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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麒麟》(上下集全文完):慢热的历史悬疑小说,从反清复明的瑞兽讲起,作者: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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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1-9 10:59:12 | 显示全部楼层
    “刘氏被活活烧死了,宋家也被烧得七零八落。八娘躲回家中,张老不知她报仇的事,还以为她天天在外面求人打官司,劝她:‘虎毒还不食子呢,霖儿自杀还带上了自己的儿子,天下怎么会有这么狠毒的妇人。’八娘只是冷笑,并不理他。
    “罪魁祸首的奸夫淫妇已经死了,还有一个也不能饶,便是宋勤学,他娶妾忘妻,听人挑拨,冤枉霖儿,也必须偿命。她以假身份出入宋家几个月,发现宋勤学很少在家,常去醉春院喝花酒。原来刘氏有孕,又不准他和丫鬟胡闹,宋勤学耐不住寂寞,便去青楼偷腥,刘氏也睁只眼闭只眼。
    “八娘装作乡下人,在醉春院做了粗使婆娘,每天帮姑娘们洗衣服收拾屋子。这日,宋勤学又来嫖宿,在相好的房内调笑,相好的出来叫八娘:‘老娘,帮我烧水,我要洗澡。’等烧好水了,那妓女下楼去洗,对八娘说:‘宋大爷睡着了,你去把他的衣裳熏熏香。’
    “八娘进了房,看见宋勤学躺在床帐子里,呼呼睡得正香,她从怀里拿出准备好的剪刀,悄悄来到床边,去解他的中裤,宋勤学喝了半醉,笑说:‘心肝儿,别闹。’八娘一把握住他裆里那话儿,二话不说,用剪刀咔嚓一下,齐根儿剪了下来。宋勤学大叫一声,疼得摔下床去,满屋子打滚儿。
    “八娘将那玩意儿扔在他脸上,照着他的脖子又是一剪刀,宋勤学脖子里开了花,血喷得到处都是,八娘吓得双手发软,丢下剪刀,匆匆跑了。她跑啊跑,来到湖州城外的霖儿坟前,哭着说:‘好孩子,你死得冤枉,娘已经为你报了仇,一个都没放过!’说完,一头撞在墓碑上,脑浆迸裂,登时毙命。”
    底下稀稀拉拉地鼓掌,大家对今天这段书反响平平。有个中年汉子凑上前坏笑:“老赵,昨天这段书可不是这么讲的,昨天你说八娘杀宋勤学,是割了他的鸡巴,用针线缝在他嘴上,跟个鸭子一般,今天这段书平庸了。”赵敬亭冷笑道:“这位爷,快住嘴罢!看不见今天在座的有几个年轻姑娘?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昨天跟你们那么讲,今天这场合就不合适了。”
    早上只说一场,众人纷纷散去,青凤在后面坐着,面无表情地对赵敬亭点点头,赵敬亭招招手,两人来到二楼坐定。
    青凤腰上缠着一块白布,这是在给七娘戴孝。当日审问了小樱桃后,正如赵敬亭说书讲的,七娘去巡抚衙门告状,但官官相护,状子都没收,就将她赶了出来。她又去祗园寺找缘冲和尚对质,缘冲自然不承认。蹊跷的是,从寺里回来第二天,七娘就死在了素云的坟前——头上一个大窟窿,墓碑上一片血迹,所有人都说,七娘是自杀死的。
    青凤不信,她肿着两只眼睛:“要真像二叔讲的那样就好了,可惜姨娘到底没能给姐姐报仇,宋好问那对奸夫淫妇,还有那个缘冲和尚,如今都逍遥法外。我是姨娘带大的,最了解她的性格,天塌下来,她也不会自杀。我敢说,一定是宋好问派人杀的她。”
    赵敬亭道:“素云和七娘的死,都有很多疑点。我书里说的,都是你告诉我的,可你想的也不一定是对的。青凤,其实我本不愿意说这段书,谁都听得出来是咱们家的事,今天在座的就有三棵柳村的人,回去一传,让你爹知道了可怎么想。”
    “我爹怎么想不重要。二叔,你把这段书讲出来,越多人听越好,传得越广越好,最好让宋家也知道,让那个缘冲和尚也知道,以后他们会像书里那样死掉——二叔,你编得很好。”青凤攥紧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我将来要像书里讲的那样,给姐姐和姨娘报仇,一个都不放过。”赵敬亭皱眉道:“青凤,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青凤冷笑了笑,没说话。
    出了茶馆,刘雨禾在外面等着:“他们都说赵先生今天这段书,说的是你家的事,那个霖儿,就是素云姐姐。”青凤朝他脸上劈手一个巴掌:“要你说!”刘雨禾委屈地捂着脸不敢说话,跟在青凤后面出了城,回到三棵柳村,本要跟她回家,又被青凤骂:“你没家么?狗一样跟着人做什么!”
    珠儿在葡萄架下蹲着,痴痴地看蚂蚁搬家。近来发生了太多事,一家人都没怎么注意到她,自从上次吃饭,陶铭心打了她一巴掌,珠儿就有些“福去心不灵”了,素云的死,更是令她失魂落魄,回到以前的状态——憨憨呆呆,混混沌沌。
    保禄在厨房烧火,一股股白烟从窗户里滚出来,他在里面咳嗽个不停,青凤一脚踏在门槛上,抱着胳膊问:“怎么你做饭?那个不要脸的没来?”保禄擦擦脸上的汗:“你跑哪里去了?眼看就中午了,这灶火却烧不起来。”他拉了拉风箱,里面嘎啦啦地响,已经坏了。青凤鼻子有些发酸,这风箱,是七娘弄坏的。素云刚死那阵,七娘如同行尸走肉,轻易不说一句话,整日坐在厨房的灶台前,将一锅水烧开,加凉水,继续烧,这么着一烧就是一整天,生生将风箱拉坏了。
    这时,张何氏带着莲香,提着一只大竹篮进来了,跟三人打了招呼,怯生生地说:“我蒸了些米糕,自己吃不完,给你们送一些。”刚放下篮子,珠儿就抓了两块开始吃,底下还有几样点心,香气扑鼻。青凤瞪了她一眼,转身进了屋。
    张何氏来到厨房帮保禄煮饭,保禄偷偷道:“张婶子,你三天两头来,也不怕村里人说闲话?”张何氏笑道:“他们说的还少么?我不在乎,就是青凤,怎么突然不待见我了?”保禄轻叹道:“青凤和七娘感情很深,你天天来照顾我们,她心里就不是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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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1-9 10:59:43 | 显示全部楼层
    正说着,陶铭心从学堂里回来了,和张何氏微微点了点头。摆好了饭,一家人团团坐下,张何氏吃过了,抱着莲香坐在旁边。青凤偷偷捅了下保禄:“我怎么觉得怪怪的?”保禄不解:“哪里怪了?”
    陶铭心吃了几口饭,放下筷子,徐徐道:“跟你们说个事。你们还小,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我是连饭都不会煮的,以后,何大娘会住在咱们家——你们也不要叫她张婶子了,她本姓何——莲香就是你们的妹妹。”青凤大惊,将筷子一放:“什么?”保禄早料到了这一天,反而有一丝欣喜,珠儿依旧埋头吃饭,跟没听见似的。张何氏垂着头,紧紧抱着莲香,仿佛是她做错了什么事。
    静了会儿,保禄打破沉默,笑道:“恭喜先生,这是好事。”青凤冷笑一声,咣当把桌子掀了,饭菜洒了一地,她气得眼泪直流:“好事!”陶铭心并未发火,平静地问:“青凤,你有话说?”青凤一脚将一只瓷碗踩碎:“我没话说,地下的人有话说!姐姐和姨娘死得不明不白,冤还没有洗,仇还没有报,这才过了几个月,爹就续上弦了?是有多寂寞!”
    陶铭心脸上猛地红了,去了趟书房,出来时拿着一块手帕,扔给青凤,青凤看了那十个血字,极是糊涂。陶铭心道:“这是你姐姐临死前留下的,是给我的话。她若有什么冤情,为什么不写明白,让咱们给她做主?为什么只写下这几句?”青凤盈满眼泪:“那姐姐为什么自杀呢?”陶铭心夺过帕子,愤然道:“无非是夫妻反目,置气而死!一个自杀带上了儿子,一个自杀撇下了家人,这里头有什么冤情?之前你就说素云是被害死的,现在又说你姨娘是被人杀的,有一点证据么?口说无凭呀青凤!”
    青凤哑口无言,当日她和七娘听了小樱桃说的,回家告诉父亲,商量打官司。陶铭心不赞成:“素云留宿祗园寺,是因为天降暴雨,这是谁能设计的?单凭这一点,这官司就没得打。说他们冤枉素云,以致逼死上吊,更是说不清楚——素云死前,那个小樱桃也不在身边,无人作证说是他们家逼的。宋家随便编个说辞,说素云赌气使性,甚至发了疯,所以才上吊,我们如何反驳?”父亲说的不无道理,就眼下说,姐姐、姨娘的死,都没有证据说是别人害的。青凤感叹,赵敬亭书里说得轻松,去威逼和尚说出实情,可那是说书,自己一个文文弱弱的女孩儿,哪有本事去威逼别人?
    陶铭心拉住她的手:“青凤,你和保禄、珠儿,还有爹,都需要人照顾。”青凤气鼓鼓地甩开手,高声道:“我不要人照顾!你也不是要人照顾,你是老没廉耻,想生儿子继承你的香火!我们几个姊妹对你什么都不是,你在乎什么!”她站起来,指着张何氏骂道:“不要脸!”啐了一口,跑出去了。保禄要追,被陶铭心拦住:“不要管她!由她闹去,真是从小惯坏了她!”张何氏一声不响地收拾了满地狼藉,偷偷对保禄说:“傻小子,还不去找!”
    家附近找不见,保禄一想,青凤肯定去了素云和七娘的坟上,跑了一程,果然远远看见她跪在坟前,但不是一个人,还有刘雨禾。保禄心里有些别扭,不好叫她,悄悄走到附近,躲在一棵树后面。
    青凤对雨禾哭诉道:“我爹就是不明白,他不明白素云姐姐到底是谁害死的,姨娘的死他也不在乎——他其实一直讨厌姨娘,讨厌我们姊妹,因为我们不是儿子,他甚至也不喜欢保禄,因为他是洋种。他一直觉得自己才是对的,其实他才是最毒辣的那个。”刘雨禾搂着她的肩膀:“陶先生并不毒辣,只是有些……我也不知道。”
    青凤把头埋在刘雨禾怀中,大哭了一场。保禄在树后面同样心如刀绞,不知道是心疼青凤,还是嫉妒刘雨禾。好一会儿,青凤才止了哭,理了理鬓角,用帕子擤了擤鼻子,严肃地看着雨禾:“雨禾,咱们跑罢!”
    刘雨禾不解:“跑?什么意思?”
    “你带我走,离开这里,离开苏州,跑远一点,再待下去,我就疯了。”
    刘雨禾抓抓脑袋:“这……我们去哪儿呢?”
    “去扬州找你母亲,我要拜她为师,学习武艺。”见刘雨禾犹豫,青凤搡了他一把,“你不愿意么?我自己走!”
    刘雨禾忙拉住她:“豁出去了!我带你走!”
    保禄再也忍不住,从树后跳出来,吓了两人一跳。他满脸焦急:“青凤!你不能走!”青凤冷笑道:“呵,连你也要管我?”保禄急道:“我不是管你,我是舍不得你。”青凤愣了下,走上前,拉了拉保禄的手,冰冰凉凉的:“保禄哥,你要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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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9 11:00:30 | 显示全部楼层
    麒麟(下册)第30章 保禄决定去欧罗巴
    这两天,陶铭心只差将苏州城翻过来,赵敬亭和何姑也火急火燎地到处寻找,不少人看见过青凤,但不知去了哪里。陶铭心急得坐立不安:“肯定是给花子拐走了,老天爷是多恨我,要这么惩罚我!”保禄终于不再隐瞒,告诉陶铭心,青凤是离家出走了。陶铭心气得踹了他一脚:“好畜生!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保禄垂头道:“青凤怕家里找她,要我帮她瞒过三天,等她走远。”陶铭心大怒:“她让你瞒,你就瞒着!她让你死,你死吗?”此时,保禄的心中如有一只刺猬乱撞,扎得他周身难受,想着青凤离开时决绝的神情,那只刺猬就翻滚起来,心里乱痛。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邪劲,他憨憨地说道:“她让我死,我也死。”
    陶铭心愣住了,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赵敬亭赶紧上来劝开,问保禄:“青凤跟你说了吗,她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保禄道:“素云姐姐、姨娘的死,她怀疑都是宋家陷害的,她要报仇。和她一起走的,还有刘雨禾,说是去找他母亲。”赵敬亭叹道:“果然,这孩子认准的事,一定要做成。”他劝陶铭心,“大哥,事已至此,找也没法找,将来她肯定会回来的。”
    陶铭心又恨又怒:“我家里撞了什么邪神,这到底是怎么了!接连自杀了两个,又离家出走了一个……”他哽咽了,咬咬牙,语气又硬了起来,“素云死,把小升哥儿也带上;七娘死,把一家子都撇下;青凤又跟姓刘的小子私奔了,真是不知廉耻!我这是个什么家……祖宗的名声,全毁了!真后悔没给青凤裹脚,要裹成小脚,我看她能去哪儿!”他扭头又朝赵敬亭发泄:“还有你,老二!我知道你在城里说书又编排我们家的事,我懒得和你计较,只是你要分清,说书说成习惯,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都不知道了!”
    看陶铭心发狂一样指责人,保禄忍不住道:“先生!就是因为您这个样儿,青凤才走的!”陶铭心震惊地看着他:“你说什么?”保禄道:“我说青凤就是因为您这样,才离家出走的。先生只在乎名声,只相信自己,家里其他人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您都不在乎。青凤说,若素云姐姐和她是儿子,先生就不会这么待她们。”
    赵敬亭在旁重重叹了口气。保禄不敢直视陶铭心的眼睛,只瞥了一瞥,那双眼睛满是血丝,滚着眼泪的亮光,却已不是愤怒,而是七分失望,三分伤心。只听陶铭心冷笑道:“是,可惜我没个好儿子,没个自己的儿子!”说得急了,他竟道:“果然!一个个都是白眼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保禄全身冰凉,转身离开了陶家。
    保禄在耶稣圣像前祈祷了许久,祝福素云、七娘都能升入天堂,希望能早日再见到青凤,少不了又落了几滴眼泪。葛理天要他把心里的事倾诉出来,保禄摇摇头:“全是罪过,我要在心里消灭它们。”消沉了两天,保禄恢复了精神,将落下的功课都补起来,除了祈祷和念经,其余时间全部投入到研究西学之中。他对葛理天说:“这个世界,人会变,事情也会变,这是我们一切痛苦的根源。只有算学不变,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加起来永远等于三,海枯石烂,斗转星移,那也是三——我们上帝就住在数字里面。”他对科学研究得愈投入,对天主的信奉也愈坚定,对青凤的思念,还有更强烈的嫉妒、痛苦,也稍稍能减轻些。
    葛理天看保禄专心致志地研究学问,也很欣慰,从洋商那里购买西洋最新的书籍和各种仪器,供保禄使用,不过他也规劝保禄:“你着迷这些学问是好事,我不拦你,但你要知道,所有知识都不如这本书里的话来得神圣与准确。”他拍拍那本黑皮的《圣经》,“参透了上帝的话语,就参透了这个世界。”
    这天,葛理天去一个改信佛教的教民家中游说,保禄在教堂给汤普照写信,准备写好了让葛理天交给洋商,带回欧罗巴——自从葛理天来时带来汤普照的信,就再也没收到过汤普照的信了,保禄很想念他,为了让汤普照高兴,保禄用拉丁文磕磕巴巴地写,颇是费力。
    他记得葛理天刚来苏州时,给他画过一张字母表,好像夹在哪本书里了,在书架上翻了好半天,都没找到,想着葛理天床下的木箱子里也有些书,便拖了出来,多是西洋文的宗教书籍,还有一捆设计拙政园大水法的图样,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那张发黄的字母表。
    无意间,书籍磕到箱底,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保禄用指头敲了敲,底下似乎是中空的,他立刻兴奋起来:“有夹层!葛先生藏着什么宝贝呢?”好奇心作祟,他腾空了箱子,找来圆规,小心翼翼地撬起箱底的木板,底下果然是个空格,有一个用油布缠裹着的包裹,一尺见方,掂量着好像是书籍。
    保禄解开油布,是个牛皮袋子,里面装着厚厚的一沓图纸。保禄一张张翻看,似乎是某种器械的构造图,每一张都画得极为精细,每个齿轮、铆钉、杠杆、轴承都清晰毕现,如一只只蚂蚁、蜈蚣、蝴蝶,爬满全纸,画得极有生机,仿佛正慢慢蠕动。所有纸张都标着序号,零件旁边用漂亮的花体法兰西文写着各部位的名称、尺寸、重量,这简直不是设计图,而是精美绝伦的绘画珍品。保禄看呆了,不仅画得精妙,各个部位的零件设计得也很巧妙,他在心里算着各种数字,每一项都能得出最迅捷、最稳固、最省力的结果,禁不住赞叹:“葛先生的技艺,真是深不可测!”但他有些困惑,足足七十多张的设计图,每一张都是局部的,不知道到底在造什么。他将房中的家具挪开,把所有图纸按照编号一张张拼在地上,站在板凳上往下一看,差点从板凳上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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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1-9 11:01:58 | 显示全部楼层
    所有图纸,拼成了一只巨大的麒麟。
    所有的内部构造、外形设计,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他面前,像一条吃光了肉的鱼骨架——似是横剖开了一头巨兽,躯干内有七个座位,脚下有踩水车样式的踏板,各种齿轮、摇杆和西洋最先进的球形轴承连接着麒麟的头尾和四肢。
    保禄亲眼见过那头麒麟如何奔跑跳跃,简直活的一般,后来每次怀疑这麒麟是假的,心里便嘀咕,若是假的,谁能造出这样一个复杂无比、精妙至极的机械麒麟呢?而他万万没想到,竟是葛理天造的。他拍了下额头,骂自己愚蠢——整个江南,甚至整个大清,有这种西洋技艺的,也只有葛理天了。早听说北京宫里有一位叫西澄元的洋人,为乾隆造了一只木头狮子,拧上发条可以行走——那只是个玩具,远不能和这头精巧的麒麟相比。
    之前在陶家,听刘稻子说这麒麟是假的,是他们在里头操纵的,保禄还不相信。不相信是不愿意相信,他一直希望那只麒麟是真的神兽,如今看到这些图纸,仅存的幻想破灭了——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耶稣受难十字架,保禄的脸上现出似是利刃割出来的、扭曲而痛苦的笑容。让他震惊的,已经不是葛理天造了麒麟这件事,而是他内心深处的一个事实:他对上帝的爱与信仰,始于一场神迹——当年与葛理天在藏鼎山上看星象,偶遇了这头麒麟,葛理天念着《圣经》的经文将麒麟吓退。
    之后他不断告诉自己,那头麒麟是真实存在的,不管刘稻子他们怎么说——他们反清的,什么谎言编不出来?保禄默默相信那头神兽就在藏鼎山,而葛理天可以用耶稣的箴言将其斥退。当时的感受太过震撼,随着时间流逝,保禄反复回想那个场景,竟连这个场景是幻觉还是回忆也分不清了。一旦连记忆都变得模糊,信仰就有了立足之地。
    现在,他确信了麒麟是假的,自己再怎么强作不信也不能了,葛先生亲自设计的图纸就摆在面前,他对于上帝的信仰,也塌了一角。至少,他明白了,不存在什么神迹,都是虚无缥缈的,都是伪造的。听说,古代有一种绳技,爬着绳子上云层,爬了好久好久,人看不见了,绳子也掉下来。现在的他,就是那个消失的人。
    保禄平静下来,收好麒麟的图纸,放回夹层中,正要合上箱子,发现箱盖上也有薄薄的一个夹层,保禄犹豫片刻,又撬开了,里面是一沓信,用麻绳捆着。保禄以为是葛理天的私人信件,不便偷看,扫了一眼信封就要放回去,忽然看到几封信的信封上写着熟悉的字迹——是汤普照的来信。
    自从汤普照离开中国,只寄过一次信,就是葛理天带来的,这些年保禄常问葛理天:“为什么汤老叔也不来信?”葛理天每次都说:“中国和西洋隔着上万里,商船来回要一两年,中间遇着大风浪,翻船的有,扔行李的也有,一百封信里有五六封能寄到就不错了。稳妥点的话,从欧罗巴先寄到印度,然后再转到澳门,再从澳门发到内地,估计得一年半或两年才能送到哩。汤先生的信,不是丢了,就是在某个传教士手中没送出来呢。”
    谁想到,汤普照的来信都被葛理天藏了起来。保禄大为愤怒,拿出那几封信,理直气壮地打开看。信是用佛郎机文写的,保禄这几年勤加学习,已经能顺畅地阅读了。这些信都是写给保禄的,字里行间很关切他的学业,说自己在佛郎机的一所乡间教堂内任职,等过几年想再来中国云云。汤普照非常贴心,每封信末尾都用汉字标写中国纪年,乾隆二十七年、乾隆三十年等等,方便保禄计算时间。
    最后一封信,信封还比较新,显然是最新寄来的,打开,里面却没有信纸,保禄在那捆文件里找了半天,依旧没找到,直觉有些不对劲——这封信的内容肯定非同小可,不由对葛理天十分愤慨。
    临晚,葛理天才满脸疲惫地回来。教堂中有专门做饭的婆子,给葛理天和保禄上了饭菜,保禄没心情吃,葛理天也吃不下,摇头感叹:“短短一天,损失了五个教民,就因为那个当爹的,昨晚梦见了观音菩萨,说他们家东南角地下有财宝,天还没亮,他们一家人就挖,挖了快一丈深,挖出来个生锈的宣德炉,就当宝贝供起来了,就要全家信佛。我真是一点办法没有,跟他们辩论了一整天,就是不肯再信,一只生锈的宣德炉啊……”
    保禄微笑道:“至少有个香炉,总好过什么也没有,人家信菩萨也说得过去。”葛理天歪头看着他:“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保禄冷笑一声,问道:“《圣经》里有个故事,我想不明白,想请教先生。先知约拿掉进大海,被鲸鱼吞了,在鲸鱼肚子里憋了好几天,最后活了下来。这个故事到底想说什么呢?鲸鱼的肚子,是不是有什么寓意?”
    葛理天笑着解释了几句,忽而脸色变了,紧张地看了眼自己的床那边。保禄问:“那么,葛先生,有没有可能,约拿可以控制鲸鱼?”葛理天咽了口唾沫:“保禄——你看到什么了?”保禄笑道:“我看到了什么不重要,我已经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的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在葛理天面前摇了一摇,“先生别怪我狠毒,饭菜里我下了毒药,一个时辰之后,毒性会发散,杀不死你,但会让你眼睛瞎掉,舌头烂掉,你这一辈子,别想再看到任何东西,说出任何话。”
    葛理天惊讶地张大嘴巴,想呕却呕不出来:“保禄……”
    “这是解药。”保禄将纸包攥在手中,“你若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会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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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9 11:02:23 | 显示全部楼层
    葛理天一脸苍白:“保禄,我瞒着你,是为你好。你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既然你发现了,我就告诉你,不错,那头麒麟正是我造的,刘稻子他们反清的事业,我也有参与——你早就知道了。”保禄道:“但我并不知道你图什么,你以前不肯说。”葛理天脸上痛苦万分:“我……我是为了报仇!”
    葛理天生于法兰西京师大巴西里城,父亲是帽子商,母亲是著名的园艺师,他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作为富裕家庭的幼子,他从小备受宠爱。从他记事起,就是最虔诚的教徒,每天对着耶稣像忏悔和祈祷。八岁时,他进入教会学校,学习西洋各国的语言、算学、地理,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研读《圣经》。十四岁时,他升入一所高等教会学校研修,同学中最要好的是两个佛郎机人,一个叫黄安多,一个叫谈方济,三人智力相当,性格也契合,整日形影不离,他们在教义、仪轨、教史等方面的造诣出类拔萃,是教会学校中最耀眼的年轻人。
    临结业前,葛理天在学校的图书室中发现了一本书,是耶稣会传教士金尼阁撰写的关于中国地理文物的专著,书中所描述的中国之丰盛之美丽深深吸引了葛理天,他将这本书推荐给两位伙伴,也引起他们极大的兴趣。三人为此着了迷,把能找到的关于中国的书籍都读遍了,共同立下志愿:要去遥远的中国做一名光荣的传教士。
    葛理天道:“保禄,你不了解,中国作为一个大教区,在这里传教的权力归属于佛郎机王室,所有来中国传教的传教士,不管哪国人,必须宣誓效忠佛郎机国王,来中国的船只,也只能由里斯本出发。他们两个都是佛郎机人,帮我打通了关系,所以我比其他传教士更为优先地申请到了传教的资格。”
    然而教会自有安排,黄安多先被派去了中国,葛理天和谈方济只能在里斯本苦苦等待教会的任命,顺便跟随一个去过中国的传教士学习中文。两年后,他们两个才拿到任命书,坐上商船,历经种种艰险,来到澳门。
    澳门有传教的总会,先安排二人在此学习了不少传教的技巧和中国南方的风俗,过了半年,才将二人分派出去:葛理天去蛮荒的云南南部开辟教堂,谈方济则去了江西,此时黄安多在南京,三人只能靠时断时续的通信保持联络。
    在云南的高山密林中,葛理天吃尽苦头,终于感召了十来名百姓信奉天主,并建起一座教堂。这里是中华帝国的边疆地带,北京的禁教令根本传不到这种化外之地,传教的事业反而顺风顺水,短短五年,葛理天便在云南发展出一千多名信徒。澳门总会对葛理天的成绩大为赞赏,葛理天想念两位密友,安顿好云南的教务,便先去了谈方济所在的江西。
    江西是大省,各级官员严守乾隆的禁教令,谈方济在这里传教举步维艰,加上水土不服,身体非常虚弱,葛理天便帮他秘密传教。他口才极佳,风度翩翩,对中国文化相当了解,在当地的百姓中很快有了名声,吸引了不少人信教,和官府也建立了交情。等谈方济身体大好了,两人便北上至苏州,看望黄安多。
    那一年,是乾隆九年。
    江南传教的形势更为严峻,从明朝耶稣会传教士入华以来,这里一直都是天主教最为普及的地区,乾隆的禁教令一下达,这里也成为最危险的地区。作为洋人,别说传教,连上街都要小心翼翼,三人只能见缝插针地布道,不敢有任何招摇的举动。虽然传教受阻,但三位至交密友在异国他乡重逢,实乃生平乐事,他们依稀又回到在大巴西里的求学时光,同榻而卧,同桌而食,亲密无间。
    传教的环境越来越恶劣,乾隆十一年,福建福安县发生教案,五名神父遭到拘捕,其中白多禄神父乃德高望重的前辈,在狱中惨遭杀害——如果从唐朝贞观年间的阿罗本算起,天主教传入中国一千余年,这是第一次当朝杀害传教士。葛理天、谈方济、黄多安都极为紧张,在苏州静观其变。
    福建教案后,乾隆下令全国严查传教士,葛理天三人躲在常熟的一个教民家中,不敢露头。然而灾祸还是不期而至,与福建的教案一样,也是被教民出卖。在这一带他们虽然不敢传教,但会处理教民的私事,有一个教民贪心不足,和族中的寡妇争夺田产,遭到黄安多的训斥,这个教民便怀恨在心,偷偷去苏州告状。幸亏有教民在城外发现了官兵,得知是捉拿传教士的,赶紧进城来报。逃跑已是来不及了,教民家的灶台下有一个藏身洞,只能容得下一个人,三人互相推让。谈方济和黄安多说,葛理天是罕见的传教奇才,对中国文化研究也最深入,绝不能让他被抓——他们从小受过优良的教育,理智冷静,葛理天也不再坚持,含泪躲进去了。官兵很快来到,将黄安多、谈方济,还有一众教民都抓走了。
    官兵去后,有城外的教民闻讯来救,把葛理天接到乡村中藏了起来,那时候是乾隆十二年十一月,极冷的一个冬天。教民每天进城打听,葛理天得知在北京宫中效力的几位传教士如刘松龄、郎世宁等在竭力营救,澳门总会也在想办法斡旋。
    起初葛理天以为并不严重,最多教训一番逐回广东,坐船归国而已,谁知过了年,案情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第二年春天的一个早上,葛理天接到教民的消息,黄安多和谈方济在狱中被绞死了,被抓的教民也多发配充军。朝廷为了防止教民祭奠,将两人的尸体秘密埋葬了,葛理天悲痛欲绝,想为两位好友收尸都不能。等风声过去,葛理天离开常熟,由海路返回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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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理天拭泪道:“在澳门,我遇到了汤普照,那会儿你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我心灰意冷,在日夜的祈祷中也无法解脱,企图自杀,被汤先生救了下来,他耐心地劝解我,鼓励我,把我从深渊中拉了上来。我振作精神,决心继续传教的事业,并为两位好友报仇。”之后,南京和苏州又多次搜捕传教士和教民,也许是宫中洋人的恳求感动了乾隆,没有再对传教士处以极刑,只将他们驱逐出国。葛理天在广州十三行的西洋教堂里蛰伏了几年,大清的禁教之风缓和了许多,他又接到澳门总会的指令,北上顶替汤普照,负责苏州地区的传教。
    至于和刘稻子等人相识并结盟,则是另一段故事了。葛理天本来的计划,是想通过贿赂手段,去北京钦天监任职,接近乾隆,伺机报仇。在江南传教需要不少钱财去打点各级官员,澳门总会会提供一定的资金支持,但很微薄,最大的金主是杭州、宁波等地的洋商,其中有一位英吉利的商人,在华买卖丝绸、羊毛多年,中文名叫洪任辉。此人是狂热的天主教徒,倾力支持葛理天的传教事业,并且将刘稻子介绍给葛理天。
    原来,洪任辉在经商之余,还和山东、浙江、福建的反清势力有关联,用自己的船队帮他们走私武器和粮草,并提供财物支持,他和反清人士有协定,若将来汉人重得天下,会全面开放通商口岸,并由他负责整个中国海关的税务。认识葛理天后,他的野心更加膨胀:把未来的中国,变成一个天主教国家,这与葛理天的计划不谋而合。后来,洪任辉因为清廷海关索贿的问题向乾隆告御状,反而遭到监押,在澳门被困了三年才设法脱身,之后也不敢公开露面,在东南沿海一带继续活动。前几年葛理天因为修水法与明德冲突,就是洪任辉秘密送来许多西洋珍宝供葛理天打点,才最终获得在苏州传教的默许。
    葛理天主动留辫,借着剃发的幌子和刘稻子常相往来。刘稻子作为八卦教的首领之一,之所以从山东潜入江南,就是看中了这里富庶繁华,计划在此经略数年,燃起反清的火种,然后沟通山东民间的反清主力,先不打北京,直接南下,占住南京、苏州、杭州一带,等于扼住了清廷的七寸,恢复汉人社稷,易如反掌。葛理天也赞同这个计划,并乐意提供帮助,在江南制造恐慌。刘稻子派手下在各地偷剪百姓的发辫,到处宣扬大清气数已尽的舆论,又让葛理天造出麒麟,在藏鼎山装作崇祯帝转世的神兽杀戮满人,进而在苏州发动暴乱,可惜那一晚没能占领巡抚衙门,教堂还差点被暴民烧毁,功败垂成。
    保禄听得入了神:“那头麒麟,现今在哪里?”
    葛理天道:“在祗园寺观音殿,就是观音菩萨的坐骑。藏鼎山与祗园寺之间有密道,罗汉堂、观音殿、祖师堂、方丈室都有入口,等使用麒麟时,便将坐骑分解,通过隧道运到山上,拼接起来,便是一头可以行动的神兽。后来官兵围捕紧急,就将里头的机关全拆除了,灌入泥浆,彻底废了。”
    保禄问:“这么说,祗园寺的和尚也是你们一伙的?”葛理天点头道:“他们的方丈月清和尚,真实身份是八卦教震卦的卦长——震卦卦长本姓王,月清用诡计害死了那人,夺了教权,又联合其他几大卦派,要挟大教主,将其当傀儡。如今月清才是八卦教真正的教主,连刘稻子也要听他调遣,至于娄禹民、何万林等人,都是刘稻子招揽入伙的。”
    保禄忙问:“麒麟里的七个人都是谁?”葛理天掰着手指头道:“月清、他的徒弟缘冲、刘稻子、孙兰仙、薛神医、何万林,和娄禹民。”保禄点点头,把那包解药在茶碗中倒了一半:“你先喝下,我还有话要问。”葛理天抱起茶碗咕嘟嘟喝了,额头上满是汗水:“我还要传教,我的眼睛可不能瞎,保禄,你快问,我都会告诉你。”
    “这些年,汤老叔的来信,你为什么都藏起来不给我看?”
    “我……”
    保禄不耐烦道:“算了,我只问你最近这封信藏在哪儿了?”
    葛理天不停摇头:“保禄,不要看了。”他激动起来,握拳道,“我不会让你看的,不管你真下毒还是假下毒,哪怕我死了,也不会让你看的,我已经把那封信烧了,你找不到的!”保禄急得眼泪打转:“为什么不肯告诉我?”葛理天拉住他的手:“因为我想让你留在中国,你是我亲手培养出来的学生,你是个天才,等我的事业成功了,你会成为整个中国的教宗,你是最完美的人选——你精通西学,又在中国长大,又是最虔诚的教徒,将来我死了,全凭你来主持天主教在中国的大业。”
    保禄怔了一会儿,忽然将茶碗在桌子上砸破,用锋利的边缘抵住自己的脖子:“先生,你如此指望我,那我就以死来要挟你。把信交出来,若是烧了,就告诉我内容,要不肯——”保禄一使劲,脖子上渗出血来。葛理天被保禄的举动吓住了,忙举手道:“保禄!不要!”僵持了一会儿,他投降了:“我把信给你看就是,千万不要伤害自己。”他去了卧室片刻,将那张信纸递给保禄。
    信是用佛郎机文写的,保禄边看边在脑海中译成中文:
    挚爱保禄:
    你在遥远的中国读到这封信时,希望我这个有罪之人还活着。天主保佑,我必须撑住,见你最后一面。今年春季的一个雨天,我去附近的村庄主持一个葬礼,结束后,我乘坐马车返回教堂,石桥湿滑,马跑得太快,连人带车翻进了河中,幸亏由附近的村民救起,我才免于一死。但天主自有他的意志,我因此生了重病,怕难逃死亡了。我现在在佛郎机里斯本附近的一个名叫圣奥利布拉的小山村,住在一个虔诚的教徒医生家中,这里空气清新,也许有益于我的健康,虽然我并未好转,每天只能在户外散步一小段,饮食也渐渐减少,不停咳嗽,医生说我的肺部出现了许多小气泡,情况不妙。
    我的孩子,这一生,我没有别的遗憾,只是想到再也见不到你,心里便无比悲伤。我日夜思念你,慈悲万能的天主可以作证,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我犯下过不可饶恕的罪行,但便是死后下了地狱,我也不想为这件遥远的往事悔过,因为你是如此优秀的孩子,你是天使,你有圣人的品行,我时时刻刻都以你为骄傲。孩子,我要感激这场重病,死亡的威胁让我无所畏惧,终于可以告诉你:保禄,我是你的父亲,你唯一的、真正的、血肉上的父亲,你的母亲是一个美丽的中国女人,可惜在你小时候她便离开了我们,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愿主保佑她。保禄,不要怨恨,我相信她和我一样,也在某个角落默默地为你祈祷。
    这件事,以前没有告诉你,是我顾忌自己的名誉,忌惮教会的惩罚,如今我是将死之人,不能再瞒着你了。保禄,若你能原谅懦弱的、罪恶深重的父亲,请来看望他,他只有无尽的感激和炽热的爱——将这封信出示给葛理天先生,他欠我一份人情,如何从广州搭船来欧罗巴以及相关一切事宜,他会竭诚帮助你。
    末尾,用汉字写着“清国乾隆三十三年五月初八日”,已经是一年前了。保禄整个身子缓缓从椅子上滑下去,瘫坐在地上,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又突然从地上跳起来,紧张地原地转圈儿,像是旋涡中的一片树叶——他想立刻去广州,坐上回欧罗巴的大船,奔到佛郎机,去见汤普照——自己的父亲。
    慌乱了一会儿,他趴在桌上,大哭了起来:他最爱的姑娘走了,他无比崇敬的神叆叇了,而他的父亲在异国他乡奄奄一息,等着见他最后一面。保禄从未如此大哭过,葛理天摸着他的头感叹:“好孩子,过去这么久,汤先生大概已升入天堂了,我不给你看这封信,就是怕你担心,无济于事了。”保禄擦干眼泪,将信郑重地折好,塞进怀中:“我要去广州,坐船去欧罗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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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9 11:03: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1章 皇上请吃饭
    蒙蒙细雨下了一夜还未停。赵敬亭早上起来就神思昏昏,脑中一团糨糊,强撑着讲了段《英烈传》——洪武皇帝麾下头号悍将常茂大战元朝的脱金龙,中间有好几次口误,一套赞颂禹王神槊的套词儿没背下来,呜哩哇啦糊弄过去了,还好早上的听众稀稀拉拉,有几个人对他投来宽容的目光——这对老赵来说是耻辱。
    躲在二楼休息,茶馆小二送来一壶滚烫的酽茶:“给你老多抓了两把茶叶,东家说了,你老要是累了,今天就歇歇,不打紧——你老连续几天都不大精神咧。”赵敬亭又羞又气:“不累,下午我再不精神,这辈子也没脸进你家店了。”
    “我是怎么了,难道是老了?”赵敬亭喝着喷香的茶,在心里默诵禹王神槊的套词儿——好似千丈黑龙平地起,搅长江,翻大海,鱼鳖惊惶;又如万钧雷霆从天降,劈高山,击——击什么来着?他娘的,果然想不起来了,不是一两个字,是三四句。他揉揉太阳穴,咂咂嘴巴,心里烦闷极了。
    将近中午,茶馆里鼎沸起来,小二催请了几次,赵敬亭下来,不说《英烈传》了,改说《武穆精忠传》,这是他初学说书时日日演练的箱底货,早已滚瓜烂熟,到死也不能忘的。只见他轻启檀口,目露寒光,银瓶泻水一般说了起来,开始很顺利,但没一会儿,后脑勺就针扎似的疼,眼冒金星,头痛了起来,还好这套书过于熟,不至于猛然断掉,只是渐渐有些磕巴,底下的情节如树林的群鸟,呼啦一阵飞到四处去了。
    他是说书一艺的绝世高手,并未慌乱,此时可以托故暂停,但他不想令听众失望,早上就没讲好,下午不能再砸了。头痛欲裂,脑子一片混乱,一想原书情节,就有一束金针在后脑勺钻,罢了!赵敬亭咳嗽一声,微闭上眼,开始施展即兴的能耐,丢开原本故事,开始随心所欲地添油加醋,想到哪里说哪里——让岳飞突然生了一对儿肉翅,口吐烈火,眼射霹雳,和长了三头六臂的金兀术在天上打,在海里打——底下的听众哪里听过这样的岳飞?倒十分新鲜,一个个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耳朵似是夏日里的荷花,舒展得老大。
    底下有两个汉子不乐意了,开始挑刺儿:“这说你娘的《封神演义》呢?”“怎么瞎编了起来!”开始俩人还只是嘀咕,后面就花样百出,尖着嗓子怪叫,又唱起戏来,闹得全场听众都烦了。赵敬亭不动声色,依旧唾沫横飞地讲着。那两人更加胡闹,拿了块烧饼,掰成碎块朝赵敬亭丢去,叫狗一样唤他。
    赵敬亭干这行几十年,见过各种泼皮无赖,也不以为意,闹得厉害了,自然有茶馆伙计将他们请出去,他现在头痛减轻了一些,但更麻烦的事儿来了:他的舌头开始发麻,从嗓子眼儿里开始,如一长溜儿蚂蚁,渐渐往上爬,说话越来越费劲,字儿咬不清楚,嘴巴里似含了一把铜钱,舌头长了骨头,打不过弯儿来了。
    两个汉子讥讽道:“这样的口条,好意思出来丢人现眼!”“不是会口技的吗?来一段放屁声儿给咱们听听。”
    实在讲不成了,赵敬亭停了下来,舌头完全麻了,暗暗咬了咬也没知觉。那两个汉子正和上来解劝的店伙计争执,眼看就要动起手来了,店伙计推搡了一把,一个汉子大喊一声,扑通倒在地上抽搐,另一个嚷着打杀了人,要喊官府来抓人。茶馆乱成一团,赵敬亭也麻成一团,手脚都有些僵硬了。
    正在这时,一个黑面皮水桶腰的婆娘提了两只脏兮兮的水捅挤过来,废话没有,一手一桶,倾在那两个汉子身上,一股刺鼻的臭味儿轰然散开,势大力沉,熏得众人哇呜一片哀号,那两个汉子从头到脚都是屎尿,身上着了火一样上下乱跳,用衣襟擦着脸跑出去了。这臭气是带刺儿的,熏得人眼睛睁不开,赵敬亭在椅子上摇摇晃晃,就要往下栽倒时,被一个人上来扶住,迷迷糊糊地趴在谁的肩膀上,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过了不知多久,赵敬亭才恢复神志,睁眼一看,正靠在一张太师椅里,面前一位年轻的公子,还有茶馆掌柜、几个伙计,伙计踩着十来岁的店小二,把他手脚都捆了起来。赵敬亭看这公子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两边太阳穴不舒服,一摸,各贴着一块膏药,不耐烦地揭下来,顿时冰冰凉凉的,精神了许多,问道:“过了多久?”那公子笑道:“才一个时辰,赵先生吃差了东西,没有大碍。”
    茶馆掌柜上来毕恭毕敬作了个揖:“先生恕罪!”他指着地上的小二哥,“这小畜生暗算先生,在茶里放了些邪门药,让先生贵体不适,不过这药也不打紧,效力过了就没事了。这王八羔子招了,他和那两个捣乱的汉子是一伙儿的,是一个叫王什么周的派来砸场子的。”
    赵敬亭冷笑道:“王周士。”掌柜惊讶道:“苏州弹词行的领袖王周士?他和先生有仇?”赵敬亭道:“无非是恨我抢了他们的买卖。”掌柜道:“咳,我就不爱听他们弹词——先生,您说怎么办吧,把这崽子送去官府,咱们和那个姓王的打官司,狠狠诈他一笔。”赵敬亭摆摆手:“算了,都是吃江湖饭的艺人,无非是下个绊子,我也没大碍,把这孩子赶出去就是了,不必要动官。”
    掌柜让伙计给小哥儿松了绑,小哥儿跪在地上哭着认错,磕头如捣蒜,赵敬亭看着心烦,骂了几句,让他去了。掌柜很惭愧,说这个月的食宿钱都免了,只怕赵敬亭去了别家,又说多亏了这位公子,闻出茶里不对劲:“倒屎尿的婆娘,也是这位小爷花钱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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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9 11:04:02 | 显示全部楼层
    赵敬亭对那个年轻人拱了拱手,越发看他眼熟:“哎,你……可是乔家少爷?”那公子欠身道:“见过赵先生,好些年不见了。”赵敬亭哈哈大笑:“可不是么!你长高了,也胖了,胡须都冒出来了,差点认不出你。听你先生说,你已经成家了?”
    阿难点头道:“儿子都会走路了——这两年先生没来苏州,我是日想夜想,听说先生来了,我又不得自由,昨天终于从家里搬了出来,不想今早又有事绊住了,还好赶上了中午的场子。”赵敬亭问:“从家里搬出来了?你是千顷地一根苗,和谁分家呢?”阿难苦笑道:“我爹把我赶出来了。”赵敬亭奇道:“哦?这是怎么回事?”
    阿难道:“一言难尽。我爹早瞧不上我了,先把我软禁了一段时间,上个月,一个姨娘生了对儿孪生兄弟,爹看香火续上了,就把我赶出了家门。我娘舍不得,闹了几天,拗不过爹,就在昨天,我和贱内、小犬搬出来了,暂住在一家客栈,还没来得及找房子。”
    赵敬亭招呼他坐在身边,劝慰道:“也许只是一时的,你在外面住一段时间,你父亲肯定还会接你回去的。”阿难叹道:“父亲去衙门告了我忤逆,把我从家里的籍贯销去了。赶我走,可不是一时置气。再说,就算接我我也不回去了,我早想离开这个家了。”赵敬亭问:“你是富贵公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靠什么生活呢?”
    阿难微笑道:“我有些梯己钱,将来花完了——反正天无绝人之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一个爷们儿家,总不会饿死。”赵敬亭笑道:“你瞧,这就是孩子说的话了。普天之下,饿死的爷们儿多的是。你现在有些积蓄,省着点儿花,还是要想个长久之计,做个小买卖什么的,真想自食其力过起来,就得放下脸面。”
    “所以想和赵先生商议。”阿难脸上泛起红,忽然扑通跪在地上,“我从小就崇拜先生,喜爱说书这行当,先生若不嫌弃,请收我为徒,教我以后也吃这碗饭。”说完嘣嘣嘣磕了三个响头。赵敬亭连忙扶起他,笑道:“你这孩子,学什么不好要学说书!”阿难坚定道:“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若能学到先生一半儿的本事,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赵敬亭淡淡地说:“说书虽是贱业,但也要祖师爷赏饭,你的那颗心,是不是玲珑多窍的?你的脑袋瓜,是不是机灵有趣的?你的嘴巴,是不是妙语连珠的?——这跟你读多少书没个必然的关系,你让那些状元榜眼来说书,他也只能干瞪眼。阿难,你想说书,但你有什么天赋呢?”
    阿难道:“我这些年在家憋着,只干两件事:读小说,写小说。不瞒先生,我已经作了二十来篇小说了,有的是演绎历史故事,有的是独创世情传奇——作小说和说书差不太多,一个用笔,一个用嘴而已,我用起笔来行云流水,怎么编排情节,怎么制造转折,怎么吸引看官,我心里都明明白白,这不是我的天赋么?有作小说的本事打底,学起说书来岂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赵敬亭捋着胡子笑了:“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人就该这个样儿!只是,我不能收你。”他举起手,“你别急,这真不是一项好营生——说书吃的是风雨饭,你有家室的人,不可能像我一样漂荡江湖,你总不能一直在苏州说书吧?说个一年半载,百姓腻,你也会腻。而且,你并不了解我,也不了解我说的书——如果咱们有缘做师徒,也不是现在。”
    阿难很是失望,嘟噜个嘴巴,简直要哭出来了。赵敬亭又道:“你也说了,说书和写小说差不多,这话不能说对,但也不能说错——你既然爱作小说,何不就以此谋生呢?”阿难很是惊讶:“怎么可能以此谋生呢?”
    赵敬亭笑道:“怎么不可能?写出来请娄禹民刊印了,就在利贞书店卖,所得的钱你们对半分,若走运,也是个糊口的法子。大名鼎鼎的李笠翁,就靠写戏、写小说谋生的,当然,他也喜欢到处打抽丰,你若不屑于此,就要用心写得比他更好。”
    两人正说着,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裤腿上都是泥点子,淌着两条黄鼻涕,扯着脖子乱喊:“老赵呢?老赵呢?”赵敬亭从二楼望下去,见是陶铭心的邻居李婆的孙子,偶尔也来城里听他说书的,忙应道:“小崽子!喊你爷爷做什么!”那孩子跑上来,抱起茶壶咕嘟嘟喝了一气儿:“老赵,陶爷家里出事啦!好多当差的!陶爷还给人家磕头!我奶奶说陶爷遇到大麻烦了,让我赶紧来叫你回去看看。”
    赵敬亭和阿难惊慌不已,立刻奔下楼,朝三棵柳村而去。路上,阿难紧张得手直抖,自从皇上上次南巡后,他就再也没见过陶铭心,听说陶家出了好多事,素云、袁姨娘都死了——赵敬亭讲的那出《母孝记》,小厮卢智深跟他说过,他本来计划明天一早去看望先生,谁知先生又陷入麻烦了。
    当初父亲暗地里盘算陶先生,也不知道盘算个什么,图个什么,这个疑问一直盘桓在他心头,但他拒绝继承父业,这个秘密也不得而知。他哀叹:陶先生的命真是不好,回想起来,打从认识他起,就看着他不断地摔跟头、吃苦头。
    一边赶路,赵敬亭一边叹气:“陶家是怎么了?母女死了,青凤和保禄也走了,你先生的日子苦得不能再苦了。”阿难惊讶道:“青凤和保禄走了?”赵敬亭道:“青凤是离家出走,保禄,听那个姓葛的传教士说,是去广州了,要从那里坐船回西洋看望他父亲,就是之前的那个传教士——汤普照。”阿难更加讶异了:“汤普照是保禄的父亲?”赵敬亭点头:“以后保禄回不回来还不知道呢。青凤又不知下落,你陶先生哭得眼睛都凹进去了,好好一个家,眼看就这么垮了。还好村里那个寡妇,姓何的,倒有几分豪杰气概,不顾世俗眼光,甘心照顾你先生,要没她,你先生现在怕早进棺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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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9 11:04:27 | 显示全部楼层
    雨停了,空气里吸饱了水汽,潮湿闷热,两人赶回村中,全身都汗湿透了。远远看到陶家门口围着好些百姓,还有几个穿着公服的差人和百姓有说有笑,走近了,又看到房檐下挂了两个红艳艳的大灯笼,上面写着“学政”二字。
    赵敬亭和阿难对视皱眉:“怎么回事?看样子不是灾祸。”拉住一个公人问,说是来道喜的,至于什么喜,就不知道了,还拦着不让进,村民说是陶铭心的把兄弟和学生,才放进去了。正堂门口摆了一地的礼物,那半扇子猪脖子上还系着一朵大红花,诡异又滑稽。里面挤满了差人,陶铭心正和一个穿官服的说什么,瞧见门外的赵敬亭,无奈地撇撇嘴。
    厨房门口,扈老三正催促何姑泡茶,赵敬亭上去问:“这是谁来了?”扈老三瞄了他一眼,记恨当初赵敬亭为救陶铭心戏弄他狗吃银子的事,嘴里也没好气:“关你屁事!臭说书的,就爱打听!”
    阿难从后面走上来:“老三,你野鸡戴着皮帽子,充鹰哪?”扈老三一看是阿难,立刻行了个请安礼:“哟!乔少爷好,好久没见你老了。少爷的先生有福气啊,皇上要请他去北京坐席哩,苏州学政大人亲自来请,还送了这么多礼物!”赵敬亭一听便笑了:“老三笑话人呢,皇上怎么可能请我大哥坐席?”
    扈老三冷笑道:“我敢笑话你,不敢笑话陶老爷,人家可是皇上的客人,谁像你,江湖野狗一条。”他又对阿难说,“今年八月是皇上的六十大寿,皇上最是敬老爱老的,吩咐礼部,请全国一千个六十岁往上的老人去北京参加宴会,君民同乐的盛事,咱们苏州有一百来人,其中就有陶老爷。”
    阿难问:“谁举荐的我先生呢?”老三道:“不用举荐,陶先生呀,天生身上就有一块儿金牌——他和万岁爷不仅同年,还是同月同日生!想想,这是多大的福气,顶了天了!这次皇上六十大寿,凡是同生日的都要请,不管你是干吗的,富贵也好,穷光蛋也好,都是万岁爷的座上宾。比起来,那些上了九十、一百岁的,也不如和皇上同天生日的风光。”
    这时,学政大人从正堂里走了出来,陶铭心在旁送着,学政拉着他的手在耳边说了些什么,陶铭心只是微笑不语。送到门口,学政又问本村保正是谁,公差一连串呼唤,扈老三屁滚尿流地跑上去伺候,学政细细交代了几句,上轿走了。
    堂上,阿难跪在地上向陶铭心行了礼,开口就哽咽了:“见过先生。”陶铭心见到阿难极为开心,枯瘦蜡黄的脸上现出红光,拉起他笑道:“刚才没看见你,你怎么来了?你都好?你真是个大人了!”赵敬亭笑道:“他的事多着呢,晚些再聊,大哥先说说皇上请吃饭的事。”陶铭心苦笑道:“有什么好说的?我拒绝了。”
    这时,扈老三走了上来:“学政大人说,陶老爷推了皇上的邀请?这不是疯了么!陶老爷,您老敢是困了?累了?中毒了?怎么皇上请吃饭,还不乐意了?上辈子得是积了山大海大的德,才能有这样的福气呀!万里挑一,十万里挑一都不够!陶老爷,这次盛会您老必须得走一遭,快点答应,学政和巡抚那边才好安排行程呢。”陶铭心摆摆手:“我近来身体不好,行不得远路,这事就别算上我了。”
    扈老三拍手道:“哎!陶老爷想坐四匹马的车,还是八个人的轿?一句话不就完了!软乎乎颤悠悠地把您老扛去北京,您老脚不挨地,风刮不着,太阳晒不着,好吃好喝伺候着,舒舒服服地就到了。学政大人交代我了,陶老爷提什么条件都得答应,您呀,比那些上百岁的老人还珍贵,就是要人背,也把您老背过去。”陶铭心还是不乐意。老三有些急了,赵敬亭打圆场:“我来劝劝这事,老三先请回,明天来讨信儿。”
    院中,老三低声对赵敬亭道:“赵老兄务必要劝同意了,这事马虎不得,不就去宫里吃个饭么?还有赏赐,回来了就是苏州的大德大贤,巡抚见了也得客气,逢年过节还要给你送礼,要衙门办什么事,递一个巴掌大的名帖,全给你办妥当,为什么?就因为万岁爷请你吃了生日宴,这件事儿能得意一辈子!别装模作样地假清高摆架子,真顶了牛,给脸不要脸,敬酒不吃吃罚酒,大家都不好看。”
    送走扈老三,赵敬亭回到厅上,劝陶铭心道:“大哥近来心情抑郁,北上一趟正好散发散发胸怀,男儿丈夫,精神不能萎靡。”他不等陶铭心反驳,接着说:“这只是其一,大哥你听我说,其二呢,青凤和刘雨禾出走,很可能去了山东,那里是刘稻子的地盘,大哥去北京过山东,可以打探打探青凤的下落。还有第三个好处呢,大哥进宫吃顿饭,回来了在苏州就是有头有脸的人了,再也不会遭人欺负,这没什么不好的。”
    陶铭心冷笑道:“青凤不要我这个爹,我干吗要找她?不要拿这个引诱我——我就不明白了,老二,你为何撺掇我跑上千里路给那个人庆生?在你眼里,大哥是这样的贱骨头?”赵敬亭摆摆手:“算了,我找不自在呢。”转问何姑:“嫂夫人说说,愿不愿意让我大哥去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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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1-9 11:04:50 | 显示全部楼层
    何姑微笑道:“我愿意他去。”陶铭心不快道:“奇怪了。你不是最讨厌我和当官的打交道么?这是和天下官儿的主子打交道,你就愿意了?”何姑叹道:“我希望老爷去,不是因为什么官不官的——老爷怕是忘了,我的亲哥何万林,好些年前就去北京了,说是修紫禁城,这都多少年了?连个音信都没有,我嫂子和我打听了多少人,都没个消息。老爷若去北京,可以找一找我哥,我怀疑他在那里另娶家室了呢。”
    陶铭心一怔,何万林在水法里刺杀皇帝的事,是一件大秘密,何家人至今还以为他是去了北京。看着何姑满怀希望的眼神,他有些惭愧,想说,却不好说。何姑又道:“还有一件,咱们生活太紧巴了,去趟北京,拿些赏赐,也是好事。这话说出来俗,但柴米油盐酱醋茶就是俗事。我知道老爷不惦记这些,可管家的才知道日子苦。”陶铭心不快道:“日子紧巴就紧巴过,何必谄媚人去!”何姑满腹委屈,鼓起胆量道:“别的省省就罢了,蜂蜜是可以省的?没了蜂蜜,你就气虚心慌,觉也睡不着,现在好蜂蜜越来越贵,我已经当了许多首饰,老爷又爱买书——”陶铭心不耐烦地挥了下手,何姑不敢再说。
    正僵着,娄禹民气喘吁吁地来了。赵敬亭笑道:“正说买书呢,卖书的就来了。”娄禹民抱拳扫了一圈,咕嘟咕嘟喝了两杯茶,瞅见了阿难:“哎哟,乔大公子在呢,好久不见。”阿难拱了拱手:“娄先生好。”陶铭心问:“老娄,急匆匆的是有什么事?”
    娄禹民四顾一周:“咦?怎么不见三小姐?”陶铭心阴沉着脸:“她去南京一个亲戚家了,要住一阵子。”娄禹民搓着手:“哎,青凤这阵子一直在南京么?”陶铭心纳闷道:“怎么这么问?”娄禹民道:“有件奇事,必须要跟陶兄说。”
    娄禹民常去北方收购古籍善本,各地都有朋友,北京的一个开刻版印刷作坊的冯姓朋友和他关系最好,两人时常书信往来,也有些生意上的交道。今早娄禹民收到这位冯爷的信,也是寻常的问候,说些最近流行的书籍等等,但冯爷在信里偶然提及了一件事,让娄禹民很是困惑。
    冯爷的刻版作坊是租来的铺面,房主是宫里的一位伺候了皇太后三十多年的老太监,很是得势,这些年捞了不少油水儿,在京城置了多处房产。饶是如此,心还不足,看冯爷的作坊生意兴隆,便要涨三倍房租。冯爷托人说情,谈不拢,无奈,不能做赔本买卖,便立意要另寻地方。这老太监又不乐意了,派人传话,要交给冯爷一个差事,办好这差事,免他一年的租金。
    什么差事呢?冯爷在信里说起来很惭愧,是帮这老太监照顾家小——这没脸没卵的老货在外面有二十来个干儿子,在家里有八房姨太太,依然贪心,从牙婆子那里又买来一个姑娘,要做九房。这买来的姑娘一万个不乐意给太监做小,性格如火,抓着什么就打人,将老太监的家人伤了多少个。老太监软硬兼施,只是降不住,还被这姑娘赏了几个耳刮子,脾气上来,让家人结结实实打了一顿。谁知这姑娘跟野兔儿一样,气性极大,被打后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要绝食寻死。老太监完全无法了。
    给冯爷的差事,就是把这姑娘接到自己家中,好好照料,不准她死,不准她逃,等忙完了皇上的寿诞大典,老太监要和她正式成亲。若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不仅作坊开不成,还要拿到衙门问罪。冯爷为了生计,只好答应了,把这个姑娘接到家中,让他老婆用心照料。冯爷一家良善本分,这姑娘也分得清好坏人,渐渐地和冯夫人熟悉了,开始进饮食,身子好些,便求冯爷夫妻放她走,说自己姓陶,名青凤,本是苏州人,正经良家女儿。
    一屋子人惊呼:“什么?青凤!”
    娄禹民点头道:“是,这姑娘这么说的。我心里纳闷,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这姑娘难道是咱们家的青凤?但也对不上,她说自己有个亲哥哥,兄妹俩来京城投靠亲戚,在通州郊外遇到恶匪,杀了哥哥,将她卖到妓院。她在妓院寻死觅活,老鸨子嫌弃,又将她卖给牙婆,才落到如今的地步。”
    陶铭心急得站了起来:“可不就是青凤!她说的亲哥,肯定就是刘雨禾!”说完泪如雨下,不住地自责,“都怪我,我不该对她那么严厉的,把她推到火坑里了!”娄禹民云里雾里地不明白,赵敬亭解释道:“青凤没去什么南京,她和我大哥置气,和刘雨禾一起走了。只是怎么到北京了?”
    娄禹民扶额道:“这么说,真是咱们家的青凤?”赵敬亭很着急:“大哥,看来必须要去趟京城了。”又问娄禹民,“青凤要走,那位冯爷信里怎么说?”娄禹民道:“他惧怕老太监的势焰,哪里敢放?只是好言好语宽慰她。你们放心,冯爷老两口对青凤百般照顾,不会让她受委屈。冯爷信里说,那老太监忙于宫中事务,暂时也没逼迫青凤,只是皇上生日过后,就不好说了。”陶铭心擦了把眼泪:“不行,我得尽快到北京。”赵敬亭点点头:“我也去。”
    “当然要去,但要想好怎么办。”娄禹民捻捻胡子,“找到冯爷,总不能抢人——当然,若是硬抢,冯爷也不敢阻拦,但那老太监在京城到处都是眼线,怎么跑得了?这事难办,打官司是不可能的,九门提督也不敢得罪那老太监。除非——”
    “除非是告御状。”赵敬亭猜到了娄禹民的话,“皇上可以管,但咱们平头百姓,连皇上面儿都见不着的,如何告状?”
    陶铭心沉沉道:“那我就去参加皇上的寿宴,找机会当面告状。”
    这时,阿难插了一句:“也可以求我父亲——他应该还认我这个儿子。我爹去年花了上万银子买寿礼,月初由任弗届陪着去北京,准备给皇上贺寿。他在京城有不少人情,大不了多给那老太监一些银子,救出青凤不成问题。总之必须要去趟北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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