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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斯蒂芬.金作品《它》(完结),纯真与恐怖的绝佳组合,弟弟惨死在下水道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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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14 08:51:26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时,前座车门忽然开了,车内灯亮了起来,司机转头看他。是贝尔齐。他的脸毁得厉害,少了一只眼睛,枯黄的脸颊烂了一个洞,露出发黑的牙齿,头上是他丧命时戴的纽约扬基队球帽。他反戴帽子,帽檐布满青灰色的霉斑。

    “贝尔齐!”亨利高喊,疼痛登时从腹部直往上蹿,让他又哀号一声。

    贝尔齐的脸弯出微笑,坏死的嘴唇灰白龟裂。他举起一只扭曲的手伸出车门外,要亨利上车。

    亨利迟疑片刻,接着拖着脚步绕过车的散热器,顺手摸了V字形徽章,就像他之前那样。小时候,父亲常带他到班戈的汽车展示处看同款车,他都会抚摸徽章。他走到前座,灰色波浪席卷而来,他赶紧抓住开着的车门才没有跌倒。他低头伫立,大声喘息,最后世界总算恢复正常(但不是全部),于是他绕过车门坐进前座,再次腹痛如绞,鲜血涌到手上,像是温热的果冻。亨利仰头咧嘴,脖子青筋暴露,过了很久疼痛才稍微缓解。

    车门自动关上,车内灯熄灭了,亨利看见贝尔齐伸出腐烂的手握住排挡杆,打到前进挡,指关节皱曲惨白,映着腐败的肌肉闪闪发光。

    车子回到堪萨斯街,开始驶向一里坡。

    “你过得怎么样,贝尔齐?”亨利听见自己说。这么问当然很蠢。这人不可能是贝尔齐,死人不会开车。但他只想得到这一句。

    贝尔齐没有回答,用仅存的眼睛盯着前方,脸颊破洞露出来的牙齿闪着病恹恹的光芒。亨利隐约闻出贝尔齐身上飘着腐臭味,很像一篓西红柿烂掉出水的味道。

    置物柜“啪”一声开了,打到了亨利的膝盖。借着里头的小灯,他看见一瓶半满的得州司机。他将酒拿出来,拔开盖子,狠狠灌了一口。酒像冰凉的丝绸般滑过喉管坠入胃里,有如熔浆迸射开来。他全身颤抖,发出呻吟……接着开始感觉舒服了一点,稍微回到了人世间。

    “谢啦。”他说。

    贝尔齐转头看他,亨利听见他颈部的肌腱发出声音,很像生锈纱门的声响。贝尔齐用死气沉沉的独眼看了他一会儿,亨利这才发现他的鼻子几乎没了,像被什么东西啃过似的。可能是狗,或是老鼠。老鼠更有可能。他们那天追着那群小鬼跑进下水道,里头都是老鼠。

    贝尔齐缓缓将头转回前方,亨利松了一口气。贝尔齐刚才那样看他,亨利不是很能理解。他那只凹陷的独眼欲言又止。是责备、愤怒,还是什么?

    这辆车是死人开的。

    亨利低头打量手臂,发现起了大粒的鸡皮疙瘩,便立刻拿酒又灌了一口。这回力道缓和了一点,但温热走得更远。

    车朝一里坡的下坡开,逆时针绕过圆环……只是夜深人静,街道寂寥,红绿灯都变成了黄灯,一闪一闪照耀着空荡的马路与门窗紧闭的楼房。街上静得听得见继电器切换灯号的声响……还是他耳朵的幻觉?

    “小贝,我那天真的不想抛下你,”亨利说,“我是说,呃,如果你还很在意这件事的话。”

    干枯的肌腱再度窸窣出声。贝尔齐又用凹陷的独眼看着他,张开双唇挤出可怕的微笑,露出齿槽上的灰黑牙龈。他微笑是什么意思?亨利心想。车子平稳驶入主大街,佛里斯百货在马路这边,南氏简餐馆和阿拉丁电影院在另一边。是原谅我了?高兴老友重逢?还是说我会逮到你的,亨利,报复你抛下我和维克多?到底是什么?

    “你必须了解当时的状况。”亨利说到一半就停了。什么状况?回忆在他心里七零八落,一片混乱,就像刚倒出盒子的拼图一样。他们在柏丘精神病院的娱乐室里,就常将拼图倒在烂牌桌上玩。所以当时到底是什么状况?他们跟着胖小子和贱女人回到堪萨斯街,躲在树丛里等待,看他们爬到堤岸顶端。要是他们消失在视线之外,他、维克多和贝尔齐一定会放弃跟踪,直接逮人。两个人总比没半个人好,反正其他人以后还遇得到。

    但他们没有消失,而是靠着栏杆聊天,一边留意街上动静,一边不时回头俯瞰通往荒原的斜坡。不过,亨利把他两名手下藏得很好。

    亨利记得天气开始变阴,云不断从东方飘来,空气变得凝重。下午会下雨。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什么——

    一只皮包骨的手摸上他的前臂,吓得亨利大声尖叫。他刚才又飘进那棉絮般的灰色世界,但贝尔齐的触碰太恶心,尖叫又让他腹部刺痛,逼他回过神来。亨利转头一看,发现贝尔齐的脸离他不到五厘米。他倒抽一口气,但立刻就后悔了。贝尔齐真的腐烂了。亨利又想起放在棚子阴暗角落里发臭的西红柿,肠胃立刻一阵翻搅。

    他忽然想起结局了——至少是贝尔齐和维克多的结局。他们在下水道里,阴沟栅栏下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有东西……亨利不晓得那是什么,直到维克多惊声尖叫:“弗兰肯斯坦!弗兰肯斯坦!”他才明白。没错,就是弗兰肯斯坦。那家伙的脖子插着螺帽,额头有一道很深的缝合疤,穿着积木般的鞋子摇摇晃晃朝他们走来。

    “弗兰肯斯坦!”维克多尖叫,“弗——”他话还没说完,脑袋已经飞了。只见维克多的头颅飞越下水道,撞到尽头的石壁,发出恶心黏稠的撞击声。怪物转头用水汪汪的黄眼睛看着亨利,亨利全身僵硬,膀胱失禁,一道暖流滑下两腿。

    怪物摇摇晃晃朝他走来,贝尔齐……贝尔齐已经……

    “听着,我知道我溜了,”亨利说,“我不应该逃走的,可是……可是……”

    贝尔齐只是盯着他看。

    “我迷路了。”亨利嗫嚅道,仿佛想让贝尔齐知道他也很惨。听起来很弱,好像在说:对,我知道你被杀了,贝尔齐,但我拇指的指甲也断了呀。但他真的很惨……非常惨。他想起自己在又臭又黑的地底世界兜了好几个小时,最后终于开始尖叫。途中他还坠落过一次,很深、很晕,久得让他有空想:哦,再过一分钟我就要死了,就解脱了。但下一秒钟,他人已经在急流里了。他想应该在运河下方。他冲出黑暗来到晕黄的阳光下,辛苦地涉水渡河,最后终于上了岸,距离阿德里安·梅伦二十六年后溺毙的地方大约十五米。他滑倒跌了一跤,撞到脑袋晕了过去。等他醒来,天已经黑了。后来他好不容易走到2号公路,搭上便车回家。到家时,警察已经等着了。

    但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贝尔齐遇上弗兰肯斯坦,被它扒掉了左脸皮肉,只剩骨头。亨利逃跑之前只看到这么多。但现在贝尔齐回来了,而且指着某样东西。

    亨利发现他们停在德里旅馆外,顿时恍然大悟。德里如今只剩这么一家货真价实的旅馆。一九五八年时,交易街有东方之星饭店,托洛特街则有旅安饭店,但两间旅馆都在都市更新期间消失了(亨利了如指掌,他在柏丘每天都会读《新闻报》),只有德里旅馆留存到现在,加上州际公路上那几家破烂的小汽车旅馆。

    他们一定在那里,他想,就在里面。所有还活着的人。在床上熟睡,梦见蹦蹦跳跳的糖果——或水沟。我会逮住他们,一个接一个,将他们全部逮住。

    他又拿出得州司机灌了一口。他感觉自己又流血了,不停滴到腿间,屁…下的座位变得很黏。但喝酒让他好过许多,让一切变得无所谓。上等波旁酒的效果更好,但得州司机也不赖,聊胜于无。

    “嘿,”他对贝尔齐说,“很抱歉我那时跑了,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求求你……别发火。”

    贝尔齐开口了,从头到尾只说了那么一次话,但声音不是他的。从他腐烂的嘴里冒出的声音低沉、有力而骇人,亨利一听就哭了。是来自月球的声音、小丑的声音、他梦中听见的声音。梦里下水道和排水管的水不停地冲刷。

    “别说废话,快去抓人。”那声音说。

    “没问题,”亨利呜咽道,“当然好,没问题,我正想去,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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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4 08:51:38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将酒放回置物柜,酒瓶的颈部像牙齿一样微微打战。他看见原本放酒的地方摆了一张纸条。他将纸条打开,在边角处留下了血指纹。纸条最上方浮刻了一个血红图案:潘尼歪斯备忘录

    图案下方工工整整印了几行字:

    “威廉·邓布洛 311”

    “本·汉斯科姆 404”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 609”

    “贝弗莉·马什 518”

    “理查德·托齐尔 217”

    他们的房号。很好,省了不少时间。“谢了,贝——”

    但贝尔齐不见了,驾驶座空空如也,只有帽檐发霉的扬基队球帽在座位上,以及排挡杆上黏糊糊的东西。

    亨利看呆了,心脏在喉头跳得发疼……接着他似乎听见后座有东西在动,窸窸窣窣。他急忙推开车门想要下车,差点摔到路上。下车后,他立刻躲得老远,任凭车子继续发出樱桃炸弹般的低鸣声——一九六二年,缅因州立法将樱桃炸弹列为违禁品。

    他走得很辛苦,每一步都会扯动腹部的伤口,但还是走到了人行道。他停下脚步,抬头注视八层楼的砖造建筑。小时候的房子他记得的不多,这家旅馆、阿拉丁电影院和神学院是少数的例外。楼上的灯火几乎都熄了,只有正门两侧的毛玻璃球灯还亮着,被挥之不去的雾气包围着,在黑暗中散发出晕黄柔和的光芒。

    亨利吃力地往前,从两盏球灯中间走过,用肩膀将门推开。

    凌晨的大厅安静无声,地上铺着褪色的土耳其地毯,天花板是长方形嵌板拼成的巨幅壁画,描绘德里的伐木业年代。几张过度填塞的沙发和安乐椅,还有一个已经死气沉沉的大壁炉,柴架上摆着一截桦树干。真的木头,不是瓦斯,显示壁炉在德里旅馆并非只是大厅的摆饰。低矮的花盆种了植物,花木扶疏。通往酒吧和餐厅的玻璃门紧闭着。亨利听见里间办公室有电视声,音量很低。

    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大厅,裤子和衬衫都是血迹,手掌的皱褶也沾了血,鲜血划过他的额头,流过脸颊,看起来像迷彩一样。他眼窝凹陷,眼球肿胀,大厅要是有人,看到他一定会吓得尖叫逃跑。但大厅没人。

    他一按“往上”按钮,电梯门就开了。他看看手上的纸条,盯着楼层按钮沉思片刻,最后按了六楼。电梯门关上开始上升,机器发出微弱的嗡鸣声。

    就从最上面开始,然后一路往下。

    他沉沉靠上电梯后壁,眼睛半闭。电梯的嗡鸣声令人平静,就像下水道抽水站的机器。那天,那天的回忆不断浮现。一切似乎早就安排好了,他们只是照章演出。维克多和贝尔齐好像……呃,被下药了。他记得——

    电梯停了,他身体一震,肚子再度剧痛如绞。门开了,亨利踏进寂静的走廊(这里植物更多。悬垂植物。蜘蛛草。但他不想碰这些绿色的玩意儿,因为它们让他想起漆黑下水道里垂着的东西)又看了纸条一眼。卡斯普布拉克在609号房。亨利一手扶墙往目标走,在壁纸上留下淡淡的血迹(啊,但他只要遇到蜘蛛草就会绕道,避之唯恐不及)。他的呼吸又急又干。

    到了。亨利从口袋拿出折刀,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开始敲门。没有回应。他又敲了一次,这回更用力。

    “谁呀?”听来睡眼惺忪。很好。他一定还穿着睡衣,半梦半醒。他一开门,亨利就会将折刀直直捅进他脖子,喉结下方最脆弱的地方。

    “我是服务生,先生,”亨利说,“您夫人托我传话。”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有老婆吗?这么说可能太大意了。他冷静等候。他听见脚步声——穿着拖鞋的窸窣声。

    “米拉吗?”他的声音有些警觉。很好。待会儿还有更意外的。亨利的右太阳穴不停跳动着。

    “应该是吧,先生。她没有报名字,只说是您夫人。”

    门后沉默片刻,接着传来卡斯普布拉克拉动锁链的声响。亨利咧嘴微笑,摁下折刀握把上的按钮。咔嚓。他将刀举到脸颊边,蓄势待发。他听见转动门把的声音。再过一会儿,他就要将刀子插进那只瘦皮猴的喉咙里了。他等着。

    房门开了,埃迪看见斯坦利和理查德从卡斯特罗超市走出来,两人手上各拿着一个火箭牌甜筒在吃。“嘿!”他大喊,“嘿,等等我!”

    两人转身,斯坦利朝他挥手。埃迪加快脚步追上去,但他一只手臂裹着石膏,另一只手臂挟着骰子游戏的纸板,怎么也快不了。

    “你说啥,小埃?你说啥,孩子?”理查德用南方绅士的腔调问(听起来特别像华纳兄弟卡通里的莱亨鸡),“哎呀……哎呀……这孩子手臂断了!斯坦,你瞧瞧,这孩子手臂断了!哎呀……你就行行好,帮他拿纸板呗!”

    “我自己可以拿。”埃迪说,声音有一点喘,“我可以舔一口你的甜筒吗?”

    “你老妈不会答应的,小埃。”理查德难过地说,随即加紧猛啃,他才刚吃到中间的巧克力,他最爱的部分,“细菌哪,孩子!哎呀……说你吃别人吃过的东西可能染上细菌哪!”

    “我愿意冒险。”埃迪说。

    理查德心不甘情不愿地将甜筒递到埃迪嘴边……但埃迪才半认真地舔了两口,他就连忙收了回去。

    “你想吃的话,我剩下的都给你,”斯坦利说,“我吃完午餐还很饱。”

    “犹太人吃不多,”理查德解释道,“信仰的关系。”他们三个人并肩齐步,朝堪萨斯街和荒原走。德里仿佛沉浸在午后迷蒙中,昏昏欲睡。他们经过的房子几乎都拉下了百叶窗,玩具扔在草坪上,好像小孩都被匆匆叫进屋里上床睡午觉似的。轰隆的雷声从西边传来。

    “真的吗?”埃迪问斯坦利。

    “不是,埃迪,糊弄你的,”斯坦利说,“犹太人吃得和一般人一样多。”说完指着理查德,“比如他。”

    “我说啊,你对斯坦真的很坏,”埃迪对理查德说,“要是有人因为你是天主教徒,就编了一大堆屁话讲你,你会喜欢吗?”

    “天主教徒干的坏事可多了,”理查德说,“我爸有一回跟我说希特勒是天主教徒,他杀了几十亿犹太人。对吧,斯坦?”

    “嗯,应该是吧。”斯坦利说,表情有一点尴尬。

    “我妈听我爸这么跟我说,她气坏了。”理查德接着说,脸上浮现缅怀往事的微笑,“气到爆炸。我们天主教徒还搞宗教审判,做一些拷问、上拇指夹之类的事。我觉得所有宗教都很怪。”

    “我也是,”斯坦利轻声说,“我们家不够正统。因为我们吃火腿和培根。我甚至不晓得当个犹太人是什么意思。我在德里出生,偶尔会去班戈的犹太教堂参加赎罪日,不过——”他耸耸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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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4 08:51:53 | 显示全部楼层
    “火腿?培根?”埃迪听得一头雾水。他和他母亲是卫理公会的。

    “正统犹太人不吃那些东西,”斯坦利说,“摩西五经说人不能吃在泥巴里爬或在海底走的东西。我不晓得细节,但据说猪不合格,龙虾也是。”

    “真怪,”埃迪说完哈哈大笑,“我从来没听说宗教会告诉你什么能吃,什么不能,接下来就是告诉你要买哪一种汽油了。”

    “犹太汽油。”斯坦利说,说完自己笑了出来。理查德和埃迪都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你得承认,斯坦,那真的很怪,”理查德说,“我是说,就因为是犹太人,所以不能吃香肠。”

    “是吗?”斯坦利说,“你星期五吃肉吗?”

    “当然不,”理查德惊诧地说,“星期五不能吃肉,因为——”他开始笑了,“哦,好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天主教徒星期五吃肉真的会下地狱吗?”埃迪问,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完全不晓得他两代前的祖先是虔诚的波兰天主教徒,星期五吃肉对他们来说就和不穿衣服出门一样离谱。

    “呃,我告诉你吧,埃迪,”理查德说,“我其实不认为神会因为我星期五吃了波隆纳香肠三明治当午餐而送我下油锅,但何必冒险呢?你说是吧?”

    “也对,”埃迪说,“但我真的觉得很——”很蠢,他正想这么说,忽然想起波特莱太太在主日学校的课堂上说过一个故事。他那时还小,是小敬拜者,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波特莱太太说,从前有个坏小孩领圣餐时偷了圣餐面包藏在口袋里,回家之后将面包扔进马桶,想看会发生什么,结果——至少波特莱太太是这么告诉听得入迷的学生的——马桶里的水立刻变成血红色。波特莱太太说那是耶稣的宝血,那个小孩做了一件“亵渎”的事,因此神才让清水变色,警告他的灵魂可能会下地狱,因为他将耶稣的血肉扔进马桶。

    埃迪之前其实还挺喜欢领圣餐的。他去年才开始领。卫理公会用威尔奇葡萄汁代替红酒,圣体则是切成小块的“惊奇”面包,新鲜又有嚼劲。他很喜欢有吃有喝的宗教仪式,但听了波特莱太太的故事之后,他对宗教仪式的敬意便多了几分畏惧,觉得更令人信服。伸手去拿面包开始需要勇气,而他总是害怕自己会被电到……甚至面包会突然在他手中变色,变成血块,而教堂里会响起如雷的声音说:不够格!不够格!下地狱!下地狱!吃完圣餐后,他常会觉得喉咙紧绷,呼吸急促。他会焦急地等待祝祷结束,赶紧躲到玄关吸一口喷剂。

    别蠢了,长大一点后,他告诉自己,那只是个故事,而波特莱太太显然不是圣人——妈妈说她在基特里离了婚,常到班戈市的圣玛丽玩宾果,而真正的基督徒从不赌博,真正的基督徒让异教徒和天主教徒去赌博。

    母亲说的都很有道理,但他还是不放心。圣餐面包将马桶里的水变成血的故事让他忧心忡忡,啃噬着他,甚至让他失眠。有一天晚上,他忽然想到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就是自己偷一块圣餐面包,扔到马桶里看会发生什么。

    但那样的实验远超乎他的勇气。想到血在水中漫开,想到那充满指控和谴责的不祥画面,他就算再理性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他无法承受耶稣话语中的魔力: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这是我立约的血,为多人流出来的。

    没有,他始终没有做实验。

    “我觉得所有宗教都很怪。”埃迪说,但非常有力,他在心里补充道,甚至有魔力……这么说是亵渎吗?他开始回想他们在内波特街看到的东西,这才发现两者之间有着疯狂的类似:狼人也是从马桶出来的。

    “天哪,我看所有人都睡着了,”理查德说,漠然地将吃完的甜筒外包装扔进水沟,“你们见过这里这么安静吗?难道大家都跑去巴尔港了吗?”

    “嘿,各、各位!”威廉·邓布洛在他们背后大喊,“等、等等我!”

    埃迪开心地回头。他只要听见威廉的声音就很高兴。威廉骑着银仔绕过卡斯特罗大道转角,将迈克远远抛在后头。迈克的施文牌脚踏车可几乎是全新的呢。

    “唷嗬,银仔,冲吧!”威廉大喊。他加速到时速三十公里,夹在挡泥板上的扑克牌啪啪作响。接着他逆踩踏板,紧按刹车,漂亮地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轮胎痕。

    “结巴威!”理查德说,“你好吗,孩子?哎呀……哎呀呀……你好不好呀,孩子?”

    “我、我很好,”威廉说,“看到本、本或贝、贝弗莉了吗?”

    迈克追上他们,脸上都是小粒的汗珠:“你的车到底能跑多快啊?”

    威廉笑了:“我、我也不清、清楚,很、很快吧。”

    “我没看到他们,”理查德说,“他们可能在那里了,约会去了,两人对唱。啪啦、啪啦……呀答答答答答……甜心,你是我的美梦。”

    斯坦利·乌里斯发出呕吐的声音。

    “他在嫉妒,”理查德对迈克说,“犹太人不会唱歌。”

    “啪啪啪——”

    “哔哔,理查德。”理查德替他说了,所有人都笑了。

    他们又开始朝荒原出发。迈克和威廉推着车。他们起初聊得兴高采烈,但不久话就少了。埃迪看着威廉,发现他脸上挂着不安的神色,心想他可能也被安静影响了。他知道理查德只是开玩笑,但街上给人的感觉真的很像所有人都跑去巴尔港了……或其他地方。没有车,也没有推着装满日用品手推车回家的老太太。

    “真的很安静,对吧?”埃迪试探一句,但威廉只点点头。

    他们走到堪萨斯街靠近荒原的这一头,看见本和贝弗莉大吼大叫着朝他们这里跑来。贝弗莉的外表让埃迪吓了一跳。她通常都很整齐干净,头发永远洗过,扎成马尾,这会儿却挂满各式各样的污垢。她瞪着眼睛,神情狂野,一边脸颊擦伤了,牛仔裤上粘着干掉的垃圾,上衣也破了。

    本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小腹上下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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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4 08:52:0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不能去荒原,”贝弗莉喘着气说,“那些男生……亨利……维克多……他们在那里……刀子……他身上有刀……”

    “讲慢、慢一点。”威廉说。他立刻掌控全局,做起来毫不费力,近乎直觉。他看了跑过来的本一眼,本双颊泛红,硕大的胸脯剧烈起伏。

    “她说亨利疯了,威老大。”本说。

    “妈的,那家伙正常过吗?”理查德说,说完啐了一口。

    “闭、闭嘴,理、理查德。”威廉说,目光转回贝弗莉身上,“继、继续说。”埃迪将手悄悄伸到口袋里抓住喷剂,他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但显然不妙。

    贝弗莉让自己尽量镇定,开始交代来龙去脉,从她在街上遇见亨利、维克多和贝尔齐讲起。她没有提到她父亲——她觉得那件事太丢脸了。

    贝弗莉说完之后,威廉沉吟不语,手插口袋,头压得低低的,银仔的把手靠着他的胸膛。其他人静静等待,不时瞄向下坡边缘的栏杆。威廉沉思良久,没有人打断他。埃迪突然发现这可能是最后的行动了。所以今天才会这么安静,对吧?感觉整座城镇都离开了,只留下空荡荡的房子。

    理查德想起乔治相簿里忽然会动的相片。

    贝弗莉想起她父亲,还有他苍白的眼眸。

    本想起木乃伊和类似死肉桂的味道。

    斯坦利想起发黑滴血的牛仔裤和白得像皱纹纸的手。那双手也在滴血。

    “走,走吧,”最后,威廉说,“我们下、下去。”

    “威廉——”本一脸苦恼地说,“贝弗莉说亨利真的疯了,他想杀死——”

    “荒原不、不是他们的,”威廉指着右下方的匕首形绿地——矮树丛、浓密的树林、竹林和粼粼波光——他说,“那里不、不是他们的财、财产。”他环顾伙伴,表情坚决,“我已经受、受够被他们追、追杀的日子了,我们用石、石头大战打、打赢了他们,要再打、打败他们一、一次没、没有问题。”

    “可是,威廉,”埃迪说,“万一不只有他们呢?”

    威廉转头看他,埃迪发现威廉的脸疲惫、扭曲到了极点,让他吓了一大跳。那张脸庞令人害怕,但直到多年后,他已经长大成人,在图书馆聚会之后回到旅馆昏昏欲睡时,他才明白害怕的原因:那是一张濒临疯狂的男孩的脸,可能不比亨利更清醒、更能控制自己的决定。不过,原本的威廉还在,在那着魔、畏惧的眼神背后……那个愤怒、坚决的威廉依然没变。

    “嗯,”他说,“如果真、真是那、那样呢?”

    没有人回答。雷声隆隆,比刚才更近了。埃迪望着天空,看见黑压压的雷雨云从西方飘来。晚点一定会下雨,像他母亲偶尔说的“下得天昏地暗”。

    “我告、告诉你们怎、怎么办,”威廉看着他们说,“你们谁不、不想去的就不、不用跟我、我去,你们自、自己决定。”

    “我要去,威老大。”理查德低声说。

    “我也是。”本说。

    “那还用说。”迈克耸耸肩说。

    贝弗莉和斯坦利都同意去,埃迪也是。

    “我想你最好别去,小埃,”理查德说,“你的手臂,呃,看起来不太妙。”

    埃迪看着威廉。

    “我要他、他去,”威廉说,“你跟、跟着我,小埃,我会顾、顾着你。”

    “谢了,威廉。”埃迪说。威廉疲惫、半疯的脸忽然可爱了起来——可爱而且被爱着。他心里微微赞叹。如果他要我死,我想我会为他牺牲。这是什么样的力量?如果它能让你变成威廉现在这样,那可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没错,威廉有终极武器,”理查德说,“狐臭炸弹。”说完举起左手臂露出胳肢窝,用右手去扇。本和迈克笑了几声,埃迪也露出微笑。

    雷声再起,声音更近、更大,他们吓了一跳,缩在一起。风愈来愈大,吹得水沟里的垃圾乱飞。第一块乌云飞过围着一圈光晕的太阳,融去了他们七人的影子。风很冷,吹凉了埃迪裸露手臂上的汗水,让他打了个哆嗦。

    威廉看着斯坦利,说了一件很特别的事。

    “你带着鸟、鸟类图鉴吗,斯、斯坦?”

    斯坦利拍拍屁…口袋。

    威廉又看着所有人说:“我们下、下去吧。”

    他们鱼贯走下堤岸,只有威廉例外。他遵守诺言和埃迪并肩下坡。他让理查德将银仔推下堤岸,等所有人都下来之后,他将脚踏车放在桥下的老地方,大伙儿靠在一起四下张望。

    即将到来的风雨没有让天空转黑,连稍微变暗都没有,但光线变了。所有景物都变成了浮雕般的梦境,没有影子,轮廓鲜明清晰。埃迪觉得这光线非常熟悉,顿时腹部一沉,充满了恐惧与忧虑。他记得内波特街29号的房子就是这种光线。

    一道闪电在云上留下了刺青,亮得让他身体一缩。他一手遮脸,发现自己开始数数:一……二……三……雷鸣来了,声音有如咳出来的吠叫,又好像爆炸,像M-80的声音。他们靠得更紧了。

    “天气预报没说早上会下雨,”本不安地说,“报纸说是炎热多雾。”

    迈克打量天空,云层看起来像一艘艘黑底船,又高又重,迅速掠过原本覆盖着蓝天的薄霭。他和威廉吃完午餐从威廉家出来时,天空还是一片雾蓝。“风雨来早了,”他说,“从来没见过来得这么快的。”话才说完,天空便很配合地响了一声雷。

    “走、走吧,”威廉说,“我们把埃、埃迪的骰、骰子游戏纸、纸板拿到地、地下俱乐部去、去吧。”

    他们走上小径。这条小径是他们在水坝事件之后花了几周才踩出来的。威廉和埃迪走在最前面,肩膀擦过树丛的宽阔绿叶,其他伙伴跟在后头。强风再起,吹得树林和树丛的叶子沙沙作响。远方竹林发出诡异的声响,很像丛林故事里的鼓声。

    “威廉?”埃迪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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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4 08:52:20 | 显示全部楼层
    “干吗?”

    “我知道电影才会这么演,可是……”埃迪浅笑一声说,“我觉得好像有人在看我。”

    “哦,他、他们就在附、附近,肯、肯定的。”威廉说。

    埃迪紧张地四下张望,将游戏纸板抓得更紧一点。他打开门,发现恐怖漫画里的怪物出现在眼前。

    一个浑身是血的幽灵站在门口,除了亨利·鲍尔斯,不可能是别人。他看起来像是刚从墓里爬出来的尸体,脸庞僵硬如巫医面具,满是恨意与杀气。他把右手举到颊边。埃迪瞪大眼睛,吓得猛然吸气,亨利的手往前猛刺,折刀有如丝绸般闪闪发亮。

    埃迪想也不想——没时间想,一想就会丧命——立刻将门关上。门打到亨利的前臂,撞偏了刀子,从埃迪脖子旁不到三厘米的地方狠狠扫过。

    亨利的手臂夹在门板和侧柱之间,闷哼一声,松开了手掌,刀子咔嗒掉在地上。埃迪伸脚一踢,将刀踢到电视机底下。

    亨利使劲撞门。他体重比埃迪多了九十多斤,埃迪像娃娃似的飞了出去,膝盖撞到床缘,整个人趴倒在床上。亨利走进房间将门关上,转上门锁。埃迪坐起身来,双眼圆睁,喉咙开始嘶嘶出声。

    “好了,娘娘腔。”亨利说,眼睛朝地板瞄了一眼寻找刀子,但没看到。埃迪伸手到床头桌上乱摸,抓到一瓶巴黎水。他稍早之前点了两瓶。这一瓶还没喝过。他去图书馆之前因为神经抽痛,而且胃酸过多,所以喝了另一瓶。巴黎水对消化很有帮助。

    亨利放弃找刀,开始朝他走来。埃迪拿起桃形的绿色瓶子往床头桌边缘一敲,矿泉水气泡喷了满桌,嘶嘶作响,几乎淹过了桌上的所有药瓶。

    亨利的裤子与衬衫都被新鲜和半干的血浸透了,沉甸甸的,右手弯成很奇怪的角度。

    “小娘炮,”他说,“看我怎么教你扔石头。”

    亨利走到床边伸手要抓埃迪;埃迪还搞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从他开门到现在还不到四十秒。亨利向他抓来,埃迪拿着巴黎水的瓶底朝他猛挥,啪一声正中脸颊,在亨利脸上划出一道开口,戳穿了他的右眼。

    亨利发出沙哑的惨叫,摇摇晃晃退后,被剜出的眼睛流着黄白色液体,松垂在眼窝外,脸颊鲜血如喷泉狂喷。埃迪的叫声响多了。他从床上起身,走向亨利——或许去帮他吧,他也不晓得——亨利再度朝他扑来。埃迪拿起破瓶子当成西洋剑往前刺,这回绿玻璃的尖端深深插进亨利的左手,割伤了他的手指,鲜血直流。亨利低吼一声,感觉很像清喉咙。他举起右手狠狠推开埃迪。

    埃迪往后飞了出去,撞到书桌。他左臂扭到背后,整个人重重压了下去,霎时痛得像烈火狂烧。他觉得之前骨折的地方又裂了。他紧紧咬牙,才没有让自己叫出声来。

    阴影遮去了灯光。

    亨利·鲍尔斯站到他面前,身体前后摇晃,膝盖虚弱无力,左手流着血,滴在埃迪睡袍的前襟上。

    埃迪手里还抓着破瓶子。他趁亨利膝盖一软时,将尖锐的瓶底朝上对准,瓶盖抵着自己的胸口。亨利像大树一样倒下来,朝瓶子撞去。埃迪感觉瓶子在他手中碎了,剧烈的刺痛瞬间蹿上了还压在背后的左臂。他手上再度感到温热,但不确定是亨利的血,还是他的。

    亨利像被钓上来的鳟鱼一样不停抽搐,鞋子在地毯上拍呀拍的,打出切分音的节奏。埃迪闻到他腐味浓郁的口臭。不久,亨利全身僵直地翻了过来,瓶子从他胸前穿出,角度很怪,瓶盖对着天花板,仿佛瓶子是从他体内长出来的。

    “咕。”亨利嘟囔一声就没再说话了,眼睛瞪着天花板。埃迪觉得他可能死了。

    晕眩感一波波扑了上来,想将埃迪淹没。他努力不让自己晕倒,先用膝盖撑起身子,最后站了起来。他将断臂收回胸前,身体又是一阵剧痛,让他脑袋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气喘吁吁,吃力地走到床头桌前,从气泡水洼里拿起喷剂,塞进嘴里摁了一下。喷剂的味道让他颤抖,他又摁了一次。他回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那是亨利吗?可能吗?确实是。他老了,小平头灰多于黑,身体又肥又白,但确实是亨利没错。亨利死了。亨利终于——

    “咕。”亨利低哼一声坐了起来,双手对空猛抓,仿佛想抓住只有他才看得见的东西。他被剜出的眼睛不停滴着液体,眼球下缘肿得厉害,已经垂到脸颊。亨利转头看见埃迪缩着身子退到墙边,便试着站起来。

    他张开嘴巴,一道血柱从他口中喷出,他又倒了下去。

    埃迪心脏狂跳,慌忙伸手寻找电话,结果将电话机从桌上撞到了床上。他抓起话筒拨了零,铃声响了又响,响了又响。

    快点,埃迪心想,下面的人在做什么?打手枪吗?拜托,快点接,他妈的给我拿起电话!

    铃声响了又响。埃迪盯着亨利,心想他随时可能再站起来。血,天哪,到处都是血。

    “服务台。”话筒另一头终于传来模糊、令人不悦的声音。

    “请转接威廉·邓布洛先生的房间,”埃迪说,“愈快愈好。”他竖起另一只耳朵倾听隔壁房间的动静。他们刚才闹得多大声?会有人来敲门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确定吗?”接待员问,“现在是凌晨三点十分呢。”

    “没错,快点!”埃迪差点就吼了,抓着话筒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另一只手臂则像黄蜂叮咬似的又痒又痛。亨利又动了吗?没有,当然没有。

    “好啦,好啦,”接待员说,“冷静一点,老兄。”

    埃迪听见咔嗒声,接着是旅馆电话的沙哑铃声。快接,威廉,快点——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恐怖但很有可能的事:万一亨利已经去过威廉的房间了呢?或是理查德、本或贝弗莉的房间?或者亨利先去了图书馆?亨利之前一定在别的地方,若非其他人削弱了他的力量,这会儿死在地上的绝对是埃迪,胸前插着折刀,就像矿泉水瓶插在亨利腹部一样。还是亨利先找了其他人,趁他们半梦半醒、意识模糊的时候下手,就像刚才对付他一样?他们会不会全死了?这些念头实在太可怕了,要是威廉房间的电话再没人接,他一定会尖叫。

    “求求你,威老大,”埃迪低声道,“拜托你在,兄弟。”

    电话通了,威廉的声音(依然那么谨慎)传来:“喂?”

    “威廉,”埃迪说……几乎口齿不清,“威廉,谢天谢地。”

    “埃迪?”说完威廉的声音稍微变弱,跟另一个人说话,告诉对方是谁来电,接着声音再度变强:“怎、怎么了,埃、埃迪?”

    “亨利·鲍尔斯。”埃迪说着又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位置变了吗?这回很难相信没有。“威廉,他来旅馆了……我把他杀了。他有刀。我想……”他压低声音,“我想就是他当年用的那一把。我们逃到下水道那天,你还记得吗?”

    “我、我记得,”威廉明快地回答,“听好了,埃迪,我要你到后、后头叫小、小本过来。”

    “好。”埃迪说完便回头叫人。他们快到空地了。阴沉的天空雷声隆隆,风势愈来愈强,吹得树丛频频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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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4 08:52:33 | 显示全部楼层
    他们走到空地时,本赶了上来。地下俱乐部的活门开着,在绿地中央开出一块突兀的黑。河水声非常清晰,威廉忽然非常确定这是他童年最后一次听见这个声音,造访这个地方。他深吸一口气,嗅闻泥土、空气和远方垃圾堆的味道。垃圾堆有如火山冒着烟,似乎不晓得该不该爆发。他看见一群鸟越过火车铁桥,朝老岬区飞去。他抬头望着翻腾的云。

    “什么事?”本问。

    “他们为、为什么不来抓、抓我们?”威廉问,“他们明、明明在这、这里,埃迪说、说得没错,我感觉得、得到。”

    “是啊,”本说,“我想他们可能笨到以为我们会回地下俱乐部,这样他们就能瓮中捉鳖了。”

    “可、可能吧。”威廉说。他忽然对自己的口吃感到无助和愤怒。这个毛病让他讲话快不起来。也许那些事情本来就说不清楚——他觉得自己可以看穿亨利的眼睛,还有他和亨利虽然彼此对立,但其实很相似,都只是两…敌对力量手下的棋子。

    亨利希望他们起身反抗。

    它希望他们起身反抗。

    然后被杀。

    他脑中爆开一道凛冽的白光,让他不寒而栗。他们将成为受害者,被乔治遇害以来便一直盯着德里的杀手灭口。七个人都是。他们的尸体也许会被人发现,也许不会,要看它能不能保护亨利,又会不会保护他——或者还包括维克多和贝尔齐。没错,对外人来说,对其他镇上居民而言,我们是杀人魔的手下冤魂。其实没错,从某个可笑的角度来说确实如此。它要我们死。亨利只是它执行谋杀的工具,免得亲自露面。我想我会是第一个——贝弗莉和理查德或许能保护其他人,迈克或许也行。但斯坦利很害怕,本也是,即使我认为他比斯坦利强。埃迪断了一只手臂。我为什么要带他们来这里?天哪!为什么?

    “威廉?”本紧张地说。其他人已经跟了上来,和他们一起站在地下俱乐部边缘。雷声再次响起,树丛摇晃得更加急切。风雨欲来,天色渐渐昏暗,竹林依然沙沙作响。

    “威廉——”这回是理查德喊他。

    “嘘!”他呵斥一声。其他人看见他着魔般的发亮眼神,都不安地闭上嘴巴。

    他盯着矮树丛,注视穿入树丛通往堪萨斯街的蜿蜒小径,觉得自己的心神忽然跳升一级,进入更高的境界。他不再口吃,直觉有如急流般不断灌入他的思绪中——仿佛一切都朝他涌来。

    开头是乔治,结尾是我和我的朋友,之后就将结束(再次)再次结束。没错,再一次,因为之前发生过,最后一定有人牺牲,会发生可怕的事为它的活动画下句点,我不晓得自己怎么会知道,但就是晓得……而且他们……他们……

    “是他们让、让事情发、发生的。”威廉喃喃自语,瞪大眼睛望着羊肠小道,“当、当然是他、他们。”

    “威廉?”贝弗莉担忧地问。斯坦利站在她身旁,穿着蓝色马球衫和斜纹裤,个头很小,仪容整洁。迈克站在贝弗莉的另一旁,神情专注地看着威廉,仿佛想读出他的心思。

    是他们让事情发生的,总是他们,事情会平息,事情会继续,它……它……

    (会沉睡)

    会沉睡……或像熊一样冬眠……然后重来一遍,而他们知道……民众知道……他们知道这就是它的存活之道。

    “我带、带、带——”

    哦老天求求你拜托拜托他双手握拳天哪求求你打在柱子上让我把话说完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哦天哪老天爷求求你让我好好把话说完!

    “我带你、你们到这、这里来,因为哪、哪里都不、不安全。”威廉说,唇边堆满唾沫,他用手背抹掉,“德、德里就是它,你、你们懂、懂吗?”他瞪着他们,吓得他们微微后退,眼睛闪闪发亮,充满了强烈的恐惧。“德、德里就是、是它!不、不管去哪、哪里……只要被、被它抓、抓到,他们不、不会看、看到,不会听、听到,也不会知、知道。”他看着他们,语气近乎哀求,“你们难、难道看不出、出来吗?我们能做、做的只是把开、开始的事、事情做、做完。”

    贝弗莉看见罗斯先生站起来看着她,折好报纸走回屋里。他们不会看见,不会听到,也不会知道,而父亲打算杀了我。

    (贱人把裤子脱下来)

    迈克想起他到威廉家吃午餐。威廉的母亲又在梦游状态,似乎完全没看到他们两人,兀自读着亨利·詹姆斯的小说,让他们自己做三明治,站在流理台慢慢啃完。理查德想到斯坦利整洁但空空荡荡的家。斯坦利有一点惊讶,母亲午餐时间几乎都会回家,就算偶尔不在,也会留字条说她人在哪里,但今天却没有字条,车子也不在,什么都没有。“可能和她朋友黛比去购物了吧。”斯坦利微微皱着眉说。他只好自己动手做鸡蛋沙拉三明治。理查德完全忘了这件事,现在才想起来。埃迪想到他母亲。他拿着骰子游戏板出门时,平常的叮咛半句也没听到:小心点,埃迪,下雨记得找地方躲,埃迪,别给我玩粗鲁的游戏,埃迪。她没问他有没有带喷剂,也没叫他几点之前回家,甚至没警告他“别跟那些野孩子厮混”。她只是盯着电视上的肥皂剧,仿佛他不存在。

    仿佛他不存在。

    上面所有想法都说明同一件事:从早上醒来到午餐结束,他们都成了鬼魂。

    鬼魂。

    “威廉,”斯坦利突然说,“要是我们穿过去呢?穿过老岬区?”

    威廉摇摇头:“我想不、不行。我们可、可能会在竹、竹林被抓……或是流、流沙……或坎、坎都斯齐、齐格河里真、真的有食、食人鱼……或是其、其他东西。”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丧命场面。本看见树丛忽然变成吃人树。贝弗莉看见水蛭四处飞舞,就像垃圾场那台冰箱里的怪虫。斯坦利看见竹林里的污浊地面吐出被传说中的流沙吞噬的儿童尸体。迈克·汉伦想象长着可怕利齿的小恐龙突然从腐树的树缝里奔出来攻击他们,将他们咬成碎片。理查德看见他们跑到火车铁桥底下,被“匍匐之眼”从上袭击。埃迪看见他们爬上老岬区的堤岸,发现麻风病人就站在顶端,松垮的皮肉爬满蛆和甲虫,正在等他们自投罗网。

    “要是我们能想办法出城……”理查德喃喃道。这时天上忽然雷声大作,有如怒吼,让他吓得身子一缩。雨开始下了,虽然还只是一阵一阵,不过很快就会大雨滂沱了。迷蒙的宁静已经消失,仿佛根本不存在。“只要能离开这个他妈的鬼城,我们就安全了。”

    贝弗莉才说了“哔哔”两声,一块石头就从茂盛的树丛里飞了出来,打中迈克的头。迈克蹒跚后退,鲜血从浓密的发间渗了出来,要不是威廉及时扶住,迈克一定会跌倒。

    “让我教你们怎么扔石头!”亨利嘲讽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威廉看见其他伙伴张目四望,准备各奔东西。但要是他们四散开来,那就真的完了。

    “本、本!”他厉声说。

    本转头看他:“威廉,我们得逃命了,他们——”

    又两块石头从树丛里飞了出来,一块命中斯坦利的大腿,斯坦利尖叫,但惊讶多于疼痛。贝弗莉闪过另一块石头。石头落在地上,滚过地洞的活门。

    “你、你还记得第、第一天到这、这里的情、情形吗?”威廉对着雷声大吼,“放暑、暑假那、那天。”

    “威廉——”理查德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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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4 08:52:47 | 显示全部楼层
    威廉挥手要他闭嘴,眼睛依然盯着本,让他不敢乱动。

    “当然。”本回答,一边吃力地眼观四方。树丛疯狂摇摆晃动,几乎像巨浪一样。

    “排、排水道,”威廉说,“抽、抽水站,那就是我、我们要去的地、地方,快带、带路!”

    “可是——”

    “快、快带路!”

    石头连珠炮似的从树丛射出来,威廉看见维克多·克里斯的脸一闪而过,神情惊恐而又兴奋,仿佛嗑了药。这时,一块石头迎面砸中他的脸颊。幸好迈克一把抓住他,他才没有扑倒。他头晕眼花,脸颊麻痹,过了一会儿疼痛感才如波浪袭来。他感觉自己血流满面。他用手擦拭脸颊,痛得身子一缩。他看了看手上的血,将它擦在牛仔裤上。他的头发迎风乱舞。

    “结巴鬼,我来教你怎么扔石头!”亨利半笑半吼地说。

    “快、快带路!”威廉大叫。他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叫埃迪去找本了。他们的目的地是抽水站,那个抽水站,只有本知道地方。坎都斯齐格河两岸都有抽水站,间隔有长有短。“就是那、那里!从那里进、进去!去找、找它!”

    “威廉,你怎么会知道?”贝弗莉大喊。

    他朝她怒吼,朝他们咆哮:“我就是知道!”

    本舔舔嘴唇,望着威廉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接着便穿过空地朝河边走去。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天空,照得天空紫白一片,随即雷声大作,吓得威廉双脚发软。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从他鼻尖前飞过,击中本的臀部。本痛得哀号,伸手去摸被打中的地方。

    “哈哈,肥仔!”亨利又是半笑半吼地说。枝叶窸窣偃倒,威廉从树丛里走了出来。雨水不再装模作样,开始倾盆而下。大雨打在亨利的小平头和眉毛上,流过他的脸颊。他龇牙咧嘴,狞笑着说:“看我教你们怎么扔——”

    迈克发现一块他们搭地下俱乐部屋顶剩的木板,便拿起来扔了出去。木板翻转两圈,正中亨利的额头。亨利尖叫一声,像想到绝妙点子的人一样手拍额头,重重坐到地上。

    “快、快跑!”威廉嘶吼道,“跟着本、本!”

    树丛又传来窸窣和压折声。窝囊废俱乐部的其他成员跟着本往河边跑,贝尔齐和维克多走出树丛,亨利站了起来,三人开始狂追猛赶。

    那天傍晚事过境迁之后,本回想当时跑过树丛,只记得零星的片段。他记得沾满雨水的树叶打在他脸上,让他全身又冷又湿。他感觉雷电交加,亨利大声咆哮,要他们停下来决一死战。坎都斯齐格河愈来愈近,亨利的怒吼和河水声混在一起。他只要慢下脚步,威廉就会用力打他的背,要他快点。

    万一我找不到呢?万一我找不到那个抽水站呢?

    他吸气、吐气,胸部鼓胀欲裂,喉咙热辣辣的,带着血味。他身侧划开一道伤口,被石头打到的屁…隐隐作痛。贝弗莉刚才说亨利想杀了她,本这会儿相信了,完全信了。

    河岸忽然出现,害他差点冲进河里,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但春天冰融淘空了土壤,因此他还是跌了一跤,摔进湍急的河水边。他的衬衫被撩到背部,皮肤沾满了半干的泥巴。

    威廉挤到他身边,将他一把拉了起来。

    其他伙伴陆续冲出河边的茂密树丛,理查德和埃迪最后。理查德一手搂着埃迪的腰,眼镜滴着雨水滑到鼻尖,感觉随时会掉。

    “在、在哪里?”威廉大吼。

    本左看右看,知道时间有限,性命攸关。河水似乎已经涨高了,阴沉的天空让波涛汹涌的河面看起来有如石板。河岸长满矮树丛和小树,全都随着强风的节奏摇摆。他听见埃迪气喘吁吁,呼吸不过来。

    “在、在哪里?”

    “我不知——”他话没说完,就看见那棵倾斜的树和树下的洞穴。他那天便是躲在那里。他在洞里睡着了,醒来听见威廉和埃迪在附近闲晃。接着那群恶少来了……见到了……踢坏了。各位拜拜啰,那个拦河坝真的很差劲,还不如不要盖。

    “那里!”他大喊,“那边!”

    闪电凌空,这回本听见电光嗞嗞作响,感觉像过载的模型火车变压器。闪电击中树木,发出蓝白色的火光,将盘根错节的树干底部打成碎片,成了巨人的牙签。树干扑通一声掉进河里,水花冲天。本吓得倒抽一口气,闻到炽热而原始的焦味。只见一团火球从树洞蹿出,忽然变亮随即熄灭。雷声轰隆,不在天上,而在他们四周,仿佛他们就站在雷电中央。大雨滂沱。

    威廉推了他背后一把,让他回过神来:“快、快走!”

    本跌跌撞撞沿着河边涉水前进,头发垂到眼前。他跑到那棵树旁——树根下的洞穴已经毁了——翻了过去,脚趾卡进潮湿的树皮,擦伤了手和前臂。

    威廉和理查德帮埃迪翻过树,埃迪跌了一跤,但本抱住他,两人一起摔到了地上。埃迪哀号一声。

    “你还好吗?”本大吼。

    “应该吧。”埃迪吼了回去,站起身来。他手忙脚乱掏出喷剂,差点弄丢了,幸好本及时接住。埃迪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将喷剂塞进嘴里摁了一下。

    理查德翻过来,然后是斯坦利和迈克。威廉将贝弗莉推到树上,本和理查德从另一边抱她下来。她的头发贴在头上,牛仔裤变成了黑色。

    威廉最后翻树。他爬上树干,双腿往另一边甩。他看见亨利和另外两个人涉水朝他们奔来。他一边滑下树干,一边大喊:“石、石头!扔石头!”

    河边石头很多,而被闪电劈倒的树是完美的掩护。转眼间,他们七人已经开始朝亨利和他的同党狂扔石块。亨利他们已经快到树旁了,正好进入射程范围。石头打在他们胸口、手脚和脸上,逼得他们往后退,又气又痛得大叫。

    “还想教我们扔石头咧!”理查德大吼,朝维克多扔了一颗鸡蛋大小的石头,正中对方肩膀,弹向天空。维克多高声哀号。“哎呀……哎呀呀……还说要教我们呢,孩子!我们学得可好了!”

    “没错!”迈克尖叫,“怎么样,喜欢吗?”

    没人回应。亨利、维克多和贝尔齐退到射程外,三人靠在一起。不久,他们爬上河岸,但小水流将岸边泥土弄得千疮百孔,又湿又滑,让他们走得跌跌撞撞,必须抓着树枝才能撑住身子。

    他们消失在矮树丛中。

    “他们想绕过来,威老大。”理查德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没、没关系,”威廉说,“走、走吧,小、小本,我们跟、跟着你。”

    本沿着河岸走走停停(觉得亨利和他同党随时会冲到他面前),发现抽水站就在将近二十米外。其他人跟在后面。他们看见对岸也有涵管,一个很近,另一个在上游近四十米处,两个都涌出大量泥水到坎都斯齐格河中,眼前的涵管却只是涓涓细流。而且本发现没有嗡鸣声,抽水设备出现故障了。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威廉……同时有点害怕。

    威廉看着理查德、斯坦利和迈克说:“我们得、得把盖子掀、掀开。过来帮、帮我一把。”

    铁盖上有握把,可是被雨水弄得非常滑溜,而且盖身重得离谱。本凑到威廉身旁,威廉将手移开一点,让本有地方可抓。本听见涵管里有滴水声,带着回音,听起来不舒服,很像水滴入井里的声响。

    “拉!”威廉大吼,五个男孩齐力猛拉,铁盖发出难听的声响,动了一点。

    贝弗莉挤到理查德身旁抓住铁盖,埃迪用没受伤的手使劲地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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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4 08:53: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二、三,推!”理查德大声吆喝。铁盖吱嘎移动,涵管口又开了一点,露出弦月般的黑洞。

    “一、二、三,推!”

    弦月变大了。

    “一、二、三,推!”

    本死命地推,推得眼冒金星。

    “退后!”迈克大喊,“好了,好了!”

    所有人退开,看着巨大的圆盖翻倒在地,在湿土上划出一道泥痕,有如过大的西洋棋盘反扣在岸边。盖子上的甲虫一哄而散,爬进纠结的草丛里。

    “真恶心!”埃迪说。

    威廉往管内窥探,只见铁梯一路向下,直达一圈黑水边,水面被雨水打得斑斑点点,有如痘疤。抽水泵安安静静立在中央,半浸在水里。他看见水从水管流向抽水站,不禁心里一沉:这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底下那里。

    “埃、埃迪,你抓、抓着我。”

    埃迪一脸不解望着他。

    “就像背小、小孩,用没、没受伤的手抓、抓牢。”他边说边示范。

    埃迪懂了,但不想做。

    “快点!”威廉火了,“他、他们就快、快来了!”

    埃迪一手勾住威廉的脖子,斯坦利和迈克推他屁…,让他双脚扣住威廉的腰。威廉跌跌撞撞晃到涵洞上方,本发现埃迪紧紧闭上眼睛。

    除了雨声,他还听见别的声音:枝叶弹开、断折的声音,还有说话声。亨利、维克多和贝尔齐。真是世上最丑恶的追逐战。

    威廉抓着涵管粗糙的水泥边缘,小心翼翼一步一步摸索着往下爬。铁梯很滑,埃迪的手死扣着他的脖子。威廉总算体会到埃迪哮喘发作时的感受了。

    “威廉,我好怕。”埃迪低声说。

    “我、我也是。”

    威廉放开水泥边缘,改抓最高的那根横梯。虽然埃迪几乎把他勒死,而且好像重了近四十斤,威廉还是暂停片刻,注视荒原、坎都斯齐格河和奔腾的云。刚才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坚决而不恐惧的声音——要他下去前好好看一眼,以防再也看不到地上的世界。

    于是他看了,接着开始背着埃迪往下爬。

    “我快抓不住了。”埃迪吃力地说。

    “没、没关系,”威廉说,“我们就快、快到了。”

    他一脚踩入冰冷的水中,用脚尖找到第二根横梯的位置。下面还有一根横梯,之后就没了。他站在及膝的水中,抽水机就在旁边。

    他蹲下让埃迪下来。冰水浸透他的裤子,让他打了个哆嗦。他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没那么热,但埃迪的手臂不再勒着他的脖子,真好。

    他抬头望向管口,距离大约三米,其他伙伴围在管边探头往下看。“下、下来吧!”他大喊,“一次一、一个!快、快点!”

    贝弗莉第一个下去。她轻轻松松跨入涵管抓住铁梯。斯坦利第二,其他人陆续跟上,理查德殿后。下去之前,他竖起耳朵留意亨利和他同党的动静。从他们吃力前进发出的声响判断,他们可能稍微偏左,但肯定不会错过抽水站。

    这时,维克多大吼:“亨利!在那里!我看到托齐尔了!”

    理查德转头一看,发现他们朝他冲来。维克多跑在最前面……但亨利狠狠将他推开,让他跪倒在地上。亨利果然有刀,挺大的小刀,刀刃不停地滴水。

    理查德朝涵洞里瞄了一眼,看见本和斯坦利正在扶迈克下梯子,便翻身爬了进去。亨利看出他的用意,朝他咆哮。理查德哈哈狂笑,左手猛力一拍右手的手肘,前臂对着天空,手掌握拳,比出可能是世上最老的姿势。亨利当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立刻竖起中指。

    “准备死在下面吧!”他怒吼道。

    “走着瞧!”理查德哈哈大笑吼了回去。他很怕钻进这个水泥喉咙,然而就是止不住笑。他用爱尔兰警察的腔调高声说:“拜托,好小子,爱尔兰佬的好运是用不完的!”

    草地湿滑,亨利滑了一跤,一屁…跌在地上,离理查德不到六米。理查德双脚踩在抽水站内壁的第一根横梯上,露出头和胸膛。

    “哈,满地香蕉滑一跤!”理查德大喊,像打胜仗一样兴奋,接着急忙忙冲下铁梯。梯子很滑,他差点摔倒,幸好威廉和迈克及时抓住,他才只跪在水里。其他人围着抽水泵,理查德全身颤抖,感觉背部一…热流和寒意在互相追逐,但就是停不住笑。

    “你真该看看他那副样子,威老大,从来没那么狼狈,爬不起——”

    亨利的脑袋出现在涵管开口,脸上都是树枝和蔷薇的擦伤。他眼里闪着怒火,口中念念有词。

    “好了,”他朝底下大喊,水泥涵管响起单调的共鸣,不算回音,“我来了,等着受死吧!”

    他一脚跨进涵管,用脚尖找到最上面的横梯,另一脚接着跨进来。

    威廉大声说:“等他再、再下来一点,我、我们就扑上、上去抓住他,把他、他拉下来压、压进水里,了、了解吗?”

    “遵命,长官。”理查德说完举起颤抖的手,向威廉敬礼。

    “了解。”本说。

    斯坦利朝埃迪眨眨眼睛,但埃迪一头雾水——他只觉得理查德疯了,笑得像个疯子一样。亨利·鲍尔斯——恐怖的亨利·鲍尔斯——就要爬下来把他们当成老鼠杀了,他还在笑。

    “我们都准备好了,威廉!”斯坦利大吼。

    爬到第三个横梯的亨利突然僵住,转头看了一下底下的窝囊废们,脸上头一回出现迟疑的神情。

    埃迪恍然大悟。他们如果想下来,一次只能一个人。跳的话太高,而且会撞到抽水泵,而他们七人正围成一圈守株待兔。

    “来、来呀,亨、亨利,”威廉开心地说,“你还在等、等什么?”

    “对呀,”理查德附和道,“你不是喜欢揍小孩吗?来呀,亨利。”

    “难道你跟鸡一样胆小?”本说完开始学鸡叫。理查德立刻配合,其他伙伴也跟着叫了起来。嘲弄的鸡叫声在潮湿、滴水的管内回荡。亨利左手拿刀低头看着他们,脸色和老砖墙一样黑。他熬了三十秒才往外爬。窝囊废俱乐部的成员狂喝倒彩,嬉笑怒骂。

    “好、好了,”威廉低声说,“我们得进下、下水道里了,快、快点。”

    “为什么?”贝弗莉问,但威廉不需要回答,因为亨利又出现在洞口,朝管里扔了一块足球大小的石头。贝弗莉尖叫,斯坦利干吼一声,拉着埃迪将他推到弧壁边。石头击中抽水泵的生锈外壳,发出悦耳的“乓”声。石头弹向左边,打在水泥壁上,距离埃迪不到十五厘米。一块水泥碎片打在他脸上,痛得要命。石头落进水里,水花四溅。

    “快、快点!”威廉又吼了一次,所有人立刻朝下水道口挤去。下水道的直径大约一米五,威廉要伙伴们一个一个进去(他脑中瞬间闪过马戏团的景象:一群大块头小丑从小车里钻出来。多年后,他将这个意象写进了《暗流》),自己殿后。进去前,他又闪过一块石头。他们看着更多石头落到管里,几乎都打在抽水泵外壳上,四处乱弹。

    石头停了之后,威廉探头张望,发现亨利又开始爬梯子,而且速度飞快,便朝伙伴们大喊:“抓、抓住他!”理查德、本和迈克跟着威廉吃力地冲了出去。理查德高高跃起,抓住亨利的脚踝。亨利大声咒骂,像要踹开小恶犬似的拼命踢脚——小猎狗,或是京巴。理查德一手抓着横梯,让自己站得更高,真的咬了他的脚踝。亨利哀号一声慌忙抽腿,一只乐福鞋扑通掉进水里,立刻沉了下去。

    “你咬我!”他尖叫,“你咬我!你他妈的竟然咬我!”

    “没错,还好我春天打了破伤风疫苗!”理查德说完朝亨利扑了过去。

    “轰炸他们!”亨利气急败坏,“轰炸他们,把他们炸回石器时代!炸得脑袋开花!”

    石头再度飞落,男孩急忙退回下水道里。迈克被一块小石头击中手臂,他缩着身体紧握手臂,直到疼痛散去。

    “我们僵持住了,”本说,“他们下不来,我们上不去。”

    “我、我们不上、上去,”威廉悄声说,“你们应该知、知道,我们不、不会再上、上去了。”

    所有人用受伤和恐惧的眼神望着他,没有人说话。

    亨利半是恫吓、半是嘲讽的声音飘了下来:“我们可是能在这里等一整天哦,小鬼!”

    贝弗莉从刚才就转身观察下水道。里头的光线很快就黑了,看不到什么,她只见到一条水泥通道,水淹到三分之一,水流湍急。她发现水位已经比刚才他们第一次挤进来时高了,可能是抽水泵没有作用,因此排向坎都斯齐格河的废水不多。贝弗莉感觉幽闭恐惧症掐住了她的喉咙,将皮肤变成了法兰绒。水要是再高一点,他们就会被淹死了。

    “威廉,我们非去不可吗?”

    威廉耸耸肩,他的动作说明了一切。没错,他们非去不可。不然呢?被亨利、维克多和贝尔齐追杀,死在荒原吗?还是被城里某个东西(或许是更糟的东西)干掉?贝弗莉已经很明白他的想法了。他的耸肩没有半点结巴。他们最好主动出击,把它逼出来,就像西部电影里的对决,只不过更干脆,更勇敢。

    理查德说:“威老大,你跟我们提过的那个仪式叫什么?就是图书馆书里讲的那个仪式。”

    “Ch、Ch、Chüd。”威廉说,同时笑了笑。

    “Chüd,”理查德点点头,“你咬它舌头,它咬你舌头,对吧?”

    “没、没错。”

    “然后讲笑话。”

    威廉点点头。

    “真好笑,”理查德看着漆黑的下水道说,“我一个笑话都想不出来。”

    “我也是。”本说。恐惧沉沉压着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好想像个小婴儿那样坐在水中大哭,只有一件事让他没这么做,那就是威廉的镇定不移……还有贝弗莉。他宁可死了,也不想让贝弗莉发现他在害怕。

    “你知道这条下水道通往哪里吗?”斯坦利问威廉。

    威廉摇摇头。

    “你知道怎么找到它吗?”

    威廉又摇头。

    “接近时就知道了,”理查德忽然插嘴说,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既然非做不可,那就出发吧。”

    威廉点点头:“我、我先走,然后是埃、埃迪、本、本、贝、斯坦和迈、迈克。理、理查德,你殿、殿后。所、所有人一、一手搭在前、前一个人、人的肩上,里面会很、很黑。”

    “你们还不出来?”亨利·鲍尔斯咆哮道。

    “我们会出去的,”理查德喃喃自语,“从某个地方。”

    他们像一群盲人般走成一排。威廉回头望了一眼,确定每个人都伸手搭在前一人肩上,接着他微微向前弯腰对抗急流,带着伙伴走进他一年前为弟弟做的纸船漂入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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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5 08:42: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循环终结

    汤姆·罗根做了一个很扯的梦。他梦见自己杀了父亲。

    他知道这个梦很扯。他父亲在他小学三年级时就过世了。呃……说他“过世”可能不太正确,应该说“自杀”才对。拉尔夫·罗根灌了一杯碱水杜松子酒,上西天用的。之后,汤姆就由哥哥姐姐照顾,但所谓的照顾有名无实,只要他们一个不高兴,他就会挨打。

    所以,他不可能杀死父亲……然而在那个吓人的梦里,他握着一根看似无害的握把抵着父亲的脖子……只是那握把并非无害,对吧?握把顶端有一个按钮,按下去刀刃就会弹出来,直接捅进父亲颈子里。我不会那样做的,爸爸,不用担心,梦中的他心想,但手指却摁下了按钮,弹出刀刃。他父亲睁开眼睛瞪着天花板,嘴巴张开发出呛到血的咕噜声。爸爸,不是我做的!他在梦中大喊,是别人——

    他想醒来却做不到,最后(但结果一点也不好)掉进另一个梦中,开始在又长又黑的甬道里涉水前进。他的睾丸发疼,脸庞刺痛,因为都是擦伤。他有伙伴同行,却只看得到轮廓。不过无所谓,重点是前方的那群小孩。他们必须付出代价,必须(挨打)接受惩罚。

    这一场梦不但痛苦,而且臭得要命。水滴声不断,回音处处,他的鞋子和裤子都湿透了。甬道有如迷宫,那群小鬼就在前方,也许他们觉得(亨利)

    汤姆和他朋友会迷路,但出糗的是他们

    (哈哈,死小鬼!)

    因为他还有另一个朋友,没错,很特别的朋友,这朋友会替他指路,用……用……

    (月亮气球)

    又大又圆而且里面会发光的东西,像旧式街灯一样散发神秘的光晕。每一个岔口都有一个气球飘着,上面画的箭头指向其中一条甬道,是他和(贝尔齐和维克多)

    那群看不见的朋友要走的路,而且是正确的路。没错,他听见他们在前面涉水而过,回音阵阵,轻声细语因为反射而扭曲。距离愈来愈近,他们快追上了。追上之后……汤姆低头看见自己手里依然握着那把折刀。

    他忽然怕了起来——这感觉很像他在每周小报上读到的出窍经验,灵魂脱离身体进入另一人体内。现在这副躯体感觉不对,仿佛他不是汤姆,而是(亨利)另一个人,比他年轻。他惊慌失措,开始挣扎着想要摆脱梦境。这时一个悦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现在是什么时候不重要,你是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贝弗莉在前面,和他们一起。而且我的朋友,你知道吗?她和他们干的勾当可不只是偷抽烟而已。你知道吗?她上了她的老友威廉·邓布洛!没错!她和那个口吃的怪胎干了一炮!他们——

    你骗人!他试着大吼,她不敢!

    但他知道是真的。她之前用皮带抽我的

    (踢我的)

    睾丸,然后跑了。这会儿又跟别人上床,这个下贱的(小孩)小烂货真的让他戴绿帽。亲爱的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非得好好教训她一顿不可——先是她,然后是邓布洛,那位小说家朋友。谁敢拦他,谁就绝对跟着倒大霉。

    虽然已经气喘吁吁,他还是加快了脚步。他看见前方又有一圈光晕在暗处上下飘浮——下一个月亮气球。他听见人的说话声,虽然听起来像小孩,但他丝毫不在意。就像那声音说的:何时、何地、何人不重要,重点是贝弗莉在前面。哦,亲爱的左邻右舍、亲朋好友——

    “快点,你们两个,卖力点!”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他,而像是小孩,但他依然无所谓。

    快到月亮气球时,他转头张望,头一回见到自己的伙伴。两个人都死了。一个没有头,另一个的脸裂开了,像是被超大利爪抓的。

    “我们已经尽快了。”脸裂开的男孩说。他的上下唇兜不拢,各自嚅动,诡异到极点。就在这时,汤姆尖叫一声醒了过来,梦境化成碎片,而自己就站在巨大空无的边缘。

    他试着维持平衡,但一个不稳又跌回了地上。地板上铺了地毯,但摔跤还是让他受伤的膝盖一阵剧痛。他用前臂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叫出来。

    我在哪里?我他妈的人在哪里?

    他感觉到微弱但清晰的白光,一时以为自己又回到梦中,白光是那些古怪气球发出的,把他吓得半死。接着他想起浴室的门没关,里面的日光灯亮着。每到一个陌生地方,他总是会留着浴室的灯,免得半夜起床小便撞伤小腿。

    这点发现将他带回了现实。刚才是梦,荒唐的梦。这里是缅因州的德里,他在饭店。他一路追着妻子来到这里,噩梦做到一半从床上摔下来,就这样,简单得很。

    这并不是噩梦。

    他吓了一跳。声音仿佛不是来自他心里,而是在他耳边说话,听起来完全不像他在自言自语——那声音很冷、很陌生……却有魔力,令人信服。

    他缓缓起身,在床头桌上摸到一杯水,拿起来喝了。他抖着双手顺了顺头发,桌上的时钟指着三点十分。

    回去睡吧,睡到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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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5 08:42:49 | 显示全部楼层
    陌生声音回答了:但早上人就多了——太多了。再说,你现在下去就可以赢过他们,可以第一个到。

    下去?他想起刚才的梦:水和滴滴答答的黑暗。

    灯光似乎突然变亮了。他不想转头,头却还是不由自主动了。他呻吟一声,因为浴室门把上绑着一个气球,绳子近一米长。气球闪闪发亮,发出鬼影般的白光,看起来像沼泽里的鬼火,如梦似幻地挂在垂着灰色苔藓的树木之间。气球微微鼓胀的表面画着一个血淋淋的箭头。

    箭头指着通往走廊的门。

    我是谁不重要,那声音温柔地说。汤姆察觉它不是来自他脑中或耳边,而是来自气球,来自那道诡异又可爱的白光。重点是,我会看着事情发展,让结果如你所愿,汤姆。我要看她挨揍,我要看他们每个人挨揍。他们老是破坏我的好事……也太迟了。所以听好了,汤姆,仔细听好。都到了……跟着跳动的气球……

    汤姆竖耳倾听,气球里的声音开始解释。

    它解释了一切。

    说完之后,它亮光一闪就消失了。汤姆开始更衣。

    奥黛拉也做了几次噩梦。

    她从梦中惊醒,直挺挺坐在床上,被子垂到腰间,小小的乳房随着急促的呼吸而起伏。

    和汤姆一样,她的梦境也是混乱而痛苦,而且也变成了另一个人——或说她的意识进入(并且部分融入)另一个躯体和心灵里。她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和几个人在一起,并且感觉危险正在迫近——他们是自己选择的,她很想尖叫阻止他们,要求他们解释清楚……但她融入的那个人似乎知道缘由,而且相信这么做是必要的。

    她还发现有人在追赶他们,而且愈来愈近,一点一点拉近距离。

    威廉也在梦里,但他之前说他忘了童年往事肯定影响了她,因为威廉在她梦中还是个男孩,十岁、十二岁左右——头发还在!她牵着他的手,隐约感觉自己非常爱他,而她愿意继续都是因为深信威廉会保护她和所有人,相信威老大会带他们安然度过,重见天日。

    哦,但她好害怕。

    他们来到一处岔口,眼前有许多甬道。威廉逐一打量,其中一名同伴——手臂裹着惨白石膏的男孩——说话了:“那一个,威廉,最后那个。”

    “你、你确、确定?”

    “对。”

    于是他们往那里走,遇见一道不到一米高的木门,很像童话故事中的门,门上有记号。她想不起那个记号,不确定它是哪个古怪的字母或符号,但她心里的恐惧冲破了临界点,将她从另一个人(一个女孩)的身体抽离出来,虽然她不晓得那个身体归谁(贝弗莉——贝弗莉)所有。她直挺挺坐在床上,汗流浃背,瞪大眼睛喘息,仿佛刚跑完步。她的手滑向小腿,心想或许会摸到梦中跋涉而过的水。但腿是干的。

    她搞不清方向——这里不是他们在塔培加峡谷的家,也不是他们在弗利特租的房子。这里哪儿都不是,只有床、梳妆台、两张椅子和电视。

    “哦,天哪,奥黛拉,拜托——”

    她双手用力抹脸,晕眩逐渐消失。她在德里,缅因的德里,丈夫出生长大却不复记得的城镇,这里她不熟,感觉不是什么好地方,但至少不是默默无闻。她来这里是因为威廉在这里,而他们明天就会碰面了,在德里旅馆。无论这里有什么天大的不对劲,也不管他手上的新疤是怎么回事,他们都会一起面对。她会打电话给他,跟他说她来了,和他会合。之后……呃……

    老实说,她不晓得之后会如何。晕眩再度出现,让她感觉置身在哪儿都不是的地方。十九岁那年,她和一个杂牌剧团搞过一次巡演,在四十多个不怎么样的小城镇演了四十几场不怎么样的《毒药与老妇》,过了不怎么样的四十七天。起点是麻省的皮博迪晚餐剧院,终点是索萨利托的山姆再演剧院。途中在爱荷华州的艾姆斯剧院、内布拉斯加州的大岛剧院或北达科他州的欢腾剧院,她都曾像这样半夜惊醒,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何时,又为什么来到这里,心里惊慌失措,有时连自己的名字都觉得陌生。

    此刻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噩梦渗入了醒来后的现实,让她梦魇般惊魂未定。小城有如蟒蛇般缠绕着她,她感觉得到,而且很不好受。她发现自己竟然希望当时听从弗雷迪的建议,不要乱跑。

    她将思绪集中在威廉身上,就像溺水的妇人抓着帆桁或救生圈一样抓着他不放,只要(我们都在下面飘着,奥黛拉)是会漂的就好。

    她脊骨一凉,双臂交叉捂住胸部,浑身发抖,看见皮肤冒起鸡皮疙瘩。她似乎听见一个声音,不过是来自她脑海中,仿佛里面有一个外来者。

    我疯了吗?天哪,是吗?

    没有,她的心回答,你只是晕眩……时差……担心你先生。没有人在你脑袋里说话,没有人——

    “我们都在下面飘着,奥黛拉。”浴室里有声音说。声音很真实,和屋子一样真实,而且阴险。阴险、龌龊、邪恶。“你也会一起飘。”那声音发出猥亵的轻笑,愈来愈低,最后像水管卡住一样咕噜作响。奥黛拉叫了一声……随即用双手捂住嘴巴。

    我没听见。

    她大声说了一句,逼那声音回嘴。但它没有。房间里安静无声,远处有一辆火车驶过黑夜。

    她忽然觉得好需要威廉,无法等到早上。她住在标准化的汽车旅馆套房,装潢和其他四十九个房间一模一样,但她突然无法承受。完全受不了。一旦有声音出现,那就太过了。太诡异了。她仿佛又掉回刚刚才逃出来的噩梦里,恐惧、孤单到了极点。比那更糟,她心想,我觉得自己死了。她胸腔里的心脏忽然停了两拍,让她喘息,发出惊诧的咳嗽。她感觉自己像被关进监狱,得了幽闭恐惧症,心想自己的恐惧是不是来自很普通无聊的身体毛病:她快心脏病发了,甚至已经发了。

    她的心跳慢了下来,但还是不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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