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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童亮短篇灵异小说集(《画眉奇缘》作者)--不定期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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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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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10-9 08:46:20 | 显示全部楼层
    良久,小十二道:“带你去是没有问题。可是我们俩去,难免传出什么谣言。我是不在乎的……”
    “这个容易。我拜你为师,做你的徒弟。师徒二人,总归是可以的吧?”无双说道。
    小十二道:“其实我去巴陵城,也是为了寻找一个人。调整你的鼻子的时候,我发现你的鼻子异常灵敏。这次去了巴陵城,你帮我找一个人。她的身上有这种气息。”
    说完,小十二拿出一个香囊,放在无双手里。
    无双放到鼻子前闻了闻:“是女人?”
    小十二点头。
    “我母亲认识父亲之前,是专门制香的。我从小就跟着她识别各种气味。我记住这个气味了。如果闻到了这样的气味,我就告诉你。不过……为什么要用气味来识别人?你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吗?”无双蹙眉道。
    “我当然记得她的样子。但是她跟你一样,通过皮囊术修改了容貌。她早已不是我印象中的样子。”
    无双又将鼻尖靠近香囊,精致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有人修改皮囊是为了追寻,有人修改皮囊是为了逃离。”无双说道。
    小十二摇摇头:“不。她只是迷失了自己。”
    无双迷惑地看着他。
    “像你一样。”小十二说。
    无双一怔,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
    “人的身体是有记忆的。被伤害过的地方会留下伤痕,被伤害过的心回想往事依然会痛。牵过的手,亲吻过的额头,会在人生不同的时期重新回味当初的感受。如果你把它改变了,它就会忘记。就如一个伤痕会让你每次看到的时候想起被伤害的感受,但是伤痕抹去了,虽然你没有忘记,但是很有可能你不会再想起来。有的人害怕忘记,会要我帮他在身上做个记号,你们叫做文身,就是为了提醒自己,加深记忆。”小十二撸起袖子,小臂上有“拾贰”两个变了形的字。
    “你的意思是我会忘记很多事情吗?”无双问道。
    “我的意思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并不是为了逃离。她只是忘记了很多事情,包括曾经的自己。”
    “那就算找到了她,她未必能记起你来啊。”无双没有说,她现在回到家里,看到她的父亲母亲的时候,也多了一分陌生感。
    她曾经喜欢的湘绣、手链、胭脂以及米酒,现在都没有那么喜欢了。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时,有种冒昧闯入陌生人房间的惊慌。
    就连晚上梦到那个画画的男人时,也没有了之前那样的喜悦。她看着男人拿着那幅画,在鱼群一样涌动的人流里询问,心里竟然非常坦然。
    但凡他回头来看我一眼,他就应该知道,他要找的人是我啊。梦里的她这样想。
    她曾在他给父亲画像时,偷偷在门缝后面看他的头发、鬓角、眉毛、嘴角,看他脸上的汗和手上的墨,看他的鼻翼翕动,仿佛一只即将脱壳的蝉。
    她的心变成了一只兔子,随时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只好捂住它,安抚它。
    可是如今的梦里,再看作画的他时,她非常平静。
    她甚至觉得他的画并没有那么好。
    看到男人的汗水顺着下巴滴在画纸上,留下淡淡的脏迹,她想叫父亲换一张纸。
    怎么会这样呢?每次梦醒,她这样问自己。
    她有些丧气。
    她原以为成为画中人之后会欣喜,没想到成为之后竟然是这种感受。
    “你说得对。她未必还记得我。我会告诉她前因后果,我会将她改回原来的样子,让她想起来。如果她还是要离开,我会让她恢复现在的样子。我是担心她迷失了自己,又不知道如何回来。”小十二解释道。
    小十二和他的徒弟无双是在立秋那天来到巴陵城的。
    他来的时候,热气蒸腾。巴陵城仿佛被架在了火上烤。
    蝉声依然聒噪,但细听之下,已经不如前阵子那么热烈,露出了些许凄切的意思。
    很多人不知道巴陵城在哪里。后来那座城改名为岳阳城,为天下人所知,但依然很多人不知道这座城在哪里。
    在街道中间湍急河流一样的人群里,许多人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为的是多看他的徒弟无双一眼。仿佛他们是为了防止溺死在汹涌的人潮里而努力地游了起来。
    在这个炽热难耐的尘世里,似乎只有他的徒弟无双可以救他们的命。
    小十二问徒弟无双:“你闻到什么气味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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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10-9 08:46:38 | 显示全部楼层
    徒弟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吸了吸鼻子,说道:“只有劣质酒和饭馊掉的气味。”
    小十二说道:“难免。人大多是一个皮囊做的酒囊饭袋。”
    他们在巴陵城找了十天,依然没有找到小十二想要找的人。
    但是无双在城东的集市上找到了那个正在给人画像的男人。
    每画完一幅画,男人都打开另外一幅画卷,询问有没有见过画中人。
    小十二和无双就站在离男人不远的地方。
    “不过去吗?”小十二问无双。
    “我们回去吧。”
    “啊?”这出乎小十二的意料。
    “回去之后,你把我改成原来的样子吧。”无双转身离开了嘈杂的集市。
    “你付出了这么多,就这样放弃?”小十二在后面追着问道。
    “他是做的梦,我醒了,他就消失了。那个人,不过是跟他一样的皮囊而已。”无双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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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16 09:20:1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一起去跳崖吧>

    《宁古娭毑》


    在老家那个地方,娭毑(ai jiě)是老奶奶的意思,带一点儿亲切感。
    离画眉村大约三十多里的荣家湾有个宁古娭毑。
    宁古娭毑会算命,算得很准,几乎从未失算过。
    但她从来不经过有桥的地方。
    很多人说,宁古娭毑必定算到了自己会在桥上出事,所以处处避开桥路。
    宁古娭毑年轻的时候偶尔会到画眉村来。
    来之前,她会先问问从画眉村出来的人,画眉村前头的老河里水浅了没有。
    春季水旺,她是不会来的。
    夏季农田要灌溉,她也不会来。
    她来的时候,几乎都是在秋天。
    秋天万物开始萧条,老河里的水也少,最低的时候只要挽起裤脚,就能光脚从河床上走过去。
    每次她来画眉村,都会在老河的桥边脱掉鞋袜,挽起裤脚,趟水过河。
    到了河对岸,她掏出手帕,在水边洗净脚上的泥和草,穿上鞋袜,再去我外公家,找外公或者我外公的父亲聊聊天。
    那个时候,只要不是一个村的,无论是不是亲戚朋友,来者都是客,户主必定会留客吃饭,这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习惯,所以拜访者大多会留下来吃了饭再走。
    不客气的,户主没问也等到饭上桌了坐过去。客气的,主客之间来回推让一番,再坐过去。非常客气的,推让一番之后即使上了桌,也只是假装动动筷子,并不吃什么。
    宁古娭毑从不在外面吃饭,到了饭香从后厨飘出来的时候,她就万般留不住,一定要回去。
    “吃人嘴软。到时候人家有事来找你,你不得不算点儿什么,说点儿什么。”宁古娭毑说。
    但是她在画眉村往往吃了饭再回去。早上来,就吃午饭。下午来,就吃晚饭。
    因为外公和他父亲会那些东西,不会找她算命。
    外公问她:“你干吗不直接从桥上过,非得趟水?你是算到了什么吗?”
    宁古娭毑却说:“不是。”
    这就不能理解了。但外公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宁古娭毑年轻的时候很漂亮。以前画眉村见过她的人都这么说。
    到了情窦初开的时候,宁古娭毑差点儿跟一个卖糖葫芦的私奔,结果被家里人逮住了。
    宁古娭毑与那个人约定晚上趁人睡着的时候去跳崖,说好了时间和地点。
    那个人如约而至。
    结果宁古娭毑跳了,那个人没跳。
    好在悬崖上有很多树,宁古娭毑撞断了好几根小树,落地的时候只断了一根肋骨。
    忍着痛爬起来的时候,那个人还站在黑暗的高处。
    那个人脑袋后面恰好悬着大如车轮的圆月,他像神一样俯视着宁古娭毑。
    “大道无情。不因为你是人还是草,就对你分别对待。不因为你是这棵草还是那棵草,是这个人还是那个人,就分别对待。”宁古娭毑说。
    她的神也是无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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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16 09:20:27 | 显示全部楼层
    从那之后,她断绝了情欲的念想,只要是来说媒的,一概拒绝。
    也大约是从那时候起,她开始给人算命。一算一个准儿。
    最开始的时候,她见人就算。
    最先领教的人是来她家做客的三姨父。
    宁古娭毑的三姨父是个布料商人,从浙江那边进货,卖到贵州四川那边去,谈不上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世面的。
    宁古娭毑见了三姨父,脸色一沉。
    三姨父问她怎么了。
    宁古娭毑偷偷将他拉到一边,说:“我跟你说的话,你不要跟三姨说。我看你在这三个月之内,必定遭遇不测。你信就信,不信就当我的话是个屁。”
    三姨父听了,大惊失色。
    原来他早就让人算过,说他今年是个坎儿。
    宁古娭毑说:“对对对。我算出来就是坎卦。我去画眉村跟人聊过,这个坎字,在古书的说文解字里有说法。坎,陷也。陷入的陷。你能听懂不?陷也,险也。危险的险。你晓得吧?”
    三姨父回去之后,生意不做了,天天呆在家里养花喂鸟听戏,连大门都不迈出去一步。
    三姨见三姨父突然这样,天天跟他吵。
    三姨父没办法,只好把缘由说了出来。
    三姨将信将疑。
    三个月快要过去的时候,有一天外面阳光很好,三姨父忍不住想要晒晒太阳。
    他搬了一把躺椅,走到大门口的时候犹豫了起来。
    他仔细看了看,四周无人,连风都没有。
    他心想,只要有人来,我就马上回屋里,这样不就可以了?
    于是,他将躺椅摆在大门口,躺上去晒太阳。
    这一躺,这一晒,他竟然舒舒服服地睡了过去。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三姨从外面回来,见三姨父在大门口晒太阳睡觉,大喊一声:“你怎么出来啦?”
    三姨父被惊醒,猛地坐了起来,见是三姨,放下心来,又要往下躺。
    恰好此时屋檐上一片瓦落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他的太阳穴。
    三姨父顿时昏迷不醒。
    后来经过各种治疗,命倒是保住了,但是从此起不来床。
    他见了宁古娭毑,充满悔意地说:“我该听你的,那天不该出门。”又问:“我还能活多久?”
    宁古娭毑说:“《礼记》里有说这个,其坎深不至于泉。”
    三姨父问:“你哪里读过《礼记》?”
    宁古娭毑说:“画眉村有个人读过。我是从那里学来的。”
    三姨父问:“这个什么不至于泉是什么意思?”
    宁古娭毑说:“就是说,这个坎儿啊,虽然深,但不至于到黄泉的地步。你命长着呢。”
    虽然如此,三姨还是对宁古娭毑很有意见,认为是因为她的话触了霉头。
    因此宁古娭毑很快就不主动跟人说这些了。
    可她是个心软的人。
    这件事传开后,三姨父家那边有个人来找宁古娭毑,要宁古娭毑救救他。
    宁古娭毑一问,原来这个人经常做梦,梦见自己的肚子上插了一把剑。
    宁古娭毑本不想搭理,可那个人天天来烦她。
    无奈之下,宁古娭毑说:“那把剑插在哪个地方?你指给我看看。”
    那个人将衣服卷起来,指着肚脐旁边。
    宁古娭毑看到他的肚脐旁边长了一根小指长短的毛,便说:“你的命啊,就系在这一根毛上。只要这根毛没事,你就没事。”
    那个人诧异道:“我平时都没注意过,也没管过它!原来它这么金贵!”接着担心道:“我现在碰都不敢碰它了!万一哪天不小心把它弄掉了,那可怎么办?我总不能一辈子老盯着它吧?”
    宁古娭毑说:“你弄一条长布条系在身上,把它挡起来不就行了?”
    那个人回去之后,按照宁古娭毑的说法弄了长布条系在肚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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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16 09:20:45 | 显示全部楼层
    无论吃饭睡觉还是做事情,哪怕是光着膀子,他都不解开那条长布。
    这样过了好几年,有一次那个人看到很多人在池塘里游泳,忍不住下了水。
    在水里的人笑话他:“那东西跟你的命有个毛关系啊?”
    他不理,坚决不解开长布条。
    在水里来回游了几圈,心满意足的他上了岸,却发现腰间的长布条不见了!
    应该是游泳的时候布条浸胀了,松动了才掉的。
    更让他惊恐的是那根毛也断掉了!
    回去之后,他就开始发高烧说胡话。偶尔清醒过来,他托人赶紧去找宁古娭毑。
    宁古娭毑得了口信,赶到他那里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一命呜呼。
    经过这件事,宁古娭毑更是被认识的人们传得神乎其神。那时候她才二十多岁,已经被很多人尊称为“娭毑”了。
    宁古娭毑的家里人对此非常恼火。
    她的父母说:“你年纪轻轻,外面人就宁古娭毑宁古娭毑地叫你,搞得好多本来对你有意思的人家以为你年纪太大了,不肯来说媒。你最好不要碰那些东西了!不然嫁不出去的!”
    这对宁古娭毑来说却是正中下怀。
    不过她不算命运了,只算一些生活琐事,鸡毛蒜皮。
    对于那个肚子上系布条的人,宁古娭毑有些遗憾。
    “迟早是要断掉的,还不如不告诉他,让他安安心心去游泳。”宁古娭毑说。
    又过了几十年,宁古娭毑成了真正的娭毑。
    哪怕是老了,路上遇到桥,她依然宁可坐船或者趟水,也不从桥上过。
    偏偏她居住的荣家湾水路多。
    她说,这就是命。
    命里要遇到的,迟早要遇到。
    在她七十大寿那天,她的侄儿拖了一车的礼品送给她,给她摆了七十桌宴席,请了戏班来唱了七天七夜的老戏。
    因为她没有子嗣,所以所有的事情是侄儿操办的。
    她不喜欢出风头,但是没办法。
    她知道,寿宴办得这么风风火火,是因为侄儿有事要求她。
    侄儿是包工头。他包下了城里一个大工程。
    这个大工程里有个拆旧桥建新桥的项目。
    旧桥是座古石桥,已经有了几百年的历史。拆旧桥轻而易举,新桥却迟迟建不起来。
    问题出在桥墩上。
    建桥墩之前,要在水下打很深的洞,只有打好了洞,才能灌水泥做桥墩。
    奇怪的是,工程队的钻头打不到足够的深度就会崩掉,接连许多次都是这样。请了各种专家来,解决了钻头的问题,结果机器其他地方又出莫名其妙的故障。
    这一拖,工期即将超期,侄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有人提醒他,你不如找宁古娭毑问问。
    侄儿火冒三丈:“什么宁古娭毑!她是我住家的姑妈!”
    在老家,有的姑娘嫁出去了,如果是不如意,或者是丈夫去世又无牵挂,有些人会选择回到娘家来住。老家的长辈叫这样的人做住家的女儿,晚辈叫住家的姑妈,与本家的男儿一样对待,按人头分田地,过世后葬祖坟山,并没有什么区别。
    虽然是姑妈,但是他知道姑妈不会轻易开口,于是他找了这个机会来表现。
    宁古娭毑心一软,对侄儿说了其中玄机。
    “古代建桥大多是要祭桥的。你拆的那座桥,刚刚好五百年的历史。五百年前,他们祭了一个人,那个人在桥墩下扛着桥,不让桥倒掉。如今桥拆了,又要建新桥,还要他扛,他肯定是不愿意的。就是孙猴子,压了五百年也该翻身了。”
    “那怎么办?”侄儿问。
    “只能换个人啰。”宁古娭毑说。
    “现在是什么时代了,总不能……”侄儿说到一半,没说下去。
    宁古娭毑叹气道:“哎,命里要遇到的,迟早要遇到。我早就知道我要帮你这一回,还年轻的时候我就算到了。所以我那时候起,就不敢过桥。虽然都是命里该着的,可我还是不忍心。”
    在宁古娭毑的寿宴过去之后,又过了大约半个月,一个穷凶恶极的罪犯被安排在拆掉的古桥边执行死刑。
    随后一座新的桥在原址上建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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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23 09:22:33 | 显示全部楼层
    <女人的直觉>

    梅花难得有心情做了一碗梅菜扣肉。
    平时她都是点外卖吃。
    她小心翼翼地将热气腾腾的梅菜扣肉端上了桌,盯着丢在桌上的一堆一次性筷子看了一会儿。
    这些塑料包装做工粗糙的东西没有资格挑开她花了一上午心思的梅菜扣肉,尤其不配挑翻肥瘦相间的扣肉,不配夹起油香四溢的梅菜。
    那简直是潘金莲配大郎。
    梅花走到厨房,从蒙了一层灰的筷筒里抽出买回来放进去之后就没有拿出来过的筷子。
    筷子是酸枣木的,头上嵌了黄铜帽,黄得像真金一样。帽顶打了圆形的福字,没有用的地方有十足且多余的仪式感。
    多余的东西并不是没用的东西。
    此时此刻,她就需要这些东西来衬托那一碗梅菜扣肉。
    仿佛不然它跟外卖送来的梅菜扣肉没有什么区别。
    她知道她自己的厨艺有多么不堪,起锅的时候才想起来好像没有放盐,但又好像放了。她想撕开一块尝尝味道的咸淡,又怕破坏了上桌时的美感,到时候拍照片发朋友圈不够好看。
    不过味道并不是最重要的,照片上的味道是看不到的。或者说,味道就根本不重要。她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也不算是安慰。她并不会因为花了这么多心思却不好吃而感到遗憾。
    她已经失去味觉好多年了。就算是菜碗里翻了盐船,她也尝不到一丝丝的咸味。
    这道菜是梅花的外婆在世时教她做的。
    外婆尝到特别咸的菜,就会说:“翻了盐船一样。”
    梅花的脑海里便浮现出一幅古怪的画面——一艘满载盐巴的船翻在了一只菜碗里。
    筷子上也都是灰,不用看,鼻子就能闻到。
    梅花打开水龙头,将筷子搓洗了一番。还不放心,又挤了洗洁精在上面,再搓洗了一遍。
    放筷子的时候,她才发现多拿了一双。
    她愣了一下,看了看窗外。
    在好多好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外面同样落着不打伞也不会打湿衣裳的毛毛细雨。梅花的外婆做了一碗梅菜扣肉,梅花早已饥肠辘辘,咽了好几口口水。
    她伸手要去抓肉,被外婆用一把筷子轻轻打了一下手。
    “油!”外婆说完,将筷子两两分开,摆在饭桌上。
    摆好筷子,外婆愣了一下,看了看窗外。
    梅花担心地问:“怎么啦?”
    外婆说:“多了一双筷子,看样子今天有客人要来。”
    外婆的预感总是非常灵验。但是外婆从来不会依靠自己的预感,而是根据每一天意外出现的情况来做判断。
    比如听到老鸦叫,外婆就说可能是某某某要过世了。
    听到喜鹊叫,外婆就说可能是谁谁谁喜事临门。
    这些预兆很多人知道。
    奇怪的是,外婆还知道许许多多常人不知道的预兆。
    帮人缝补衣服时线短了,她会劝人延迟几日再出行。做客时主人家碗打碎了,她会念“岁岁平安”。玉手镯无意之间碰坏了,她会恭喜人家躲了劫难。燕子入了户,她会说那是一户有福气的人家。
    总之,在外婆看来,世间许多事情发生不是无缘无故的,它们预兆着许多其他的事情,如同一个人的眼神、言谈、气色、脉搏应征着许多看不见的地方和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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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23 09:22:51 | 显示全部楼层
    不过现在没有人缝补衣服了,打碎碗的状况很少发生,发生了也不当一回事,不像以前还会找补碗匠人用铜钉锔起来,戴玉手镯的人也少了,真正的玉也少了,高楼大厦里也鲜有燕子飞入。
    对梅花来说,唯一还能常常看见的,就是眼前的筷子。
    这是她跟外婆的世界仅剩不多的微弱的相关联想。
    看向窗外的时候,她心里微微一惊。
    那一刻,她有种奇异的感觉——生活在这里的并不是自己,而是那个会做梅菜扣肉的外婆。
    所有人都不会消失,他们会在某一刻或者某一个地方在某一个人的身上出现。
    真的会有客人要来吗?梅花不太相信。这都什么时代了,以前的种种都变化了,不存在了,那么相应的事情都会随之变化了或者不存在了。
    包括这种似是而非的预兆。
    但她还是将那双多出来的筷子整齐地摆在了梅花扣肉的对面,然后认认真真地拍了一张照片。
    正要将照片发朋友圈,她听到了敲门声。
    明明有门铃,但是很少人会去按,人们大多还是用指节敲门。
    平静的人敲得慢,会等一会儿再敲。急躁的人不停地敲。
    敲门声只响了两下。
    咚咚。
    然后没了声音。
    她没有立即起身,坐在桌边等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敲门声没有再响起。仿佛门外的人正在跟她较劲,看谁更有耐心等待,也不知道较的什么劲。
    她终于还是起了身,走过去打开了门。
    她以为是送快递的放了东西在门口,敲门示意之后就走了。
    打开门,她却看到了一个人。
    外婆说的话果然不假。她心想。
    这个人她见过,算不上客人,可是除了用客人这两个字之外又没有更合适的词语。
    “好久不见。”客人说道。
    “你怎么来了?”梅花有点儿意外。
    可以说,客人这张脸是梅花在这个人世间最熟悉的脸。
    她见过许许多多张脸,以为自己最熟悉的是外婆的脸,可是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她记得外婆家里的小矮桌、樟木衣柜、柜门上喜鹊栖息在梅花枝头的漆画、画旁生了铜锈但有一小指节那么宽摸得发亮的门环,以及床脚下垫着的四方石头,还有隐藏在那块石头后面的一个老鼠洞。到了夜晚,老鼠从那里出来,顺着墙角爬到南边的门槛上,在门边和门框之间攀援而上,到了门顶一跃,跳到房梁上吱吱叫唤。另一只老鼠从房梁当头与墙壁的缝隙跑出来。两只老鼠一起吱吱叫唤,偶尔会低下头来,用冒着精光的小眼睛看一下睡在外婆床上的她,然后以房梁为道路,跑得不知所踪。
    “有老鼠!”梅花推醒睡着的外婆。
    外婆说:“听到了。”
    “不管吗?”梅花问。
    “管它做啥?”
    “它们俩偷谷子去了。”
    “偷啥都不管。睡吧。”外婆说。
    “为什么不管?”梅花问。
    外婆腾出手来,闭着眼睛摸摸梅花的头:“我跟它说好了,谷子随便吃,不算偷,只要不给我弄出一屋子的小老鼠来。”
    “怎么就不算偷?别人都说老鼠偷谷子。”
    “谷子是地里长的,又不是我长的。我吃谷子不算偷,它怎么就算偷了?”
    “可地是你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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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23 09:23:04 | 显示全部楼层
    “世间还没有人的时候,地就在那里。怎么地就是我的了?”
    “怎么就不是了?”
    “梅花,等以后我老了,你来看我,我在地里面,你就知道,地不是我的,我是地的。”
    梅花曾经与这位客人形影不离,死去活来,就因为他说了一句“你是我的”,梅花忽然之间没有了任何兴致。
    “我们不属于任何人的,我们都是地的。”梅花说。
    他没有听懂。
    离开他之后,梅花开了一家客栈。
    客栈里的设计都是按照她喜欢的样子来布置。她不想取悦任何人,包括客人。
    “我去过你开的客栈了。跟我和你常去的那家客栈简直一模一样。名字也叫梅花客栈。”客人微笑着说道。
    “是的。我喜欢这个名字。”梅花微笑着说道。
    “这都说明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客人说。
    梅花摇摇头,想要关上门。
    客人抬起胳膊肘抵住门,不让她关上。
    “我不想失去你。我对你的感情你不知道吗?”客人动情地说。
    “你的感情是拥有,不是爱。”
    “我听不明白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不管怎样,你还不是把你的客栈布置得和以前那家一模一样?”客人的胳膊往外伸展,想要将门完全打开。
    “我只是怀念过去的我……”梅花淡淡说道,露出在客栈迎接客人时职业式的微笑。
    客人顿时泄了气。
    梅花顺势将门关上。
    她回到桌旁,整了整衣裳,坐了下来,看了看放在梅花扣肉对面的筷子。
    “还有你呀,外婆。”
    一只老鼠吱吱叫唤。
    餐桌的旁边有个书架,书架上有个滚筒笼子。
    一只肥硕的竹鼠在笼子里跑得欢。
    笼子咕噜噜滚动,在竹鼠的脚下变成一段短暂而又无穷无尽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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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10-30 09:10:16 | 显示全部楼层
    <碗筷本该就由母亲洗吗?>

    云空原来叫李云空。
    他父亲离开之后,母亲跟他说,以后你就叫云空吧。
    中秋节这一天,云空去城里给母亲买馄饨,城里人叫这个做云吞。
    还是城里人有诗意,一个个馄饨做得云朵一般,被人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可不是“云吞”吗?
    刚出锅的云吞装进碗里,碗马上变得特别烫手。
    好心的云吞老板给他打包好,用一个纸袋装着,方便云空拎在手里。
    “今天我们店做节日活动,在我这里买云吞的顾客,可以免费在旁边的剧院看一场皮影戏。”老板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指戳在纸袋上面印着皮影人的地方。
    皮影人举手迈步,张开大嘴,仿佛要咬一口老板那只带着云吞汤汁的手。
    一只蚊虫大小的细虾米黏在老板的手指头上,老板看到了,用力地甩了甩手。那只细虾就此永远告别了曾经养育它如今变得滚烫的水,如受惊的蚊虫一般飞到了墙壁上,仿佛随时要从墙壁上振翅而起,回来叮咬老板一口。
    云空看着墙上的细虾,有些分神。
    “好看着呢。保证你进去了就不想出来。”老板大声道。
    云空回过神来,提起纸袋看了看。
    皮影人脚下有几个红色显眼的字——可抵门票一张。
    字红得像血,好像是从纸袋里面渗出来的。
    老板没有骗他。
    云空看完皮影戏出来,外面已经暗了。
    一阵风吹来,云空不禁抱起了双臂。
    这时候他才想起手里还拎着云吞。
    摸了摸纸袋里的碗,云吞已经冷得跟晚上的风一样了。
    近处的房屋和远处的山变得像剪纸一样单薄,给云空一种刚从小的皮影戏场出来,就进入了更大的皮影戏场的错觉。
    抬头一看,月亮亮得晃眼,如太阳一般不能直视,仿佛是刚才悬挂在幕布一角的煤油灯。落在地上的月光溅了起来,因为寒冷的风掠过而瞬间冻住了,变成了薄薄一层白霜。
    他想起母亲还没有吃晚饭,于是急急忙忙往城外跑。
    出了老城门,翻了两座山,过了一条河,顺着田埂又走了几里路,他终于来到了家门前。
    门上落了锁。
    他觉得不对劲。
    这么晚了,母亲应该在房里睡觉等他。怎么会门外落锁?
    以前无论他多么晚回来,只要他在门前咳嗽一声,母亲房间的灯就会亮起来。然后他就听到母亲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渐到了门口。哐的一声响,门栓抽开,门吱呀一声打开来。
    难道是打麻将去了?云空心想。
    不可能的。以前有一次母亲打麻将忘了回来做饭,暴躁的父亲找了过去,掀翻了麻将桌。
    从那之后,母亲不打麻将了。
    何况父亲都已经离开好几年了。
    云空愣了一会儿,走到门前,期待那把锁只是挂在上面,并没有锁上。
    云空对一些事情有着异想天开的侥幸。
    以前母亲身体还好的时候,家里是养猪的。有一次,家里的仔猪从猪圈里跳了出来,掉进了旁边的茅坑里溺死了。母亲非常伤心。那时候家里经济紧张,仔猪是母亲从娘家一个亲戚那里赊来的。
    云空在旁边看着母亲,那时候他还不知道生活的艰辛,但是他从母亲的眼泪里看到了对生活的绝望。
    于是,云空努力地睁开眼睛。
    他的眼睛本来是睁开的,但是他想再用力一点。
    或许这是个梦。我还睡在床上,我的母亲并不在这里,仔猪还在猪圈的稻草里睡觉。
    这一切都是我做的梦。
    梦醒来,一切都没有发生。
    如果梦中醒来,我会再三嘱咐母亲好生看着这条初来乍到,还没有适应的仔猪。我会叫母亲无论如何都要将猪圈的围栏加高一尺。仔猪再怎么跳也跳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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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10-30 09:10:53 | 显示全部楼层
    可是云空的眼皮不争气,怎么睁也无法从母亲哀嚎的梦里醒来。
    从那之后,云空常常怀疑自己仍然在梦里。无论他去到哪个地方,总感觉自己其实仍然在家里酣睡,总感觉自己迷迷瞪瞪。
    走到门前,他才发现门上的锁是一把老式的铜锁,造型古朴,生着花一样的铜锈。
    这把铜锁他以前在外婆家的衣柜上见过。铜锁是长方形的,如一块骨牌,以前老人常常娱乐的那种古老的牌。铜锁的钥匙跟现在的钥匙也不一样,长长的,如一根小汤勺,汤勺的长柄末端有一个凸出来的齿,仿佛一颗小孩子的牙,还没有磨成大人那样光滑平整。
    铜锁的钥匙一般是跟几个铜钱串在一起,拿出来的时候碰撞得叮当响。
    古老的东西喜欢跟古老的东西呆在一起。
    真是奇了怪了!外婆家的铜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外婆都去世好多年了。
    云空有些惊恐。
    “嗯妈——”
    云空喊了一声。
    声音刚落,他就听到屋前的水井里响起了哗哗的水声,好像一条熟睡的大鱼被他这一声喊惊动了。
    他记得父亲在世的时候放了一条很小的鱼在水井里,说是可以吃掉水井里的虫和渣子。
    接着,他惊讶地看到母亲从井口探出了头,然后一只手伸出来,抓住挂着汲水器的杆儿,湿漉漉地爬了出来。
    要是别人从那里爬出来,云空会吓得撒腿就跑。
    可是他看到了母亲那张脸瞬间就安静下来。
    “你怎么跑到井里去了?”云空忍不住抱怨道。
    母亲双目失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拖着脚一步一步走到门前来。
    叮当叮当,母亲掏出钥匙串来,长长如小汤勺的钥匙和几枚铜钱撞在一起。
    钥匙插进铜锁,拧一下,锁杆儿就弹开了。
    云空推门而入,将早已凉了的云吞放在饭桌上。桌上放着几只碗,碗里的饭和菜还剩了一些,散发香味和馊味融合在一起的气息。
    “嗯妈,这碗筷……”说到一半,云空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最近母亲的记性好像不太好,云空记不清这是母亲第多少回忘记洗碗了。
    碗筷本来就该是母亲洗的吗?他一直以来对此持怀疑态度。
    母亲记性还好的时候,他想帮忙洗洗碗筷,但是总被母亲推开。
    “只要嗯妈在世,能帮你一点就帮你一点。”母亲总是这样说。
    可是此时桌上的碗都没有来得及清理。
    想了想,筷子还是他出门去城里之前帮忙收拾的。
    云空想着,只要母亲还在,碗筷他可以自己洗。以前对母亲不好的情绪都可以收起来。不过习惯成自然,他收拾完筷子,就忘记了桌上还有碗,忘记了碗里还有饭菜。
    云空回头看了看母亲。
    母亲还站在门外,袖口和衣角还在往下滴水。
    水落下一滴,地上的霜就出现一个黑斑。有水的地方月光就溅不起来。
    云空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告诫他,晚上回来的话一定要小心黑色的地方,白色的地方基本安全,黑色的地方不是洞就是水塘或者水井。
    云空眼泪夺眶而出:“嗯妈,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怎么就掉到水井里去了?”
    母亲一惊,回头去看那口她刚刚爬出来的水井。
    云空也一惊,急忙冲了过去,跳过门槛,拉住了母亲的手。
    母亲的手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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