿着一身长袍的人所在的地方。

    接下来的日子里,阿良经常和女孩打电话聊天,一聊就忘记了时间,聊到深夜。

    但是阿良一直不敢去她给的地址那里找她。

    就这样两人聊了半年,阿良越来越喜欢那个女孩。他感觉那个女孩成了他的世界里不可或缺的人。

    他决定去女孩留的地址那里见见她,向她表明心意。哪怕有危险,他也要试一试。

    新生的世界十分平淡无趣,是她的出现,让他的新世界闪亮了起来,如同阳光普照冰冷大地,如同萤火飞入黑暗森林。

    如果没有阳光,他宁可离开这片大地。如果拿走萤火,他宁可逃离这片森林。

    至于那个人的警告,阿良觉得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他轻车熟路地来到了重生的地方,抬头看了看旁边的高楼,高楼里灯火辉煌。

    他走进高楼,进入电梯,来到了女孩所在的楼层。

    找到女孩留的门牌号之后,他敲了敲门。

    门开了,屋里站着一位老婆婆。老婆婆伸出两手,在空气中抖抖瑟瑟地摸索。

    原来老婆婆是个盲人。

    “你是不是敲错门了?”老婆婆的手终于碰触到了阿良的衣服。

    阿良又看了一眼门牌号。没有错。

    阿良的目光越过老婆婆,一边往屋里看,一边说道:“她不在家吗?”

    老婆婆的手突然僵住了,脸色煞白。

    阿良见了,心觉不妙。

    “你……看到她了?”老婆婆的声音发颤。

    阿良听不明白。

    老婆婆扶住门框,长叹了一声,说道:“她早就不在了。可能是心有眷恋,舍不得走,也可能是走入迷途,滞留人间。我虽然看不见,但常常能感觉到她还在这里。”

    阿良浑身冰凉。

    老婆婆歇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有一次,我感觉她回来了,就问她,你为什么还不走啊?她说,我记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个人,那个人在一个古庙里寒窗苦读,我在后院的一片竹子后面偷偷看着他读书。后来他进京赶考,听人说,他考上了进士,要留在京城做官,不会回来了。我就离开了那里。我说,进京赶考,那是古时候的事情了。难道是你前世的记忆不成?她说,是啊,我活着的时候,其实见过他,但是不知道那就是他。等到我想起来,已经是阴阳两隔。所以我舍不得走,我想再见见他。我说,你就算见了,又能怎样?”

    阿良心生一丝希望。

    老婆婆说道:“我本想跟她说,人生就是不断失去的过程。很多人是在明白过来后发现已经失去了。想要再来一次,会付出比得到的还要多的代价。”

    “什……什么代价?”阿良问道。

    老婆婆摇摇头,说道:“在即将得到的时候失去,在失去之后又想得到,如此循环往复,不得脱身。”

    “您怎么知道会是这样?”阿良惶恐地问道。

    老婆婆沉默了片刻,说道:“上次你来这里找她,我已经跟你说过她不在了……”

    阿良脑子里嗡嗡作响,顿时天旋地转。

    他想起来了,重生之前,他与那个女孩偶遇,一见倾心。后来他来到这里,知道那个女孩早已不在的真相,顿时万念俱灰,从高楼一跃而下。

    可是他并没有如愿以偿。那个长着马脸穿着长袍的人给了他新生的机会。

    老婆婆蠕动干瘪如核桃的嘴,又道:“还有上上次,我也说了。我年轻时刚到可以谈恋爱的年纪,你就来问过她。我就告诉过你,她不在了。这么多年,你已经来过好多好多回了……”

    阿良跌跌撞撞地来到窗边,爬上窗台。

    这里的高度几乎能够俯瞰全城。远处的人间灯火就如家乡夏夜里闪烁的萤火。

    他看了看脚下,如临深渊。

    在深渊底下,有个熟悉的影子。

    退后一步,是孤独的世界。往前一步,是无限的循环。

    他犹豫了。

    深渊底下的影子抬起头来朝上面看。

    他看到了。那是一张长得像马脸的面孔。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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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25 09:14:32 | 显示全部楼层
    《二手房的秘密》

    在我的世界里,所有的蝉鸣声都来自同一个地方——画眉村。

    尤其是炎炎夏日,无论我离画眉村有多么遥远,也无论我离那段时光有多么遥远,只要听到蝉鸣声,我就倏忽间回到了外公家的大门前。

    外公家的门槛非常高,幼年的我要扶着门槛才能跨过去。大门两边各放了一个方形石墩,石墩上下平整,四周有浮雕。浮雕上有大象、羊、香蕉树、云等。只要看上一眼,顿时心境祥和,仿佛身处庙宇之间。

    相对于石墩的精致,门槛显得伤痕累累。门槛上面有刀背宽的裂痕,中间由于日积月累的踩踏而略凹陷。

    出了门,便是青砖铺就的台阶,再往前走两步,就是石头拼成的排水沟。石头奇形怪状,但在外公的双手下恰好相互融嵌,严丝密缝,好像它们天生就等着另外的部分来拼凑,在屋檐下整整齐齐地往两边延伸。

    水滴石穿。青砖做排水沟的话,不久就会被从屋檐滴下的雨滴敲坏。石头相对来说更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跨过排水沟,往左边走几步,便是一棵不知道年岁的枣树。

    枣树必定是很老的树了,高高瘦瘦,看起来如画眉村的老人一样沧桑。

    到了夏季,枣树南边枝头结出青里透红的枣子,北边枝头的枣子很少。

    小时候的我,最初以为整个画眉村的蝉鸣声都在那棵枣树上。

    我爬过高高的门槛,跃过排水沟,走到枣树底下,仰起头来看,看得脖子酸了,眼睛花了,依然找不到“知唔知唔”的蝉躲在哪一条枝丫上。

    后来我长大一些,会爬树了。我像壁虎一样爬上那棵枣树,在枝叶间寻找,可始终没有找到过它。

    每年我都听到那棵枣树上传来不知疲倦的蝉鸣声。

    由此,我以为每年都是同一个蝉躲在那里。它在温和的季节里保持沉默,到了炽热的季节就不断发声。年复一年。后来我才知道,蝉一旦开始打鸣,最长就活不过二七一十四天。

    但我坚定地认为,外公家前那棵枣树上的蝉是不会死的,它已经突破了寿命的界限,修炼成妖了。

    但它不是害人的妖,也没有什么执念,它只是在炎炎夏日受不住热,受不住热的时候就叫唤,发出潮水一样鸣声,这潮水波及开去,淹没整个画眉村。

    后来我年纪渐长,但是无论身处何地,每次听到蝉鸣的一瞬间,便如回到了画眉村那个烈阳高照的夏日,而且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是从外公家前的枣树上飞来的蝉,那只当初我怎么找也没有找到的蝉。

    大概是二十多年后,我将这些小时候的记忆和幻想说给如欢听的时候,如欢笑得前俯后仰。她的小臂上有个纹身,纹的是一只蝉。

    那是我第一次跟如欢见面,我们坐在咖啡馆靠窗的地方。

    窗外有一棵巨大的榕树,树中有一只蝉发出潮水一般的鸣声。

    如欢意识到自己笑得有些失态,抬起手来挡住嘴巴,将她手上的蝉暴露在我眼前。

    那只蝉纹得特别精致。六只脚似乎勾在她白皙得能看见血管的小臂上,蝉翼栩栩如生,仿佛一振翅就会飞走,飞到窗外的榕树上去。

    在跟她见面之前,我们在微信里已经认识好多年了。具体多少年,我记不清楚。

    她之所以来找我,是因为遇到了一件麻烦事。

    要说这件麻烦事,还得先说说如欢这个人。

    她几年前刚加上我的时候,说她是厦门某个媒体的记者,除了在报纸上发些报道,还在文学杂志上写一些文章。

    后来见面之后,我才知道她很快辞掉了记者工作,一心一意当上了编剧,写了两三年剧本。其中一个剧本拍成了院线电影,还获了奖。

    那个电影我去电影院看过,最初并不知道是她写的剧本。我去看那个电影,是因为里面有个我非常喜欢的实力派演员。

    后来我在她朋友圈看到关于她的采访,才知道那个电影改了名字。剧本内容还是她的。

    我知道她会成功的。她以前写的文章我看过一些,基本都是推理的小说,加一点点荒诞色彩。文笔像她写报道一样简练。

    看完她在朋友圈分享的采访视频,我发了一条祝贺的信息给她。

    在这条祝贺信息之前,我都差不多快忘记我们加过微信了。

    那条信息她好几天没有回。

    我自然理解,电影火了,她要忙于接受各种各样的采访,见各红各样的人,微信里找她的人肯定也很多,她没有时间一一回复。

    可是几天之后,她忽然回了我的信息。

    回复的内容让我有些意外。

    她首先对我的祝贺表示感谢,然后说:“可是现在我不怎么写推理的剧本和故事了。”

    我问为什么。

    她说:“最近发生的一些奇怪的事情,让我对纯理性的思维产生了疑问。”

    我问什么事情。

    她说:“我最近在北京做活动,要不见面聊吧?”

    在咖啡馆见面之后,她跟我说了她遇到的“奇怪的事情”。

    事情起因是她一个朋友在厦门买了一个二手房。

    她说,自从她的朋友搬进去之后,家里人一个接一个生病,先是她自己,接着是孩子,然后是她丈夫,然后是她婆婆。后来不常和她们住,偶尔来看看她们的公公也生病了。

    等公公好了,她朋友又病了,简直是个无法逃脱的循环!

    她朋友虽然觉得奇怪,但是一直没有朝“那方面”想。

    因为再次生病,她邀请她妈妈来厦门照顾她一段时间。

    就是那段时间里,她发现了异常。

    那是一天中午,外面烈日炎炎,她在卧室里躺着。因为还有公司的事情要办,她把电脑桌架在床上。

    她的卧室的门是开着的,能从卧室里看到客厅一角。

    就在处理公司事情的时候,她感觉到客厅里有一道黑影闪过,从次卧跑到了厨房那边。

    她顿时头皮一阵发麻,但是想了想,或许是她妈妈的影子。

    几分钟后,大门那里传来了敲门声。

    她本想等着她妈妈去开门,但是等了一会儿,那敲门声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不耐烦。

    她只好起了床,走到大门口去开门。

    开门一看,站在外面的是她妈妈。她妈妈手里提着菜,刚从菜市场回来。

    菜市场离她住的地方有一段距离,来去怎么也得半个多小时。

    她问她妈妈:“刚才你不是在家里吗?”

    她妈妈说道:“没有啊。我吃完饭洗完碗就出去了,在小区逛了一圈,就去了菜市场买晚上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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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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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25 09:14:47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天中午,除了她自己和她妈妈,家里没有其他人。

    她感觉到了家里还有其他东西!

    从那次之后,她留了一个心。

    可能是之前粗心大意疏忽了,自从她留心之后,她常常看到一道黑影从次卧出来,快速穿过客厅,往厨房里去了。

    等她跑出来,走进厨房的时候,厨房里什么都没有。

    即使如此,她还是非常理智地认为可能是自己疑神疑鬼,产生了幻觉。

    为了不吓到家里人,她偷偷找了一个厦门本地知名的风水师来家里看。

    没想到,风水师一进家门就感叹:“你真是个有福之人!”

    她听得一愣,问道:“我怎么是有福之人?有福之人还这样生病?家人不安?”

    风水师说道:“要不是有福之人,现在恐怕是出了人命了!”

    她这才明白风水师的意思。

    风水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圈,说道:“你这房子是二手房吧?”

    她点头道:“是啊。您能看出这房子是二手房?”

    风水师道:“当然,这房子原来的主人还没有走。”

    她浑身一冷。

    风水师又道:“你买这个房子的时候,卖主没有告诉你,这房子里还住着原来的主人吗?”

    她连连摇头。当然了,谁在出售房子的时候,会告诉别人这个房子里还有其他东西呢?早知道有这回事,她也就不会买这个房子了。

    她留有卖主的电话,赶紧打了一个电话给卖主。

    卖主倒是实在人,听她说了一遍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立刻承认这个房子有些问题。

    卖主告诉她,这个房子最早是她的奶奶的。她的奶奶是在这个房子里去世的,临终前她跟家里人说,她死后,这个房子一定不要卖掉。为了安慰奶奶,家里人承诺不会卖掉这个房子。

    “可是空出来的房子,怎么可能不卖掉呢?”卖主在电话里说道,“我的爸爸妈妈早不住这里了,我不在厦门工作,也不可能住这里。当时答应奶奶不卖掉房子,只是为了让她安心地走。我们总不能在她临走前说,将来一定要卖掉她的房子吧?其实我们觉得她不是很留恋这个房子,爷爷还在世的时候,就跟她分房睡了。爷爷睡主卧,她睡的次卧。”

    听到这里,她心里一咯噔。每次那个影子确实是从次卧出来的。

    卖主接着说:“爷爷去世的时候,她哭得眼睛都瞎了。后来我们带她到处治疗,可是治不好。奶奶自己也放弃了,说反正这把年纪了,看不见就看不见吧。家里的任何东西我闭着眼睛也能找到。我们搬离房子的时候,其实想过奶奶会留在那里,但是又想着,奶奶反正看不见,即使碰到了,也不会害人。所以当时卖房子没有跟你说这些事。”

    话说到这里,她理解了对方。人都是有私欲的,卖主这么想也没有什么错。

    坐在咖啡馆里的我忍不住插了一嘴,问道:“可是为什么每次你看到她,都是从次卧穿过客厅跑到厨房去呢?你问了没有。”

    “没等我朋友问,那个卖主自己就说了。”

    卖主告诉她的朋友:“奶奶生前在后院种了一棵树,那是一棵枣树。她有一个不好的习惯,每年到了夏季,她就经常在家里人都没有注意的时候,忽然从床上爬起来,小步子跑得飞快,一路跑到厨房里去。她这个举动常常让我们吓一跳。我们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后来奶奶去世,她以前的一个闺蜜来了,我们说起这件事情,她闺蜜说,你奶奶是去听蝉鸣声呢。”

    电话这头的她想起来,每次她看到影子,追到厨房去之后,看不到半个人影,却总是听到洗碗池旁边的窗户外面传来“知唔知唔”的蝉鸣。

    而窗外,确实是有一棵枣树的。

    “我们家里人就问,奶奶这么喜欢蝉鸣声?奶奶的闺蜜说,那可不?你奶奶当初认识你爷爷,就是因为你奶奶喜欢听蝉鸣声,你爷爷就爬到树上去捉了蝉来让她听。你奶奶听了之后,又叫你爷爷把蝉放回树上去。你爷爷就爬到树上,把蝉送回去。后来你奶奶就跟了你爷爷。我以前问你奶奶,你为什么喜欢听蝉鸣啊?你奶奶说,每次听到蝉鸣声,就想到小时候。一想到小时候呀,就想起小时候的人,想起小时候的阳光,阳光下的田野,想起小时候的路,路边的花,想起小时候的夏季,还有夏季漫天飞舞的蜻蜓。你奶奶的父母去世得早。她还想起那时候父母的样子。”

    “后来你奶奶跟爷爷闹矛盾。你奶奶就在后院种了枣树,叫你爷爷捉了一只蝉来,放到了那棵树上。你奶奶说,好久没有听到蝉鸣声了,放了蝉上去,以后就可以经常听到蝉鸣声。你爷爷说,蝉最长不过叫十几天,怎么会以后经常听到?你奶奶说,蝉呀,其实是植物,种到树上了,就能活。”

    “从那之后,果然年年夏天那棵枣树上有蝉鸣声。你奶奶一听到蝉鸣声,就跑过去听,着了魔似的。”

    后来在风水师的指点下,卖主在奶奶的墓前放了一个小音箱,每到夏季的时候,就放一下录好的蝉鸣声。

    从此相安无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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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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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26 09:08:40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在人间已经活了一千多年了!”》

    “它已经在人间活了一千多年了!”

    “你的意思是它是很厉害的妖怪吗?”

    “不,我的意思是它已遍体鳞伤。”

    阿未迷迷糊糊中,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他警惕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看到窗边坐着两个人。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白头发白胡须白眉毛,脸上像是深秋接近冬日的稻田,被打了厚厚的一层霜。

    另一个人身穿红色长裙,瓜子脸樱桃嘴柳叶吊梢眉,整张脸看起来像是一张精致的面具,既僵硬又美艳,让人看了既害怕又骚动。

    这不是阿未第一次看见他们俩了。

    这个房子是他半年前租下来的,房东在国外,整个租赁过程是在微信上完成的。

    从房东的朋友圈看,房东是个美艳而独立的女人,照片上的她总是显得美艳,却又孤独。

    房子在这个城市里相对比较偏僻的地方。上一个住在这里的人是个医生,是医生转租这个房子的时候,将房东的微信推送给阿未的。

    阿未第一次走进这个房子的时候,在客厅里看到了医生获得的许多荣誉,有证书,有奖杯。他留意了一下,看到医生似乎是北大医学院毕业的。这让他莫名安心,于是想都没想,就租下了这个房子。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这个房子没有那么简单。

    住进来后的第七天夜里,他迷迷糊糊中听到房间里有走动的脚步声,还有扫帚扫地时一样的沙沙声。

    他懒于打扫,但房间一直很干净。

    这让他感觉房子里藏着一个爱打扫卫生的怪物。

    后来想了想,觉得不可能。

    或许是房东怕租客是不爱卫生的人,请了做家政的半夜来打扫房间?阿未忍不住这样猜想。

    他在微信上问了美女房东。

    房东却只回了两个字。

    “哈哈。”

    回答似乎很明确,可又很含糊。

    再后来,阿未留了一个心。他假装睡着,等脚步声和扫地声一响起,他就将眼睛缓缓睁开一条缝,偷看房间里的情况。

    可是每次他一睁开眼,脚步声和扫地声就立即消失了。

    像是那个怪物盯着他似的,只要他睁眼,那个怪物就停住脚步,收起扫帚。

    他闭上眼睛,脚步声和扫地声又出现了。窸窸窣窣的,听起来好像是真的,又好像是幻觉。

    阿未小时候有过类似的经历。他在外公家睡觉的时候,常常在迷迷瞪瞪中听到好多人说话的声音,仿佛自己在一个热闹的集市上睡着了。有男声,有女声,有老人声,有小孩声,甚至有鸡飞狗跳的声音,木门开合时吱呀吱呀的声音。等他清醒过来,那些声音就消失了。只有他一个人睡在铺了新稻草的床上,闻到稻田里才有的青涩的气味。

    有时候他想听清楚那些人在说什么,可是说话的人太多了,似乎什么都听到了,可是没有一句是听完整了的。

    想起那些小时候的记忆,阿未隐隐有种错觉,好像那个脚步声和扫地声曾经是他在外公家听到的声音里的一部分。或者说,那个爱打扫卫生的怪物或者人,是从他外公家,从他小时候来到这里的。

    于是,后面大概两个月的时间里,阿未对脚步声和扫地声置若罔闻。

    你扫你的地,我睡我的觉。看你还能作出什么妖祟来!阿未心想。

    阿未记得外公曾经跟他说过,若是在深夜里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不用紧张,假装没有看到就好了。它以为你没有看到,以为怎么吓唬你都没有用,也就懒得吓唬你了。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外公这么跟阿未说。

    外公懂得很多这样的奇奇怪怪的东西,但是阿未的妈妈不让阿未听这些。

    “你外公说的那些都是老古董了,没有用。你最重要的事情是好好学习语数外物化,考上高中,再考上大学。妈妈那时候考上了高中却没有办法读完,妈妈的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阿未的妈妈总是这样说。

    现在阿未用上了外公教会的方法。

    但是那个弄出脚步声和扫地声的东西似乎胆子越来越大。

    阿未在一段时间里,将它称之为“东西”。这也是从外公那里学来的。

    外公也把那些东西称之为“东西”。

    那个东西见阿未对脚步声和扫地声无动于衷,竟然发出呼噜呼噜的像野兽一样的呼吸声。又过了几天之后,那个东西居然开始说话了。

    “喂,你的尾巴呢?”那个东西说道。

    阿未其实醒了,但还是闭着眼睛假装睡觉。

    那个东西的胆子真的大了,声音就在阿未的耳边。

    那个东西的声音听起来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哪里听过。

    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东西的声音不像是小时候在外公家听到的。

    阿未想了许久,终于想起来了。

    小时候,每次到了生日那天,村里的大人老人就会跟阿未开玩笑,叫阿未转过身去,说道:“今天长尾巴?你的尾巴呢?”

    在阿未的家乡,过生日也叫做“长尾巴”。

    似乎人人都有一条尾巴,每到过生日的那天,尾巴便会长出来一些。

    外公曾跟阿未说,人其实不是猴子变的。人是各种各样有尾巴的动物变的。有狐狸呀,牛啊,老鼠啊,鹿啊,黄鼠狼啊,兔子獐子麻雀鱼啊,等等等等。它们通过各种各样的方法变成了人,就没有尾巴了。

    外公还说,有些动物在变成人的过程中失败了,就变成了妖怪。妖怪是有尾巴的,混迹在人群之中。妖怪的尾巴不会轻易示人。但是有个办法可以辨别出哪些是人,哪些是妖怪。

    阿未赶紧问,怎么辨别?

    外公说,妖怪进门的时候,是不会随手关门的。要么经人提醒“把门带上”,它们才会想起关门;要么它们进门之后,慎重地转身,再关上门。

    阿未想不明白,问道,为什么从关门能看出差别来?

    外公说,当然啦!妖怪有尾巴,进门的时候随手关门,很可能夹到尾巴。

    阿未恍然大悟!

    从那之后,阿未看到进门之后不随手关门的人,就猜疑看到的人是不是妖怪。

    外公还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妖怪努力地记住进门之后要随手关门,因此尾巴常常被门夹到,疼得那个妖怪跳起脚来。经年累月,终于有一天,那个妖怪的尾巴被夹掉了。每次关门的时候,那个妖怪不再感觉到疼。最后那个妖怪变成了真正的人。那个妖怪不再喜欢森林、花草、山水。那个妖怪开始追逐名和利。后来那个妖怪忘记自己是个妖怪了,到了一百多岁的时候像人一样去世了。

    小时候阿未听外公说这个故事,只觉得妖怪可惜。

    长大后的阿未每每再次想起外公生前说的这个故事,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感悟。阿未觉得,外公说的可能不是妖怪,而是世间每一个人。人在小时候都是妖怪,疯疯癫癫,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所有的情绪都表露在外,如同有一条高高翘起或者拖曳在地的尾巴,一看就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等长大了,人人去掉了自己的尾巴,做成一个无趣的人。

    在阿未的家乡,小孩子过生日才叫“长尾巴”,大人过生日是不能叫“长尾巴”的。或许就是因为长大后尾巴就没有了。

    别人是不是这样,阿未不是十分确定。但是阿未自己有过这样的感受。

    阿未小的时候,常常觉得自己身后是有一条尾巴的。尤其是家乡的大人老人说他“长尾巴”的时候,他隐隐觉得大人老人是看到了他的尾巴的。但是一被大人老人说破,那尾巴就不见了。

    阿未好多年没有听到别人说他“长尾巴”了。

    在这个房子里,阿未突然听到那个声音问他:“喂,你的尾巴呢?”

    他那条消失了好多年的尾巴似乎应声出现,在尾骨那里迅速立了起来,像是被老师点名之后的小学生举起的手。

    虽然尾巴可能漏了陷,但是阿未仍然眯着眼睛,假装还在睡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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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26 09:09:00 | 显示全部楼层
    “看样子他确实睡着了。”另一个声音响起。

    假装睡觉的阿未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个房子里居然还藏着一个东西!

    我倒要看看,你们还能作出什么妖祟!假装睡觉的阿未在心里想道。

    外公在世的时候,应该问问除了假装看不见,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可以对付这些东西。阿未有些遗憾。

    他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想问外公的。但一直没有好好地问。

    他觉得外公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想跟他说。但一直没有好好地说。

    不是没有机会问或者说,都是在没有机会之后,才想起来。

    “今晚的月色不错。”先前的声音响起。

    在阿未眼睛眯成一条缝的注视下,窗边出现了两个人。一个穿着白色长袍,一个穿着红色长裙。一个仙风道骨,一个妖里妖气。

    那两个人都有尾巴,像扫帚那么大。尾巴也是一个白如雪,一个红似血。

    穿红色长裙的妖怪将红色的尾巴捏在手里,抚摸摆弄,仿佛那是一条围巾。

    穿白色长袍的妖怪将白色的尾巴盘在椅背,蓬松柔软,仿佛那是一个靠垫。

    他们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偶尔两人同时朝躺着的阿未瞥过来。

    他们说到某某年的时候,总是说“癸卯年”或者“辛酉年”,诸如此类,从不说是一九几几年或者二零几几年。因此,阿未不知道他们聊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外公在世的时候,也总是用天干地支说年份。与外公年纪差不多的老人们,似乎都是这样。

    在好几个夜里,阿未就这么躺着听他们俩聊天。

    红色的妖怪应该是道行比较浅,常用询问的口气。

    白色的妖怪应该是道行非常深,常常是娓娓道来。

    他听得似懂非懂,稀里糊涂。

    终于有一天夜里,他们俩聊到了一旁假装睡觉的阿未。

    “你说他真的睡着了么?”红色的妖怪又问道。

    阿未看到他们俩又朝他这边瞥了一眼。

    毋庸置疑,他知道,他们俩说的是他。

    “是不是睡着,又有什么关系?”白色的妖怪淡淡说道。

    “你知道他多少岁了吗?”红色的妖怪接着问道。

    “它已经在人间活了一千多年了!”白色的妖怪说话依然淡淡的。

    “你的意思是它是很厉害的妖怪吗?”

    “不,我的意思是它已遍体鳞伤。”

    阿未又听得稀里糊涂的了。他们说的是我吗?明明他们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可是后面听起来,又不像是说我。

    红色的妖怪又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同情。

    “哎,真是作孽。”红色的妖怪怜惜道。

    听到“作孽”二字,阿未倍感亲切。在外公那个村子里,说到某人可怜,便说某人“作孽”。村子里的老人说,正因为上辈子作下了罪孽的事情,这辈子才可怜。

    眼下过得好不好,似乎都是因为此前的自己。

    “也不作孽。”白色的妖怪说道。

    “为什么?”红色的妖怪问道。

    白色的妖怪朝着阿未笑了笑,说道:“这是妖怪成为人的必经之路。”

    这一夜过后,阿未终于忍不住发了微信给房东,第一次提出退租。

    房东回复说,刚好她今天回了国,她要先检查一下房子。

    当天晚上,阿未刚吃完快递小哥送来的外卖,就听到了敲门声。

    阿未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美丽的女人。

    阿未一眼认出,她就是微信里的那位美女房东。

    “请进。”阿未说道。

    房东款款跨过房门。

    阿未正要关门,房东一手按住了门,说道:“我就看看房子情况,不耽误你多少时间。”

    阿未点头,让门开着。

    她解释道:“我曾和心爱的人在这里住了很多年。后来虽然我们因为感情不再而分开,但这个房子我依然很珍惜。”

    她进门之后,打开了厨房的门,看了厨房,打开了卧室的门,看了卧室,打开杂物间的门,看了杂物间。然后她没有关上任何一扇门,就回到了客厅里。

    “你不会也是妖怪吧?”阿未狐疑问道。他扫视了一圈,所有的门都开着。

    她扭头往下看了看自己的身后,又用手摸了摸臀部,然后说道:“当然不是。”

    阿未愈发生疑。

    她干咳了一声,说道:“房子我检查过了。没有可见的损坏。但是我明天就要走,没有时间租房子给别人,所以你得给我找到转租的人之后才能走。”

    阿未一怔,想起之前转租给他的那位医生。

    “难道……你不知道这房子有什么问题吗?”阿未问道。

    她笑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是吗?”

    阿未又一怔。

    她扭身往门口走。

    她刚出门,阿未立即冲了过去,将门重重地关上了。

    门外传来一声惨叫。

    阿未迅速打开门,见她脸色惨白,双手捂住身后腰间。

    “你不是说,你不是妖怪吗?”阿未问道。

    她嘴角一拉,露出一丝苦笑,说道:“我跟你一样,早已没有了尾巴。但我还没有忘记,尾巴被夹到时的疼痛。”

    阿未将房子转租出去后,离开了这座城市,回到了家乡。

    他天天在小时候去过的田野山林和池塘边,寻找那条失落的尾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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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8-16 09:23:57 | 显示全部楼层
    《菩萨讨香》

    姥爹老年时打算盘的功夫远近闻名。

    其实姥爹打算盘的功夫早就非常厉害了,只是年轻时不被画眉村的人们知道。

    他年轻时云游四方,遍访名山,遭遇过不少光怪陆离的事情,也曾沉浸在先天八卦,鬼火六爻,梅花易数等玄妙难测的数术中。

    但是到了晚年,姥爹似乎厌倦了曾经无比热衷的事情,从人人追求而不得的幻术世界里抽离出来,回归到平平淡淡吃喝拉撒的俗世里。

    树老根先枯,人老腿先衰。

    姥爹双腿行走不便的时候,拿出一个长了霉的算盘来,要给公社当会计。

    姥爹自己当然是不愿意做这种事情。可是那时候我外婆重病,生死挣扎,两个舅舅年幼,嗷嗷待乳。家里只有外公和我妈妈能够出工。在那个时期,没有工分,一家人都要饿肚子。

    年轻时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做惯了大户人家少爷的姥爹,在生命的末尾竟然为了一口粮食而愁眉不展。

    那时候公社的会计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画眉村水田广阔,山地无数,每年水稻、棉花、芝麻、花生、豌豆等五谷产物繁杂,猪牛鸡鸭等六畜兴旺。光是统计的账簿,就能装一箩筐。

    这也就罢了。但是每年还要算清损耗。老鼠偷吃的,人偷走的,鸡吃掉的,猪吃掉的,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一样。

    当时的公社包括了画眉村和周边十多个村,要计算的数据又大了十几倍!

    因此,要想做好会计,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在姥爹拿出自己的算盘之前,临近好几个公社的会计都来找过姥爹,实在算不清的账,只能请姥爹帮忙算一算。

    那些求姥爹帮忙的人,大多是天黑了之后才来,怕别人看见。

    来之后,在姥爹的老竹椅旁边蹲下,等姥爹爬到背上,再将姥爹背到公社的仓库里去。

    别人要十天半个月才能算清的账,姥爹一夜算完,清清楚楚,利利索索。

    姥爹帮忙算完账,那人清晨时分再将姥爹背着送回来。

    一同背回来的,还有表示谢意的半袋米或者一罐猪油或者一条鱼或者报纸包好的红糖。

    后来外婆生病,姥爹想了想,反正帮别人打算盘也是打,不如自己出来做会计算了。

    可是,会计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

    许多人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

    那时候没有计算器,算账全靠拨算盘珠子。

    曾有一个据说是当了一辈子账房先生,拨了一辈子算盘珠子的老人家来到画眉村,找到姥爹家里,要跟姥爹较量打算盘的功力。

    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他们村里帮忙助势的几十个人。气势汹汹,仿佛是来寻仇打架的。

    在老人带来的人和画眉村男女老少的见证下,账房老先生和姥爹从上午比试到了中午,吃过午饭,又从中午比试到了傍晚,还是没有分出胜负。

    无论是从口诀,还是从速度,亦或是从精度上比较,他们两人不相上下,难分伯仲。

    比试的过程很快就传到了公社各个村落。其他几个想要竞争会计这个职位的人,都悄悄打消了主意。

    所有人都觉得,会计就要在账房老先生和姥爹之间做选择了。

    只是到底最后胜出的会是账房老先生,还是姥爹,尚不确定。

    虽然拨算盘算不得体力活儿,但是姥爹毕竟年事已高,经过一天的较量,身体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账房老先生比姥爹年纪小了十几岁,状态看起来比姥爹要好很多。

    姥爹回头看了站在人群里的外公和我妈一眼,知道这次输了,家人会长时间吃不饱肚子,无奈之下说道:“拿条毛巾来。”

    外公赶紧拿了一条毛巾来,以为姥爹要擦汗。

    当时正是炎夏,即使到了傍晚,风还是热的。地上腾腾热气肉眼可见。姥爹身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没想到姥爹拿了毛巾之后没有擦脸,却将眼睛蒙了起来。

    “盲打吧。”姥爹说道。

    账房老先生愣了一下。

    盲打的意思,便是不用眼睛看,全靠记性和手法。这个难度无异于蒙上眼睛跟人下围棋,不但要记得所有落下的棋子,还要想办法获得胜利。对于一般人来说,要记住所有下过的棋子在哪些位置就难于上青天,更何况还要下新的棋子?

    盲打算盘也是类似的道理,不但要记得算盘上每颗算珠的位置,还要计算后面的数据。

    蒙着眼睛的姥爹单手提起算盘,来回一摇,所有算珠落到了梁上。姥爹放下算盘,抬手一扒,上部的算珠登了顶。

    后来姥爹告诉外公和我妈妈说,他年轻的时候用过文王桃木算盘。那种算盘呈八边形,代表先天八卦,又叫伏羲八卦,各个方向的算珠便是卦象。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上为天为乾,下为地为坤,左为东为离,右为西为坎。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丰天时。通过先天八卦,可以演算后天八卦,又叫文王八卦。通过文王八卦,姥爹能算出变化无穷的命运。

    命运玄妙复杂,哪里是公社的五谷和六畜的数量能够比较的?

    如果非要比较,那么这一整天计算的不过是下雨天在泥路上形成的一洼水,而命运的计算是逝水东流,百川入海。

    世间所有人的命运浩浩汤汤,如河如川,最终汇入一处。

    不过公社的账簿就这么多,用不上这么复杂庞大的算法。姥爹有力使不出,只能提出“盲打”。

    账房老先生不相信姥爹能蒙着眼睛打算盘,狐疑地问了一句:“你能盲打?”

    姥爹抬起手来,在算盘上拨弄了两下。算珠噼里啪啦作响。

    行家功夫一出手,便分了高下。而外行人可能还没有看明白是怎么回事。

    账房老先生见姥爹拨了两下,叹气道:“果然是高手!”

    外公和我妈松了一口气。

    画眉村的人们也认为姥爹赢了。

    可是跟着账房老先生来的人愤愤道:“盲打算什么?是会计非得瞎子当,还是仓库里没蜡烛点?”

    这人说得也有道理。算账的事情,能算明白就是了。会不会盲打算盘,已经超出了会计的需求。

    账房老先生苦笑道:“马老先生,我不是非得争个高下。我儿媳妇重病了好几个月,医院也去看过了,偏方也都用过了,阴的阳的,该信的不该信的,我们都试了,还是没有办法。眼看人要没了,后事都准备好了。我没办法,只能重新出山,挣个工分。”

    此话一出,人人叹息。

    原来都是苦命人。

    姥爹听了,忙问道:“你儿媳是何时起的病?生辰是何年何月何日几时?”

    账房老先生便说出他儿媳是什么时候生的病,又报了他儿媳的八字。

    账房老先生每说出一个跟时间有关的数字,姥爹就在算盘上扒拉一下,算珠便啪地一响。

    等账房老先生说完,姥爹在算盘上已经扒了一阵。

    众人不知道姥爹在算些什么。

    但见姥爹眉头紧锁,众人不敢出声。连钻在人群里凑热闹的狗都不吠叫。

    姥爹沉思片刻,又抬起手来,在算盘上迅速扒动,算珠啪啪作响。

    不一会儿,姥爹停下来,说道:“不应该啊。照我算来,你儿媳不至于三十多岁就寿尽。”

    账房老先生听姥爹这么说,面露惊色。

    姥爹见他惊讶,微笑道:“天下之大,日月轮回,斗转星移,风吹草长,悲欢离合,皆有算法。就如我们用算盘算五谷六畜一样。不懂得算法口诀的人,用不了算盘。不懂得命运口诀的人,算不了无常。说起来复杂,通晓之后,其实简单。”

    账房老先生拱手摇头道:“与马老先生一比,我这打算盘的功夫不过是雕虫小技。”

    姥爹摆手道:“哪里哪里!不过是猜谜语一样,未得谜底之前,千思万想。得了谜底,恍然大悟,甚至哑然失笑。”

    账房老先生道:“马老先生谦虚了。既然马老先生说我儿媳妇不应该有这个劫数,请问可否指点一二?”

    姥爹又扒了几下算盘,然后说道:“凡事有果就有因。照我算来,关口出在十几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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