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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斯蒂芬.金作品《它》(完结),纯真与恐怖的绝佳组合,弟弟惨死在下水道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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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13 09:10:1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一直希望刚才在内波特街发生的疯狂插曲只是一场梦。它会过去,会消失无踪的,就像噩梦那样。虽然醒来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十五分钟后你连梦到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结果不然。当时发生的一切,从他奋力挤进地窖窗户到威廉用厨房的椅子破窗而出,都清清楚楚地烙印在他记忆里。那不是梦。他胸膛和腹部的干涸伤口也不是梦,不管他母亲看不看得见都一样。

    最后,贝弗莉站起来说:“我得回家了,我想趁妈妈回来之前换好衣服。要是她看见我穿着男生的衣服,绝对会杀了我。”

    “她会宰了您,女士,”理查德用西班牙腔说,“而且慢慢宰。”

    “哔哔,理查德。”

    威廉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我会把衣服还你,威廉。”

    威廉点点头,挥手表示没关系。

    “没穿衣服回家,你会怎么样吗?”

    “不、不会,反正他、他们很少注、注意我。”

    贝弗莉咬着丰满的下唇点点头。这么一个十一岁女孩,个子高高的,除了美丽之外,找不到其他的形容词。

    “接下来会怎么样呢,威廉?”

    “我不、不知道。”

    “事情还没完,对吧?”

    威廉摇摇头。

    本说:“它会更想逮到我们。”

    “再做银弹珠吗?”贝弗莉问他。他发现自己几乎无法忍受她注视他。贝,我爱你……就让我保留这一点吧。你可以爱威廉,爱全世界,想爱什么就爱,但请让我爱你,让我继续爱你,我想这就够了。

    “我不晓得,”本说,“我们是可以再做,但是……”他耸耸肩,没有把话说完。他无法表达自己的感受,就是说不出口——说他觉得像怪兽电影,但又不同。他看到的木乃伊和电影里的不一样……让人确定它的真实性。狼人也是——他能做证,因为他和狼人近距离接触过,近得令人手脚发软,而这是任何电影(甚至3D电影)都做不到的。他曾经将手伸进它铁丝般纠结的毛发中,在它的绿色眼眸里看见浅橘色的微小火光(像毛球一样!)。这些事情都……呃……都是梦境成真。而梦境一旦成真,就会脱离做梦者的控制,成为自由的致命怪物,能独立行动。银弹珠有用,是因为他们七人都相信它有用。但他们没有杀死它。下回它以新的面貌接近他们时,银弹珠将威力不再。

    本看着贝弗莉,心想:威力啊威力。他已经没事了。贝弗莉再次望着威廉,两人四目相对,沉浸在对方眼中。虽然只有片刻,本却觉得好久好久。

    说到底,一切都和力量有关。我爱贝弗莉·马什,所以她对我有影响力。她爱威廉·邓布洛,所以他对她有影响力。但我想威廉会爱上她的。也许因为她的脸庞、她说“没办法,我是女孩”时的表情,也许因为瞥见她的乳房,甚至只因为(光线角度对了)她的眼眸和长相。都无所谓。但只要他爱上她,她就会开始对他有影响力。就像超人很有力量,除了遇到克里普顿石之外。蝙蝠侠也很有力量,只是不能飞,也不能看穿墙壁。我母亲对我有影响力,她要工作,她的老板对她有影响力。人人都有力量……或许只有小孩和婴儿例外。

    但他马上想到,连小孩和婴儿也有力量。他们能一直哭,哭到你非得做点什么让他们停止落泪为止。

    “本?”贝弗莉回头看着他说,“你的舌头被猫吃掉了吗?”

    “啊?没有,我只是在想力量这件事,关于银弹珠的威力。”

    威廉紧盯着他。

    “我在想银弹珠的力量来自哪里。”本说。

    “这、这、这——”威廉才开口就停了下来,脸上闪过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真的得走了,”贝弗莉说,“改天见喽?”

    “当然,明天见,”斯坦利说,“我们明天要打断埃迪的另一只手。”

    所有人都笑了。埃迪拿起喷剂,假装要丢斯坦利。

    “那就再见啰。”贝弗莉说完便爬出俱乐部走了。

    本看着威廉,发现他刚才没有笑,脸上依然是沉思的神情。本知道你得喊他两三次,他才会回应。他知道威廉在想什么。他自己接下来几天也会想着同样的问题。当然不会一直想。他还得帮母亲晾衣服、收衣服,在荒原玩枪和捉迷藏,而八月头四天大雨不断,他们七人会在理查德·托齐尔家大玩掷骰子游戏:设路障,拼命将别人送回原点,用各种方法掷骰子,任凭雨在屋外稀里哗啦。他母亲会说她觉得帕特·尼克松是美国最美的女人,但他认为是玛丽莲·梦露(他觉得贝弗莉很像玛丽莲·梦露,只有头发不像),这会让她花容失色。他会大吃特吃香蕉小蛋糕、巧克力夹心派和巧克力夹心饼,坐在后院读《幸运星与水星月亮》。与此同时,他胸口和腹部的伤口也会愈合成疤,开始发痒。因为生活不会停下脚步,而在十一岁这个年纪,即使聪明灵敏如他,对发生的事件也不会感觉有什么深刻的意义。他能接受内波特街的遭遇,因为这世界本来就充满了惊奇。

    但某些特别的时刻,他还是会将问题拿出来思索:银的力量、弹珠的力量——那种力量到底来自何处?力量的来源究竟是什么?如何取得?怎么使用?

    他觉得,他们能不能活下去就取决于这些问题。有一天晚上,雨水规律地打在屋顶和窗上,像催眠曲一样让他昏昏欲睡。忽然间,他想到还有一个问题。或许这才是唯一的问题。它是有形体的,他差点就看到了。见到形体就可以揭开秘密。力量也是如此吗?可能是。力量不是和它一样,都有改变形体的能力吗?婴儿半夜哭泣、原子弹、银弹珠、贝弗莉和威廉彼此凝望,都是那样。

    所以,力量到底是什么?

    接下来两个星期,什么事都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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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14 08:46:10 | 显示全部楼层
    德里:插曲之四

    “你会输的,”

    “不可能都是你赢。”

    “你会输的,我不是说了?”

    “我知道,漂亮宝贝,”

    “我知道麻烦就要来了。”

    我说,各位朋友邻居,我今晚喝醉了,烂醉如泥。我从沃利酒吧开始喝,猛灌纯麦威士忌,后来又去中央街,在酒铺关门前半小时买了第五瓶。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今朝狂饮明朝愁。此时此刻,一个醉醺醺的黑人坐在已经闭馆的图书馆里,面对这本册子,左边摆着一瓶老肯塔基威士忌。我母亲常说“实话实说,去妖除魔”。但她忘了告诉我,你有时就是拿魔鬼没辙。爱尔兰人知道这一点,但那是废话,因为他们是白种黑人。而且谁晓得,说不定他们比我们还厉害。

    就来谈喝酒和魔鬼吧。各位记得《金银岛》吗?本保酒吧的老船长?“咱们会干掉他们的,兄弟!”我猜那个蠢老头真的相信这句话。几杯朗姆酒或威士忌下肚,你什么都会信。

    喝酒和魔鬼,好的。

    我有时很好奇,要是我将深夜写的这些东西出版,点出一些德里见不得人的丑事,我还能待多久。图书馆有理事会,共十一名理事,其中一位是七十岁的作家,两年前中风,目前经常需要别人帮忙,才能在每次聚会的议程表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不少人看过他从鼻毛浓密的鼻孔里挖出又大又干的鼻屎块,小心翼翼地放进耳朵,好像要仔细保存似的)。还有一位作风强势的女理事,和医生丈夫从纽约搬来这里,经常滔滔不绝埋怨德里太乡下,没有人了解犹太经验,还有得到波士顿才能买到像样的裙子。这个得了厌食症的大小姐上回直接跟我交谈,没通过中间人,已经是大约一年半前的理事会圣诞晚宴了。她喝了一堆杜松子酒,问我德里有没有人了解黑人经验。我也喝了很多杜松子酒。我说:“葛拉德里女士,犹太人或许神秘到家,但黑人是无人不晓。”她听完呛到了,身体猛然一转,裙摆飘飘,露出了底裤(可惜没什么好看,如果是卡罗尔·丹纳小姐就好了),我和她最后一次的非正式谈话便结束了。损失不大就是了。

    其他理事会成员都是伐木巨子的后代。他们支持图书馆,纯粹出于世代相传的补偿心态。他们当年强暴树木,现在照顾木浆做成的书本,就像花花公子年过四十,决定抚养年少轻狂时留下的私生子一样。他们的祖父和曾祖父在德里和班戈以北播种、育树,再用斧头和钩梃强暴嫩绿的新木,砍劈、削剪、剥皮,毫不留情。他们从克里夫兰担任总统开始,破开大片森林的处女膜,到威尔逊总统中风时,森林已经开垦殆尽。这些穿着蕾丝的恶棍强暴了森林,在森林里播下残株与杂木,让德里摇身一变,从死寂的造船小镇变成蓬勃兴旺、酒吧从不打烊、娼妓彻夜干活的地方。九十三岁高龄的老伐木工人埃格伯特·梭罗古德告诉我,他曾经在贝克街的一个小房间里上了一个瘦巴巴的妓女(贝克街已经不存在了,过去欢腾喧闹的街道如今成了中产阶级公寓住宅区)。

    “我把小兄弟塞进去时,才发现她躺在一摊精液里,大概有两厘米深,刚刚凝固不久。我说:‘姑娘,你难道不擦身体吗?’她低头看了一眼说:‘你要是想继续,我就换床单。我想壁橱里还有两条。九点、十点那时候,我还知道我躺在什么上头,但到了半夜,我已经麻到极点了,就算运到艾尔斯沃斯也不会有感觉。’”

    这就是德里二十世纪头二十年的景况:繁荣热闹、酗酒狂嫖。从四月冰融到十一月结冰,佩诺布斯科特河和坎都斯齐格河漂满了原木。到了二十年代,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硬木也少了,生意开始走下坡路,一路跌跌撞撞,终于在大萧条期间寿终正寝。少数伐木巨子因为将钱存在纽约和波士顿的银行,勉强撑过难关,却让德里的经济自生——或自灭。他们退居西百老汇的豪宅中,将小孩送到新罕布什尔、麻省或纽约的私立学校,靠利息和政治人脉过活。

    梭罗古德在沾满精液的床上和廉价妓女共度春宵的七十多年后,巨子们留下的光秃秃的野生林地,遍布在佩诺布斯科特河和阿鲁斯图克郡,以及雄踞西百老汇两条街的维多利亚式宅邸……当然还有我这间图书馆。但只要我出版任何有关白礼军团、黑点酒吧大火、布拉德利帮枪战……或克劳德·赫鲁和银币酒吧事件的文字,这些家住西百老汇的大好人就会立刻将“我的图书馆”从我手中夺走。

    银币这家啤酒屋,一九〇五年九月发生了美国历史上最诡异的屠杀案。德里现在还有几名耆老宣称记得当年的事件,但我只相信梭罗古德的说辞。事发当时,他十八岁。

    梭罗古德目前住在包尔森赡养院,牙齿全掉光了,讲话有浓浓的圣约翰谷下东法语腔,如果把他的话听写下来,可能只有老缅因人才读得懂。我之前在这本胡言乱语册里提到缅因大学的民俗学者桑迪·埃夫斯,是他帮我将录音翻译成英文。

    据梭罗古德说,克劳德·赫鲁是“几女森的间种,乙只言紧会响约光下得木妈言紧乙央顶着泥”。

    (翻译:妓女生的贱种,一只眼睛会像月光下的母马眼睛一样盯着你。)

    梭罗古德说他(和所有跟克劳德·赫鲁共事过的人都)认为那家伙和偷鸡的狗一样机灵……因此他会在银币大开杀戒简直不可思议,不像他会做的事。直到案发之前,德里的伐木工人一直认为赫鲁顶多只会在森林里放放野火。

    一九〇五年的夏天漫长而炎热,发生了许多场野火。其中最大的一场就是赫鲁引发的。他事后承认,他那天只是点了一根蜡烛放进火种和木片堆里,没想到却烧掉了黑文镇大银针森林约八万平方米的原始硬木,浓烟的味道连坐在四十公里之外德里一里坡的马车里都闻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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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4 08:46:32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年春天有人提议组织工会,四名伐木工人参与筹划(其实找不到人,缅因州工人当年全是反工会分子,现在大部分还是),克劳德·赫鲁便是其中之一。他可能觉得工会活动能让他有机会说大话,在贝克街和交易街开怀畅饮。赫鲁和另外三名伐木工人自称“筹划者”,伐木巨子称他们是“滋事分子”,并且在门罗、黑文镇、桑姆纳农场和米利诺基特伐木区的伙房外张贴告示警告伐木工人,只要谈及工会就立刻开除。

    同年五月,特拉普汉诺奇发生罢工,虽然很快就被反罢工者和保安官(这一点其实很怪,因为当时有将近三十名“保安官”挥舞斧柄敲人脑袋,但在那一天之前,特拉普汉诺奇只有一名保安官,而且根据一九〇〇年的人口普查,当地居民也只有七十九人)破坏,但赫鲁和其余的筹划者还是认为罢工大获成功,因此便到德里买醉庆祝,进行更多“筹划”……或“滋事”,看你站在哪一边。总之,筹划一定很耗水分,他们造访了地狱半亩地的大多数酒吧,最后在银币酒吧落脚。四人勾肩搭背,喝到快尿失禁,从工会歌唱到通俗小调,像是《母亲从天堂望着我》——我觉得做母亲的从天堂看到儿子这副德行,应该只想转头不看吧。

    梭罗古德说,赫鲁加入工会运动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戴维·哈特韦尔。哈特韦尔是主要的“筹划者”和“滋事分子”,而赫鲁爱上了他。不只赫鲁,参与工会运动的男人几乎都爱哈特韦尔,爱得又深又激情。那是一种骄傲的爱恋,唯有具备神一般吸引力的男人,才能让他们如此着迷。“戴威·哈特伟尔邹鲁由冯,干绝犬失届有乙半疏于他,领一半和他水豁不融。”梭罗古德说。

    (翻译:戴维·哈特韦尔走路有风,感觉全世界有一半属于他,另一半和他水火不容。)

    赫鲁跟着哈特韦尔一头栽进“筹划”大业,就算哈特韦尔决定到布鲁尔或巴斯造船,到佛蒙特州盖七柱桥或将小马快递带回西部,他也会紧紧跟随。赫鲁狡猾而又苛刻,我想这样的人在小说里一定是大坏人,没有半点长处。但就算一个人一辈子不受信任也不信任人,被社会遗弃又自我放逐(当个窝囊废),他还是能找到一个朋友、爱人或家人,愿意让他生死与共,就像忠狗对待它的主人。赫鲁和哈特韦尔似乎就是这样。

    总之,那天四人住进了布伦特伍德艾姆斯旅馆。当时的伐木工人都称呼那里是“漂狗”。旅馆后来倒了,绰号的由来也随之湮灭。四人住进旅馆,却没有人退房,其中一人(安迪·德列塞普)下落不明。根据传闻,他可能到朴次茅斯享清福了,但我很怀疑。另外两名“滋事分子”安塞尔·比克福德和戴维·哈特韦尔被人发现面朝下漂浮在坎都斯齐格河上。比克福德的头不见了,被人用伐木用的双人锯硬生生砍断了。哈特韦尔的双腿不翼而飞,发现尸体的人都说他们从来没见过那么恐惧的表情。哈特韦尔的嘴和双颊塞得鼓鼓的,发现者将他翻过来撬开双唇,七根脚趾立刻从他嘴里掉了出来,落在泥巴上。有些人猜另外三根脚趾是工伤失去的,也有人认为被他死前吞下去了。

    两人的衬衫背上都钉了一张纸,写着“工会”两个字。

    自始至终,克劳德·赫鲁都没有因为一九〇五年九月九日深夜发生的银币酒吧事件而受审,因此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五月那晚只有他一个人幸免于难。我们只能假设他一个人生活久了,和野狗一样很懂得抽身之道,一见苗头不对立刻就闪。但他为什么没带着哈特韦尔?还是他被其他“煽动者”带到森林里了?他们可能想将他留到最后,结果他趁哈特韦尔在黑暗中惨叫(但随即因为嘴巴被塞了脚趾而声音模糊)吓走野鸟时逃之夭夭。没有人知道真相如何,也永远无法确知,但我觉得我刚才提的这个说法是对的。

    从此之后,克劳德·赫鲁成了幽灵般的人。他常走进圣约翰谷伐木区,和其他工人一起在伙房前排队领炖肉吃,吃完走人,没有人注意到他不是工人。每隔几周,他就会到温特波特一间酒吧大谈工会的事,誓言揪出杀人凶手,为朋友报仇。他反复提到三个名字:汉密尔顿·崔克、威廉·米勒和理查德·鲍伊,这三人都住在德里,在西百老汇拥有复折圆顶山形墙邸宅,房子至今还在。多年后的黑点酒吧纵火案,这三人和他们的孩子都是嫌犯。

    有人想逮住克劳德·赫鲁,这是毋庸置疑的,尤其是六月几场野火之后。但他虽然经常被人瞧见,却总是溜得很快,对危险有着动物般的直觉。就我目前找到的资料,警方不曾对他发出半张拘捕令,也没有碰他。也许当局担心用纵火案把赫鲁送上法庭,他不晓得会抖出什么来。

    总之,那年酷暑,德里和黑文附近的森林野火不断,小孩陆续失踪,斗殴案和谋杀案也比平常频繁。一…恐惧的气氛笼罩着德里,就和飘向一里坡的浓烟一样闻得到,也摸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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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4 08:46:46 | 显示全部楼层
    大雨终于在九月一日来到,而且下了整整一周。德里镇中心汪洋一片,但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西百老汇的地势比镇中心高,肯定有不少住户松了一口气。既然那个疯子这么爱躲,就让他在林子里窝一整个冬天吧,他们可能是这么说的。今年夏天他已经没戏唱了,只要明年六月树根干了之前逮到他就好。

    接下来就是九月九日。事发原因我无法解释,梭罗古德也无法解释,据我所知没有人能解释。我只能陈述那天发生了什么。

    那天晚上,银币酒吧挤满了痛饮啤酒的伐木工人。酒吧外天色渐渐变暗,显得迷蒙而漆黑。坎都斯齐格河水面高涨,闪着黯淡的银光,所有河道都是满水位。据埃格伯特·梭罗古德说,当时“狂风大作,风从尼库奉传进去,吹得尼屁古裂开”。街道泥泞不堪,酒吧里有一桌人在玩牌,是威廉·米勒手下的工人。米勒是GS&WM铁路的…东,也是拥有数百万亩原木林的伐木业巨子。那晚在银币酒吧玩牌的包括临时伐木工和铁路警卫,都爱惹是生非,其中两人还坐过牢。待过监狱的是廷克·麦卡奇恩和弗罗伊德·考尔德伍德,至于其他的人,包括莱思罗普·朗兹(绰号艾尔·卡图克,这个绰号的由来和漂狗旅馆一样没人知道),“丑呆”大卫·格雷尼尔和埃迪·金。金留着胡子,眼镜和肚子一样凸。那两个半月一直有人盯着克劳德,他们可能就是其中几个。五月哈特韦尔和比克福德遇害当时,这些人好像小小狂欢了一下。但只是好像,没有半点儿证据。

    梭罗古德说,酒吧很挤,塞了几十个大男人,喝酒吃菜,啤酒和汤汁滴在布满木屑的泥土地板上,滴得到处都是。

    酒吧的门开了,克劳德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伐木用的双刃斧。他走到吧台前,用手肘挤出一个位子,梭罗古德站在他左边,他说克劳德闻起来就像炖臭鼬。酒保帮克劳德倒了一杯啤酒,用碗装了两颗水煮蛋,再给他一个盐罐。克劳德递了一张两美元钞票给酒保,将找回的零钱——一美元八毛五——收回伐木外套的口袋里。他在蛋上撒了盐吃了,接着在啤酒里撒盐,喝完后打了个酒嗝。

    “外头空间比较大吧,克劳德。”梭罗古德说,好像他不晓得那年夏天缅因州有半数执法人员都等着逮赫鲁似的。

    “你说得没错。”赫鲁说,只不过他来自加拿大,所以听起来比较像“尼索得没搓”。

    他又点了杯啤酒,喝完又打了嗝。酒吧依然人声鼎沸。有几个人喊他,克劳德向他们点头挥手,但脸上没有笑容。梭罗古德说赫鲁看起来半梦半醒。打牌的家伙还在玩儿,艾尔·卡图克正在发牌。没有人想到要提醒那几个家伙,跟他们说赫鲁在酒吧里……但他们的桌子离吧台不超过六米,又有不止一个人喊了克劳德,实在很难理解他们为什么继续打牌,没有意识到他的杀机,不过事实就是如此。

    赫鲁喝完第二杯啤酒后向梭罗古德打了个招呼,扛起他的双刃斧离开了。他走向威廉·米勒等人的牌桌,开始砍人。

    弗罗伊德·考尔德伍德刚倒了一杯纯麦威士忌,正准备将酒瓶放回桌上,赫鲁竟然突然出现,斧头一挥砍断了他抓着酒瓶的手。那手和身体断开,露出湿淋淋的软骨和剁断的血管,但手指起先没有松开,反而抓得更紧,接着手才像死蜘蛛般落在桌上,鲜血从断腕迸射而出。

    吧台有人点酒,还有一个家伙问酒保琼西是不是还在染头发。“我从来没染过头发。”琼西没好气地说。他很以头发为自豪。

    “我在马寇特尼酒吧遇到一个妓女,她说你那里的毛白得像雪一样。”那家伙又说。

    “她撒谎。”琼西答道。

    “把裤子脱了,让我们瞧瞧。”名叫弗克兰的伐木工人说。赫鲁来之前,梭罗古德和他喝过几轮啤酒。他这话引来了更多笑声。

    他们背后传来考尔德伍德的尖叫声。吧台边有几个人匆匆瞄了一眼,正好看到赫鲁将斧头砍进廷克·麦卡奇恩的脑袋里。廷克个头很高,胡子由黑转白。被砍时他正要起身,只见他血流满面地坐回原位,赫鲁拔出斧头,廷克又开始站起来。赫鲁斜举斧头朝他背上一砍,梭罗古德说他听见砰的一声,很像一堆衣服扔在地毯上的声音。廷克扑倒在桌上,牌从手里掉了出来。

    牌桌旁的其他人咆哮大叫。考尔德伍德右手腕不停出血,他一边尖叫,一边用左手去捡自己的右掌。“丑呆”格雷尼尔有枪(梭罗古德称之为怀枪,因为用枪套收在肩膀附近),却怎么也掏不出来。埃迪·金想要起身,却连人带椅往后摔了出去。他还来不及站起来,赫鲁已经跨立在他身上,斧头在他头上挥舞。金高声尖叫,高举双手试图阻挡。

    “求求你,克劳德,我上个月才刚结婚!”金哀号道。

    赫鲁大斧一挥,斧头几乎整个埋进金的啤酒肚里,鲜血喷到银币酒吧的梁柱天花板上。金在地上匍匐前进,赫鲁有如劈砍软木的伐木工人,熟练地前后拉动斧刃,让它挣脱束缚,从金身上拔出来。接着他又将斧头高高举起往下猛砍。金不再尖叫,但克劳德·赫鲁还没放过他,他开始将金剁成碎片,好像要做引火木一样。

    吧台边的顾客已经聊起今年冬天会是如何了。来自帕米拉的农夫弗农·斯坦奇菲尔德预测是暖冬,他的座右铭是“秋天大雨、冬天无雪”。在德里诺格勒路拥有农地的艾尔菲·诺格勒(他种豆子和甜菜的地方如今已经没了,变成长十四公里的六车道州际公路)看法不同,他猜今年会是寒冬。他说今年毛毛虫身上环圈很多,他还看过八圈的,破了之前的纪录。某甲说今年会霜冻,某乙说会泥泞不堪,大伙儿立刻想起一九〇一年的暴风雪。琼西分送啤酒和水煮蛋。在他们身后,尖叫声还在继续,血流成河。

    问到这里,我关掉录音机,问梭罗古德说:“怎么会这样?你是说你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还是知道但不理会?”

    梭罗古德缩起下巴,抵着沾满食物的背心的第一颗扣子。他眉头紧锁,狭小、拥挤而又飘着药味的房间陷入冗长的沉默,后来我忍不住了,正想再问他一次,梭罗古德答道:“我们知道,但感觉没什么。就好像政治,没错,就是那样。就好像镇上的事情,最好交给懂政治的人去搞,给懂镇上事务的人去干,工人别插手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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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4 08:47:08 | 显示全部楼层
    “你是说一切都是命,只是不好意思直说?”我忽然问道。这问题就这样脱口而出,我完全不认为老迈迟缓又不识字的梭罗古德会回答……但他却回答了,好像一点儿也不惊讶。

    “嗯,”他说,“可能吧。”

    吧台边的男人继续聊天气,克劳德·赫鲁继续砍人。“丑呆”格雷尼尔总算将怀枪掏出来了。克劳德再度劈向破碎得不成人形的金。格雷尼尔的子弹打在斧头上,发出火光和锵的一声。

    艾尔·卡图克站起来,开始往后退。他手里还拿着牌,但牌从最下面一张开始不断滑落地面。克劳德紧跟不舍,艾尔·卡图克伸出双手,“丑呆”格雷尼尔又开了一枪,但离克劳德超过三米。

    “住手,克劳德。”艾尔·卡图克说。梭罗古德说他好像想挤出笑容。“我不是他们一伙的,我从来不和他们厮混。”

    克劳德只低吼一声。

    “我在米利诺基特,”艾尔·卡图克说,声音愈来愈像尖叫,“我用我母亲的名字发誓,我那时在米利诺基特!不相信的话,你可以去问人……”

    克劳德举起滴着血的斧头,卡图克将剩下的牌扔到克劳德脸上。斧头刷的一声往下砍,艾尔·卡图克侧身闪躲,斧刃砍进银币酒吧的木板后墙里。艾尔·卡图克想要逃,克劳德拔出斧头,放在两只脚踝之间。艾尔·卡图克在地上爬行,“丑呆”格雷尼尔又朝克劳德开了一枪,正中他的大腿。

    艾尔·卡图克披头散发,慌张地朝酒吧门口爬去。克劳德口中喃喃自语,一边咆哮一边再次挥动斧头。只见艾尔·卡图克的头颅滚过布满木屑的地板,舌头从齿间挤出来,感觉很诡异。头颅滚到一个名叫瓦尔尼的伐木工人脚边停了下来。瓦尔尼已经在银币酒吧待了快一天,醉得搞不清自己在陆地或海上。他看也不看就将头颅踢开,一边吆喝着要琼西再帮他倒一杯啤酒来。

    艾尔·卡图克又爬了将近一米,鲜血从他脖子喷射而出,接着他才发现自己死了,终于倒地不起。现在只剩“丑呆”格雷尼尔了。克劳德转身向他,但丑呆已经跑进厕所,将门锁上了。

    克劳德一边狂砍,一边咆哮怒骂,胡言乱语,嘴角不停滴着口水。他闯进厕所里头,发现“丑呆”不见了,但又冷又透风的厕所没有窗户。克劳德低着头呆立了半晌,强壮的双臂沾满鲜血。接着他大吼一声,掀开茅坑的盖子,正好瞥见“丑呆”的靴子消失在外屋墙底的破挡板后。“丑呆”在大雨滂沱的交易街上狂奔,从头到脚沾满粪便,哀号着他就要被杀了。他躲过一劫,没在银币酒吧屠杀案中丧命。那群人只有他生还,但他的粪遁法却从此沦为笑柄。被人笑了三个月后,他永远离开了德里。

    “把门关上,克劳德,粪坑臭死了。”梭罗古德说。克劳德乖乖地将斧头扔到地上,走回纸牌散落一地的桌边,将埃迪·金的断腿踢开。他坐下来,双手抱头,就这样待着。其他人继续喝酒聊天。五分钟后,酒吧来了几个人,包括三四名警员(带头的是拉尔·梅琴的父亲的父亲,他一看见现场血肉模糊,就心脏病发被送到史拉特医生的诊所去了)。克劳德·赫鲁被人带走,温驯得像一头绵羊,似乎没有睡醒。

    那天晚上,屠杀案的消息传遍了交易街和贝克街的酒吧。带着酒疯的正义怒火不断飙升,酒吧关门时,已经有七十多人集结逼向监狱和法庭。他们手拿火炬及灯笼,有人带枪,有人带斧头,还有人带钩梃。

    郡警长隔天中午才会从班戈轮值到德里。拉尔·梅琴的父亲心脏病发躺在史拉特医生的诊所里。两名警员在办公室里玩克里比奇牌,听说暴徒来了立刻溜之大吉。一班醉汉破门而入,将克劳德·赫鲁从牢房里拖出来。他没有什么反抗,看起来脑袋空空,头昏眼花。

    他们将克劳德扛在肩上,像扛着美式足球英雄一样走过运河街,再将他吊死在运河边一棵老榆树上。“他已经神志不清,只踹了两下就嗝屁了。”梭罗古德说道。就镇史记载,缅因州这一带只发生过这一次私刑。不用说,《新闻报》当然没报道。克劳德在银币酒吧大开杀戒时,许多人事不关己继续喝酒,后来却把克劳德吊死了。他们的心情一到半夜就变了。

    我问了梭罗古德最后一个问题:那天他见到了不认识的人吗?让他觉得陌生、古怪、有趣的人?说不定像个小丑?他可能下午在吧台边喝酒,深夜趁着酒酣耳热鼓动大伙儿将谈话变成私刑,有没有这样的人呢?

    “可能有吧。”梭罗古德说。谈到这里,他已经累得频频点头,准备午睡了,“事情发生太久了,先生,太久太久了。”

    “但你还记得。”我说。

    “我记得自己心想班戈那天一定有游园会之类的,”他说,“我当时在血桶酒吧喝酒,离银币酒吧只有六家店。那里有个家伙……蛮滑稽的……不停地空翻和翻筋斗……耍杯子……表演把戏……将四枚硬币放到额头上,硬币没掉下来……很滑稽,你知道……”

    他干瘦的下巴又抵到胸口,感觉就要在我面前睡着了。他嘴角浮现唾沫,嘴巴四周和女士零钱包一样皱。

    “那之后我又见过他几次,”梭罗古德说,“我想可能是他那天晚上太开心了……于是决定留下来。”

    “没错,他已经待很久了。”我说。

    梭罗古德只是虚弱地哼了一声,便在窗边椅子上睡着了。窗台摆了一排药,看起来像一群老兵。我关掉录音机,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他就像来自一八九〇年的古怪时空旅人,回忆那个还没有汽车、电灯、飞机与亚利桑那州的时代。潘尼歪斯也在,带领他们完成一场庸俗的杀戮——在德里的悠久历史中,这只是另一场庸俗的杀戮。一九〇五年的屠杀案开启了一段恐怖时期,来年复活节的基http://www•99lib•net奇纳钢铁厂大爆炸便是其中之一。

    这让我想到一些有趣的问题,而且据我所知是生死攸关的问题。例如,它到底吃什么?我知道有些小孩被吃了,因为身上有咬痕,不过也许是我们让它这么做的。因为我们从小就被教导,只要在森林里被怪物抓到,一定会被它吃掉。这可能是我们所能想象的最坏的结局。但怪物其实靠信念维生,对吧?我很难抗拒以下这个结论:食物或许是生命的来源,但力量的来源却是信念。而说到信念,有谁比得上小孩子?

    问题是,孩子会长大。在教堂,力量是经由定期仪式来巩固和更新的,而在德里似乎也是如此。孩子长大之后不是失去相信的力量,就是灵性和想象力残缺,难道这便是它的自卫之道?

    没错,我想这就是关键。要是我打了电话,他们会想起多少?又会相信多少?是让他们彻底终结惊恐,还是害他们被杀?他们被召唤了,我只知道这么多。最新这一周期的每一桩命案都是召唤。我们曾经两次差点杀死它,最后逼它躲进城镇底下的渠道和恶臭房间里。但我想它还知道另一个关键:它可能长生不老(或几乎不会死),但我们会死。信念能让我们成为怪物杀手,也是力量的来源,但它只要等信念的力量消退就好。二十七年。也许只是它睡上一觉的时间,就像我们睡午觉一样短,让它精神百倍。它醒来还是原本的它,但我们已经少了三分之一的岁月。我们的视野变窄了,对魔力的信念(这信念让魔力成为可能)也黯淡了,就像跋涉一整天后的新鞋一样。

    它为何要召唤我们?何不让我们自生自灭?我想是因为我们差点杀死它,因为我们让它害怕,因为它想复仇。

    现在。现在我们不再相信圣诞老人、牙仙、糖果屋和桥底下的怪兽,于是它又准备好面对我们了。回来吧,它说,回来吧,让我们在德里做个了断。带着弹弓、弹珠或溜溜球回来吧!我们来玩一场!回来吧,让我看你们是否还记得最简单的事,还懂不懂当个孩子,因信念而安全,同时害怕黑暗。

    最后这一件事,我可以拿一千分。我怕黑,怕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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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4 08:47: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守候之夜

    本·汉斯科姆讲完银弹头的故事之后,大伙儿还想再聊,迈克却要他们都去睡觉。“今天已经够了。”他说,但他似乎在讲自己。贝弗莉觉得他神色疲惫扭曲,看起来病恹恹的。

    “但我们还没讲完啊,”埃迪说,“之后的事呢?我还是想不起来——”

    “迈克说、说得对,”威廉说,“会想起来的就会想起来,不会想起来的就、就不会想起来。我想我们会想、想起来的,想起必须想起的部、部分。”

    “也许这样对我们最好。”理查德说。

    迈克点点头说:“明天见。”说完瞄了一眼时钟,“应该说今天见。”

    “还是在这里吗?”贝弗莉问。

    迈克缓缓摇头:“我建议明天在堪萨斯街碰面,威廉之前藏脚踏车的地方。”

    “我们要去荒原。”埃迪说,说完忽然打了个冷战。

    迈克又点点头。

    所有人面面相觑,没有说话。接着威廉站起来,其他人也跟着起身。

    “我希望你们今晚小心一点,”迈克说,“它来过这里,也可能会去你们去的地方。不过,今晚的聚会让我感觉好多了。”他看向威廉,“我觉得还是办得到的,你不觉得吗,威廉?”

    威廉缓缓点了点头,说:“没错,我想应该是。”

    “它也知道这一点,”迈克说,“因此它会想尽办法让局势站在它那边。”

    “要是它出现了怎么办?”理查德问,“捏着鼻子、闭上眼睛转三圈,脑子里想着好事情?还是对它撒魔粉?唱猫王的老歌?到底怎么办?”

    迈克摇摇头:“要是我能回答,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我只知道有另一…力量——至少在我们小时候——希望我们活着,将事情做个了结。也许那一…力量还在。”他耸耸肩,动作很疲惫,“我本来以为今晚会有两个人甚至三个人缺席,不是失踪就是死了,但你们都出现了,让我对接下来抱着一丝希望。”

    理查德看了看表:“现在是一点十五分。有趣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对吧,干草堆?”

    “哔哔,理查德。”本说,说完疲倦地笑了。

    “你想和我一、一起走回旅馆吗,贝弗莉?”威廉问。

    “好啊。”她已经在穿外套了。图书馆此刻安静、阴暗得令人害怕。威廉觉得过去两天的种种忽然追了上来,压在他背上。如果只是疲倦还好,但却不然:他感觉自己就要崩溃了,他像是正在做梦,脑海中都是偏执的妄想。他感觉被人盯着。也许我根本不在这里,也许我正在苏瓦德医生的疯人院,隔壁是伯爵的宅邸,对面是伦菲尔德。他和苍蝇一起,我和怪物一起,我们两人都认为有派对,穿得很华丽,但不是燕尾服,而是紧身束缚衣。

    “你呢,理、理查德?”

    理查德摇摇头说:“干草堆和卡斯普布拉克会带我回家。对吧,两位?”

    “当然。”本说。他瞄了贝弗莉一眼,看见她在威廉身旁,站得很近,忽然心头一痛。他几乎忘记那种痛楚了。新的回忆陡然浮现,他差一点就抓着了,却还是让它飘走了。

    “你呢,迈、迈克?”威廉问,“想跟我和贝一起走吗?”

    迈克摇摇头说:“我得先——”

    这时,贝弗莉忽然尖叫一声。她的叫声划破了寂静,被头上方的圆顶接收了,回音有如报丧女妖的笑声,在他们四周飞舞回荡。

    威廉转身看她。理查德刚拿起椅背上的运动外套,吓得松手放开。埃迪将空的杜松子酒瓶扫到地上,哗啦碎了一地。

    贝弗莉倒退几步,伸出双手,脸色白得像铜版纸,深陷在眼窝里的暗紫色双眼瞪得老大。“我的手!”她尖叫道,“我的手!”

    “怎么——”威廉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鲜血从她颤抖的指间缓缓滴落。他正想上前,突然觉得掌心热辣辣的,不是很痛,有点像旧伤复发的感觉。

    他手上的旧疤(在英国重新出现的疤痕)裂了,正在流血。他转头望去,发现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也在流血。迈克、理查德和本的手也是。

    “我们会一起到最后,对不对?”贝弗莉说。她已经哭了。哭声和尖叫声一样被空荡寂静的图书馆放大了,仿佛图书馆也跟着哭了。威廉觉得自己再听下去一定会疯掉。“神啊,求求你,我们要一起到最后。”她啜泣着说,一边鼻孔流出鼻涕。她用颤抖的手抹掉鼻涕,更多血滴到了地上。

    “快、快、快点!”威廉说着抓住埃迪的手。

    “什么——”

    “快点!”

    威廉伸出另一只手。过了一会儿,贝弗莉握住他的手,脸上依然挂着泪。

    “没错,”迈克说,他看来头晕目眩,好像嗑了药一样,“没错,就是这样,对吧?又开始了,对不对,威廉?又从头开始了。”

    “没、没错,我、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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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4 08:48:10 | 显示全部楼层
    迈克握住埃迪的手,理查德牵起贝弗莉的另一只手。本望了他们半晌,接着像做梦一样举起血淋淋的双手走到迈克和理查德之间,握住两人的手。所有人围成一圈。

    (啊Chüd这就是除魔仪式乌龟也帮不了我们)

    威廉开口尖叫,但没有声音。他看见埃迪头往后仰,脖子青筋暴露,贝弗莉的臀部高潮似的猛力颤了两下,和点二二手枪击发一样剧烈短促。迈克的嘴动得很奇怪,仿佛同时在笑又很难过。砰砰的开门、关门声在寂静的图书馆里回荡,有如滚动的保龄球。期刊室里没有风,杂志却在空中旋转飞舞。卡罗尔·丹纳的办公室里,IBM打字机忽然活了过来,打出几行字:

    “他双手”

    “握拳打在”

    “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了”

    “他双手握拳打在”

    打字机卡住了,吱吱作响,里面的电子零件负载过量,发出打嗝般的声音。第二书区的神秘学图书书架突然翻倒,埃德加·凯西、诺查丹玛斯、查尔斯·福特的著作和伪经散落一地。

    威廉忽然觉得力量大增。他隐约察觉自己勃起了,每根头发都竖了起来。圆圈的力量真是惊人。

    图书馆里所有的门同时关上。

    服务台后方的老爷钟敲了一响。

    响完就停了,好像有人关上开关一样。

    所有人松手,一脸茫然面面相觑,沉默不语。力量慢慢消退,威廉觉得可怕的厄运感蹿了出来。他看了看伙伴苍白紧绷的脸庞,接着低头看手。血迹还在,但斯坦利·乌里斯一九五八年八月用可乐瓶碎片划出的伤口又愈合了,只留下绞绳一般的歪斜白线。威廉想,上回是我们七人最后一次在一起……斯坦利在荒原帮我们划出伤痕。斯坦利不在这里,他死了。这回将是我们六人最后一次在一起了。我知道,我感觉得出来。

    贝弗莉挨着他颤抖,威廉伸手搂住她。其他人都看着他,瞪大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长桌上凌乱地摆着空瓶、杯子和满出来的烟灰缸,有如一座光之岛。

    “够了,”威廉沙哑地说,“今天晚上的余兴节目已经够了,留一点把戏下次用吧。”

    “我想起来了,”贝弗莉说。她抬头看着威廉,双眼圆睁,苍白的脸颊上沾满泪水。“我全都想起来了。你们被我爸发现了。大家逃跑。鲍尔斯、克里斯和哈金斯。我拼命跑。下水道……鸟……它……我全都想起来了。”

    “没错,”理查德说,“我也想起来了。”

    埃迪点点头说:“抽水站——”

    威廉说:“还有埃迪——”

    “回去吧,”迈克说,“好好睡一觉,很晚了。”

    “和我们一起走吧,迈克。”贝弗莉说。

    “不行,我得锁门,还得写一些东西……这次聚会的细节。不会很久的,你们先走吧。”

    所有人朝门口走,没什么交谈。威廉和贝弗莉一起,埃迪、理查德和本跟在后头。威廉帮贝弗莉扶门,她低声道了谢,踏上馆外宽阔的花岗岩台阶。威廉觉得她看起来好年轻、好脆弱……他沮丧地察觉自己可能又会爱上她。他试着回想奥黛拉,但她感觉好遥远。弗利特可能才刚日出,送牛奶的人开始工作,而她还在家里睡觉。

    德里上空再度乌云密布,浓浓的雾气低低笼罩着空荡的街道。德里活动中心那栋狭长的维多利亚高楼矗立在黑暗中沉思着。威廉想起“走进活动中心的都是孤家寡人”那句话,忽然很想大笑,好不容易才忍了下来。他们的脚步声感觉很吵,贝弗莉伸手碰了碰他的手,威廉感激地牵住她。

    “我们还没准备好就开始了。”她说。

    “我们有可、可能准、准备好吗?”

    “你的话就会,威老大。”

    握着她的手突然变得既美好又必要。他想象自己第二次触碰她的乳房,不晓得那会是什么感觉。在这漫漫长夜结束前,他有机会知道吗?她的乳房更丰满、更成熟了……当他的手覆上她的阴部,将会碰到毛发。他心想,我爱你,贝……现在还是。本也爱你……现在还是。我们当时爱你……现在依然爱你。我们最好爱你,因为事情开始了,不能回头了。

    他回头朝半条街外的图书馆看了一眼。理查德和埃迪站在台阶最上面,本在台阶下方看着他们。隔着有如飘忽透镜的低矮雾气,威廉看见他手插口袋垮着肩膀,仿佛变回了十一岁的小男孩。没关系,小本,爱是最重要的,还有关怀……渴望才是一切,而非时间。当我们走入黑暗,或许只能带着爱情。这样的安慰很冰冷,我知道,但聊胜于无。

    “我父亲知道了,”贝弗莉忽然说,“我有一天从荒原回家,发现他知道了,就是知道了。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他生气时都会对我说什么?”

    “说什么?”

    “‘贝,我很担心你,’他总会这么说,‘非常担心。’”她笑了,但身体在颤抖,“我觉得他想伤害我,威廉。我是说……他之前也伤害过我,但最后一次不一样,他……呃,他很多地方都很奇怪。我爱他,非常爱,可是——”

    她看着他,似乎希望他替她说。但他没讲。她迟早得自己开口。他们此刻已经承担不了谎言与自欺了。

    “我也恨他。”她说,说完一只手抽搐似的放在威廉手上,放了很久,“我从小到大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这件事。我觉得要是说出来,一定会当场被神处死。”

    “那就再说一次吧。”

    “不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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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4 08:48:23 | 显示全部楼层
    “说吧。说出来很痛,但也许它已经积压太久,溃烂了。说吧。”

    “我恨我爸,”她说完开始无助地啜泣,“我恨他,怕他,讨厌他。我在他心中永远不够好。我恨他,真的恨他,但又很爱他。”

    他停下脚步紧紧抱住她,她急切地伸开双臂搂着他,泪水沾湿了他的颈侧。威廉清楚地感觉到她的身躯,成熟而又紧实。他微微侧身,不想让她发现自己勃起了……但她立刻又贴过来。

    “我们那天早上在荒原玩,”她说,“玩捉迷藏之类的,没什么危险的游戏。我们连提都没提到它,至少早上没有……我们有一阵子几乎每天都会谈到它,你还记得吗?”

    “对,”他说,“有一阵、阵子,我记得。”

    “那天是阴天……很热。我们玩了快一上午。我十一点半左右回到家,想先洗个澡,然后吃个三明治,喝点汤,再回荒原继续玩。我爸妈那天都要工作,但他却在家里,没有出去。”

    她才刚进门,他就将她一把扔进客厅。她吓得尖叫,但马上就停了,因为她狠狠地撞到墙上,肩膀都麻了。她跌在松垮的沙发上,惊慌地左右张望。客厅的门啪一声关上,父亲刚才就站在门后。

    “贝,我很担心你,”他说,“有时非常担心。你知道的,我跟你说过了,不是吗?我敢说我一定讲过。”

    “爸爸,怎么——”

    他缓缓走过客厅,神情阴森哀伤,若有所思。她不希望他一直那副表情,可惜事与愿违,那表情就好像静止水面上的浮尘挥之不去。他无意识地咬着右手的关节,身着卡其裤,她低头瞥见他的高筒靴在母亲的地毯上留下了鞋印。我得去拿吸尘器,她慌乱地想,把地毯吸干净。要是他手下留情,要是他——

    是泥巴,黑泥。她心里响起了警报。她才刚跟威廉、理查德、埃迪他们从荒原回来,那里的泥巴又黑又黏,和爸爸鞋子上的泥巴很像。就是那块沼泽,长满和骨头一样白的矮树,还有理查德称之为竹子的植物。风一吹,竹子就会硿硿作响,很像巫毒教的鼓声。她父亲是不是去了荒原?他是不是——

    啪!

    他的手划出一大圈打在她脸上,让她一头撞上墙壁。他拇指插进皮带,用森冷漠然的好奇神情望着她。温热的鲜血从她左边嘴角流出来。

    “我看得出来你长大了。”他说。她以为他还会说点什么,结果好像没了。

    “爸爸,你在说什么?”她低声颤抖地问。

    “你要是敢说谎,我就打得你只剩半条命,贝。”他说。她忽然惊慌地发现他没有看着她,而是盯着沙发墙上的印刷相片。她的思绪再度狂奔,回到四岁那年,她坐在浴缸里,拿着蓝色塑料船和肥皂,她深爱的父亲高头大马,穿着灰色斜纹吊带裤和T恤跪在她身旁,一手拿着橘子汽水,另一手拿着毛巾帮她的背抹肥皂,一边说:“贝贝宝,露出你的耳朵来,你妈妈需要马铃薯做晚餐。”她听见年幼的她咯咯笑了,看见她抬头望着他头发微白的脸庞,觉得这张脸永远不会变。

    “我……我不会说谎骗你,爸爸,”她说,“怎么了?”泪水来了,他的身影慢慢颤抖模糊了起来。

    “你和一票男孩子到荒原去玩了?”

    她心脏猛跳,目光再度飘向他沾满泥巴的鞋子。又黑又黏的泥巴。只要踩进去太深,泥巴就会吸住球鞋或便鞋……另外,理查德和威廉都认为走到底就会变成流沙。

    “我偶尔会去那里——”

    啪!长满硬茧的手再度扫了过来。她哀号一声,又痛又怕。他脸上的神情让她恐惧,他不看她也让她害怕。他有地方不对,状况愈来愈差……万一他想杀死她怎么办?万一(哦别想了贝他是你爸爸爸爸不会杀死女儿的)他失控了怎么办?万一——

    “你让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她完全听不懂他讲什么。

    “把裤子脱了。”

    她更困惑了。他讲话似乎毫无头绪,让她听得很不舒服……甚至想吐。

    “什么……为什么?”

    他又举起手,她往后缩。“把裤子脱了,贝,让我看你是不是完好如初。”

    她心里浮现一个新的景象,比之前的都疯狂:她看见自己脱下牛仔裤,一只脚竟然跟着断了。父亲在客厅追她,用皮带抽她,她只能一只脚跳着逃开。她爸爸大喊:我就知道你不是完好如初!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爸爸,我不知道你——”

    他大手一挥,但不是甩她巴掌,而是抓住她。他手指狠狠嵌进她肩膀里,让她痛得尖叫。他把她拉起来,头一回正眼看她。眼前的景象让她再次尖叫出声。她看见……什么都没有。她父亲消失了。八月的清晨令人昏昏欲睡,贝弗莉突然明白刚才只有她和它在公寓里。但不像她一周半前在内波特街那样,她并没有感觉到强烈的力量和纯然的邪恶。她父亲的“人味”稀释了它。但它确实在,操纵了他。

    他将她甩到一旁。她撞到咖啡桌,整个人跌倒趴在地上,发出一声哀号。就是这样,她心想,它就是这样运作的。我要告诉威廉,让他明白。整个德里都是这样,它只是……它只是有洞就钻,趁隙而入而已。

    她翻了个身。父亲朝她走来,她坐着闪开,头发扎进眼睛里。

    “我知道你去了那里,”他说,“人家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呢,不相信我的贝会和一票男孩子厮混。结果今天早上我亲眼看到了,看到我家的贝和一群男生出去!”想到这点似乎让他再次怒火中烧,干瘦的身躯猛力颤抖,仿佛通了电流。“还不到十二岁!”他大吼道,接着朝她大腿踹了一脚,让她痛得尖叫。眼前的事实或想法(管它是什么)令他咬牙切齿,有如担心嘴边肉被抢走的饿犬。“你还不到十二岁!十二岁!还不到十二岁!”

    他又踹了一脚,贝弗莉匍匐闪躲,两人已经进到厨房了。他的工作靴踢到炉台下方的抽屉,震得里头的锅碗瓢盆哐啷作响。

    “不准躲,贝,”他说,“你再这样躲我,我就让你更难看。相信我,相信你老爸,这件事很严重。跟一群男孩子厮混,让他们对你胡作非为,而且你还不到十二岁。天哪,这还不严重吗?”他抓住她肩膀,将她一把拉起来。

    “你长得很漂亮,”他说,“很多人想上漂亮女孩,很多漂亮女孩喜欢被上。你被他们当成发泄工具了吗,贝?”

    她终于明白它在他脑袋里灌输什么了……只不过她晓得那样的想法一直都在,只是被它捡现成拿来用罢了。

    “没有,爸爸。我没有,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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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4 08:48:3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看见你抽烟了!”他咆哮道,说完又打了她。这回用的是手掌,力道大得让她像醉汉一样踉踉跄跄扑向餐桌,趴在桌上。她感觉背上一阵剧痛。盐罐和胡椒罐掉到地上,胡椒罐碎了,黑色颗粒有如花开花谢一般四散而出。他的声音听起来太低沉了。她看着他的脸,看见他异样的神情。父亲正盯着她的胸脯看。她突然察觉上衣跑出来了,而且她没穿胸罩——她当时只有一副胸罩,而且是运动胸罩。她的思绪飘回内波特街的房子,威廉脱下自己的衬衫给她。她那时就意识到自己的乳房抵着薄薄的棉衫,但他们偶尔飘来的目光并没有冒犯她,感觉很正常。威廉的目光尤其正常,就算很危险,也让人感觉温暖。

    此刻的她既害怕又羞耻。难道她父亲错了吗?难道她完全没有(被他们当成发泄工具)那种想法?没有坏念头,像他讲的那些事?

    完全不是那样!完全不是(被当成发泄工具)他现在看我的那种眼神!不一样!

    她将上衣下摆塞回裤子里。

    “贝?”

    “爸爸,我们只是一起玩,就这样。我们玩……我们……我们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我们——”

    “我看见你抽烟了。”他又说了一次,一边朝她走来,目光从她胸口扫向没有曲线的窄臀,接着忽然用高中男生的语调说话,让她更加害怕:“女孩子会吃口香糖就会抽烟!会抽烟就会喝酒!会喝酒大家都知道接下来会做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她吼了回去。他双手放到她肩上,不过没有掐她或伤她,反而非常温柔。但这样才最恐怖。

    “贝弗莉,”他着魔似的,用决然而又疯狂的语气说,“我看到你和男生在一起了。你自己说,一个女孩子跟一群男孩子到那种地方,除了躺下来还能干什么?”

    “放开我!”她朝父亲吼道。愤怒从她内心深处涌出,她从来没想到自己心底有那样的地方。青黄色的怒火在她脑海中熊熊燃烧,威胁着她的思考。从小到大他一直恐吓她、羞辱她、伤害她。“放开我!”

    “不准用这种态度和爸爸说话。”他说,他被吓到了。

    “我没有做你说的那种事!一次也没有!”

    “也许你没做,也许你有。我得亲自检查才行。我知道怎么检查,把你的裤子脱下来。”

    “不。”

    他瞪大眼睛,露出深蓝瞳孔旁的发黄角膜:“你说什么?”

    “我说不。”他盯着她看,或许见到了她眼中的怒火与强烈的反抗。“是谁跟你说的?”

    “贝——”

    “谁跟你说我们去那里玩了?是陌生人吗?穿着银橘两色衣服的家伙?是不是戴着手套?虽然不是小丑,但看起来是?他叫什么名字?”

    “贝,闭嘴——”

    “不,你才闭嘴。”她对他说。

    他又扬起手臂,但这回没有张手,而是握拳,仿佛想击碎什么。贝弗莉闪开,拳头从她头上扫过,打在了墙上。他号叫一声,将她放开,将拳头放到嘴边呼气。她匆匆迈着碎步远离他。

    “你给我回来!”

    “不!”她说,“你想伤我。我爱你,爸爸,但我讨厌你这样。你以后不准再继续了。是它让你变成这样,不过是你让它进到你身体里的。”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回答,“但你最好立刻给我滚过来,我不会再说第二次。”

    “不。”她说,说完又开始哭泣。

    “别让我过去抓你,贝,不然你就惨了。过来。”

    “告诉我是谁跟你说的,”她说,“我就过去。”

    他突然扑了上来,像猫一样敏捷。她虽然猜到他会这么做,却还是差点被他逮到。她慌忙去抓厨房的门把,将门开出一道仅可容身的小缝,随即钻了出去,穿过玄关朝门口跑。她十分惊慌地跑着,跟二十七年后逃离克什太太一样急迫。在她身后,艾尔·马什撞到门,将门撞关了,门板裂了一个洞。

    “你马上给我过来!”他一边号叫,一边将门打开追了出来。

    前门拴上了,她刚才是从后门进来的。她一只手抖着去开锁,另一只手徒劳地转动门把。她父亲再度发出怒吼,声音有如(贱女孩把裤子脱下来)野兽。她又转动门把,这回门终于开了。热气在她喉内上下奔腾,她回头发现他就在她身后,伸手想要抓她,扭曲的脸上挂着狞笑,上下两排马齿般的发黄牙齿有如捕熊夹。

    贝弗莉冲出纱门,感觉他的手指碰到她的上衣但没有抓着。她奔下台阶,结果重心不稳扑到水泥走道上,擦伤了两边膝盖。

    “贝,你马上给我回来,否则我剥了你的皮!”

    他跑下台阶,她手忙脚乱站了起来,牛仔裤两边都破了,(把裤子脱了)膝盖渗出血来,露出高唱《基督精兵前进》的神经末梢。她回头发现他又追上来了。艾尔·马什,看守者兼监护人,穿着卡其长裤和双口袋卡其衬衫,钥匙用链子系在皮带上,灰白头发向后飞扬。但她在他眼里看不到他,那个曾帮她刷背,打她肚子,因为担心她、非常担心而疼她、打她的他。她七岁那年替她扎辫子,结果扎得很丑,自己看得咯咯笑的他。星期天会做肉桂甜蛋酒,味道比德里冰淇淋店里两毛五的甜点都好吃的他。他是她父亲,她生命中的男人,男性世界来的信差。这些在他眼中都看不到了。她只见到不顾一切的杀气,见到了它。

    她拔腿就跑,逃离它。

    帕斯卡尔先生正在院子里替马唐草浇水,一边听门廊栏杆上的手提收音机播放红袜队的比赛,听见骚动吓得抬头观望。齐纳曼家的小孩从老旧的哈德逊黄蜂轿车旁退开。他们花了二十五美元买下那辆车,几乎每天刷洗。他们其中一个拿着水管,另一个提着一桶肥皂水。丹顿太太从公寓二楼往外望,她嘴里塞满别针,腿上摆着女儿(她有六个女儿)的裙子,篮子里还有衣服要补。年幼的拉斯·瑟拉门尼尔斯将他的手推车匆匆拉离龟裂的人行道,站在帕斯卡尔的枯萎草坪上。他看见春天刚教他怎么绑鞋带才不会松掉的贝弗莉瞪大眼睛,尖叫着从他面前跑过,忍不住哭了出来。没多久,她父亲也从他面前跑过,朝她大吼大叫。拉斯那时只有三岁,十二年后因为摩托车车祸身亡,他看见马什先生脸上浮现恐怖非人的神情。他之后连做了三周噩梦,梦见穿着衣服的马什先生变成了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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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14 08:48:50 | 显示全部楼层
    贝弗莉往前飞奔,很清楚自己性命攸关。要是被他逮到,就算在街上他也不会在乎。德里人有时很疯狂,她不用看报纸或听说德里的历史就知道。万一被他抓住,他会掐她、揍她或踢她。打完之后他会被人带走,像爱德华·科克兰的父亲一样被关进牢房,一脸茫然,愤愤不解。

    她朝镇中心跑,路人愈来愈多。他们看看她,又看看追着她的他,脸上露出新奇甚至惊愕的神情,但也仅此而已。他们只是看了一眼,就继续赶路。她肺里的空气愈来愈重。

    她横过运河,双脚砰砰踩在水泥地上,车辆从她右边通过,压得桥面的厚木板轰隆作响。她看见运河流进左边的石拱钻入地下,进入镇中心。她忽然往右闯越主大街,惹得喇叭和刹车声大作。她右转是因为荒原在那个方向。还有两公里左右,她得在一里坡的陡坡(两旁巷子更陡)甩开父亲才有机会到得了,没有别的办法。

    “我警告你小贱人,立刻给我回来!”

    她跑到马路对面的人行道时回头看了一眼,沉沉的红发跟着甩过肩膀。她父亲正在过街,和她一样完全不顾车流,涨红的脸上满是汗水。

    她躲进一条小巷,跑到仓库区后方。这些建筑的正面就是一里坡的大街,包括星辰牛肉行、阿莫肉品包装行、罕普希尔仓储公司和伊格尔犹太肉品店。巷子很窄,是石子路,两旁堆满发臭的垃圾箱和垃圾桶,把路弄得更窄。石子黏糊糊的,天晓得沾了什么腐物和烂污。巷里五味杂陈,有浓有淡,还有一些臭到极点……但都是肉味和屠宰的腥臭,苍蝇群聚飞舞,有如一团团云朵。她听见建筑物里面传来锯骨机鲜血四溅的呻吟,双脚在滑溜的石子上走得歪七扭八,不小心一屁…撞到一个电镀垃圾桶,几包用报纸裹着的牛胃掉了出来,看起来好像肥嫩的丛林大野花。

    “你他妈的给我回来!我说现在!别自讨苦吃!”

    两个男人坐在克希纳包装厂的装卸口啃三明治,餐篮敞开摆在身边。其中一人温和地说:“你惨了,小姑娘,看来你和你老爸闯进柴房了。”另一个人听了呵呵笑。

    他愈来愈近了。她听见他如雷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仿佛就在身后。她往右看见他的影子有如一道黑色翅膀,沿着高高的木板围篱朝她飞来。

    接着他大叫一声,感觉又惊又怒。原来是他脚底打滑,摔在石子路上。他虽然很快就站了起来,但不再咆哮,只是胡言乱语发泄怒气。门口那两个男人哈哈大笑,互相拍背。

    小巷蜿蜒向左……贝弗莉紧急刹车,绝望得张大嘴巴。只见一辆垃圾车挡住了巷口,两旁缝隙不到二十厘米。除了引擎的空转声,她隐约听见驾驶座有人低声交谈。他们也在午休。再过三四分钟就正午了,法院的钟就快响了。

    她听见他又追来了,不断逼近,于是往下一趴,用手肘和受伤的膝盖从垃圾车底下爬了过去。垃圾、柴油和腐肉的臭味让她头晕想吐。她这么快爬过来,其实是因为这里更恶心:地上沾着一层滑腻的黏液和垃圾残渣。但她继续爬,途中不小心身子抬得太高,背部碰到垃圾车滚烫的排气管。她咬牙忍住才没有叫出来。

    “贝弗莉?你在车底下?”他说的每个字都夹杂着喘息声。她回头一看,发现他弯腰朝垃圾车底下看,两人四目相对。

    “离我……远一点!”她勉强说了一句。

    “你这个贱人!”他说,声音低沉,哽着口水,接着便趴下来开始往车底爬,用古怪的游泳姿势让自己前进,钥匙锵锵作响。

    贝弗莉爬到驾驶座底下,抓住其中一个轮胎——胎纹有两个指节深——将自己往上拉,站了起来。虽然尾椎撞到前保险杆,但她还是拔腿就跑,沿着一里坡往前冲,上衣和牛仔裤沾满黏液,臭得要命。她回头发现父亲的手和长满雀斑的手臂从垃圾车驾驶座下冒了出来,有如童年梦中会从床下出现的怪兽。

    她想也不想,便匆匆闪进费德曼仓储和崔克兄弟货运站之间的通道里。这条通道小得不能称为巷子,地上满是破箱子、杂草和向日葵,当然还有垃圾。贝弗莉躲到一堆箱子后方蹲了下来。几秒钟后,她看见父亲从通道前跑过,上坡扬长而去。

    贝弗莉起身冲向通道的另一头,那里有铁网围篱。她像猴子一样爬到顶端翻了过去,继续朝另一头走。她来到德里神学院,穿过修剪整齐的后院草地,绕过楼房,耳朵听见里面有人正在用管风琴弹奏古典乐,音符愉悦平静,仿佛嵌进了静谧的空气中。

    神学院和堪萨斯街隔了一道高大的树篱。她隔着树篱往外看,发现父亲在街的另一头气喘吁吁,工作衫腋下湿了一片。他双手叉腰左右张望,钥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贝弗莉望着他。她也气喘吁吁,心脏仿佛冲到喉头,跳得像兔子一样快,嘴巴又干又渴,身上的臭味让她想吐。假如我是漫画人物,她心不在焉地想,现在身体四周一定画着很多条线。

    她父亲缓缓穿过马路,朝神学院这一边走来。

    贝弗莉屏住呼吸。

    神哪,求求你,我已经跑不动了。帮帮我,别让他发现我。

    艾尔·马什缓缓走在人行道上,直接从女儿藏身的树篱前走过。

    神哪,别让他闻到我!

    他没有闻到,可能因为他在小巷里跌了一跤,又爬过垃圾车底下,身上和她一样臭。他继续往前走。她看着他走下一里坡,消失在视线外。

    贝弗莉缓缓起身。她衣服上全是垃圾,脸很脏,背上被垃圾车排气管烫到的地方痛得厉害,但外在的狼狈都被思绪的混乱盖过了。她觉得自己好像驶离了世界的边缘,一般正常的行为准则不再适用了。她没办法想象自己回家,却也无法想象自己不回家。她违抗了父亲,违抗了他——

    她强迫自己甩掉这个念头,因为它让她虚弱颤抖,恶心想吐。她爱父亲。十诫不是说要尊敬父母,使你得福,并使你的日子在耶和华你的神所赐你的地上得以长久吗?这是没错,但他已经变了,不再是她父亲,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被附身了。它——

    她忽然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忍不住浑身颤抖:其他伙伴也是这样吗?或遇到类似的事?她得警告他们。他们之前伤了它,或许它现在准备采取行动,确保我们再也伤不了它。而且说真的,还能去哪里?她只有他们这群朋友。威廉。威廉一定知道该怎么做,会告诉她该做什么,威廉知道下一步。

    她走到神学院小径和堪萨斯街人行道的交会口停下来,探出树篱往外望。她父亲真的走了。她右转沿着堪萨斯街往荒原前进。也许现在没人在那里,可能还在家里吃午餐,但他们会回来,而且她可以先到阴凉的地下俱乐部,让自己镇定下来。她会开一扇小窗,透进一点儿阳光,甚至还能睡一觉。她身心俱疲,迫切渴望休息。没错,睡个觉应该很好。

    她昏昏沉沉拖着脚步经过最后几栋房子,接下来坡度太陡,直通荒原,没办法盖房子。她父亲竟然会到荒原徘徊窥探,她实在觉得不可思议。

    贝弗莉显然没听见背后有脚步声。那群恶少很小心不发出声音,因为他们之前追丢过,不想再重蹈覆辙。他们愈来愈靠近,脚步和猫一样轻。贝尔齐和维克多咧嘴狞笑,但亨利的表情茫然而又严肃,没有梳理的头发乱蓬蓬的,眼神和刚才公寓里的艾尔·马什一样空洞。他伸出肮脏的手指贴在嘴唇上,做出“嘘”的动作。三人不断拉近和她的距离,二十米、十五米、十米。

    那年夏天,亨利一直半疯半醒,在心里的深渊两岸徘徊,走的桥愈来愈窄。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抚摸他那天,桥梁成了细绳,而细绳今天早上断了。亨利全身赤裸走到院子里,身上只有一条破烂发黄的内裤。他抬头望向天空,昨夜的残月还在。看着看着,月亮忽然变成狞笑的骷髅头。亨利跪在地上,心里又怕又喜。幽灵般的声音从月亮上传来,不停地变化,时而混成轻柔的呓语,几乎无法听懂……但他发现了一个简单的事实:所有声音都来自一个声音,来自一个灵体。那个声音叫他去找贝尔齐和维克多,中午左右到堪萨斯街和卡斯特罗大道附近。那个声音说他到时就会知道该做什么了。果不其然,那个贱妞出现了。他等候声音指示下一步行动,一边拉近距离。指示来了,但不是来自月亮,而是他们刚才经过的阴沟栅。声音很低,但很清楚。贝尔齐和维克多望着阴沟栅,神情恍惚,仿佛被催眠了似的,接着又抬头看着贝弗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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