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虎论坛

 找回密码
 马上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4224|回复: 22

[分享] 小镇奇谈(科幻悬疑)

  [复制链接]

该用户从未签到

发表于 2023-6-8 12:30: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烂王 于 2023-6-12 16:57 编辑

《小镇奇谈》是一部由七月所著的科幻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发行。
《小镇奇谈》故事聚焦于上世纪90年代的四川绵竹汉旺镇,回忆了小镇曾走过的辉煌历史,谱写了一曲浩瀚的宇宙狂想。


灵感来源于三线厂的建设那段历史

三线厂小镇奇谈:我曾经的家如今是末世景象
https://www.sohu.com/a/556938743_121152966

你来自哪里?当我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你也许已经蹦出了一个地方。可对于今天的讲述者来说,可能没有一个脱口而出的答案。他的家乡是一个三线厂。

三线厂、三线小镇并不是我们现在所说的三线城市的概念。

六十年代,中苏交恶,面对可能爆发的世界核战,中国按照各地区战略位置不同,划分三线,大量国防、科技、工业项目迁到了位于战略大后方的三线地区。

数百万人响应着国家的的号召,从不同的城市举家搬迁到偏僻山区里开荒建厂,形成了一个有别于当地的,生产生活一体化的三线小镇。而在三线厂里长大的孩子,也被叫做厂子弟。

随着冷战的结束,中国迎来改革开放,这个横跨三个五年计划、耗资巨大的三线工程也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厂子弟”的标签也随着他们的故乡一起逐渐消失在历史长河当中。

但曾经颇为神秘的三线厂到底是什么样?生活在其中的人又经历过什么?许多三线厂子弟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记录逝去的故乡,今天的讲述者七月也不例外,他把对家乡的记忆写进了小说里。

1. 开山建厂

我是七月,一个职业科幻作家。我今年 38 岁,是一名来自四川汉旺的三线厂子弟。

我出生长大的厂叫“东方汽轮机厂”。六十年代,

“好人好马上三线”

,上海、哈尔滨的技术专家和工人来到四川,在山区里建起了这个庞大的汽轮机发电厂。

那时,做整体建设是一个很艰苦的事情。因为龙门山脉的山都很陡峭,不像福建的小丘陵,听前辈们讲,几乎每天都在炸山,炮火轰鸣;每天都在爆破,靠人力将石头挑走。所以几乎一层一层炸山,一层一层铺出平台,才能从平台上慢慢地修出这个厂。

从 1964 年到 1974 年,经过差不多十年的建设,才开辟了足够多的地方建厂。但当我出生的时候,东方汽轮机厂已经投产了十年,那时,

我生活的三线厂已经成为了一个设施完备,自给自足的世界。

■ 东汽60年代炸山建厂 / 图片来自东方电气集团官网

2. 厂就是全世界

我住在家属区,那是一个和工厂区差不多大的地方,生活着几万人。家属区里有电影院、公园、医院、商场、农场,我们当时还有东汽乳业,专门养奶牛,生产牛奶提供给厂里的人。

我的小学和中学都在家属区。我们但凡出校门就已经在家属区了,只是你家的那栋楼离学校有多远而已。

基本上来说,我的生活圈子所需的所有东西都在厂的范围内。许多人那时都有这种感觉:

由生到死,所有东西都是厂里的。

■ 七月读书的厂子弟学校一角

3. 我们厂不一样

虽然在厂里大家同吃同住同劳动,生活条件相差无几。但每次我外出都会意识到三线厂作为一个整体和别的地方很不同。一个印象很深的事情是三四年级的一个寒假,不到十岁的我去姨妈家玩,发现他们家冬天竟然没有暖气。

印象中,我小时候冬天睡觉就把衣服全部搭在暖气上,早上起床去穿就会感觉很暖和且舒服。可在姨妈家没有暖气,大家要把衣服放回被窝里,捂热后再穿,我就觉得好难受。

后来我才反应过来,四川有集中供暖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常识是过了长江就没有集中供暖。后来我想,应该是当时东北人过来,理所应当地认为冬天不能没有暖气,所以修家属区一定要把暖气修上。就在那时,我特别明显地感觉到,东汽厂的生活环境跟外面的环境截然不同。

直到上初中,我还有一种清楚的感觉,厂里的人对厂外的人有些傲慢,而且总觉得我们自己是特殊的一群人,我们的特点就是

“很洋气”。

九十年代最开始的时候,我们厂就有了灯光球场和塑胶地板,像县里之类的其他地方都还是灰土土的夯起来的球场。我打篮球的同学都会跟我说:“买了耐克的鞋,只敢在厂里的球场穿出去打球,根本不敢在外面的球场穿,质量太差了,把鞋都割烂了。”

■ 七月在家属区的小公园与父亲合影

其实,三线厂的不同不仅体现在吃穿用度,从开山造厂起,东方汽轮机厂和周围一片的三线厂就有国家给予的留存军工实力的特殊使命。尽管九十年代,冷战、核武威胁已经逐渐成为过去,但那些痕迹还是留在了日常生活里。

我是直到上大学才意识到我们厂里的上下班铃声是防空警报。

因为我在南京上大学,每年南京都会响防空警报纪念南京大屠杀。当时,我在校园里听到了这个声音,我第一反应有点懵。因为我准备了特别庄严肃穆的感觉,但是听到这个声音,就有一种“我该去上班”、“我该去上学”或者“我该回家”的冲动在里面,而这种冲动非常不严肃,我就特别特别懵。

后来,我再反过头来想,从小每天 7:40 预备铃,8 点上班铃,12 点多下班铃,然后 1 点、2 点、6 点,一定会响六遍的铃声里,就包含着各种各样奇怪的含义。

为什么要选防空警报来作为上下班这种特别日常的铃声?如果真的有空袭,真的有敌机来了,那要用什么来警示大家?是觉得我们已经不需要用防空警报来警告大家了吗?

4. 保卫人类的最后要塞

其实在龙门山下一片,有各种各样三线建设出来的厂。大家都知道有导弹基地,我们初中还可以和防空导弹合影,合影照片就贴在学校里。你会好奇防空导弹这类东西为什么会建在这么一个山沟里?我就猜测当年肯定是为了防范敌军、保护三线厂而建的。

而且,我们高一军训就已经是打真枪实弹的了,每人会发 50 发子弹,还有打靶成绩。除高中军训外,东汽技校也要军训。

他们军训汇报表演时,我看到四个人扛着一架高射炮出来了!就像抬轿子一样,四个人每个肩膀扛一角,“铛铛铛”抬着跑出来。我当时就很震惊,这是什么鬼?厂里保卫科搞个军训,连高射机炮都出来了,我就觉得特别好玩。

其实对于这个家乡小镇,我自小就有许多想象,我高中时看了《新世纪福音战士》,里面有极为重要的第三新东京市的概念,那是保卫人类的最后的要塞都市。我看了之后,很快就将这个概念和我所居住的三线小镇结合起来,我觉得我们镇也特别有一种保卫人类的最后要塞的感觉。

5. “山雨欲来风满楼”

虽然龙门山下的三线厂是我幻想中热血的“要塞都市”,但在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十年里,在企业改制,中国即将加入世贸的大背景下,

三线厂在我父亲那一辈人看来早已从“稳定”、“优越”的代名词,逐渐滑向一场不确定的危机。

现在回忆起来,小学的时候厂里的广播每天五六点钟都在放“打破铁饭碗,捡起金饭碗”。

那时,国企改革是以东北为首的,大多数厂要么关停要么转行,厂里经常会有“吹风”说要开始股份制改革,给大家发原始股,我们将从国企变成上市公司。

当父母们路上遇到就会讨论,“你听说了吗?隔壁说分原始股,一股要卖你五块钱,到时候他们上市三块钱都卖不到,等于白掏两千块钱进去。”

这样的传闻中,又会有人说,“你知道吗?当年我们的部门领导,现在要出去给人上血书,说他要跳楼,你们居然敢把厂卖了?!”

■ 2000 年前后的东方汽轮机厂

我爸那时候特别悲观,他经常说以后加入世贸了,像东汽厂这种干活都特别“摸鱼”、效率很低的国企,肯定不行了。

当时的三线厂军转民特别多,这些厂都遇到过很多困难。我们那边特别著名军工厂是长虹 , 长虹以前是造雷达的,后来改做电视。

“二重”也特别著名,也叫做中国第二重型机械厂,他们按国家指令生产,比如三峡电站发电需要的巨型涡轮,除了它可能也没有谁能造如此巨大的东西,但如果国家不需要了,他们也无事可做了。

我记得九十年代一直在说,“二重”没有生意了,“二重”可能要垮了。我们那时候听到很多这类消息,整个厂的环境一直在变,就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所以那时候,一方面军工厂要积极自救,从造飞机核弹改为造冰箱、汽车、缝纫机;另一方面,厂里的技术工人也面临着效益不好或是下岗的危机。

有的人求稳,决定留在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三线厂,也有人决定放下铁饭碗、离开体制,从头再来,比如说我父亲。

我觉得他是很典型的被时代耽误的人,他学习能力很强、很聪明,但是选择很有限,从上山下乡到当工人,到选择更好的厂工作,到 90 年代觉得央企也不行,一定要跳出去寻找别的机会,他不断地想通过选择来改变命运。

九十年代中后期我父亲去厂里办了病退,我高中的时候他就一直在外打工。有很多人像我父亲一样,愿意在这几年时间里面多赚一点,万一有不测风云的话,至少家里有些积蓄。其实大家都想早一点找到自己的出路,不然等到哪一天就像是《杀死那个石家庄人》里唱的,一夜之间大厦崩塌,便毫无去路。

6. 21 世纪不是东汽厂的时代了

1999 年 12 月 31 日,我们一群同学都在守夜,等着迎接新世纪,家里大人都去睡觉了,只有我还能守着电视。

快到零点, 我准备给我关系最好的同学打电话,还没有打,电话就已经响了,我就感到很有默契,互相说着“新年好,新世纪快乐!”

其实对于年轻人来说,死亡、没钱这些事情都太遥远。大家关心的还是自己要怎样长大。

那时的东汽厂在各种要倒闭的传闻中,依然坚挺,依靠着自己的发电产业,顺利从军工转民工。

但留在厂里读厂技校,接父母班,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人艳羡的工作。

似乎过了 2000 年这个 21 世纪门槛之后,大家心思都发生了变化,给你一种“时代不一样了,21 世纪不是东汽厂的时代”的感觉。

尤其在零几年,整个经济社会开始起飞,各个地方的差距越拉越大。本来这里有很多是上海来的,当年在上海家中的兄弟姐妹,现在在上海有套房,而你就在汉旺镇上有套房,这不是一个世界的概念。

那时,三线厂的衰败对应着深圳的崛起,下岗潮也对应着下海热,经商创业,赚得人生第一桶金的故事在那时并不少见。

新世纪的年轻人,有着新的抱负,那些都不在三线厂里。

那时有的人总是想着去做点什么,要像浩南哥、山鸡他们一样,闯出一番事业,而不是局限于这个破地方。

至于这番伟大的事业是什么,他们可能也没想明白,可能觉着开个录像厅、发廊、歌舞厅多么赚钱,将来混这个行当然后身家千万,和父母那辈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不一样。

成绩比较好或者是中游的厂子弟,也希望不要留在厂里,而是要出去,大家都在“往外飞”。我当时准备高考,其实我的成绩在清华分上下。我之所以不报清华,是因为那个时候生物分数线很高,我就是想学生物,如果我报清华可能就上不了生物系。真的是极为纯粹的我就是想去学生物,我认为自己学会以后是能改变世界的人。

7. 重回体制内

2001 年,我顺利地考入大学,顺利地读上了生物学,但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下来,人生似乎并不按我想象的那样发展。因为我大学做的是海滨研究,生物入侵。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尤其是我们做海滨湿地研究,真的一天脱一层皮,就字面意义上的脱一层皮。每天脱皮到后面人都晒肿了,干了几年以后整个人都已经快崩溃。

我当时就在想,当年“好人好马去三线”,是不是也是这种感受?

我虽然满腔热血来这里,可是并没有想象过实际的生活如此痛苦,做了几年以后,发现和当年自己的雄心壮志所期待的情况天差地别。

但和那时的人不同,我至少还有退路可走。我的退路是不做研究了,那时互联网企业正在发展壮大、充满机遇,我就去互联网公司上班、做游戏策划。

而我许多同学的退路,是回到体制内,回到东汽。

和许多三线厂命运不同,东汽经过一系列的转型阵痛,那时和日本三菱合资,东方汽轮机厂成为了东方汽轮机有限公司,但依旧运转良好。

其实这样的人很多,有做技术的、做材料研发的、做金融的,很多人没有想过要回到东汽,甚至有些人是不愿意回去的。

但是真正开始找工作之后,发现回厂里宣传部或投资中心还挺好的,央企待遇也不差,而且还熟门熟路,他们就莫名其妙地又回去了。

■ 东方汽轮机厂的大门

8. “大厦崩塌”

2008 年,我母亲在 5·12 大地震中去世。

本来我高中毕业离开东汽后,其实很少再回去,但至此以后,我每年清明节都会回去一趟。

尤其是 2018 年十周年纪念的时候,他们开放了已经成为废墟的东汽厂旧厂区和家属区,原来厂里的人可以进去看看。

我发现十年没有人在这里生活以后,草漫天疯长。原来我们玩耍的各处地方的水泥路面已经被撑裂了,从缝隙中长出了树;我曾经的家,也爬满了藤蔓,长出了大大小小的草和树。

我那时就觉得这里特别像游戏里世界末日,像是人类已经消失了几百年后的景象。

我感觉恍若隔世,仿佛曾经生活的那段岁月,说起来也并不那么长,但好像已经遥远得无法想象了。我当时就觉得自己曾经生活的场所,这次地震搬到城里去之后,那它所记载和代表的那段历史,也就这样消散在这片土地上了。

■ 地震后的汽轮机厂旧址废墟

一场地震促使东汽厂将新的厂房整体搬迁到了县里,曾以为将会世世代代延续的三线厂生活,在不到半个世纪里就烟消云散了。七月想要留存在三线厂的记忆,那些让他骄傲的、快乐的、疑惑的、唏嘘的三线厂往事。

2020 年,以自己的童年经历为原点,七月写了科幻小说《小镇奇谈》。

在小说里,这个毫不起眼的三线小镇有着顶尖的科技和讳莫如深的秘密,身处其中的热血少年依靠着小镇,拯救了世界,又最终和它一起归于了平凡。

参考资料

CCTV1《相逢2000年》24小时直播特别节目

东方卫视新闻台汶川大地震特别报道

徐军平,东方汽轮机厂:“一条麻绳”闹出的大型企业

郑有贵,陈东林,段娟,中国社科院当代中国研究所,《历史与现实结合视角的三线建设评价》

界面新闻,“铁饭碗”砸碎后,一代工人的沉浮与迷茫

-封面图及文中未注明来源图片均由 讲述者 提供

该用户从未签到

 楼主| 发表于 2023-6-8 12:39:1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烂王 于 2023-6-8 13:11 编辑

伟大的故事最终都要回到本源
文 / 潘海天
一群总是被大人忽视的小孩儿拯救了世界,类似的故事在我的脑子里也盘绕了近十年,但七月抢先一步占有了它。我愤怒还愤怒不过来呢,竟然还叫我写篇序?
盘检我脑子里关于七月的回忆,一个有着羞涩清秀面孔的男生,却像个二流子一样拖着话筒上的电线,在讲台上幽灵一样走来走去。台下笑声阵阵,如在德云社现场。我不觉得有朝一日七月会成为德高望重的老作家,因为他看起来就很搞笑,头部加上奇特发型后,占据了全身很大的比例。而且,他的字又写得难看,被他签过名的书在孔网上价格都会下跌一截。再说了,他在网络上也不怎么活跃,微博上总共才发几条消息,就知道他的社交能力怎么样了。
还有什么?
懒呀。
有一次我拉到一笔投资,向他咨询某个游戏项目。这个在游戏行业浸淫多年的家伙发来了长篇论文,帮我分析团队建设、分析市场、分析技术,说得头头是道。我说好的,给你三百万,弄吧。
什么?他震惊了,我就是给你点建议,我才懒得工作呢,在家躺着不好吗?
这一点都不奇怪,你们说说看,什么样的年轻人会选择成都这样的安乐窝?
可就是这个七月,从2019年的《群星》开始,突然爆发,《群星》之后是《白银尽头》《岩边的禅院》,现在又是这本……这太难为人了!我尚未从《群星》的震撼中脱身而出,突然间又捧着一本《小镇奇谈》开始读了。
可以这么说,这是一本描述1999年保卫地球之战的书。
这是一本并不存在的书。
这是一本带回失去记忆的书。
这提醒了我,也许我关于七月的记忆全是被修改过的。不然世界无法合拍。
自从欧洲核子研究组织进行大型强子对撞机及量子计算机的实验,成千上万的人开始经历曼德拉效应。北极的地图有冰帽吗?玩具的“具”里面到底有几横?“五十六个民族”还是“五十六个星座”?写出《三体》的那个科幻作家不是叫刘念慈吗?米老鼠穿的不是背带裤吗?……我也不怎么相信现在这些答案。
也许这个世界一点也不稳定。既没有稳定的过去,也没有稳定的现在。那还有可以相信的东西吗?
七月在尝试回答这个问题。
他在书里划出了一道辽阔的边界,包含了谁都搞不懂的量子力学、宇宙和时间的真相、荒谬离奇的民间传说、备战备荒的大三线建设,还有满口粗话的老和尚,在他指东打西的神奇笔下,各种新鲜又毫不相关的存在,居然能无缝衔接。
一群小孩儿被世界质疑和抛弃时,是被迫接受现实,接受一辈子的负疚和沉沦,还是与全世界为敌证明回去?他们别无选择。
伟大的故事最终都要回到本源,就像我也想写的那个关于小孩儿拯救世界的故事一样,它也有一些模式可循,但由此生发的横冲直撞、幻想的火花和隐藏于火山深处的岩浆是属于作家个人的。
它的杰出之处,不仅在于从封闭小镇一步跨越到宇宙基础层面的宏大构思,更重要的是,你可以从故事里读到那些典型的中国焦虑、中国情感和中国愤怒。无论如何,我很嫉妒七月的寻找和描述。我喜欢这个故事。
世界正处在发生深远变化的窗口上,不同派别争相讲述,抢占讲台。我觉得,用中国视角讲述的故事,是在微妙的时局中最值得去发出的声音:我们每一个人,也曾经站在历史当中。请认真对待。
我并不惧怕变化。中国人历来认为没有什么不处在变化中。有些变化甚至是一种面向过去的蝴蝶效应,现在的蝴蝶扇动翅膀,看待过去的方式也会随之变化。
有些变化,是一种进步。何况,在这场凶猛的洪流中,在这单电子来回穿梭的世界里,在这无数剪辑碎片组成的暴风雪中,我们还能死死抱住那些最珍贵的东西。   

该用户从未签到

 楼主| 发表于 2023-6-8 12:46:38 | 显示全部楼层
目录
伟大的故事最终都要回到本源
序 野史与往昔
第一章 外人
第二章 刺激
第三章 专家
第四章 进山
第五章 怪事
第六章 谁?
第七章 废工
第八章 崩
第九章 鬼声
第十章 魅影
第十一章 摇杆
第十二章 黑箱
第十三章 癔症
第十四章 阿婆
第十五章 轮回
第十六章 胡闹
第十七章 兆
第十八章 急转
第十九章 钥匙
第二十章 双缝
第二十一章 涂改
第二十二章 因果
第二十三章 秀龙
第二十四章 龙门
第二十五章 单电子
第二十六章 墙
第二十七章 超越
第二十八章 龙变
第二十九章 父子
第三十章 延迟
第三十一章 宇宙
第三十二章 终末
第三十三章 余烬
后记

该用户从未签到

 楼主| 发表于 2023-6-8 12:48:54 | 显示全部楼层

序 野史与往昔
从成都出发,往东北方向有一条大件公路,本地人简称为大件路。顺着大件路,走不到一百公里,就到了这条路的终点,一座名叫德阳的年轻城市。
大件路兴修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顾名思义,是为运输“大件”货物特别修建的公路。所谓“大件”,指的是战略级大型物资,比如三峡大坝发电机组的叶轮、大亚湾核电站的转子、火电蒸汽涡轮机组。这些都是不涉密、可以叫出名字的物品,此外,还有许多不便公布最终去向的物品。
如果没有亲眼看见,普通人很难想象这些“大件”的体积和重量。据说,这条路上运输过最夸张的物品,长超过三十六米,宽超过十米,高超过七米,重量高达三百六十吨。至于百吨以上、长度超过十米的物品,更是家常便饭。这些“铁砣砣”远超铁道的长宽高限制,无法通过正常铁路运输,只有“大件路”能走。
所以,每当有“大件”运输时,这条道都会封路。本地人风传是为了保密,其实是因为巨型运输车体积太大,车速又慢,如果有社会车辆通行,存在较大的安全隐患。
这些“大件”的来源就在这条路的尽头,那座还很年轻的城市:德阳。外省人时常把这座城市跟四川另一座更著名的城市——绵阳搞混。比起历史悠久的绵阳和成都,德阳建市极晚,1983年才设立,差不多跟大件路同龄。四川的大小城市动辄千年历史,相比之下,这座城市自然算很年轻的。
“大件”主要由德阳的三个大厂生产:404、205,以及7201。这三个厂均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三线建设时期为了预备第三次世界大战,响应“好人好马上三线,备战备荒为人民”,从外省迁入四川的。这些厂各自顶着一串数字代号,在绝大多数场合里都不会使用厂名。如今很多企业恨不得把自己的经营范围都列进名字里,就像日本流行的轻小说标题一样;而在当年,国内所有军工企业都采用统一编号来代替名字。这种编号对“系统”外的人来说如同天书,绝对猜不到工厂是干什么的。
据说,这种编号是为了保密。但还有一种说法,内行人能通过某种识别方式,仅从这串数字就认出这个厂属于哪个系统,大概是做什么的。
这三个厂子中,有两个位于市区,剩下一个则离市区很远。从德阳往北走五十公里,便到了四川盆地的北缘——龙门山脉。如果继续再往北,就是巍巍群山,不算在天府之国的地界内了。在龙门山脚下,有一个三面环山的小镇,名叫汉旺。
那个远离市区的厂就位于此处,它的编号是404[1]。
按照工业常识来说,汉旺是一个完完全全不适合建设重工厂的地方。它的山太多,是龙门山脉里真正的崇山峻岭。在404正式落户前,这座小镇甚至找不到足够的平地来为这个有上万职工的巨型工厂修建厂房。汉旺镇虽然与长江上游的支流绵远河相邻,但绵远河汛枯两期变化剧烈,夏季洪水滔滔,怒波汹涌,冬季河床见底,卵石若鳞,数百米宽的河道完全没有航运条件。而在三线建设时期,我国的公路运载能力也是相当堪忧。
对于重工业来说,原材来料,成品出厂,一来一去的运输是命脉所系,可这个小镇几乎是被点满了死穴。
因为没有足够的平地修建厂房,404厂在龙门山脉炸山平地,硬是沿着山推出一层层的平台来。自三线建设内迁开始,404厂先用了数年时间,把一座山硬生生改造成了逐层渐落的平台,然后才顺着平台造出了一座工厂来。这座工厂的大门就位于山脚,沿山往上错落着各种车间、办公楼,一路崎岖上行,工厂最高处与入口大门的海拔落差足有数百米。
光是平山建厂就已经够奇怪了,更令人费解的是,404厂的产品是巨型电力机组。404厂隶属于我国三大电力设备集团之一,而跟它配套的动力机组厂,也就是战略地位相当的兄弟厂205,却设在了一马平川的德阳市区。
那404厂为什么会选在这个叫汉旺的小镇呢?似乎没人说得明白。
在1966年404建厂之前,汉旺是一个非常偏远的山村小镇,地处深山,几无经济,只住着为数不多的四川本地人。而在过去,它甚至不是一个镇,本来也不叫汉旺,而被当地人叫作“汉王庙”。
在这个偏远荒凉之地,唯一被人知晓的就是汉王庙,这名字来源于一段野史。据本地野史记载,公元23年,即王莽篡汉创立新朝的地皇四年,刘秀,也就是后来的汉光武帝,被王莽军追至此地。两千年前,这里的山还没被404厂暴力硬炸改平,刘秀为躲追兵单人避入深山。
山高路险,但王莽早已下令,务必诛灭天下刘姓之人。刘秀身为皇族支脉起兵造反,他的人头比万户侯还值钱,已经把他追上绝路的士兵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升官发财的良机。封山搜捕数日后,山中没有粮食补给,刘秀困饿待毙,自知绝无生路。
眼见搜捕的官兵已近在咫尺,刘秀欲逃而无路,欲战而无力。
然而正所谓“真天子百灵相助”,那时本是晴天白日,莫名间一道厉闪落地,正击在刘秀左近——也不知打中了什么,剧烈的爆炸引起了山火,追兵们被雷声震得眼花耳鸣。等回过神来扑灭山火再去找寻刘秀时,早已不见踪影;若是他因雷击而亡,也没有见到尸首。被围得死死的无路可走的刘秀,便如日本传说中那般“神隐”而去。
此后不久,刘秀重新现身,骑牛上阵,只领着区区几名“义士”——也就是农夫——重整旗鼓。这人竟如开挂一般,联绿林,反王莽,娶阴丽华,从更始帝又反之,建立东汉,最终一统天下。作为戎马皇帝,他不仅实现了一统,还重振乱世疲惫,真正做到了国运昌隆,史称“光武中兴”。
刘秀出身低微,虽是皇室血脉,但旁支已远,而且九岁时就成了孤儿。他幼年务农为生,甚少读书,直到起兵之初也未显雄才大略。都说刘邦出身流氓亭长,刘备乃是织席贩履之辈,但真说起来,无论比起自己的先祖还是后人,这位建立东汉的刘秀都更缺少帝王之相。在野史传说中,直到那次意外脱险后,刘秀才忽然显出无数奇才之术,文治武功,骤然有了开两百年东汉基业的能耐。
关于刘秀这场命运逆转的天雷异变,正史上并无记载,只存在于汉旺当地的传说野史中。史书虽无载,这里却因此传说而得名汉王庙。在404厂平山前,山中有应此传说而生、祭拜光武帝刘秀的寺庙。
中国野史传说甚多,跟正史不符是常事,但有趣的是,汉王庙的乡野传说竟然还解释了为何正史中没有这段记录。传说刘秀一统天下后,命亲信回当地搜山,灭口所有知情者,甚至要把一切有关的记载全部抹除。可惜百密一疏,派来的亲信本是当年在汉旺拥戴刘秀的数位“义士”之一:他深知若按刘秀旨意行事,回朝后自己必定身首异处,也被“抹去”。于是,亲信归乡隐居,变乱了线索,让刘秀找不到这处无名的荒山,自己也因此保全性命。在所有的正史记载被篡改后,正是这位亲信的后人建庙,留下这样的乡野荒谈。
正史对刘秀评价极高,《后汉书》称他“举无过事”——所做的决断没有过错。后世更有学者如此评价:两千年封建帝王,风流人物众多,但能乱世开国的定鼎帝王便有限,而能整顿疲惫的中兴之君亦是罕有。自秦始皇称皇帝以来,中华文明两千年帝王中,唯刘秀一人既能乱世定鼎,开东汉一朝,又能整顿疲敝,成光武中兴,可称唯一兼“定鼎帝王”和“中兴之君”于一身的奇人。
只是,关于刘秀的老年生涯有一些奇怪的记载。《资治通鉴》说他后来痴迷“谶纬”,也就是卜算、神占,身为“中兴之君”,甚至痴迷到了信占卜而不信臣子、不信逻辑、以卜算定国是的地步。
总之,在正史不载的荒山雷变将近两千年之后,1966年,在新中国的三线建设中,这座山被重造,一座代号404的重工厂出现在了这个名叫“汉旺”的小镇上。
当然,这些传说并不能解释404厂为何在此的疑问,所以很明显,汉旺镇是一个神奇的地方。要理解这种神奇,我们必须从一段特殊的历史时期说起: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三线建设。
如今的人们很难想象三线建设的内在逻辑,也就无法理解那种强大力量洪流的凝聚力和来源。我们必须回到那个时代去,用当时中国人的思维来理解那一切。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只有十几年。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两百多年间,中华大地一直国无宁日,外敌不断。对于那时的中国人来说,外来入侵是常态,而和平却是罕有。后来,虽然新中国宣告成立,但战争的阴影并未远去:1950年打响抗美援朝战争,1962年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退据台湾岛的国民党也一直战备不息,意图反攻。这还只是明处的热战威胁。
而在暗处,中国仍是美苏争霸的前沿锋面,虽然抗美援朝之后,没有再跟美国发生正面战场冲突,但猖獗的侦查与间谍活动从未停歇。与此同时,中苏只经历了极为短暂的蜜月期,不久便反目。六十年代后中苏正式决裂,两国曾经的兄弟盟友关系彻底冻结。在冷战的铁幕下,中国夹在美苏之间,腹背受敌。
美国与苏联彼此为敌,可中国却要同时应对两个超级大国。而且,美苏两国都拥有足以毁灭世界的核武器,如果他们入侵中国,中国会发生什么?
从1840年开始,这样的侵略已经发生了太多次,几乎从未停歇。如果它再次发生,对当时的中国人来说,简直毫不意外。
那时,新生的中国有两个工业基地,一个是东北三省,一个是长三角。东三省接壤西伯利亚,长三角邻近台湾,一个顶不住苏联的坦克洪流,一个挨不住美军的轰炸机——都不是在第一轮战事里能存留下来的地方。
基于这样的考虑,三线建设启动。为了应对美苏可能发起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也就是全球核战争,中国需要一个能在第一轮战事后还能存在的后方工业基地。这个基地的位置,就选在了川陕的群山当中——大三线。
第一线是沿海、东北;第二线是华中中原;到了川陕,这个既不适合工业建设、也不方便敌人突袭的地方,才终于是
大三线。
四川当时几乎没有重工业基础。李白诗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重工业万分依赖交通运输的基础建设,这里没有重工业乃是自然规律。三线建设开始,四川一无设备,二无人才,怎么搞呢?
答案很简单,搬。没有路,可以修;没有平地,可以移山;没有设备和人才,从东北和长三角搬。连人带厂,一起搬。在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在厂被炸平前,赶紧搬。
404厂一半来自哈尔滨,一半来自上海。以前中国两大电力设备集团,哈尔滨电力机组厂和上海电力机组厂各取精锐,共同进入四川的深山,搬到了这个叫汉旺或者叫“汉王庙”的小镇上,共同建立了新中国第三个电力设备集团。
汉旺原本是一个人口稀少的小镇,顷刻间迎来了上万外地工人。他们大部分来自东北和上海,还有不少河南、北京、江苏等地的人,这些人操着五湖四海的口音,带来一整套现代工业体系,从此变成了四川人——讲不来也听不懂四川话的四川人。
事实上,第一代三线人不仅自己听不懂当地话,最初的时候,他们彼此之间也交流不畅,但突然把这个镇给“同化”了。从此之后,这个四川小镇的语言、饮食、衣着,一切全然不同,汉旺迅速“三线化”,像弹珠一样被巨力击出了原本的轨道。
这个镇为第三次世界大战准备着,为苏联或美帝打响第一枪准备着。准备无数核弹在地球上升起蘑菇云,准备全世界毁灭一半,中国牺牲三亿人。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三次世界大战没有发生。大三线没有等来核战争。
从404建厂的1966年算起,转眼间三十三年过去了。一切都在流动、改变,直到1999年,三线建设的所有理由都已不复存在……
[1].404厂为作者虚构。
第一章 外人
1999年,王瑞十四岁,上初二。
很多年后,等他长大离开汉旺这个小镇,回过头来真正认识到这个自己长大的小镇的奇异之处时,王瑞首先想到的就是这年的四月底,也就是劳动节之前的那个早晨。那天,404子弟中学初二三班来了一个转校生。
2000年就将开始实施“五一黄金周”,之后的劳动节假期少则五天,多则八天,但在1999年,五一假期还只有三天。四月三十号正是星期五,第二天便是劳动节。假期对王瑞来说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他昨天没写作业。
王瑞早上七点二十就出了家门,七点二十五赶到学校门口,等子弟中学七点半开大门。到七点三十二分的时候,他用钥匙打开了教室门。作为初二三班的学习委员,王瑞掌管着班里的门钥匙,现在到学校的人还不多,只有稀稀拉拉七八个。
趁人少,王瑞立刻动手解决自己的燃眉之急。
“交作业,交作业……”他以学习委员的身份催促着大家,从同学手上接过数学、语文、物理等一大堆作业,然后从里面抽出一本开始抄。这是最便利的监守自盗。初一时,王瑞刚当上学习委员,第二天就敏锐地意识到了这点。抄别人作业是很麻烦的事情,你不能抄成绩太差的,抄来都是错,铁定会挨老师骂;但你想抄好学生的呢,那得先看对方愿不愿给人抄,就算对方愿意给人抄,也不会给所有人抄,否则分分钟被老师发现。于是,在有限的可以抄的人里包不包括你,就要看关系了。
唯有学习委员不在上述范围内。因为他负责收作业,作业一定会到他手上。所以,学习委员只要想抄,就一定抄得到。通常在老师的概念里,学习委员都是好好学习、不会抄作业的好学生。王瑞显然是个例外。
他掌握的这个完美漏洞只有一个小小的问题:作业停留在自己手里的时间太短了。因此,王瑞一般只抄数学和物理——这两门作业做起来麻烦,抄起来却快。
因为忙着抄作业,王瑞错过了薛晶的八卦时间。薛晶是他的好友,最擅长搜集并扩散闲话,从进教室就在他耳边叨叨个不停,可王瑞什么也没听进去,作业一直抄到七点五十四,还是哥们儿程凡冲他喊了一声“老师来了”,他才连忙把最后几个字潦草写完,阖上本子,继续完成学习委员的职责:上课前把全班作业收齐,用纸条记好哪门课哪些人没交。
这时,班主任周老师伴随着高跟鞋的嗒嗒声穿门而入。人还没站上讲台,班长温佳燕就高喊道:“起立,老师好!”全班齐刷刷站起,只有王瑞还在前面走着收作业。忽然,班上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不少同学探头探脑地望着虚掩的前门门缝,不知道在看什么。王瑞也顺着大家的目光往外瞧。门外站着一张陌生的面孔,男生,胖乎乎的,一件荧光白的罩衫,是他没见过的样式。初中男生倒不怎么在意样式,但那件罩衫还是让王瑞瞪大了眼——衣服胸口处是一个很大的对勾!
耐克!王瑞心里一跳。镇上没地方卖耐克,县里也没有,市里也没有,只成都才有!爸妈说如果期中期末都考了年级第一,就奖励他一件耐克的衣服或者一双耐克鞋。只能选一样,毕竟一样就要好几百块,将近一个月工资哪!
教室里叽叽喳喳的声音更响了,“耐克,看,耐克。”不止他一个人发现了。
周老师清了清嗓子,说道:“同学们,今天,有一位新同学会加入我们班上,跟大家一起学习。大家鼓掌欢迎!来,刘子琦,进来吧。”
“耐克”或者说刘子琦从门口走了进来。刚到一个陌生环境,这孩子显然还不适应,脸上有些胆怯,又有些无奈和厌倦。因为这身衣服,大家鼓掌欢迎得格外热情。
“刘子琦同学自我介绍一下吧。”周老师说。王瑞抱着作业站在讲台边不动,离耐克很近。耐克头发有些长,如果是自己,早在几个月前就让老妈押着去剃了;身材也很高,跟他差不多,有一米七,看上去挺有肉。王瑞一路打量,最后看到了他的鞋,耐克站在讲台旁边,全班只有王瑞能看清他的鞋。
三叶草。阿迪达斯!王瑞觉得自己全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耐克的鞋子还是阿迪达斯的!但是不好改名了,就还是叫“耐克”吧。
“我叫刘子琦。”耐克自我介绍道。说了五个字,然后就住嘴了。全班同学屏息凝视等了一分钟,耐克没再说一个字。周老师有些尴尬,提示道:“给同学们讲一下是哪三个字?怎么写?”
耐克“哦”了一声,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刘子琦。还是不说话。
周老师只好自己解围:“刘子琦同学是从上海转学过来的。”下面哗地热闹起来。老师压了压手,“安静,安静。刘子琦同学的父亲是国家专门从上海调来支援我们厂的技术专家,所以他跟着父亲来到我们这里,大家要跟他搞好团结,共同进步。”
耐克仍在一旁一言不发。这年纪内向的孩子很常见,尤其是转学生,周老师也不强求,指着教室的一处空位,“刘子琦你先坐到……”座位两个字还没出口,时钟滑过早晨八点整,外面传来嘹亮的汽笛声——
呜……呜……
那声音初时低沉,转而愈发高亢,足足响了半分钟,而且越来越响。汽笛的穿透力极强,从远处山间传来,辨不清来源方位,声音响彻整个小镇,在山谷中回荡不息。汽笛里透着惊惶之音,听得人毛骨悚然,但全班所有人连老师在内,全都若无其事,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只是停下说话等这声音过去。
只有新同学耐克闻声色变。他转头望向教室外的天上,又惊疑地望回教室,班上众人毫无反应,只有他眼睛瞪得溜圆。耐克疑虑片刻,转身便要往教室外逃。
周老师不知新同学要做什么,也没来得及反应。还是王瑞眼疾手快,没等耐克发足狂奔,已经一把抓住对方胳膊,虽然被拽了个趔趄,但还是拉住了他。“怎么了?”王瑞关心地问:“耐……刘子琦你跑什么?”
耐克这才转头过来,惊慌失措地大叫:“防……防……防空警报啊!快跑!快跑啊!”
全班师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王瑞问道:“什么东西?”
“防空警报啊!”耐克大叫。这警报声已催得他心乱如麻,满屋的人却稳如泰山地坐着,一动不动。“拉防空警报了,我们快去避难啊!”
一听这话,班上又响起一片窃窃私语,还是班主任问他:“什么防空警报?”
刘子琦指着窗外,“就是这个,这个声音就是防空警报啊!”
外面“呜……呜……”的巨响终于停了。
“停了。就是这个啊!”刘子琦说。“这不是防空警报吗?”
班内安静片刻后,突然爆发出笑声。周老师摇了摇头,这才恍然大悟,“安静,安静!”教室最后排传来一个声音:“那是上班汽笛啦。哪来什么防空警报。”
“就是,就是。是厂里的上班哨啦。”
然后就有小声传来的嘀咕:“外面的人嘛……”“就是……”
刘子琦僵在原地,有些摸不着头脑。周老师大声叫道:“大家安静!”好容易镇住场子,这才转头对刘子琦说:“这是我们404厂上班的汽笛,每天都会拉,不是什么防空警报。”
班上同学纷纷点头。但这个公认的答案刘子琦没法认同,依然分辩道:“可是……可是……这个声音,就是防空警报啊!以前我在上海的时候,每年防空演习都有防空警报,就是这样的啊。”
周老师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转校生一下让她头痛起来。最初听说有专家子女从上海转到自己班,她就有些惴惴不安。早上刘子琦被校长带过来时,也没见到他的专家父亲,这种不安就更强烈。校长这才告诉她,这孩子幼年丧母,父亲又忙于工作,班主任得多费心。后面她简单跟孩子聊了几句,发现刘子琦似乎很内向,不喜欢说话。谁知八点一到,厂里的汽笛一响,突然就闹了这么一出。他的话是变多了,但多得不是地方。这孩子咬死“在上海这就是防空警报”,这不光是在挑战这里的常识,也是在挑战老师的权威。周老师有点下不来台。上海,大城市,是上海的规矩管用,还是这里的规矩管用?
她有些生气,声音不由抬高了些:“这就是厂里上班的汽笛。全班同学都知道的。不是什么防空警报。每天厂里会响……”班主任掰起指头数了起来:“早上八点上班哨,中午十二点下班哨,下午一点四十预备哨,两点上班哨,六点下班哨。一天五次。五次汽笛,不是防空警报。明白了吗?”
“但是……但是……”刘子琦并非坚持自己掌握了真理,但这十四岁的孩子真被突然响彻云霄的声音吓坏了,“这就是防空警报啊……”
眼看周老师脸色不对,王瑞插话说:“在别的地方可能是防空警报,在我们厂里就是提示上下班吧。一个东西在不同地方用处不一样。应该是这样吧?”
周老师看了王瑞一眼,这个学习委员平日也是让自己头痛的家伙,不知多少同学告过他抄作业、放学进游戏厅、上课聊天开小差。本来让他当学习委员是希望激励他,结果毫无用处。但偏偏他脑子快,很多时候没他还不行。今天他这一番话真是给了两个人台阶下。
“应该是吧。”周老师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嘛。刘子琦同学你放心,没有飞机来轰炸我们的,不用害怕。”
“我不是怕飞机……”刘子琦怯生生地说,有了这个台阶,他也没那么坚持了。
“那你怕什么呢?”周老师说,“你是男子汉啊。你看班上这么多女同学都没怕呢。”这话其实很没道理,班上女同学早就知道这是404厂的上班哨,当然不会害怕。
哪知刘子琦说出一句让人毛骨悚然的话来:“不是说这个地方是美国核打击的目标嘛,我害怕的是核导弹……”
班上同学显然没从这个角度想过。九十年代的初中生,虽然算不上全懂,但还是大概明白“核打击”“核导弹”是怎么回事儿的。一瞬间,班上原来窃窃私语的、嘲笑外地人没见识的、羡慕他全身名牌的,尽数安静了下来。
周老师脸色一变,“别乱说,你这话听谁说的?”
这问题一出口,周老师当即就后悔了。要是这孩子说“听我爸爸说的”,怎么办?她刚才自己说过刘子琦的爸爸是国家派来支援404厂的技术专家,给他父亲树立了权威。
好在刘子琦只嘟囔了两句:“就是……听人说的……”周老师悬着的心才稍微放下来。不能在这事儿上纠缠下去了,再扯下去不知还会搞出什么幺蛾子来,“好了,刘子琦同学,你刚来我们这里,很多东西都要重新适应,很正常。我们这里确实跟上海不太一样,老师希望你能尽快习惯。什么地方都有些稀奇古怪的流言传说,因为你对这里很陌生,容易搞混淆,这没什么,以后不要偏听偏信就好。有什么搞不清楚的,可以多跟同学老师交流,我们都会帮助你的。好了,马上上课了。”
周老师这才想起被汽笛打断前要说的话,指着王瑞旁边空着的位置,“你就坐王瑞边上吧。王瑞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有问题你可以多问他。”
404子弟中学的班规模都不大,初二三班一共四十二个人。除了讲台边“特别关注”的两位,全班分了四个小组,每组十人,五张课桌。王瑞的位置在中间第二排,他旁边的空座算得上绝好的位置——至少所有老师都这么认为。这么好的位置,前后都是满的,要不是王瑞跟谁都能在上课期间聊起来,这种“皇帝位”哪能一直空着?
刘子琦倒是没想这么多,只以为是早给自己留好的。王瑞心中大喜,抱着作业往老师办公室送去,心想:终于又有同桌了,还是耐克。太好了!
周老师离开教室,走出挺远后心还怦怦乱跳。二十多年前,她从师范院校刚毕业就被分配到了404厂子弟中学。刚来汉旺镇时,厂里的“汽笛”也吓了她一跳。但她只是觉得声音大得过分,方圆十几公里都能听到,今天刘子琦一语点破,她才突然明白,那就是防空警报,难怪这么有穿透力。这么一想,虽然没有像那孩子一样在别处听过拉防空警报,但老电影里的防空警报隐约就是这个样子,自己怎么从没联系起来?
用防空警报来当上班哨?周老师从没意识到这有问题,这时也觉得有点奇怪了。
她一边走,一边想,正巧碰见物理老师小谭走出校长办公室。小谭大概还在闹着要调走。周老师微笑打过招呼,突然心念一闪,记起了什么。
小谭自毕业分来学校就一直不喜欢这里,最近结了婚,更是闹着非要调走不可。其实,404子弟校既有政府财政拨款,又有厂里出钱,工资比普通公立学校高出不少,班里学生少,教学任务也轻,除了汉旺这地方实在太偏僻,没什么不好。真调去别的学校,忙不说,光工资就要少一大截呢。
与此同时,周老师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小谭刚结婚的爱人是二炮部队的军官。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八卦竟跟刚才那个转校生说的防空警报连了起来。
“核打击目标。”
莫非……小谭知道些什么?所以才……
周老师连连摇头,把这些胡思乱想抛开。什么乱七八糟的。一个上海转校生,竟然搞得自己心乱无比。
第二章 刺激
周老师担心刘子琦几句话会吓到班上同学,实在是过虑了。大人总是会忘记小时候有多没心没肺,或者说无忧无虑。耐克偶尔的一句“核打击”“核导弹”比起他身上的耐克和阿迪达斯来说,影响实在小太多了。
1999年的时候,能在乡镇中学同时身穿这两个牌子,其轰动效应怕是连日后开宾利上学也无法媲美,刘子琦对初二三班的冲击之大可想而知。刘子琦刚坐定没两分钟,后面有人就悄声探过头来,“侬上海宁啊?”
耐克吓了一跳,上海话,有些走调,但确确实实是上海话。他惊讶地回过头去,看到一个身形干瘦、个子很矮的男生正努力从后面把身子探过课桌来跟他聊天:“吾亦是上海宁呀。”边说话,边对他笑。刘子琦不知道是惊喜多还是诧异多,一时转不过舌头,用普通话问:“你也是转学过来的吗?是上海哪里的?”上海哪里带着这种奇怪的口音呢?
说话的人正是喜欢八卦的薛晶,王瑞的好朋友,他就坐在王瑞斜后方,也就是刘子琦的正后面。薛晶大笑,用普通话回道:“我是汉旺的上海人啦。”
从小学到现在,这是薛晶第一次在班上跟人讲上海话。
1966年,404厂刚搬过来的时候,上海人和东北人最多,不过三十多年过去,第一代移民已经是爷爷奶奶辈了。现在上子弟中学的孩子多半都是第三代了。经过三十多年的语言文化融合,这个地方的标准语既不是四川话,也不是上海话、东北话,而是普通话。薛晶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全都是上海人,父母也是出生不久就离开上海,在四川长大,之后在404厂上学接班,结婚生子。而像薛晶这样“土生土长”,还能在家里保持着上海方言的已经很少了。绝大多数404厂出生的孩子完全没有所谓的方言乡音,只会说普通话。
薛晶自出生以来,从没回过上海“老家”——其实上海也没有他的老家,只有极少联系的远房亲戚——不过,他家里始终认为自己是上海人。除了他这样从没去过上海的上海人,镇上还有一些类似的“东北人”和“河南人”。
现在,班上多少人盼着跟新同学说话,就算不说话,凑上来仔细看看衣服鞋子也行。裤子认不出牌子,但衣服是耐克,鞋子是阿迪,裤子想必也是什么进口名牌。
两节课连堂,虽然有了“上海人”的交情,但在老师的重点关注下,他们也不敢聊天。好不容易挨到铃声响起,课间操时间到了,同学们向操场蜂拥而去。刘子琦看上去有点六神无主,王瑞这才找到机会,“耐……刘子琦,走,去做操。你知道自己排哪儿吗?”
他当然不知道。铃声未落,由三个男生组成的小团体就围住王瑞的课桌叫道:“王瑞走啊,走啊!”叫的是王瑞,盼的却是赶紧和王瑞的同桌认识。
刘子琦大概从未被这样围着,几个男生拥上来,嘴上喊着王瑞,眼睛却都烧着自己。他有些不知所措,还是汉旺上海人薛晶主动破冰:“我叫薛晶。上海人。李勇。我们班上的帅哥。”
李勇大马金刀地点点头。虽然年纪还小,但已经看得出帅哥的坯子,眉如剑,眼如画,足以让同龄女生过目不忘。虽然是主动过来,但这哥们儿还是有股等人拜码头的傲慢。
“程凡。班上第一名。”程凡抓了抓寸头下的头皮,对他一笑,“Hi!”
然后,一群人簇拥着往操场而去。人一多,王瑞就不怎么说话,薛晶却跟话篓子一样跟刘子琦你问我答,问的也就是些平常的问题:什么时候来这里的啊?还习惯吗?上海人吃不吃得惯这里的东西啊?你哪一年什么星座的?四川的气候跟我们上海不太一样吧?这里比较凉快吧?
刘子琦的回答常常就几个字:“嗯。”“没有啊。”“还好。”他本不喜欢这种刨根问底的聊天,开始还有些烦,但就这么一来二去的,孩子初来乍到的不安就慢慢淡了下去,新学校也没有刚进来时那么陌生、那么面目可憎了。唯独薛晶问起是爸妈一起来的吗?他回答:“我没有妈妈。”众人一同沉默,好在马上岔开话题,假装没有尴尬发生。
大家在操场排起课间操的队形来。王瑞发育得早,初一一年长了十多厘米,刚初二身高就一米七,站在班级队伍的后面。薛晶是班上最矮的几个男生之一,程凡和李勇身高一米六出头,算是中等,几个人高高矮矮,站得很开。刘子琦跟王瑞身高相仿,王瑞便让他跟着自己,站在队伍的最后。不过今天,薛晶他们三个并没有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都插在王瑞前面。
“帮助新同学适应环境。”李勇对挤走的同学解释道。同学虽然不满,但被李勇铜铃般的大眼一瞪,自知惹不起,嘟囔几句也就走开了。
薛晶寒暄了半天,终于问道:“刘子琦,你这身耐克、阿迪很贵吧?”四个人全都竖起耳朵来。
若是子弟校的其他任何一个人穿这样的进口名牌来学校,肯定巴不得别人问,一问便如大坝决堤般滔滔不绝,说的人兴高采烈,听的人艳羡不已。
但刘子琦只说了三个字:“还好啦。”然后就学着王瑞他们的动作,笨拙地做起课间操来。
没想到等了半天就听到这三个字,李勇转头对薛晶示意,薛晶又问:“是在上海买的?”
“嗯。”
“是要转学过来,你爸为了讨好你才买的吧?”
刘子琦没有回答。一时间,五个人都有些尴尬,薛晶又问:“你爸是做什么的呀?工资一定挺高的吧?”
刘子琦答:“我……我不知道。”
李勇虽然跟他隔着王瑞和薛晶两个人,但一直竖起耳朵听着。刚才听这位上海大少爱答不理就有些意见,觉得他端着大城市人的架子,这时见他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愿回答,更认定他瞧不起自己这些小地方的人,顿时生起气来,哼了一声:“什么呀,你连你爸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是搞研究的。”刘子琦一边伸展胳膊,一边答。
“研究什么?”李勇追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
李勇不信,“怎么会有人连自己爸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刘子琦有点急了,“他不给我说,我从哪里知道?”
李勇问:“那你知道他调到厂里的哪个车间吗?铸造车间?主机车间?二轻车间?总装车间?转子车间?……”
听他稀里哗啦丢出一堆从未听过的名词,刘子琦完全摸不着头脑。还是王瑞插话进来给他解了围:“阿勇你真傻,他爸是国家专门调来的专家,肯定是去十二层大楼了。怎么会去车间?”
十二层大楼是什么地方?刘子琦一头雾水。这里似乎有一套自己的黑话,他听不懂,也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但这名字一说出来,众人都“哦”了一声,显然是觉得有道理,便不再纠缠了。
他并不知道这群同学为什么要关心自己的父亲,更不知道王瑞一句话帮了他的忙。404子弟中学跟他在上海读过的中学有很大不同,也跟全国百分之九十九的中学不一样。那时候,国内几乎所有的学校都是公立的,404子弟中学自然也是公立中学,但它又是这个厂的附属配套单位。全校几乎所有学生,都是404厂职工的子女,也就是所谓的“厂子弟”。
在这样的背景下,“厂子弟”某种程度上继承着父母在工厂的地位和权力结构。而“十二层大楼”,也就是厂总部办公室,自然是整个404厂地位最高的地方。
大家对转校生的热情,尤其是对阿迪、耐克的热情没有得到什么回应,加上他父亲也神龙见首不见尾,王瑞、程凡、薛晶,尤其是李勇多多少少都有点热脸贴上冷屁股的感觉。当课间操做完,大家最初那好奇躁动的心都有些淡了。
“你喜欢打街机不?”见三人抛开刘子琦,回到了小团体内部的嬉闹中,王瑞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刘子琦眼睛一亮,用力地点了点头。众人目光重新聚回来,王瑞鸡贼地笑着,“你有钱买币吗?”刘子琦从兜里掏出两张十块钱来。四个人立刻瞪大了眼,“大款啊!”
“人家新同学,第一天你就要带去游戏厅。”程凡骂道,“你还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啊!”
“那你放学别来。”王瑞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李勇一把攀住刘子琦的肩膀,“《街霸》打得咋样?《拳皇97》会吗?”
气氛马上重新热烈起来。
回到教学楼的走廊上时,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五个人刚走上楼道,几声巨大的爆破猛地从学校对面的山上传来,震得整栋大楼玻璃直颤,然后他们听到巨石从上坡上滚落的声音。刘子琦不明所以,吓得脸色有些发白。还攀着他肩膀的李勇大笑道:“别怕,别怕,没事儿的。”然后他指着正对面的山说,“炸矿而已,不是……”他想起先前刘子琦的话,“不是美国的核导弹。”
距离教学大楼不远处就是绵远河的河堤,枯水期时,几百米宽的河床铺满了卵石,过了河就是龙门山脉。山腰升腾起白色的烟圈,几秒钟后又是巨响传来,黄色巨岩被炸碎,从山腰岩壁上垮塌下来。仔细看去,碎石在山腰上堆成坡状,运输车停在碎石滚落的安全距离外,等着运送矿石。
刘子琦在上海哪里见过露天采矿?何况就算是露天采矿,用炸药碎山如此豪放做派也实属罕见。他愣了半晌,才问:“我的天,炸矿?什么矿?”
这话把李勇问住了。他回头看向程凡和王瑞,程凡答道:“是磷矿吧。这边的清平磷矿好像是全国四大磷矿之一。”
“就……就这么开矿?”刘子琦震惊不已,“不危险吗?”
“嗯。”程凡点头,“反正我们从小这里就一直这么炸。炸了这么多年,山也没啥变化。”
“太……太刺激了!”刘子琦忍不住感叹道,“你们这个地方好刺激啊!”
其余四人面面相觑,“这有什么好刺激的?小镇旁边还有超大的煤矿呢。”李勇摇头,“你们这些外面的人,真是啥都没见过。”大家听着纷纷点头。
之后这一整天,四个人都盼着早点放学,用刘子琦那二十块钱去游戏机厅玩到爽。中午十二点,厂里下班汽笛响起时就是放学,刘子琦虽然有了准备,却还是被那警报惊惶的呼啸声吓得心怦怦跳。下午又听过两次后,他终于有些习惯了。
相比以前读过的城市学校,乡镇初中课业负担并不繁重,除非老师留堂,下午通常只有两节课。所以三点五十五放学时间一到,王瑞就赶紧拉上他,“走啊!”
五个人飞奔着冲出学校,王瑞带头跑进了几百米外的游戏厅。
不许玩游戏,这是中国教育,尤其是小学和中学教育一以贯之的理念。尤其是电子游戏,那是电子海洛因。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全国教育界还搞过声势浩大的抵制活动“告别两室三厅”,电子游戏室就名列第一,与台球室、卡拉OK厅、舞厅、录像厅并称“两室三厅”。
身为学习委员的王瑞开学时还受命组织过全班签名仪式,并且带领大家宣誓:“我是xx,承诺新学期好好学习,告别‘两室三厅’。”
然而,告别并不难,进去才难。因为每个游戏币要卖三毛钱,技术不行的话,三分钟就能输掉。在那段大家兜里连一块钱也少有的年月里,进游戏厅大多数时间并不是玩儿,而是围观。站着一看就是一小时,连摇杆都没机会摸是常事。
可今天,有来自上海的转校生刘子琦包里的二十块钱。
刘子琦当然不知道游戏厅在哪里,一路跟着大家瞎跑。没一会儿,他就远远看见路边一个门面,厚蓝布的帘子把里面挡了个严实,他马上明白:到了!
原来四川和上海的规矩是一样的,游戏厅的门口都挂着蓝布帘。有了这块帘布,父母就不能路过时一眼望见里面有没有自己的小孩,除非专门进去抓,否则老板的客人就是安全的。也不知这是全国老板们共通的智慧,还是卖游戏机的商家传授的诀窍。
店不大,但也不小,跟上海的差不多,当然了,跟大商场的高级游戏中心是比不了的。但里面十多台机器,装载着《街霸》《拳皇》《三国志》《小飞侠》《恐龙快打》《名将》《彩京》……应有尽有。
薛晶说:“只有你有钱哦。”这是让他请客的意思。刘子琦点了点头,掏出十块钱就去找老板。程凡见状立马从后面拉住他,“别啊!”
他一脸疑惑,王瑞赶紧解释:“三毛钱一个币。两块钱老板给你七个币。但你拿十块钱去就只给你三十三个,二十就给六十六个。你两块钱买一次,十块钱能买三十五个,二十能买七十个,能多四个呢。你别一次买啊。”
听了王瑞的讲解,刘子琦立刻算了一下。三毛钱一个币,跟他们那里价钱一样。三块钱买十个,两块钱买七个,少一毛就抹掉了,也是一样的。是啊!他彻底反应过来,这么多年,自己亏了多少币啊?!
刘子琦一边肉痛懊悔,一边去买了七个币。自己三个,四个伙伴一人一个。刘子琦技术不行,很快死光,又买了七个。李勇跟刘子琦水平差不多,死完了便来找他要。程凡和王瑞双打《彩京1945Ⅱ》,过了三关,跟上海的同学一样,第四关就过不去了。唯独薛晶技术惊人,其他几个人已经耗掉了好几个币,薛晶玩《合金弹头2》一命不死到了最后一关。
刘子琦第一次见到《合金弹头2》的通关画面,看得眼睛发直,不由对这个瘦小的汉旺上海人佩服起来。
“他有一次打《小飞侠》,一币通关了三次,占了机器一下午。”李勇再次死光,过来见刘子琦看着薛晶发呆,从他手里不客气地拿了一个币,“最后老板气得把机器的电源给他拔了。”
大家一边玩游戏,一边无拘无束地瞎聊天,凭借游戏这种社交硬通货,刘子琦终于跟大家真正熟悉起来。
程凡,成绩最好,年级第一,读书多,懂得多。喜欢飞行射击游戏,但技术平平,输了会跳脚。最开始一个币用掉,又再要了一个,又输完后就没再要了。刘子琦主动给他,他挠挠寸头说:“不用了,多不好意思。”
王瑞,班上学习委员,年级第二,特别讨厌做作业。什么都玩儿,除了《三国志》能背板[1],其他游戏都很水。他每用完一个币,就站在旁边看刘子琦玩儿,不断给他出主意,暗示两个人双打多好玩儿。刘子琦“听信谗言”,立刻给他投了币,王瑞见状还悠悠叹气说:“那我就来帮你过关好啦。”
李勇,有些暴躁,死了会拍机器,然后过来毫不客气地再拿一个币,而且还会顺路指手画脚一番:“你选的这个人不好用的。发波啊,发波啊!唉!叫你发不发,太矬了。”
薛晶用第一个币打了三十分钟就通关了《合金弹头2》,第二个币玩《三国志》死在了最后一关吕布手里,第三个币让刘子琦见识了《恐龙快打》里的大BOSS——博士变身的第三形态。死的时候刘子琦忙不迭说:“接一个,接一个马上通关了!”说着就要投币。但薛晶拦住不让,“好亏啊!这个币只能打一分钟了!”薛晶收下刘子琦给的币,往包里一揣说:“都要六点了,以后再玩儿吧。”
游戏厅的挂钟显示五点四十,也就是说,二十分钟内他打什么游戏都不会死。刘子琦对薛晶佩服得五体投地。
薛晶小心地收好游戏币,问刘子琦说:“明天五一放假,我们几个说好去山上玩儿,你要不要一起来?”嘴上说着,眼睛却望向王瑞和李勇。刘子琦顿时明白过来,这两个人才是小团体中拿主意的人。薛晶想要邀请自己也是要这两个人至少一个通过,或者两个都通过。
王瑞愣了一下,“明天我们要去山上吗?啊!”刚一分神,关羽便被许褚一锤敲死了。
“我早上给你说的时候,你没听到吗?”薛晶问他。
程凡冷不丁地呛道:“他那时候抄别人作业呢,能听到什么啊。”
“哪个山啊?”王瑞确实没听到。
薛晶长叹一声,“你没听到别答应啊,说得好好的。跟你说了你说没问题,我才跟大家说的。我以为都确定了呢。”
“没啥特别的事儿,去什么山上。”王瑞有些不好意思,嘴上却不松口。
如果是炸山开矿那边,不会很危险吗?刘子琦嘴上没说,心下却这样想着,但少年心性又使他隐隐有些期盼。
“那我再说一遍吧。反正刘子琦还不知道。”薛晶深吸一口气,突然换了一副神秘的表情,“听说昨天晚上,我们厂的后山那边,有什么东西大半夜突然亮了,把半个山都照亮了。好多人下夜班时,在厂里的地上发现了很多死鸟。还有人捡到死了的老鹰!早上还有很多虫子、蚂蚱什么的,也都死了,翻在草里,从树上掉下来的。”
“咦!”王瑞害怕各种蠕虫,听到这话浑身不自在,“说得跟你亲眼见到一样。谁要去看那个啊!不去!”
“都说好了啊!”李勇死死盯着屏幕上的《彩京1945Ⅱ》,“不去怎么行?哎呀!”他放掉了最后一颗保险炸弹。
“第一,你不觉得听起来很神吗?说不定会发现什么有意思的现象呢。”程凡也劝王瑞,“第二,你之前不管听没听到,你反正是答应了,做人要言而有信。第三,你看刘子琦也很想去的样子,你是他同桌,应该帮助新同学熟悉我们镇上的环境。”
“行吧行吧。先说好,谁再敢拿毛虫吓我,我弄死他。”王瑞只能认了。
这时,李勇那边突然传来一声不满中又有些怯意的声音:“你干吗?”
四人立刻看了过去,只见一个年龄和他们差不多的男孩儿正跟李勇抢着摇杆,他的言语中带着一股从《古惑仔》里学来的横气:“哎呀,你炸弹都放光啰,马上就要死啦,剩下给我耍会儿三。”说的是一口四川话。
除了刘子琦,他们四个都认识这人——闫涛。上个学期,闫涛还是隔壁班的同学,但是除了开学当天,谁后来也没再见过他。连续旷课九十天后,校方在期中奖惩大会上宣布把他开除学籍。他现在也甩掉了404厂的普通话口音,在社会上学来一口脏字不断的四川话。据说,他现在混社会混得可以,按本地的说法,十四岁就已经是一个“小超哥”。
每当在游戏厅遇见他的时候,王瑞就觉得,告别“两室三厅”其实还是有点道理的。眼见两人抢着摇杆,屏幕上的飞机也左摇右晃——
“算了,阿勇你给……”王瑞话还没说完,耳边就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只见刘子琦冲上前去,猛地一把将那“小超哥”推开,“你干吗?自己买币去啊!想抢吗?!”
糟了!王瑞瞬间汗就下来了。这人据说是真抢劫过啊!闫涛身板并不强壮,被胖乎乎的刘子琦这么一推,立刻往后面的墙上撞去,只听咚的一声响。伴着这声响,旁边两个本来趴在机器上看人玩儿《恐龙快打》的高大家伙站了起来。
真高啊,高了王瑞大半个头。
“跑!”王瑞大喊一声,这时也顾不上哥们儿,转身第一个冲向了游戏厅的蓝布帘。薛晶反应也快,跟着跑了出去。程凡一把推开自己面前的家伙仓皇逃窜。李勇大喊:“刘子琦你快跑!”然后把冲向刘子琦的家伙往后一拽,又转身跟闫涛虚晃一拳。等刘子琦反应过来逃出去后,李勇才敏捷地闪出两个人的包围,转眼就跑没了影。
王瑞发疯一样往前跑,不敢回头,听到背后的脚步,也不知道是自己的兄弟还是闫涛他们。游戏厅里好像有几个他们社会上的人?五个?六个?快跑!刘子琦他们几个没事儿吧?自己先跑回家属区,真出事了可以找家长,找同学……
镇上的格局很简单。404厂占据镇西面的高山,工厂在山脚的一南一北有两道门,两道门的中间是一条一公里多长的街道,这便是汉旺镇上“地方”[2]的范围。游戏厅就在这条狭长的街上。这条街往东是一条小河,过了河再往东,就回到了404厂占地几十公顷的巨大家属区。
王瑞第一反应是往自家方向——也就是东面家属区逃。冲过家属区的门,就是自己的地盘了。这是厂子弟的本能,汉旺镇的街是“外面”,家属区和工厂是“里面”。回到里面,到处都是熟悉的叔叔阿姨,“小超哥”就不敢拿自己怎么样。
他一路冲过河上小桥,冲过家属区敞开的铁栅栏门,这才敢回头。
这时,恰好看见薛晶、程凡两人气喘吁吁追上来,然后是刘子琦(王瑞松了口气),最后是李勇慢悠悠地跑回来。李勇没进大门就骂道:“忍者,你倒是跑得越来越快了啊!跑那么快干什么?他们没有追!你们几个倒是回头看一下啊。”
“忍者”是王瑞的绰号,因为他遇到风吹草动消失得最快。几个人相视大笑。彼此攀着肩膀,都狠狠松了口气。薛晶重重拍了刘子琦的背一下,“你是不是我们上海人啊!我们上海人都不跟人动手的啊。”
“就是。”李勇的爸爸是哈尔滨人,妈妈是四川人,“都说你们上海来的就没见过会打架的。你是不是上海人啊?”少年们劫后余生,放松地说笑着。
没过半分钟,六点到了,下班汽笛骤然拉响。刘子琦沉浸在惊吓中又忘记了汽笛的事情,惊惧地抬头一看,随后记起了这声音是什么含意,重新松了口气。
四人都看在眼里,王瑞说:“没事儿,你待一周就习惯了。”
六点,全厂下班,大家的父母都会在不久后回到家里。厂很大,家属区也很大,根据车间离家远近,基本都会在十几二十分钟内回屋。按理说,他们所有人都该在两小时前回家写作业了。
“回家!”李勇叫道。
“等一下。”王瑞拦住大家,问刘子琦,“你现在住哪儿?”
“404宾馆,”刘子琦一五一十地说,“我爸说下周厂里会分房子给他。”
“宾馆有厂里电话的,你知道号码吗?”刘子琦摇头。“你爸叫什么?回头我可以打宾馆主机查。”
“刘佩。玉佩的佩。”
“好,明早见!”说完,众人赶在父母回来前各自飞奔回家。
刘子琦一路回到宾馆,心还一直咚咚跳个不停。来这里之前,他一直非常不开心,莫名其妙从上海转学到这么个地方,心里窝着一股火。可没想到,第一天就这么刺激。太刺激了!一天五次防空警报;学校对面有人用炸药炸山,飞石乱滚;游戏厅还遇到了“古惑仔”。也许正因心里这股邪火,自己这个上海人在游戏厅跟人打了起来。
像有魔鬼追一样逃跑,跑到心脏跳出嗓子眼儿,然后劫后余生一样傻笑。
在上海哪有这种事情?
十四岁的孩子没有那么多忧愁,对父亲的积怨也消了不少。此刻,他也不恨爸爸成天不着家,没人管他了,也不恨他好容易回来一趟就说:“子琦啊,爸爸有个工作调动,必须去很远的地方。你要转学了。”
现在,他就盼着爸爸早点回来。
等啊等,等到七点,终于门响了。他饿得快不行了,冲到门前,叫道:“爸,你知道这地方用防空警报当上班铃吗?”
刘佩拖着疲惫的身躯,也没接儿子的话:“子琦你还没吃晚饭吧?我叫了宾馆的盒饭送到房里。我马上还要回单位,你晚上不要等我了。做完功课看会儿电视,不要太晚,早点睡。”
刘佩一边说,一边翻自己的行李,取出一个黑色小箱子来,转动密码打开,从里面找到了几个牛皮纸封袋,清点了一下,然后装进了随身包里。之后他把箱子锁上,放在了房间的角落。
“爸,这边的山上还用炸药炸矿……”话还没说完,刘佩已经头也不抬地出去了,顺便带上了门。
刘子琦愣了一会儿,等了两分钟,他抓起桌上的电视遥控器往地上死命一摔。
地毯吸收了绝大部分冲击,但遥控器电池还是摔了出来。他又踹了两脚墙,这404宾馆的墙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硬得要死。
“回单位回单位!”刘子琦冲着刘佩的行李箱怒吼,“天天就知道待在单位!我死了你才不会回单位吗?!”
谁也没想到他一语成谶,第二天去山上,就真出了事。
[1].能背住游戏中的地图和敌人出现的顺序,从而预先做好准备。
[2].“地方”是三线建设造就的一个概念。在厂区建设前,这里的城镇规模非常小,甚至是无人区,因此出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大而全的厂矿及其下属配套设施成为当地城镇的绝对主体。这些职工、实体,被称为“厂里的”“厂矿的”。相对的,城镇中不属于这个厂的一切实体,例如非工厂下属的学校、医院、商场,都被称为“地方上”的。

该用户从未签到

 楼主| 发表于 2023-6-8 12:50: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专家
其实不用儿子说,刘佩早就注意到了404厂的防空警报。出于职业的敏感,他第一次听到这响动就起了好奇,随即追根溯源,把这奇葩做法摸了个大概。比起这地方其他的古怪,上班汽笛的事情要正常得多。
厂里工人对这个上下班“铃”的叫法并不统一,分了好几种。“响汽笛”,是上海系的叫法;四川人叫它“昂哨”;最奇怪的是哈尔滨系,叫“拉牟”。“牟”大概是某种动物的拟声。所有人都明白彼此的意思,但又坚持着自己的叫法。这个细节看似无关紧要,但也让刘佩觉得这地方比自己过去工作过的单位要多些麻烦。
这古怪的来龙去脉刘佩不用问也大概能猜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建厂时没有普及手表,没有统一的计时器。厂里是三支队伍,有哈尔滨、上海两系老人,外加没有现代工厂工作经验的四川新人,加起来上万人,要管控训练好他们的工作纪律,必须有统一的、不会被忽视的打卡控制机制。
这个机制最后的选择落在防空警报上倒并不太出奇,这东西简单直接,声音响彻云霄,足以保证厂区、家属区内所有人都能听到统一的指令,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不会错过。直到今天,除了防空警报,鲜有能做到这点的。
但这里面又暗含一个问题:这地方是重点防空区,这样使用防空警报等于废弃了它原来正常的功能,这是意味着它原来的功能不需要了呢,还是有更好的替代方案呢?
这些东西刘佩没有足够的保密级别去了解,让他一时有些好奇。又想到刘子琦一向对这些感兴趣,得空的时候若是讲给儿子听,儿子一定会开心。不过,这些念头很快就忙得顾不上了。
入职手续到傍晚才办好,等刘佩把文件和资料收拾妥当后,走出宾馆,上了那辆黑得有些深沉的桑塔纳。司机等候已久,门刚关便掉转车头往厂里去了。车开出家属区的铁门没一分钟,就能看到河边一个挂着蓝布帘的门脸,刘佩并不知道儿子下午在这里有过一段小小的冒险,注意力尽数放到了前方镇广场中央十多米高的雕像上:一个骑马的古代英雄昂首而立,手持长剑。雕像大虽大,技法却很粗糙,造型僵硬,人物表情也很呆板,据说是东汉的开国皇帝刘秀。车驶入大门,爬过一连串坡道,最后在一栋宽体大楼旁停了下来。
大楼一共十二层,一面傍山,楼顶挂着404厂的招牌。建筑外立面有些老旧,蓝白色的涂料已经褪色,配色本身也显得过时。大城市已经学欧美建起了亮堂耀眼的玻璃大楼,而它依然透着苏联时代的气息——封闭,冷漠,庄严。
刘佩下车,在司机的带领下进了大楼正门。和厂里其他工人一样,司机穿着蓝色的厂服,看起来千人一面,毫无特点,他也没有惯常的寒暄和介绍,只是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大楼的正门没有门卫,进去没两步就是电梯间,但司机没有按电梯,也没有上楼梯,而是径直往前,绕过电梯间,朝后方的狭长通道走去。转过几个弯后,刘佩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声息全无,前面没了路,只有一个蔫不拉唧的同样穿着厂服的老头儿在门边的铁凳子上坐着看报。见到这人,司机也不说话,转身就走了。
隔着老花镜框,老头儿抬眼打量着刘佩,目光竟然很凌厉。刘佩伸手摸了好一会儿,才找齐自己“三证”:身份证、安全证、临时许可证。正式的证件是一张先进的IC卡,刷一下就可以,但一时半会儿还没办下来。
“真是不好意思,麻烦您专门等我。”他不忘客气一下。
老头也不搭话,接过证件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不时还跟刘佩本人对一下。时间似乎拉得格外长,终于见他点头,把“三证”递了回来。刘佩接过来的时候,证件下面已经多了一张纯白色的卡片。大爷没起身,更没给刘佩任何指引,又埋头继续看报,仿佛恢复成了一尊雕塑。
手里握着卡片,刘佩不由多看了两眼,这东西他在别的单位也见过,每次都觉得很神奇:这东西用的是射频信号,不像磁卡需要插进去刷,更不用等老半天。有了这张卡,只要靠近识别装置,卡里的身份信息就能全部传输过去。和很多东西一样,这项技术是美国人的发明。刘佩在手中拨弄着卡片,心想:什么时候我们自己也能发明这么方便优秀的技术就好了。
他走到过道的尽头,将那张白卡片贴在墙上。整整一面墙上白下蓝,用来识别卡的区域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标志,就听到一下微不可闻的嘀声。慢慢地,靠山的那面墙壁无声向上打开,刘佩走入黑暗中,背后咔啦一声关上,落锁。
等背后落锁关严,灯才亮起,四面是冰冷粗砺的花岗岩,半是自然半是人工。通道小而矮,一次最多容两人并排通行。刘佩顺着蜿蜒的隧道走了十来米,只见一道金属大门挡住了去路。他摁下墙边电钮,门上一个狭窄缝隙从内侧唰地打开,刘佩把三张证件叠好塞了进去。
一双和善的眼睛出现在缝隙后面,“刘佩同志,稍等。”
金属门的最右面降下一幅,整个门一共三幅,开了三分之一,只容一人进出。门后要宽敞许多,虽然没有十二层楼那么大,整个空间也有一栋六层写字楼大小。
这栋不存在的楼,隐藏在十二层大楼背后的山里,从外部看不到一丝痕迹。十二层大楼背山的一面是条从山上淌下的小溪,厂里沿着小溪修了登山廊道,立着玉兰灯和水泥架。水泥架年代久远,上面的藤蔓已经掩得严严实实,夏日一到便繁花盛开,鸟鸣不断。没人会想到这下面另有乾坤。
迎接刘佩的是一位穿着蓝色褂子的老人,同样也是工厂制服,但不是劳保样式。老人身量挺高,一头花白头发,已经快到正常退休的年纪,看起来满脸疲惫,一见面就伸出了右手,然后亲切地埋怨道:“刘佩同志,等你好久了。手续这才办完?也太慢了。刚才老领导在外面有给你说什么吗?”
老人名叫唐援朝,是这里的负责人,从行政级别上他只高刘佩半级,但从刘佩在此地执行任务的那一刻起,唐援朝便是刘佩的直属上级。之前等手续的时候,他已经跟这位唐援朝聊过几次,因为军工系统的缘故,这里的规矩比刘佩待过的许多地方都更严格。在保密手续和档案审核完毕前,关键性的资料唐工硬是一句也没透露过。偏偏手续又折腾了许久,刘佩早就心急难耐,见到唐工便笑道:“这点手续折腾得我头都大了,来来回回弄了几天,好在总算是弄完了。老领导?你是说在外面检查我证件那位?”
“每次有新人加入,他都会借机过来看一眼。等你以后拿到正式卡也就见不到他了。只要离开工作岗位,谁也不能进小楼了。他在这里等了几十年,偏偏连看‘异客’的第二眼都没有等到。”
刘佩心中一凛,“严格管理是应该的。那我现在总算是进了山门,可以见正神了吧?我现在能看‘异客’第一眼了吗?”
“那当然。”唐援朝点头,“你着急,我们也一样啊。”说着便带他往里走,径直上楼。
“异客”存放在三楼上,小楼基地没电梯,只有金属架的楼梯,刘佩跟着爬了上去。山体里面很潮,为了驱赶潮气,通风机又开得很大,于是整个基地又潮又冷。
“‘异客’现在是什么情况?”刘佩边走边问。
唐援朝叹了口气,“你要我用几句话说明白,这可太难了。还是等你先看了本体再聊吧。”
两人上了三层,又是一扇钢铁大门。
唐援朝去按门上的一个圆形区域,过了大概一分钟,听到嘀的一声。原来是掌纹识别锁,刘佩暗想,这里面的安全装置真不少啊。此时,门还没有开,圆形区域旁边的一个十寸左右的显像管亮了起来,上面开始跳动着蓝色数字。
最开始,数字出现得比较慢——3。
转眼间,速度快了起来:.1415926535897932384626433832795028841……
然后,越来越快,眼睛已经跟不上数字的刷新:971693993751058209749445923078164062862089986280348253421170679821480865
13282306647093844609550582231725359408128481117450284102701938521105559644622948954930381964428810975665933446128475648233786783165271201909145648566923460348……
刘佩一眼就认出这是π的值。从数字出现的方式来看,显然是用某种算法现场计算了一遍。这是做什么?他疑惑地望向唐工,一脸疲惫的唐工,却头也没抬。显像管上的数字停了下来,一个绿色的边框提示“核算通过”,又是嘀的一声,门终于开了。
只见里面是一个偌大的空间,但一层层球体嵌套将其分隔开来,满眼都是加固钢条和新打的密封圈。最外面的仪器控制台边坐着五个工作人员,显然是在等待唐工,见到他立刻站了起来。唐工也没开口,只是摆了摆手让他们坐下。
房间临时加固过,还有一股焊锡和胶水的味道。四面有许多管道顺墙蔓延,里面传来嘶嘶的风声。那是加压气循环装置,如有必要,可以在瞬间完成舱内高压换气,不管换的是空气、毒气,还是超低温制冷剂。
白色的日光灯照亮了房间,最外围被装置仪器塞得密密麻麻,而两层铅玻璃封闭门后却有一个敞亮的空间,最靠边也安放着些仪器,但中央却很空,正中间堆着几块岩石。唐援朝笑着解释道:“我们连客人带客厅都搬了进来。”
客厅还真是敞亮呢。
这笑话却没逗出刘佩的笑来,他虽有心理准备,但从望见它的第一刻,他就觉得喉头一阵发紧,心跳似乎都停了。
这就是“异客”。
他看过照片,看过描述说明,也看过录像带,详细阅读过资料,看过了那些东西之后,刘佩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从现有资料来看,没有充分证据证明这是生命体,为什么所有人都默认它是生物?”
但亲眼看见之后,刘佩才意识到,很难想象这东西不是生物——
趴在粗砺玄武岩上的“异客”,微光在它身上变幻流动着,它的形状也随之不断变化,像烟一样飘动,但又凝聚不散,宛若一团有生命的浓缩的雾。
刘佩通晓六种语言,在这六种语言里,他找不到任何词语来描述“异客”的形状,录像也不足以准确记录“异客”的光和形状的微妙脉动。
对“异客”的样貌只有一种最接近事实的描述,一种不应该用于描述生命的语言:数学语言。
“异客”的形状,像是一个以递归迭代方式生成的分形体。
分形体在世界上并不罕见,它代表一种不同尺度上自相似的结构,比如花菜的宝塔就是一个分形体,每一个小结构都和大结构相似,局部特征和整体特征彼此重复。但“异客”的分形体却显得非常复杂,就像无尽漩涡一样层层纠缠。
“关灯。”唐工说着,朝上面打了个手势。从外到里,几层灯光逐渐熄灭。“异客”幻变的光在黑暗中显得清晰无比。黑暗中,这东西更像是在漆黑深海里拍摄到的某种荧光水母,缓慢地变形,放射着五颜六色的光彩。
“异客”表面的材质难以分辨,类似水母,又像半透明的塑料。此刻,它的形状微微变化着,在黑暗里看那流光变化,分形构造的特征更加明显了。刘佩像是被吸进去了一样,渐渐分不清那形状是放大还是缩小:每层小结构里似乎还卷曲着更多的层次,无限的细节以无限的层级包裹在里面,刘佩甚至觉得它在不断放大,不断释放更多看不见的细节,但这所有的细节又只是在重复着自己……无穷无尽……无休无止……
它当然是一个生命,微微放缩的律动中将无限萦绕在有限的体积内,就像黑洞一样,刘佩觉得自己正在被吸入,往深处跌落……
“别盯着看太久。”唐工突然在旁边说,“会陷进去的。”这句话让刘佩打了一个寒战,恍然惊醒过来,自己也不知道盯着“异客”看了多久,好像时间凝固了一样。
刘佩这才注意到里面的日光灯还发着蓝白色的淡淡荧光,那灯的电源早就关了。他指着灯问:“‘异客’的辐射很强吗?”
唐工答道:“强度一般,主要是β射线。”
β射线,自由电子流,这些自由电子射在荧光涂层上激发出蓝白的光,不过β射线穿透力很弱,棉布都能挡住,所以不用担心辐射问题。
“这些天辐射强度有变化吗?”刘佩问。
唐工猜到他大概的意思,“一直有波动,但没有统计意义上的衰减。总体来说,这些天强度一直很稳定。”
“我看资料说,你们测算过,它没有消耗氧气?”刘佩问。
唐援朝点头:“对,不光没有消耗氧气,根据我们的测量,它这几天甚至没有跟环境中的任何东西进行任何分子层面的交换,周围物质的化学成分也没有测出变化,除了β射线能量激发的效应以外。”他看了一眼荧荧的日光灯。
“异客” 的迷人幻彩给人一种惊人的宁静,就像纪录片里的璀璨银河、奇异深海。看它的人仿佛坐在桥头凝视奔流的河水,无尽的波涛会将人催眠,忘记周围的一切。刘佩有些不舍地说:“开灯吧。”
灯重新打开。“没有消耗氧气,没有诱发化学反应。”刘佩念叨着,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跟唐工商量,“β射线也没有衰减,那β射线需要的能量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们地球上,恐怕不会有这样的生命吧?”
其实,“异客”这名字便体现了刘佩话里的意思。“异客”,来自异乡的客人,不属于这里的外来之物。从看到这东西的第一眼开始,就很难想象这是属于地球的东西,而这分形体的精妙外形,生命般的节律脉动,让每个看到它的人都发自本能地感觉到:
这是来自另一种文明的智慧体,或者是某种智慧的造物。
刘佩问:“报告上说,我们尝试沟通了,但没有回应?”
唐援朝憔悴的面容露出苦笑,“是啊,想尽了办法。你说‘异客’看起来像智慧生物吧,却不知道怎么跟它沟通。电影里的外星人都是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哪里的事儿啊。我们监听了它各种可能的信号:声音、无线电、振动,尤其是光谱和β射线,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发现,更别说含有智慧的信号了。”
“都没有?”刘佩吃了一惊,“怎么可能呢?你确定连光谱和β射线都没有智慧信息?”
这确实让人难以置信,但刘佩这直白的语气似乎是在质疑唐援朝之前的工作,唐工答道:“你现在有权查看之前所有的原始数据,能看到所有信号记录的原始谱线。我不敢说所有解码手段都试完了,但以我们目前的技术水平,确实无法从里面发现智慧的影子。”
话里软中带硬,刘佩又觉不好意思,又觉失落,忙道:“唐工,我不是那个意思。”
唐援朝一摆手,“没事。之后我们又尝试了跟它主动沟通,主动输入信息。声音、光谱、低强度的β射线,在全频段的无线电上编码放送信号。通信组尝试过素数序列、问候语音编码、斐波那契数列、交响乐……”唐工掰着手指头数下去,最后一声长叹,“唉……全都没有反应,就像泥牛入海。”
这么说来,在刘佩到来前,这边已经用了五种方式,尝试了至少六种不同的内容信息跟“异客”建立沟通。听起来不多,可方法内容配合起来至少做了三十种以上的尝试,光这块儿就不知已经没日没夜地干了多久,结果却是一无所获,难怪唐工如此憔悴……刘佩顿时理解了。
“如果‘异客’有智能,无论如何这时也该有点反应了。实在搞不懂。”唐援朝摇头,望向刘佩,“大致情况就是这样,详细的资料和记录回头你可以参考。这‘异客’的行为跟我们的预期完全不一样。”
正是这样,所以才需要刘佩。刘佩是一个全科专家,虽然每个学科都不如专科专家那么精熟,但胜在视野开阔得多。世界上买不到《跨智慧文明接触》这样的学术专著,当语言学、符号学、信息论都在“异客”面前派不上用场时,只能靠刘佩这样的人打开接触之门。
“生物采样测试有结果吗?”刘佩问,“我之前没有看到相关资料,当时应该还没出结果吧。”
这普普通通的一句问话,只见周围的人连唐工一齐脸色微变。刘佩立刻察觉,“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这个……”实验室里所有人都放下了手头的工作,齐刷刷地转头望向负责人唐援朝,唐工这才解释,“不是还没出结果,是根本没采样,采不到样。”
刘佩微微一愣,转头望向内室里的“异客”,“什么叫采不到样?”
“这是绝密信息,之前发给你的资料上没有记录。”唐工也望向“异客”,瞳孔中大有异色,“采不到样,是因为我们接触不到它。它不让我们碰!”
“啊?”刘佩更不懂了。
“说是说不明白的,我们操作给你看吧。”唐工说着,对工作人员下达了指令:“准备重复117号方案。”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捏了捏鼻梁上的睛明穴,深吸一口气。
实验室里里外外折腾了十多分钟,几个工作人员忙而不乱,显得高效有序,将一个遥控机器人组装起来,机器人并非人形,看上去就是履带上夹着两根六轴活动臂。它拖着线缆,由外部的工作人员进行操控——不用无线遥控,是为了避免辐射环境的干扰,导致控制失误。这时,机器人进入了隔离舱,平稳地到达内室。
唐工一边指挥,一边低声说:“本来‘异客’就带有强烈的β辐射,谁也不敢对一个强辐射源胡来,万一这东西像核弹一样爆了怎么办?所以从最初开始,生物采样操作就进行得非常谨慎。谁知道结果这么异常。”
机械臂上用丁腈橡胶做了覆盖,双臂上各抓了一根ABS工程塑料的圆棍。“本来用的是采样棒,想在‘异客’表面蘸取一点表皮结构。结果……你自己看吧。准备完毕了吗?”
“一切就绪。”抓着摇杆的女实验员回答,声音有些紧张。
“开始。”
机器人动了起来。“现在,我们是让机器人尝试用塑料圆棍去接触‘异客’,差不多就是用棍子去戳它一下。”女实验员向刘佩解释道。听起来很简单,但她好像有些喘不过气。刘佩心想:这么常规的方案,能出什么异常?不让碰?它会躲开?
如果会躲开,那也只是普通的生物应激反应,有什么奇怪的?
刘佩目不转睛地盯着内室。
“现在,根据‘异客’所在的位置,我们把圆棍移到‘异客’的左侧边缘,坐标‘5403,1037,2271’。”随着实验员报出坐标点,一个红色的光圈出现在她面前的屏幕上,正是镜头前“异客”现在所处位置的左边缘,正挨在它身体或者外壳的边上。
电钮按下,ABS工程塑料质地的黑色圆棍被机械臂推着,缓缓向坐标点移去。这个形态飘忽不定的分形体会躲闪呢,还是会主动接触,甚至是攻击?刘佩心头暗想。
从肉眼看,刘佩没有看到“异客”有任何移动,但机器人指令执行完毕停下时,塑料圆棍离“异客”的身体却差了一毫米有余。
“它……躲开了?”刘佩不确定地问。“什么时候躲开的?”他确实没有感觉到它有所动作,但分形体的边缘外形让人眼花,盯久了很难说自己能看清。
“圆棍离‘异客’一点一毫米,现在我把圆棍向左移动,再靠近‘异客’三毫米。”操作员一面说,一面望向唐援朝,唐工点了点头。
圆棍向“异客”靠近,然后,“异客”动了。分形体结构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像是复杂的波纹被振动激发一样,“异客”让开了圆棍移动的三毫米。
“所以……”刘佩不知道他们在大惊小怪什么,“它会躲开圆棍。这只是很普通的生物应激性。既然它有应激性反应,说明我们能设法向它传递信息,那么……”
“等一下。”唐援朝打断了他,“最开始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后来发觉没这么简单。汤敏,继续。”
名叫汤敏的女操作员得令后一面继续,一面解释:“请注意摄像头放大的画面,看圆棍和‘异客’相对移动的关系。”
刘佩紧盯屏幕,长焦放大的画面上,机器臂和“异客”都在缓慢移动。在汤敏的提示下,他注意到两者运动的关系,越看越觉得不对。不近不远,两者的距离卡得非常精确,就差那一毫米,黑色塑料圆棍就是碰不到那变幻蠕动的光体。
刘佩这才觉得不安。如果是一种生物的话,这速度也太精确了,如果要逃离,速度不该这么稳定,不该把距离卡得这么准,这么惊险,好像挑逗,好像在跟自己开玩笑一样。
他脱口而出:“如果加速呢?不是恒定速度呢?”汤敏再次望向唐工,唐工点头。见他俩的目光对视,刘佩立刻猜到了会发生什么,心中一紧。
果然,圆棍变速移动起来,但“异客”依然精确无比地拉开那恒定的一毫米,圆棍无法越雷池一步。
“它不让碰。”
刘佩正试图理解这意味着什么,汤敏从牙缝里发出一个古怪的声音。“怎么啦?”一旁的刘佩马上问,“什么情况?”
“我……始终觉得……”汤敏发觉唐援朝脸色不对,于是压低声音,“不……没,没什么……应该是我的幻觉……”
刘佩转头问:“什么幻觉?”
“没有……没有……我……”她吞吞吐吐,目光在“异客”、控制面板,还有唐工的眼睛间跳动。刘佩脸一沉:“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是幻觉?什么叫应该?你看到了什么?说!是不是幻觉我跟唐工来判断,不是你来判断。”
唐援朝叹了口气,“算了,没事儿,你说吧。”刘佩这才明白过来,她这话一定是说过,但唐工对她的想法另有意见。他转而温言道:“说来听听。幻觉也无所谓。”
汤敏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我还是觉得好像……我还没按下去……它……它就开始动了。”
“什么意思?”
唐援朝解释道:“她有一种感觉,她有时候还没启动操作命令,机器人还没动,‘异客’就开始躲避了。这怎么可能呢?”
“我就是……嗯……看错了吧。”汤敏低下头。
想来也是做多了,产生了幻觉。这事常有,就像重复书写一个字多了,自己反而好像不认识这个字了一样。“异客”这时候在岩石上变幻成一个明显的凹型,然后停了下来。
就在“异客”停下的同时,但又好像晚了那么百分之一秒,机器人操作的塑料圆棍位移到了终点,停住了。
刘佩迟疑了。
幻觉吗?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异客”先停下来?不可能吧?
如果不是汤敏之前说的那话,他完全没注意到这个细微的地方。刘佩的心突然猛跳起来。这不对头啊。
“异客”不愿意被外物刺激,想要逃跑,这是很正常的。生物的感知器官非常多样,如果不是地球生命,那对感知系统的猜测完全可以更大胆,比如感应到了电感,进化出了声波雷达,甚至是β射线雷达,在碰到外物前躲避是很正常的。
但是它怎么会先停下来,在机械手停下前就知道圆棍“马上会停”呢?难道操作员说的是真的,它在按钮按下前就开始动了?
“刘佩同志?同志?”唐工喊了他两声,他才发觉自己思考得出神了。“录像!”他突然想起来,“把录像调出来!”
系统内开始安装监控录像设备是这两年才开始的事情,刘佩差点没想起这东西。大家对新设备用得不是那么熟悉,捣鼓了二十分钟才把录像带从机器里弄出来,并找来回放设备播放。很遗憾,录像机没有高速摄像功能,用慢速一点点过,画面上一直抖动着波纹。
视频倒是找到了,但谁先动谁后动,谁先停谁后停,大家看下来意见并不一致。而且,操作员甚至否认起自己之前的说法,“肯定是我看错了。”
“如果把机械手的速度调快,最快能到多少?”刘佩突然提出一个问题。
唐工一惊,“你要做什么?”
“你们都是从旁边缓缓靠近,假如不采用这种慢动作,让机械手用最快的速度去戳它呢?”
唐援朝愣了一下,没有说话,伸手拉了一把刘佩,示意他跟自己去楼梯间。
“刘佩同志,这是你在我这边提出的第一个自己的方案。按说我不该反对你,虽然我是这边的行政负责人,但上面派你过来,未来应该由你主持研究方案。但你提出的这个办法太危险了,我没办法同意。这是一个强辐射源,对‘异客’我们基本一无所知,万一出了问题谁负责?不能这样。”
刘佩望着他几乎光秃秃的头顶、疲惫的眼神,心如明镜。在这个岗位上干了几十年,唐工最初的激情已经磨灭,本来的使命也变得遥远,工作更多成了表面功夫,普普通通,按部就班。
“但是你们慢慢来,它不让碰啊。”他说。
“机械手能在十分之一秒内加速到每秒一百米的速度,这样的冲击力你自己可以算一下,不能这样搞。”
“唐工,你觉得我为什么会被派来这里呢?”刘佩突然问。
“这个……”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慢慢来。但是,我不得不问一句,上一次‘异客’出现是什么时候?”
唐援朝的脸色黯淡下来,嗫嚅道:“三十……四年前。”
“上次‘异客’出现了多久?”
唐援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花了三十年,这里一直只有一点遗迹碎片可以分析。我觉得也分析够了吧?我们是打算再等不知道多少年吗?出问题谁负责,我想问问唐工,假如这次还再错过,谁负责?你应该懂上面派我来的意思。”
唐援朝深吸一口气,心情也随着呼吸坠入谷底,过了片刻他才点了点头,“我只希望不要出事。”
“我也不想出事。”刘佩说,“我儿子还在宾馆等着我呢。”
两人重回实验室,刘佩走在了前面。
“速度开到最大,以‘异客’的纵轴中心为目标,划过去。”刘佩命令道。
果然不出所料,圆棍像刀一样瞬劈而过,“异客”的流光形体却往下一缩,躲了过去。因为速度太快,又没有配备高速摄像机,肉眼看不清,只留下滑过岩石的吱吱声和一道黑印。
“我们需要高速摄像机。”刘佩说。唐援朝在一边点了点头。其实,刘佩也没想过第一次见面就做这样的尝试,他本来计划今天先大概看一眼,明天开始研究“异客”不见衰弱的强β射线。源源不断的辐射能量从何而来?是永动机,还是某种遵循质能方程的可控能量反应,比如反物质、聚变、裂变?
但此刻,他完全被“异客”躲避圆棍的应激反应迷住了。
生物体对外来刺激的应激反应有两个前提:第一是感知能力,第二是反应速度。比如苍蝇和蚊子能感觉到气流变化,所以当人类用手拍它,手掌带起的风会让它察觉到危险,立刻逃走;而它们的身体反应速度又远快于人手,所以总能游刃有余地躲开。
就算“异客”的感知能力再惊人,它也是需要反应时间的。
“两根圆棍一起,一根诱它移动,另一根往上戳。”
刘佩看着“异客”和它身下的玄武岩,这才明白,唐工之前一定是想了各种办法也没法碰到“异客”,最后只能连它带“底座”整个搬走。
“异客”是真不喜欢被人类的造物碰到。
两根圆棍一起动了起来。
这个柔软的光体以微妙形变躲过了两根黑色圆棍的快速袭击。机械手速度极快,液压杆和马达发出急促的嗡嗡声,两根圆棍像匕首一样朝“异客”戳下去,快得连刘佩都看不太清,更别说年纪更长的唐援朝。只听到圆棍不断转换方向,刺入,继而收起的嗒嗒声,似乎每次都要碰到“异客”那宛若轻薄无物的形体边缘,但总在最后的瞬间光体变形,躲了过去。棍子戳在岩石上,留下一个黑点。圆棍收起,“异客”同时还原,它的移动显出惊人的优雅,难以形容。
这时,两根黑棍仿佛是怒火中烧的蠢笨莽汉,“异客”却是脚踏飞燕的绝世剑姬。
“两根机械臂,十只手指,全部捆上棍子。”刘佩说。这绝不是地球上任何可能存在的生物的反应,他想,这也超出任何用生化反应来驱动的物体反应速度的极限了吧?
所有人都屏息凝视,木棍数量一多,这就不是匕首,而是十把枪。此时已是深夜,实验室里每个人却情绪高涨,都盼着能有一根圆棍碰到“异客”。
“启动!”刘佩下达了指令。
没有反应。机械臂没有反应。
“启动啊!”刘佩再喊。
“我按了!”汤敏回答,“设备没反应!”这时大家才发现,控制面板上亮起了红色的报错灯。
“大概……是顶不住β射线,程控板坏了。”唐工说道。他有些失望,又仿佛松了口气。
“β射线强度有发生变化吗?”刘佩问。
一直监视读数的一个长发年轻人答道:“没有变化。”
“虽然没有变化,但这样的工作强度下,程控板随时都可能坏,也很正常。”唐援朝说,“毕竟不是为了高辐射环境准备的。”
“你说得对。”刘佩点头,“只不过,这也太巧了吧。”
这种巧,让他惴惴不安。
随着设备失灵,刘佩首次研究“异客”的工作也到此为止了。
唐援朝带着他出门时,他发现门内侧也有一道掌纹锁。门禁又计算了一次π的值,跳出“核算通过”后才打开。这时,刘佩已经没有力气问这锁的用处,他离开小楼,从通道回到十二层楼,再穿过侧门走出大门。当他呼吸到新鲜空气时,时间已经是第二天零点了。
刘佩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儿子第一天转学适不适应,过得好不好。
站在山腰,脚下是那个叫汉旺的陌生小镇。此刻天色漆黑,只有404厂家属区的路灯,为下夜班的工人照亮回家的路。小镇的周围群山环绕,龙门山脉压着一片深沉而静谧的蓝,被月光勾出些许轮廓。
这片深沉而静谧的蓝下埋藏着能改变世界的秘密,但有多少人知道呢?很少,少得可怜。
有些事情他越想越不明白。“异客”既然能轻易地避开外物的接触,证明它完全能获取外来信息。应付高速机械手它显得游刃有余,那多半蕴藏着不逊于人类的智慧。那它为什么对所有的信息交流毫无反应呢?它是不愿意,还是在等待什么?
又或者,“异客”认为根本不需要跟人类交流?
三十四年前,内部编号404的科考队在这里第一次看见了“异客”。第一次,中国人自己的科考队在大地上发现了足以被称为“奇点”的东西——一个肉眼可见的与物理学、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异象。
三十四年前,这位“异客”在严密的看守下沉默了半年,随后在404科考队的十几名队员的亲眼见证下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以建国初期的科技水平,那一刻,队员们还没来得及从“异客”身上得到任何东西。“异客”消失前,研究核物理的九院调来核心成员和设备,在烧坏了仅有的几台从苏联进口的精密机器后,依旧一无所获。
“这不是我们这个世界应该有的东西。”三十多年前,某位如今已是两弹元勋的研究员如此感慨。
这是一个来自异乡的“异客”,一个沉默的“异客”。
刘佩抬起头,夜空昏暗,已近中秋的圆月却一片浑浊,看不到月海,看不到明暗光阴,只是一个亮着的带晕黄球。大概是因为镇上几个矿场的污染所致吧,刘佩想了起来,刘子琦有鼻炎,不知道会不会在这里加重。
儿子刘子琦,不也是独在异乡的异客吗?
刘佩暗下决心,明天(实际已是今天了)一定只工作到晚上八点,无论如何也要早点回家。争取早点把分给自己的房子落实下来,不能让儿子一直住宾馆……
第四章 进山
今天是五一劳动节,放假!但早上六点半不到,王瑞就被妈妈叫起床,催他洗脸刷牙,然后出门去跑步。王瑞的妈妈是老师,对儿子的管理自然是严格得很。
可是,从小严格的督促反而造就了王瑞偷奸耍滑的个性,他洗漱完后换了运动鞋出门,围着家属区慢悠悠绕了一圈。大概混够跑八百米的时间后,王瑞最后五十米冲刺回家,把自己弄得微微见汗,以免被爸妈识破。
吃早饭时,他对父母说:“今天我跟同学约好了去山上玩儿。”果不其然,母亲立刻紧张起来,“去哪里的山啊?玩些什么呀?去多久啊?约好的同学都有谁?……”眼看着一连串问题袭来,父亲忙拦住她,“你儿子好容易想跟同学去趟山上,又能运动锻炼身体,你问那么多干啥?去吧去吧,不要天天除了在家里看书,就是打电脑跟游戏机。”
虽然父亲开了口,但母亲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你这个人,说得容易。总要问一下跟哪些人去啊?几点回来?中午回来吃饭还是晚上才回来?一放假就出去玩,作业做了没有?再说,物理奥赛和数学奥赛都要选拔了,准备得咋样了啊?你儿子以前可是省一等奖,班上老师都指着他今年拿奖呢。最近奥赛题也没怎么做吧?我给你拿的教参看到哪里了?”
父亲不耐烦地反驳:“哎,这有啥好问的嘛?肯定还是跟程凡、薛晶、李勇他们几个关系好的哥们儿嘛。你管他中午还是晚上回来,把饭留着就是了,冰箱又不是放不下。我不信少看一天书,我儿子连个奥赛预赛都进不去了咧,能有那么邪?都说了出去玩儿,你不让他去,他一天心如狗刨的,一样看不进书,一直盯着电脑屏幕尽伤眼睛了。他要去玩就让他去嘛。”
就这样爸妈例行争了一会儿,最后给了他五块钱当今天出门的零花和饭钱,王瑞这才给几个同学打电话。
李勇说:“等半个小时,我稀饭还没熬好,等做好了再出门。”
王瑞问:“你爸妈又通宵麻将去了?”
“嗯,才回来。等我给他们留好早饭,免得他们醒了没饭吃。”
王瑞也知道催没用,“行吧,那你快点。”
薛晶家接电话的是他母亲,“是王瑞吗?你们今天是老师安排的,让你们几个带上海转学来的新同学去熟悉环境?”
“啊,对啊,是周老师说的。”
“哦,那好的啦,不要去游戏厅哦。你跟程凡要多帮助薛晶学习,你们成绩这么好,不能让朋友掉队对吧?要多帮他辅导功课,薛晶你不懂的也要主动多问啊。你看他上个月物理才考八十三,才刚开始学,怎么连九十分都上不了啊……”
王瑞挠着头等阿姨絮叨完,才跟薛晶说上半句话:“走啦!”
程凡家电话响了半天,才有人生气地接起电话,“哪个啊?大清早的!”
王瑞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叔叔,程凡呢?”
就听对面大叫:“程凡!程凡!人呢?”
然后阿姨在远处怒道:“瞎叫什么?一回来就知道鬼叫!你儿子出去了你不知道啊?”
“谁他妈的鬼叫了!我时差还没倒过来就被吵醒,他出去了我怎么知道!”
然后是啪啦摔电话的声音,好在另一个子机已经接起来,阿姨的声音压着火:“啊,是程凡的同学吧?他已经出去了,说是去404宾馆门口等大家。”
王瑞跟父母说了声“出门了”,不免又听了半天嘱咐,耽误了些时间。他一路小跑往404宾馆去,倒是薛晶和程凡早到了,正在宾馆门口跟刘子琦聊天。
还没走近就听程凡和刘子琦大笑,料定薛晶又在讲什么好玩的事儿,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大声招呼:“说什么呢?这么好笑?”
程凡笑得合不拢嘴,指着薛晶道:“你……哈哈……你让他再给你讲一遍。”刘子琦虽没他那么前仰后合,但也笑个不停。
薛晶摇头,“再讲就不好玩儿了。好吧,看你可怜,我大人大量再讲一遍。是这样的,刚才出门的时候,听见路边——”他指着身后拐角,“那个烟摊的老阿姨在跟人聊天,她是这么说的。”
薛晶立马装出一副中老年妇女的口吻来:“张姐,你懂得少。我给你说嘛,那个千年虫,就是那个Y2K,那个是英文。唉,英文我也不懂,他们说就是两千年的意思,可厉害了。”
王瑞插话:“那大妈还懂千年虫?没看出来啊。”1999年已过了小半,Y2K的风险闹得正凶,那是计算机底层代码的一个陈年漏洞。几十年前,最初有计算机程序的时候系统存储容量有限,为了节约空间,年份日期的代码只用两位数,所以从1999年进入2000年的时候,99变00,老代码可能误以为是1900年。据说,可能导致计算机系统大量崩溃,飞机从天上掉下来、银行丢失账目什么的。那个卖烟的大妈不像是摸过电脑的人,竟也能聊上几句?
“那是一个病毒,”薛晶接着学,“那病毒可凶了哦。你想想,活了两千年的病毒,白娘子白蛇精才好多年道行?才一千年嘛。两千年成精的病毒,好吓人哦。”
虽然刚听过一遍,可程凡和刘子琦还是止不住笑,王瑞眼睛瞪得大如铜铃,“啥玩意儿?”
“这个千年虫病毒放出来就了不得咯。要死好多人哦。那个一千多年前的欧洲预言家叫啥子?叫诺查啥子玛斯,人家早就算出来的,恐怖大王从天而降,飞机从天上落下来,说今年要世界末日嘛,你想那个Y2K千年虫有多厉害?这个病毒精传染出来比白血病癌症还吓人,怕要弄死好多人哦……都要世界末日了,张姐你还喊王哥戒啥烟嘛,哎哟……”
越听越不像话,王瑞先还是忍着轻笑,可薛晶学得惟妙惟肖,尤其是最后那句“张姐你还喊王哥戒啥烟嘛,哎哟”,他笑不可遏,唾沫竟呛进气管,让他咳嗽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王瑞边笑边骂,“把千年虫漏洞跟人会得到病比就算了,还两千年成精!我还是头一回知道,原来诺查丹玛斯1999年世界末日说的是
千年虫……”
大家哄笑一阵,又等了几分钟,八点半,李勇姗姗来迟。程凡笑他:“阿勇你架子真大,连人家刘子琦都跟我们一起等你一个。”李勇是忙着给家里做早饭耽误了时间,这事儿却也不便在众人面前说,也不解释,只白了程凡一眼,“就你话多。”
“所以我们今天去哪里玩儿?”刘子琦问。大家都看着薛晶,初中生就是这样,一吆喝人便聚起来,具体什么内容却没人先打听明白。去山上玩儿是薛晶的主意,大家自然都盯着他。
“去山里。”薛晶说,“不是说山上有奇怪的事情吗?说不定会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什么算是有意思的东西啊?”李勇问。
王瑞答道:“能量水晶!”
李勇不明所以,薛晶眼睛却一亮,叫道:“你买到《星际争霸》的盘啦?”
“要是买到了我才不出来咧。”王瑞说,“走啦。下次去成都电脑城看看有没有碟吧。”
王瑞是全年级唯一一个家里有个人电脑的。一台奔腾MMX 200的多媒体电脑,花了将近一万块钱。家长们的工资其实相差无几,但王瑞父母为孩子花起钱来绝对豪气,相对的,王瑞家里就没有别人家都有的三碟连放VCD、录像机和卡拉OK。
五个孩子由王瑞带路往西边走去,刘子琦望了望方向,略有些遗憾。汉旺镇两山夹一沟,404子弟校教学楼面对的是东面的山,也就是露天炸山开矿的那座,而404厂所在的山位于西边,原来他们不是去有雷管开矿的那座山。
一路走,薛晶一路给刘子琦指点周围的情况。404宾馆在厂家属区内,他们几个人的家离宾馆也都不远,所以早上出门集合都很快。家属区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404生活区,几十顷方圆不光有职工住宅楼,还有幼儿园、小学、中学(包括高中)、职业技术学校(大专)、医院、浴室、电影院、体育馆……
刘子琦的脑袋像拨浪鼓一样摇晃着,东看看西看看。因为刚来,而且他爸太忙了,他自己还没出来逛过。但如果没人当导游,就算逛了,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来。这时候经薛晶一路指点他才发现,这里所有设施的名字前面都挂着404厂的抬头:404幼儿园、404电影院、404医院……正值五一,样式完全统一的红色庆祝标语“欢度五一”“劳动光荣”整整齐齐地横拉在不同单位的大门上。
直到看见“404职工公共浴室”的时候,刘子琦忍不住发问了:“这些都是属于你们厂的?”
“啊,是啊。”李勇在一边接话,“怎么啦?”
“听我爸说,你们厂不是造发电机组的吗?”刘子琦一脸疑惑地问,“就是什么火电站核电站的发电机组,对吧?为什么连医院、电影院……”话才说了一半,他的目光就被一辆货车吸引了。货车上漆着几个大字:404乳业送奶车。
刘子琦惊得合不拢嘴,他指着货车叫道:“404乳业?牛奶厂吗?就像光明一样的牛奶厂吗?你们厂为什么还有个牛奶厂?”
薛晶指着路的尽头,也就是送奶车出发的方向,“那边有一个农场,里面的养殖场有奶牛。”
刘子琦觉得自己不用去山上,作为一个上海人,今天也够开眼的了。“农场!为什么你们一个发电机厂还有农场?”
“这有什么奇怪吗?本来就是这样啊。”李勇说,“一直就有啊。工厂就是这样的啊。”
“在我们上海,工厂就不是这样。”刘子琦说,“反正,造什么的厂就是造什么的,没听说一个造电器的厂有农场产牛奶卖。太奇怪了!”
程凡这时候才说话:“三线厂矿跟你们上海不一样啦。”
刘子琦摇摇头,“天啊,我想想。”
“如果你们在404医院出生,”他指着刚才走过的医院。“在404幼儿园读书,”幼儿园离医院大概两百米远。“读完了就上404小学。”404小学在幼儿园斜对面,过马路不到五十米。“接着升到404中学,”中学倒是看不到,被挡在家属区住宅楼后面,但也不到一公里远。“然后再上厂里的技校。技校在哪里啊?”
王瑞和薛晶一起伸手指给他,“这边看不见啦,大概要走二十分钟吧,就在河边上。”
“然后毕业了就在404厂上班。而且你们有浴室、电影院、奶厂……那你们岂不是从出生到上班到死,可以一辈子都一直只跟这个厂打交道啊?”
王瑞和程凡都笑了,王瑞说:“谁要上404技校,去厂里上班啊。到外面上大学不就出去了吗?”
“但是,你们这里肯定有很多人是这样的,对吧?”刘子琦问。大家不约而同点了点头。他深吸一口气,有点不知所措。
上海孩子从未想过,中国还有这般封闭的世界,而且不是自耕自足的农村,而是制造重工产品的尖端工厂。为什么会这样?这几个孩子没人能回答,包括知识最丰富的程凡。
“所以……”刘子琦试探着问,“你们几个从幼儿园到小学再到现在,一直都是同学?”
“一直都是同班啦。”李勇说。在上海,如果两个人小学在一个学校,中学也在一个学校,多半会成为好朋友,如果还是同班,那肯定是死党了。但在这里,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大家跨过家属区的大门,穿过镇上的广场。刘子琦仔细看了看广场中央巨大的刘秀雕像。越往工厂方向走,地面的坡度就越来越明显。几分钟后,他跟着伙伴走到了404厂的大门前。
刘子琦在上海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厂门,足有百米宽,虽然是放假,但厂门大开着。巨大的“热烈庆祝劳动者自己的节日——五一国际劳动节”的红色横幅,在蓝漆大门上随风飘荡。大门左右两边各有一间警卫室,值班的门卫正无精打采地看着报纸。
四个孩子大大方方地往里面走,进出厂门非常自如,只有刘子琦有些不自在,他总觉得工厂不是自己去的地方。从小到大,他遇到的所有单位的门卫都会从门后盯着你问:“干什么的?有什么事儿吗?找谁啊?”为了玩耍专门进到工厂里,总觉得不对劲。
薛晶察觉到了他的迟疑,回头叫道:“走啊。快点!”他这才跟了上去。穿过大门,眼前就是一座长长的天桥,离地面有十米来高。这诡异的落差切实地提醒他,这是在山区,不是平地。
从天桥往下看去,是四对铁轨,铁轨往两边延伸。刘子琦放眼远望,山里的轨道上停着不少火车车厢,既不是他熟悉的红皮绿皮车厢,也不是运货的方形车皮,好像只是用轮子连着架子的拖板车,每节车厢上都放着巨型的金属零件,单个零件的长、宽、高都有两三米,一两个就能占满一节车板。
“这就是发电机组吗?”刘子琦好奇又诧异地问。
李勇回答他:“那是零件啦。从锻造车间出来,运往主机分厂总装的。我爸就是主机分厂的。”
只是零件,那装完了得多大?刘子琦默默想着。那得比一栋楼都大啊。自己的爸爸以后也要造这种东西吗?好吧,至少以后别人再问爸爸是干什么的,他不至于不知道怎么说,至少可以吹吹发电机组有多大。
404厂非常大。往厂里走,王瑞伸手一指,“十二层大楼,你爸是在这里上班吗?”刘子琦这次没有说不知道,而是点了下头,“应该是吧。”这个厂的大不光是占地面积的大,而是一种垄断的铺张,整座山就是厂,厂就是这座山。
最初,他想象中的山中建厂,大概跟上海、苏州差不多,寸土寸金,厂房挨挨挤挤地压在一起。但实际上,反而像是梯田一样,一层一层,每层山上的厂房与厂房之间相距几公里,分厂之间还有专用铁路运输零件货物。
山太大,空旷的地方很多,也都修了建筑。风格完全不像工厂,更接近庭园、公园。这里本来就是山,满是树林,没有运输线的地方遍布溪流小径,甚至是亭廊水池。
这跟刘子琦想象的差太远。
十二层大楼威严地矗立着,离厂大门不远。以这座苏联式方正大楼为核心,三条宽阔的沿山公路向东、南、北三个方向伸展,西边一条长长的台阶沿山而上,直到目力难及的高处。四条路像巨蟒一样将整整一座大山盘了起来,又像是血管从十二层大楼这个心脏伸出,与错落在山上的大小车间相连,与整座山相通。
此刻,他们沿着厂里的路往山上爬,周围一切都很新鲜,刘子琦左顾右盼,越看越觉奇妙。不觉已经上到百米,要是在上海,那可能已经高得足以纵览整个城市;但在这里,才刚刚爬过山脚,不过,小镇的全貌已经可以尽收眼底。
脚下远处,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家属区,统一的涂装,显眼得如同无数整齐的豆腐块。绵远河那宽广的干涸河床勾勒出这个镇子的轮廓,那也是404家属区的界限,他现在就读的子弟校就在河岸边。另有三条小河,大概是绵远河的支流,从镇上纵穿而过。中间有条小河将家属区和汉旺镇镇区隔开,昨天他们从游戏厅逃出来,就是越过河上的家属区大门,回到了“安全的地方”。
看来,这个镇真的很小。别说跟上海比,跟上海周围的乡镇比,都小得可怜。自己以后会一直待在这里吗?爸爸从来没说过。
这个建在山上的厂子很漂亮,但是,处处都透露出一种怪异。
众人慢慢爬高,薛晶提醒大家:“注意一下有没有死在路边的鸟啊、虫子什么的,尤其是草丛里的。不知道他们传的是不是真的。”
李勇骂他:“如果不是真的,让我们没事儿瞎跑一趟,回头我弄你。”
薛晶听这话马上改口:“真肯定是真的啦,要不怎么都这么传?”稍顿又问:“我听说,有人前天晚上下夜班的时候看见了后山的闪光,说是有条金色的龙飞上天,那条龙上天后就有很多鸟掉了下来。你们说真有龙吗?”
“当然不是真的。”程凡说。程凡平时不动声色,说起话来却很笃定。薛晶问他:“那你说是怎么回事儿?”
“要我说,就没什么事儿。都是传来传去瞎编的。”程凡说,“你看,昨天你还听说是闪电,今天就变成了金龙。说不定明天就变成刘秀显灵,乘五爪金龙复活了呢。从科学上讲,就没有龙这种东西,对吧,王瑞?”
王瑞应了一声,抓抓脑袋,“从科学上讲,肯定是没有龙。不过其他也不一定。”
“那照你这么说,那些鸟和虫子怎么死的?总不能是被闪电劈到的吧?”李勇反问程凡,然后又拍了下刘子琦,“你说呢?”
刘子琦眼看他们就要吵起来,四个人二对二势均力敌,立刻明白李勇是在拉他选边。“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他打了个马虎眼。
“首先,有很多鸟从天上掉下来死了,这事也是听来的。我们谁也没有亲眼见到。其次,就算是真的,也有很多科学的解释。我看《奥秘》上说,在百慕大三角,地球磁场异常,鸟从天上飞过就可能会掉下来。”程凡随口说。
“你是说,我们后山跟百慕大三角一样?就是那个会让飞机失踪的神秘百慕大三角?这么牛逼吗?”李勇瞪着眼睛,一下子更加兴奋起来。他眼睛本来就大,瞪圆了有点吓人。昨天在游戏厅跟人打架时,就是靠这双怒瞪的眼睛阻慢了那几个混混一拍,刘子琦才能顺利跑掉。
“没有啦!”程凡道,“我是说,肯定是骗人的啦。百慕大三角全世界就一个,我们这里哪有这种事情。”
“哇,百慕大三角!牛逼啦。”李勇兴奋地加快了脚步,“赶快赶快!”
程凡一脸绝望地望向王瑞,向他求援。四个死党里,他俩脾气秉性最像,爱看书,也是学校里的一二名,关系更好。王瑞问:“我还以为你信这个呢,你既然都不信,一大早就跑出来图啥啊?”
听着王瑞的话,程凡露出憔悴的神情,看上去比其他人一下大了好几岁。他用压得很低的声音说:“我不想待在家里听人吵架。”其他人都没听见,王瑞尴尬地“哦”了一声。这些朋友父母的事情,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李勇一马当先冲在前面,薛晶和刘子琦跟在中间,程凡和王瑞略微落在了后面。走了快一个小时,刘子琦有些气喘吁吁,但其他四人都没有疲态。他不甘示弱,但还是忍不住问:“我们还要走多久啊?”
“快了。”薛晶回答,“出了工厂的后门,马上就进后山了。”
“那……进后山以后呢?”
“嗯,那就不好说了。”薛晶道,“急什么啊,我们晚上八点天黑前回去就好啦。现在还不到十点呢。”
刘子琦忍不住吞了口唾沫,从包里取出雪碧拧开。才喝了半口,想起今天就这一瓶水的话……山上恐怕没有小商品店,便又把饮料塞回包里。
不久就看到了404厂的后门。后门很小,一道普通铁门,出了这道门,便离开了404厂的范围,外面便是真正原始的龙门山后山了。后门旁依然有个小房间,上面写着“保卫科”,里面的门卫依然是对他们这些孩子不加理会。只要没有偷运设备、废铁出去卖,门卫没有精力盘问所有人的进出。
虽然还是水泥和石板砌成的路,但路一下变窄了许多,从厂里能容三辆汽车并行的大马路变成了登山小径,众人陷入真正的山林当中。
四川的山幽而深,石头上到处都是青苔,青翠欲滴,四个本地孩子不以为然,刘子琦却惊叹不已,又有了些力气。这时王瑞嘱咐他:“刘子琦你走路慢点,小心脚下,当心路边的蛇。”
他自然害怕,却强装镇定,还是王瑞从旁边的竹林里扳下五根细竹分给众人,用作打草的棍子。
五人一路闲聊,说说笑笑地往山上爬了快两个小时。刘子琦觉得腿上发软,见已近中午仍没人提议休息,心中有点后悔: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也没想到会爬这么高的山。真不该跟他们来
这一趟。
可如果不出来,今天又能做什么呢?昨天直到睡着都没见爸回来,今天早上七点才被爸爸叫醒,留下一句:“爸爸今天有很多工作,现在就要出去。你一会儿去楼下宾馆餐厅买早饭吧。中午和晚上宾馆也都有吃的。”随即再次消失。
“话说,”程凡问:“我们到现在什么都没看到。既没看到死去的鸟,除了蜘蛛网上的虫子,也没看到什么满地的虫子尸体。这都中午了,总得有个目标吧?接下来往哪儿走啊?我说都是骗人的,看吧?”
李勇看着薛晶。“肯定有。”薛晶说,“就是我们还没找对地方。”
“那怎么找对地方呢?”程凡说,“或者,至少有点什么线索吧?我们就这样瞎跑?”
薛晶显然擅长发起,却不怎么会具体执行。几句传闻就拉上大家来探险,但具体想找到什么、怎么找,他却没有概念。“呃……”他有些尴尬,“我本来以为到了后山就很容易看到线索……”
“你知道后山有多大吗?”程凡质问,“龙门山脉可是有几百公里不止哦。你以为是家属区啊?”
“算了。”王瑞止住他,“都中午了,我们先吃东西吧。”
刘子琦就盼着这话。五个人在路边找石头坐下,他从包里掏出饮料、零食、面包等一堆东西,李勇从包里掏出香肠、纸和土豆。众人从林间捧回干松枝和松叶,把土豆埋了进去;又把香肠切成五节,用木棍穿过,松枝一点就着,五人围坐,便在火上烤了起来。刘子琦虽然没经验,但也有样学样地开始摆弄。
“没烤过香肠?”李勇问他。
“没有……烤过你们这种香肠。”刘子琦倒也不算说谎,只是他也没在林子里用木材烤过其他类型的香肠。
“所以,下午怎么计划呢?”喝着饮料,大家把零食混在一起吃,程凡又提起关键问题来,“很明显,关于晶仔说的传闻,我们还没找到线索。我还是觉得,那肯定是假的,不科学。”
“如果是假的,怎么会大家都在传呢?”李勇说,“应该不是假的啦。”
薛晶连忙点头道:“就是,就是。”
“大家都在传就是真的吗?那之前还传诺查丹玛斯预言1999年7月地球世界末日呢,这不到两个月了,也是真的吗?”程凡问。
“你怎么知道不是真的……”薛晶低声说。
程凡白了他一眼,“这要是真的,还有两个月就世界末日了,你还上什么学啊?天天想吃什么吃什么,天天打游戏,期末都不用考了。”
“期末考还没到7月呢。”李勇说。
程凡扑哧笑出声,“不是吧哥,马上就世界末日了,你还要参加期末考啊!”
大家手上的香肠吱吱作响,散发出逼人的香气。刘子琦觉得应该可以吃了,但大家都没动。希望不要因为吵架斗嘴把香肠烤煳了,他默默担心。
“别吵别吵。”王瑞打圆场,“首先,我们先要想办法搞清楚那个什么半夜的闪光,还有很多鸟从天上掉下来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怎么搞清楚呢?”薛晶问。王瑞看了程凡一眼,拿起手上的香肠吹了吹热气,一口咬了下去。能吃了,刘子琦见状赶忙拿了起来。“我觉得吧,刚才不是说百慕大三角磁场异常吗?我在《飞碟探索》和《科幻世界》上看过,好像说地球磁场巨变也会引发类似极光的地光现象。那个闪电,或者什么金龙,可能就是这种地光。说不定是山上哪里局部磁场出现异常。”
“看吧!”李勇马上跳起来叫道,“我就说是真的嘛。”
程凡无奈地说:“王瑞只是说有可能,没说是真的。听话听完啊,哥。”
两个人都盯着王瑞,他不太习惯被注视,就算被自己朋友看着也倍感不适,“你们这样让我压力很大啊。我是说,你们谁有指南针,先来判断一下磁场,看看有没有古怪。”
刘子琦一边啃着香肠,川味香肠很辣,跟他吃过的都不一样,一边举起手,“我包里有指南针。”只见他叼着香肠,反手去掏背包。四个人看他艰难地掏了半天,最后还是王瑞帮他取下包,才从里面翻出那个小小的指南针。
五个脑袋围在一起,盯着刘子琦伸出的指南针。只见指南针因静止而慢慢停了下来。五个人都紧紧盯着它。等它完全停止,过了几秒,李勇迟疑了一会儿,首先抬头发问:“等一下,我们在看什么啊?你们知道哪边是正南吗?”
都是南方人,都不太分得清东西南北,大家抬头望向出主意的王瑞,王瑞只能耸耸肩。然后大家转向程凡。程凡道:“我不知道啊。”
“太阳太阳,太阳的方向……”刘子琦念念有词地抬头去找。
“太阳也有偏角啦。”程凡说,“不知道准确的正南,就算磁场有异常,我们也看不出指南针的方向是不是有异常。”
大家同声叹了口气,五个挤在一起的脑袋各自缩了回去。
“那怎么办呢?”李勇望着王瑞和程凡,“奥赛一等奖得主,年级第一名,两位还有什么办法?”
王瑞和程凡毕竟只是初中生,哪有多少办法?只剩下面面相觑。李勇唉了一声。他三分钟热度来得快退得也麻利,“不行我们就……”
话没说完,刘子琦突然惊叫一声。
他手中的指南针,突然疯转起来,像直升机的螺旋桨一样,在手上发出呜呜的破风呼啸。
然后,只听砰的一声,一只鸟迎头撞向他们背后的松树,发出一声闷响。鸟的尸体穿过松枝,落入经年堆积的厚厚松针丛,不见了。

该用户从未签到

 楼主| 发表于 2023-6-8 13:13: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怪事
先是一只黑色大鸟,然后是无数的鸟儿如同冰雹一般,砰砰直坠而下。
大多数的鸟尸都落进了草丛里被荒草掩盖,只激起一波波草浪,但也有几只砸在山上的石板路上,折断了小脑袋,直直地挺在地上。
本来盼着怪事发生的五个孩子一时都愣住了,山野间,古怪的低鸣阵阵袭来,王瑞觉得身上有些发麻。这时李勇大叫:“我的天!还等什么!快找在什么地方!”他丢下手上的香肠和面包,一跃而起,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有李勇带头,薛晶叫道:“我说是真的吧!”跟着冲了出去。王瑞和程凡也立刻跟上,刘子琦落在后面,一边紧追一边叫:“等等我。”
这是怎么回事儿?这些鸟是怎么了?四下里是什么声音?王瑞边跑边想。他刚读过一本小说叫《残缺的磁痕》,里面写的地球磁极每过几万年会瞬间逆转,难道小说里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一路狂奔,王瑞辨不出方向,也不知道自己是去哪里,只是跟着前面两人的隐约背影。其实,除了李勇,所有人都在闷头跟着跑,脚下草很深,山坡上上下下,爬高纵矮,只有李勇灵活得像只猴子。背后的程凡喊道:“慢一点,小心危险!”刘子琦又叫:“我跟不上你们,等等我。”
李勇头也不回,“你们快点!我听声音很近了!赶紧的啊!”
没有看到什么闪电或者金龙,只有一种共振般的低鸣,一波一波地传来,声音已经越来越小。王瑞跑得气喘吁吁,肺都快炸掉。李勇突然在山坡上站住,抓着一棵树定在了那里。
“过来看!”李勇回头,瞪大了眼睛,“快!快!你们怎么这么慢?!”
“什么东西?”王瑞被李勇拉上他落脚的山坡,很快程凡和刘子琦也赶了上来,你拉我我拉你,五个小伙伴累得汗流浃背。
眼前一处山洞里泛着幽幽的光。嗡嗡的声音几不可闻,只有站在山洞正面还能感到低频的声浪敲打在身上。这时候,他们已经爬得很高,山脚的小镇只有巴掌大小,头顶的云都快淹到自己了。
不要进山洞。这是每个山区孩子从小就接受的耳提面命。有无数传说,说有孩子钻进山洞里,多少大人进去找了几天都找不到。这样的故事听得人耳朵起茧。不知道里面有多深,有没有坑,会不会卡住……
“有手电筒吗?”李勇问,“刘子琦,你有指南针肯定也有手电筒吧?”刘子琦扶着树大喘气,艰难地点头。
“真的要进去吗?”王瑞犹豫地问。
“你怕啦?”薛晶说,“好容易才真的遇到了。你们刚才都不信,现在怎么又怕了?”
“我不是害怕。”王瑞说,“我……我担心……”
“那就是害怕嘛。”薛晶有些得意,他本来自己也在犹豫要不要进去,里面会不会有怪物什么的,但这时为逞口舌之能也顾不得了。“到这儿了还不进去,那等我们进去发现了什么,你们别后悔。”
“等一下。我是说,我担心,这地方会不会是什么军队的秘密设施?进去会不会被当间谍抓起来?”王瑞终于想到自己该说什么,话说出来,思路就更顺,“说不定,这就是哪个研究所的秘密试验,什么激光武器、声波武器之类……”
见李勇和薛晶都不吱声,他又补充:“这里都靠近绵阳了。”  
“应该……不会吧……”李勇刚才还跃跃欲试,这下竟有些迟疑了,刘子琦递过的手电筒,他都忘了接。
“绵阳?”刘子琦问,“绵阳怎么了?”
“绵阳的话,”程凡叉着腰努力缓过气来,“绵阳的话,有九院,造原子弹和氢弹的。还有人造风洞,据说还有……还有各种各样的保密单位。好多都在山里,但没人知道具体在哪里。”
“造……造原子弹,和……和氢弹?”听到这里,刘子琦探头往洞里望了望,咽了口唾沫。
“但我听绵阳的亲戚说,如果是保密单位,应该会有标志,而且会有卫兵站岗。周围都会拦起来。”程凡否定了王瑞的想法,“我觉得应该不是保密单位做实验。这就是个……”
他想说这就是个普通的山洞,但刚才无数飞鸟坠地时,伴随而来的就是这洞里发出的怪声,只是现在这声音已经微不可闻,两者之间不可能没有联系。“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光啊。”程凡说。
五个人在洞口探头探脑,洞口背阴,外面林木森森,从外面只能看进去几尺。远远站在洞外的李勇用手电往里面照,也射不进多远。至少三四米深处没什么东西,只是一个黑黝黝的洞。
然而,刘子琦的指南针却直直地指着洞里,偶尔狂转一下,瞬间又重新锁死方向。
“走!光打雷不下雨,商量到天黑也没用。”李勇道,“都到这里了,不进去看看说不通!别娘们儿唧唧的,跟我走!”说着举起手电筒,拔腿便往里走。
程凡先跟了上去,薛晶跟王瑞对了一眼,鼓劲道:“走啊!”然后又对刘子琦说:“一起走。”
王瑞深吸一口气,还是落在两人后面,最后一个进了洞。洞口不大,但越往里走越宽阔,走进去四五米,前方愈发幽深,望不见底。王瑞的心咚咚跳,随着一切噪音静息,周围陷入一片死寂,他听到五个心跳都剧烈跳动着,这才安心了一点,原来大家都一样。
“我觉得以前这里没有洞啊。”黑暗中,李勇突然说了这么一句。程凡“嗯?”了一声,李勇说:“以前我在这附近探过险,不记得有这么一个洞。”
这话让王瑞觉得背心有些发凉,不由得往背后望去。背后洞口已经变成一个碗口大小的白圈,周围一片漆黑。只有一个手电,李勇拿着打在前面。他一阵心慌,感觉好像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别瞎说!肯定是你记错了!要不就是当时没有注意到,被树挡住了。”
李勇犹豫了一下,没有反驳,“可能吧。”
“应该已经很深了吧?”薛晶犹豫地问,“里面不知道有多远。万一……还……还是别走了吧。”
程凡说:“喂,是你说要来的。你不打算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吗?”
“我觉得……靠我们几个也……也搞不清楚吧?”薛晶一紧张就有些口吃,“刘子琦害怕,要不就回去吧。”
刘子琦连忙撇清关系,“我没有啊。”
“你脸都白了,就别逞强了。你以前没有进过山洞,害怕很正常的。”薛晶执着地把责任推给刘子琦。
“还没出现岔路,”程凡说,“不会找不到路回来。我们往里面最多再走五分钟,就算没有岔路,也没有其他危险,我们最多再走五分钟就退回来。怎么样?”
程凡的话有理有节,薛晶只得同意。走了不过两分钟,岩壁上突然有什么东西在手电的照耀下一亮,只听刘子琦惊叫一声。李勇喊:“什么东西?”
程凡止住众人:“别慌!墙上有什么在发光。”
那东西轻盈透明,有些像塑料或玻璃,就挂在侧面的洞墙上,像是某种生命,又像是某种黏液。它大概有人的手掌那么大,在手电的照射下,闪烁着诱人的斑斓彩色,宛若霓虹。
“什么鬼啊!”薛晶颇为害怕,“好恶心,那东西还在动!”王瑞的胳膊汗毛倒竖,无数卷曲的绒毛既像幼嫩的蕨类,又像海葵的触手——蜷缩着,没有展开的身体往内卷,似乎在等待朝外展开的时机。王瑞向来讨厌虫子,这一刻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看我的胳膊!”李勇叫道。在光亮下,他小臂上的汗毛根根竖起,像是炸开一样飘动着。王瑞这才发觉原来不是因为他害怕,而是在场所有人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头发则蓬成了一朵朵蒲公英。
“静电。”王瑞明白了过来。“是静电!”虽然知道是静电,却不知具体是怎么回事儿。
五个孩子你看我我看你,虽然心中即紧张又害怕,但大家的样子太过可笑,李勇忍不住先笑出声来:“你们看起来好像雷震子一样。”
雷震子,《封神演义》里的莫西干头,鸟人。
听他一说,大家都失声笑了起来,薛晶说:“你自己也一样好吧。”他摸了摸头发,压不下来。全身汗毛倒竖让人感觉非常……古怪。
“让我。”程凡走上前去。
王瑞惊道:“你要干什么?”
“我们就这么傻站着吗?”程凡说,“研究一下这是什么啊。”
“会不会有危险?”王瑞问。
程凡说:“能有什么危险?我觉得像是什么喜阴的软体动物,深海里不是有很多软体动物都会发光吗?这可能是一种生活在山洞里的软体动物吧。谁有饭盒或者瓶子吗?”
刚学过林奈二名法[1],程凡心想,如果这东西没有人命名,我们就发现一种新物种了呢。他手上拿着竹棍,是先前打草驱蛇用的,往那闪着怪光的东西伸过去。他不敢用手去碰,万一有毒什么的,便想用竹棍把那东西挑起来,找个容器装起来。
大家又有些害怕,又有些期盼。李勇掏出装水的宝特瓶,王瑞则摸出两只塑料袋,就像等人钓鱼一样,等程凡把它挑起来。大家屏息凝视,山洞瞬间重归安静。
竹棍是新从竹林里折的,清脆湿润,韧性十足,程凡握在手上颤巍巍地挨近那东西,越来越近。李勇用手电照着,被黑暗包裹的洞里闪着五彩的光。就在最后一厘米的时候,那东西有了反应——
它先是整个往后一缩,正对竹棍的中间凹下,整个形体变扁了一些,在墙上铺平。程凡小心翼翼地把竹棍挑过去,嘴里轻轻念叨着:“别怕,别怕……”
突然,原本凹下的位置一下亮了起来,无数卷曲的绒毛像触手一样向竹棍尖端伸了过来,绒毛亮起橙色的光,弹射般抓住了竹棍尖端。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橙红色的电光就顺着竹棍往上爬,瞬间碰到了程凡持棍的右手。
刘子琦惊叫起来。薛晶吓得往后一缩。王瑞脑子一炸,心里明白,大叫:“电!有电!”找绝缘体!他手上裹着塑料袋,脚却像焊死了,挪不动半步。但这一叫,李勇立马明白过来,抡起手上的宝特瓶,朝着一动不动的竹棍砸了下去。
砰一声巨响,就像一记惊雷在眼前炸开,五个人只觉瞬间聋了一样,强大的震波把他们推了出去,仰面翻倒在地。
离得最远的王瑞最先爬起来,冲上去拉程凡,“你没事儿吧?”程凡被电了,虽然不知道有多强的电,但看样子比220V的家用电路厉害太多。王瑞小学时候用铜丝玩家里插座就被电过,只是一瞬间就麻了一整天,他最知道电的厉害。他想:糟了,这深山老林的,要是有个意外,可怎么……
程凡没事人一样站了起来,只是有点发呆。“刚才……发生了什么?那东西呢?”
“快跑啊!”李勇也爬了起来,他用手电照了一下墙壁,那东西……消失了。“那东西要电死我们!”他这一叫,薛晶拉起刘子琦连滚带爬就往外跑。
看来大家都没大事儿,但李勇这声喊让人毛骨悚然。那东西不见了,它是不是被激怒了,躲在阴影里要电死他们?李勇怪叫着往外狂奔,很快就越过了薛晶和刘子琦。程凡本还想说什么,见大家都疯跑出去,脚下也不禁动起来。
他们前后脚地朝外面拼命冲去,像咕咚[2]来了一样,只觉洞里有什么鬼怪拽着自己的脚步,不知谁开始尖叫,声音回响在洞里更让人害怕,顷刻间五个孩子都放声尖叫着冲出洞,飞也似的跑过林道,跑了两三百米,李勇才一把抱住一棵树停下。
五个人陆续停下,瘫倒在地。
“什么鬼?那不是软体动物吧?!”李勇对程凡和王瑞叫道,“软体动物会放电?!”
众人余惊未消。程凡喘着气反驳道:“电鳗不也能放电吗?”这时候他懊恼不已,“你们跑什么啊!我们说不定发现了一个新物种呢!你们……哎呀!”他一跺脚。
“小心!”薛晶话还没喊完,程凡就重心一失,整个人仰面朝天,往后摔了下去。他本来就站在山坡边上,脚下是黄土堆。前些日子下了几天雨,土层内部早吸饱了水,只有面上是干的,被他用力一跺,整个塌了。
山林高处,四面坡陡壁峭,他身后正是一片六十多度的陡坡,一路往下不知其深。程凡就这样滚了下去,李勇和王瑞同时伸手去拉,但就算平时也未必反应得过来,何况此时疲劳至极,哪里还
够得上?
四人吓呆,就看程凡飞一样背仰消失在眼前。
所有人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等他们惊慌地往下探头望去,只看到一片倒伏的草和树枝,人已经不知去向。
四个孩子面面相觑,谁也顾不得刚才那洞里有什么了。本已酸痛发软的腿脚强鼓出力气,王瑞说:“快!快去救人!”
李勇呆呆地望着下面,“这么高摔下去……恐怕已经……”
薛晶尖叫起来:“啊!”
刘子琦一屁股坐在草上,动也动不了。
“抓紧时间快下去救人!”王瑞坚持。他朝下面大喊:“程凡!程凡!你……”本来想喊“你还活着吗?”,还是改了口,“你在哪里?”
就这么连续喊了五六分钟,过了一会儿,薛晶也来帮忙喊程凡的名字。
李勇已经失魂落魄,目光呆滞地带着哭腔自言自语:“别喊了,没用的。完了,完了,我爸妈得把我活活打死。”
就在这当头,一声嘶哑的尖啸从下面传来。一个明显已经叫得嘶哑的嗓子喊:“听不见吗?我没事儿!你们听不见吗?”
是程凡的声音。
众人精神一振,李勇跳了起来,大喊:“能听见!程凡!”
下面的声音突然停了。李勇冲到崖边,大喊:“人呢?程凡!没事儿吧?”
“我……我没事儿!能听见吗?我在下面。不知道多远,看不见你们。”所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众人循着声音,小心翼翼从旁边找路绕下去,足足走了快二十分钟,不知道下了有多深,这才看到程凡坐在一块石头上。
“你受伤了吗?”李勇扑上去,见他并没断胳膊少腿,心里大松一口气。
程凡喘着粗气,显然累得不行,声音完全哑了:“我没事儿。没有受伤。你们……我一直在喊你们,你们为什么不理我?”
“我们也一直在喊你啊!”王瑞说,“没听到你的声音啊!是吧?”他望向薛晶,薛晶点头,“是啊,你没有答话啊。我们一直在喊。”
程凡回说:“我以为你们都不见了呢。到处都找不到。”
刘子琦一直没说话,这时突然问道:“程凡你看起来一点伤都没有受啊?”
程凡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脚,“是啊,运气好吧。我简直不敢相信,一路滚下来,居然一点伤都没有。只有胳膊和腿撞到了树上,有点肿,其他完全没问题。”
顺着程凡的目光,大家一齐往山上望,这里完全看不见程凡掉下来的那个位置。落差很大,几十米是有的。王瑞觉得不可思议,程凡说:“这几个被擦到的地方,都还是喊你们没有回应,我到处找能喊话的地方时被树枝挂的。”
“这也……运气太好了吧?”王瑞说。
李勇推了他一把,“程凡断条腿你才高兴是吧?”
王瑞有点生气,心想:刚才是谁说程凡一定没救了?但这话忍了忍,没有说出口。
薛晶说:“既然都没事儿,赶紧下山吧。吓死祖宗啦。真是。”
下山的时候,李勇一度硬要搀扶程凡,程凡再三说不用。上山容易下山难,程凡摔下来的地方又没有路,大家绕来绕去走了很久。直到六点出头,才见到404厂的后山门。
“今天这个事情,谁也不能给其他人讲。”李勇说,“不光不能给家长讲,任何人都不行。”
薛晶望着刘子琦,其他三个人望着薛晶,“说你呢。”
“哦。”薛晶是班上的八卦中转站,要他闭嘴并不容易。
“今天的事情,传到任何人耳朵里,我们几个都会脱层皮。”李勇盯着大家,“我再说一遍,不能给任何人说。不光不能说程凡从山上摔下来,他反正没事,也不能说山洞里的怪东西……”
“说不定是个新物种呢!”程凡插嘴。
“电死你的新物种!”李勇叫道,“你忘了之前被你爸吊在电扇上用皮带抽了?”
薛晶在旁边扑哧一声笑了。虽然没有亲见,但是光听他说,那画面也实在太搞笑。王瑞又补充说:“也不能给人吹牛说我们看到了鸟从天上掉下来,指南针乱转。什么都别说。今天我们在山上,什么也没发生。”他倒不是怕被家长打,但心里总有种说不清的奇怪忧虑。
“什么都没有发生。”大家重复道。
说完便下了山,回到家属区,各自散去了。
吃过晚饭后,王瑞越想越觉得古怪。程凡从那么高的山上摔下来,怎么一点事儿都没有呢?运气再好,也没有这个道理吧?
而且,他说自己一直在喊,却没人答应。为什么他们四个人在上面什么声音都没听见呢?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听见程凡的喊声。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他忍不住拿起电话,拨下了程凡家的号码。404的电话不是电信局管,走的是厂里的程控中心,内部电话不要钱,大家平时都打得很随便。
“Hi!”接电话的是程凡。
“你没什么不舒服的吧?方便说话吗?”王瑞小声问。
程凡回答:“没有,真的没事儿,没摔着。”
“我是说,之前也没电着吧?”
程凡沉默了一会儿,压低声音说:“之前忘了说,我觉得好像不是电。”
“啊?”王瑞不解。
程凡说得有些含糊:“我完全没有被电着的感觉。我……我不好说,嗯,不太说得清楚。就像,做了一个梦一样。你懂吧?”
“不懂。”
“就是,当时好像觉得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就在那几秒。然后李勇一救我,那些事情就……都不记得了。完全记不清楚,就像梦醒了,只记得好像做过很多梦,但就是想不起具体什么内容了。”
“那说不定就是你大脑被电了好吧……”王瑞说。
“不是!”程凡说,“我又不是没被电过,完全不一样。”
“说不定只是以前电流不够大,没有刺激到大脑。不是说大脑思维都是电波吗?这次可能刺激到大脑了,”王瑞说,“我看过一些书上是这么说的。”
程凡犹豫了一下,“这么说,也有可能吧。你觉不觉得,说不定我没有摔坏这事儿,跟那个电,就当它是电吧,有关系?”
“啊?”王瑞听不明白,“有什么关系?”
“我也……说不清。”程凡话说着一半,忽然改了口,“就是……你辅助线怎么画的啊?给我说一下。设AB之间……”
“你妈还是你爸过来了?”
程凡装模作样说了一会儿平面几何题,然后说:“刚才是我妈。”
“你就不能假装是奥赛电学题吗?”
“我们奥赛还没学电学啊。”
“你妈知道我们奥赛学了啥?”
“哦,也是哦。”程凡回过头来继续说,“就是我从山上摔下来的时候,也是……记忆很模糊。好像做了很长很多的梦,但回过神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跟用棍子挑那个东西的时候很像。”
也有可能两次都是大脑受到了惊吓。王瑞心想,但是他又没从山上摔下来过,不好猜那是什么感觉。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觉得那东西的样子有点像花菜。”
“花菜?哪里像花菜?”
“算了,我也说不清……喂,我想起有个事情,你不要害怕啊。”
“我有什么好怕的?”
“嗯……”王瑞吞吞吐吐地说,“你说……那个发光的东西,别管是什么吧,会不会有辐射啊?”
“辐射?”
“对啊,就是……辐射发光啊。”王瑞说,“你知道辐射发光应该是什么样子吗?”
“不知道啊。你见过?”
王瑞说:“你看过我借你那本讲居里夫人的书吧?里面不是说,他们发现镭会在黑暗里发出好看的彩色的光吗?”
程凡顿时沉默了。
王瑞知道死党有些慌了,赶紧打圆场,“不过就算有辐射,我们也只照射了很短时间,不会有事儿的。喂,是吧?”
“应该是吧?是啊……”
两个人就挂了电话。
王瑞本来没想到这茬,不知怎么在电话里反而想了起来,于是就真的担心起辐射来。接着,他又想起边上的绵阳九院,记起各种传说来:什么拾荒老头不知怎么在废旧工厂捡了个铁砣,结果是九院阻隔辐射用的铅块,全家得了白血病啊;什么山里有个村子生出来都是畸形儿啊……
那一晚,王瑞做了许多噩梦。
就像程凡说的那样,梦做了很多,醒来就是一身汗,但只记得做了很多梦,具体内容是什么却都不记得了。
但就算王瑞能记得,他也想象不到,后面发生的古怪会远远胜过自己的那些梦。
[1].瑞典植物学家林奈提出的一种生物命名法,即每个物种的学名由两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属名,第二部分是种加词种小名。
[2].出自民间故事,兔子看见木瓜从树上掉到湖里发出“咕咚”的声音,于是以为“咕咚”是一种可怕的妖怪。
第六章 谁?
在剩下的两天假期里,王瑞都待在家里玩游戏看书。第二天起床时,爬山的症状便暴露了出来,全身都酸,尤其是在上下楼梯时,腿上酸痛得让他直叫唤,只能像老人一样随时扶着扶手。好在他本来也不喜欢出门。
三天假转瞬即逝,王瑞一大早就在校门口遇到了刘子琦,新同学已经成了守护同样秘密的战友,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日一如往常,王瑞挨座收了同学的作业。路过薛晶时,他想起这哥们儿口最不紧,便低头提醒:“上山的事情谁也不能说啊,你没给人说吧?”
这嘱咐惹得薛晶一脸恼火,“阿勇一分钟前才嘱咐过,你又来!我没有给人说啊!”
王瑞笑道:“怕你嘴不紧嘛。”
薛晶也是无奈,只好说:“知道啦!”
作业都快收完时,王瑞这才发现程凡还没来。在几个人里面,程凡向来到得很早,八点的上课铃,他通常七点四十就到了。但现在已经七点五十五分,教室里都快坐满了,只剩个别压点才来的迟到专家没在。
但程凡还是没有出现。
刘子琦也发现少了个人,转头望向王瑞,“程凡是不是没来?”背后的薛晶也问他:“程凡请假了吗?”
王瑞是学习委员,按说消息该灵通些,但他什么也不知道。“没听说啊。”王瑞回答。见那位置空着,几个人都不免担心起来:
程凡不会是受了伤,或者是生病了吗?
那洞里的奇怪动物电了他,然后又从山上摔下去,虽然当时看起来没事儿,会不会有后遗症什么的?这可说不清。
八点前的最后五分钟,四个人如坐针毡,一会儿看黑板顶上的挂钟,一会看门口。王瑞靠着窗户,正好能看到学校大门,于是一直留意着那里,程凡平时骑一辆红色自行车,很显眼。
一直没见人影。
等到七点五十九,王瑞起身问班长温佳燕:“班长,程凡今天请假了吗?”
班长愣了一下,正要答话,只见教物理的谭老师已经一阵风似的进了门,温佳燕便不再理他,站起身中气十足地喊:“起立!敬礼!老师好!”
一教室同学都起立鞠躬,“老师好……”王瑞只好回座,抱起物理作业走上讲台,把那叠本子放在谭老师面前。谭老师年轻,正闹着要调走,脾气不太好,对学生最是严酷无情。见家庭作业交上来,谭老师问王瑞:“齐了吗?你们班最近经常交不齐作业啊。”他支吾了一下,只好说:“只有程凡没交,好像生病请假了。”
“好像?请没请假有假条,怎么是好像?”谭老师不满地挑起字眼儿,说话间又有些迟疑,“你刚才说谁?程凡?”
王瑞点头。谭老师的眉毛疑惑地挑了起来,也没说什么。等王瑞放下作业回座位时,她才悄悄翻开学生的花名册。一个班四十多个人,一个老师管两个班,八九十号人偶尔有名字不记得也是有的。但忘记人的事情万万不能在学生面前暴露出来,有损老师的形象。
程凡?怎么写?陈凡?程樊?
谭老师扫了两遍,竟然没在花名册上找着。她一时心烦起来,管那么多干什么?自己年前一定是要调走的,认不认识一两个学生又有什么关系?想到调动,她无名火起,脸色更难看了。
眼看就要二十一世纪了,自己堂堂一个清华大学凝聚态物理正牌毕业生,怎么会窝在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当中学物理老师?要不是当年家里老人坚持,非要报什么国家定向委培班,说什么不要学费,毕业了还包分配,自己怎么可能来这鬼地方?最近除了日常工作甚至还要帮某些老资历准备示范教学!
现在,同学们去美国的去美国,去欧洲的去欧洲,最次也是北上广。自己是造了什么孽啊。她的老公,也是大学的同班同学,至少还去了甘肃第二炮兵部队的研究机构,再怎么说那也是学有所用,为国效力吧?自己呢,拿着一纸报到证,从北京跑到成都,又从成都到了德阳。到了德阳也还好,至少还在城里吧。结果刚进德阳市区的404厂报到,莫名其妙就被一辆车拉到了这里。
“德阳那边是分部,这里才是总部。”然后又是一阵稀里糊涂的安排,“小谭同志,不好意思啊,本来分配的时候呢,那个工作岗位还是空缺的,但现在有人了……不过我们学校正缺个物理老师,待遇条件还比那个材料所好些……”
后来有热心的学校同事帮她打听,说本来她是分配在总部十二层大楼上班的,结果厂里有个大领导的亲戚顶了那个职位。谭老师也实在不明白这中间一来二去的,自己到底是怎么被安排了。
程凡?哪个程凡?作业没交就没交吧。她懒得管了。
王瑞在每科作业上留了条子,专门记了谁没交,每个上面都有程凡的名字。他一路跑完其他办公室,最后才去了班主任所在的数学教研室。当把作业放到周老师的办公桌上,他才胆战心惊地问:“周老师,那个……程凡没来,是请假了吗?”
“谁没来?”周老师一脸疑惑地抬头问。
“程凡没来。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想起那天的情形,王瑞生怕听到程凡生了什么怪病。
“哪个程凡?”周老师继续问,表情很奇怪,好像听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字。
“就是……程凡啊!”王瑞不知道周老师什么意思。
“我们班上有叫程凡的吗?”周老师不像谭老师,她是班主任,全班四十一个人的名字倒背如流,连花名册也不需要翻。
“啊?”王瑞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程凡……什么……”  
去年,周老师因为自己上课讲话,屡教不改,当堂狠狠发过一次火,穿着高跟鞋一脚把自己从凳子上踹了下去,后来有一周不让自己进教室门,还对自己拿腔拿调:“你是哪个班的同学啊?上课了还在我们班坐着干什么啊?是哪儿的回哪儿去啊,快去吧……”
但这种事情似乎跟程凡这家伙挨不上边吧?
“王瑞,你到底在说啥?哪个程凡没来上课啊?”周老师的表情很认真,绝不是开什么玩笑。
王瑞只觉一股莫名的寒意袭来,像是一个冰罩突然把自己死死盖住。他支吾着嘟哝了两声,最后听自己说:“没,没什么。老师,我,我回去上课了。”然后就飞奔着逃了出去。周老师还在背后追问:“唉?王瑞,是谁没来……”
发生了什么?王瑞蒙了。
“哪个程凡?”王瑞脑子里回响着这句话,周老师说这话时的表情还停在他的脑海里,这才回想起先前班长、物理老师的神色,都是一副从未听过这名字的样子。他在走廊狂奔,已经是上课时间,有其他班的老师探出头来喊:“上课时间,不要乱跑,打扰别人上课。”王瑞只得放慢脚步,心里叫道:哪个程凡?就是年级第一的程凡啊!
他当时应该这样回答周老师才对。但王瑞没有。因为班主任绝不会忘记自己班上的第一名,别说现在不会,就算很多年以后,他们都不会忘记曾经的年级第一。王瑞的妈妈就是老师,她记得自己二十年来教过的每一个第一名。
假如回答了这句话,大概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王瑞的潜意识是知道的。
发生了什么?王瑞不知道。他心里一阵阵发慌。
等他跑回初二三班的教室,谭老师早就开始讲课了,班上鸦雀无声。王瑞从后门悄声推门进去,正打算溜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猛地在教室后面的黑板墙上看到了一张纸,只见上面写着:
《初二年级 四月月考光荣榜》
看到这个标题,王瑞的心突然猛跳两下。那东西一直在那里,从放假前就贴上去了。他之前没去看过,因为没啥值得看的,第一是程凡,自己则是万年老二。后面的人,他从来都没在意过。
王瑞凑上前去——
第一名:徐 鑫
第二名:王 瑞
…………
他如遭雷击,愣在当场。只听讲台上的谭老师厉声叫道:“王瑞!交完了作业就回自己座位上听课。怎么?你觉得你都会,上课还能在后面检阅黑板报是吧?”
教室里爆发出一串哄堂大笑。王瑞心烦意乱,也顾不得害臊,木呆呆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徐鑫是谁他当然知道。这个年级所有人他都认识,毕竟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就像刘子琦惊讶的那样,从幼儿园开始,直到现在,都是足有十年历史的同学。徐鑫在隔壁初二四班,成绩一直很好,但比起自己和程凡来,他始终还是差一些。在自己的记忆中,自从初一下学期开始,徐鑫的分数从来都没有比自己高过,不管是月考、期中,还是期末,从来没有。
该死,现在不是想自己怎么还是万年老二的时候!关键问题应该是:程凡人呢?!到底什么情况啊?
“程凡是请假了吗?他怎么了?受伤了?”趁谭老师没注意,同桌的刘子琦悄声问王瑞。当日一起上山的伙伴都是心同所想,后面的薛晶也凑过来想听他回答。李勇隔了几排,也用眼神询问着。
可他也正在心烦,一头雾水,怎么能给他们说得明白?王瑞只能低头怔怔地看着桌面。
如果说谭老师甚至班主任周老师都还有一丝可能记不得人的话,那一直贴在墙上的月考光荣榜,白纸黑字,怎么会没了程凡的名字?徐鑫又是怎么从年纪第三变成了第一?
王瑞再聪明,懂得再多,也只是一个初二的孩子,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一直熬到下课,李勇从后面凑过来问:“怎么回事?问你也不理我!出大事儿了?程凡病了?严重吗?”
“等一下。”王瑞想起了什么,站起来挤出了三个人的合围。也不管三根尾巴黏着自己,他径直走到班长温佳燕的座位旁,“班长,我们班上有没有叫程凡的人?”
温佳燕还没反应,薛晶听这话先吓一跳,“什么?你说什么呢……”话音未落,班长抬头看着他们四个,见李勇盯着自己,她马上移开了目光,“程凡?我们班上哪有叫这个名字的?王瑞你什么意思啊?我们班你还有人不认识吗?”
也不顾周围三个人的表情,王瑞接着问:“我们年级呢?有没有叫程凡的?”四个班小两百人,虽然从幼儿园就认识,但毕竟人多。
温佳燕稍微想了想说:“禾字旁那个程吗?没有吧。”
“是从来都没有叫这个的,还是怎么回事?比如转学走了,不在我们学校了。”
“从来都没有吧。”温佳燕有点莫名其妙,“小学的时候也没有叫这个的同学吧?我们这届厂子弟应该都没有叫这个名字的。怎么了,你问这个干吗?”
越问,王瑞越觉得喘不过气,“那,我们年级第一名是谁?一直是隔壁班的徐鑫吗?”
“谁让你每次考试都要莫名其妙扣点分呢。”这话老师常说,班长自然记住了,“一直是徐鑫啊。”
新来的刘子琦还好,一直在背后听着的李勇、薛晶,好像在听梦话一样。李勇想要说什么,王瑞连忙把这个急吼吼的同伴一拦,指着后排程凡的座位问:“那个座位之前谁坐啊?”
温佳燕越听越奇怪,她把习题册和笔往桌上一推,看了看面前四个人,尤其是刘子琦和李勇,突然脸红了一下,“王瑞,你今天没话找话到底什么意思?”
李勇问:“所以那个座位一直是谁坐啊?”
“都是一个班的,”温佳燕说,“你们不知道那个位置一直空着?今天有新同学在,我不跟你们计较。以后再没话找话骚扰我,我告周老师去。”说着,她突然红着脸站起来,跑出了教室。
这时候已经顾不得自己是怎么招了班长大人了!王瑞知道事情非同小可,沉声说:“跟我过来。”他领着三个人走到教室后面,站在板报边的月考光荣榜下,这才把事情从头说起,从交作业开始,以及后面一连串的古怪,最后把光荣榜指给他们看。“班长说的你们也都听到了。我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程凡……没了。”
不是“人死了”“不见了”的没了,而是被抹掉了,消失了,好像没有存在过。没有人记得,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他们逗我们玩儿的吧?”李勇说,“哪有这种事情。”他是直肠子,完全想不到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事情发生。
“光荣榜呢?”薛晶问,“他们为了逗我们玩儿,把这个都重做了一个?”
“这不可能。”李勇说,“不可能一个大活人消失不见了,大家都不记得他。”说着,他突然跑上讲台,抓起黑板擦在讲台上敲得咚咚响。巨响吸引了一多半同学的注意力,刚才或聊天或看书的同学,此时都抬起头来望着他。
“你们有人知道程凡去哪里了吗?”李勇大叫。
立马就有同学搭腔:“谁?”“程凡是谁?”这群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同学,这时全都望着李勇,不知其意。有人在后面怪叫:“阿勇,你今天又要耍什么宝?”
“年级第一名,我们班的第一名程凡啊!”李勇站在讲台上继续问,“他今天没来上学,他人呢?”
“李勇!下来!胡闹有完没完了?”班长温佳燕从前门跑回来,“回你位置上去。瞎闹什么!”
哄闹一番,李勇被赶了下去。他不甘心地沿着过道挨个问,同学全是一脸蒙,“什么程凡啊?”“你们几个又要搞什么花样?”他的脸越来越青,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走到教室的最后,关系不错的同学来跟他打闹,李勇把对方一把推开,惹急了眼。
还是王瑞和薛晶上前把他们分开,这时李勇的五官都扭曲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别急!”刘子琦说,他一直没有说话,“我觉得我们应该先确认一下,现在是什么情况。”
“什么什么情况?”李勇急道,“就是程凡不见了!消失了!大家都不记得了!这个人凭空没了,全班老师学生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刘子琦说得对。”王瑞打断李勇,“不能慌。
他扫了一眼教室,“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所有人都不记得。我们应该先搞清楚具体是什么情况,把准确情况记下来,然后再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程凡可能发生了什么。”
四个人围在座位上,李勇占了薛晶旁边的座位,大家挤在一起,开起了秘密会议。“首先,是班上老师、同学,都不记得程凡这个人。”王瑞拿出作业本,在空白页上写下标题——
程凡人呢?
然后他在下面歪歪扭扭写下第一行:班上所有人不记得有他。
“等一下。”薛晶说,“不对,不对。第一条就不对。不是所有人,我们几个记得。” 李勇打了响指,“对!我们几个记得。刘子琦还是刚认识的程凡,他都记得。”
刘子琦点头。王瑞在后面写道:只有我们记得。为什么?然后想了想,又在“只有”上画了一个圈,加上问号。“是不是只有我们记得?我们应该确认这个事情。”
“嗯!”李勇说:“现在来不及了。下节课下课,我跟薛晶把我们年级四个班都问一下。”有了王瑞牵头,不用吩咐大家也都知道该去做什么了。
王瑞接着说:“第二,光荣榜上程凡的名字没了。”
薛晶问:“这跟刚才不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刚才是我们的记忆。这个是客观证据,白纸黑字的实物。”
“啊!对,我们的班级照片!”薛晶反应过来,“我们可以找班级合照。开学的,还有春游、运动会的!”
“对!对!”李勇大叫,“照片在我们自家的相册里,不会被人偷偷换了。”他到现在还怀疑光荣榜是掉了包。
王瑞在纸上写下第二条:证据(实物)怎么回事?边写还边问:“还有什么?”
刘子琦说:“还有,程凡是只在学校不见了,还是……在家里也不见了?”
“对!”王瑞一拍大腿,“我们可以去家里找他啊!还可以给他家打电话!”他连忙写下第三条:学校以外其他地方,程凡在不在?(去他家)
本来还想继续说别的,这时上课铃响了。说来也奇怪,刚才大家还在大张旗鼓地问全班同学:“程凡去哪里了?”现在却都好像守着一个秘密,不敢让人知晓。李勇也匆匆回到了座位上,打着手势表示一下课就分头行动。
整节课都上得心慌意乱,一下课,李勇和薛晶就飞也似的冲了出去,跑去别的班确认。
刘子琦跟着王瑞去了一楼大厅。大厅两侧有两个专门的玻璃橱窗,那里贴着全校各种嘉奖学生的照片,包括三好、优干、竞赛奖项得主。王瑞的照片就在奥赛得奖那一栏,旁边就是年级三好学生。程凡年年都是三好学生。
不出所料,没有程凡。
不仅没有程凡,连照片的位置形状都变了。隔壁班的徐鑫也是三好学生,本来就是在上面,替代程凡的是班长温佳燕,照片上小姑娘红扑扑的笑脸非常漂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王瑞也不知道是对自己说,还是问刘子琦。大前天晚上给程凡打电话的时候,他甚至有过一个非常古怪的担心,他想起《X档案》有一集讲,变形怪干掉一个男人后,变成了死者的样子,骗过了所有人。而那天有很长时间程凡失踪不见,喊他没有答话,后来又突然出现,身上一点伤都没有,这让王瑞产生了可怕的联想——说不定是洞里的怪东西变成了程凡。
《X档案》里有那么多失踪的案子,王瑞努力回想,如果遇到这种事情,FBI探员穆德会做什么?但是,那么多案子里面,从没有哪个人消失了所有人都不记得他啊,连照片、成绩排名、三好奖励都换了人!就连神秘恐怖的《X档案》也没有这么离奇的事情,好像自己正在做一场噩梦。
“你觉得是不是跟我们去山上的事情有关系?”刘子琦冷不丁地在他身后说,“除了我们四个一起上山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有程凡这个人了。”
没错!王瑞转过来,“好像是这样。要不为什么你刚认识程凡两天都记得他,我们班上认识了他十年的反而不知道了!不过……还是等他们两个回来看是不是这样。”
不多时,李勇和薛晶都回来了,从两人的脸色就能猜出大概。
“没有一个人知道程凡是谁。”李勇说。
“我也是。而且徐鑫说,他一直都是第一名。”去四班探问的薛晶说,“他说,‘凭你们班上王瑞这点小聪明,是考不过我的。’”
这古怪得无以复加的事情让王瑞无名火起。“别管那人。”他从裤兜里掏出卷成一卷的作业本,在第一条上打了个勾。“现在,学校里只有我们四个还知道有程凡这个人。”他指了指刘子琦,“刚才刘子琦说,会不会跟我们大前天在山上的事情有关系,因为只有我们当时一起上山的四个人还记得程凡。”
说话间,王瑞突然有了个可怕的想法,吓得自己一激灵。
“怎么了?”薛晶敏感地问。
他害怕地咽了口唾沫,“我刚才突然想到的,我随便说了,不一定对。”
“什么?”李勇问。
“你们说,会不会真的没有程凡这个人?是我们四个在山上遇见了什么妖怪,让我们产生了幻想,让我们以为有程凡这个人。”
大白天,王瑞觉得自己后背发凉。大家一同打了个冷战,李勇叫道:“怎么可能?”
王瑞想住嘴,但话却自己从嘴里往外蹦:“不,你想,哪个更可能是真的?所有人,连老师带同学,还有这些照片、光荣榜,都变了,把程凡所有存在的痕迹都抹掉了;还是我们记忆是假的,本来就没有这个人?”
一时间,几个人都没说话,被王瑞的话吓住了。过了有半分钟,李勇先醒转过来,骂道:“放屁!我们的记忆怎么会是假的?”
王瑞说:“如果我们的记忆是真的,那班上老师同学所有人记忆就是假的!”
“程凡是你最铁的哥们儿,”薛晶问,“你觉得他是假的,从来就没有这个人?”
这句话把王瑞问住了,“我……我不知道……我有点头晕。”他抱着头,脑子疯狂乱想了太久,有点缺氧。
一直插不进话的刘子琦说道:“要不还是先别想了。你们不是说家里有合照吗?等大家中午回去,先找照片出来看看。然后我们给程凡家里打电话。”
三个人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都齐声道:“对对对!”
随后的两个小时非常难熬,四个人浑身难受,好容易挨完最后两节课。十二点的下班“汽笛”响起,四人飞奔出教室,刘子琦追着他们叫:“回家看了照片给我打电话!我还在宾馆!”班上其他同学交头接耳,不知道这转校生怎么突然跟三个混世魔王关系这么好,温佳燕甚至担心起转学生以后的成绩来。
三人归心似箭,薛晶骑自行车上学,速度最快,不到一公里的路,没用两分钟就飞了回去。他把车往门洞里一扔,就冲回家里。父母还没到家,按惯例他该先去按开电饭煲,但今天也顾不得了,进门鞋也不脱,径直跑进自己的房间,从柜子里掏出相册来。
从最后开始翻,先是运动会班级合影。没有程凡的影子。薛晶想不起程凡本来应该在哪里。假如消失一个人,照片应该是什么样子呢?是会出现一个空位吗?没有找到。他仔仔细细数过去,紧紧站着四十一个人,很齐。一点都看不出应该还有一个人。
这时,王瑞说的那句话浮现出来:“我们四个在山上遇见了什么妖怪,让我们产生了幻觉……”
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房间采光不好,有些阴森森的。他吓得一哆嗦,跳起来跑到最明亮的阳台上,缩在角落,面朝空旷的房间,保证屋里的一切都能尽收眼底。薛晶这才掏出相册继续看。他想起初一春游野炊的时候,薛晶跟程凡负责提水走在后面,周老师给他们一起拍过合影,他记得很清楚。
薛晶往前翻,没有找到那张照片。相册每页都是三排六张,他隐约记得那张照片就位于中间。但翻到那个位置,照片上却是李勇拽着自己的衣服开玩笑,班长温佳燕正生气地骂他们。他记得有这事,但不记得周老师抓拍过,更不记得有这么一张照片。
妖怪……
这时,屋里突然传来一串急促的电话铃声。薛晶尖叫一声,吓得把相册都丢了出去。叫完他才觉得丢人,但还是不由胆战心惊地想起了《午夜凶铃》。好歹是正午,阳气重,他鼓起勇气抓起电话,用了很大力气说:“喂!”
“我!”李勇在电话另一端叫道,声音也巨大,震得薛晶鼓膜痛,“照片里也没有程凡了!相册压在我家柜子底下,上面还有锁的!”
“我也是。”薛晶害怕地说,更觉得阵阵发冷,“我把王瑞连进来。等着。”
厂里的内线电话开通了电话会议功能,他们经常用。薛晶按了R键,然后拨通王瑞的电话,刚响半声就被接起,“喂?”薛晶把李勇连了进来,“我刚到家,正在拿相册。你们看过了吗?”
王瑞用脖子夹着话筒,伸手把相册从封套里取出来翻阅。薛晶说:“我们两个的合影里都没有程凡。好像……真的是我们记错了一样。”不知不觉,他开始用王瑞的那个说法,本没有程凡这个人,是他们四个的幻想。
李勇马上插话:“不要乱讲!”
电话里传来王瑞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然后是噼噼啪啪翻动相册硬塑料页的声音。两个人都听见他长长的深呼吸。“等一下,我把刘子琦连进来。”一声哒,王瑞切了出去,留下另外两人静默着。
等了快一分钟,电话里传来嘀的一声。紧接着是王瑞的声音,“现在我们四个都在。我刚才已经给刘子琦说了。”
“现在怎么办?”刘子琦问。
王瑞说:“我现在给程凡家打电话,你们等着。”十几秒之后,王瑞的声音传来:“这不是程凡家电话?”
一个谁也没听过的东北老太太的声音说:“都说了打错了,咋还这么膈应人呢?弄利索了再打啊。”
啪嗒一声,第五个接进来的电话挂了。王瑞深吸一口气,话筒里的呼吸声非常诡异。“都听到了?现在……程凡家电话,不是程凡家电话了。”
“你没有打错吧?”李勇问。
“你们电话每个我都存了快捷拨号的,打了几年了,能打错吗?!你来打?”王瑞心浮气躁,话也像子弹一样。
“别生气!别生气。”薛晶说,大家安静下来,“现在……怎么办?”
“嗯……”王瑞沉吟了半天,“还有一个办法。”
“快说!”李勇催道。
“程凡的爸爸,我给他打电话试试。”这是个好主意,薛晶连忙问:“但怎么跟他说呢?怎么问呢?”
“没想好,打了再说吧。我查一下总厂办公室的电话号码。”
程凡的爸爸是总厂的外务助理,王瑞很快从垫在电话机下面的那本《404电话簿》查到了总厂办公室的电话,迟疑了一会儿,才打了过去。这样的操作他已经进行得非常熟练了,对方接通的瞬间,王瑞把另外三人也连了进去。
薛晶、李勇、刘子琦,都屏住呼吸不敢说话。只听王瑞问:“是程晓威程叔叔吗?”
对面听到稚嫩的声音明显愣了一下,“是我,你是哪位?”王瑞本能地想要报名字,就像以前给程凡打电话那样。但今天他已经有过太多教训,于是努力咽了回去,但称呼却改不了,“程叔叔,我想问一下您儿子的情况。他今天是怎么了?”
“谁?”程晓威音调一变,王瑞心里咯噔一下,“我儿子?什么我儿子?你找哪个程晓威啊?”
“您是厂里的外务助理,程晓威叔叔对吧?”王瑞再次确认,“程凡的爸爸。”
“我是厂里的外务助理,也叫程晓威没错。但是我连婚都没结过,哪里来的儿子?跟我开什么玩笑呢?”
王瑞叫一声:“挂!”然后啪啪啪啪,三个人几乎同时挂掉了电话,只有刘子琦没经验,被叫了几声“喂”才手忙脚乱地挂掉,只留程晓威在电话那头不知所措。
程凡的爸爸,没有结过婚。

该用户从未签到

 楼主| 发表于 2023-6-9 17:45: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废工
当孩子们为程凡的消失六神无主时,刘佩对“异客”的研究却完全停止了。
就在孩子们上山那天,情况便悄悄发生了变化。那时正值五一,404厂放假,但刘佩却没有机会享受假期,依然是早上八点上班。如今,刘佩已经认得路,便也像其他职工一样步行上班。
一路上都是欢庆五一的祥和热闹,进了厂,十二层大楼外也挂上了庆祝节日的横幅和灯笼。刘佩进了大门,穿过侧面小道,和昨天一样,又见到了那个老头儿。知道这是“老领导”,刘佩不免多看了两眼。老人依然没有说话,照样检查了他的三证,这才递给他塑料硬卡片。这一次是黑色的,比昨天的要厚实许多。
“刘研究员,你的手续已经办完了,这是你的正式卡。”老领导站起来,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加油。”
刘佩用自己的正式卡进了暗门,门在背后慢慢落下。他知道以后多半见不到老领导了。从事这种性质的工作,刘佩见过太多没有姓名的人,将一生心血挥洒在看不见的战线上,永远无人知晓。
他跟昨天一样穿过隧道,踏入隐在山体里的小楼。昨天见过的一位助理同事已经早早等在那里。
助理带刘佩穿过楼下的走廊,走向一间办公室。门牌上的编号是103,同事帮他打开了门,“这是你的独立办公室。”
“还有独立办公室?”他笑道,“条件很好啊。”
然后刘佩注意到,自己的桌子放着一叠纸。“资料就这么些吗?”他问助理。对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有人走了进来。同事见状,马上立正往旁边一站,让出位置来。来人正是唐援朝,刘佩连忙招呼道:“唐工,早啊。”
“辛苦你了。”唐工笑道:“五一也休息不了。”
“我们这行,谈什么五一、国庆,春节还经常不回家呢。”刘佩摆摆手,并不在意,“这都没啥好说的。唐工,昨天说的设备准备得如何了?”
“高速摄像机是吧?”唐援朝没有立即回答,“刘工,昨天太急,也没空好好聊聊。要不现在……”
助理识相地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行啊。”刘佩有点意外,回想昨天的忙乱,他俩确实也没好好交流,“唐工您请坐。”
环视新办公室,刘佩没发现水瓶茶杯在哪儿。见他有点乱,唐援朝笑着去隔壁屋提了个暖水瓶,端了两个杯子和一袋特级茉莉花茶过来,转眼就给两人泡上了。
“刘工你来之前就听说了,你是个工作狂。”唐援朝一边倒水一边说道,“我想你昨晚回去肯定把新资料都看过了。我是真没想过你头天见‘异客’就敢动它。来,说说你的看法。”
唐工问得模糊,刘佩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得随口说:“看法倒是多,只是不知道唐工想听哪方面的?”
“随便说,想到哪里说哪里,又不是向上面汇报。”
刘佩整理了一下思绪,一丝不苟地说道:“怎么说呢,我头回跟‘异客’打交道,知道得不多。虽然资料都看过,三十多年前的存档也看了,这边最新采集的数据也都读过了,可昨天当我亲眼见到那个东西……唐工你相信直觉吗?”
“直觉?”唐援朝微笑,“分情况吧。”
“我是相信直觉的。昨天见到‘异客’后,我的直觉告诉我,之前所有的记录可能都小看它了。”
“哦?这话怎么说?”
“我这么说倒不是因为它是个强辐射体。这个当然很重要。但比起辐射,我更关心它这个形状,还有它对我们行动的反应。碰不到它,唐工你在报告上把这点列为绝密。我猜,你应该跟我感觉差不多吧。”
“接着说。”唐援朝不置可否。
“首先,它能精准、游刃有余地躲开高速机械臂的——不该说是触碰,应该叫攻击了——我还没在任何地球生物上看到这样的反应能力。从生物组织结构的反应能力来说,如果我们看到的‘异客’是一个生物体,那它的生化结构肯定不是我们熟悉的碳基生命。当然,这也有可能是一个制造出来的装置。”
“有这种可能。”唐援朝点头,“我们没有取样到它的组成成分,岩石上也没有发现残余物。”
“不过,这倒不是我想说的重点。”刘佩脸色凝重起来,“它的回避反应有一个完全说不清的地方——它的回避太精准了。”
“所以你更支持‘异客’是一个智能机械,否则也不会这么精准?”
“不,这倒不是。唐工记得那位汤敏同志说的话吗?她说……”
唐援朝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当然记得,她说她还没启动,‘异客’就开始回避了嘛。可这怎么可能?”
“我猜我来之前,她就这么说过了吧?唐工你是这里的负责人,心思比常人都细,听了她的话后肯定也仔细看过,你是什么感觉呢?”
唐援朝摇了摇头,“她做多了,产生了幻觉。这不科学嘛,我们是搞科学的,又不是搞封建迷信的。”
“按说是这样没错。不过昨天等机械手停止动作时,我认真观察了一下。怎么说呢,好像确实是‘异客’先不动,然后机械手才停了下来。”
唐援朝有些尴尬,刚要开口,刘佩打断了他:“您先听我说。我也很难相信‘异客’能够未卜先知。但如果先放弃固有的常识,那你们之前尝试了那么多次——我记得累计超过十八个小时,两百多次各种实验——始终接触不到它,这件事情也可能就有了新的解释:不一定是‘异客’的反应速度有多快,而是它能预判我们的动作,然后提前……”
唐援朝连忙伸手让他打住,“等等等等,你这也太扯了。我们是搞科学研究的,你这简直是胡思乱想。”
“唐工,”刘佩毫无玩笑的意思,“根据我的经验,做咱们这一行,常常需要些邪门一点的想象力,因为事情到最后往往比我们设想得更离谱。你可以说我是异想天开、胡思乱想,都可以,但先别说话,听我说完。其实,这个可能性如果跟另外一点结合在一起看,就更说不清了。”
“哪点?”
“交流尝试的结果,‘异客’对我们发出的一切通信毫无反应。如果它是真的无法接收我们发出的信息也就算了。但是,如果它接收不了我们的信息,它怎么可能躲开我们的接触?既然它能躲开接触,那它绝对有某种手段来接收外界信息,对吧?可现在,它收到我们发出的各种通信,却没有反应。要么是它无法发出回应——这明显不可能,它至少能用移动来传达信息。那就只剩另一种可能了——它选择拒绝回应。”
刘佩的推论无懈可击,唐援朝迟疑了一会儿,问道:“你想说明什么呢?”
“拒绝交流,是不是‘异客’认为不需要交流?交流的意义是什么?”
唐援朝迟疑了一会儿,“嗯……获取信息吧?”
“对,准确地说,应该是希望在‘未来’得到现在自己没有的信息。如果它能预判未来,那会不会意味着它能直接获取未来的信息?如果是这样,那交流这种事情,对它可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这话让唐援朝觉得四肢和脸上一阵微微发麻,汗毛倒立了起来。他愣了一会儿,这才露出生涩的笑容,“你这是空中楼阁,一个假设上堆另一个假设,一路胡猜了。”
“您说得没错,确实是胡猜。”刘佩也笑,“但您也得承认,存在这样的可能。这就是我最开始说的,我们可能太小看它了。”
“如果它能预知未来,那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仙了?”唐援朝道,“你未免太高看这东西了。”
“不算高看吧。”刘佩说,“比起只因为一个幻影,就在这里修了这么一个厂作掩护,苦等了三十多年,我这点猜想实在算不上高看吧?”
这话让唐援朝没法回应,只好转而一笑,“也许你说得对。要这么说,不光没有高看了‘异客’,甚至还小看了它。‘异客’……身上可能真藏着能改变世界的巨大秘密。说到底,我们连它是不是生物、属不属于地球、从哪里来的、又是怎么来的这些基本问题都一无所知。”
“所以要赶紧安排设备到位啊。”刘佩说,“这样我们才能快速往前推进研究。”
听到这话,唐工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古怪表情,也不接他的话,却沉声道:“刘研究员,你的话很有道理,在这点上我们的想法可以说是一致的,我们可能都小看了‘异客’。正因如此,如果‘异客’真有足以改变世界的可怕力量,那我们的研究是不是应该更加慎重些呢?”
“啊?”刘佩顿觉话头不对。唐工在国家机构干了一辈子,城府极深,不会平白说些没用的话。“更慎重一些?这话怎么说?”
唐援朝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不光对接研究的事情,也是这边的安全负责人。”
“您有紧急军事调度权,我知道的。”
“今天凌晨,我接到一个电话,具体哪边打来的我就不透露了。领导直截了当地问我,是不是昨天对‘异客’进行了高危实验,还对它开枪了?”
“开枪?”刘佩惊道,“开什么枪?”
唐工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来,“机械手可提供的动能密度最高可达2.3J/cm2,我国枪支标准的枪口动能密度也不过1.8J/cm2。因此,该研究员实施的方案无异于用子弹直接向‘异客’射击……”
刘佩脸上勃然变色,“这,这都胡说些什么?!哪有这样算……”他忽然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儿,“这是昨天在场的谁打上去的报告吗?”
“我知道这种算法不对,”唐援朝道,“你也别打听这报告是谁打上去的。上面问我,这么莽撞的方案是怎么通过的,我好歹解释了半天,勉强算是圆过去了,没有追究你的责任。电话凌晨三点打过来,我们昨天几点回去你是知道的,这一晚上我就算是没睡觉。”
“这……”
“小刘,你说得对。‘异客’这东西,无论怎么重视都不为过,这不必我来多说。所以,我们必须更慎重一些。”
“怎么个……慎重法?”
唐援朝干笑一声,指着桌上一叠纸,“这是要补的文书工作,昨天我们做事情的流程不对,该有的书面工作都漏过去了。”
刘佩刚进来就注意到放在办公桌正面的一堆东西,他还以为是资料。“这么多?”
“唉,这哪里算多?你看看我办公桌上那堆。小刘啊……”
刘佩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下文。他本就恼火,见唐工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心中更生不快,“唐工您有话直说。”
“算了。”唐援朝摇了摇头,“没什么。这些事情你慢慢做吧。”说话间,他指着那堆要填的文件,“磨刀不误砍柴工,躲不过去的。就当整理一下思路,也可以好好想想我们后面怎么做。”
刘佩上前翻了一下那些报告的抬头。
国49-8-12,对“404-甲-2-1”第三次实验的报告。
科98-3-11,对“404-甲-2-1”第三次实验的报告。
工6-7-18,对“404-甲-2-1”第三次实验的报告……
“唐工,这都是昨晚实验要做的报告?这不是一次实验嘛,怎么有这么多份?”刘佩大惊。
唐援朝道:“是一次实验没错,可这是给三个系统的报告,所以要有三份。这份是给科学院系统,这是给工业部系统的,这个是直接给国家……”
刘佩听得胸口发闷,“可这就是一个实验的报告啊。那我不是要写一份抄三遍?难道要用复写纸?!这不是简单做文书的问题吧?哪有这样搞的?”
“首先,复写纸肯定是不允许的。”唐援朝好整以暇,“而且这也不是一份报告写三遍。虽然都是关于昨天实验的报告,但三份报告的侧重点不同。给科学院的,重点是‘异客’的科学相关性结果和猜想;给工业部的,重点是这东西潜在的开发可能,跟工程技术有关的内容;另有一份给上级的,关键是‘异客’的战略价值,还有我们这边的资源需求……”见刘佩听得心不在焉,他加重了语气,“没办法,在这里,就只能这样搞。”
就算刘佩是个傻子,这会儿也知道事情并不简单。他说话也直接,“要这么搞,那我们的工作还继续吗?‘异客’怎么办?”
“上面不就是担心‘异客’出问题,所以才强调谨慎的吗?”唐援朝不知不觉拿出了领导的架子,“不管你现在怎么想,现在情况就是这样。慎重处理,这句话不光是对‘异客’,也是对你。”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有些蹊跷。刘佩心想,难道是昨天在实验时自己跟唐援朝有了冲突,唐援朝以为自己要抢夺项目的指挥权,所以故意使绊子?
“唐工,我刚来,这里的事情都要你做主。我可以等,但‘异客’的研究不能等啊。如果每次实验都弄这么一大堆,这不是能成事的做法啊。”
给上面打报告,说他的方案形同对“异客”开枪的,真是“在场的匿名研究员”吗?刘佩暗自琢磨。
“你说的这话我不是不明白,但刘研究员你性子也不能太急了。”说着话,唐援朝口中的称谓愈发正式了,“上面会派你来,我相信正是因为你有干劲。但你要知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所以才担心出事儿啊。越重要的事情,越要夯实基础,越要想清楚每一步的工作。昨天真是太冒进了。我想起来都后怕。”
“昨天有出问题吗?”
“暂时是没有,但不能保证将来不出问题。对吧?”
刘佩气得发昏,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镇定下来。这时只觉唐援朝皮笑肉不笑,他在这里摸爬滚打多年,自己哪儿是他的对手?“你担心我的方案太激进了,可能出事。”
“不是我担心,是上面和其他同志都担心。”
“好,行吧。但有没有反过来想想,像你们这样慢悠悠拖着,反而更可能会出事?”
“什么意思?”这指责让唐工有些恼怒,但脸上却不显山露水。
“比如,我们能确定三十四年前的‘异客’是怎么不见的吗?”刘佩问。
听到这话,唐工脸上有些变色。关于这个问题,所有的资料都语焉不详,唐援朝当年也没弄明白。不同调查组的结论毫不一致,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认为是敌特破坏,有的认为‘异客’是自然“挥发”“分解”……当然,主流意见还是归罪于发现时没有认识到“异客”的重要性,保存不善。“那是1966年,时代局限摆在那里——”
唐工话说到一半,被刘佩硬生生打断了:“‘异客’就这么突然消失了还不是我最担心的。我真正担心的是另一种可能。”
“还能有什么可能?”
“‘异客’现在什么也没做,我们对它基本上一无所知。假如它发生什么变化呢?假如它做出什么呢?它看起来像是很稳定的东西吗?上面担心我们因为研究过度刺激导致意外发生,但如果反过来呢,假如它本就会对这个世界造成威胁,但是我们来不及了解、来不及阻止呢?”
“刘佩同志,不要危言耸听!”
他不顾唐援朝难看的脸色,继续说道:“假如它变成一个奇点、一个微型黑洞,甚至是外星舰队的传送门呢?万一这是外星文明发来毁灭太阳系的定时炸弹,正在嘀嗒嘀嗒地走时呢?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好了好了,你别满口胡扯了。你心里有气,我不跟你计较。”唐援朝彻底端出了领导的架子,结束了谈话,“总之,你先把这些报告弄完了再说吧。”
刘佩只觉心头压得难受,气都快上不来,可也只得点头,“好的,我明白了。”
一整个上午,刘佩都在折腾这样那样的表格。
做研究其实比写文书材料容易得多。实际工作中一个很简单明了的情况,一旦套上表的格式,就各种不对头,只能重新组织语言,往表上要求的内容靠。无论填过多少表,刘佩依然觉得这些东西的设计反人类。表上要填的大项目永远不知道该说什么,而自己真正想说的,上面没一项跟它沾边。
直折腾得英雄气短,几个小时过去,他就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只觉得胸口压抑,想要大吼。说起来真是荒诞,千里迢迢把自己从上海调来,竟是跑到这么个不见天日的房间里做“文书工作”。
中午十二点,忽然有人敲门,一抬头,却是唐援朝来找他,“小刘,一起去食堂吃饭吧。”
老江湖就是不一样,之前的龃龉仿佛从未发生。刘佩本想说:“不劳唐工大驾了,我还是抓紧时间填资料吧。”好在及时到位的情商把嘴边的话压了下去,他说出口的却是:“唐工稍等,等我填完这句就好。”
出了小楼他才想起正值五一,大家都忙着过节,总厂食堂冷清得很。没去大厅,唐援朝带他去了小炒食堂。在雅间找了个靠里的包厢,还没坐下,唐工就说:“怎么样,还待得惯吗?饭菜什么的跟上海不太一样吧?”
“这些都不是问题。”刘佩说,言下之意直指工作现状。
唐援朝没有接他的话茬,翻开菜单,“来个红烧肉吧,苏式的。全德阳估计只有这里能吃到不辣的红烧肉。还是现在好啊,至少什么都有。”唐援朝不断在菜单上翻找着合刘佩胃口的菜,“当年我刚从上海过来时,这里要什么没什么,川菜也吃不咋惯……”
“您……”刘佩小吃了一惊,“您也是上海人?”
“是啊,口音都听不出来了吧?没办法,待了三十年,跟东北人、四川人待了这么久,东北话、四川话太厉害,太容易把人拐跑了。”唐援朝笑了,“这边没有菜心,吃个炒油菜吧。”
唐工用四川话喊:“小妹儿!”点好菜,等菜上齐了,这才关好雅间的门,“对了,你的儿子,是儿子吧?我没记错吧?已经转到404中学了吧?”
“嗯,是儿子。”虽不愿意提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但说到儿子还是勾起他的心,“已经在上课了。”
“他有问过你,自己爸爸从上海到这里来是做什么吗?”
“没有。”刘佩心里有些犹豫,刘子琦是没机会问,还是不想问?他不愿继续纠缠这个话题,大着胆子说:“唐工,‘异客’是不是还出了什么……”
话还没说完,唐援朝就瞪了他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出了‘里面’,不该谈的自己注意一下。”说着,他起身锁上了包厢的门。
保密问题。刘佩不是不知道,这里只是一个发电机组设备厂。
“唐工,你是小楼第一批高级工程师吧?”刘佩问。
唐工点了点头,“嗯。那时候还没小楼呢,连大楼都没有。不过我们那时候,懂的东西也少,读过书的人全国也找不出几个,虽然当时跟我一起来的也有像你一样有真本事的家伙,可惜时间一久,调走的调走,荒废的荒废。”唐援朝叹了口气,“如今在外人眼里,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重工厂吧。”
刘佩心想,他大概对“普普通通”这个词有些误会。他俩一边吃着菜,一边闲聊着。“味道肯定改良过。”唐援朝评价,“唉,我现在吃起来已经觉得太甜了,还是辣的好吃。哈哈哈。去年我攒了半个月的探亲假,回了趟上海。乖乖,什么都甜得要死。我都在想,我小时候就吃这么甜的东西长大的?我家现在已经完全随我老婆口味了,改良四川人。”
刘佩点了点头,突然间,他有些明白了。“唐工,我问句可能有点冒犯的话啊,希望你不要介意。”
“说。”
“你来了这里几十年,你之前以为自己会在这里做的工作,其实一天也没有做,对吧?”唐援朝不说话,微微苦笑。刘佩见缝插针,问道:“唐工,来点啤酒不?”
“下午还要做事呢。”
“嗐,那文书材料,不喝点酒,哪有勇气干下去。喝吧喝吧。”刘佩劝道。唐援朝笑着摇了摇头,要来了六瓶啤酒。进出包厢上锁开关颇为麻烦,可他还是一丝不苟。两人红烧肉就啤酒,倒像两个真正的工人兄弟。三瓶下肚不算什么量,只喝至微醺,刘佩觉得是时候了,敬酒道:“唐工,我看你也快退休了,这算是真当了一辈子普通工人。”
唐援朝一怔,笑了笑,“可不是嘛。三十多年,从上班到快退休,真的当了一辈子发电机厂的工人。”
“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没什么感觉。久了,自己就没什么感觉了。”
“你的儿子也是在厂里上班?”
“是啊,没出息的家伙,大学都没考上,上了个技校。在材料中心搞点耐高温材料开发。唉,他都有儿子了,已经上幼儿园了。”
“他完全不知道你实际的工作是什么。”保密制度就是这样,刘佩相信以唐工的级别,他不会犯这种错误。
果然唐援朝摇了头,“当然不知道。”说了这话,他忽然感慨起来,“毕竟,当年谁也想不到,为了等一个影子,会等上三十多年啊。当年‘异客’消失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三到五年,顶多十年,我们就会搞清楚‘异客’的秘密。一个三年,两个三年,我们还坚持在汉旺满山遍野地找;三个三年,四个三年,我手下的人就一个个调走了。五个三年,六个三年,说起来每个都挺快的,当年还说是伪装,结果现在404厂真造出发电机组在国内装机发电了。七个三年,八个三年,我差不多成了光杆司令,结果404的发电机组都出口南美了。”
唐援朝一瓶啤酒闷了一大半下去。“九个三年,十个三年,莫名其妙的,‘异客’没见到,我的儿子都上班了,装发电机去了。我本以为一切就这样了。谁能想到,十一个三年都过了,这东西又冒出来了。我这个光杆司令又开张了……”唐援朝眼睛里含着泪,“又开张了。”
时间奔流不息,转眼间半生已经过去了。刘佩说:“我明白。”
“不,”唐援朝的酒杯重重地蹾在桌子上,“不,你不明白。我们这里跟你以前去过的地方不太一样。我知道,可能在你看来,跟以前你待过的地方比,这里算不上什么。”
“我不敢这么说。”
“不不,这是实话。要说地位,404不是什么顶级绝密单位,比周围好些单位都差得远。三十多年了,外面的404有几万人,生活在这个地方,这也是他们的404,不光是我们的。”
“我明白。”
“你还是不明白。”到这时,唐援朝的话终于直白了,“在别的单位,不管出什么事情,都是自己的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有可能会发生什么。你说九院够危险吧,至少九院上上下下都明白是哪种危险。这里可不是啊,他们外面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也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发生什么,更不知道我们在追逐的一个两千年的影子到底是什么……”
“不光外面不知道,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刘佩插话说。
唐援朝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沉默了一会儿,点了头,“对,一个两千年的影子,还不知道影子里是什么。”
话说到这份儿上,虽然有酒,但唐援朝还是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硬生生截断了本来要继续说下去的话。“不一样,小刘。真的不一样。我在这里守了一辈子。希望你能体谅。”
刘佩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唐援朝从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在为现在的事情做准备。可惜这个准备太长了,长得超过了一个人的半生,长得伪装无法只是伪装。
只要见过“异客”,即使对它还没有真正的研究和了解,你就会认定它不是这个正常世界的一部分。当三十多年前唐援朝他们初次接触“异客”时,他就明白。所以,即使“异客”从此消失不见,即使小半个世纪里其他人纷纷离开,唐援朝还是坚守在这里,一等三十年。
这三十年的等待,早让他渐渐融入了这里,变成正常世界的一部分。现在唐工老了,当“异客”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是三十年前那个无牵无挂的探险家,而是一个连儿子都有了儿子,在这里生根、即将退休的老人。
“吃啊,吃啊。”唐援朝劝道,“总厂食堂的味道还可以。”他话锋一转,不再提刚才那茬。
刘佩夹起一块红烧肉,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抬头问:“唐工,那个身份卡很方便啊,比我在其他单位用的都要方便。安全吗?”他需要撕开一个口子。
“安全啊。”唐援朝点头,“那东西看起来简单,但里面能存好几KB的数据。就这么一刷,大几K的数据就传过去了,可比证件伪造起来难。”
“这是什么技术呢?”刘佩明知故问。
“叫什么RFID,射频识别技术。你别看卡这么大,真正起作用的还没指甲大,相当牛的技术啊。这东西以后……”
果然是工程师,虽然自称自己没什么真本事,但一提到技术,这热情还是挡也挡不住。只是刘佩不打算跟他探讨RFID技术的未来,忙打断问:“那这技术是谁发明的?”
“是一个美国人,”唐援朝显然仔细了解过,“叫沃尔顿还是沃尔登,反正是一个美国人。”
“那,我们这样的部门,用美国人的技术做身份识别卡,不会有安全隐患吗?”刘佩问。
“这跟美国人的技术有什么关系?”
“就是说,这种技术,是美国人发明、美国人掌握的,这个里面会不会有他们埋的后门?”刘佩说,“你知道WPS的加密功能吧?写WPS的求伯君就埋了后门,不管你加什么密码,只要密码输入全拼qiubojun,就能破解文件。”
“嗨,你说的都是老版,那还是DOS[1]版的WPS。现在早就没那个后门了。”
“我们部门电脑系统用的是……”刘佩询问。
“windows 98,最新版本的。”唐工自豪地说。
刘佩点头,“那WPS没有后门了,windows 98会不会有后门呢?据我所知,做windows的微软一直跟美国国防部有合作。”
“哎呀,”唐援朝脸上微微发红,不以为然地笑了,“你年纪轻轻的,没想到还是一个这么‘阶级斗争为纲’的人。嗐,冷战都结束多久了,苏联都解体了,这也是后门那也是威胁的……你这是外国威胁论,要不得的。”
刘佩并不奇怪。在二十世纪的尾巴上,整个中国都盛行着这样的思潮。不光是在普通人那里,也不光在这里,甚至更高层的地方也不外如是。他支援的地方多了,也早见惯了。自研芯片停了,自研大型运输机停了,自研战斗机也停了。
研不如仿,造不如买。他就知道对方会这样想。但这样不对!
“7102厂[2],你晓得吧?”刘佩问。
唐援朝点头,“知道啊。长征嘛。”
“今年抓了一个车间主任,打开他的办公室抽屉,满满一柜子的美元现金。收了美金不敢往家拿,就放在办公室里,办公室都已经放不下了。这不该叫外国威胁论吧?”刘佩又补充,“7102造什么的,你肯定清楚吧?”
唐工怎么可能不知道,“东风”——十多年后被笑称为“东风快递,使命必达”的东风。
“现在我们好像跟欧美处在蜜月期,香港也回归了,澳门马上也要回归了。但是,蜜月期迟早会结束的。”
唐援朝笑了起来,“我听听你的高见,什么时候外国会变成我们的敌人?”
“不是敌人,是对手,竞争对手。等到中国足够强的那天,强到对发达国家有威胁的那天。”
“那还早呢。”唐援朝说,“再说了,我们马上就要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了,到时候大家都遵守WTO的规则,不需要什么蜜月不蜜月的。大家都在规则框架下办事嘛。发达国家也是需要守规矩的。”
刘佩摇头,掏出了自己可以通往小楼的身份卡,“我们用着外国进口的电脑芯片,运行着外国的系统,拿着使用外国技术的保密卡。当然希望大家都能守规矩,但守规矩,不是把自己的内裤都交到别人手里吧?我们什么都没有,别人假如决定不守规矩的话,我们能怎么样呢?”
“照你这么说,难道我们什么都要自己做?”唐援朝说,“自己做电脑芯片,自己做软件系统,所有技术都是自己发明创造的。怎么可能嘛?都地球村了,要国际分工,懂不懂?”
虽然明知如此,但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刘佩的心还是会往下沉。工作上唐工处处害怕,但他其实不懂真正该害怕的是什么。“我们当然不能什么都自己造,但问题是,不能真正最尖端、最重要的东西我们都没有啊!这就是我们的问题,这个档次的东西完全没有。如果别人来掐我们的脖子,我们用什么反击?论打仗,我们虽然没有航母,没有隐形战机,但至少还有东风,至少还有一样东西。而民用领域的高精尖科技,我们一样都没有。”
“我们加入WTO后就可以从外国买啊。”唐援朝说,“难道人家还能不卖给我们?”
刘佩还要说,却被打断了。
“你也别绕圈子了,”唐援朝看了一眼锁住的门,“小刘同志,前面扯了那么多,其实都是言不由衷。这会儿才是你真正的想法,
对吧?”
糟糕。“您什么意思?”刘佩装作不知。
“你之前说什么‘异客’不稳定,是定时炸弹,要抓紧研究,其实都是在把你的激进方案合理化。你不是真正担心有那种可能。”唐援朝摇头,“你就别再绕了。你的真实想法,是想‘多快好省’地‘赶英超美’,你在‘异客’这里看到了机会,你感觉这个东西的研究可能创造出什么奇迹来,所以迫不及待了。我说得对吧?”
这老狐狸,原以为自己在下套,谁知道上了他的套。刘佩只好不说话。
“这就是我说的,贪功冒进,最容易诱发意外事故。要不为什么要让你做文书工作先静一下心呢?我知道你怕‘异客’会像以前一样消失不见,其实你担心,我就不担心吗?但这不是乱来的借口啊。”
唐工也不理会刘佩的神色,打开雅间的门,“小妹儿,好多钱?”话算是说完了,结账走人。
等签完单,房间里只剩下他俩时,唐援朝又想起了什么,关上门问道:“话说回来,你之前怀疑‘异客’能预知未来,说得一套套的,你是真这么想,还是单纯找理由想要说服我?”
刘佩叹了口气,承认这局已经败了。“我是真这么怀疑。不排除这种可能,而且我打算作为后面的重点研究思路。”
“这种想法不科学吧?有什么科学理论支持这种可能吗?我老了,对新的科学理论没有那么敏感。”
“实话实说,我暂时也没想到什么理论支持。但科学本就是一个螺旋上升的体系,新发现革命旧理论是常事,如果在‘异客’身上发生这样的革命,我一点也不意外。您再老,当年对电子和光子的研究引发经典物理学彻底革命的事情总是知道的吧?那时候,科学家认为物理学已经完备了,结果不久后,几乎所有认知都被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推翻重建……”
刘佩说到这里,忽然愣了一下,仿佛想到了什么。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哈哈,好吧,我可以相信你这话。你要对‘异客’做这方面的实验研究,我支持,但理由和分析一定要在材料里写清楚,行吗?”
这句话顿时搅乱了刘佩刚才的思绪,也只能点头,“唉,行吧。磨刀不误砍柴工,对吧?”说着,他站起身来要往外走,却突然问,“唐工,你后悔吗?”
“啊?”唐援朝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
“唐工,你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也是主动要求的参加三线建设,经过重重考核后,还得是根正苗红、政治过硬才能到这里来的,对吧?”
“对。”
“如果当时你就留在上海,那可是绝对的稀缺人才。现在当上什么大官也不意外吧。在这里待了三十年,你后悔吗?”
唐援朝掏钱包的手突然有些发抖。
“如果邓稼先、赵九章他们在戈壁里待了一辈子却没有把原子弹和人造卫星造出来,他们大概也会后悔吧。”刘佩耸耸肩,说得轻描淡写,“虽然最后国家也没给他们多少奖金,还不够买个平面直角大彩电的。”
刘佩先出了雅间,听到背后哗啦一阵乱响,是唐工的腿绊到了椅子上。
[1].早期个人计算机上的一类操作系统。
[2].又名长征机械厂,国家重要的航天产品制造厂。
第八章 崩
意识到程凡莫名“消失”后,下午本来打算商量一下接下来要怎么办的,结果四个孩子却大吵了一架。
事情太过诡异,电话里实在没法说清,他们就约好一点半在校门口见,当面商量如何是好。
王瑞不是没有经历过类似事件。学校里也有同学离家出走过,而且一去不回,过了几年也没有下落。也有小孩跑出去玩后失踪,全厂总动员满山遍野,上山下河地找人。去年还有高年级的男生暑假下河游泳,因为上游开闸被河水卷走,厂里组织了好几百人沿着河道下游排查,过了好些天才找到尸体。
一个大活人不见了,从来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但程凡的消失完全不一样,他的存在被整个抹掉了。除了他们四个人:王瑞、薛晶、李勇和新转学来的刘子琦外,全班,甚至全校没有一个人记得程凡,连班主任也不记得。更夸张的是,班上的花名册、成绩单、光荣榜,甚至连合影上程凡都没了。
打电话找程凡的爸爸程晓威,程晓威居然说,自己从没结过婚。既然没有结过婚,怎么会有儿子?
不应该说失踪了,甚至不该说程凡这个人凭空消失了。是一切证据都证明:他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个人。
冷静,冷静,冷静……给程叔叔打完电话后,王瑞一遍遍地对自己说。说起来容易,但一个不到十四岁的孩子,遇到这种事情怎么冷静得下来?
像往常一样,王瑞的父母中午十二点过回到家里。王瑞不死心,在饭桌上假装不经意地提起:“程凡今天没来上学,不知道是怎么了。”
而他爸随口一问:“程凡是哪个?”
他只好搪塞:“班上一个同学,你不熟。”
一周至少来家里玩两次,不熟才见鬼了。王瑞的爸爸有些疑惑地看了儿子一眼,也没追问。
怎么办?王瑞心里明白:这事完全没法给大人讲了,不然非得被扭送去看精神科不可。
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大人会相信自己。王瑞很快明白了这点。现在只有他们四个人。
在没有成年人相信自己的情况下,四个孩子能做什么?一时间,他毫无头绪。
约好下午一点半在中学大门集合,那会儿校门还没开,正好商量一下。王瑞第一个到,刘子琦跟薛晶前后脚也到了,但李勇迟迟没来。
“搞什么呢?”王瑞心急火燎地埋怨道,“阿勇人呢?”
“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吧?”看王瑞满脸焦躁,薛晶忍不住解释道。
“都这时候了,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从来都是这样,大家等他一个。”王瑞火起,“算了,不管他了。爱来不来。我们三个商量。反正他也没啥主意。”
刘子琦自觉是个外人,见他们几个闹矛盾也不便多嘴,一直沉默着。听薛晶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报警?”他眉头一皱,只是摇头。
“报警?怎么报?说什么?”见薛晶还不明白,王瑞叹了口气,“你想想,我们跑去怎么给警察叔叔说?难道给人说,警察叔叔,我们有个同学不见了。这个人叫程凡,但全班老师和同学都不记得有这个人。照片我们也没有。别的证据我们也没有。他爸叫程晓威,你去问他爸的话,程晓威会告诉你他没结婚……我们就这么去给警察说,他会相信我们吗?”他越说越心烦,越说越害怕,语气也急了。
“那……怎么办?”薛晶说,“这可怎么说?人失踪了,还不让报警?”
“你们觉得,程凡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刘子琦问。
“怎么觉得?”王瑞说,“就……凭我们几个初中生来觉得吗?”
刚认识也没几天,刘子琦已经发觉王瑞脑子好则好,但无论大事小事他的看法都负面且被动。这话是没错,可听起来就让人不痛快。刘子琦说:“我觉得人是不可能真的凭空蒸发不见的,你们说会不会有什么东西让大家把程凡有关的事情都忘记了呢?”
“凭空蒸发……”王瑞重复着这四个字,“是啊,一个大活人不可能真的凭空蒸发了。你是说,是什么东西把大家的记忆都洗脑了?”
“黑衣人!”薛晶忽然击掌大叫,对王瑞说,“黑衣人。就是那个,你在我家看过VCD的呀,那个电影。他们拿个闪光灯一照你,记忆就没了。你还记得吧!”
话有些语无伦次,但王瑞已经明白他在说什么。在电影《黑衣人》里,目击了外星生物的人被秘密组织黑衣人拿“洗脑灯”一照,目击外星人的记忆就被全抹掉了。
“你是说,我们学校所有人都被洗脑了?”王瑞半信半疑地说,这虽然听起来荒唐,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比程凡凭空蒸发,还抹去了所有痕迹靠谱些。“还不光是我们学校……”他自言自语着,脑海中浮现出威尔•史密斯带着一堆秘密特工满镇篡改物证的画面。
“学校里也就算了。难道我们家里的照片也有黑衣人换过?程叔叔呢?连婚都没结?家也搬了?”王瑞一面反驳,突然心中咯噔一下。程凡父母好像一直吵着要离婚。离婚?没有结过婚?这个……
这时刘子琦问:“那为什么我们四个没有被洗脑?为什么我们四个还记得?”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被洗脑?”薛晶说,“说不定是所有人都被洗脑了。但我们四个有抵抗能力。因为我们四个当时在山上一起遇到了……”正觉得自己说得有理,一声低昂的汽笛从远山传来,打断了他的话。已经是一点四十了,门卫打开了校门的巨锁,大门开了。这时候三人才看到李勇从远处跑来。
本就等他等得着急,王瑞一阵无名火气,大声叫道:“都什么时候了!我们一直在等你,你干什么去了啊?说好的一点半啊!”
“嚷什么啊。”李勇瞪着眼睛,“我也不想啊。我要洗完碗收拾了东西才能出门!你以为个个都像你啊……算了,不跟你一般见识。”
这话顿时把王瑞点着了,“喂,什么叫个个都像我?你把话说清楚。我们可是都商量半天了。都这时候了,还洗什么碗收拾什么啊!你知不知道事情轻重!动不动脑子?现在哪个事情重要啊?!”
李勇脸上顿时变了色,“你别对我吼!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什么都不用做,你仗着成绩好连抄作业都没人管,我又没这个本事!”
王瑞愣了一下,“这跟我成绩好有什么关系?跟抄作业又有什么关系?你一个人浪费我们三个人的时间,还有理了?”
“别吵别吵。”薛晶赶紧打圆场,“怎么咱们先吵起来了?李勇也没耽误几分钟。我们主要刚才见你一直没出现,害怕你也失踪不见了,所以才着急的。”
李勇压了压火,“行吧行吧,那就说说,你有什么主意?”他看着王瑞。
“干吗我说啊?”不光是李勇,另外两人也望着自己,王瑞一阵不快。刚才心里就起急,明明没法报案、没法让大人信这种事这么明显,他们居然想不明白,还要自己花工夫来解释就已经很烦心了。然后一会儿黑衣人,一会儿洗脑,他觉得完全是在浪费时间,还亏得自己心急火燎,于是冷道:“大家知道的都一样,早上我写的那一条条你们也看了,你们怎么想啊?我知道的又不比你们多。我什么也想不出来。”
“我以为你这么急的,一分钟都等不了,是有什么了不起的主意了,等着我们马上去做呢。原来你什么也没想出来啊,那你急个屁啊!”李勇说。
薛晶想拦,根本拦不住。王瑞怒道:“好嘛,敢情我叫大家一起来商量,意思就是我一个人出主意,你们两个肩膀扛个木瓜只管听是吧?”
“两个肩膀扛个脑袋……”刘子琦在旁边插嘴。王瑞被前面胡说八道惹一肚子邪火,转头过来:“会用的才叫脑袋,不动的只能叫木瓜!”这话瞬间扫射了一大片。
李勇说:“你聪明,你牛逼,你脑子好,你……”
薛晶把他往后一拦,自己接嘴说:“不是我们不去想办法啊。我说的想法你又觉得搞笑。以前都是你和程凡先说点子,然后我们一起商量。所以现在还是王瑞你先想办法,然后大家帮忙出主意呗。”
“我说了有什么用?”王瑞终于忍不住,说出了一直压在心底的话,“要是我说了有用,之前怎么不听我的呢?”
“你之前说了什么?”薛晶努力打着圆场,但也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最开始我就说了,不要去山上看什么热闹。说不去说不去,你们还不是要去,我本来就不同意,就是薛晶你……”
枪口突然指到了自己身上,薛晶也不痛快起来:“等一下!不对吧?最开始你们谁也没说不同意。当时我提议去山上,你们只是说那个山上有金龙的传说是假的。”
“所以就不要去啊!”
“但结果呢?你们说的是错的啊!”薛晶叫道。
“然后高兴了吧!出事了吧?最开始听我的不去就不会出事啊!”王瑞叫着,话里逻辑颠三倒四,吵架的时候却也顾不得了。
李勇却觉得这话有理,立刻帮腔道:“对啊。要不是薛晶你没事儿听七大姑八大姨嚼舌根传闲话,非要让我们去山上,根本就不会出这事儿。”
薛晶想当和事佬,结果自己莫名其妙倒成了靶子。“明明是你们都同意了才一起去的!怎么都成了我的错!”他也急了。
“我都没听清楚你之前说什么,是你们几个都说要去,我才答应一起去的。”王瑞不肯承认。
薛晶叫道:“你自己不听,怪谁啊!” 李勇见机冷嘲热讽:“我们多笨啊,说什么人家也看不上,当然不用听了。人家智商多高,有二百五呢。”  
这下完全乱吵了起来。
“你说我什么?再说一遍!”王瑞盯着李勇。
“说就说,怎么了?你还敢动手打我?”李勇往前一站,脖子也梗了起来。平素几人关系好得像穿一条裤子,但相识久了,不可能没点磕绊,吵得急了,许多不服气都冒了出来。
“别吵了!”刘子琦终于开口大叫。他跟大家远算不上熟,本来不太敢插嘴,可这时也不能不说话了。“我们自己吵有什么用啊?想点有用的啊!都给我闭嘴!”
他的话虽说没错,可惜那三个人已经气撞顶梁门,李勇不分好歹地叫道:“你指挥我?你谁啊,也来叫我闭嘴?”他突然想起什么来,“都是你!我们还没找你呢!”
“我?”刘子琦愣了一下。
“对!就是你啊!”李勇说,“我们几个这么多年,山上哪里没去过,从没出过事。怎么偏偏你一来我们就出事了?我看就是你有问题!”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刘子琦发现王瑞和薛晶突然安静了下来,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你们都这么想,觉得程凡消失跟我有关系?”
王瑞被李勇一提醒,也意识到了什么。这里面会不会真有什么关系?事情……事情也确实太巧了一点。刚有转学生从上海转到自己班上,跟大家上了一次山,第二天程凡就“人间蒸发”了。
王瑞不由得想起《X档案》来。他虽然没看过几集电视剧,但是贝塔斯曼书友会每个月都在给他寄《X档案》的小说,有一本讲的就是怪物潜伏在学校里,把学生吃掉,然后变成学生的样子。
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这自然逃不过刘子琦的眼睛。薛晶又在一旁说:“你一转学过来,就……”
“谁愿意转学到你们这个鬼地方来啊!”刘子琦大吼起来,“你以为你们这乡下破地方烂学校有什么好的!好像谁愿意来一样!”
几个人站在学校大门前,这话引得过路学生纷纷侧目,对刘子琦投来异样的目光。刘子琦不愿再理他们三个。本来他跟程凡认识不过三天,心说自己为根本不熟的人操哪门子闲心,好心当作驴肝肺,转身要走。
见刘子琦要走,李勇一把拦住,“别走。事情都没搞清楚,你要去哪里?”
“去上课!”刘子琦说,“让开!”
“我看你是心虚。”李勇说,“不准走。”
“滚开!”刘子琦不是好脾气的人,不由分说一把将李勇往旁边一推。
李勇被推得往后退了一步,也急了,叫道:“你敢打我!”
“你个小赤佬我真打你又怎么样?”本就一肚子火,刘子琦真的冲了上去,伸手把李勇往后面推。
这下真乱套了。刘子琦体胖,李勇身壮,两人就在404中学门口撕扯起来。薛晶个子矮他们一头,只能在一边喊:“别打!别打!”但不敢上前。王瑞个子倒比那两人都高,但胆子却小,他青春期抽条前被人欺负惯了,见到打架就脚软,只敢往一边躲。
“干什么!”这时一声怒吼传来,“哪个班的?!造反了啊!”
听着一声喊,李勇吓得一激灵,本能地住了手。刘子琦却不顾,抬脚乱蹬,李勇站立不稳,摔了个趔趄。王瑞和薛晶则吓得立在一旁:是张校长的声音。
“还打!还打!”张校长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把手上的那辆破凤凰往旁边一扔,“哪个班的?班主任是谁?!”
张校长是个干瘦的中年人,比王瑞还矮,也就跟李勇个头差不多,但积威之下,除了刘子琦,另外三人都不敢动弹。见刘子琦不听劝告,他冲上去把人拉住,嘴里大吼:“能耐啊,校长的话都敢不听!”
刘子琦这才反应过来,先是吓了一跳,知道自己祸闯大了。
张校长厉声道:“校门口打架,这就是我们学校的校风吗?哪个年级哪个班的?叫什么?自己说!”
校长气得直哼哼,404中学正在创办四川省校风示范校,居然有人敢在校门口打起架来了,“也别给我上课了!走校长室打电话,马上把家长都给我请来!听到没有?!”
没人动。
“现在后悔了?不愿意去了?走啊!”
“你请得动我家长你就去请呗。”刘子琦垂着眼睛低声说。
“你说什么?大声点儿!”校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刘子琦邪火上来了,昂起头盯着校长,“你有本事请得动我爸来学校,你就去呗!我自己一个月都见不到他两天,你请得动,你自己去请啊!”他的眼泪涌了出来,“什么鬼乡下烂地方,什么破学校!我不上了!我要回上海!”
刘子琦一面大喊,一面当着校长的面丢下书包,转身往校门外跑去。校长从没见过这般忤逆的学生,一时忘了伸手拦。听到“我要回上海”他才蓦地想起来,原来这是新来的转校生,自己见过的。
这时候人已经跑了出去,校长喊:“回来!别跑!”可已经来不及了。
学校外面是家属区,方方正正的住宅楼像豆腐块一样密密排列着,几十米就是一个岔口,他追出去时已经见不到人影了。
张校长见状脑补了一堆——一定是转学生刚来就被同学欺负。这几个混蛋孩子!他脑子有点乱,厂领导还专门打电话嘱咐过他,新来的专家工作忙,要照顾好他的孩子,别让专家分心。这可好,完犊子了。
“你们三个!”张校长马上发作,王瑞是初二拔尖的,他记得脸,这时候也认了出来,也顾不得想这孩子怎么会去欺负人,只吼道:“快去把那个同学给我找回来!他人生地不熟,别出了什么事儿!快去!人找不回来,你们几个就等着吧!”
三个瑟瑟发抖的孩子得了特赦令,转身往校门外追去。
沿着路跑了几百米,李勇突然停下脚步,站了一会儿,往左面走去。“方向反了!”薛晶叫他,“我看到刘子琦不是往那边跑的。”
“我不是去找他。”李勇道,“你们要找自己找,我不去。”
“啊,你什么意思?”薛晶愣了。王瑞也站住,望着李勇却没说话。刚才架没吵完,他心里还窝着火。
“我说,我不去找那家伙。”李勇说,“他不是要回上海吗?他自己回去呗。跟我们又没关系。”
“那你去干吗?”薛晶问。
“找程凡啊!”李勇叫道,“什么时候了,还有时间管那种人。他爱死不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跟他很熟吗?程凡不见了啊!反正校长不让我们上课,我要去找程凡。”
“这……”薛晶求助地望着王瑞。
王瑞问:“找程凡,你去哪里找啊?”
王瑞的口气本来也没讽刺和找碴的意思,但李勇此时看着王瑞那张僵硬的脸,顿时有了自己的理解,“我当然不知道去哪里找啦。我这种人的脑子是木瓜,不会动的。没有聪明人拿主意我连路都走不了。”
说着也不理两个人,扭头就离开了。一番话气得王瑞没了言语,直喘粗气。
薛晶说:“那,那我们……”
“我也不去找刘子琦了。”王瑞气撒不出来,“这么大个活人,我们镇就这么点大,他能跑哪儿去?还能真回上海啊?就算有人拐卖妇女儿童,也拐卖不到他头上。你想听校长的话去找,就自己去吧。”
“那你又去干什么呀?!”薛晶气得想哭,“你们这都是干什么呀!”
“那个傻子傻归傻,但说的话没错。我得去想想线索,得去弄清程凡的事情,这才是真正要紧的。”
“那你也跟阿勇去……”
“谁跟那个蠢货去啊!”王瑞骂道,“让他自己去。大不了他也人间蒸发了,最好连我们都不记得有过这么一个人,省心多了!”他也不怕李勇在前面听到这话,故意喊得很大声,然后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只剩薛晶愣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该用户从未签到

 楼主| 发表于 2023-6-9 17:47:1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烂王 于 2023-6-12 08:22 编辑

第九章 鬼声
王瑞往家的方向走去。
他猜李勇肯定是要去那座山上,去那个洞附近。其实他自己也想去,但刚才几个人吵得太过。朋友久了,再铁再好,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不愿提的心结,大人尚且如此,何况心直口快的孩子?王瑞现在心里对李勇非常不痛快。李勇既然先说去,自己再跟去免不了被他说些道三不着两的话。都是孩子,个个脾气大,谁肯受这个?
虽说要想办法弄清楚程凡的事情,但只是说起来容易。正因想不到办法,没有头绪,所以才想大家一起商量嘛。现在反倒搞成了这样,怎么办?  
到底是中了什么邪?王瑞突然想起自己的外婆,遇到什么奇怪的倒霉事,她都会埋怨:一定是从外面招来了什么邪祟脏东西,呸呸呸,快出去吐掉。王瑞向来对封建迷信嗤之以鼻,但此刻心里却翻来覆去地想:一定是中了什么邪才会这样。吵架,打架,被校长抓到,全都是中了邪。
就是因为洞里那个奇怪的、五彩斑斓的东西。
“对啊!”王瑞突然明白过来,应该把山洞里的怪东西告诉大人。没人知道程凡是谁,没人知道有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了,但是可以让大人去看那个怪东西,让他们弄清楚怎么回事。那东西一定跟程凡的消失有关,只要把那东西搞明白了,程凡就能找回来。
刚激动了几秒,一想到李勇,热情马上又熄灭了。那家伙已经往山上去了。自己绝对,无论如何,都不要跟他一起去。好吧,王瑞心想,那家伙肯定也会去找大人的,他虽然没脑子,但也不至于太没脑子。这点事情他还是想得到的。
就这样思来想去,等他回过神时,已经走到自家单元门口。
这时候是下午正上班上课的时间,他不该回家的。家属区空空荡荡,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没人注意到一个半大男孩站在家属楼下面发呆。“我这是在干什么?”他一面想,一面心怀愧疚地抬脚拾级而上。
爬过二楼,他突然想明白了。对,没错,是该回家的。家里有《十万个为什么》,有《辞海》,还有《大英百科全书》的光盘版,这套盘是买了电脑后叔叔送给自己的。他可以回去查书,他有很多书,对,还有《飞碟探索》《奥秘》……里面那么多秘密,说不定会提到那个闪着怪光的东西。
不,一定有书里会提到那个东西!
任何一道题,不管多难,只要有对应的知识点,就能找到解题的钥匙。
王瑞一步两阶飞快地跑回空荡荡的家,冲到自己的房间,从电脑桌的抽屉里翻出压箱底的十二碟光盘装《大英百科全书》。从哪里开始呢?他一面想,一面取下CRT显示器的绒布罩,按下了电源开关。等开机的过程中,他从外面的书柜里一堆一堆地搬来了书。厚得能砸死人的《辞海》、全套几十本的《十万个为什么》,然后是柜子下面的杂志,《智慧树》《飞碟探索》《奥秘》那一整年一整年的过刊。
书太多,堆得满满的,包围了他整个书桌。
电脑已经启动完毕,十四寸的飞利浦CRT显示器上显示着熟悉的windows98桌面。桌面上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把书都放好,他喘会儿气。左手边的书桌上堆着一堆书,右手边的电脑亮着,含有十二张《大英百科全书》CD的六个光盘盒摞在电脑桌上。
马上就能搞清楚那奇怪的东西是什么了。首先,王瑞要回忆起那东西的样子,先把那东西想起来,弄清楚那是什么。事情过去了三天,他好像有意回避当时的经历,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但现在必须重新记起。他努力地回忆:半透明的东西,挂在山洞里,样子古怪。然后呢?
王瑞发现自己记不清了。他记得程凡用木棍去挑那东西,想要把它装走。之后呢?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橙色的光(或者是闪电)把山洞照亮。剩下的……剩下的就是一片空白。
他不记得了。王瑞觉得头晕目眩,心怦怦跳,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形,有什么东西扼住了自己的喉咙,使他无法呼吸,说不出话。他看到过,看到过那东西真正的样子,看到过程凡的木棍是怎么放出橙色的闪光,但却没办法想起来,一圈夺目的白光和肺里的铁味代替了剩下的记忆。
王瑞站起来推开窗户,在窗边深呼吸几次。没关系,有这些就够了,有这些就可以查出那是什么,然后在书里找到这一切的缘由,找出解决的办法。
他回到板凳上。看了看那堆书,然后是桌上的光盘。
快查啊!快找啊!脑子里有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催促着。
怎么查?从哪里找?另一个自己的声音在挣扎。
王瑞看过的电影和电视剧里,不管是侦探、警察,还是专家,就是这么打开书翻啊翻,然后就找到了答案。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只要把书和电脑准备好,然后翻一翻,就能找到。
随便怎么查都可以。他想,翻开书,随便翻一本什么书,或者打开大英百科全书的光盘。查生物,查发光,查……随便找什么……
但哪种办法好,先查什么才对?自己应该怎么选?他不安地想,完了,要做个决定。
王瑞不是不擅长做决定,他是从小到大都没做过决定。他母亲是中学老师,父亲是车间主任,都是对着一群人说一不二的主。从他记事起,母亲总是说:“不行!你那样做不对!”父亲则是说:“你要这样做才行。”父母两个人的决定未必一样,经常为他“练字还是画画”“打球还是学奥数”吵架,但是从来没问过他:“你自己愿意干什么?”
长这么大,王瑞早就习惯了,而且很快学会阳奉阴违,对不想做的事情偷奸耍滑。他很聪明,这种事难不倒他,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只有一个:别让他来做决定。
试卷上的选择题王瑞会做,因为选项除了对的,就是错的。他既然能知道什么是对的,怎么可能会去选错的呢?但他从小就知道,现实中的决定不是这样的。
一时半会,甚至永远你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错决定。就比如山上这趟意外,早知道就不去了,可谁能未卜先知呢?
他们四个,还有其他人都常常以为各种事情是王瑞在拿主意,其实根本就不是,而且一直以来都不是。旁人之所以这么觉得,因为他总是分析得头头是道。他把各种情况、各种可能性条分缕析地摆出来,但王瑞从不下结论,从不说要做什么。他总是分析完了以后,等别人来拿主意,然后他照办就是。
就像这次去山上,他的意见是:不可能,假的,没意思。分析一二三四,证据五六七八……但薛晶说要去,他就跟着去了。
他不做决定,连衣服都是父母选好样式,他只负责试穿,看合不合身。
王瑞看着眼前这堆书,深知自己哪怕旷一下午课也绝对看不完。别说一下午,就是一天、两天……光是那十二张光盘的《大英百科全书》,自己就不可能查完,那是至少几年才能看完的东西啊!必须做决定,在有限的时间内去查这些东西,怎么下手,先查什么。
黏液、生物、发光、电、橙色、山洞……
无数可以下手的关键词,像一个个小龙卷风在王瑞的脑子里打起旋来,卷起他引以为傲的大脑里的所有东西,眼前甚至晕眩起来。“选一个,选一个!选一个!”王瑞对自己呐喊着。心跳加速,整个房间都仿佛朝自己挤了过来。
自己无论如何不可能把这些查完,如果选错了,要找的东西哪怕就在手边,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一天两天等程凡完全消失再也找不到的时候,他可能才会发现自己看错了资料。那时候什么都来不及了,再也补救不了——只因此刻他选错了查找的方向。
王瑞觉得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索性抓起手边的盒子,那个《大英百科全书》光碟版的盒子。就是它了!
如果错了呢?应该去看《奥秘》,《奥秘》里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错了,肯定不在《大英百科全书》里,十二张光碟,每张六百五十兆,每天看八小时,一年也看不完。你每天能看八个小时吗?不会在里面的,等你看完早来不及了,那时候程凡已经……
王瑞用力掰开了光盘盒。脑子里的噪音终于小了一点。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东西,以前连盒子都没开过。谁会没事儿看百科全书呢?尤其是在打开电脑就能玩游戏的情况下。
双碟装的盒子,他从里面取出写着CD1的那张。他注意到碟片上写着“A-C”。
稍微缓和的恐慌马上涨潮一样涌了上来。A-C,这是……拼音还是英文首字母?
刚才想到的关键词,宛如火山喷发一样生出更多思绪。王瑞本就不知道该从哪里查起,现在倒好,自己要先从二十六个字母开始选?二十六个可能性跟之前的信息交叉起来,仿佛在他眼前织出一张无数节点组成的蛛网。数不清的决定,把他缠了起来,吸了进去。
随便选一个,没关系,看运气。就像他们给自己说的,选择题不会做的时候就选C。他没有不会做的时候,只有犯傻做错的时候,而且这种时候很多。但王瑞知道这种“玄学操作”,随便选一个,就选这张碟。
王瑞按下光驱键,光盘托架弹了出来。他低头看了一会儿那托架,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光盘。他没把《大英百科全书》的第一张光碟放进去,只是又按了一下,把光盘托架收了回去。
自己做不到。随便下一个决心,什么也没搞清就这么开始,他做不到。
不自觉地,手上的鼠标移到了开始菜单,他发现自己点开了写着“游戏”的菜单目录,显出一串长长的列表。
鼠标箭头在游戏的快捷方式上无意识地滑动着。看着那些熟悉的图标:《大富翁3》《英雄无敌2》《仙剑奇侠传》《红色警戒》《魔兽争霸》……
就在几天前,四个人还围着自己小小的十四寸屏幕玩游戏。趁家长还没下班,四个人挤成一团,大多数时候玩的是《大富翁3》,每人选一个,正好最多四个玩家。有时候是《英雄无敌2》的热座模式,可流程太长了,从没真正打完过一局。《魔兽争霸》只能一个人玩,所以大家要换着玩,但经常一局一个小时就过去了。
电脑屏幕小,可四个孩子已经不小,总是挤得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李勇总是要抢鼠标键盘,不管是不是轮到他。程凡总是动嘴,让别人帮他操作。四个人总是趁着放学,但大人还没下班回家那一小时吵吵闹闹地挤在这里。一周前程凡还说,他在《电脑报》上看到有个超级好玩的游戏,叫《星际争霸》,是出《魔兽争霸》的那家公司出的,要是看到了一定要买。  
“《星际争霸》里的飞机可以隐形!”他记得程凡指着《电脑报》说,“看到《星际争霸》一定要买啊!我想知道隐形了别家还怎么打它,那造出来不就无敌了吗?”
他想起自己半天前说:“我们的记忆才是假的,本来就没有这个人。”怎么可能呢?除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家伙,谁会说出这么无厘头的购买理由来?
该死。王瑞心想,好端端的,自己到底怎么跟两个哥们儿吵起来的?还能一直吵到要动手?真的是……中了邪啊。
自己先前真是昏了头。每个人都心浮气躁,自己本来就不该怪李勇来晚了。那家伙又不是故意的,他又是个非要逞强的人,话不能顶着他说……这时候心里明白了过来。这一明白,突然打了个冷战:那傻小子那么逞强的人,自己没跟他去,那家伙不会发神经把“怪东西”当作罪魁祸首,要打烂弄死吧?
阿勇那小子没轻没重,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王瑞想到这里腾地站起来,也不管自己抱过来的这堆书和光盘就要出门去。人站起来,他想起电脑还没关。书无所谓,电脑不行,回头被爸妈发现就惨了,他慌忙点击“开始”“关机”,焦急地等待“您可以安全地关闭计算机”这句话出现。
就在他心急火燎时,隐隐约约的,王瑞好像听到哪里传来一阵古怪的嘶嘶声。
这声音……似乎从自己身后传来,背后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抓墙。类似指甲、塑料之类的划过墙面,仿佛能听见墙面被拉出了口子。这声音让王瑞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背上发麻,连忙转头望去。
背后是床,然后是墙。很显然,床上什么都没有,墙上也毫无痕迹。床底下……他一阵毛骨悚然。“谁!”他几乎尖叫起来。
他胆子不大,更准确地说,在十四岁男生里算是非常小的。床单从床沿搭下去,下面黑洞洞的,看不见里面。王瑞整个人汗毛倒竖,吓得完全不敢动弹,死死盯着床底。
上班时间,屋里只有王瑞一个人,甚至可能整栋家属楼都只有他一个人。
“嘶……嘶……”古怪的啸叫又传来了。这次他听清了声音的来源,不是床那边,是电脑音箱。大概是声波反射的缘故,他听岔了。
但王瑞还是盯着床底,不太敢转头。那黑黢黢的床下面万一有什么呢?就像小时候一样,他睡觉的时候经常担心床底有人。他爸偏偏还老给他讲这种故事:小孩子单独在家写作业低头捡橡皮,然后发现床下有双脚。原来是小偷来家里偷东西,遇到小孩子回家就躲在里面。小孩子什么也没说,继续安安静静地写作业,直到家里大人回来了才冲出门迎接家长,把家里反锁了,然后报了警,把小偷抓起来。
然后他爸总结:你知道为什么这小孩儿看到床底下有人什么也不说吗?因为小偷一般都带着刀,要是小偷知道自己被发现了,说不定会杀了那个小孩儿。所以小孩儿假装没看见,等家长回来才反锁门。你要学习人家……
用这样的故事教育自己勇敢?王瑞吓得魂飞魄散,光是想到床底下可能有个拿着刀、随时会杀自己的小偷就全身发麻。他有段时间天天担心床下会有小偷,一个人的时候连东西掉地上都不敢捡:万一爬下去真看到床下有双脚呢?睡觉的时候也担心:要是小偷没有来得及跑掉,还在床底下呢?小偷手上有刀,会不会趁自己睡着从床底下捅上来,就对准心脏,就从自己平躺的后心……
王瑞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些东西,这时却尽数想了起来。电脑音箱的怪声越来越……嘶哑……那不是正常关机时发出的声音。他熟悉windows98关机的声音,那是风铃般的声音,是电脑坏了吗?
他不敢转头看电脑屏幕,只能死死盯着床下。王瑞也知道这没什么道理,但是……难道程凡消失就有道理?  
音箱里的声音愈发古怪起来,有点像是信号不好的收音机发出的声音,但听起来更遥远、空洞。又像是狂风过屋时从缝隙里传来的呜咽,呜呜地响起来。此时,王瑞闻到一股淡淡的臭味,刺鼻、尖锐。
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回过头,眼角还扫着床那边。除了音箱的怪声,脚下的机箱里还断断续续传来硬盘咔嗒咔嗒的转动声,伴着CPU风扇的绵密轻啸。这些声音他突然觉得很陌生,哪里不对。这屋里有什么不太对。好像有什么……不属于这里的东西潜伏在房间里。
回过头时,正看见windows的桌面一闪黑了下去,屏幕上出现几个大字:
您现在可以安全地关闭计算机。
电脑声卡坏了吗?王瑞自我排解着,还是音箱插孔接触不良?肯定是其中一个原因。他侧身去摸机箱上的电源开关,这让他的脸几乎跟屏幕贴在了一起。手还没摸到,屏幕突然一花。
这时,黑底白字突然乱了起来,像是有一双筷子搅进了显像管里,白色字化开了,荡出波纹,屏幕的一边花成一团。他本能地往后一仰,音响里那“嘶……呜……”的噪音啸叫下面,隐约传来了什么声音。
王瑞不敢去听,但音箱里面的声音仿佛有种魔力,他越是抵抗越是听得仔细。嘶嘶的干扰声里,他觉得自己分明听到了一个词:“来……来……”
随着这断断续续似是而非的“来”声,笨重的CRT显示器上的波纹缓缓变形、融合,从一堆毫无章法的乱纹凝聚成了椭圆,然后大椭圆里中上方颤抖着两个圆。王瑞早就吓得不敢动弹,紧盯着屏幕,耳边响起那像是“来”的声音。
椭圆和圆越来越不规则,还颤抖起来。王瑞突然明白了那是什么。那不是圆,椭圆是一张脸的轮廓,上面的两个圈是眼睛,眼睛下面的条纹正在聚集,凝成嘴的样子……
那是一张鬼脸,从雪花中浮现出来。
王瑞一声尖叫,撞翻了桌上整整齐齐的光盘盒,尖叫和哗啦啦的倾倒声暂时掩盖了音箱的怪响,给了他一丝胆量。王瑞继续大声尖叫着给自己壮胆,然后跳了起来,不敢再看屏幕,伸手按下了机箱电源。
没有往日的咔嗒声,屏幕没有黑。他不敢看屏幕,只知道屏幕还亮着,拼命狂按几下,没有任何反应。屏幕上的图形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接近人脸。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拯救自己的完全是本能反应,无数次偷玩电脑时家长突然回家的本能反应。王瑞右手掏起显示器绒布罩子精准地套了上去,左脚往电脑桌后一踩,正踏在插电板的总开关上。啪嗒一声,机箱风扇停止了转动,CRT显示也噗一声黑掉了。只有音箱干扰的吱吱声又响了两秒,才终于停下来。
安静了,屏幕的光也消失了。只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微微刺鼻的臭味还残留在屋里。
王瑞保持了这个姿势好几秒,猛地从凳子上一跃而起,朝房子大门逃去,砰的一声摔上大门,发狂一样地往楼下跑,一段八阶的楼梯只用两步就跳了下去,不敢回头,只知道快跑,快跑!  
刚才是怎么回事儿,他连想也不敢想。跑出阴寒的单元门洞,王瑞才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这时,他突然想起那臭味是什么了。
臭氧。O3,氧单质的三原子同素异形体,常因放电在氧气中被激发出来。
第十章 魅影
王瑞猜得不错。李勇确实去了山上,去找那个奇怪的洞了。也确实像王瑞担心的一样,李勇打算把那个洞里发着光的东西“弄死”。
“你动不动脑子啊?”王瑞那句话又在李勇耳边蹿了出来。想到这话他就一股无名火起,突然对着路边大叫:“我就不动!我没有脑子!可以了吧!”
家属区空空荡荡,只有小卖部的阿姨听到这声没头没脑的大喊探出头张望了一下,然后又继续看她的《还珠格格》。
吼完这嗓子,李勇心中的憋闷暂时去了一点。但那句“动不动脑子?”却没有消失,反而在心里回响起来。很多人的声音,老师、父母的声音,都在重复着这句话。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爸后知后觉地问起:“上个月考进班上前十了吗?”这时候月考成绩已经下来五天了。李勇迟疑了半天,才怯生生地摇了摇头。
“多少名?”
“二十……”
“多少?!”
“二十四。”
哗啦一声,李勇端着的饭碗被筷子从手中打落,掉在了地上。碗摔碎,饭菜洒了一地。“二十四!全班四十一个人,你考二十四,前一半都没进?”眼看就要动手,一旁的妈妈连忙护住儿子,“吃饭的时候说这些干吗?吃饭呢。”
“吃吃吃,都考全班二十四名了还好意思吃?”他爸吼道,“站起来!还好意思吃?还好意思天天跟人在外面耍?你看看跟你关系好的王瑞,人家考多少?年级前三吧?你上课干什么去了?动没动脑子?问你呢,动没动脑子?”
李勇垂着头。他妈连忙打圆场:“你吼什么啊?不要没事儿就吼儿子。我们儿子又不笨,就是没认真学,对吧?”
“我就搞不懂了,你以前挺聪明的啊,怎么上了中学就越来越不动脑子了?你小学的时候也是数一数二的,不可能是智力问题啊。怎么现在成绩越来越差?!以前王瑞可比你差远了,人家是怎么学的?说明人家动脑子了。人家都在动脑子,你不动脑子,可不就越来越差吗?你还要考多少?下回三十四名,干脆四十一名算了!”
“王瑞爸妈又没有天天打牌……”李勇忍不住嘀咕。
“你说什么?!”他爸厉声呵斥,操起筷子就要抽他胳膊。他妈拦了一下,“儿子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也没有天天打牌啊。再说,我们打牌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你就是不认真听讲、不好好写作业、不动脑筋才考不好的,难道还是我们打牌的错了?”
他爸此刻火冒三丈,一连串的质问喷了出来:“我们不打牌还要天天给你辅导功课啊?你爸妈都是上过大专的还能看懂你的功课,那别人的爹妈没上过学怎么办?就考零光蛋了是吗?班上比你考得好的各个家长都天天守着小孩儿辅导功课,啥都不干,是吗?说话啊,是不是?!干脆我们连班都不上,就来给你辅导,监督你写作业,好不好?”
两人一直骂到一点多,直到薛晶打电话过来,他爸接了转给他,这才转移了注意力,“以后我看你也少跟薛晶这小孩儿一起玩儿,薛晶我知道,成天就知道打游戏,我看就是他把你带坏了。”他见李勇要出门,又一声断喝叫住,“去哪儿?”
“去上学……”
“这么早,上什么学?又是跟他们去疯。不准去!地上的碗,还有饭菜,都给收拾了,家务干了再走。反正我看你这么不动脑子,太早去学校也没啥用,还不如帮家里多干点家务。”
李勇心急火燎地洗碗,一面怕他们几个等急了,一面不满地想:跟成绩好的玩说我不学人好,跟成绩差的玩说带坏了。世界上除了成绩更好和更差的还有什么人?干脆就谁都不认识没朋友最好。心念一动,好像真听见他爸妈说:你没朋友也挺好的啊,收收心,动动脑子。
等他跌跌撞撞狂奔到校门口,王瑞不分青红皂白一顿责备:“你动不动脑子啊?”李勇就爆炸了。
你们倒是动脑子了啊,可你们想出什么了?
就跟请教王瑞功课的时候一样,他成天装模作样地说什么:“任何一道题,不管多难,一定跟你学过的知识有关系。首先就要找到那个知识点,找到解题的钥匙。”成天分析这个是怎么回事儿,那个的始末缘由,动了半天脑子,知识点找到了吗?解题的钥匙在哪里呢?
这些统统都没用。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李勇火撞顶梁门,只要把那个洞里稀奇古怪的怪物干掉、杀了、打烂、弄死、弄碎,一切就结束了!他回忆起自己看过的各种电影和电视。别管那是什么,从哪里来的,什么科学家折腾半天,最后都没用,越搞越糟糕。反正弄死就对了!完事儿!
说不定那东西跟大熊猫一样是珍稀动物。他脑子闪念一瞬,那又怎么样?谁让那东西把程凡搞没了呢?  
怎么把那个怪东西弄死,他穿过家属区往山上走时一直在想。那东西没多大,也就是一个拳头大小。要干净利落,一下就弄死,不能让它跑了,不能让它反抗,更不能让它咬上自己。那天程凡用木棍挑它时就被咬了,然后他就不见了。
不能用木棍,他想,太轻了。那玩意儿结实吗?李勇不知道。他没有碰过那玩意儿。要是有枪就好了,像电视里一样,从洞口隔着老远,用瞄准镜对好,砰一声打个稀烂。
不过他还没摸过真枪,要高中生才行。404高中入学军训时,就有教官教步枪射击,技校军训还会教高射炮。他上技校的堂哥就摸过,不过李勇不相信他真的开过高射炮。厂运动会时,他看过技校军训表演,高射炮是拉了进来,一个人坐着高射炮的炮手座上,然后突突突……
当时李勇还捂住了耳朵,结果炮手只是用嘴“突突突”,象征性开炮。全场都笑得直不起腰,表演的炮手脸都红了。李勇天南海北地想着,这一幕让他笑出声来。
他跟着军训的高中生去过山上靶场,半自动步枪卧姿射击,一人十发子弹。砰!砰!砰!真正的子弹。等军训结束,他去靶后面的土堆里挖了半天,挖出好几颗弹头来。那些弹头现在还在抽屉里。
如果有枪的话……他一路瞎想,路过厂里的人民武装部。执勤的卫兵诧异地看着他,疑惑这小孩儿怎么不去上课。军训的枪就是从这里拿来的,李勇想,要是能偷偷拿一把手枪出来……他心虚地跟年轻的卫兵对视了一眼,见对方正紧盯着自己,赶忙快步跑开了。
他也知道那是犯罪——重罪。
这时候,李勇想起自己包里还有一根警用电棍。那是他二伯的,二伯是警察,也就是那个上技校的堂哥的父亲。过年他爸从二伯那里要来了这根警棍,说是当手电筒用。这东西还是李勇早上出门前悄悄从他爸口袋里偷了钥匙,从锁着的柜子里拿出来的。不为别的,就因为放假前在游戏机厅里闹了一场,对面那几个混混他可知道,绝不是善罢甘休的家伙。
李勇虽然总是做出一副胆大包天、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总要有些防备。早上出门的时候还不知道程凡的事情,心里想的是:真有人放学来堵校门,自己哥们儿没一个能打的,新来的刘子琦好像还行,但也不能让他上吧。薛晶就不提了,王瑞长得这么高,但胆子小得惊人,真出事自己要保护好哥儿几个,手里还是得有家伙事儿。
进了厂大门,走在厂里,他可没敢把电棍掏出来,但时不时伸手去摸一下。据他二伯说,管你两三百斤,只要头上这电门开了,一碰,立马倒地上。电棍一尺来长,结实得很,就算不开电门,打架也厉害着呢。不过,用来对付那东西……是不是有点短?
路过锻造车间,车间外面的废料站引起了李勇的注意。锻造车间是404厂加工钢材的地方,整形的钢板、螺纹钢被锻造设备咔嚓咔嚓切成粗胚,然后再送去精加工。巨大的整形原材料切割之后的边角料就堆在废料站里,那是一个三米多高的方形大池子,就在山坡上,用铁门挡着,后面全是各种奇形怪状的碎钢。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铸造分厂的车把这些边角料运走——虽然是边角料,但都是特种合金钢,成本不低,要重新融化锻造成整形原料。
李勇看到一根半米长的实心钢棍,表面都是红锈。他越过“危险,严禁入内”的标志,小心地避开各种有着锐利边角的钢边:稍有不慎轻则划破衣服,重则戳出窟窿。好在他身手矫健,无惊无险地从废料堆里把钢棍拔了出来。
非常重,沉手。李勇小心地从里面翻了出来,在空地里挥舞了一下,有些握不住。有这钢棍砸上去,别说那怪东西,老虎的脑袋也要碎——他也没想老虎会不会乖乖趴着任自己砸,心里顿时就有了底。
他拖着钢棍,一路穿过404厂这半座山。路上也遇见过人,疑惑地看这小子两眼。厂子大了管闲事的就少,谁也懒得猜遇见的人是哪个单位干什么的。工作时间在厂房外闲逛的人不多,倒也没遇见熟人,就是路长了些,爬坡上坎的。初时不觉,越往上越觉得这钢棍累人,走久了,不免气虚起来。
干吗要在山上建厂啊?在厂里长到这么大,他头回这么想:修平地上多方便,这么多死沉死沉的玩意儿,光山上运来运去就不知道要多花多少钱。还说我不动脑子,哼,我看,在这里修这个厂就是最大的不动脑子。
一路胡思乱想着来到厂子的后山门,三天前就是从这里出去的。李勇正要出去,低头猛地想起手里的钢棍来,登时站住了。
门卫室还在那里。门卫室有两个作用:第一,不到下班时间不让没有出门条的工人溜号;第二,防止有人把厂里的东西偷出去。废铁废钢都在不能让人偷出去卖了的公物之列。
李勇担心地朝门卫室望了一眼,小心翼翼地用身子挡着那根钢棍——他现在觉得它太长了,要是短一些的话或许可以藏进书包里。
希望门卫不会发现,他想,一边心虚地往门卫室看,最好门卫看报纸别抬头,不,最好根本就不在屋里。
有一阵子他觉得有些眼花,门卫室里好像有一层雾蒙蒙的人影,看不真切。不要有人啊,不要有人啊。他紧握钢棍,要是被发现了,自己是丢下就跑还是抓在手里夺门而逃呢?他定睛望去,门卫室里是空的,并没有人。
刚舒了口气,突然听到旁边传来几声狗叫。声音很响。他差点就把钢棍丢了出去。糟糕!忘了门卫室养了条大狼狗,站起来比人都高的那种。李勇倒不怕狗,但狗会抓小偷,他现在就是小偷!他胆子再大,这时候也心里一寒。狗别过来!千万别过来啊!
吠叫声没有近,反而远了。“去!”听到有人大声喝令。然后狗吠越来越远。顺着声音望去,这才发现门卫在旁边逗一条大黑背狼狗,一个球朝远处跳去,狼狗正欢脱地追逐。根本没人注意到这个在上班时间出现在厂里,还偷了废钢的孩子。
李勇连忙从侧门蹿了出去。
好巧啊。他心想,运气真好。
他顺着之前的路往山上去。不像三天前那般瞎转悠,他这回记得路,自然走得快了。路上又见到两只死鸟,应该是五天前掉下来的。李勇心念一动,蹲在了小路上,想要分辨出大家之前的脚印来。有没有程凡的脚印呢?
心念一动,他自己也愣住了:如果有程凡的脚印意味着什么?如果没有呢?
不知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他试着动脑子,但马上就卡壳了,然后一片空白。那种很久没有过的惊慌重新从心底飘了起来,他开始感到害怕。
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小学五年级。这是父母老爱提的当年勇,那时他成绩非常好,总是双百,总是班上第一。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他顺理成章地被老师选去参加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培训,一起去的还有王瑞和程凡。
上了两个月的课后,李勇发现很多题他不会做,从头到尾都不会。无论他怎样努力回忆学过的东西,也完全看不出这些东西跟题目有什么关系。
看到答案他就懂了。但新的题目一出来,李勇又卡得死死的,脑子里一片白茫茫的空白,心里没抓没落。“你是怎么做出来的?”他悄悄问王瑞,“你到底是怎么想到的呀?”
“就……”王瑞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看到题目就想到了啊。就是这样啊,有什么好想的?”
“我们儿子是很聪明的,他就是不肯在这上面动脑子,不感兴趣,不肯好好学。”他妈这样说。他自己知道不是这样,他动脑子了,真的动了。但是……一片空白。
李勇意兴阑珊地站起来,踢了两脚泥地上的脚印,安慰自己:我连自己的脚印都认不出来,还认别人的呢。然后舞起手中的钢棍,朝面前挡路的松枝猛挥过去,小臂粗细的树枝咔嚓断成两截。他闷头打断三四根树枝,虎口酸痛,这才住手。看着地上的断枝,学着李小龙的“啊打”,一脚把断枝踢飞,这才往山中飞快跑去。
洞不会不在了吧?眼看快到了,他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这念头一出现就挥之不去,程凡不见了,连证明他存在的照片都没了,这样的话那个洞……李勇越跑越快,生怕晚来一步洞就真的消失了。
只要绕过前面那个坡就到了。他突然有些腿软,步子也慢下来了。从跑变成走,然后从大步变成小步,最后胆战心惊地探出头。
洞还在。虽然被树挡着不那么明显,但是还在。威严地立在那里。
李勇从书包里掏出二伯的警用电棍,启动了照明功能,比那天的手电亮好几倍,强烈的光柱照进洞里,整个洞壁都亮了起来。
右手抄着钢棍,左手端着警棍,李勇缓步往里走,心立刻狂跳起来。
总觉得有什么跟之前不一样。当然,之前是他们一群人探险,现在只有他独自一人拿着钢棍要去弄死那怪物,心境肯定有差异。但是,李勇隐隐意识到,他所感觉的不一样还有其他东西。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对劲。好像周围的东西都隐隐约约、飘飘忽忽似的,不怎么真切。自己有过类似的体验,是小时候发烧,整个人烧到快四十度的感觉。
别害怕。他对自己说,怕什么?右手腕转了一下钢棍,他已经越舞越灵活了。“出来!”他叫道,“那个怪物!你快出来!”
只有洞里的回音,警用电棍的强光比先前的手电照得远得多,但比起洞的深度还是很有限。喊声在洞里嗡嗡回响,渐远之后却像是什么鬼怪的号哭,有点瘆人。“滚出来!你对程凡做了什么!把程凡还回来!”
嗡嗡嗡……回音的低鸣经久不息。
它一定还在洞里。李勇想,那东西没有脚。虽然没看到它动,但移动速度肯定跟蜗牛一样慢。就算往外爬,这三天也爬不出去。一定还在洞里。他已经记不起那天自己走了多远。
李勇看到了“它”的影子。
不是那种因为挡光而产生的影子,不是。是一种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半透不透的影子,就像自己发烧时看到的重影,或者盯着灯泡久了闭上眼能看到的那种影子。
三天前看到“它”,它就是半透明的,但那种半透明类似塑料、果冻、水母。但这时却像是……幽灵!
李勇的心跳骤然停了,来不及多想,他抬起右手抡圆钢棍猛砸下去。“把程凡还回来!”他高声大叫。
一声巨响,棍子硬砸在墙壁上。没有一丝打中软物的感觉,他的虎口震出了血,钢棍瞬时脱手掉在地上。
没有……打中?棍子砸在它边上,恰巧错过,把岩壁打出一道白痕,碎屑飞溅。可能是用力太猛,失了准头。
不,不是没有打中。李勇看到了刚才发生了什么,离得这么近,他没有眨眼,看得清清楚楚。影子,不是一个影子,是一团影子。
它没有动。李勇也没有动。他用警棍的强光对准了它,亮得刺眼,但他不敢眨眼,不敢看别处,也顾不得虎口冒血。
这时,他终于明白刚才是哪儿不对劲了。它好像是一个生物,但现在李勇看明白了,它不是,它是一团影子,无数个影子。影子重重叠叠地聚在一起,他那一棍子砸下去,有些影子消失了,那些本来会被打到的影子。
或者说,刚才李勇只是把影子当成了它的本体。他以为刚好错过而没有打中的“它”,也只是另一个影子。还有很多很多的影子。他本来只能看到一个,但集中精神后就能看到很多,多到数也数不清。大多数的影子聚在一起,重叠着,越往外层次越少,看起来就越稀薄,像是一幅慢慢晕开的水墨画。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知道,但有个念头悄悄冒了出来:如果王瑞在就好了,他说不定知道怎么回事,能出主意。
看着眼前这堆影子,李勇本想慢慢蹲下去,捡回钢棍对着中心部位再抡一回,就像打蚂蚁窝一样。但他的右臂整个酥麻无力,根本使不上劲儿,棍子也捡不起来。
“嘿!”他晃着左手的电棍对它大叫,却只是虚张声势。没了钢棍,先前一击毙命的念头便消失了。看着那堆飘忽的影子,李勇愈发摸不着头脑。“嘿!”他挥舞电棍假装往前欺身半步,盼着它往洞里跑。
《动物世界》里说,面对危险动物永远不要立刻转身逃跑,把后背暴露给动物是大忌。这跟打架一样,除非你确定对方一定追不上,也不会扔石头砸你。李勇想要把它吓退,然后再慢慢从洞里退出去。
可它一动不动。
李勇发觉,所有的影子都在振动,都在微微地改变位置。但这堆影子围成的那个球形影群却一点也没动,根本没有理会他的恐吓。或许那根本就不是一个生物?
李勇摁开了警棍的电门。一尺来长的警棍的末端突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蓝色的电弧开始舞动。照明的电流小了,直指它的灯光闪烁起来,整个洞里忽明忽暗。
它动了,往后缩。
不是往后移动,而是……部分影子改变了位置。原来围成的圆形拖出了彗星一样的尾巴,李勇想起《七龙珠》漫画里,因高速移动而产生的残影,但这不是动,而是某种不动。
李勇突然灵光一闪。它在以“不动”的方式,进行“移动”。
“害怕了吧!”李勇大叫起来,“你害怕了!你害怕电是吗?我猜中了,想跑对吗?”他拿着电棍冲上去,死命按着电门,警棍那端闪着蓝色电光朝“它”杵了上去。李勇对准了核心——那团影子最密、重叠最多的位置。
影子消失了。如彗星长尾般朝山洞深处拖去的影子纷纷溃散,只留下最中心透明体中最实在的那个。像是识破残影拳一样,警棍的电弧正对着它放电。打中了!
李勇用尽全力把警棍往它身上戳了进去,大喊着:“去死吧!去死!去死!”警棍刺入表面,电弧在它身体上闪烁,而警棍的照明光线却越来越暗。明亮的洞里闪烁了几下,突然漆黑一片。只有诡异的蓝色电弧跳动着,李勇的大喊在洞里回荡。
黑暗中,一道蓝色的波纹从它的表面释放出来,像是有什么炸开一样,朝洞里溃散。激起的蓝色波纹疾行而去,顺着“它”那复杂的表面流动。李勇盯着警棍的末端,黑暗中明亮的波纹映蓝了他的脸。
手上力气不觉松了,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来。
糟糕。

该用户从未签到

 楼主| 发表于 2023-6-12 08:20: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摇杆
薛晶漫无目的地走着。走过厂医院,走过小学,走过电影院、公共澡堂,走过迎春门……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站在一块蓝布帘子前。
说不清楚他在想什么,更准确地说,薛晶什么也没想,他径直走了进去。
游戏厅老板坐在柜台上看租来的《寻秦记》,正看得兴起突然有人进来倒吓了一跳,抬头看了眼大厅挂着的石英钟,这才两点多。他疑惑地看了看这小子。
店里的高峰期往往是两个时间:四点到六点一大波,学生们下午放学;晚上七点以后一大波,吃完饭的大人来打赌博机,小孩儿揣着零钱溜进来。而下午两点多,平时也就是些“不三不四”的大人去里屋玩玩麻将机,外面赚小孩钱的游戏机基本不会有人来。
当然,也会有些自以为“道上混”的小混混旷课来店里泡着,一分钱没有,还把机子拍得啪啪响,等着其他“小弟”不知从哪里搞来钱买币孝敬自己。
当了这么多年游戏厅老板,实话实说,不三不四的小孩见多了,但这小子不是。虽然不知道名字,但他对这个身材瘦小的男孩印象很深,几乎店里每款游戏都能一币甚至是一命通关。他一度很好奇:都玩得滚瓜烂熟了,还有什么意思?
有一段时间他观察过这小子。发现他的玩法跟其他孩子不太一样。别的小孩儿为了通关会去背各种特殊技巧,比如《武装飞鸟》第六关的关底满屏都是子弹,但右下角往左一个飞机位永远是空档,你只要停在那里一动不动打子弹就可以了;比如《恐龙快打》第二关,两个玩家只要抢了BOSS的砍刀,背靠背把BOSS堵在屏幕外一直按拳,连人影都不用看就能将其击杀。几乎每款游戏都有好几个这样的死技巧,在玩家间口口相传,每个人都在用。
可这个矮个儿男孩从来不用这样的技巧。他每次的打法都不一样,换着用不同的角色,不抢“最好用的那个”。游戏厅开了这么多年,高手多了去了,但他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当游戏厅老板不能跟客人说话,更不能教客人好好学习,少打游戏。但他私下不止一次跟老婆闲聊时说起,不知这小子学习好不好,如果聪明都浪费在这上面,那太可惜了。
下午两点过,刚上课时看到他出现,这还是这些年头一回。老板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他几乎脱口而出:“小子你不用上课吗?”来店里的学生没几个不是偷偷摸摸的,每天都有人被父母拧着耳朵拽回去。但放学后来是一回事儿,该上学的时候旷课,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他见过不少孩子,最开始也是个好孩子,突然有一天在别人上课时出现在店里,开始还探头探脑,有点不好意思,然后慢慢就吆五喝六地大方起来,谈吐也变了;之后就有了烟,揣着刀,开始讨论哪个班的哪个小崽子包里钱多,哪个工地的钢筋好拿。
“你!”老板忍不住叫了出声。薛晶一脸失魂落魄,被老板吓得一激灵,抬起头来。老板想说:“今天你们学校不上课吗?”话一出口却变成了:“你买几个币?”
薛晶并不是真想进游戏厅,更没想买币打游戏。这半天已经够让人乱的了。张校长把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让他们马上把刘子琦找回来。他也不知道去哪里找。现在程凡人间蒸发,三个人吵得势同水火,李勇自己去了山上,王瑞也不知跑哪儿去了。薛晶现在毫无主意,一脸的手足无措,但他知道只有疯子才会在这时候来打游戏机。
“七个币。”他听见自己张嘴说,还掏出了兜里仅有的两块钱。这是在做什么啊?薛晶问自己。别买啊,你疯了吗?
“七个?”老板说,“三毛钱一个,七个两块一,只能买六个。六个币一块八。”
“以前不都是两块钱七个币吗?”
“以前是以前。不买就走开。”老板说。快走快走,快出去,回学校上课去。
“六个就六个嘛。”薛晶怯生生地说。老板面无表情地数出六个游戏币,找了两毛钱给他。
薛晶心烦意乱地把游戏币揣进裤包,再把钱收好。愧疚、难受、不安,纷繁的情绪压上了心头,他沮丧地在游戏厅里转了一圈。每台机子都没人,他看着屏幕发着呆,心里有个声音说:去找刘子琦啊,他说不定已经去车站了。
然后他就看着自己心乱如麻地在《三国志》上投了币,选了最难用的黄忠。早点死吧,死了就走。
听着黄忠缓慢的射箭声,薛晶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嗖、嗖、嗖……《三国志》的黄忠很难用,非常难用,正常情况下绝对没人选。因为他们不懂黄忠的核心属性是控制攻击距离,不能追求伤害和打断,要通过不断换线来控制距离,活活把敌人耗死。
薛晶涣散的精神集中了起来,他开始进入状态,手、眼、脑无缝衔接成一个整体,眼观全域画面,大脑预判情况,手部协调动作,所有操作分毫不差。此刻,除了游戏机,整个世界都在消失,他开始掌控全局。宁静,一种强烈的宁静感淹没了薛晶。
他只擅长打游戏。
其实在很早之前,还不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薛晶就已经意识到一件事:他不太会读书。二年级的时候他一直学不会除法,数学老师叫了家长,天天留到晚上九点,就教他一个人,整整留了一周。他妈都快哭了,“这有什么不会的呢?这可怎么办啊!”
后来薛晶稍微开了一点窍,勉强徘徊在班上十多二十名。开窍的妙招是,只要考试比较难的大题完全不去做,几秒钟乱写几个大知识点上去,总能拿几分,然后把所有会做的全都检查验算三遍。虽然十多名听起来不算差,但他知道,其实自己真会的题目比很多成绩更差的同学还要少。
但从他接触游戏开始,就发现自己特别擅长打游戏。《大富翁》之类看不出来,但《魔兽争霸2》打联机,他能单挑王瑞和程凡的两人联盟。他一边开分基地,一边骚扰王瑞牵制主力,同时强推程凡的主基地,打得两人毫无招架之力。可不管自己怎么教,他俩就是不懂不要全屏幕所有兵框在一起操作。分队、队形、魔法技能……年级第一和年级第二就是操作不过来,就是点不中人。王瑞用自己家的电脑练了一个月,“这怎么点得过来啊,我脑子都乱套了!放弃!我们还是玩儿回合制策略游戏吧,《英雄无敌》就挺好。”
自己不应该只擅长游戏才对吧?薛晶很早以前就这么想。这时候他还不知道手眼协调、脊椎反射这些词,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多试试别的东西。三年级的时候,他对妈妈说:“妈,我想学画画,老师说我可以试试学素描。”
“素描?学来干吗?你看公园里那些给人画素描画像的,都是找不到工作的。”
四年级的时候,有同学学了小提琴。当着全年级文艺表演,他看那小女生手指很笨,急得心焦火燎,恨不得把她的手指掰过来松一遍。“妈,我想学小提琴,钢琴也行。”
“啊?哎哟,你能不能先把数学考好点啊,你看看这分数,数学老师前几天请家长还问我你平时都干什么去了,有空多做做习题。”
五年级的时候,来了个体育老师是县足球队退役的,教大家护球颠球。“妈,体育老师说推荐我参加少年宫足球队……”
“足球?你个子又不高,踢什么足球啊?”
“我会长高啊。再说,老师说马拉多纳也是矮个子,矮个子也能率领阿根廷队夺取世界杯冠军呢……”
“马拉多纳?马拉多纳我听过,就是世界杯决赛犯规拿手进球的那个吧?你们体育老师怎么成天把这些歪门邪道的人给你们当学习目标呢,犯规的人还好意思拿出来说。我觉得你少听那什么老师的吧,好好把你成绩搞上去,少想些歪门邪道的。你看看你们班长温佳燕,上次家长会读人家作文,人家立志学习大数学家陈景润,将来要破解一加一等于二的世纪难题。你就不能像她一样?”
到底什么是一加一等于二的难题啊?一加一等于二幼儿园就会了,怎么又变成世纪难题了?他一点也不明白。
薛晶只擅长打游戏。
游戏让他觉得宁静。电子游戏都是很吵的,游戏厅里一堆机器挤一块儿尤甚。音乐音效、聊天说话、吵架、按键和摇杆的撞击声,还有赌博机的喧嚣声都融在了一起,但只有在这里,薛晶才觉得宁静。他面对游戏,就像王瑞面对奥赛试卷一样,薛晶清楚地知道,每个挑战该往什么方向去尝试,把难题解决,把敌人击败,然后清版[1]。
不知不觉,薛晶已经用黄忠打到了最后一关的关底——吕布。想靠黄忠那可怜的伤害击杀吕布几乎不可能,而且一跟吕布拉开距离他就跳斩过来,这一战打得十分狼狈。眼看倒计时越来越近,吕布还剩三管多血。这时,屏幕上亮起了红色的倒计时,音箱里传来急促的催促声。
这声音打破了薛晶的逃避心理。程凡的消失,跑掉的刘子琦,还有张校长的喝令,薛晶心中一乱,只见吕布从屏幕对面一剑斩来,黄忠当场毙命。
“唉……”背后传来一阵叹息。围观者为他的功亏一篑可惜,本以为能见证一个奇迹,但这声音却让薛晶如遭雷劈,吓得慌忙转身,只见一张自己万不愿在游戏机厅见到的脸:闫涛,那位被学校开除的“社会小超哥”。
自从闫涛抢李勇的游戏不成,反被刘子琦摔了一跟头,他就觉得在小弟面前大大地丢了面子。这几天一直吩咐小弟们留意,要是撞上他们一定要好好打一顿出出气,没想到在这里堵了个正着。本来十多分钟前,闫涛就带了四个小弟把外面堵了起来,整个过道封得严严实实。正要发难,他一看游戏机屏幕,薛晶用黄忠愣是过五关斩六将,打得可谓神乎其技,一时竟然看呆了。见黄忠被斩杀,闫涛都不免扼腕叹息。
闫涛伸手往薛晶肩膀上一攀,一口四川话,“咋个了喃?今天旷课了哇?你那几个哥子喃?没有一起哇?”他一笑,“你也学坏了嗦?”外面四个门神斜瞟着薛晶,他动也不敢动。
“咋个不说话喃?那天你们几个不是歪得很都嘛?”闫涛一推他背,薛晶瘦小的身子就往机台上一撞,“说话噻!”
“那天我没打你。”薛晶辩解道,“跟我没关系,又不是我打的……”
闫涛本就忌讳这个,一把将他从机台前推开,“老子那天不小心自己绊了一跤,哪个是被打的?!唵?唵?”闫涛连续推搡几下,薛晶转眼就被逼到了最阴暗的墙角里。
“自己说,咋个办?”闫涛狞笑着。薛晶可怜巴巴地望向柜台,那边空着,老板去了里面。糟了,他心顿时凉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此刻想到的是,爸妈要是发现自己死在游戏厅,还是上课时间,他们一定会气得爆炸。
“你……你们说怎么办。”薛晶胆怯地说,只求对方放自己走。
“兄弟最近没得烟钱了。”闫涛说,“交个朋友嘛,借点烟钱。”
薛晶发抖的手伸进裤包,哗啦啦掏出五个游戏币,然后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了两毛钱。“只有……只有这么多。”他颤巍巍地摊开手掌。
闫涛从他手里一把将钱和币抓了过去,“裤包掏出来。”
“真的没有了。”薛晶说。
“喊你掏出来!”
薛晶一哆嗦,老老实实把口袋翻了出来,里面‘空荡荡’的。
“穷鬼。”闫涛骂道。
薛晶见他语气略缓,刚想从闫涛身边钻过去,他突然伸手一拦,“等一哈!”顺手抓住薛晶的头发,把他往游戏机台上一扯,脸整个压在了按键上。
“这个事情喃,如果那天你们哥子几个都在,今天孝敬我几块钱,意思一哈也就算了。问题就是,只有你一个人在,那天那两个瓜娃子,先动手敢推我的一个,还有给老子动拳头的那个,都不在,这个就不太好说咯。所以嘛,只有喊你帮他们赔礼道歉一哈。”闫涛挠了挠耳朵。
“怎么……怎么赔礼道歉?”薛晶怔怔地问。
闫涛跟小弟对望一眼,露出一脸奸笑。他腿一抬,脚往机台上一踩,伸手指着自己胯下。“从下头给我钻过去,事情就算了。”
他背后的小弟嘿嘿地笑起来,笑得非常开心。
薛晶没有动,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五个人,目光最后停留在闫涛脸上。
“钻啊!看啥子?”闫涛说,“我大人大量,给你个机会,就不打你了。你也可以不钻,自己想清楚。”
薛晶紧紧咬着牙。他希望自己能像关羽一样“下上拳”,从下面飞扑过去,一个肘击先把闫涛的蛋撞碎,再从上面压下来,将他压成肉块;然后抓起那个笑得最开心的傻大个,转身一扔,三个人都会被砸倒,自己再追加落地连招,上去踩踩踩!踩碎所有人的蛋!让你们钻!……
“快点!”闫涛厉声叫道。薛晶昂着头,兀立不动。
身后一个小弟说:“涛哥,老板要回来了,快点。”
“他回来他的。”话是这么说,他又看了薛晶一眼,“不钻是吧?来嘛,喊人帮你嘛。”说着,对身后两个人使了眼色,“帮他点忙,他还有点不好意思。”
两个流里流气的家伙走了过来,一个抓住薛晶的胳膊,一个推他的背,硬把薛晶往闫涛胯下塞。薛晶在同龄人里也算瘦小,两个家伙显然比他大了几岁。他咬紧牙关凭着一股心气硬扛,背已经拱成了虾,双手死死拽住游戏机台的边缘。
但这也渐渐撑不住了,整个人开始往闫涛胯下滑去,薛晶大叫起来,一只脚抬起猛踹。闫涛先是被吓了一跳,可惜这脚毫无章法,并没有踢到自己。他哈哈大笑起来,对自己小弟骂道:“推什么推,瓜娃子,踹他背!”
一股巨力从背上袭来,薛晶整个人朝前扑倒,正对着闫涛裆下而去,耳边充斥着那群人得意张狂的笑声。他的手胡乱地在机台上抓握,想要靠什么东西把自己拉住,未曾想手指竟勾上了一个摇杆。薛晶对它太熟悉了,一把牢牢握紧,摇杆咚的一声撞在边框上,借着摇杆的支持,他硬把自己往后拉。
“老子亲自来!”闫涛见他死活不肯就犯,也急了,腿打着圈主动往他头顶跨过去。薛晶攥紧摇杆,昂起头来,双目圆睁,对着闫涛大喊:“滚开!”
这时,闫涛顿觉全身汗毛倒竖,空气里传来让人万分不适的诡异感。游戏厅里所有的机器全部黑屏。他看见一道电弧爬上摇杆,窜进那小崽子的胳膊。
想撤退已经来不及了。好像是幻觉,薛晶飞起一脚朝自己胯下踢来。闫涛说不清自己到底看见了什么,他想起黄飞鸿,还有佛山无影脚。许多影子同时出现在黑黢黢的停了电的房间里,自己只惨叫了半声,剧痛就将喉咙死死堵住,使他整个人滚到了地上。
那一瞬间,薛晶觉得自己是《恐龙快打》里的工人,是《三国志》里的关羽,是《街霸》的红魔,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停滞了,他控制着自己的摇杆——拳,跳,下拳,脚,上拳,后闪,投……在黑暗中完成了一系列操作,最后冲出蓝布帘子,回到了阳光下。
蓝布帘子后面一片乱响,哎哟和呻吟从里面传来。肾上腺素在薛晶的血液里飞奔,刚才发生的事情在大脑里只剩一片嗡嗡作响的亮白色。
他怔住了,这时旁边的饭馆里跑出个人来,“停电了啊?”饭店老板对着周围铺面大喊,“是不是都停电了哦?”
[1].将画面中的敌人全部击杀后才能进入到下一关卡的游戏模式。
第十二章 黑箱
其实刘子琦没有“回上海”。
他本来一路往镇上的汽车站跑,车站就在镇中心那座巨大的刘秀雕像边上不远。虽然自己来这里没几天,但路还是找得到。他心里憋着一股气,一路往前跑,没多久就看到了“汉旺汽车站”的招牌。
他背着书包跑进汽车站,脸上的眼泪都还没干。刘子琦走进汽车站,一面流泪,一面看挂在厅中央的汽车时刻表,这时总算是冷静了下来。
上海有奶奶,有大姨,有小姑,只要回了上海就不愁没地方去。但是,怎么回去呢?这里买不到去上海的直达车票,他是跟爸爸坐飞机到成都,然后被一辆车接到了这里。但刘子琦自己显然是买不了机票的。那就从成都买火车票回去,他很快就打定了主意——去成都火车站。
他走到售票窗前,“阿姨,去成都火车站什么时候有车啊?”
售票员对上海和东北口音的普通话早就习以为常,头也没抬就用四川话回道:“这边莫得直接到火车站的汽车哦,这边都是到成都汽车站的,火车站你们厂头有车直达的嘛,你……”这时候才注意到是个孩子,“你咋个一个人喃?”售票员抬头四望,“你家长喃?”
刘子琦听得不是特别明白,四川话属于西南官话,算是和普通话差异很小的方言,但也不是人人都能听懂。404厂里通行普通话,镇上可不是,售票员一听普通话就默认是404厂的。刘子琦看售票员在窗口探头探脑,猜到她是在问自家大人。小地方人更热心,或者说更不注重隐私界限,何况又是孩子,问的车票还是去成都,售票阿姨可不认为这么大孩子可以自己一个人去成都火车站那种治安堪忧的地方,“你爸爸妈妈呢?”
刘子琦转身就跑。“喂!那个小娃娃!”售票阿姨探出头来喊。他一边跑,才一边想起自己包里的钱也不够买回上海的火车票。
跑出车站,刘子琦竟远远地看见了李勇。他正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走,刘子琦马上明白一定是校长叫他来找自己的,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躲到路边树后。只见李勇也不往汽车站里走,而是急匆匆往厂里的方向去了。
他觉得有点奇怪,但又不想让李勇发现自己,于是一直等对方走远才从大树后出来,想了想,觉得无处可去,一阵心灰意冷,只好回头往家属区方向走。
此刻,他彻底明白了一件事:自己是没法跑回上海了。如果自己跑回去会怎么样呢?刘子琦往山上望去。
青山耸峙,层叠入云,山间苍翠中露出厂房的彩墙,延绵不绝,占据了面前大半个山。中国的巨型工厂是很多的,但都铺在平原上,寻常平视所见不过工厂的围墙,只有在飞机上才能一窥全貌。404厂却不是这样,它层层叠叠沿着山势铺开,仿佛棋盘被立了起来,斜倚在山间,不必坐飞机,一样也能“鸟瞰”它的全貌。刘子琦找到了那个“十二层大楼”,他爸刘佩大约就在那儿从事着重要工作。
蓝白色的十二层大楼方方正正地立在远处,沉默着。比起上海的高楼大厦,这十二层的建筑实在矮得可怜,算不得什么。但上海的高楼都是拥挤的、林立的,无数摩天大楼堆在一起,挤挤凑凑地簇拥在一起。而十二层大楼却是孤独地在山上耸立着,方圆四望别无他物。它几乎是一个立方体,兀立在那里。404占据着这个山,笼罩着这个小镇,而十二层大楼就是这一切的核心中枢。
这个中枢大楼把刘子琦的父亲吞了下去。
自己真跑回去了,他爸会丢下工作回上海找他吗?光想到这个问题他就很心虚,影响他爸的工作是一条绝对不可碰的红线。“不要影响爸爸的工作。”“爸爸要加班,很重要的。对不起,下次吧。”“钱给你,你想买什么自己买就好啦,爸爸没空,乖。”
如果自己真的悄声无息跑回去,回上海找他至少要鸡飞狗跳地耽误一周。一周不能工作,这让刘子琦觉得简直是大逆不道,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刘子琦能想象他爸那张铁青的脸,“你知道你给我找了多少麻烦吗?我现在事情多重要,你明白吗?!”他在幻想中还嘴:“我不明白!我什么都不明白!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把我当行李一样随便丢来丢去,我能明白吗?”
正想象着自己怎么把爸爸怼得无言以对,兴高采烈间,一个声音像冷水似的浇了下来:“就算你跑回上海,你爸也不会来找你。肯定的。最多不过有个同事阿姨、学校老师跑来,他才不会来呢……”
刘子琦圆乎乎的脸变得惨白,一边无精打采地往家属区走,一边努力跟这个声音争辩:“才不会,爸爸会来的。我都离家出走了,他还不来找我?!”
那声音没再继续。刘子琦回到宾馆,浑浑噩噩地上楼进了房间。
厂里的宾馆虽不比大的星级酒店,但也有涉外资格,“专家套房”正是为来404厂出差的外派专家和外国合作伙伴准备的,条件相当不错。但宾馆毕竟是宾馆,不是居家的房子,两张单人床,一个会客厅,一个浴室,一个小阳台,也就这样了。刘子琦在“专家套房”里待了小一周,已经觉得异常憋闷。厂里分配了房子给他爸,但刘佩顾不过来安置:房子倒是简单装修过,灰也抹了,墙也漆了,连灶台炉具也一应俱全,但毕竟还要买家具,总不能四白落地连床都没有?可刘佩忙成什么样子,哪有心思折腾这些?反正宾馆不收费,于是就这样拖延着。
刘佩天天有大事要忙,家不过是个歇脚的地方,好也罢差也罢,不太在乎。但对十四岁的刘子琦来说,却又是另一番况味。回到宾馆那小小的房间,刘子琦更觉走投无路。在学校大门口打架,还顶撞了校长;回上海,自己又回不去;放眼汉旺镇,自己初来乍到,既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他想找个人说句话,诉两句委屈,哪怕是被认识的大人骂两句都行,可都无处可去。
十几岁的男孩躲在屋里,就这么孤零零地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心里的那股难受劲儿直往外冒,停也停不下来。透过小阳台窗户往外望去,陌生的街道、整齐冷漠的方墩楼,宾馆外是404小学的操场,上体育课的小学生喧闹着,远处隐隐传来露天炸矿的炮声。
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和他没有一丝关系。他刘子琦只是一件丢到这里的行李而已。
哭了也不知多久,嗓子都哑了,人也累了,连操场上的小学生都换了一批,刘子琦这才止住眼泪。他的目光无精打采地在房间里游移,最后落在墙角的黑箱子上。
他爸爸的箱子。
“怎么偏偏你一来我们就出事了?我看就是你有问题!”
刘子琦猛地想起李勇的指责,想起王瑞和薛晶那一刻的神情。这话是李勇盛怒之下的口不择言,他当时听了也是火起,但哭过一轮慢慢冷静下来,这话说得未必没有道理。
他只是个行李,自然是什么也没做。但他爸爸呢?刘子琦从来不知道爸爸刘佩的具体工作,所谓“专家”的“专”,专的到底是什么他一点概念也没有。小时候问过爸爸,他也一笑而过:“说了你也听不懂的。”等后来长大些,他爸就三缄其口,最后也就只有一句:“爸爸的工作有制度,具体做什么是不能告诉你的。再过三十年,你自然就晓得啦。”
后来刘子琦才知道,所谓再过三十年是什么意思。国家机密的保密期除非特殊规定,原则上不超过三十年。
此刻,刘子琦的眼睛已经离不开箱子。那黑箱是塑料材质,又黑又重,体积不过比普通公文箱略大两分。好几年前,他爸就随身携带着这个样式的黑箱,每过两年就会换一个,每换一个看起来就更结实更神秘一些。他爸很少在刘子琦身边开启箱子,但似乎也不怎么特意避讳,刘子琦见过几次,基本都是些文件,实在引不起他的兴趣。
偏偏他爸一调到这里来,就出了这等怪事。世上真有这样的巧合?
刘子琦犹豫了一会儿,有些心虚地往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然后做贼般提起了黑箱,小心翼翼地从墙角拿到了桌上。
长方形的黑箱子,约一尺半长,一尺宽,厚不过几厘米。刘子琦当然知道保密制度,更知道他爸那些神神秘秘的东西碰不得,但如果碰了又会怎么样呢?刘佩并没有给他做过普法教育。
他头回仔细端详这个箱子。箱子上有个四位数的密码锁,旁边还有一个小锁孔。密码锁上现在的数字是6943,这数字对刘子琦来说没什么意义。他足足端详了五分钟,这才伸手去摸箱子的开关按钮。
锁着。
里面会是什么?如果没锁他未必真敢打开看,但发现锁着,他反而琢磨了起来。刘子琦摸了下密码锁,却发现拨不动。数字是锁死的,只有插入钥匙才能摆弄密码。本来还在猜测可能是哪四个数字,这时发现没有钥匙连尝试的机会都没有。
原来这东西锁得这么严实。刘子琦好奇起来,他爸这箱子里到底是什么?他从坐着改成站着,上下左右摆弄着这个黑箱子,想研究一下有没有下手的办法。
摸索了半天,没有头绪,刘子琦一边叹息着,一边把左手往箱子上一搭。这么郑重其事的密码箱……父亲难道真跟程凡人间蒸发的怪事有关?李勇的指责犹如种下了种子,生了根。窗外的小学操场上人头攒动,虽然明知不可能,刘子琦心中不免生出一些可怕的想法,总不能是爸爸在绑架孩子做实验吧……
这想法不着边际,跟程凡的情况一点也对不上。但父亲诡异的行踪和眼前这个神秘的箱子点燃了孩子漫无边际的想象力,眼前竟浮现出爸爸穿着白大褂,把小学生捆在手术台上,狞笑着举起手术刀的情景。伴着父亲的狞笑,突然听见一声炮响,刘子琦一哆嗦,险些跳了起来。
“没事,山上又用炸药炸矿呢。”他安慰着自己,乡下稀奇古怪的事情是多,但也不是没王法的地方。他一边想着,一边把注意力放回了黑箱上。
他的手不见了。
刘子琦一时没搞清,自己眼前看到的是什么。黑箱就在桌上,他的左手随意地放在那平整的黑塑料壳箱面上。刚才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不自觉地摸索着箱子,心想要是能拿到里面的东西就好了。
而此刻,他的整只左手,腕部往下都看不见了,齐齐陷进箱子里,穿了进去。
刘子琦的第一本能是把左手抽出来,看它是不是还在。但右手却好像有意识一样,在左手抽手前按住了那只还露在外面的手腕,没让手抽出来。
“左手还在,还有知觉!”一个分外冷静的念头跳了出来。像他父亲一样,哪怕身处极度恐慌之中,理智依然抢在了本能前面。虽然看不见,刘子琦尝试着动了动左手,有知觉,但是……那种感觉难以名状,像是在水里、细沙里一样。
这时,他抬起右手也试着往黑箱里伸,却只摸到箱子坚硬的表面,进不去。只有左手,不知怎么穿透了箱子的物质界限,好似幽灵一样透了进去。
刘子琦仔细感觉了一下。沙子般的触感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但指尖却没什么感觉,那沙子一样的压迫感应该是来自黑箱的外壳。
换句话说,他的手真在箱子里面,箱子的外壳很厚,但指尖已经穿了过去,进到了箱子里面。
想象中的画面勾勒了出来,往看不见的地方叠合上去,刘子琦好像真的看到自己的手穿过箱子的透视图,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自己有特异功能!就像书上那些能耳朵认字、目光弯勺子的超能力者一样!就像《霹雳贝贝》!
等一下,也许爸爸也是超能力者,所以……
无数念头在脑子里涌了出来。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咚咚咚,把他从胡思乱想中惊醒。
“谁?!”未及过脑,他下意识地回应,喊完才反应过来:糟糕!看着自己的左手和黑箱,暗骂自己白痴,不能说话啊,应该假装不在。
来人肯定不会是他爸。他有钥匙,而且想不到自己儿子此时会在宾馆里。
怎么办?!
门外一边敲,一边高声说:“刘子琦,开门!我是周老师,张校长跟我在一起。快开门。”
班主任和校长都来了?该死。他看着眼前这一幕,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好。周老师又叫:“不要害怕,我们不是来批评你的。快开门吧。”
刘子琦住在404宾馆,宾馆又没多少客人,他回来的时候当然被大堂服务员看在眼里。他一跑,张校长很快联系了班主任。两人一合计,先没联系他爸刘佩,而是直接给宾馆打了电话。等他一回来,宾馆服务员立马打了小报告。一有了信,校长和班主任还不马上跑来?
“等……等一下!”既然知道他在屋里,两位老师肯定是不进来不罢休的。刘子琦咬咬牙,也顾不得多想,左手在箱子里一阵乱抓。他摸到了纸,好些纸,是文件。
刘子琦想把这些文件取出来,就像电视上哈里•胡迪尼、大卫•科波菲尔那些大魔术师一样。抓住纸的感觉有些奇怪,不是“抓住”,像是捞了一把水,手往外抽的时候东西被带动了,同时它们却又不断从指缝中流走。
不太妙。
这种不妙的感觉马上就应验了。手抽到一半,感觉那纸——像水一样在指尖流动的纸,撞在了沙墙上,纸整个从手上流了回去。
“刘子琦同学,开门啊。”周老师唤道。
“马上!马上!”他站起来,推开椅子,急得脚直抖。这时候来不及多想怎么回事儿了,只想赶紧把里面的东西弄出来!
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在门后低声说:“服务员有钥匙吧,叫服务员来开门。”那是张校长。
刘子琦更慌了神,灵机一动,大喊:“我在上厕所!马上就出来!”
外面安静了一下。过了几秒,周老师尴尬的声音传来:“哦,那你快点。”
刘子琦为自己争取到了一点时间。没办法了,他的手在里面乱抓了几把。这才觉得触感有些恶心,像在抓糨糊。纸的形状似乎已经被搅得变形了,他一把薅住了什么,紧握成拳,再也管不了许多,猛地一把抽了出来。
他终于看到自己“久违”的左手,那种抓水的感觉也随着注视消失了。手上的东西似乎变回了实体,他张开五指,看了一眼。
很失望,只有一张烂兮兮的碎纸片,形状很不规则,几厘米见方,被手揉得乱七八糟。不过好在上面有字。
已经来不及看上面写的什么了。他忙把箱子放回墙角,自己蹑手蹑脚跑去卫生间,然后按下冲水马桶的按钮。水声回荡在房间里。“马上就好!”刘子琦大喊。
几秒后,门终于打开了。班主任周老师站在门前,还有那个不久前厉声训斥过自己的张校长。两人显然都松了口气,脸上也挂着不耐烦。
门一开,刘子琦还没说话,周老师就劈头盖脸地数落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老师随便说两句就逃学呢?校长说你两句,你就受不了了?那以后长大上班了还不天天跟领导打架啊?”
“我……”他左手插在口袋里,还摸着那张纸。他不敢把左手拿出来,生怕它会当着老师校长的面发生什么诡异的变化。
“行了行了,你也别说了。”张校长这下唱起了红脸,“之前也是我处置得有些鲁莽,没有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就各打五十大板。主要当时你们在学校大门口打架,影响太不好了,我才忍不住发了火嘛。虽然是你们有错在先,但我没搞清楚始末缘由就骂人也有不对的地方。好啦好啦,回去上课吧。”
张校长向来自诩跟老一代的领导不同——开明、民主、最讲道理,这时候被自己主动向学生道歉的举动感动得心头一热,心想这才是一校之长的表率。“之前你顶撞我的事情,就当没发生。你才从上海那么远的地方转学过来,肯定有很多事情不适应,也都是正常的嘛。慢慢就好了。”
这一番关怀备至的话,刘子琦竟然没什么反应。张校长继续道:“之前是不是班上的同学欺负你,你才跟他们打起来的?所以校长误会了你,你觉得委屈,对不对?”
周老师见张校长一路给刘子琦下台阶,心里不免有些别扭。新转学来的有个不高兴不痛快也是常见,怎么还将就小孩子?而且别的人倒也算了——王瑞、薛晶、李勇那三个“小魔王”她当班主任的还能不知道,调皮捣蛋是多,但欺负人,还是欺负新来的,这绝不是他们做得出来的事情。还说不定谁的问题呢,就这样一路迁就刘子琦。校长把人安抚下来,拍拍屁股就不管了,以后可都是自己的麻烦。之前怕人丢了,找人要紧,自己也没工夫跟校长掰扯,可现在人已经找到了,还是得有个说法。
周老师问:“你们为什么在校门口打起来了呢?只要你说实话,不管你们谁的错,我们都不找你家长。这事儿就算了。但是别说谎,如果我们发现不是这样,就不好办了。”
张校长一听这话不对,怎么隐隐还有跟自己较劲的意思了?随即对刘子琦温言抚慰道:“就是,你说说,当时怎么回事儿?班上那几个同学怎么欺负你了?”
刘子琦哪有心思关心班主任和校长说的这些啊。自己心中千头万绪,跟猫抓一样——又是特异功能,又是神秘箱子,又是口袋里的碎纸片,又想赶忙去找王瑞、李勇、薛晶,把事情说给他们听。李勇说的还真是对的,程凡的人间蒸发铁定跟爸爸有关系。
见他呆若木鸡,眼睛还肿着,腮边都是干掉的泪痕,张校长更确信刘子琦是被人欺负了又不敢说。“别怕!有什么你跟我们说,校长给你做主。”这时校长注意到他一身名牌衣服和运动鞋,突然明白了什么,这下气得肺都要炸了,“他们是不是……是不是抢你钱了?好啊,光天化日校门口抢劫,我们学校又出了这样的学生?”
周老师一听这话,脸色都变了。1996年全国第二次“严打”,404厂中学还真打出了三个中学生。三个年轻孩子犯浑,过年时喝了酒持刀抢劫路人。抢倒是没抢多少,顶在“严打”的风头上,被县里公安局一体督办。若是正常刑罚,那三个人刚过十六,顶天也就是十年以下徒刑,但遇上严打,便被公审判了死刑。
“抢劫”这两个字在以校风严谨著称的404中学里敏感得很,这个“又”字,更是一顶大帽子。
“刘子琦,你说!是不是他们抢你钱?”周老师也急了,她是怕转校生信口胡说,这人品行如何她可没底。
“抢钱?”刘子琦心猿意马,“啊?什么抢钱?”这时他才回过神来,注意到周老师和张校长都万分紧张地欺身过来,紧盯着他的眼睛,把他吓得往后一缩。
“没……没有啊。”刘子琦不由自主地说,“我们不是……我们几个……”被两个大人这样盯着,他有些慌神,只想着千万别把自己有特异功能的事情抖了出来,赶紧慌不择言地说:“我们四个人是因为商量事情才吵起来,不是故意打架的。不是程凡人间蒸发了吗?我们四个都很心急,所以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
这话让张校长和周老师眉头一皱。尤其是班主任周老师,“什么东西?人间蒸发?谁?程凡?这个名字……”她迟疑地盯着刘子琦。
不对,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是的,王瑞早上送作业的时候也问过这人。
周老师困惑不安地望着刘子琦。这个程凡,到底是谁?
什么叫“人间蒸发”?
不等张校长开口,周老师问:“刘子琦你说下到底怎么回事儿,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给我跟张校长说一遍。”
完蛋。

该用户从未签到

 楼主| 发表于 2023-6-12 08:21: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癔症
在两位师长的严加追问下,刘子琦最终还是把事情说了出来。
从头到尾全说当然不行,除了孩子间的承诺,还可能事关自己的父亲,因此他故意隐去了最重要的起因,他们五个人因为薛晶的主意上山、又在山上遇到的种种怪事一概不提,只说今天上学后发觉有位同学人间蒸发了。
听完刘子琦的讲述,两位老师面面相觑。张校长对事件中的学生都不是很熟,如同听了半天梦话,只觉全是天方夜谭。他正想批评刘子琦,却注意到周老师在一旁沉默不语,仿佛事情并不简单。校长掂量了一下,打发刘子琦说:“这样吧,你先回校上课,你说的这件事情,我们先商量一下。如果学校里真失踪了一个人,我们校领导和老师肯定不会不管的。”
他担心刘子琦在上面纠缠,哪知刘子琦也怕极了老师继续追问。两人带着刘子琦重新回了学校,看着他进班里坐下,张校长这才开口问道:“周老师,你怎么看这事儿?”
周老师朝教室里看了一眼,回答直截了当:“说不清。”
“说不清?难道你觉得这孩子说的那些胡话,还有可能是真的?”他颇觉诧异。
“怎么说呢……”她回答得有些勉强,“张校长你知道我这个人,什么气功、特异功能一概不信的。要说刘子琦的这些话是真的,我也很难想象。”
“听你这话是要说‘但是’,对吧?”张校长笑道。
周老师严肃的脸上也被逗得一笑,“但是,要说这话都是刘子琦编的,或者是其他那三个学生自己瞎编的,恐怕也不太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初中生说瞎话都是张口就来的。”
“我也当了二十多年老师了。”周老师仿佛想起了很多,“二十……二十二年了。校长你说得对,初中生的瞎话是张口就来。这二十二年我听过的瞎话可能比很多人几辈子都听得多。听了这么多,不可能还分不出来哪些是纯瞎编,哪些不是。这么大的孩子,编瞎话是不会编得很圆的。他们会编大的东西,比如说生病住院了,但不会去编住院看哪个医生,开的药是药水还是药片。细节都是没有的。他们想不到那么深。但是你看刘子琦说的,班上集体活动的照片,哪张哪张;成绩光荣榜,人消失了一个,位次发生了什么变化……能编得这么细,这么丝丝入扣,不像是这些初中生的本事。”
张校长倒吸一口凉气,“莫非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真有个学生……”他犹豫了一下,用了刘子琦的原话,“‘人间蒸发’了?你们班上的第一名‘人间蒸发’了,而且连你都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周老师苦笑,“我的意思是,他说的不像是编的,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是真的呢?我们是老师,又不是庙子里的,还能信这种神神道道的?明摆着不可能嘛。”
张校长越听越迷糊了,“那你这话的意思是……”
“嗯……”周老师犹豫了一下,“会不会是……这个同学有精神方面的问题啊?妄想症什么的。我不懂啊,就是听说有些人会分不清自己脑子里想的和现实的区别,把自己想象的当成真的。”
张校长想了想,也没有别的思路。“要不,我联系一下他父亲,旁敲侧击问一下,他有没有……那种问题。”校长觉得直说“精神病”不太好,沉默了一会儿后,对周老师讲:“跟我去校长办公室吧,这事儿……唉……”
没想到的是,拨通了留给学校的联系电话后却找不到人。接电话的是一个年纪挺大的女人,“你等一下……哦,刘干员忙得很。你们是哪边?中学啊,有什么要紧事吗?没有?没有就别打这个电话啊。真有事你们过两个小时再打吧,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他的。没有十万火急人命关天的大事我们这边忙不过来。”
这刘佩到底在哪个部门工作,这么大规矩?张校长也吓了一跳。
“我班上那三个学生还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呢。”周老师说,“你叫他们去找刘子琦,现在刘子琦回来了,那几个人倒不见了。”
周老师话里有不满之意,张校长听了却灵机一动,“等一下,你说得对,不是还有三个学生吗?等他们三个回来问一下,把他们说的一对比,不就知道刘子琦是不是有妄想症了吗?”
哪知等了一下午,三个孩子一个也没回学校。周老师动了给三人家里打电话的念头,却被张校长一把按住,“上学期间监护孩子是我们的工作,现在是我们自己的工作没做好。不能什么都丢给家长。”
张校长沉默了片刻,随即话锋一转:“而且这里面还有刘子琦的隐私,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有问题,传到别的家长那里都不好。要保护孩子。”
周老师这才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也是。应该也没啥大事儿,之前也有过类似情况发生,那明天再说吧。”
翌日一大早,周老师和张校长两人七点二十不到就赶到了学校,一起在校长室盯着学校大门。周老师知道,那三人素日结伴上学,而且来得很早。但这天七点三十几王瑞最早到,然后是薛晶、刘子琦,等到最后十分钟,李勇才独自姗姗来迟。
两人像公安干警收网一样,从初二三班的前后门同时进去,把四个人叫了出来。
他们似乎也没特别意外,但他们站在一起,就算没有跟学生多年打交道的经验,两个老师也一样能感觉到他们彼此间颇有些别扭。
随后,四人被领去了校长室。只见一位白发老者和一位年轻姑娘早等在那里,张校长进门就向老者问道:“您看需不需要一个个单独询问?”
老者摇了摇头,“一起就可以了,没事儿。”
张校长又道:“那是您提问,还是谁来?”
“周老师跟孩子们更熟悉,周老师来问吧,问完了我有什么问题再补充。”
四对四,四个大人对四个孩子,周老师顺着刘子琦给自己讲的话,重新问了另外三人一遍。
这事儿憋在三人心里已经很久,见周老师问起,便你一言我一语竹筒倒豆子一样都说了出来。他们的话和刘子琦说得分毫不差,还补充了不少细节——怎么在早上发现少了个人,怎么老师不知道程凡是谁,又怎么四处找人问,四处找证据,最后空手而归。
连那个年轻姑娘在内,三个大人听得瞠目结舌,只有白发老者不时微笑点头。等讲到昨天中午因为吵架打起来不欢而散的时候,四个人都不约而同住了嘴。
“完啦?”老者问。
四个人点了点头。
“很好,你们可以先回去了。”
把学生打发走,关上门,张校长这才问老者:“刘医生,你看这是什么情况啊?”
已经退休多年的刘医生,是厂医院精神科高薪返聘的专家。昨天下班以后,周老师和张校长专程去刘医生家拜访,详细说了刘子琦的情况,然后请医生今天专程来学校帮忙。听了情况后,他便叫上自己的爱徒李医生一起来出诊。为避免吓到孩子,两人都没穿白大褂。
“没多大事儿,放心。”刘医生端起白瓷杯,用杯盖撇开茶沫,喝了一口,气定神闲地说,“很常见,儿童集体癔症,太常见了,尤其是这几年。不用担心。”
“集体癔症是什么病?”周老师问。
这时,拿着笔记本奋笔疾书的小李医生抬起头来,“集体癔症,是因为受到其他人暗示刺激,心理受到别人诱导,经过自我暗示以后出现的精神障碍。一般在心理发育还不够健全的儿童,还有受教育程度比较低的人群中比较常见。”
“你们以前也肯定见过的。”刘医生说得通俗易懂,“我一说你们就明白了。前些年不是经常有特异功能大师、气功大师开讲座吗?当场发功,什么大家有没有觉得背上麻麻的啊、发热啦、闻到香味啊,过一会儿就有人说,啊,我有。一会又有人说,我也感觉到了!到最后不管是不是托儿,在场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大师的功力,都发热发麻,感觉身体过电,还看见空中的彩带、莲花,甚至感觉自己飞到了空中俯视在场的人……”
说着说着,张校长和周老师脸都红了。前些年“气功热”,特异功能热遍布大江南北。一会儿大师严新用气功灭了大兴安岭火灾,一会儿藏密传人张海用功法令时光倒流,中科院甚至立项了无数气功研究项目。虽然现在揭露那都是伪科学,但从那些年过来的人,谁还没练过一两个功、听过三五个大师的报告?现在回过味来说信科学不信迷信,但那时候谁真分得清?全身发热,脊椎发麻,接收到大师的气功后全身颤抖,谁还没经历过?此刻,刘医生的一番话勾起几年前的荒唐经历,为人师表都有些不好意思。张校长勉强笑道:“原来只是孩子说谎。”
刘医生见得多了,先是微微一笑,随即肃然道:“二位可不能这么说。不能立个说谎的标签就把事情都怪在孩子身上。大人都容易被暗示,发起集体癔症来,别说心智还不成熟的儿童。儿童是大人的影子,就算发起集体癔症来,多半不是因为自己,反倒是因为大人。前些年的超能力少年骗局,不都是大人编些超能力出来的?别管他们是为钱为名,孩子懂什么?只管揣摩大人的心意,说自己能隔板辨物、耳朵识字,这就发起癔症来。依我看,这四个孩子,恐怕也是受了什么刺激,这才你一言我一语发起这样的癔症,最后自己都当真了,就像周老师说的,集体创造一些特别精细考究的细节来。”
话虽未说明,但周老师也听出有指责自己的意思。但她自忖真没做什么,又觉得刘医生说的都是正理,也就不去辩驳,只问:“医生,这病好治吗?”
“这病要治标的话,也没什么好治的。而且,这病越强拧越反弹,还不如不管……”他话说半截便生生停住。
张校长听到只是某种“癔症”,心里顿时安稳了很多,随口问:“那治本呢?”
“治本的话,”刘医生摇摇头,“说起来简单,无非找到这几个孩子的压力源,看生活中有没有什么逼迫他们,有什么压力是他们自己解决不了的,以致让他们产生了撒癔症的需要。癔症让他们变得重要,变成所有人关注的焦点。就像那些自称拥有耳朵识字特异功能的小孩儿,周围一群大人指望着他用耳朵识字,他想不癔症也不行。”
张校长听见这话不由一怔。他想起刘子琦昨天对他喊:“你有本事请得动我爸来学校,你就去呗!我自己一个月都见不到他两天!”心里不由明白了些。周老师想起李勇在周记上写过父母通宵打麻将,心也不禁往下沉。
见两人神色有异,刘医生道:“怎么,方子是好方子,药却不好抓,对不?”说罢摇头一笑,“那就这样吧。这事情也急不得。那要是没有别的事情……”
张校长连忙感激地上前握手,“麻烦刘医生了,也麻烦小李医生了。多谢多谢。”
这时,校长室的外面突然传来啪嗒一声,然后是一阵混乱,一连串慌乱的脚步狂奔而去。张校长尴尬地笑了两声,这才推开办公室门,一边送两位医生走,一边朗声对周老师说:“昨天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别找家长,也不要再批评他们四个。学生的问题相信学生自己能处理好。”
周老师会意,也大声回答:“我知道,就按您说的办!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四个孩子像一窝老鼠般躲在楼梯间拐角的阴影里,李勇探出头,瞧见老师们握手道别,还没看几眼,脑袋就被王瑞用力拽回了阴影里。
刘医生和小李医生告别了两位老师,也顺着楼梯往下走。那四个孩子不能待在原地,也不敢跑太快发出声音,只好踮着脚小心翼翼地提前闪进下一个楼梯拐角,像在玩老鹰抓小鸡似的。这时却听后面头顶传来小李医生的声音:“老师,您有没有觉得这几个学生的集体癔症还挺特别的?”
“特别吗?”刘医生说,“哪里特别了?”
“就是……他们臆想出一个不存在的同学也就算了,这还比较普通,妄想伙伴嘛。但他们说的不是这个人被绑架了,或者出了事故,那种也挺常见的;他们说的是,那个同学人间蒸发了,好像完全不存在,等于说整个因果体系都变了,把一个人的存在线索抹掉了。”
“哦,昨天张校长他们登门时所讲的内容你还不知道。那四个小孩儿里,有一个是几门奥赛的省一等奖得主,又聪明又爱看书,我看这些想法应该是他主导的。”刘医生不以为意地说道,“癔症再离奇,源头都是患者能知道的东西,不会凭空出现。你看相关论文里,有的患者生病后就会写一种不存在的文字,研究者一路追查下去发现,还是患者本人原先懂的东西的重新排列组合。”
“老师您说得对。”小李医生说,“我前些天不是按您说的,在整理过往的病历资料嘛。好多年前有一个叫黄希静的病人,您还记得吗?”
“不记得,小李啊,我都退休的人了,哪有那么好记性?你就说什么情况吧。”
“差不多三十年前,刚建厂时的事情了——”
“嗐,你说你,三十年前的事情我还能记得吗?那时候还不叫医院呢,还是厂卫生所。”
“那个叫黄希静的病人,也是癔症,也说自己身处的世界完全变了。当时,那个病人年纪已经不小了,二十好几了,而且病情很严重……”
听到这里,四人已经下到了楼梯的底层,周围是亮堂堂的大厅,再扒墙偷听就彻底暴露。刚才被老师问完话后叫他们回教室,结果四人走了几步就不约而同悄悄绕了回来,无声无息地躲在校长室的门外偷听。好在校长室位置僻静,也没有别的学生老师路过。
只是四个人围一个门,有人能侧耳贴门,有人就只能弯腰佝着。薛晶的腰弯久了,身子已经麻掉,屋里人出门离开,刚想跑就一个不稳摔了下去,好在剩下三人扶的扶托的托把他抢到楼梯间下面,这才没被发现。
但直到现在,四个人还是互相没有说过半句话。一时间,四双眼睛彼此相对,都有些尴尬。
“有什么话,上完课再说。”王瑞率先打破了沉默。其余三人点点头,赶在两位医生下完最后半层楼前回到了教室。
一节课上得非常规矩。等下课,老师出了教室门,王瑞这才回头喊李勇:“喂。”
“哦。”
伴着两个拟声字,四人这才重新聚在一起。刚开始,谁也没说话。还是薛晶最先耐不住尴尬,“你们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
“谁?”李勇问。
薛晶答:“那个年纪很大的医生啊,还能有谁。”
李勇翻了个白眼,“就是那个说我们联合起来撒谎的医生啊。”
王瑞本想说:“你都听了些什么啊?”可话到嘴边却改了口,“人家医生不是那个意思。他是说程凡人间蒸发的记忆是我们相互暗示和自我暗示造成的。”
“那不就是……”李勇话说一半,硬吞了下去,“好吧。那个医生明显说错了啊,这还用问?”他看着王瑞,“你是不是想说那个医生可能是对的?昨天你不就说过,最大的可能是根本没有程凡这个人,是我们的记忆出错了,感觉跟那个医生说的也差不多。”
王瑞狠狠地瞪了李勇一眼,旋即目光一黯,咬着嘴唇半晌没有说话。王瑞慢慢地逐个扫视几名同伴,刘子琦看出他准备说一些很难说出口但很重要的东西,心跳不由加速,莫名有些害怕。
王瑞垂下眼帘望着地面,好像这话是在对自己说一样:“如果昨天下午之前,我听到那个刘医生这么说,我肯定会觉得他说得对。”话一出口,周围三人脸上同时变色,反把王瑞吓了一跳,“怎么?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们……”
话没说完他就明白了过来,急道:“难道昨天你们也……也遇到……”想起电脑的怪事,现在虽身处喧嚣的教室,王瑞仍觉得全身一凉。他急忙把昨天的怪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三人听。课间时间有限,王瑞尽量长话短说,不为讲恐怖故事,但三言两句也听得哥儿几个浑身冒冷汗。
事情交代了,该说的话还没说完,上课铃却响了。
李勇低声说:“我们逃课吧!”
不用他解释,王瑞就知道他没耐心等到下一个课间了,但仍是摇头,“不行,我们现在被老师重点盯着,逃课更麻烦了。下课再说!”
四人憋着满腹的话,熬过了整整一节课。课间操时间,他们边走边聊,薛晶问王瑞:“所以,你在自己的电脑里,见到了鬼?”王瑞咬着嘴唇,“我知道,如果谁这么跟我说,我也不信。”
甚至三个人都露出异样的苦笑。李勇说:“我没说我不信,就是,你后来有再开机试试吗?看看那东西有没有再出现?”他是胆大的人,倒不怕鬼怪。
“我后来想去山上找你。”王瑞说,“但是……没去成。”昨天逃出家门后,王瑞觉得心慌气短,往厂里走,刚进大门没多久,顿觉僻静的山上影影绰绰,到处都藏着怪物,仿佛有眼睛盯着自己。那还是在厂里,想到真进了山,林深山阴,王瑞的耳畔又回荡着“来……来……”的怪声,宛若山风呼啸。他立马不敢往前去了,于是转身逃了回来。
家门是不敢进的,王瑞在楼下瞎混了一下午,等到父亲回来,家里有人才敢进门。他一整晚没敢再开电脑,连电源都不敢碰,晚上自然也睡得不安稳。他甚至想起了《午夜凶铃》,最后把电脑屏幕转了一百八十度朝着墙,才迷迷糊糊不知几点睡过去了,到现在还头晕。这些事他都不好意思给大家讲。
“你得再开电脑试试。”薛晶说。
王瑞叹了口气,“我知道,我知道。”
李勇摇了摇头,“没事儿,我们陪你一起开电脑。唉,要是电棍还在的话,我还可以……唉。”
薛晶惊道:“电棍?!”
“别东拉西扯了,”王瑞说,“咱们抓紧时间。你们昨天遇到了什么事情?李勇你又去那个山洞了吗?”
被问到这话,李勇突然身体僵硬了起来,“我……我说不明白……”
薛晶问:“什么叫说不明白?”
李勇反问:“要不你先讲吧,我想想怎么说明白。我……”
“我牛逼坏了!”薛晶一下兴奋起来,把自己在游戏厅的遭遇讲给大家,说得手舞足蹈。到后面,自己怎么以一敌五他却讲不明白,只反复强调游戏机的摇杆上传来一道电光,自己变成了好几个,周围一切都停了,瞬间把五个“超哥”撂翻在地。
“你……”听他说完,王瑞犹豫了一会儿,“你去了游戏厅?”正兴奋的薛晶仿佛被当头淋了一盆冷水,低眉垂眼地“嗯”了一声。
王瑞自觉语气重了,苦笑说:“唉,算了,我折腾了半天不也没派上什么用场吗?”
倒是李勇在旁边兴奋地问:“你一个人打了闫涛他们五个?你一个人?”他们两个就比画起当时的场面,但越说反而越说不清。两人拉拉杂杂扯了半天,李勇听得挠头:“所以你觉得是游戏机给你充了电,让你的身体速度变得超级快,把他们都打翻了?”
“不,”薛晶想了想,“不是。”
“你先踢了闫涛的裆,然后照着那两个抓着你的王八蛋的脸上来了两拳。两拳把他们打晕后,你趁看门的那两个没反应过来,踹他们的膝盖,把他们打翻在地。是这样的吧?”李勇想象着游戏厅里五个人的空间位置,一边自己比画,模拟当时的场面,“只有你速度超级快才说得通啊。”
“我说不清楚。”这个瘦小得像小学生的家伙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肯定不是你说的那样。我现在想起来有点糊涂。当时……”他斟酌了一下,“当时的感觉,是我同时打了他们五个人,而且……而且同时在往外跑。”
“同时是什么意思?”连王瑞都忍不住了,“你有丝分裂了吗?”
薛晶听这话愣了一下,突然一击掌,“对啊!就是分身了!我感觉自己分身成了好几个人,就像《七龙珠》里天津饭的四身拳一样,几个分身同时把他们打了,还有一个分身在往外跑。”
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后,王瑞开口道:“好吧,这可比在电脑里见鬼听起来不科学多了。那分身完了之后呢,分身不见了?”
“笨。”李勇说,“最后合体了呗,都合体在逃出来的那个薛晶身上。”
王瑞皱着眉头望着他,却见李勇眼睛里灵光一闪,豁然叫道:“对啊,原来是分身……嗯……不对,这也说不通。”他一面自言自语,一面大摇起头来。
薛晶则在一旁小声说:“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合体……”
王瑞知道,这事儿再扯三天三夜也弄不清,不能继续纠缠下去,忙问李勇:“你那边的事情才是重点,你去洞里找到那个奇怪的东西了吗?你现在想好怎么讲没有?”
“找是找到了,”他挠着头,“但山洞没了。”
“啊?”谁也没听懂,只有王瑞想到了程凡的“人间蒸发”,“你进山后发现,原来那地方没有山洞了?”
“不是……”李勇拖着长音说,仿佛心里很没底,“是……怎么说呢……”最后,他事无巨细地把上山后的情况说了一遍,为什么带着电棍(你看,就该带没错吧,闫涛他们几个还在等我们),又怎么捡了钢棍当武器……
“你拿着废钢材,门卫竟然没拦你?”王瑞打断他,不解道,“你怎么带出来的?”
李勇连忙补充了门卫和大狼狗的细节,话说了一半,他突然有些卡壳,脑海中浮现出门卫室里那烟雾一般的存在,似乎是某种影子,人的幻影。这里面有什么联系吗?他一阵头痛,想不出所以然。
“这运气太好了点。”王瑞只能这么评价。
是啊,运气也太好了一点。李勇现在想起仍觉得奇怪。接着说到往洞里走,这时候连一直沉默不语的刘子琦都忍不住跟王瑞和薛晶异口同声地叫道:“你不是说山洞没了吗?”
李勇露出头痛欲裂的表情,“啊啊啊!你们听我慢慢讲。我都不会说了!”又等他组织了好一会儿语言才磕磕巴巴继续,终于说到一堆残影的“它”,“我不知道啊,有点像薛晶说的,都是分身。就像漫画里的忍者一样。”
“那天我们见到它时,是没看到什么分身的,对吧?”王瑞问大家。
三人纷纷点头,李勇也说:“是啊,上一次我也只看到一个,也没有什么分身,但这次真就出现了。”
李勇很快说到自己抡钢棍打它,王瑞脸色都变了,想责备李勇太莽撞,但看到他右手虎口上的伤,又强忍着闭了嘴。
话一出口,李勇就预备着王瑞骂他,却没等到,自己也有些意外。他继续往下讲,终于说到自己用电棍刺中它表面。这时,他突然停了下来,哥儿几个听得大气都不敢出,虽然明知李勇现在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但依然感觉会有很可怕的事情发生。
“接下来,我就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做梦了。”他说,“电棍不是电到‘它’了吗?我好像看到有一道波纹从接触的地方释放了出来。”
李勇喉结动了动,“那道波纹是蓝色的,把它照亮了。”
这话说得奇怪,巴掌大的东西,有什么照亮不照亮的?王瑞注意到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眼神都呆了,这才明白必然另有隐情。“你看到了什么?”
“‘它’的真身。”
光是“真身”这两个字,就惊得众人一身冷汗。王瑞自然想起电脑里的那个骷髅,颤声问道:“什……什么真身?”
“我们看到它只有一巴掌大,其实不是。”李勇说,“那个只是它的一个指尖,只是显出来的冰山一角,其余部分像无数条经脉一样一直延伸进洞里,连在一起不知道几百米,全部藏在里面。我们接触的只是一个卷起来的触须的尖,后面都隐形了,被电了才显现出来……不知道洞有多深,那个洞也不对……”
他愈发语无伦次,但三人都明白他看到了什么。王瑞觉得洞里似乎爬满了无限长没头没尾的蜈蚣,其中一条的头部已经穿过地下,穿过整座龙门山,透过楼道,钻进了自己的电脑里。他发现胳膊上的汗毛全都立了起来。
“然后你就跑出来了?”刘子琦问。
这个问题一下让李勇有些迷茫,“没有,我没有动。”他闭上眼睛,似乎想要回忆当时的场面,“我没敢动。你看过《动物世界》吗?遇到危险,动物不能转身逃跑,就算要跑,也应该慢慢往后退。我也这么想来着,但我没有动。我……我害怕。害怕一松手,电棍一离开‘它’,那后面不知有多长的卷须就会伸出来抓我,把我拖进去……”
“别形容了。”王瑞哆嗦起来,赶紧打断,“你就说发生了什么。”
“山洞没了。”李勇说。
“啊?”谁也没明白。
“山洞没了。”他又重复一遍。
薛晶一头雾水,“什么叫没了?”
“就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原来是山洞的地方变成了实心的。‘它’也不见了,它藏身的山洞也不见了。”
“等一下!等一下!”王瑞打断道,“你刚才说你进去了,怎么又没了?”
“啊啊啊!”李勇紧咬牙关,拼命抓着自己的头,怎么也说不清楚,“我也不懂。我是进去了,我还打了它,然后电它。但我又好像没进去,好像我到了那里就没有看到山洞。中间似乎发生了什么,我进山洞后发生的事情在电到它之后被改变了。山洞根本就不存在,我只看到一个实心的山坡。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薛晶突然开口:“你进了洞,同时看到了没有那个洞。”
这全无逻辑的话一时让李勇没法接受,但最后还是点了头。
薛晶补充道:“我瞬间打了五个人,同时跑出了游戏厅。”
李勇瞪大眼睛,用力点了点头。随即他和薛晶一齐望着王瑞,没了程凡,他懂得最多,是最聪明的人。
王瑞完全不知所措。如果说自己的经历是“恐怖”,那他们说的完全就匪夷所思。“我不知道。”他说,转头问刘子琦:“你呢?你遇到了什么?”
“我?”刘子琦一惊,不自觉地把左手往后一背。“我没遇到什么。我先跑回宾馆,然后就被班主任和校长抓回学校上课了。什么都没遇到,后来我一直在学校里正常上课,班上同学都看到的。”
第十四章 阿婆
他们三个丝毫没有察觉刘子琦神色异常。这会儿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对,哪能想到刘子琦隐瞒了什么?
离上课还有几分钟,王瑞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努力让神志从那些邪门故事里逃出来。“好吧,现在我们四个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办?”
“我们得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李勇急切地说,“这件事越来越不正常了。”
“别急别急。”王瑞说,“吸取昨天的教训,千万不能着急上火,我们四个千万不能先内部吵起来。现在已经没人相信我们了,我们自己再吵,就会跟昨天一样。对吧,大家同意吗?”
“嗯。”
“对。”
“昨天中午……是我来晚了……”最后说话的是李勇。王瑞和李勇尴尬地对视了一眼,马上避开了目光,两人再也没说啥。这对于男生而言,已经是最热切的道歉和解了。
“首先,这绝对不是什么儿童集体癔症,大家都同意吧?”薛晶生气地嘀咕,“谁是儿童啊!”没料到他还有心思计较这个,剩下三人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既然都同意,那我们一起想想应该做什么,不能再各行其是了。”王瑞说,“现在你们都有些什么主意?”
“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儿!”李勇重申,“我觉得我们这地方有个怪物。要搞清楚那是什么怪物,它会干什么,它是不是……是不是把程凡拖进洞里去了,还有怎么对付它?”有了昨天的经历,他嘴上不再说直接弄死怪物,但心里还是打着消灭的主意。
“搞清楚洞里是怎么回事。”王瑞说,“可照你刚才说的,现在洞已经没了,还能怎么办呢?”
这问题问得李勇没了声息,只听他小声嘟囔道:“好吧,那后面再说。”
“我觉得应该试着重现昨天发生的怪事。”薛晶说,“大家一起,然后看看能发现什么。”
李勇道:“你还想再一个打五个吗?”薛晶嘿嘿一笑。
王瑞知道他说得对,但想到自己那个电脑,依然不免有些害怕,“李勇他有什么能再现的?你倒好,我怎么办?”
“四个人一起,没什么好怕的啦。”李勇说。
王瑞说:“那天我们五个人一起上山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又不是上山,是在你家里啦,没那么多鬼怪的。”王瑞听了这话才稳了神,“好吧。”这一刻,有人帮忙做决定,有人一起出主意,王瑞感觉舒服多了,“我知道这是句没用的话,但是,这件事真的太奇怪了。怎么就让我们遇上呢?”
这话说者无心,薛晶和李勇两人倒没什么,刘子琦听到却不由打了个冷战。他生怕大家顺着这话往下再说什么,赶忙插话道:“你们还记不记得那两个医生说的话?”
“他们说了那么多,你说哪一句?”薛晶问。
“最后说的,就是那个年轻女医生说的,她说以前也遇到过跟我们同样得了癔症的人。”
王瑞点头,“我也听到了,但那医生不都说了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吗?”
“三十年前。”薛晶补充道,“那时候我爸妈都还没来这里呢。”
王瑞接着说:“你觉得跟我们有关系?”
刘子琦本来只是想岔开话题,这时只好硬着头皮说:“我觉得医生自己也说这种癔症很少见,一般癔症不是这样的。她只提了两句,但是她既然一下子就能把我们的事情跟那个三十年前的病人联系起来,肯定是看了以前的档案资料觉得很不一样才会记住的。”
刘子琦可没想这里面有多可怕的事情,王瑞却惊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这里一直都在发生这样的事情?!从几十年前还没这个厂的时候就开始了?”
刘子琦这才反应过来,“我……我不知道。”
王瑞问:“医生说那个病人叫什么,你还记得吗?”刘子琦这下有点慌了,“我不太记得……”
“叫什么黄希静,好像是。”薛晶说,“我也没听太清楚。”
“是个女的?”
“不知道,听名字应该是吧。”薛晶回答,“好像说她那时候二十多岁,那现在……也快六十了,应该退休了。”
“怎么?”李勇一脸疑惑,“要去找她?三十年了,人在不在都不知道呢。”
王瑞说:“而且几十年前的事情,她也不一定还记得。”
“得了吧!”薛晶叫道,“这种事情,死都记得,只要人还在,肯定不会忘。只要是我们厂的,要找肯定能找到。”
“等一下,所以咱们真要去找这位……老奶奶?”王瑞问。
“找啊,干吗不找?”李勇说,“如果以前真的发生过,说不定那老奶奶知道该怎么办,怎么对付那个怪物。”
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几个人倒把遇到的异常先放一边,商量起找“病友”黄希静老奶奶的事情去了。王瑞并不知道刘子琦私下担心的事情,只觉得没人让他再开电脑,看看会不会出现怪影和鬼声,倒也顺了自己的心。
404厂上万员工,算上家属,还有已经退休在家的老人足有好几万。刘子琦心想,要把这么一个人找出来岂不是海底捞针?哪知午休刚过,薛晶下午一上学就兴高采烈地说:“那个老奶奶找到啦!”
听起来近乎奇迹,真说起来倒也并不稀奇。人虽然多,但厂里真正上了年纪的却有数,六十年代开始建厂时从外地迁来的都是青壮年,数量也不算多,之后招工来的也都是不到二十的年轻人。黄希静老奶奶自然也是第一批外来者中的一员。404厂人际网络相当封闭,人虽然多,但几十年都在一个厂里,有了姓名总是能打听到的。
王瑞还出了个歪主意:“就说捡到一个老奶奶的什么证件,问问谁知道这老奶奶住哪里。”
因为理由充分,学校同学里放出风去,凭着自己宽广的朋友关系,薛晶在中午还真接到隔壁班女生打来的电话,告诉了他黄希静老奶奶的地址。“但是我给那个老奶奶打电话,老奶奶说自己没掉身份证啊,你确定是这个老奶奶吗?”
“啊?哦,那说不定是她作废的证件吧。无所谓啦,我去看看再说。”
有了线索,下午一放学,四个人便往校门跑去。最后一节是班主任的课,她看着四个人急匆匆跑出教室,心里又是安心又是别扭,一会儿打得头破血流,一会儿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现在的初中生真是搞不明白。
想到这种事情在小镇上不止发生过一次,甚至几十年来可能一直在发生,王瑞有些紧张。刘子琦本就落在后面,走着走着突然从背后冷不丁问道:“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薛晶回头。
刘子琦犹豫了片刻,“我随便说的啊,就是,你们这个404厂当年选在这里,会不会跟这些事情,有什么关系啊?”
这话把前面三个人吓了一跳,都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你在说什么啊?”李勇说,“这是个发电机厂啊。”
“我只是……随口这么一说,随便想到的。”刘子琦说。
王瑞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走吧走吧,别瞎想。”
地址在家属区517栋1门。家属区很大,按楼栋编号分成了好些个区,厂里人都把这些区俗称为“1字号”“2字号”“5字号”。517栋位于5字号的边缘位置,就在球场隔壁,离中学并不远,大家都很熟悉。没走多久便到了517栋附近,“说是‘1门1楼,不进
门洞,就在1楼边上的铁门’……”薛晶有些疑惑地念着自己记下的地址。
幸好他们走近后就一目了然了。一楼住户在本来的公共绿地上私搭了棚子,上下水泥瓦片一铺,生生多出个大房间来。这房间临着楼,住户也就懒得从单元门绕进绕出,直接在外面开了个铁门。于是,这屋子不光多了个房间,还多了个直通外界的出口。
那房间应该就是“病友”黄希静老奶奶的家了。这时,王瑞问大伙儿,“等会儿敲门,我们说什么?”
“不用敲门了。”薛晶指着前面说,他们这才注意到那扇绿色铁门敞开着。
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李勇和薛晶正从门外探头探脑往里看,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清扫着地上的头发,注意到了他们,忙热情招呼道:“来理发?进来进来!”
只见,这私搭的房间装修齐整,屋中间一只老旧的理发升降椅,对面挂着半身镜,敞开的旧木柜里整齐摆放着吹风机、剪子、剃刀等等家什。虽然朴实陈旧,大多明显是从单位浴室那边淘汰过来的二手货,但收拾得很清爽。门口就是一个大长椅,直顶大门,是给客人等位用的。
他们四个一时有点不知所措,薛晶试探着问:“黄奶奶?”
老奶奶放下扫帚热情地招呼:“哎,是。以前没见过你们几个啊,是同学介绍来的吧?都要铰头发吗?那后面的要多等一会儿。人老了,没有以前麻利了,要铰得好看就得多花工夫。放心,肯定让你们一个个都满意。”
这时他们总算明白了,黄希静老奶奶退休后发挥余热,开了间理发店。黄奶奶是典型的哈尔滨人,“同学”念成“同淆”,四人被招呼进来一时有些尴尬。黄奶奶问道:“谁先铰啊?”
李勇把王瑞往前一推,意思是让他开口问,王瑞脑子里没话,一下支吾起来。
黄奶奶热情地说:“哎哟,看你这头发,你才多大啊?都有白头发了。”说着也不由分辩,她直接椅子一转,把王瑞按在座位上,大白褂一裹,麻利地转回去,踩着踏板把人升了起来。
“剪短吧,你这分头可不好看。”不由分说就下了剪子,咔嚓咔嚓只见碎发纷纷落下,王瑞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本能制止说:“别太短了,别太短了。”
“精神一点,别学电视里那些二流子,头发都到肩膀了,不男不女的,不好看。”黄奶奶的话里略带教训的口吻,“小同淆眉清目秀的,上中学了吧?”
“初二……”王瑞不自觉地带起了话头,想说“黄奶奶我们是有事找您”,可刚要抬头看这老人家,脖子就被死死按住,“别动别动别动!一动就花了。”
旁边三人见状笑出声来。王瑞一脸无可奈何,只好任由黄奶奶摆布。就听老奶奶絮絮叨叨地说:“别看我年纪大了,手艺那是绝对好。就刚才,厂里头不知道什么领导带了个日本人专门来找我铰头发。我干这行几十年,澡堂子里那些铰头发的好多都是我徒弟,不过手艺嘛还是欠点火候。要不为啥人家日本人不去澡堂子,专门要来找我呢?弄完了给我一百块钱,我给找,人家日本人一摆手说:不用找了。我这儿两块钱剪个头发,给一百,真大方啊。小日本的中国话说得还挺好……”
王瑞愣是找不到插话的机会,足足剪了二十分钟,他像个木偶一样被摆弄了二十分钟,脖子一会儿抬一会儿低,一会儿往左按一会儿朝右摆,最后黄奶奶终于用毛巾拍了拍他的后颈:“齐活了!来照镜子看看,满意不?”
实话实说,手艺是很好,但偏分变成了一个小平头,这审美实在太中老年了。正值青春叛逆期的王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哭笑不得,却也只能说:“挺好的。”
黄奶奶问:“现在哪个同淆来铰啊?”
另外三个人忙摆手,“不不不,我们都是陪他来的。”
“那,你们都老实回家,回去好好做作业吧。”黄奶奶看了看手表,“哎呀,都这会儿了,比不了当年了啊。该去打牛奶了。来来,我把门先锁了去把牛奶打回来,牛奶卡放哪儿来着……”
王瑞还在努力想怎么开口,四个人就被客客气气地轰了出来。大家都有点晕头转向。李勇等铁门落了锁才回过神来,问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薛晶指着王瑞的头说:“王瑞花两块钱剪了一个好丑的小平头。”
王瑞摸着自己根根竖立的短发,尴尬得不行,“我是一句话都插不上啊。”
刘子琦一开始也笑,过了一会儿却回过神来,“你们有没有觉得奇怪呀……”
“怎么了?”李勇问。
刘子琦答:“这个阿婆怎么这么多话,一会儿上几年级,一会儿手艺好,日本人多给她钱都扯出来了。王瑞好几次想开口都被她堵了回来,好像故意不让我们问话一样。”
李勇却说:“你这个就太牵强啦。老年人都是这样啊,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再说了,理发师嘛,就爱跟你瞎聊,这有什么奇怪的。”
刘子琦只了解上海的理发店,并不熟悉此地民风,听了李勇的话顿时没了底,只好说:“但我们什么都没问到啊,连提问的机会都没有。”
“是……”王瑞说,“这么说确实有点奇怪就是了。”
薛晶也赞同:“嗯。”
李勇说:“那等黄奶奶打牛奶回来,我们直截了当问她三十年前犯病的事情。”
“嗯,等着呗。”
等了半小时,六点的下班哨响了,回荡在山谷中,可黄奶奶依旧没回来。薛晶说:“我觉得这黄奶奶不是打牛奶去了。”
任凭四个少年想破头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最后李勇摇头,“算了,回家。吃晚饭,七点钟在5字号路口集合,我不信这老奶奶今晚还能消失不见了。”
听到“消失不见”这四个字,他们同时一激灵。这个词莫名其妙在他们心中变成了一个禁语,光说出口就让人不舒服。
王瑞道:“别乱说话。”
李勇笑了:“也不知道是谁天天说‘封建迷信要不得’。”
众人各自回家吃晚饭。其他人都要等父母回家做饭,为了出门还得帮忙收拾碗筷,然后找各种理由解释一大堆——比如作业写完没有,比如跟谁出去干吗。总之都不免有些絮叨。只有刘子琦的爸爸要加班,依旧没回来。刘子琦跟往常一样在宾馆餐厅里对付一顿,一心只想动作快点儿,早早去把黄阿婆守着,看看是不是真有不对头的地方。
这时,餐厅外仿佛传来一句浙江话。这里还有浙江人吗?他疑惑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顶着跟王瑞相仿发型的男人站在餐厅外面的角落里,手里拿着一个天线巨大的手机压低了声音在说什么。
刘子琦一眼认了出来——那是一台“铱星电话”。这是他第一次,也是一生中唯一一次见到真正的“铱星电话”。
铱星通信系统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全球卫星移动通信系统。美国摩托罗拉公司花费了几十亿美元,发射了六十六颗近地通信卫星,确保地面上的铱星电话在全球任何地点任何时间,都能与头顶的通信卫星联系。跟手机不同,铱星电话不需要基站支持,不需要考虑不同地区的网络制式,直接通过六十六颗卫星提供通信服务。只要手上有一台铱星电话,你在地球上的任何角落都能实现通话。
可惜先行者总是死在岸上。随着手机网络的普及,超级昂贵的铱星移动通信系统如白驹过隙般消失在历史中,1996年第一批卫星发射,1998年完成全球无死角覆盖,1999年摩托罗拉宣布铱星公司破产,随后停止服务。不过现在还没人知道,这个技术上的奇迹要不了几天就会死在商业的沙滩上。
刘子琦只在父亲拿回家的内参图片上看过铱星电话——一台电话在手,全球无死角通信,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这时亲眼见到,刘子琦不禁看痴了。
回过神来,刘子琦顾不上礼貌,放下餐盘就朝那人走去,对方身处角落也没注意到有人过来。他越走越近,那人压低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楚。刘子琦这才意识到对方说的是日语,联想到他那个发型——这就是黄阿婆提到的日本人。很显然,他也住在404宾馆里。
日本人终于察觉到了有人靠近,连忙神色紧张地转过身来。见到是个孩子,他转而微笑起来,捂着电话对他说道:“您好,您有什么事儿吗?”他的中文很好,还带着一点京腔。刘子琦不好意思说自己没见过铱星电话,对这东西很好奇。他脸一红,也不说话,转头跑了回去。
吃过饭,刘子琦便先往黄奶奶那边去了。时值初夏,四川的天阴得厉害,过了六点便见不到太阳。刘子琦离开宾馆时,家属区的路灯都亮了。高压钠灯刚点亮时还有些昏暗,暗黄中带着一丝阴沉的紫色,外面的世界似乎都笼罩在一片诡异的迷雾里。
宾馆几百米外就是家属区的正大门,叫迎春门,下班的人们沐浴着钠灯的黄光,蜂拥着穿过迎春门回家。成百上千的工人都穿着统一的工厂制服,一水儿蓝,让人一时有些分不清面目。
刘子琦在517栋门口等了一会儿,见老奶奶的房间里一直没有亮灯。不久后,三名同伴都陆续赶来。
“还没回来?”李勇问他。“打个牛奶打到哪里去了?”
薛晶说:“也许去了她儿子女儿家了也不一定。也有可能被人叫去打牌跳舞什么的吧。”
王瑞并不同意:“我觉得刘子琦之前说得对,这事不对劲。”
“那怎么办?”薛晶问,“难道就这么干等着?要是她一直不回来呢?”
周围人来人往,四个孩子堵在单元门口虽然不算太扎眼,但总不太好。四个人便走入门道里,一楼门洞阴冷,里面又堆着些自行车什么的,颇有些杂乱。
“就傻站在她家门口吗?”薛晶问,“要不……”
“你想干吗?”李勇问。
薛晶有些不好意思,赔着笑说:“要不我们去游戏厅,看看昨天我那件事还能不能做到。”其他人还没来得及接话,就听门上的锁传来咔嗒一声。
几个人同时看去,只见刘子琦的左手从门锁的位置缩了回来,然后门朝里慢慢打开了。“开了。”刘子琦说。
吱……门轴发出干涩的锈声,门后漆黑,没有开灯。显然不是黄奶奶或者家里其他人打开的。
“怎么,怎么开的?”王瑞惊讶道。
薛晶叫:“谁开的?”
“你有钥匙?”李勇也问。
“我……”刘子琦缩回左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拿手推了一下就开了。”
“没锁门吗?”薛晶说,“是不是刚才走得太慌了,门没带上。”
王瑞说:“门没带上也该有条缝吧?我刚才没看到有缝啊?”
还是李勇最直接,“别管那么多了,要进去吗?”
“不太好吧……”薛晶和王瑞都有些犹豫,这不是闯空门吗?犯法的吧?
刘子琦却兀自推门走了进去,回头说:“我觉得那个阿婆在躲我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如果一直躲我们,我们就一直在外面傻等吗?”
李勇紧跟他进了房间,薛晶犹豫了一下,也走了进去。王瑞最后叹了口气,又朝外面望了一眼,见没人注意,这才蹑手蹑脚进了屋,还连忙拉上了门。他压低声音说:“我们进来干什么啊?人又不在。”
“如果这个阿婆真遇到了跟我们差不多的事情,”刘子琦进门前已经想了很多,他低声说,“那她这么多年一定会想办法收集材料、证据什么的。我们在她家应该能找到一些……”
话没说完,便听里屋传来一声断喝:“别动!手举起来!”然后两根黑漆漆的管子伸了出来,直对着他们四个,“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里屋亮起了微弱的灯光,刘子琦见状顿时腿脚一软。他只在电视里见过枪,也分不清土制猎枪和制式霰弹枪的区别。四个人都吓得面如土色,立刻乖乖举起手来。
“别!别开枪!”薛晶大叫,“黄奶奶,是我们,刚才来剪过头发的。”
黄希静老人声色已变,不再是之前那个絮絮叨叨的退休理发师,声音冰冷,厉声道:“我知道是刚才那四个。你们是什么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们不是干什么的。”李勇说,“我们是学生。黄奶奶你先把枪放下。”
“学生?不是吧?”老人说,“你们跟那个什么三菱的日本人是什么关系?”说着她拉了客厅的灯绳,突然亮起的强光刺得几个人想捂眼,但被枪指着都不敢动弹,只能眯着眼睛微微侧脸虚挡了一下。
“什么日本人啊?”李勇叫道,“我们不认识什么日本人。我们是厂中学的初二学生,怎么会认识什么日本人?”
老人冷笑着,“听说日本小鬼子有一种技术,专把小个子培养成特务——给他们打激素,明明是成年人了,看起来却还是小孩子。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这种特务?”
这种传言流传甚广,连王瑞他们也都听过。王瑞问:“黄奶奶,日本特务要找你做什么啊?”
“问你们啊?”老人说,“三番两次来,你们那个头头,他到底要干什么?还装模作样地问东问西。”
他想干什么倒是不知道,但老人手里有猎枪。早些年,持有各种土制火铳的人并不少,但现在管得严了,私藏枪支都是重罪,土制火铳也不例外,正常人谁卧室里藏枪啊。
“我见过那个日本人。”刘子琦说,“也剃着一个平头,是吧?是阿婆您剃的,对吧?”
三人齐刷刷地回头望向他,刘子琦忙解释:“晚上吃饭的时候在宾馆餐厅碰见的——”
老人拿枪指着他:“很好,现在终于承认了,说吧。他到底要干什么?他最开始来铰头我就觉得不对,问东问西,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刚被我打发走两次,你们又来了。你们四个人都不太对头,你们以为我老了就感觉不出来吗?”
不太对头?是什么不太对头?王瑞顿觉有些古怪,而手臂的酸胀感也提醒他举太久了,连忙问道:“那个日本人说了什么?他是不是问您三十年前的事情?”
老人的身子不易察觉地微微晃动了一下,“怎么,现在不假装跟你们头头没关系了?不假装是中学生了?”
王瑞不禁怀疑这位黄希静老人是不是真的精神有问题。薛晶急道:“不是这样的。我们是货真价实的厂里子弟,从小就在这里,您就算不认识,这么多年也总该在路上看到过我们一两眼吧。我以前就见过您,说不定您退休前还在澡堂理发室给我们剪过头发……”
薛晶对自己的这番说辞并不确定,但话里的道理总是没错的。老人迟疑了一下,仔细端详着,努力在记忆里搜索他们的身影,枪口也慢慢放低了些,她打量了一会儿王瑞,“你是不是得过什么比赛的什么奖,还在厂里的报纸上登过照片?”
那是去年数学奥赛的事情,王瑞忙点头。
薛晶在一旁说:“对啊对啊,现在相信我们了吧?”
老人枪口垂了一半,四人略略松了口气,可那黑管子却马上抬了起来,“不对,这事情不对。你们几个人身上哪里不太对头。”
“没有什么不对头啊。”薛晶急得想哭,“您倒是说说哪里不对头啊。我们好解释。”
“说不清楚……”老人说,“从你们下午进到我理发店,我就觉得挺不自在。”她突然想到什么,“等等!你们如果是厂里的子弟,初二学生,那我这门你们是怎么弄开的?!”
“门没关啊。”李勇说。
“胡说!”老人喝骂,“回来以后我专门把门反锁,客厅的灯也关了,就是觉得那日本小鬼子可能会搞什么把戏。门反锁得严严实实,怎么可能没关?!”
三人立刻转头望向刘子琦。刘子琦沉默了一会儿,答道:“阿婆,不光你觉得我们不太对,我们本身确实不太对劲。”他说着转身往外走。
老人举枪叫道,“别动!你们几个矮子特务又要耍什么把戏?”
刘子琦不管不顾,直往外走,吓得三个伙伴六神无主,生怕这个精神不太正常的老奶奶真开枪。刘子琦回头说:“阿婆你不是想知道门怎么开的,想知道我们哪里不对,那就来看着呀。”
此刻,刘子琦的身上流露出异样的气息,老人仿佛被其所摄,犹豫了一下,“你们一起去,慢点。”
几个人到了门口,刘子琦伸手抓住了门把手。
“干什么?”老人疑惑道。
刘子琦却不理会,“阿婆你好好看着吧。看完了你就知道了。”
几天接触下来,王瑞他们发觉刘子琦这人是有些“轴”,但此刻却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像是背负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刘子琦右手拉开门,门朝里开,推了大概三分之一,够他侧身站在门的一侧,然后伸出左手。“我先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而且也不是总能做到,但有时候……”
话音未落,老人突然倒吸一口冷气,整个人站立不稳往后一歪,枪也无力垂落。李勇站得近,连忙扶住老人,顺势卸下那柄“大号火铳”,烫手山芋一样丢到了沙发上。
一时间,屋里的呼吸声都停了。
刘子琦的左手穿过了门锁,拨动着里面的把手。
眼前的一切像是大魔术师的魔术,只是没有任何障碍物挡着视线,绝不是什么障眼法!

*滑块验证: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马上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群及公众号二维码

QQ|小黑屋|手机版|Archiver|星虎 ( 黔ICP备05004538号 )|网站地图

GMT+8, 2024-11-24 17:30

Powered by Discuz! X3.4

Copyright © 2001-2021,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