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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大唐狄公案之《迷宫案》,高罗佩自译中文版(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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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奋斗
    3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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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发表于 2022-6-24 18:43: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black白夜 于 2022-6-28 08:45 编辑

    说明一下,这个自译中文版是作者荷兰人高罗佩在《狄仁杰奇案》出版后,自己翻译成中文的版本,只有这一个故事有自译中文版,很是珍贵,从中也可看出高罗佩先生对中文的理解、运用的水平之高。

    卷头语
    因为世界上有着许多不同的民族,每个民族又各有自己本国的语文;所以历来各民族间不但文化不易交流,甚至许多无谓的隔膜都无法消除。同时复因一些胸襟偏狭的政治家们,为了政治原因,不惜从中推波助澜,把各种不同的语文强分优劣,抑彼扬此;影响所及,致民族与民族间的一道鸿沟越发不可调和。在这上面,我们的方块字一中国语文,一直吃过不少的亏!
    其实,语文的作用,不过是一项工具,既无所谓优劣,在学习上也不见得有什么难易之分。唯一的关键,即学外国语文的人,是否不为文字所束缚,肯不肯向语文深处——生活方式那里去钻研罢了。我们相信,倘能了解一个民族的生活方式,那对于通晓其语文一层,实无异“探囊取物”,绝非难事。过去西洋人士总认为中文是一种最难懂、最难学的语文,可见大家都未注意这一项原理。现在荷兰高罗佩先生能够直接用中文和中国资料,写出一部中国旧小说《狄仁杰奇案》,便证明中文并没有什么难学的地方。这是本书值得我们重视的第一点。
    其次,从文字技巧来说,高罗佩先生的中文造诣,也足令人佩服。诗词这些不必说了,单文笔的流畅,不是下过一番苦工夫的人,决计达不到这种境界。好在本书问世后,读者将来自有定评,此刻毋庸细述。再次,高罗佩先生在本书中又完成了一种难能可贵的风格,即所反映的纯粹是中国生活的情调,这几乎使人料想不到作者是一位外国友人。我们不知道高罗佩先生研究中文的方法,但相信他的成就一定是从实际生活中体验得来的。有机会时,还希塑高罗佩先生能够自己来报告一下。
    此外,本书的造意新奇,布局紧凑,虽说运用旧资料,旧方法;可是中间却含有不少新技巧在内。所以说本书是旧瓶装新酒,却也未尝不可。
    一九五三年十一月十一日冯列山写于新加坡


    高罗佩先生(R. H. Van Gulick,LITT. D.),字芝台,荷兰人。系陆军中将高维廉将军的第五公子。生于一九一〇年,四岁时曾随亲旅居爪哇,十三岁始回荷兰,十八岁人莱顿大学法律学系,专攻国际公法。二十岁时著有学士论文,题为:《如何改良荷属东印度华侨的法律》。同年又入该大学东方语言学系,修读中、梵、藏、日等语言与历史。二十五岁著《马头观音考》的博士论文,得文学博士学位。此后历任荷兰驻中国、日本、美国及印度外交官,现任印度新德里荷兰大使馆参赞。他除荷、英语外,尚能说一口极流利的国语及日语,尤以说日语时,更酷肖日人,实一天才的语言家。
    高罗佩先生除为一位外交家,天才语言家外,同时还是一位极出色的汉学家。他精通中国语文,奔诗词,工书法,尤擅长草书;而且复善操中国古琴,治金石,其多才多艺及方面之广,在西欧汉学家中实堪称首屈一指。他旅居日本时,曾治琴史,并研究规史,有英文著作《米海岳砚史考》、《中国七弦琴之研究》、《稽康琴赋考》等书。因利用日本资料来研究琴史,遂旁及东皋禅师,于是广搜其遗文事迹,撰有《明末义僧东皋禅师集刊》,由商务印书馆于一九四四年出版。此二百年前的志士,素为日本人所崇拜,但在中国反而鲜有知者,故其贡献更受人注意。抗战期间,他在重庆与我国文艺界人士过从甚密,因研究古琴的关系,还组织一个“天风琴社”,每逢演奏,照例室无虚座。惜战时生活紧张,致使他不能继续作专门的研究。高罗佩先生平日又酷嗜西洋侦探小说,而对于中国古代的侦探小说,尤感兴趣;暇时便自己动手,英译了一部旧小说《武则天四大奇案》,曾于一九四九年在日本出版,名为《Dee Gong An. An Ancient Chinese Detective Story》(《狄公案——一部中国古代的侦探小说》),将中国古代的长篇侦探小说,直接介绍给欧美的读者。
    我的认识高罗佩先生,远在一九四二年,那时候他任重庆荷兰大使馆一等秘书职,尚未结婚,我们常在挚友叶秋原先生家里聚谈。闲谈中他曾不断赞扬中国妇女的美德,后经友人介绍,认识了前京奉铁路局局长水孟赓先生的第八女公子,水世芳小姐(毕业于西南联大)。他们两人,一见倾心,终成眷属。结婚时除依照基督教仪式外,复举行中国新式婚礼,中荷两方的法律习惯同时兼顾,其思想的新颖,胸襟的旷达,可以概见。
    本书名《狄仁杰奇案》,系以唐代名相狄仁杰初任县令时的破案故事为主题,并连带述及其亲信马荣、乔泰、陶干、洪亮等人的事迹。高罗佩先生用现代的眼光去处理这种新颖离奇的情节,自然很容易引人入胜。中国“公案”一类的旧小说,如“包公案”,“彭公案”,“施公案”等,历来传诵已久,妇孺皆知,毋须细述。不过欧美人士能够直接用中文来撰写中国古代的长篇小说,而文字畅达,造意新奇,足同我国旧小说名家相抗衡的,据我所知,高罗佩先生实为第一人。所以此书之出,不胫而走,可为预卜!
    一九五三年十月五日黄应荣序于新加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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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6-24 18:43:42 | 显示全部楼层
    自 序
    前清末年,英国科南道尔所著福尔摩斯之侦探小说译成华文,一时脍炙人口;是后此类外国小说即遍流国内,甚至现代人士多以为:除英、美、德、法四国所出以外,全无此类述作。果尔,中国历代循吏名公,岂非含屈于九泉之下?盖宋有《棠阴比事》,明有《龙图》等案,清有狄、彭、施、李诸公奇案;足知中土往时贤明县尹,虽未有指纹摄影以及其他新学之技,其访案之细,破案之神,却不亚于福尔摩斯也。然此类书箱,间有狗獭告状,杯锅禀辞,阎王指犯,魔鬼断案,类此妄说,颇乖常识,不足以引今人之趣。故光绪末年,吴趼人首以九命奇冤一书改编作警富新书,曾见赞于世;惜后起乏人,致外国侦探小说仍专擅文坛也。是以不佞于公余之暇,于历代名案漫撰三件,删其虚而存其实,傍摭《宜和遗事》以下诸书故事而编辑此书,一以唐朝显宦狄梁公仁杰为主,故名曰《狄仁杰奇案》。并择旧藏明末版书为底本,略参新义,画制为插图。茹古咀新,其能否和芍药以成羹臛,仍待博识君子之雅鉴尔!
    公元一九五二年荷兰高罗佩识于《尊明阁》

    题 词

    奇才奔驶胜西厢,脉络纵横廿五章;读罢半窗灯影暗,啾啾鬼火惨栏坊。
    名园奇案极膻腥,闾井骚骚气不宁;赖有判官明似镜,宵人终教服天刑。
    梦砚生

    虞初来上国,班马寄高贤。笔入生花境,文成落纸妍。
    离奇归玄妙,变化自无边。读罢惊心起,倾樽又几千。
    立斋


    第一回
    捜遗闻青衿逢逸叟  接新任县尹遇刀人
    词曰:运转鸿钧包万有,日星河岳胎鲜。人间万物本天然,恢恢天网密,报应总无偏。
    在位古称民父母,才华万口争传。古今多少圣和贤,稽天行大道,为世雪奇冤。
    俚词念罢,且说时当大明永乐年间。圣帝在位,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刑措不施,万民乐业,真乃一片升平景象。在下是一个青衿士子,赋性好奇,自小就喜欢读那些清官循吏之传,奇闻异案之书;日积月累,竟乃成癖。每当闲暇,便浏览历代奇案,见那一郡之宰,或是一县之令,无不钜眼博识,手稳心精,访察细腻,破获神速,定谳雪冤,替民除害。就中曲曲折折,离离奇奇,洵乃妙绝人寰,大可惊奇拍案。只是当天下太平的年月,捜奇访异,煞是难得。因此每于茶馆酒肆之间,便找些个三五知己,谈古论今,请大家各就所知,把些古代折狱故事,作为谈论的材料。每每心往神驰,发思古之幽情,这也是人生一桩快事了。
    单表这一日,在下独自一人,往游西园。这是当地一个著名清暑憩游之所。于是沿着花径板桥,经过莲池柳岸,来到湖心一座茶馆所在。但见绿女红男,黄童白叟,临风观景,踞坐品茗,往往来来,谈谈笑笑。掠目四观,想找一个座位,恰有两个年青女子迎面走来,一双姊妹模样,那年轻的倒是有说有笑,只是年长的却是一派端庄,一声不响,面带愁容。似乎她的身世,必有不可告人之苦。后面跟着她们的是类似仆伴的一个老媪,拄着拐杖,躄躄地走来,竟是一副恶像,令人作呕。在下一边望着她们,一边侧身让她们过去后,就在亭边找到了一个茶座坐下。但见由左厢对面,有两个少年男女,迤逦而来。女的屡次想和男的说话,而男的总是皱着眉头,闪闪躲躲,看那样子,必是别有私情,决非结发夫妇了。再看右厢对面座中,则有一个衣冠齐楚,类似乡绅气派的客人,兀自坐在那里品茗。此人肥头大脸,稀稀眉毛,仪表与众不同。在他那雍容的外表下,又隐藏着一种冷酷之气。本想打个招呼,却又不敢贸然去接近。在下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喝着清茶,左顾右盼,在这形形色色人物之中,掠景观奇;也是素日习惯如此,作为独自消遗的一法。
    正在这时,忽见茶馆门前,有一位高高身材,鬓发皆苍的老头,扶着一根拐杖,缓步拾级走了进来。他风神洒洒,像貌堂堂,身穿着一件棕色长衫,头戴一顶折巾纱帽。我陡地看见这位老者,有些超俗出众,来历必是不凡,油然起了一种敬意。既然独据一桌,何不让他同座,借此攀谈!况且老人们都是饱经世故,说不定有些奇闻异事相告,不也可增加些见识吗?主意一经打定,连忙站起向老人深打一躬,招呼入座。老人见在下如此,不便拒绝,也就坐了下来。于是重新泡了一壶茶,略事寒暄,互相通了姓名。原来此老姓狄,是一位卸任府台。谈话之间,觉得他是一个学问经验十分渊博的人物。两人由槛外的荷花,堤边垂柳,谈到菜圃农桑,民间疾苦。感戴圣主郅治之隆,咏叹先贤诗文之雅。听他是一派山西口音,骤然想起狄姓乃山西大族,顺口问了一声道:“老人家是否太原狄氏之后?在八百多年前的唐朝,出了一位狄公仁杰的,是一家吗?”一言才罢,只见老人觑了我一眼,似乎有一点不耐烦,加重了点声音答道:“不错,我确是太原狄氏一族。只是提起远祖狄公,当可引以为荣;不过又因为先人遗事,往往惹出许多不快之感。”说到这里,老人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我问过:“老人家何出此言?”老人答道:“提起狄公,本是前朝大唐一位公正廉明的清官,确曾破过许多棘手的大案子。事实原委,除略见于史书外,其详则载在舍下代代相传的家乘里面,与外间流传的大不相同。常听到一些人在酒后茶余,街谈巷议之际,论起我们远祖事迹,多半是荒唐无据,信口开河,不实不尽,妄诞夸张。要知过分的玄虚,也就近于污蔑了,真是听不胜听,辨不胜辨。有时闷气自生,连饭都吞吃不下了,你说可恶不可恶呢?”老叟说到这里,有些忿忿起来,不住地拿着拐杖,连跺了地面几下。在下听了这一番话后,却是正中下怀,暗自高兴,连忙站起来,向老人重打一躬说道:“不瞒老人家说,敝人素日最好研究往古名臣判案事迹,并非拿着故事当茶余酒后,佐兴助谈,乃是想标榜前贤的德行事迹,作为我们后辈处世的借镜。而且人世间善恶报应的分明,没有比那判案故事来得更清楚。在下是一个多年收集这类材料的人,觉得自古及今,奇谋破案,明断如神,再没有比得上我们狄公的。谁料此时此地,竟会碰到您老,既是先贤后裔,又是掌故家藏,诚乃三生有幸了。如今不嫌冒昧,敬求你老人家不吝珠玉,根据府上家乘,将当年狄公的折狱故实检出几件谈谈,也是愚下闻所未闻,足以大开茅塞。况且由在下口宣笔录,尽可传扬,借以辨正世俗,不也可一消老人家之闲气了吗?此处人声嘈杂,那边雅座较为清静,老人家如不见弃,请即移玉那厢,畅谈如何?”我说完这话,只见老人脸上,已有些霁色了,并连声答了几个“好吧好吧!”于是同时站起,让老人先行,随即走进西厢傍水的一间小雅座里面。这时候已见一抹斜阳映照水面,人影历落散乱,远村继起炊烟。于是招呼堂倌,叫了四样小菜,两壶白酒,临湖观景,挡樽对酌,竟添了若许的诗情画意。三杯过后,只见老人略有些酒意,兴致也似乎勃勃起来了。他微捋胡须,沉思了半晌,对我说道:“承君雅意,不能不略有所告。只是当年远祖办过的案件,不胜其繁,就中以他老在西北边的一个栏坊县知县任内所发生的三件案子,为最奇曲古怪。如今说出来之后,正可看出人间的多少悲欢离合,奇情诡遇。”他说到这里,又端起酒杯,深深地呷了一大口,从此就滔滔不绝地谈了起来。在下一边畅饮,一边倾听,竟因此浑浑沉沉似乎醉了。但见老人依然谈锋甚健,语不厌详;奈在下多贪几杯,只觉耳边嗡嗡,昏昏思睡。
    正在迷糊惝怳之间,陡觉得有人在我的肩上掇了一下子,惊醒来一看,但见屋内已一灯如豆,杯盘狼藉,那位老人竟不知去向了。外面已是夜阑人散,景物沉沉,面前只站定一个板着面孔的堂倌,对我说道:“客官睡的好半天了,二鼓已交,小店不同旅馆;你老会过账,也该走了罢!”鄙人骤然清醒,正感惊奇;又见那堂倌说话不大逊顺,一时竟想不起用什么话来骂这粗鲁的家伙几句。只得按捺下去,定了定神,向他打听方才那位老人那里去了?又替他形容一番。堂倌却粗声粗气地称道:“我整日在大厅当值,并没有到这房里来。而且一天到晚,来往的客官那样多,那里记得每一位顾客的样子!”一边说着,便把账单递了过来。我一看上面,开着六样菜,八壶酒,吃的这样多,是不是他趁人酒醉思昏,胡乱的多开了几个钱,也未可知。但是除了照付之外,再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心里最挂念的,还是那位老人。他的风神言语,历历在目耳之间,何以竟不辞而别?使人疑疑惑惑,如坠雾中。而且一觉醒来,又把老人名号里居,通通忘掉。况且他来的偶然,去得蹊跷,究竟所遇是真情呢?还是一场梦幻呢?一时忐忑不定,诧异难决。只好垂头走出茶馆,匆匆回到寓所。
    跨进书斋时,见小厮蜷缩睡在一厢,不屑理他。便赶紧找出《唐书》和自己积年访问得来的笔记,披阅了一会儿。回想老人所说,大体与史料相符,惟在唐朝的舆图上,再也找不到那栏坊的一个县,未免又添了些狐疑。但不管如何,且展纸染翰,把老叟所说的三件奇案,马上记录下来。一口气写下,直到晨鸡报晓,方行搁笔。到了次日清晨,便四处打听那位曾经做过知府的狄姓老翁,冀或一遇,也算奇缘。可是一点消息皆无,只好权认这位老人是过路客人,或是一个息迹山林的隐士罢了。现在在下把这狄公三案,呈献看官面前,至于那一天莲池奇遇,究竟是梦是真,须待看官自行领会去罢了!闲言少叙,书归正传。
    话说大唐中宗年间,在朝有一位名臣,此公姓狄,名仁杰,表字怀英,乃山西太原人。少由明经出任县尹,一直升到侍郎,平章国事,封为梁国公。他为人公忠保国,刚正廉明,一生平反大狱,判断奇案,不下万余件,事载国史,名垂千秋。如今单表这年,狄公奉命由江苏蒲阳县改调栏坊。这栏坊县位于西北边陲,与回纥土番,犬牙相错。朝廷以狄公考迹最优,又以边县难治,必用干员,于是调任的命令就落到狄公身上了。
    狄公拜命后,怎敢怠慢,于是赶办交代,即刻动身。一方派人,快马先行,咨会栏坊。一方屏当行装、车辆,准备登程。随带人员眷属,除三位夫人,男女公子,小厮丫头外,尚有自幼在狄府的一位洪管家,和两位绿林出身、改邪归正的马荣、乔泰。这两人是狄公早年收在麾下,都练就一身武艺,办案有功,故狄公就将他两人充当着两名快班都头,并倚之为左右手。另有一位名叫陶干的,此人早年跑过江湖,足智多谋,却练就了一身小巧工夫。年青时为非作歹,曾犯在狄公手内,因贤臣怜才,劝他改入正途,于是留他作一个长随侍卫。这一日,狄公把老管家洪亮叫来,问了问,知道车辆人马,统统备齐,只待动身。又嘱咐他传下话去:“此去要走好多日子,始能到达;多带些干粮草料,少打扰老百姓。而且边徼路荒,更要格外留神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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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6-24 18:43:51 | 显示全部楼层
    次晨狄公等一行,连脚夫杂役在内十多个人,马荣、乔泰骑马在前,狄公及内眷乘坐轿车居中,洪亮、陶干押着行李车在后,离开了蒲阳县城,直向西北出发。走了多日,自是晓行夜宿,渴饮饥餐,越巅爬山,备尝辛苦。
    这日算是进入了栏坊县城东的官道,前面峰峦叠起,树林阴蔚,时交夏末秋初,蔓草荒烟,一片寒瑟。又加山路崎岖,车马颠簸异常,狄公以下都觉十分疲倦,无不盼望当晚能够赶到县城。且那边官民如有迎接,早到些也免得叨劳人家久等。但事不凑巧,后面一辆车子忽然脱了轮,只好驻足修理,不免耽搁了好大半天方才竣事。这时已红日西落,群鸟归林,山野光影,越显得荒凉可畏了。马荣一马当先,抬着头往远处张望,那里有什么县城影子,只又见一峰前横。他回转马头,责备脚夫们说道:“你们不是说就快到了吗?这般晚了,还要再爬那个山是怎的?”车夫忙答道:“爷们别着急,爬过这个山,就可以看见县城了。”马荣听他这般讲,也无可奈何,于是对乔泰说道:“一路之上,人烟稀少,若照这样走法,要到半夜方可到达,这是多么担心的一件事呢!”说话之间已经爬过山峰,缓缓地向山后的羊肠小道走去。前面却是一个大峡谷,松柏参天,阴阴森森,越加黑暗起来!
    狄公这时正想吩咐从人预备火把;陡然听见一声呼哨过后,从左面林中忽然窜出十来个人,个个黑布包头,手执钢刀木棍,前后包围上来,口中乱嚷着:“过路留钱,无钱留命!”马荣早一眼瞥见,知道不妙,正想抽刀抹马,照顾车辆眷属;忽见草丛中跑过一人,执棍自下打来,来势甚猛。马荣不及还手,急中生巧,俯身趁势滚下马来,伏地朝着贼人,用了一个扫堂腿;贼人一棍落空,不提防脚下受敌,扑通一声倒地。马荣那敢怠慢,起身跟进,向倒地贼人心窝一脚,不顾他的死活便舍了,赶紧往后飞跑,一面喊道:“乔爷下马拿贼!”这时乔泰也正与一贼交手。只见未及一合,贼人已吃了一刀倒地,马荣又连戳倒了两个贼人。再表狄公这边:所有车夫见贼人拦路,照例先跑,纷纷逃入树林里面。只见两个贼人奔到狄公这边,首先一棍把六十多岁的洪管家打晕了,然后向狄公进攻。狄公见形势危急,顺手把车上所带的一根长矛拿在手中,预备杀贼。说时迟,那时快,贼人临近,看见狄公手中持着兵刃,立刻便将矛头的一端握着,欲借势把狄公拉下。狄公用力把矛往前一拄,这叫作借劲使劲,贼人出其不意,两劲合一,随即倒下,矛已放手。狄公得势回矛,又急刺另一个贼人。这时倒地贼人爬起抽刀,也照狄公杀来。狄公虽幼习弓马,因连日疲劳,焉能持久与两贼交手。可巧乔泰此时自后赶到,一个被他一刀结果了性命,一个被他一脚踢倒在尘埃。
    狄公脱险,忙命乔泰把活的拿下,然后带到行李车这边。只见两个贼人,一个倒在地下,两手握紧自己脖项;另外一个手持木棍,望车下搜寻。乔泰欲留活口,用刀平拍贼头,就听哎哟一声,晕倒在地。这时车下钻出一人,手里拿着一根绳子,紧握不放;狄公一看,原来是陶干。他笑着说道:“贼人来时,我吃了一棍,随势倒地装死;他们忙抢行李,我慌忙找不到兵刃,却抓了一根牛皮绳子,打了活结,学那圈马套狗的法子,从后面套着一个,用力一拉,他就倒在地下。我却藏在车底,另外那一个贼正在纳闷,没有想到老爷们已到。”狄公笑了笑,称他足智多谋。陶干又从袖中掏出绳子,把两贼通通捆起。再说马荣见乔泰保护狄公,他便四下寻找贼人,免遭暗算。前后收拾了两个后,又见一贼,身材不高,黑巾围头,手持匕首,就向马荣猛扎。马荣不及还刀,只用左掌向那贼右腕下面一挡,反腕握着他的小肘,用力一推,忽见贼人已仰面摔在地上。就听哎哟一声,声调细脆,却是一个女人嗓音。马荣吃了一惊,刀已撤回,俯身细看,见她头巾已落,长发蓬松,谁说不是一个女人呢!马荣喝她起来,见她手中匕首早已丢掉。马荣不肯动手去绑,只得提刀威吓着她,跟着她到狄公那边去了。
    马荣禀狄公道:“这是一群草寇,乱砍乱抢,全不是绿林手法。万想不到,里边竟会参杂一个女的出来。”狄公细看女贼却是一个面貌秀丽的妙龄女子,大家无不称奇;只好也绑上双臂,放在行李车上。这时车夫等也都陆续回来,眷属方面,只稍受了一点虚惊,还都平安。狄公于是命人点起火把,查看一切,幸无损伤。洪亮虽吃了一棍,也不甚重,已自行爬起。再查贼人们,加上一个女的,一共是七人被捉,三个死亡。于是大家坐在地下稍微喘了喘气。
    马荣禀道:“前边想离县城不远,仍是赶路要紧。这伙子毛贼,说不定另有同伙,或者是另有干匪来到。此刻苦战了一次,大家已经疲劳不堪,若是再有意外,就怕保不住咱们的安全了。”狄公听罢点头称是,下命继续动身。马荣、乔泰找回了坐骑,仍旧在前引路。洪亮、陶干照管行李车上被捉的七个贼人。按次而行,出了峡谷,远远地看见巍巍的一座很高的城楼。这时车夫们都高兴地叱喝道:“老爷们紧走几步吧,前面就是栏坊县城了!”要知栏坊县城的情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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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4 18:44: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回
    夜审贼囚惊闻恶霸  初翻旧档预理沉冤
    话说狄公等一行,这晚过了护城河上的浮桥来到栏坊北关。乔泰一马当先向城门前进,他抬头一看,好一座坚固高耸的城!他心中暗想:“边城扼要,无怪建造得比内地牢固多了。”走到跟前,只见双门紧掩,阒无人声,灯火更不消说了,忙用刀靶敲了几下。停了半晌,始听城楼上有人喝道:“什么人夤夜叫城?”乔泰听言,有些不自在起来,越发用力地敲了几下,一边大声答道:“新任县太爷接事来了。”上面又问:“那个县官?”乔泰嚷道:“栏坊新任县官狄公的便是,你们还不晓得吗?快快开城!”这时马荣亦赶到,又搞了一阵,方听见启锁的声音。跟着两扇城门缓缓地开了一个缝子,马荣性急,也不愿答话,便驰马直冲进去了。里边两个守城卒子,几乎被他撞倒。马荣喝道:“狗娘的,还不快开门等些什么!”那两个守门老卒是褴褛不堪精神不振的,见马荣带着兵刃,骑着战马,怒气汹汹,那敢怠慢,便赶忙大开城门。
    这时狄公一行也到门前陆续走进城内,见那道旁店铺都已歇业闭门,街上星星灯火之下,三三五五的行人正觑着大家一声不响,似乎不甚注意新官上任,更看不出有什么接迎的样子。乔马二人遇到这般光景,不禁暗自称奇。待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偏北居中地点,矗立着一座大影壁,知道这后面必是县衙了。于是二人绕过影壁,果然找到县署大门。但依然是双门紧闭,死气沉沉。只有斗大字的栏坊县额横在上面,借着星光远火,依稀不爽。乃一齐下马,仍由马荣前去叫门。又敲了一阵,才见闪闪灯光,自门缝露了出来,就听呀的一声,大门启处,一个衣服褴褛、满面髭须的人,举起灯笼,朝马荣脸上晃了一下,向他喝道:“你是什么人,竟在夜间大声敲门,不知道这是县衙吗?”马荣一听这厮出言不逊,又加上进城时余怒犹存,也不答话,一手捏住这人的脖项,在门框上恨恨地碰了几下!这厮焉能经得着这一手,连声告饶,马荣方才松手说道:“老爷们是就任来的。县太爷狄公马上到此,你这厮赶快告诉衙役们,前来伺候。”这人听了,方把门拉开,让狄公一行进去。
    狄公一看衙中各处,都是关窗闭户,到处荒凉,全不像一座官署所在,心中纳闷。因为外边既不见旧任来接,里头又寂寞如此,此中必有蹊跷,于是先命乔泰把开门的那厮传来问话。那人进来便跪在狄公面前,口称:“参见太爷。”狄公问道:“你是何人?在衙里做什事?前任县官现在何处?那些书吏差役怎么也不见一个,难道偌大的一个县衙,就你一人在此吗?快讲,快讲!”那人回道:“小人在此充当一名看监头目。前任县令今早出南门去了,去向不明。其余的人听说新任太爷即到,通通在半月前走的走,请假的请假,只剩下小的一个在这里看门。”狄公又问:“县太爷的官印呢?”答道:“现在书房,并未带走。”狄公闻言大怒,想这伙人,玩愒国法,擅弃官守,甚是可恶。又见这人像貌不正,必非善类。衙中的各种情形,未必不与这厮有关,岂可任其轻脱!即令乔泰先将这人押起来候讯。那人还想分辨,已被乔泰喝住,提了起来,随又找到监房,打开铁门,把他推了进去。里边却是空无一犯,又复锁好之后,仍回到前边。
    但见狄公又命陶干马上到外面查看一番,地方上有无别情,火速回报。一面吩咐乔泰掌灯,狄公要亲自到衙内各处走走,再做道理。于是乔泰在前,狄公在后,走到大堂前面。虽则院落宽敞,但到处堆积木砖石,破桌废椅,像久未打扫的样子。及至来到大堂阶前,由乔泰将门椎开,里边空空洞洞,仅有一张破椅,一张公案,铺着一块破旧的红布,尘埃厚积。再进入左厢一间小厦,乍一掀帘,尘土纷纷落下。另有一小门,推开入内,里边沿墙插架,满装着陈旧的档案。年深日久,也都霉气冲天,似乎这个所在多年无人涉足了。狄公看罢,叹了一声,退身出来,回到前边。
    这时大家正忙着卸行李,搬运杂物。洪亮自外走进来,启禀狄公道:“小的看后面内宅,与这里不同,倒还清洁,只要稍微打扫,便可住人。夫人们均已迁入,请老爷放心。只是伤犯及死人如何处理,请示发落。”狄公道:“伤的归监,死的暂放差房!除车夫打发外,随来的人暂时均行搬入内宅,分住厢房。明早派人加紧收拾,再做定夺。你们连日疲劳又遇匪劫,赶快升火造饭。吃过之后,各去好好休息一夜,再做计较。”于是大家各自漱洗的漱洗,做饭的做饭不提。只是狄公兀自坐在内堂,擦擦脸,饮了口水,并未起身。洪亮自去照顾内宅,独马荣、乔泰二人,见老爷皱眉沉思,也都不敢远离。
    正在这时,陶干自外边进来,狄公不等他回话,忙问:“这县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故?”陶干回道:“小的悄悄地在县衙左右查看一遭,又在大街小巷蹓跶一遍,既无卡外胡人的踪迹,也没有当地歹人作乱,家家都是安静如常,看不出有什么动静。到底如何还请老爷明察!”狄公听罢,沉吟了一会,便令陶干派人看守监房。女犯另押,不可断了他们的饮食,伤轻的给他裹扎便了。并传话给洪亮,把狄公和乔泰、马荣、陶干四人酒饭开在大堂。陶干吩咐下去之后,不多时酒饭已到。三人陪着狄公,先饮了几杯,胡乱的吃了些菜饭,倒是顿解疲乏。
    狄公乃向三人说道:“今晚之事,据本县推测,决非胡人要来侵边,也决非当地的歹人作乱!但前任留印迳去,差官们托故离职,事无交代,类似潜逃,事出非常,必有来由。不即刻察明,旦夕不能安顿,来日何以呈报朝廷?又何以为官下去呢!至于那帮贼人,据你们说不是江洋大盗,也非惯作劫径;但在密迩县境,竟敢冒冒失失的大胆为非,这里边必有牵连。现在除去看监的那人外,只有这帮人可究出一些蛛丝马迹来。没有个水落石出,我怎生安眠得下?”狄公说到此处,叫了乔泰道:“你马上到监房,问他们为首的是那一个,先提来问话再讲。”乔泰去后,少时回来,就见拉着锁链带来一人,朝上跪下。狄公一看,似是夺他长矛的那个人,身体虽然魁梧,却不像绿林之辈,一派生意人的样子。狄公看后,便问他:“叫什么名字?那里人氏?有无家小在此?为什不怕王法,竟敢抢劫朝廷命吏?据实招来。”那人供道:“小人冯大,今年四十六岁,在本县居住,已经好几代了。承继父亲以打铁为生,也有卅多年了。家中有一妻一儿,两个女儿,一家五口,粗衣粗食,安顿过活,一不为非作歹,二不胡乱交友。只因此地出了一个姓钱的,有钱有势,上交官府,下串匪徒;忽然有一天他瞧上我的儿子,年青力壮,硬掳了去,作了他的奴才,从此我就没再见过他。再一天他又瞧上了我的女儿白兰,派来一个人,硬要以十两纹银,买去作妾,小的至死不允;那知三天后,我女儿出门,竟一去不回。小的失掉儿女,一时情急,持刀找他拼命,没想到他手下人多,倒把我打了个半死,抛在荒郊。他以为我死了,又派人把我的铺子放火烧了,老婆一气而亡,仅仅剩下小女儿玄兰!家破人亡,无以为生,只得跑进山中入伙,落草为盗,再遇机报仇。这次是我头一遭与同伙奋勇,出来劫人,不想便被老爷捉来。”他还要继续说下去,却被狄公喝道:“住口!本县问你,那个姓钱的,敢霸占你的儿女,目无王法,他是做什么的?住在那里?据实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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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4 18:44:19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时冯大朝上叩了一个头,继续说道:“提起此人,在这栏坊县无人不知。他住在西城一座大宅子,八年以来,所有地面上的一切,都由他把持。他在外有全县一半的田地,在城里有少一半的房产和铺子,手下走狗帮凶成群结党,胡作非为。上峰以为他有财有势,就是胡人也畏他一分,反而认为他是边外的一个豪杰。倘没有他在这里坐镇,保不住胡人滋事!”狄公问道:“难道历任县官,对于这种目无法纪的事,就置之不理吗?”冯大说道:“是的,到这里来作县太爷的,都装聋作哑,把一切事情,拱手让给钱某!如此他可以平平安安地做下官去,每月还可以得到钱某的财物。钱某倒也十分豪气!不如此,休想在这栏坊县城居住下去。”狄公又问道:“你休要胡言!照你所说,难道八年中,几任县尹到此,都是贪财怕势,就没有一个敢管他的人了吗?”冯大苦笑了一声,答道:“这也是我们栏坊人的不幸!六年前倒有一位县太爷不理会他,到任后就认真做事。可是到任半个多月,就被人刺杀身死,尸首还被扔在河边上。”
    狄公听到此处,往前欠欠身问道:“你休要乱讲,想把一切推在钱某身上,说是他逼你为寇,以减轻死罪!本县且问你,那被杀的县尹是不是姓潘呢?”冯大在下答道:“正是。”狄公笑道:“由此知道你所言不实。潘县尹之死,因勘乱中伏,临危殉难!他的灵柩,奉旨进京,并追赐府尹。本县那时正在朝为官,深知此事。你说钱某所害,一派胡言,赶快从实招来,不然本县就要用刑了。”冯大赶紧回道:“小人无半句谎言,那潘太爷的尸身,小人曾亲眼见过,太爷所说中伏殉难,都是钱某一手造作,以蒙哄朝廷!边远难查,况且他早已上下买通,太爷岂知底细?小人如今为匪,既已被捉,罪该万死,并不敢胡赖好人,希图免罪。就是太爷不肯杀我,请问太爷,那姓钱的还肯饶我吗?敢求太爷明断!”说到此处,又爬下叩了一个头。狄公心中顿悟,于是向马荣递了一个眼色,说道:“先将此犯带下去,随后再问。”
    马荣回来后,愤愤地向狄公禀道:“光天化日之下,竟让这般狂徒横行!请老爷下令,卑职即刻把钱某捉来除害,狄公笑了笑道:“马荣,你又这样鲁莽!你可知道圣贤说过:‘多行不义必自毙’,本县自有办法,不得轻躁。你们都累了,后边休息去吧,我在此要少停片刻再睡,明日还有事派你们办理。”他们都争要陪着狄公,狄公不许,于是他们三人退了下来,各自安息不提。
    且说狄公等他们去后,在屋中踱了一回,觉得边县政情荒乱不治,竟至如此!一旦胡人轻犯,关乎国家安危,生民福祸,自己身为县吏,一有差池,何以对朝廷百姓!而且恶霸如此横行,百姓冤抑自多,现在的办法,必以安民除霸为首要。狄公本是个忠臣,想到此处,越发忘了疲倦;又认为事不宜迟,机不可失,一切不赶紧下手,稍一忽略,必误大事。于是决心先略察档案,藉可知道民间疾苦,或可得些头绪出来。
    遂自己执烛,又走到方才那厢满堆档案的屋中。仔细一查,原来那档案都是八年前卷宗,只得顺手抽出最后一年的,翻开目录来,不过是些张王李赵,多属于田产纠纷,斗殴寻衅的勾当。陡然见到一项,上面写着倪节度身后争产一案卷宗。狄公才触眼帘,便忆起节度倪公是个显宦。倪公当年受朝廷宠遇甚隆,为官有声,十五年前,狄公在朝为吏,耳名已久。后来倪公忽然致仕,王命屡征不起,狄公原甚惊异。今既看见这本卷宗,不由得注意起来,急忙翻开,贪看下去。方知倪公告老后,息游园林,晚年丧偶,续娶梅氏,年方十八,生子后,倪公便行去世。长子倪继,为前妻所出,次子倪善,为梅氏所出。临死倪公将产业悉归长子倪继,并嘱奉养继母幼弟,而只将自绘山水一轴,遗与次子倪善,余无一物。
    倪公去世后不久,不料倪继却不容梅氏母子居住。并扬言遗嘱里确认梅氏不贞,生子倪善亦非真正倪家骨肉,乃将梅氏母子逐出。因此,梅氏乃状告至县衙,争分遗产,尚无结果。狄公看毕,料到梅氏母子不容易打胜这场官司,只奇怪倪公那样精明强干,且为官多年,既想弃他母子,又为何独遗一画?此中必有用意了,不然何必多此一举?狄公一面默默思忖,一面又顺手把那本卷宗安放原处,并把卷面折了一个角,预备有暇抽出再看。
    如此又翻阅了几本,依旧找不出与钱某有关的案子。狄公一边看卷,一边寻思,如何发落这伙贼人,又如何收拾恶霸,又如何照顾倪家母子。一时头绪纷纭,无从入手,有些烦躁起来,不由得自己长叹一声。这时候天交四鼓,蜡烛已残,一阵秋风吹来,顿感有些支持不住了。于是这位公忠报国,爱民如子的贤宰,才移步内宅安寝。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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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4 18:44: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回
    狄县尊微服查民隐  丁公子曲巷诉衷情
    话说狄公昨夜更深方行就寝,那时老管家洪亮已一觉醒来。迟不多时,东方发白,晨鸡唱晓,洪亮忙着把同来的人低声叫起。漱洗完毕,命他们齐至大堂前面,听候吩咐。少时大家到来,洪亮说道:“我们如今一齐动手,先收拾大堂,预备老爷起来后,处理公事。并把那残破的修理,朽旧的刷新,一切要本日报竣,不得偷懒。”说着分头动起手来。
    这时乔泰、马荣、陶干三人亦到,连同管家查看一番武库兵房,监门走道,点验归宗,忙个不了。这时红日高升,方见狄公自内宅走出,洪亮上前迎接。随着到了大厅,进入内室落座。狄公一见收拾整洁,文具齐备,自是欢喜。少时乔泰、马荣、陶干也跑进来请安。马荣回道:“库存杂物,均已点过,旗仗兵刃不少,只是蚀锈过重,已找工匠动手修理擦新了。监房走道也均牢固,不知老爷还有什么吩咐?”狄公点了点头,连声说好!好!然后向洪亮等四人说道:“本县此刻拟带马荣便服出衙,亲自到地面查看查看,衙中留洪亮、乔泰二人看守,陶干仍要出去另路采访那钱某的一切。因为冯大所供足证此地怪诞的情形,而且果如他所说,应当先下手为强的了。并仔细打听此处,有无曾作大官姓倪的这一家?此外无事的不准外出,我们午刻回衙,再听差遣。”大家听了,齐声唱喏。
    陶干领命自去勾当,暂且不表。且说狄公、马荣立刻更衣,一前一后悄悄走出衙外,先在衙前衙后,绕了一周,于是由东往南,沿着城垣回到大路上,再往南行。
    但见陌径曲折,沿路垂柳两行,迎风飘荡。顺着柳巷看有一座古塔,矗立云霄,塔后露着一座角楼,后面又遥衬着一座高峰,但已被几缕白云绕缠着,看不清了。马荣看罢,不由得说了一声:“好个清爽所在,只是柳叶黄了些!”狄公正在沉吟,听马荣一喊,也点头称好,便回头对马荣说道:“这当然是本地的一个名胜了。我们且沿途走去,必然还有佳境呢!”二位说话之间,到了柳巷尽头,在塔的左旁,现出大塘;塘中间一个小岛,板桥迤逦相通。孤塔那边一座小庙,颓垣之下,却有几簇野菊,迎秋盛开,黄白相间,红紫相衬,使游者居然提神不少。狄公看罢,说道:“这样雅致的地方,稍加收拾,也是官民绝好游息之所,若任这般荒弃,岂不可惜!”二位说着,就坐在一片石阶上,也未见有别的游人走来。
    赏叹了半日,转身再视城里,一座鼓楼,高与城齐,下面四通八达,老百姓往来如蚁,极其热闹。狄公道:“我们就去鼓楼看看后,也好回衙了。”于是下了城楼,穿过荷塘,直向鼓楼而来。一路之上做买卖的络绎纷纭,形形色色,无一不有,而且搀杂着不少胡人商贩,还有一两个印度游僧。两人在鼓楼走了些时,刚要转身回衙,就见路旁一群人围着一个衣冠整齐的少年,吵个不休,狄公带着马荣赶紧挤上前去。
    原来那个少年与一个卖鱼的店伙,因为多算了钱的关系,少年据理争论,卖鱼的反横了起来。少年看见争持不过,赌气抓了一大把钱拋在鱼筐里,抹身就走。口中忿忿说道:“此地真是没有王法所在!光大化日之下,这般欺负人,还了得吗?”
    这时人群中突然跑出一个横眉立目的无赖壮汉,举手照少年头上一拳,口里喝道:“这是钱爷的买卖,难道你不晓得吗?什么王法咧,欺负咧,你少说这些废话!”说着又跟上一拳。
    这时狄公身旁的马荣着实难忍,正要上去打抱不平,却被狄公暗中一把拉着。只见那少年被打之后,看了那壮汉一眼,一言不发,抚着头,迳自走去。狄公心中才暗暗明白,知道姓冯的所供,实有来由。凑巧本日目睹这种情形,这机会那肯放过?
    他赶紧向马荣使了个眼色,两人跟着那少年后边走来。等他走进一条小巷之后,行人稀少,马荣连忙几步跑到前面,一手相拦说道:“恕罪!恕罪!请问大官人一声,你刚才被那卖鱼的欺负,又被那无赖妄打了一顿,既不还手,又不到当官去理论,却是何故?”
    那少年见问,不觉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了狄公、马荣一眼:一个是气宇堂堂,风神洒洒;一个是轩昂魁梧,英俊不凡;心中暗想:“这是两个外来人氏,怎会问起我这话来,莫不是姓钱的同党。”于是冷笑了一声道:“挨打是自家情愿,更不愿告状,与二位无关,何劳相问!”一边说着,匆匆便走。
    狄公心中颇悟,看了马荣一眼,马荣赶紧说道:“请你不要狐疑,这位是本县县太爷狄公名仁杰,在下是本县都头马荣,我们与姓钱的无关,有话便说,自会与你作主。”少年听罢,脸上变色,乍惊乍喜,连忙行礼不迭,恭恭敬敬地向狄公说道:“小生姓丁,家父护国将军,早年在京为官。小生考取贡生,今晨听人传说新县令昨晚到此,尚未料到竟是尊公驾到!我公大名,遐迩皆知,如今小县何幸,总算有了一位贤令尹了。”说完打了一躬。狄公听罢,便点头道:“公子将门之后,令尊当年克敌边陲,立有大功,后不知为何辞官不作,来此隐居?本县多年久仰了!那么县中情形,公子一定熟悉,能否见告?”丁生见问,略一寻思,便向狄公、马荣说道:“路上不是谈话之所,那边茶馆尚称洁雅,敢请屈尊一谈。”狄公一听,正合心意,于是三人走进巷子里一家茶馆,拣了一个僻静座位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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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4 18:44:45 | 显示全部楼层
    堂倌泡上茶来,丁生坐下首,让过茶后,便道:“舍间住在此地多年,一般情形知道不少,县尊刚刚到任,有关本地情形,小生应当尽情奉告。”说到此处,声音转低了些,继续又说道:“这里有个著名土豪,此人姓钱名谟,垄断公私,鱼肉乡里。流氓无赖充他的爪牙,受他豢养的不下百余人,经常不断滋事扰民,到处畏之如虎。今晨小生所遭,算是最轻最小的事情。而且他交通上下,朝廷以边远隔阂,还认为他可坐镇边境,远拒夷狄!因此,他也有恃而无恐了。”狄公问道:“这些年来,到底有没有狄人侵边的事呢?”丁生答道:“这些年来,从没有听见过有扰边的事。”狄公又问:“公子可曾会过这人?是否到他家去过?”丁生道:“他的家有如铜墙铁壁一般,别说进去,连敢在他的宅子附近涉足的都没有,更不必问要见到他的面了。”狄公道:“那么他这个人,如何能养成偌大势力呢?”
    丁生答道:“他父亲原是一个为人忠厚的大茶商,他承继父业多年,因为本县早年是中外万商云集的孔道。后来河道变迁,地面衰落,钱某便纠合无赖游民,横行霸道起来。再加为人强悍聪明,不受拘管,不务正道,日积月累,遂越来越凶了。也因为有钱便有势,有势便驾弄哄捧的人更多,弄的他邪正不分,是非不明,一切都惟我独尊了。他又乐得远离朝廷,蔑视王法,简直是本县的土皇帝咧。”狄公叹息一声道:“也是本县老百姓的不幸遭遇了。”
    丁生这时又给二人斟了一回茶,狄公细一端详,见他面貌不舒,别有心事,欲言又止的样子。狄公老于世故,一见便知,更要借机畅谈,可以多知些民间疾苦。于是先问道:“尊翁退休家居,近况还好吧?”没料到这句话正中丁生的下怀,他跟着答道:“提及家父,实在是舍间最忧心的一件事了。因为最近总有人想谋害他。”狄公忙道:“公子何出此言?既知有谋害令尊的事,为何不赶快想法对付呢?”丁生摇头道:“这又谈何容易!因为家父当年在朝为官,被部下副将姓吴的所告,家父被迫挂冠而归,想县尊或知此事!”狄公道:“有所闻,尊翁现在是否即住此地?”
    丁生道:“是的。先母是本地人,故舍间在此落户。不料一月前,发现有些面生的人,时常在舍间前后窥探。于是我们也派人暗中跟随,才知道他们多是由一家长春酒店而来。后来又碰到吴副将的儿子,在该店居住,仇人到此,更加可虑了。”狄公道:“但令尊已丢掉官职,他若再加谋害,岂非自找麻烦,何苦结冤呢?”丁生道:“固是如此,但因为家父后来积冤昭雪;吴某受惩丢官,又恐朝廷再度彻查,则将来他的性命也难保,故命他儿子来此,设法谋杀,借以灭口,免掉后患。老父台还不知道,那吴峰原来是一个酗酒嗜杀的暴徒,他到此后,收买爪牙,势必遇机下手。”
    狄公道:“果然如此,公子应多加防范,随时留心为要。可是吴峰是不是与那钱谟有干系?”丁生答道:“吴峰似不曾向钱谟拉拢,至于防范一层,可说已很周密。家父独居一间书房中,四围砖墙很厚,窗口很小,仅开一门,启闭紧严,出入上锁,钥匙也由他自己带着。迩来他正作《征边纪略》一书,从没有出过家门。”
    狄公遂令马荣把丁府住址记下,便又说道:“府上以后遇到什么情形,请随时奉告。本县初到此地,棘手事多,一俟处分钱某事项完了后,再来商量府上的事便了。”说完站起,互相告别。丁生又深深地打了一躬,恭恭敬敬送了几步,径自回家而去。
    马荣方说道:“老爷认为丁府的事,是不是他庸人自扰呢?”狄公摇摇头答道:“事太离奇,总愿他们平安过去,不发生事端就好了。”二人一路行来,已到了县署。
    狄公如何发落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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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4 18:44: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回
    夙夜为公心悬三案  痌瘝在抱义释群贼
    话说马荣听狄公说丁府的事甚是离奇,心中有点纳闷,也不好再追问下去,便随着狄公走进衙内。一眼望去,这破旧县署已稍见整齐。二位刚刚走到门口,只见洪亮、乔泰迎上前来,狄公进入内堂,让大家坐下相谈。乃问洪亮、乔泰道:“这半天衙门有什么事故没有?”洪亮欠身答道:“老爷交下的事,均行遵办;所有随来人的住所,也都安顿好了。还有老爷动身时,派来此地送信的差役,今早也已回衙报到。他是头一天进到城里,看见县署关闭,旧任县尹拒见;又听说此地情形不佳,怕遭暗算,藏在店中,不敢出头。后来打听老爷到任,方敢回衙复命。”狄公怒道:“这个糊涂虫!为什么不即刻顺原路回去,半路接应我们,也可早一点知道城里的消息了。办事不力,给我拉下去,重责十板!”洪亮赶紧替他苦苦求情,也就罢了。
    这时陶干也自外边回来,狄公正盼望他来,一边命他坐下,一边先向大家把早晨出去遇见丁公子的经过略略说了一遍,才问陶干道:“你打听的情形怎样了?”只见陶干皱着眉头,欠身禀道:“老爷,我们县里情形真是离奇险恶,看起来一切均难顺手。那姓钱的,在此地年深日久,地方上的财源田产,都在他一人掌握里。对于城内丁倪两家大户,还有点顾虑,未敢轻易招惹。那丁倪两家,怕惹牵连,乐得安生,也不敢过问姓钱的一切。老爷方才所说,碰到的丁公子一定就是丁家的少爷了。论起姓钱的为人,确甚乖巧利害,然而手头豪爽,本地的生意虽由他垄断,但对于小本经营方面却很放松,并且他还是这类小买卖的好主顾。地方上的治安,他也设法维持,遇到争吵恶斗都由他派人出头处理,老百姓在他欺压之下,虽喘不过气来,却落个得过且过。又以过去的县官无能,有他在这里坐镇,尚称安稳,足见当老百姓的,能忍便忍了,这也是养成他无法无天的一个缘由。现在他手下养着百十来个打手,多半是地痞流氓和些散兵游勇。这伙子亡命之徒,拿他做靠山,有了饭吃,于是整天无事,少不得强买强卖,要吃要喝;再加上狂嫖乱赌,作恶多端,姓钱的自己也有些胆虚,处处严防。他的一座宅子在西城,高墙厚壁,铁户铜窗,十分坚固,昼夜都有打手把门,巡逻护院,别说人不能进去,就是鸟儿也休想飞入。”
    狄公听到此处,微捋着胡须,沉思半晌,又问陶干道:“我命你去打听那倪家的情形怎样了?”陶干接着道:“倪家的大官人,名字叫继,算是本县最大的一户,无人不知。但这倪继杜门隐居,很少交游。他的先人倪守谦作过节度使,已去世多年,很有些遗闻轶事流传人口。这个老人生性古怪,在本县东门外半山坡上的一片丛林里,原有他的一所别墅,传说有二百多年了。倪守谦在那别墅后面,另盖了一座迷宫,高高下下占地有四五亩;围墙全是山石筑起来的,又高又厚。里边的情形不大清楚,仅听说他养着许多毒蛇在内,除了这老人外,谁也不敢踏进一步。他终日住在里面,到底做些什么外人无从知晓,听起来实在令人奇怪得不得了。”狄公听到这里,也连说道奇怪奇怪,又问道:“他的儿子倪继,是不是常到那别墅去呢?”陶干摇摇头说:“自倪守谦死后,别墅中总是空闲着,只留一个下人带着老婆住在那里看房。据说时常闹鬼,就是白天,一般人也把那个地方视为畏途。倪家的旧宅原在东门里面,倪守谦去世后,伊子倪继,便把房屋卖掉,自己另造了一所大房,在西城偏南。小人因天快交午,赶着回来报告,来不及自己去看。据说也是高墙大厦,很讲究的一所房子呢。”
    狄公听陶干说完,也皱了皱眉头,背着手在屋中走来走去。大家跟着站在旁边,知道他心内着急盘算,没有人敢去插嘴。忽见狄公停住脚步,对大家道:“关于钱某如此霸道,不除掉他,无法安全,除掉的办法却必须用武。但本县只有你们三四个人,如何敌得过他?他怎会把我们放在眼里?若调大兵,惊天动地,费马劳人又得耽延时日。况身为一县之长,连个小小恶霸对付不了,多么可耻!故本县不愿拿刀动杖,还是要想出一个办法,以迅速收拾了这厮为上。再那丁倪两家的事,都过于离奇古怪,里边隐情必多,实在令人焦心。他们又是本县最大的两户,除掉钱某之后,能再把这两案弄个水落石出,那么全县自可妥当一大半了。这样说来,一切都不容懈怠下去,如今待我仔细盘算盘算后,再行调度。你们几位先下去休息一会儿,吃过午饭后,再打算好了。”
    于是大家一齐退出,马荣一手拉着洪亮道:“小弟那里有酒,请过来一齐喝几杯好吧。”陶干一听有酒笑眯眯说:“都头老爷请客,自当叨扰。”乔泰与马荣住在一个屋内,洪亮也不甚推辞,连日疲劳,正好一饮谈心,大家来到马荣屋中落坐;少时酒饭摆上,吃喝起来。
    马荣让了一回酒,先开口道:“如今我实在纳闷,不知道老爷是什么打算?他老对于丁倪两家,又何必那样关心?小弟以为要紧的是,先把姓钱的拿住,再打发别的事。姓钱的这小子,又不是三头六臂,鬼怪妖魔,老爷如肯派小弟和乔爷干脆前去拜访,请他前来;或是夜间越墙而入,杀他个落花流水,生把姓钱的活捉来算了。他虽有百十来个打手,多是无名小辈,饭袋酒囊,怕他做什?”
    陶干听了,马上说道:“马爷你是全身武艺,十个八个近不了你的身旁,可是也别轻看小弟,小弟鸡鸣狗盗,越屋蹿房,暗下里的软功夫,却也不弱,可以陪兄等走一遭吗?虽然小弟打人的把式不高,帮你们二位绑人那还不会吗?那日手无寸铁,皮绳套贼也算小弟露了一手,是不是?”大家听完,都朝着他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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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4 18:45:07 | 显示全部楼层
    乔泰拦道:“你们二位,言之有理,但据愚兄看来,老爷未必答应。就是答应肯派咱们哥三个前去,但那里人多,咱们人少,保不定里边也有一两个高人,那时栽了筋斗不要紧,岂不误事!这是一。那厮素日防范严密,铁网蒺藜一类的东西少不了,咱们虽能蹿高越入,动起手后要出来就不容易了,这是二。他们决少不了袖箭强弩,暗下埋伏,我们只仗着一把刀,焉能抵挡?这是三。还有一件要紧的,就是他耳目灵通,遍地爪牙,我们找他之后,老爷这里归谁保护呢?依愚兄之见,最好对于姓钱的先极力敷衍,按往日情形,他不会多疑;然后暗调府兵,至多半个月工夫到齐,那时包围钱宅,给他个冷不防,斩草除根,岂不妥当吗?不过咱们所想到的,老爷也一定想得到的,也许另有神机妙算;不过我以为最好一面暗调兵,一面虚与委蛇,最多半个多月就可以了结了。”
    陶干道:“诸兄讲来,都有道理。不过小弟跟随老爷也有六七年了,他老处世,一切自有主张,他的奥妙处实在令人莫测。就以目前的事体而论,最要紧的是钱某这件事,但他老反视若等闲,而念念不忘的,却是那多年无人过问的老案子。洪大哥跟随他老多年,相知比我们都深,其中的用意如何?而刚才马爷乔爷的意见是不是可以大家向老爷一提,请老大哥商量商量,指示一条办法怎样?”马荣、乔泰听陶干如此说,齐声称好。就见洪亮慢慢地呷了一口酒才说道:“诸位老弟所讲,无一不好,我却没有什么高明见解。但是现在我有一件事相告,就是我自幼长在狄家,对于他老知道的自是较真较切。他老是一个好学深思、精明有为的人。我伺候他几十年来,却学了一点乖巧,那就是遇着事时,不求要如何如何的明了;他叫我做事时,我就完完全全依着他。所谓扬鞭则走,停鞭便住的是了。”大家听了洪亮此言,都笑了起来,于是齐称有理有理。又再劝饮一番,大吃大喝一阵,各自散去不表。
    且说饭后狄公少休息一会,便招呼诸人到来,一边更衣,一边吩咐道:“少时升堂,你们分别伺候。”大家忽听此言,皆莫明其妙,只好分班去站立案前。早见狄公朝服朝冠,端坐堂上,向左右略略过目,叫声乔泰道:“把所有盗犯提来听讯!”乔泰领命去后,不一会就见他把六个强盗和一个女子带到,一齐跪在堂前。只见狄公坐在上面威仪万千,个个心里,都觉胆寒。狄公命陶干先将各犯姓名、田里、行业、年岁等分别记下,然后正颜厉色地对他们说道:“你们劫夺官吏,身犯国法,依律当斩,枭首示众!但本县念你们铤而走险,杀人未遂,有意从轻发落,开脱一死,你们想是愿意吧!”这些犯人听了,不敢作声,只见那冯大说道:“县太爷恩典,免小的们一死,自是感激;只是现在不死,将来仍是难活!那钱谟残狠凶恶,岂能轻易放过小的们吗?”狄公听了,把脸一沉,将惊堂木一拍,喝道:“汝辈无知!本县上承天子之命,下为百里之宰,既免你们一死,还能不照顾你们的一生?而且一木当流,终归大海,区区钱某,还能任其久存,碍的了多大的事吗?你们只要信赖朝廷,顺从本县,自有生途,无须害怕。如今既赦你们一死,若任你们在外流荡,以后恐仍不免作歹为非;既都是身强体壮,借机改邪归正,效忠国家,权留本县当差,再观后效,免死得生,也算你们三生之幸。至于你们过去遭受冤抑,将来由洪陶二位都头仔细录供存查,本县自会分别处理。从今日起,全受乔马二位都头节制。那冯大女儿,年纪不大,倒也很聪明有胆,先归内室教养,徐俟安插,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冯大等在下面俯地静听,既脱一死,又得生机,法外施仁,恩德高厚;于是无不感激落泪,纷纷叩头称谢不止。狄公乃命人把他们松了镣铐,分别安顿。又以冯大年岁较长,耿直可用,就派他充当一名头目好了,狄公于是退堂。
    再表冯大下得堂来,重新见过各位都头,对乔泰、马荣说道:“小的今后在二位手下当差,不到之处,请都头们随时教导。如今小的却有下情,当面请示,就是我们尚有同伙的卅余人现仍被困山中,那些都是受钱谟所害,受逼无法,其中只有五六个坏人,其余的原都是安分的老百姓。小的想把他们劝降过来,投在太爷麾下,一同当差。一是免掉将来贻害地方,二是小的借此报答太爷的活命之恩。果能禀明太爷,小的诚自愿前往,带领这些人一齐投效,二位都头以为如何?”乔马二位一听尚有三十余人,便称甚好,甚好。乔泰道:“就请马都头趁此时带你去禀明老爷,安顿其余的人们好了。”马荣亦应声:“有理有理,我们就去好了。”于是马荣带着新任头目冯大再回身来到内堂谒见狄公,禀明冯大来意。狄公听罢,甚是高兴,便命马荣、冯大骑马入山,小心办妥,不可声张。说好之后,分批入城,万不可惹人注目。二人领命退下,因事不宜迟,当日二人进山说劝了一番,除五六个声明散伙,各奔他乡外,所余二十几个人无不心悦诚服,马上三三五五,暗下由冯大带进衙内。
    狄公见衙内平添一支生力军,即命马荣、乔泰分别教练,一刻不停。当晚,狄公便把他们召集一起,于是发号施令,布置一番,严肃紧密,暗下安排,不许有一丝灯火外露。接着吩咐陶干如此这般。陶干领命出去,手提小小灯笼,蹑手蹑足来到后面监房,把那名牢头带出,去了他的手铐脚镣,告诉他道:“县太爷用你不着,看监的事,自会派人,也不难为你,放你马上离开,县太爷就要夜审恶霸钱谟了。”说着走至大门,陶干启锁开门,就向那牢子背后一推,说声:“滚你的蛋吧,不要再跑到这里来了!”那牢头被他一推,几乎栽倒,出了大门,回头望着陶干恶狠狠地说道:“当心好了,我早晚就会回来的,等着吧!”说完匆匆而去。陶干却一声不响,回身关门,自去复命。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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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4 18:45: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回
    伙劫公堂强徒中计  独擒恶霸贤宰除凶
    话说这日午夜以后,栏坊县大门外,忽然人声杂沓起来,二十多个强徒,手里拿着刀枪棍棒,劫夺县署来了。为首的在那里张牙舞爪,发号施令,大家齐向大门攻击。只听见“克卜”一声,大门已被撞开,众强徒乃一拥而入。进到县署前院,冷清清不见一个人影,贼首四下张望一番,口里说道:“狗官那里去了?”于是他领着群贼又冲开了二门。进到二门一看,依然是冷清清见不到一个人影。众贼不免一愕,正在这时,那大厅的六面隔扇忽同时打开,灯光自内射出,照耀满院,如间白昼一般。众贼出其不意,不免吃惊,只见大厅洞开,中间是全身冠戴的县宰,另外有全身披挂鲜明的两员武将,分侍左右,一人持刀,一人持着弓箭。左右两排刀斧手,也都雄纠纠,威凛凛。就听县宰狄公喝了一声道:“大胆匪徒,还不放下兵器,此地焉能任你们放肆!”那贼头一见衙中有备,前后都是官兵,身陷牢笼,且拼一死,再做计较;于是大声叫道:“弟兄们,赶快杀出去!”一言未了,乔泰手中那支箭便飕地飞出,直贯贼头咽喉,大叫一声,扑通栽倒。众贼见为首的阵亡,一齐失措,面面相觑。
    此时就中有一个贼人,向同伙说道:“弟兄们,既然有了官军,我们现在还打什么?丢了兵器算了。”就见他把手中长枪一丢,一边说道:“我熬了六年才当了一个标头,如今投降再当个小兵算了。”马荣听见喝问道:“谁在这里自称标头?”那贼立刻正立答道:“小人名叫梁彪,原是镇武军左翼标头,愿听你老指挥!”马荣跟着喝道:“你们里边凡是当过兵的走到前边来!”此时众贼都将兵器扔掉,跪地求饶,听候发落。马荣点了一点人数,除了梁彪以外尚有五名,只把其余的贼人都一一反绑起来。
    狄公此时见大功告成,便命马荣问梁彪此地一共有多少吃过军粮的?梁彪答道:“一共约有四十人左右。”狄公听罢,吩咐马荣道:“本县拟将这四十人收编过来,暂隶县署。”马荣奉命,于是告诉了梁彪,先带五个弟兄回去,明天换上原有军装,亦来县署报到,不究前罪,以图后效。梁彪等领命叩谢而去。狄公命将其余十五名押在监中,交陶干办理。陶干点到最后一个,原来就是被他推出大门的那个牢子。陶干笑着向他说道:“你这杂种说早晚回来,真又在这里见面了。”说者打开牢门,一脚把他踢了进去。此时冯大也带着弟兄们收拾院落,捡起残留棍棒,各自归房。
    且说次日清早,狄公带领乔泰、马荣等全身披挂,骑着三匹大马,自衙内出来,往南而行。狄公回首一望,见衙门上高竖着一面杏黄旗子,临风招展,上绣大营两字。他笑对乔泰、马荣道:“这是家里一夜赶做出来的。”说着他们由城隍庙一直往西拐去,一口气跑到钱谟的宅子前。看见大门外站着四个庄丁,手持兵刃,往来巡梭。马荣勒马来到,喝他们赶快开门。这些人一见,知道官军到此。昨夜梁彪回来,已听见他说过一番;又见这三位威风凛凛,不敢存心抗命,只得开了大门。
    马荣一马当先,狄公、乔泰随后,大门之内,是一个广阔的前院,有二三十个庄丁,三三五五低声谈话。他们看见三匹坐骑进入,都吃了一惊;手中持着兵刃的也纷纷掩蔽起来。狄公等下马后,进入二门,只见梁彪与一伙人见狄公进来,迎上行礼,愿听差遣。马荣将三匹马交给他,并叫他派十个弟兄,跟随在后,这才走入正院,直入大厅。
    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坐在一张铺着豹皮的椅子上,对面坐着两个年龄较大的人,在那里似乎正商讨什么勾当。那大汉短短胡须,一脸横肉,狄公料着是钱谟无疑,身上披着白绸褂子,似刚刚起床的光景。廊庑之间,排列着兵器架子。那三人一见狄公进来,真乃天外飞来,吓得呆了。狄公并不理会他们,找到一张椅子坐下,乔泰、马荣分侍左右。狄公道:“着你们将这恶棍拿下,本县将依法处置。”马荣听言,叫来梁彪问清钱谟正身,便走向前去喝道:“钱谟你身犯国法,好好就逮,无须老爷动手了!”钱谟跳起身来大声喊道:“汝等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来人把这三个人给我捆起来!”他的话尚未说完,马荣碗大的拳头已到,就见钱谟仰面朝天倒在地下。这时从后面窜出五六个庄丁打手,为首的手持两把板斧,其势汹汹,打算动手。只听马荣一声大吼猛张飞一般,早把他们喝住。
    这里钱谟被马荣一挙打得头破血出,坐在地上,一边擦鼻血一边嚷道:“还不快动手?恩养你们好多年,就这样忘恩负义,见死不救吗?”那为首的被钱谟一激,举起板斧,朝狄公砍来。狄公神色不变,稳坐那里,马荣早抽刀迎上磕开双斧,飞起一脚便把这厮踢下台阶,连滚带爬,鼠窜而去,其余的亦没有一个敢上前的了。乔泰、马荣知道事不宜迟,叫梁彪他们把所有庄丁打手,都将兵器放下,听候收编,一边把钱谟捆起。那两个较老的人站在那里,吓得呆若木鸡。狄公问:“你们两个是什么人?”年老的一个见问,忙行礼不迭,答道:“小人们是钱家师爷,帮他料理内外事务,实乃被迫如此,太爷如有所问,小人们无不尽情禀告。”狄公道:“好吧,你们有话,到衙内再讲。”狄公又回过头来对乔泰说道:“先把这三犯带回,其余的交给梁头目负责看守,听候处理。”于是狄公上马先行,马荣挟着钱谟横在马上,乔泰锁起两个师爷,牵在马后,一齐上马出了大门。
    马荣又传令梁彪,把弟兄们分成四队,将钱谟余孽,分拘四个城楼里面,不得有误。这时狄公将要放马而行,就见有一个带着山羊胡子的老头,跪在狄公马前,禀道:“小人是这里管家钱二的便是,参见太爷!有何吩咐?”狄公道:“所有宅中男妇老幼人口,粗细家俱财物,全由你临时保管,如有遗失走漏,水火浸毁等情,概由你是问,候本县派人接管。”钱二听了,连连叩头答应。狄公这才抖缰而行,马荣在后又吓那管家的道:“少有差错,留神你的皮肉受苦!”此时那四个守门的早也放下兵刃,垂手侍立,看着三匹大马,挟着自家主人牵着两个师爷,扬长直奔衙内去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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