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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烂王

[分享] 小镇奇谈(科幻悬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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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2 08:23: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轮回
众人屏息凝视,眼前的画面说不出来的怪异。一只微胖的肉掌穿门锁而过,像是大切活人的魔术表演现场,看得人掌心隐隐发疼。而且,刘子琦的左手还在继续往前伸,进而穿没过那道黄漆已经起皮的木门,五指正从深黑的锁身里伸出来,抓向银色的门锁旋钮。
但那肉肉的五指并没有“抓”在旋钮上,又再次“浸”到了旋钮里面。手指拨动着旋钮,却抓不实,只见手指不断地在旋钮边缘滑进滑出,艰难地带动旋钮转了起来。那手指好像变成了透实体而过的风。
王瑞全身恶寒般哆嗦起来。他的眼睛仿佛被吸住了,脑子里不由想起《午夜凶铃》中从电视里爬出的女鬼,然后想起自己不敢开机的电脑屏幕。
这里面有什么联系吗?
“门,门……”黄希静老人终于缓过劲儿来,“关门,快关门!”
刘子琦迅速抽手,那动作似乎有不小的阻力,像是从油里拔出来一样。关上门后,“反锁!反锁!”老人连忙嘱咐,他又反锁上。老人捂着胸口连续深呼吸,转头对李勇说:“扶我到沙发上躺会儿……”
薛晶箭步上前,绰起沙发上的土制猎枪,小心翼翼地丢到远处,李勇这才搀着老人到沙发上坐下。
而王瑞此刻怔怔地看着刘子琦的左手,问道:“你……这个手现在能……”
刘子琦没说话,把左手伸了过来,王瑞小心翼翼地拿指尖探去。最后一厘米他胆战心惊地停了两秒时间,这才碰上。实心的,没有穿过去,也没什么奇怪的特殊感觉。刘子琦这才开口:“我也不明白怎么做到的,平时都很正常的……”
王瑞迟钝地点点头,心中酸酸的,有的能打五个混混,有的能像茅山道士一样穿墙,只有自己“见鬼”。谁他妈的愿意见鬼?
薛晶见黄奶奶脸色难看,连忙跑进厨房找暖水瓶,倒了碗水送在老人手上,“老奶奶您喝水。”老人家点了点头,端起水抿了一口,缓过点劲儿来,这才仔细端详这四人,好像要把他们刻在自己眼窝里似的。她战战兢兢地试探着问:“你们……也看到那东西了?”
薛晶嘴快,“是那个半透明的样子很奇怪的东西,还泛着五颜六色的光,对吗?我们都看到了。”
旁边三个一齐点头,王瑞补充道:“不光是我们四个……”
老人的目光发直,人也坐直了,呆呆地盯着对面的墙一动不动。见她不说话,薛晶在一旁低声叫:“黄奶奶?黄奶奶?”
刘子琦也叫:“阿婆?怎么了?”
老人黯淡的目光突然绽放神采,两只干瘦有力的手一边一个抓住薛晶和刘子琦。两人以为她要做什么,吓得本能后缩,想要把手抽回来,但老人的手却宛若钳子一般,两人竟然挣脱不得。四个孩子都是大惊,正要劝老人冷静,却见老奶奶的眼里淌出两行热泪来。
“是真的啊,我没有疯啊。我就知道我没有疯,但是没有人相信我。他们都说我疯了。真的不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苏联不是那个样子的啊。”
一番没头没脑的话让大家都有些害怕,四人胆战心惊地望着老奶奶,过了一会儿,她才松开手,从兜里掏出一张手绢擦干了眼泪。她定了定神,然后转向王瑞,“你刚才说,不光是你们四个,还有别的人?那人呢?到底怎么一回事儿,你们在哪里看到那个东西的?”
终于进入正题了!四人大喜,七嘴八舌地把所有事情说给老人听。这些话被医生在内的成年人当作集体癔症,这时终于有一个大人肯相信自己,却正是确诊的癔症病友。
老人一直听到他们发现程凡的所有痕迹被抹去,没人记得,连照片都没有,眼里又是一阵泛红。“居然是这样吗?居然是这样……”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大家生怕她歇斯底里地哭出来,好在没有。
等众人说完程凡的事,老人点了点头。“原来是从医生那里知道我的。”她苦笑起来,“说老实话,他们当时觉着我疯了还真不是为那事儿……”黄奶奶环顾四人,沉默了半晌才终于又开口:“好嘛,我估摸着你们是想知道你们那同学跑哪儿去了?我说不定还真能猜到他去啥样地方了。”见几个人瞪大了眼,老人又苦笑,“但你们要想弄明白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儿,那发光的透明东西是啥,奶奶我可就一点都不知道了。我屋里的床底下有个箱子,你们谁去帮奶奶拿出来吧。”
听她吩咐,薛晶麻利地跑进里屋。这房子本来不大,除去占公家便宜私建出来的做生意的理发室,就只有两居室,老人孤身一人,外面的房间用作客厅,里面则是老人的卧室。床底放着杂七杂八的暂时不用的换季杂物,而在一个大红盆后面则藏着一只半米来长的藤编箱子,薛晶爬进去把它掏了出来。
老人接过箱子,放在腿上却没有打开,用手摸了摸,示意他们靠近说话。四个孩子忙凑上前去,竖起耳朵,只听她说:“三十年前的事情,说来话就长了啊……
“你们应该都知道,我们这厂里很多人都是从东北迁来的,对吧?我是哈尔滨的,那时候在哈汽——就是哈尔滨汽轮机厂上班。那时候啊,我才刚二十多不到三十岁,还是个年轻姑娘呢,在厂里干的是钳工。六几年那会儿,女的当钳工可是很稀罕的。就六四年吧,我记得,美帝在越南什么‘北部湾’还是什么‘湾’哦,跟越南整起来了,毛主席就发话要把四川这片建设搞起来,免得原子弹来了,东北华北飞机一炸都玩儿完。国家一声令下,搞三线建设,备战备荒为人民,然后我们这些‘哈汽人’就从哈尔滨调到了这山沟沟里了。还不是你想调就能调呢,要优秀员工、积极分子,才有机会参与国家重点工程建设。六五年的时候,这个厂刚开始筹建,我可是第一批来这地方的工人。
“那时候这里还什么都没有,就是一个山沟。我们这群人就从炸山修路开始,把山弄平修厂房。你们现在看到西边厂那片山都是一层一层的,我们来的时候其实跟东边的山沟一样——就磷肥厂每天炸山开矿的那个山——都是悬崖绝壁,陡得很。现在这样,都是我们一铲子一铲子平下来的,那时候又没啥挖掘机,都是靠人力,先炸再挖,硬生生挖平的。然后才能铺上水泥,从外面修公路铁路进来。这时才能修厂房,那时候苏联老大哥的专家帮忙出图纸,派人勘测,中苏亲密战友共同准备第三次世界大战……”
薛晶突然插话:“不对吧,黄奶奶。我爸说那时是中国和苏联闹矛盾,然后我们才开始搞三线建设的,苏联怎么还会帮我们搞三线建设呢?”
不光是他,王瑞也觉得奇怪,他上学期才看过一本《中苏外交关系变迁揭秘》,书里也提到这事。因为三线建设跟自己家乡的关系,王瑞看得特别仔细,确实是说那时候中苏交恶,华东厂内迁主要防的是台湾国民党反动派,东北厂内迁则是为抵御苏联。本来三线建设的假想敌就是苏联,怎么还会冒出中苏亲密战友共同建设404厂呢?
黄奶奶的笑容愈发苦涩,“别急,听我慢慢说。”
“我虽然是钳工,不是搞建筑的,但修厂房的时候大家也不看原本的工种,也不管男女,所有人都没日没夜地干。自己的工作做完了,就主动跑去旁边帮别人干活,一门心思想着早点把厂子建起来,开始生产。六十到八十个工人一组,重点的攻坚组有专家亲自指挥怎么干,不那么重要的就是普通领导指挥。我在的组有两个专家,一个中国专家和一个苏联专家。
“那个中国专家叫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就记得老毛子的专家叫米洛舍维奇,我们都叫他老米。那时候我们已经干了半年多,眼看就要六六年了,大家这么拼命,建设搞得很快,厂房也慢慢起来了。那时的目标是六六年开始生产,六七年能出第一台能用的机子。眼看一座啥都没有的深山,就要冒出工厂的烟了,大家都很兴奋,恨不得连觉也不睡,通宵三班倒打着灯干活儿。
“快到年末的时候,那时国庆刚过,厂里发起新一轮的年前战斗冲锋。大家本来干得热火朝天,没想到,有天晚上小组工作部署大会开完,老米竟然给组长说:‘明天开始,就不要安排女人去那边干活儿了,全部派精壮小伙子。’
“老毛子你们这些孩子没有接触过,我们东北人见得多了,最是重男轻女的。毛主席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当时听这话,我跟在场的几个女同志就火了。都是干革命工作,凭什么看不起女同志?精壮小伙子能干的工作,我们就不能干?我当时就想冲上去理论,结果被旁边的顾大姐一把按住了。顾大姐是我们小组的三八红旗手,她拉着我,还把另外几名女同志叫出去说话。
“当时已经是深秋,白天干活不怕冷,衣服穿得也单薄,到了晚上山上冷飕飕的。我们站在山坡上往下望,心想以后这里到处都是工厂——化肥厂、煤矿、水泥厂、绝缘厂……好像看到了将来浓烟滚滚、热火朝天的样子,心里都是火热的。你们现在觉得这个镇上空气污染,那时候我们巴不得早点看到到处都是烟囱,到处都是烟呢。顾大姐说:‘老米瞧不起我们,我们跟他吵也没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我们自己加油干,向他证明我们女同志自己也能把活儿干好,不比男同志差,而且还比他们能干。不服输的,我们今天就连夜加班,把那个重点区域弄出来,现在就开干。’
“我们五个人都觉得顾大姐说得对。妇女也要敢教日月换新天。说干就干,吃过了饭,我们打着灯就开始干活儿,挖的挖,运的运。那边山刚炸过,里面的碎石要清平,以后往外铺成一个大平台,要修厂里的重点厂房。
“我跟顾大姐两人一组一起干活,我一边干一边生气。老米这个苏联专家太可恶了,列宁的继承人托洛茨基都说过这样的话:‘在反法西斯的战争中,苏联的女性至少贡献了六成以上的功劳。’”
刘子琦插嘴问道:“托……什么?我怎么没听说过?”
老人说:“托洛茨基是斯大林的死对头,你们太小,都不知道这个人了。唉,这也难怪。刚开始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斯大林是谁。别急,等下你们就明白了。总之,我跟顾大姐一边干活儿一边骂老米,我记得当时跟顾大姐说:‘这些苏联专家来干什么?还不如没他们,光添乱。’顾大姐还批评我:‘你生气我也生气,但是要就事论事嘛,不要犯扩大化的错误。’唉,这话其实跟你们这些孩子也说不着。”几十年埋在她心底不敢给人讲的往事,这时候全都鲜活起来,话里的枝叶也多了,“一直干到晚上九点多,我跟顾大姐一人一根扁担挑两箩筐碎石头往外运,几十上百公斤的石头,那时候愣能挑起来还不觉得累,唉。走到山坡边上,我突然觉得全身都不太舒服,一抓自己的胳膊,发现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一根根都是直立的。这时顾大姐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也停了下来,可还没说话,我突然觉得一阵头晕。
“我还以为是干活干太累了,没休息好,就想要放下扁担挑子站一会儿,休息一下。顾大姐突然对我喊:‘小黄!地震了!’我这才发觉脚下整个地面都在抖。东北人没见过地震,哪怕顾大姐对我喊,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抱着扁担傻站在那边。好在震动不大,没几秒就停了。顾大姐连忙对我说:‘快去看看大家有没有危险,地震不厉害,但是炸过的山坡可能落石,我们分头叫人撤,注意安全!’
“其他几个姐妹还在原来的地方干活,正好就在山坡脚下,头顶正对着白天刚用雷管炸过的地方。我听顾大姐的吩咐,心想千万不要出事啊,赶忙往他们所在的山坡那边跑,一边跑一边担心地震。都说小震可能是大震的前兆,我知道这个地方是龙门山断裂带,我们东北人又没有经历地震的经验,心里就有点发毛。你们知道都说地震前会有奇怪的征兆,什么天上有怪异的光啊、动物异常啊、老鼠搬家啊之类的,我一面跑,一面抬头往天上看。真邪门儿,刚抬头,就在前面没多远的地方,一道闪电劈向天上……”
李勇听得入神,不由张嘴纠正:“闪电从天上劈下来。”
黄奶奶却摇了摇头,“不是从天上劈下来,是从地面劈向天上。我当时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注意到闪电爆发的地面就是老米画的那个‘重点区域’,四个姐妹正在那边干活,顿时吓得我魂飞魄散,都没有注意到很明显的反常之处。那道闪电没有声音,没有雷。只有一道光。
“我赶忙冲过去,一边大喊我们几个姐妹的名字:‘小张!徐娜!陈姐!’喊完她们的名字我就卡壳了,该喊地震了快跑,还是问有没有被雷劈着?最后我只好又喊了两遍名字,都没找到她们的人。这时候我听见前面传来一阵阵怪声,呜呜的,有点像风声,但又不一样,也不是什么野兽的声音,总之很瘆人。声音传来的地方就是那道闪电从地上出现的位置,这时我才察觉到不对头,想起那道闪电没有声音,而且不是从天上劈下来,是从地上劈上去。我又抬头看了看天,那天晚上月亮很亮,虽然只是半圆,但是照得清清楚楚,头顶没有一丝云。
“那时,我的手电闪了几下,熄了。电筒也是苏联造的,小毛病多。我没多想,只是像以前一样拍了拍,手电闪了几下又亮了。顺着这个怪声,我继续往前面走。在原来老米画的那个‘重点区域’,就是我们本来干活的地方,我看到了一个山洞。”
四个孩子都吸了口气,不敢说话,生怕惊扰了什么。
“那个山洞原来肯定没有,天天干活儿从没看到过。最初,我想肯定是地震震出来的,但马上又觉得不对,这些天又是炸药炸又是滚石砸都没露出来的洞,怎么一点地震就冒出来了?不过,想到有人可能困在里面,我也顾不上其他,咬咬牙就往里钻。
“一进洞,那种全身发毛的感觉就越来越厉害了,跟你们差不多,但我没走多远,就在洞里看到那个发光的奇怪东西。第一眼见到它,我瞬间就紧张起来了,这肯定是美帝的特务来搞破坏,在这里安了什么破坏装置。那个年代,我们经常要学反帝反特,谨防敌人破坏,尤其是我们三线生产,所以我第一反应就是,肯定是个炸弹!当时真是什么也不怕,也没想碰了会不会爆炸,就觉得肯定不能让它留在原地!这是老米说的‘重点区域’,一定要保护好!赶快把它拿得远远的,然后想法通知领导。”
说到这里,老人突然沉默了。大家谁也不敢说话,只眼巴巴等着。就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长长地呼了出去。
“不对,其实不是这样的。我没有那么勇敢,我想了那东西碰了会不会爆炸,而且还想起别人说美国的原子弹有多厉害,能把一个山都炸没了。我当时想的是:老米你这个王八蛋,都是你这个老毛子什么鬼专家的错!要不是你,我这会儿已经在床上好好躺着了!肯定是美帝的特务从老米那边偷到了图纸,所以才会在他画的重点区域装炸弹。没有这些老毛子专家来,我们自己照样搞三线建设!然后我就去抓那个发光的东西,想把它往外拿……”
回忆起这一幕,老人似乎耗尽了心神,眼睛慢慢阖上了,但嘴却没有停:“然后……然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记得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很长一段时间,好像乱七八糟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记忆里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景象,一切都没有头绪,说不清那些画面是什么,我记不清,也没法说明白。后来医生说那是因为我精神错乱导致的。”
“黄奶奶要不你先休息一下?我们等会儿再听你说。”薛晶说道,大家也都露出关切的眼神。
“没关系,我要说。好容易终于有人愿意听了。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真的没有骗人,也没有精神错乱。”老人闭着眼睛的模样很是执拗,“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到顾大姐抓着我的手喊:‘小黄发什么呆啊,快跑!到山下的平地上才安全!’我一路迷迷糊糊地跟着顾大姐跑,从山上跑回了山下,等到了现在的厂大门那里,这才停了下来。
“顾大姐安慰我说:‘小黄你吓晕了啊?没事了,小地震。’我看到小张、徐娜、陈姐也跑了下来,知道大家都没事儿,确实是个小地震,这才安了心。我问顾大姐:‘那个东西呢?’顾大姐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给她说山洞里的那个东西,可能是美帝的炸药什么的。几个姐妹都吓坏了,本来地震不严重,等了几分钟,大家就一起上去找那个洞。
“那个洞是不见了吗?”李勇插嘴问。
黄奶奶点头,“对,没有看到什么洞。我赌咒发誓说有,小姐妹们就笑我,肯定是被地震吓晕了,昏了头。遇到这么个事儿,我们班也不加了,各自回去休息睡觉。想到第二天就要按老米的安排,不让我们去‘重点区域’干活儿,我在床上气得睡不着,一直翻来覆去到天亮。
“第二天,上工开会安排新工作,却没有看到米诺舍维奇,只有他那个副手,叫……什么来着?哦,小唐!唐援朝。小唐也才二十多岁,从没独自指挥分配工作。果然就没给我们分配去‘重点区域’干活儿。等会开完,我也不管顾大姐昨天说了什么,立马就去找唐工,说这样工作安排不合理,是歧视我们劳动妇女,问他做出这个安排的苏联专家米诺舍维奇人呢?”
说到这里,黄奶奶停下来,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歇了一会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的夜色。之后,她张了几次嘴都没有说出话来,孩子们见状都静静地等着,没有催促,过了好几分钟,老人才鼓足力气把话说了下去。
“唐工说:‘苏联专家?什么苏联专家?哪来的什么苏联专家?你发现苏修特务的踪迹啦?’他一眼不眨地盯着我,他人比我还年轻,但眼神很吓人,看得我心里毛毛的。我当时满心在想‘苏修特务’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只听过美帝特务、台湾特务,可苏修是什么?”
王瑞忍不住开口说:“就是苏联修正主义的意思啊。”他刚说完就觉得自己傻,老人现在怎么可能不知道苏修是什么,顿觉自己炫耀得太尴尬了,不由得脸红埋下头来。
“苏联修正主义,是啊,苏联修正主义。我跟他说了半天,也没个头绪,顾大姐把我拉下来问我怎么回事儿,我们两个鸡同鸭讲说了半天,我才搞明白她的意思。根本就没有什么叫米诺舍维奇的苏联专家,不光没有叫这个的人,而且我们404厂根本就没有什么苏联专家——不光我们厂没有,全中国都没有苏联专家,六○年的时候,也就是五年前,苏联就撕毁协议,撤走了全部专家,一个也没留下。”
不知什么时候黄希静老人的眼睛瞪得溜圆,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依然满脸震惊。
“我晕头晕脑一整天,最开始顾大姐他们以为我昨天被地震吓糊涂了还没好,但我一直在问她们苏联的事情,她们就觉得不对。我问她们好好的苏联老大哥怎么会变成了苏修,她们更说不清楚。等到晚上,就有厂里人武部的同志来找我……人武部就是人民武装部,你们知道啥是人武部吗?”
三个孩子一齐点头,只有刘子琦不太明白,但他也不好意思现在问。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说给那位同志听。他也不明白我说的意思,但第二天白天就不让我去劳动了,还找了他们的支部书记来跟我谈话。跟那个支部书记说了一整天,我才大概明白过来斯大林、赫鲁晓夫是怎么回事儿。我问他,斯大林就是那个被托洛茨基驱逐出党的反动派吧?当时书记脸都白了,他告诉我,虽然斯大林还无法定性,但不能叫他反动派,这是要犯政治错误的。列宁继承人更不是托派领袖托洛茨基,而是斯大林。不是斯大林被托洛茨基驱逐出党,是托洛茨基被斯大林驱逐出党,而且1940年的时候他就被斯大林处决了。”
老人苍白的嘴唇颤抖着,“所以……三线建设从来就没有苏联专家,而且三线建设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防备苏修帝国主义,怎么可能还有苏修的人来帮忙呢?”
她喃喃自语起来,也不顾这四个孩子听不听得懂:“我从小在东北就要学习托洛茨基主义,一直批判斯大林错误的‘一国社会主义论’是新帝国主义。托洛茨基没有上台,苏联当然就从社会主义老大哥变成了苏修帝国主义。自然就没有苏联专家支援三线建设,没有苏联专家支援三线建设,自然就没有米诺舍维奇这个老米……”
苏联已经解体好几年,四个孩子都只知道俄罗斯,苏联只是一个遥远的历史名词了,什么斯大林、托洛茨基主义、苏修完全听得晕头转向。但就这样,大家也模模糊糊理解到老人讲的往事中的可怖之处。他们的一个同学人间蒸发,被凭空抹去了前因后果,连出生的可能都消失了,而这比起黄希静老人的故事简直不值一提:老人生活的整个世界的格局和历史都被改变了。
“我只是高小毕业,没有太多文化。这些事情说出来大家就当作笑话,也没人信。我也没法证明。过了一段时间呢,被别人笑话多了,我也觉得是自己糊涂,记错了。但又觉得奇怪,我一个高小学历的人,哪里编得出这么一整套故事呢?”所谓高小,就是上完了小学六年级,区别于只上了三年级的初小。那时候的高小,哪有眼前四个孩子读书多呢?
“到了1966年,工厂开始生产了,大家一忙起来,这事儿也就淡忘了。但是又过了一年,‘文化大革命’也影响到了我们这个山沟里。这时,就有人想起我的笑话来,说我把苏修大毒草说成是苏联老大哥,然后什么散布历史虚无主义啊,什么这个那个的帽子就都来了。”老人淡淡地说,表情没有什么波澜,颇无所谓,“好在404厂卫生所成立了精神科,说我是癔症,精神失常。现在明白那都是顾大姐她们好意保护我,但是那时候……唉……
“后来我就不能干一线了,改当理发师,过了这么多年。”
三十年前的故事就这么三言两语讲完了。老人这才打开膝盖上那个藤编的箱子,一翻开,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信件、纸片。有的早就泛黄,有的还很新。纸片有的是报纸,有的是从杂志和书籍上剪下来的书页。
“这些年啊,一有机会我就想要去把当时在洞里看到的那玩意儿搞利索。澡堂子里理发师的工作你们都知道,有一阵没一阵的,除了周末和晚上,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人来。旁边就是厂文化宫,我就成天去那里借各种各样的书,想要查出来那是什么东西。这么多年,杂七杂八有关系没关系的书我看了好多,文化倒是长了不少。但一点眉目都没有啊。后来‘文革’一结束,我想别人都上大学了,我考是考不上了,但可以写信问专家嘛。然后我又照着各个大学的地址挨个儿去给专家写信。也不管人家什么系,反正都写,什么陈景润、华罗庚我都写过信。我连数学系都不放过,生物、化学、物理、地球科学之类就更别提了。我现在知道的大学院系名字铁定比你们多。”
老人说着,翻了翻箱子里寥寥的几封回信,“但是没用,大多数信都没人回。就算有人回,也是些套话:你说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但没法提供帮助。最好的回信也就是:根据你的描述判断,这种事不属于本专业范畴,建议你可以向哪里哪里咨询。”
黄奶奶说:“我问了二十年,一点有用的也没找到。”二十年的努力汇成一个小小的箱子,箱里黄黄白白的纸片,一无是处。
这声叹息让四个人的心拔凉拔凉的,但王瑞竟然有些轻松了。既然所有学科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那自己终于不用纠结从哪里开始找了。
“但是你说大概知道程凡——就是我们不见了的那个哥们儿去哪里了?”李勇赔笑说,“我有点没听明白,他是去哪里了呢?”
老人看着四人,发觉大家眼中都很茫然,“你们没有一个人想到吗?”四个人都摇头。老人叹息着往沙发上一躺,“你们想想吧,我原来在的地方,那里托洛茨基打败了斯大林。我碰到了那个东西之后,我在的地方变成了斯大林打败了托洛茨基。那么,在原来那个托洛茨基打败了斯大林的地方,我人呢?”
王瑞恍然大悟,明白了老人的意思,但是其他人依然一脸茫然。“黄奶奶你的意思是,不是这个世界变了样子,而是那个世界也在,这个世界也在,你从那个世界来到了这个世界,所以原来那个世界的你不见了?”
“说不准,我也不敢说就是这样。只不过这么多年来,我偶尔也会想起那个苏联不是苏修的地方,那里的顾大姐、老米他们又遇到了什么。我一直也想不出来。今天听说了你们同学的事情,我想他们遇到的可能就跟你们差不多了。”
“不见了就是不见了,那为什么所有证据都变了呢?那些照片、学校花名册呢?还有程叔叔……”李勇问,“是谁把这些东西都改了的呢?”
“不知道。”老人的声音很轻。
“那谁知道呢?”刘子琦问,“还有我这个手……”听他这么一说,几个人马上又炸了锅。他们一直沉浸在老人的回忆里,差点忘了自身的古怪,“对啊!还有我们这些奇怪的……”该叫超能力吗?还是该叫毛病?
“我一直觉得,有一个人应该知道。”老人说,“这些年我一直都在设法打听他的音讯。”
“谁?!”几个人马上急切起来。
“老米,米诺舍维奇,那个苏联专家。我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对,为什么当时那个奇怪的闪电和山洞不往东边不往西边,就偏偏在他画的那个‘重点区域’里?我当时以为他那样安排劳动只是重男轻女,但现在想起来,说不定完全想岔了。他知道那边可能出问题,怕我们出事,这虽然也是重男轻女大男子主义,但是……老米很有可能是知道些什么的。”
“但那个苏联专家不是不在了吗?”薛晶问,“就跟程凡一样,消失了啊。”
“不一样。”老人摇头,“没有一个叫米诺舍维奇的苏联专家来帮助404厂建设,但不一定没有一个叫米诺舍维奇的苏联专家。他可能一直在苏联,当然现在苏联没了,那就有可能在俄罗斯,甚至在前苏联分出来的哪个国家里。在我以前的那个地方,他肯定是因为懂些什么,才会被派来这里。那在那个地方的老米他也应该懂,只要我能联系到他,把当时的事情写信告诉他,老米或许就能给我……给我们解释。”
老人说得有点乱,但是大家都听懂了,“唉,可惜我也不知道怎么去找那个老米……怎么也打听不到。”
直肠子的李勇叹道:“唉,说来说去,我们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啊。”给了希望,又马上打得粉碎,大家都显得很沮丧。
王瑞突然想起什么,问道:“那个日本人是怎么回事儿?你说之前有个什么日本人……”
“日本人?哦,那个三菱的。没什么。”老人笑叹道,“大概是我搞错了,有点敏感了。也没什么。前两天一个日本人,说是三菱的,来我们厂出差,跟404谈合作。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我手艺好,一定要来找我铰头发。铰头发聊天的时候他说了一大堆,说自己是历史爱好者,夸这个厂简直是个人类的奇迹,又问我是不是第一批来的,有没有参加过当年的建设,当年是不是很辛苦,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反正乱七八糟问了很多。我当时没说什么,今天我们说的这些话,也不是能随便给人说的。铰完头他塞给我一百,还非不让我找钱给他。
“当时我也没觉得什么,事后就总觉得有点古怪,好久没人问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知道点儿的不好意思提,不知道的也就不知道了。何况又是日本人,你知道我们东北人,对日本人不是很那啥。本来这事儿过去也就过去了,但只隔了一天,你们又来了。”
“可是,”王瑞摸着自己的头发,“我们下午也没说什么啊。黄奶奶你是怎么发觉不对的呢?”
“其实也没什么。是不是来铰头的,我干了几十年,不至于看不出来。再说了,莫名其妙有人打电话问我是不是掉了身份证,我明明没掉,偏偏有孩子说捡到我的身份证,所以我就有点起疑。
“最主要的是,今天下午一看到你们四个,我身上就起了鸡皮疙瘩。那种全身发毛的感觉就跟三十几年前那天晚上一样。我就知道哪里不对。然后就想到那个日本人,不过现在看来大概是想岔了。”
“哦,这样啊。”王瑞本以为这里面另有猫腻,听老人一说,也觉得多半是她疑心太重。黄奶奶翻着膝头的箱子,看着信封上的日期,抚摸着那些泛黄发脆的纸,过了一会儿,她说:“好啦,该说的我都告诉你们了。奶奶劝你们一句,你们听吗?”
四个孩子纷纷点头。
“把这事儿忘了吧,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好好上你们的学去。”
李勇心直口快,老人话还没说完他就叫道:“怎么可能?!”老人只微微抬头瞥了他一眼,便将目光移向窗外,手依然拨弄着箱子中的纸片。
“三十多年,我花了三十多年想要搞清楚那东西是什么,那是怎么回事儿,想要证明我没疯,想要……想要回去……三十多年前我才二十七岁啊,现在呢?”她慢慢举起自己的手,望着枯瘦苍老的手指,然后猛地抓起箱子里的纸片,“我这三十多年的时间都用在这些东西上,可找到什么了?什么也没找到。白白浪费了三十年。
“今天看到你们,你们这些娃娃,我就想起我那时候。”老人说着,从茶几上绰起一把细长的剪刀,她是理发师,屋里各种长短大小的剪刀多得是,对着一沓信件就咔嚓咔嚓地剪了下去。
薛晶立刻就要制止,“黄奶奶您干什么?别剪啊!”
“别像我这样,”身为理发师,剪刀在她手里犹如活物,转眼框里便是一堆黄白的纸屑,许多碎成了渣,“不要浪费几十年时间,什么也没做,就只留下一堆废纸。不要让别人提起你们的时候说:那个澡堂理发室的疯婆子。把这些事情都忘了,当它没发生,好好上学,以后上班,好好过日子。”
这话里沉重的含义孩子们只能听懂皮毛,王瑞说:“可是,可是……”
“你们不懂!”老人声量突然放大,见自己失态,马上又压低声音,“好吧,我问你们,为什么你们一个同学失踪了,你们不去找家长,不去找老师,不去报警,反而偷偷摸摸找我一老太太呢?”
“我们给老师和家长都说过了,他们不相信啊。”李勇说。
王瑞一惊,“你什么时候给家长说的?”
李勇耸了耸肩,薛晶汗颜道:“那个,我其实也说了……”
“看吧,你们还没明白吗?不会有人相信你们的。没送你们去疯人院,算是你们运气好。不会有人帮你的,老师、家长、警察都不会管,因为不论是他们的记忆里,还是所有的证据里,都没有你们说的那个人。靠你们自己,几个孩子,初中都还没毕业,怎么可能把事情弄清楚呢?三十多年啊……你们还上学吗?你们想变得跟我一样吗?退都退休了,还整天疑神疑鬼的。来个大方点的日本人,给点小费,就觉得肯定跟那个事情有关。到最后,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在想那个事情,你们还做别的事情吗?还做正事儿吗?你们这几天好好上过课吗?”
四个人都没说话。
“听奶奶的话,把这事儿忘了。”转眼那藤箱里已经只剩一堆碎纸屑了,孩子们虽然没说话,但眼里却是满满的不服,正如她当年不服老米的安排一样。老人叹了口气,“你们真想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儿,真想把你们那个同学找回来,就更应该把这事儿先放下。好好学习,上了大学,考研究生,读博士学位,读博士后,变成专家。到那时不用去写信求别人,你们自己就是专家教授,然后再来想办法。”
谁都没搭腔,尤其是刘子琦,整个人甚至悄悄往后缩了缩,生怕有人突然想起他来。过了好一会儿,薛晶才开口:“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啊?我们才初二,读到博士至少要十年吧?到时候我们去哪里找程凡呢?他还在不在都不知道了。”
十年说少了,初中还有一年半,高中三年,本科四年,硕士最快三年,博士最快两年。最快也是十三年以上,也就是这些孩子年纪的一倍。要十四不到的孩子想象自己十三年以后的事情,比记起自己一岁前做过什么还难。
王瑞想起自己看到的鬼影、刘子琦的左手,还有薛晶的一打五,“而且不光是程凡啊,我们几个也受了影响……对啊!我们受的影响就是证据,我们可以用这个去找大人……”王瑞突然兴奋起来,自己居然忽略了这点。别的不说,光刘子琦的穿墙手,就足够震撼了。
“没用的。用不了多久,你们身上这些特异功能就会消失的。”
“你怎么知道?”薛晶问。
黄奶奶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自顾自地说:“他们看到了又怎么样呢?这些年看到的特异功能、气功大师,这个感应、那个场还少了吗?他们今天会被你们说服,明天呢?你们身上这些会消失的,等到那天,他们又会觉得,哦,又跟那些气功大师和特异功能小孩一样,是被骗了。你们不是疯子就是骗子……”
“不至于吧……”薛晶乐观地说,“那些是假的,我们是真的啊。是吧,是吧?”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小伙伴,可只有李勇点头,王瑞和刘子琦都没接茬。王瑞明白过来,老人在三十多年前事情刚发生的时候,一定也有某种能力,说不定就跟刘子琦差不多,否则也不会先前一见到刘子琦的能力就差点晕过去。那她说很快会消失,自然是经验之谈,不会有假。
那自己很快就不用担心见到鬼影什么的了。
“相信奶奶的话了吧?好好上学,忘了这事儿吧。至少是暂时忘了这事儿,不要落得跟我一个下场。到时候像我现在一样再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当时还比你们大十多岁呢,而且我花了三十年时间,也没什么结果。记住奶奶的教训吧。回去吧,当什么也没发生。”
黄奶奶的话像一盆冷水把几个人浇得冰凉,只有刘子琦心慌意乱,他想开口说话,却又不敢。自己知道的事情如果说出来,这群认识还不到一周的朋友会说什么,会怎么想呢?昨天大家大吵的那一架,很大的原因不就是因为对自己的怀疑吗?
何况就算说出来,他们几个就能找回程凡吗?
“我们走吧。”王瑞终于决定告辞。四个孩子纷纷站了起来。
“你们相信奶奶说的话。”黄奶奶再一次嘱咐,“都忘了吧。我也把这些都忘了,算是了结了。”
他们悻悻地往外走,快走到门口时李勇突然站住了,薛晶一个不留神差点撞他身上。
“等一下,有什么忘了。”李勇说。
大家都看着他,“什么?什么忘了?”
“我……想不起来,但是挺重要的。”他一直觉得好像忘了什么。最开始他也没多想,平时里哥儿几个总有谁会提起来,但直到要离开竟然也没人提起。是什么呢?
思考不是他的强项,而且越是想得少,就越不习惯动脑子。大家看着他,他有些着急,越急越想不起来。“你不觉得有什么忘了吗?”他问王瑞。王瑞摇了摇头。
李勇闭上眼睛,脑子里好像有个白色的屏障,阻止他去说出那个快到嘴边的重要问题。“就是之前黄奶奶说自己干活儿的时候,有个什么我想问来着,错过了就不记得了,只记得挺重要。”
被他这么一提醒,王瑞突然反应了过来:“对了!那个‘重要区域’!当年挖山的时候,黄奶奶你出事的那个重要区域,是在现在的什么地方?”
李勇闻声一拍大腿,“啊!对,就是这个!”
“不是什么特别的地方。”黄奶奶说,“就是现在的十二层大楼,那时准备给404厂修总部嘛,所以叫‘重要区域’。后来我去过好多回,什么也没有发现。”
最后一点火星也扑灭了。
“黄奶奶再见。”他们与老人告辞。
老人再次苦口婆心地叮嘱:“记住我说的话。”
三个孩子都转了身,只有刘子琦还定在那里。
十二层大楼,他爸爸上班的十二层大楼。
想了想,刘子琦忍不住说了一句:“阿婆,如果我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儿,我会来告诉你的。”
黄奶奶还想说什么,他们已经跑出门了。
第十六章 胡闹
离开黄奶奶家时已经八点过了,暮色已沉。
五月的初夏正是一年中气候最宜人的季节。家属区里的梧桐树织出层层叶海,梧桐叶形如大大小小的山彼此相拥。初夏的风沿山而下,抚过山谷下404家属区,梧桐叶在夜色中沙沙响着,传入耳中如薄薄的浪。厂里的工人六点回家,七点吃过晚饭,忙碌的一天终于迎来难得的悠闲时光,窗户里飘出黄金时段的电视剧台词,家属区小公园里也被休闲的身影填得满满的。此刻,散步的、乘凉的、灯下下棋的、摆龙门阵的各有各的自在,三五成群的孩子打闹着游戏。小镇上满是悠然自得的光景。
虽然得知黄奶奶三十年前的往事,但四个孩子并没有找到救回程凡的办法,他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漫无目的地在家属区溜达着。李勇踢着路边的石子,他脚上力气很大,石子贴着地飞出很远,甚至有可能误伤路人。他问道:“你们说,那个黄奶奶说的是不是真的哦?”
“啊?”薛晶惊道,“你觉得老奶奶是骗我们的?不可能吧?”
“不是啦。”李勇说话时脚下踢空,差点失去平衡摔一跤,“她说的那些事情肯定不是骗我们的。我是说,她说有另外一个世界,她自己是从那个世界来的,程凡也去了那个世界,可不可能是有那么一回事哦?”
“人家可没这么说。”王瑞反驳,“黄奶奶说的是,她是从自己的世界来到了我们的世界,而程凡可能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我不就是说这个吗?跟你说的是一回事嘛。”
“不一样!”王瑞动脑子的时候很容易不耐烦,“我们这里是世界A,她那个什么司机……”
“托洛茨基。”刘子琦插嘴。
“对对,托洛茨基打败斯大林的世界是世界B,她是从世界B到了我们世界A,她觉得程凡是从我们世界A去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可能是世界B,也可能是世界C、世界D、世界E。”
“我……没听出有多大区别。”李勇说,“反正就是,那东西是一扇门嘛,对吧?”
薛晶问:“那别的世界在什么地方呢?另一个星球吗?”
“不是,也是在地球,只是……”王瑞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刘子琦在旁边说:“平行世界。”
王瑞连忙阵阵点头,“对对对,就是平行世界。”
李勇问:“什么叫平行世界?”王瑞挠了挠头,“就是……量子力学还是什么理论认为,世界不止一个,可能有很多很多个,但这些世界各自都不太一样。而如果有很多不一样的世界,就有很多不一样的地球。”他自己也只看过几本科普书,本就半懂不懂,能说到这种程度已经不容易了。
“那他们在什么地方?”
“我们正常看不到。”刘子琦补充说,“之所以叫平行世界,就是跟平行线一样,不同世界之间永远不会有交叉,几何的平行线都知道吧?”李勇和薛晶“哦”了一声,“但是那个东西让平行线有了交叉,让不同世界连了起来。”
“还是就像一扇门。”薛晶说。
“嗯,所以三十多年前阿婆碰到了那个门,从另一边掉了过来。然后程凡也碰到了那个门,他就从我们这里掉了出去。”
虽然无法判断对错,但听刘子琦居然解释得这么清楚,王瑞有些意外。他明显知道得比自己还多,他从哪里知道这些的呢?
“如果是一扇门的话,”王瑞问,“那天我们都在山洞里,为什么只有程凡不见了?”
“这还不简单?”薛晶说,“因为程凡用棍子碰了它,我们没有啊。”
“对啊!”王瑞一指李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李勇昨天下午还用电棍去电了那东西呢,他怎么就好好地在这里?”
这话吓得李勇一激灵,回过头来看着王瑞,顿时后怕起来。“你这么说……也确实……小心!”正说着话,他突然大叫一声,一把抓住王瑞的胳膊把他拉向自己,随后就听啪的一声,什么东西从高处掉了下来,正砸在王瑞刚才站的地方,摔得粉碎。
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整扇玻璃。
5字号家属区比较老,窗户都是多年前的木框窗,总有人开窗忘了落插销,被风一吹就把玻璃给打碎了。孩子们都吓出一身冷汗,要不是李勇反应快,王瑞的脑袋恐怕要开瓢了。
薛晶见状立马喊开:“楼上的窗玻璃掉下来了!”
家属楼马上有人探出头来,然后就有人大喊主人的名字。片刻后,主人小心地从隔壁窗户探出半个身子,脸色惨白地问:“没事儿吧!没打着吧?”见没出事儿,这才放下心来。
王瑞一脸的惊魂未定,李勇拉着他在小公园里坐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人色。家属区的小公园有不少用水泥浇筑的大树桩形状的桌子,四面放置着小树桩形状的凳子,四个人正好围坐在一起。
王瑞一脸郁闷地埋怨道:“搞什么啊,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怎么什么倒霉事都轮到我啊?”
薛晶安慰他:“幸好没伤着,不错啦。”又对李勇说:“阿勇你反应够快的啊,要不是你就出大事儿了。”
往常要是遇到这样的事情,李勇一定是大咧咧地说:“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但今天他反倒眉头一皱,迟疑了一会儿,摇头道:“不是我反应快,我没看到那玻璃。”
这话让人听不懂,薛晶问:“那你怎么知道王瑞有危险,怎么把他拉开的?”
“我……”向来干脆的李勇却犹豫了,“我看到的是王瑞被玻璃砸到了,左边头上一头的血。”
三个人更听不懂了。尤其是王瑞,心里只觉得邪门,盯着他问:“你到底要说啥?别给我整些封建迷信的鬼话出来吓人啊。”
李勇只觉更说不清,“不是,就是……就是……影子!对!影子!我看到好几个影子。刚才我回过头看你的时候,看到了好几个你的影子。有……三个比较清楚,一个回头在跟刘子琦说话,一个被我拉了过来,还有一个满头血,摔在地上……我也来不及多想,就伸手去拉你。”
这话说得简单,但是王瑞越听越发毛,忙问:“现在呢?你现在还看到好几个影子吗?”
薛晶在一边说:“听起来像见鬼了。”
王瑞虽说不信神鬼,但他本来就胆小,这几天鬼更成了他的禁语,猛地一哆嗦,“别胡说啊!你才见鬼了呢。”薛晶耸肩一笑。
李勇说:“现在没看到影子了,拉你的时候,其他影子就没了。哎呀,我实在说不清楚。”他说得云里雾里,大家听得就更迷糊。
刘子琦想了想说:“这什么意思啊,你能预知未来吗?王瑞还没被掉下来的玻璃打破头,你就已经看到这个结果了。”
王瑞其实也正往这个方向猜,只见李勇摇头,“不是吧,我要是能预知未来,那王瑞不就该被打到了吗?”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提出了一个时空悖论。而王瑞也觉得不对,李勇看到的是一堆影子,并不是一个。
忽然,王瑞仿佛想起些什么,“刚才……我本来是想问刘子琦什么问题,可我这会儿想不起了。”
“那我也不知道你本来想问什么啊……”李勇说。
“我不是说这个!”王瑞急道,“我是说,你刚才说的三个最清楚的影子,一个我在原地被玻璃打到,一个是你把我救了,还有一个,是我本要回头去跟刘子琦说话。我刚才确实有什么问题想问刘子琦。”
“不懂。”
“就是说,你看到我回头跟刘子琦说话这个事情其实是有可能发生的,这是一个清晰的影子。加上另外两个,这三个影子都是很可能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但最后只有一个成真。懂了吗?”
“不……不懂……”李勇还是不懂。
王瑞叹了口气,问薛晶:“你呢?”
薛晶被他盯着看,连忙点了头,“真的?”他尴尬地笑了一下,随即摇头。王瑞翻了个白眼,叹气道:“如果程凡在,他肯定能听懂。”
“所以李勇看到的是三个可能出现的平行世界。也许还不止三个,对吧?”刘子琦接过王瑞的话茬,“你不是说,你看到很多影子,但只有这三个是最清楚的吗?” 话音未落,他就从地上捡来一块黄土疙瘩,在大树桩的桌面上随手画了许多并排的圆,“所以李勇看到的,是很多平行世界的影子。当他伸手拉你,其他的可能就消失了。” 只见他在大大小小的圈上都画上叉,只剩最后一个被他涂实。
王瑞见状兴奋地说:“对对对!就是这样……”高兴还不到两秒,他又摇起头来,“不对,不对。就算是平行世界,李勇看到的影子也不该是我被玻璃砸到和他救了我。你看到的时候,我还没被玻璃砸到,你也还没救我,对吧?”说着,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可以画出痕迹的黑石头。
“废话!”李勇说,“你都被砸到了,我还怎么救你?”
王瑞点头,在水泥桌面上画了三个虚线的圈,又在下面画了一个人,射出三根箭头,然后把其中一个圈涂黑,又拉了一个反向箭头指向小人。
“所以他还是看到了未来,而且是几个平行世界的未来。”刘子琦说。
“我去……”薛晶和李勇异口同声地叫道。李勇一会儿低头看简笔画代表的自己,一会儿忍不住伸出自己的双手来仔细端详,像是要看清自己的手是不是能预知未来。
刘子琦对王瑞说:“所以,真是平行世界,对吧?”
“大概吧。”王瑞不敢确认,“那看到未来呢?”他用手指扣着桌面上的三个圈。
刘子琦也犹豫了,“我不知道。”确实,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王瑞找补说:“《时间简史》上讲,相对论没有禁止时间倒流,所以,看到未来也是有可能的吧?”
让几个初中生研究这样的课题,实在是难为他们了。李勇伸出双手,高压钠灯的路灯虽然明亮,但显色却偏得厉害,那双手被照得泛青。这时,他和薛晶好像从手上看出了什么门道来,嘴里叫着:“哇噻……”“这个就牛逼了,我们每个人都有超能力。太厉害了……”
王瑞没好气地白了他们一眼,“黄奶奶说了,这能力很快就会消失的。别犯傻了,怎么,你们还打算去当超人啊?”
“切。”薛晶正在兴头上,嬉皮笑脸地说,“要我看,你就是嫉妒。你还没感谢李勇救了你呢。”
王瑞本来也确实有些嫉妒,话一说破反倒不在意了,“去你的,我让你们嫉妒这么多年,好容易有个让我嫉妒你们的机会,看把你们能耐的。来来,感谢李勇大人的大恩大德,救我一命。怎么,要不要磕个头啊?”
“磕啊,磕啊。”薛晶就在一边起哄。
王瑞骂道:“滚,一边玩儿去。”
这么一闹,原本沉闷压抑的气氛倒散了许多。“说正经的,”王瑞说,“如果真是平行世界,那程凡至少还活着,只是我们不知道他在哪里。”
“本来就活着。这不是废话吗?”李勇说,“怎么,你还担心那小子会死了?”
没人接这茬话,刘子琦问李勇:“你现在还能看到影子吗?不管是谁的影子?”
王瑞补充说:“或者是什么东西的影子。”
李勇看了一眼刘子琦,又看看薛晶和王瑞。王瑞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总担心又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没有了。”李勇摇头。
“我记得你说之前在山洞里也看到过那个东西有很多影子,对吧?”刘子琦问,李勇点了点头。不光是山洞,还有门卫室,许多影子的门卫室。李勇通过后山门的时候,运气好门卫室恰好没人没狗。
真的是“运气好”吗?
“你能想办法再看到那些影子吗?”刘子琦问。
“怎么想办法?”刘子琦启发道:“你看到影子的时候做过什么吗?”
“不记得。”李勇回忆了一下,“好像没什么,就是突然看到了。”
“集中注意力试试。我的左手就是这样,集中注意力,然后放松,就像寻常用手拿东西一样,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然后伸手,就穿过去了。”刘子琦一边说一边把手按在大树桩上,仿佛就要穿进水泥桌面。
李勇把眼珠子瞪得溜圆,眨也不眨,过了一分钟实在酸胀难耐,“不行,没用。”
“集中注意力,不要多想。用意志,不是瞪眼睛。”
“又集中注意力,又怎么不要多想啊?”李勇的眼睛本来就大,这下瞪得跟探照灯一样四处乱晃。“行吧行吧,我自己研究一下。”他东看看西看看,想再次看到那种“影子”。路灯的光线不是很舒服,看什么都好像有残影,有种看《科幻世界》封底三维立体画的感觉——好像看到了,马上又觉得大概只是眼花,特别玄学。
看他这么费劲,旁边三个人也只能干等着,帮不上什么忙。发了会儿呆,王瑞忽然说:“你们记不记得,我们那天刚从洞里跑出来的时候,程凡从山坡上滚了下去。我们有段时间怎么也找不到他,可后来他又突然出现了?”
这事当时折腾了好久,但后来程凡人间蒸发,之前的古怪就成了被忽视的小事。刘子琦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那段时间他其实就到了另一个平行世界?”
“不排除这种可能。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他说他一直在大声叫我们,我们也一直在喊他,但是彼此都没听见。”
这话似乎有理,刘子琦说:“但后来他又出现了。”
“对!”王瑞大叫一声,“你们知道这说明什么吗?”他忽然激动了起来。
“啊!”瞪着眼睛的李勇突然大叫一声,大家以为他又看到了什么,忙望向他,他却揉着眼睛,“没事儿,眼睛瞪得太大了,进了虫子……”
一时间,大家哭笑不得,薛晶回过头来问王瑞:“说明什么啊?”
“说明他是有办法再回来的!对吧?!”王瑞忽然有了信心。
刘子琦想了想,“也许你说得对。但是,我们说的这些都是先假设阿婆说的是真的,真的有平行世界,那个东西真是连接平行世界的门。”
“不然呢?”薛晶问。
刘子琦耸耸肩说:“我就是觉得,就算真是平行世界,那东西是门,那也不能预知未来啊,而且还是几个平行世界的未来。”
“为什么不能啊?”李勇一面揉眼睛一面说,“什么虫子啊,痛死我了。刘子琦你左手能穿墙,也跟平行世界没关系吧?总不会是穿过平行世界的墙然后来到我们这里。”
“对啊!”刘子琦的声音炸开,吓了大伙一跳,引得周围的路人侧目纷纷,好在小孩子一惊一乍算不得什么。“预知未来,还有穿墙,这都跟平行世界没关系,解释不通啊。”
“那就没关系呗。”李勇的眼珠满是血丝,眼泪终于把虫子尸体冲出来了,“我们有了一些特殊能力,有什么问题吗?你没看过电视剧《超人》吗?超人就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他就有各种超能力。我们受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影响,自然也有了超能力。”
“这……这不一样啊。”刘子琦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
李勇和薛晶茫然地叹了口气。李勇说:“我放弃了,再研究下去,我的眼睛都要瞪瞎了。”他一推薛晶,“要不试试你的?一个打五个。刘子琦你说,薛晶这又是什么平行世界啊?哦对了,一定是其他平行世界的你来到这里,帮你一起打的!”
“啊?”王瑞听这话有点不知所措,他一时觉得荒唐,一时又觉得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于是,王瑞也下意识地看向刘子琦,只见刘子琦痛苦地抱着头,“不是这样的大哥!哪有你这样胡乱解释的!你是孙悟空吗?拔根毫毛从平行世界召唤自己啊?”
“我觉得可以是啊。”李勇无辜地说,又推了一下薛晶,“是吧?”
薛晶其实不是很明白,一推就点头说:“啊,是吧?”
“好了好了,”王瑞打圆场,“别纠结了。都是胡猜。”
讨论彻底陷入僵局,众人一阵懊恼,李勇忽然兴高采烈说:“你们说能预知未来买彩票不?”
“要不……你去试试看?”王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少年人的心情变幻莫测,不久前几个人还陷在黄希静老人的故事里不知所措,这会儿觉得程凡多半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性命大概一时无忧,又讨论起用超能力买彩票的事情了。
李勇向来最有行动力,此时一跃而起,“走!”
他说走就走,另外三人跟在后面,刘子琦问:“等一下,我们还让薛晶试一下他的能力吗?”
“试啊!”李勇一摆手,“急什么?”没几步,就来到了一间小商铺,挂着“福利彩票、体育彩票”的招牌。李勇取出一张彩票选号单,又瞪圆眼睛仔细瞧。
“有看到什么吗?”薛晶生怕打断他的能力,说得极轻。李勇不说话,憋红了脸,努力瞪了半天,那模样不像是要洞察平行宇宙,倒像是要射出激光来把纸给烧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拿起笔,在上面勾了几个数字,拿去递给了老板,给了两块钱——他口袋里的钱刚够买一单。
“看到啦?”薛晶又问,“是不是看到头奖的号啦?”
李勇白他一眼,“少废话!你那能力怎么使的?我们等着开眼呢。”
说是想通过研究奇怪能力把程凡找回来,但今晚亲眼见到刘子琦手穿门锁,之后又看到李勇的能耐,四个孩子都像盼看魔术表演一样等着观看和炫耀彼此的本事。
“那我们是去游戏厅?”薛晶问。
王瑞摇头道:“找个僻静安全的地方,我们看看你那是怎么回事儿,又不是让你去游戏厅给其他人表演。”
“可是,我就是在游戏厅……”
“哪儿的事儿啊。”王瑞更用力地摇头,“还没听说非要有游戏机厅才能用的超能力。”
“要不去宾馆里我的房间吧。”刘子琦说,“我爸回来至少也要十一点,还早呢。”
没想到的是,他爸刘佩此刻正在宾馆房间里。
和所有孩子一样,未经允许带一群朋友回家玩儿是会被骂的,但这倒不是刘子琦打开门见到父亲立刻傻掉的真正原因。王瑞他们三个人还在门口喧闹,宾馆房间不是那么大,刘子琦一眼看到父亲在干什么。
父亲坐在床上,那个黑色的公文包打开着,露出里面许多文件纸张来,他正皱着眉翻资料。
那个黑色公文包,正是他初次使用能力时,在里面乱抓一气的公文包。
那时正赶上老师敲门,他慌乱地从公文包里扯出了一截纸片。
这个公文包被父亲用钥匙和密码双重保护着,绝不允许任何人打开。这两天它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间,而现在,秘密文件的一角被撕掉了。
刘子琦立刻慌了神。
刘佩听到门响,抬起头来,只见是自己儿子,随口问:“你干什么去了?”问完才看到儿子身后的客人。三个孩子显然没料到会有大人,火热的聊天戛然而止。“这是……你的同学?”
刘子琦目不转睛地盯着箱子里半露出的文件,完全没听见父亲说了什么。
他当然没有忘记自己撕下来的那张纸片,一直藏在裤兜的最深处。他之前光琢磨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却没有想到父亲会打开箱子,发现文件被动过。
当刘佩发现文件被动过,而箱子却从没离开过房间,也从没被打开过,他会察觉到什么呢?
刘子琦不知道。因为他不知道这件事爸爸参与得有多深,知道多少内情。
但有一点刘子琦是知道的,爸爸或许想不明白一个没打开的箱子里怎么能被撕走文件,但王瑞、薛晶、李勇他们一定是明白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这张纸条?上面写的是什么?这件事跟你爸有关系?你爸到底是干什么的?”
“刘子琦,问你话呢?”刘佩见儿子没有反应,又问,“你带同学来玩儿吗?你们好啊。”他主动打起招呼来。
“叔叔好。”三个人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是刘子琦的同班同学。”薛晶说,“叔叔,我家也是从上海来的。”
“快请进啊。”刘佩热情地点头,“要喝水吗?屋里没饮料,想喝什么我打电话让服务员送上来。”他忙着招呼孩子们,就没再看面前半打开的公文包。可刘子琦从敞开的缝隙里看到了那张残破文件的页脚——当时他一阵乱抓让那页移了位,从整齐的文件里歪了出来。
刘佩只要一低头,就能看到那页被撕坏的纸。父亲是无比精细谨慎的人,肯定一秒不到就知道出了大事。
“不用了叔叔。”王瑞摆手,“我们这就回家了。我是刘子琦的同桌,叫王瑞。”
薛晶和李勇也礼貌地报上名字。
刘佩笑道:“进来玩儿进来玩儿,不用管我。我回来找点东西,马上还要去单位,你们玩会儿再回去吧。刘子琦,招呼同学们进来啊。”
回来找点东西。找公文包里的东西。
刘子琦脑袋嗡嗡作响,既没有招呼同学进来,也没答父亲的话。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露出半边的残破纸张。
“怎么了,儿子?怎么不说话?”刘佩也察觉到儿子不对劲,于是也顺着刘子琦的目光看了过去,自己的机密公文包……
“打扰叔叔了。”李勇推着王瑞和薛晶走进屋来,“叔叔工作太忙了吧?这时候还要去厂里啊?”
“是啊。”刘佩抬头对李勇笑道,“刚来嘛。对了,你们喝可乐还是雪碧?我打电话叫。”
公文包半打开,斜倒在了床上。刘佩转身伸手抓起了电话:“喝什么?”
咚咚,咚咚,刘子琦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狂跳。怎么办?他的手伸进裤兜,摸到了那团用纸捏成的球。
他爸随时会打开那个公文包,发现这一切。当他发现的时候,王瑞他们也就会发现这一切。
除非,除非……他的脑子忽然电光一闪,除非他现在假装好奇,上去抢那些文件。在他爸喝止自己的时候,假装不小心撕下一角。
就像是现在刚撕下来的一样。
想起来容易,可刘子琦只觉脚上发软。“爸,你回来找什么啊?你包里都是些什么啊?”对,就这么说。他在心中一遍遍打着腹稿。
“爸……”刘子琦话刚说了半句,就听见李勇连声客气说:“叔叔,真不用了,我们不喝饮料,不喝。”
他一边说,一边舔着嘴唇,“叔叔,听说您是从上海调来的,您在哪里上班啊?我问刘子琦,他居然说不知道。”
这句话,把心里有鬼的刘子琦吓坏了,准备了半天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他呆呆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我啊?”刘佩放下电话,再次伸手摸向床上的公文包,“我在十二层大楼上班。”
十二层大楼,真的是十二层大楼,这跟刘子琦害怕的一模一样。
见孩子们不喝饮料,刘佩也没坚持,准备收拾收拾赶紧出门,于是伸手拉开了公文包。
“看吧!”李勇兴奋地说,“我就说嘛。”他顺嘴道,“程凡的爸爸也在十二层大楼……”话没说完,他就反应过来,硬生生把话截断了。
这有头没尾的半截话没能逃过刘佩的耳朵,大人不会突然吞半句话,孩子更不会。刘佩抬起头来,见李勇的表情很古怪,像是说错了什么。
没错,程凡的爸爸程晓威是总厂外务助理,在十二层大楼上班,但问题是……
“哦?程凡是谁?”刘佩问道,口气很随意。
四个孩子里,三个人都愣住了,唯独刘子琦暗暗松了一口气。至少他爸跟程凡的失踪没有直接关系。
但现在,父亲的一只手已经攥着公文包的把手,他没法假装好奇,“撕”下页脚了。
“没谁。”王瑞连忙接话,“就班上一同学。”
班上一个不存在的同学。
“哦。”刘佩再次低头,打算继续翻找所需的文件。
这时候,李勇不知道是想岔开程凡的话题,还是单纯好奇,又问:“叔叔,您在十二层大楼做什么啊?”
刘子琦的心再次狂跳起来,猛然觉得李勇已经猜到了什么。
他心情复杂地望着父亲,害怕他回答,可又希望能听到回答。
“我啊?”刘佩对这群孩子所经历的事情毫不知情。就算猜一万次,他也猜不到自己的秘密工作竟然跟儿子扯上了关系。他正在跟唐援朝压下来那堆破事儿搏斗,想起自己的工作一时有点火起,随口敷衍道:“没什么,就是,搞点……文书工作。”说罢竟自己苦笑起来,“对,文书工作。”
谁也没懂,王瑞问:“什么叫文书工作?”
刘佩忽然有些惆怅,不仅抬头望向了天花板,“文书工作嘛,就是填填表,填填资料,就跟写作业抄书一样。”
王瑞疑惑了,“叔叔,您千里迢迢从上海过来,就……就是来搞点填填表的文书工作?”
刘佩答道:“是啊,奇怪吧?我也挺奇怪的。”
他心情大坏,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埋头寻找起自己收藏的几页文件,都是关于“异客”的资料,还有他当时记下的笔记。
他立刻察觉到了纸张的异常。有些奇怪的褶皱,像水洇过又干了一样。
刘佩往下翻找,只见有一页……
“爸!”刘子琦突然大声叫道,刘佩吃惊地抬起头,“怎么了?”
但刘子琦无话可说,父子俩就这么不知所措地对望着。
“怎么了?”刘佩又问,“说啊。”
“你……”刘子琦憋了半天,眼睛偷瞥一眼公文包,生怕这一眼被发现,“你……今天几点回来?文书工作……也要半夜加班吗?”
“是啊,文书工作,其实也可以……不加班……”
这时,床头的电话响了。刘佩愣了一秒,拿起了电话。
“我明白了……好……我马上就到……我明白……就这样,我马上到。”
然后他尴尬地望着儿子。
刘佩立刻关上公文包,摸了摸儿子的头,“爸爸有急事,你们好好玩儿,但别玩太晚,九点就差不多该回家了。你早点睡,不用等我了。”
刘子琦看了看那重新阖上的公文包,又看了看父亲,有些呆滞地点点头。
刘佩起身出了门,一边下楼,一边想,“是啊,我千里迢迢从上海过来就为了搞点填表的文书工作?”
他完全没想到不久之后,和这些孩子再次相遇会是什么情景。
家长走了。
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
对其他三个孩子来说,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意外碰面,谁也没察觉刘子琦在短短几分钟内,心脏好几次要跳出嗓子眼儿。
“还试吗?”刘佩刚走,薛晶就跃跃欲试地问。
“试啊!”李勇说,“我们干什么来的啊!”
试下来结果很奇怪,好像真的非得在游戏厅里才行。
门窗关好,窗帘拉上,生怕弄出什么特殊的动静被外人发觉。接着,大家给薛晶让出了好大一块地方,让他充分施展。
薛晶憋了很久,什么也没发生。就像李勇之前的尝试一样。他尝试了各种姿势,甚至学着李小龙的“啊打”,把三个人当作靶子(只打中了李勇的胳膊)。折腾了老半天,李勇甚至像治打嗝一样从背后偷袭吓他,可什么也没发生。
最后,他不耐烦地埋怨道:“我说了,必须在游戏厅啦。”
“你听听你这话,科学吗?”王瑞问。
“都这样了,我们还讲什么科学啊。”薛晶说,“这超能力就是不讲道理啊!”
“如果这是超能力,”王瑞摇头,“你这超能力还真没用,出了游戏厅就发动不了了?”
“比在电脑里见鬼还没用吗?”薛晶反唇相讥。王瑞为之气结,本来一直回避没去想它,现在想到晚上又要跟那电脑共处一室,只觉后颈发凉。
“跟电会不会有关系?”刘子琦和李勇也等得百无聊赖,一时记起了薛晶说的话,“你不是说,从摇杆的金属下面传来一股闪电,然后你才大发神威的?”
几个人一齐望向墙上的插座。
“认真的吗?”王瑞说。
李勇握着房间的扫把,绿色塑料棍离薛晶的手不到一尺,一旦有危险就敲下去,“准备好了吗?”
“没有!”薛晶叫道,“真的不会被电死吗?”
“怕什么呀?你小时候不就被电过吗?现在不也好好的。”李勇这句话,让薛晶记忆深处的往事涌了上来。当时他还不太懂事,因为好奇摸电门,只记得手指马上就弹开了,他后来才知道这叫肌肉应激性痉挛——也亏得他福大命大,没出什么事儿。不过这段记忆让薛晶隐隐觉得,只要一触即分,应该没啥大事儿,何况还有人守着呢。
“快点快点!”刘子琦也叫,“都快九点半了,你们不是半小时前就该到家了吗?”
薛晶深吸一口气,“你们这鬼主意!真是瞎胡闹!我真是疯了!”一面叫着,一面鼓足勇气,手指抓向裸露出来的电门。[1]  
头顶的吸顶灯突然闪了起来,王瑞本来还似笑非笑地等着看笑话,这下顿觉一阵毛骨悚然。
影子们,说不清是几个,至少是四五个,就在他眨眼的一瞬间从薛晶身上窜了出来,如鬼似魅。王瑞看不出影子是怎么移动的,好像卡帧的VCD似的,前一秒还是薛晶一个人,下一刹便已经是飘在屋里的魅影。眨眼间,他发现那些影子已经变了形状,朝自己扑了过来。
虽然知道是薛晶,但王瑞还是本能地发出一声尖叫,一屁股栽在背后的床上。再抬头,两个薛晶的透明影子已经同时出现在床头的两边,脸上露着坏笑,朝自己挥着拳头。
王瑞举拳要挡,突然听见面前两个影子同声惨叫:“哎哟!”
随着这声惨叫,薛晶所有的半透明影子都消失了,只剩唯一的薛晶在李勇面前捂着自己的胳膊大叫:“你干吗啊?!”
李勇尴尬地说不出话来,看着手上的扫把,扫把柄在薛晶手腕上留下一个大号的红印。“我……那个……本能反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薛晶痛得直哼哼,在房间里跳脚。李勇举着扫把是为了预防薛晶出事,可等薛晶的影子朝他冲过来时,他本能地拿起扫把当武器,抬起就打,挥在了薛晶的手腕骨节处。
“真的管用。”刘子琦一跃而起,高声大叫。
他这一叫,李勇也嚷嚷起来:“再试试,再试试!快,再试试!”
“去你的!”薛晶捂着手腕,“耍猴呢?看看!都打肿了。”只见手腕又青又红,真的肿了。李勇盯着那个大包看了两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逗得刘子琦和王瑞也忍不住了,刘子琦跌坐在地毯上,王瑞躺在床上,三人同时狂笑起来。薛晶一面忍着痛,一面也大笑起来,四个人笑成一团。好一会儿,大家连肚子都笑痛了,才渐渐止住了笑声,只见王瑞和李勇捂着腹部呻吟:“哎哟,要死了,要死了。”
这时,刘子琦看着几个朋友,大家的性情天差地别,几乎没有多少相似之处。以前,他在上海读书时,学校里几乎不会有这样的朋友关系。也只有在这样的地方,从出生就在一个医院,幼儿园、小学、中学都在一起的奇怪三线小镇才会有他们这样的朋友。
只有这样,十四岁的孩子才会因为朋友消失而团结在一起,愿意迎接所有的不可思议,因为他们已经认识了十四年。寻常学校,那只是大人的事情,跟自己无关,绝不会有这样的力量让他们团结起来,去挑战不可能的任务。
刘子琦伸手进自己裤口袋,摸到了那张纸。
想起他爸说“千里迢迢从上海过来,就是来搞点填填表的文书工作”,这可能吗?谁会信呢?
一念及此,他鼓起勇气,终于说出了口:“我有件事情想跟你们说。”
见他表情严肃,三个人自然也严肃了起来,“什么事情?说啊。”
“其实……我……”话才开口,桌上BP机形状的电子时钟突然响了起来:
“现在是北京时间,晚上十点整。咚咚……”
“我去!”李勇一跃而起,“完了完了!”
“天啊,都十点了。”
“快走快走!”
“要被骂死了,完蛋了。”
“鞋子鞋子。”
“明天见!”
“拜拜!”
孩子们三步并作两步一哄而散,刘子琦已经攥在掌心的纸条并没有机会拿出来。
纸条是他穿透黑箱,从里面硬掏出来的,因为是一张碎纸片,上面只有残缺的几行字:
我怀疑用正常的方
对“异客”存在的解释需要回到物理基
双缝干涉的学院派解释是不
至是单电子假
[1].剧情需要,切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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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2 08:35: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兆
王瑞晚上到家已经十点十三分,免不了狠狠地挨了家长一顿训:“我们挨着给薛晶、李勇的家里打电话,没一个知道你们去哪里了。我们害怕你们出事了担心得要死,都急得要报警了你晓得不?!”他只能闷头听着,好在时间确实不早,也没训多久,“马上去洗脸刷牙睡觉!作业跟明天的课本都收拾好没有?”
洗漱完毕时,父母的卧室已经熄灯了。独自回房间的王瑞不免胆战心惊起来。自从那天下午开始,他能不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就尽量不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关了卧室灯,他飞奔上床,拉下蚊帐缩进被子里,把整个头都盖了进去。王瑞自从上四年级以来就没那么胆小怕鬼了,这时候却又“返老还童”了。头蒙进被子里,大脑会缺氧,人会变傻的,十岁以前父母批评了他无数次。想到自己这副模样,他突然觉得好笑,写作文的时候大家总喜欢用鸵鸟来举例子,但真遇到什么情况,人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
倒在床上努力想要早点睡,睡过去就不害怕了。王瑞闭上眼,心里却浮想联翩:为什么他们个个都有超能力,就自己什么都没有,而且还会看到鬼影?此刻,电脑屏幕还对着墙,可那天脸一样的雪花纹又浮现在眼前,而且越来越多,还不停地变幻形状。现在眼看就快要十一点了,邻里之间早都休息了,四面漆黑宁静,万籁无声。
寂静中,王瑞耳边隐隐回荡着吱吱声,像是有什么撩拨着神经,发出低低的噪音。
怎么也睡不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燥热。想起黄奶奶的话,那真是“平行世界”吗?托洛茨基、斯大林、苏修、苏联专家老米……
各种各样的问题在脑海中纷至沓来,就算是平行世界,李勇是怎么看到未来的呢,而且还是多种可能的未来?也许就像李勇说的,这些能力都跟平行世界没关系。也是,刘子琦的左手能从坚硬的固体里穿过去,薛晶摸了电门能够分身,这跟平行世界能有什么关系?
别人都有超能力,自己呢?王瑞努力平复自己心中的嫉妒,但越想越睡不着,越想越不开心。
黄奶奶说那些能力都会消失,但是……为什么呢?
东想西想,也不知在床上翻了多久,热得连被子都盖不住了。王瑞从床上爬起来,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暗暗做了决定。这时,隔壁传来老爸的鼾声,父母已经睡得很沉了。他悄声无息地下了床,轻轻关上房间门,反锁,然后蹑手蹑脚把凳子搬到电脑前。
王瑞深吸一口气,紧握拳头给自己鼓劲。也许还没有发现自己真正的能力,也许那只是一个开头,说不定真正的好戏在后面,说不定自己比他们加起来都厉害……
“别害怕,别害怕,别害怕。”他的嘴唇不断翻动,无声地劝慰自己。终于鼓起劲来,把显示器转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揭开屏幕上的防尘罩。当发现屏幕漆黑一片时,王瑞一直憋在肺里的那口气才终于释放了。
他伏下身,摁下主机电源开关,但主机灯并没亮起来。这才想起自己拔了电源,于是又插电源,按插线板开关,把音箱的插头拔掉,换成耳机。
折腾完一圈,王瑞觉得一切已经恢复了正常,于是打开了电源。主机响起哒哒哒的声音来,他担心地往门口看了一眼。自己不是第一次半夜偷偷起来用电脑,之前都是为了玩游戏。不过每次都是这么心惊胆战,生怕门缝透出了光或者声音,耳机也只敢戴一边,留着靠门的右耳听隔壁的动静。
屏幕正常亮起,并没有雪花纹,也没有臭氧的味道。伴随着硬盘哒哒哒的转动声,系统进入了windows 98的桌面。王瑞这下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想多了,那天是不是只是显示器的显像管高压包出了什么问题?高压包出问题后,电火花形成臭氧,然后显示器也出了故障,一切都对得上……
一阵风从屋外吹来。
初夏的深夜并不温暖,他只穿着内衣,不由冻得打了个哆嗦,便站起身来,去关卧室的窗户。不过两三米远,他光着脚走过去,地板砖光滑冰凉,一步,两步,三步。
背后屏幕的光闪烁了两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王瑞愣了一下,只觉得心里有个声音对自己说:“不要回头看。千万不要回头看!”恶寒惊起的鸡皮疙瘩从大腿爬上后背,掠过脖子,蔓延到他手上。
他像鸵鸟一样,继续往前走,去关窗户。他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发生……窗外被夜色掩着,对面的楼一片漆黑,只有楼底小区路上昏暗的球形灯还亮着。路灯的光爬上单元楼,拉出一道长影,显出张牙舞爪的古怪来,阴森森的。
一道闪电从远处窜了起来,周围被房屋挡着,看不到闪电打在哪里。
过了好一会儿,并没有雷声传来。王瑞觉得有点恍惚,那道闪电是从天上落下的吗?天上有乌云吗?正想着,电话铃声大作:铃铃铃,铃铃铃……不能吵醒父母,王瑞一把抄起电话:“喂?”
“那不是闪电。”电话里一个声音没头没尾地说。
那声音他觉得很熟悉,是……是程凡吗?“程凡?是程凡吗?你在哪里?”
“时间不多了。”  
“喂?你去哪儿了?我们一直在找你!”
“那不是闪电。”
“你没事儿吧?你现在在哪里?能听到吗?”
“那不是闪电。恐怖大王将从天而降。时间不多了。”
电话里的噪音越来越大,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一遍遍重复着,王瑞叫了好几声,对面并不作答,就这么一直重复着,好像是卡住了。
他突然明白过来:那不是程凡。手一哆嗦,王瑞挂断了电话。
但电话里那嘶嘶的电噪声并没有消失,依然在耳边响着。窗外的楼房慢慢变了模样,密纹裂缝爬上了墙面,阳台的铝合金窗扭曲起来,玻璃受不了挤压纷纷落下,摔在地上。王瑞呆呆地顺着破碎的玻璃窗往下望,楼底的绿草坪长出一两米高的荒草杂树,把二楼以下全都吞没了。
“恐怖大王将从天而降。”他突然想起来了,他听过这句话。但是在哪里呢?
他想不起来,再一抬头,周围的一切,对面的楼,自己的楼,全都变了模样。电流闪烁着,在植被掩盖的水泥路面上穿行,那里面还有什么,有什么……巨大的……
王瑞抓着窗户的手突然一凉,低头,有什么东西抓到了自己。他吓得尖叫起来,却听不见声音。除了越来越响的电白噪,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黑暗中的他看不清,有什么东西拽住自己的手,把他从五楼的窗台上扯了下去。
“那不是闪电。恐怖大王将从天而降。时间不多了。”他又听见电话里的声音。
此刻,世界上一个人也没有了,空无一人的家属区,几万人消失得干干净净,小镇被吞噬了,被时光抹去了,蕨树、悬铃木、水麻攻占了这里,长得郁郁葱葱。它们竟能长得这么高,这么大。
电光在镇上穿行,爬过地面,穿过用铝合金窗封住的崭新阳台,越过镇上大大小小的河,朝404厂的山上流去,像水一样流过去。十二层大楼消失了,变成一个黑洞,把这一切的水、一切的电吸了进去。
他慢慢地从五楼掉下去。看见汉旺镇慢慢卷了起来,朝上,朝下,变成一个球,开始收拢,被什么吞了下去。土地、空气、水、人,还有一切的因果都像球一样完美地卷了起来,万物成烬,化作彩色的飞沫微粒和攒动的电光一起被吞了进去。
就像从河里舀出一瓢水一样,小镇原来的位置被新的因果一拥而入,重新填上了。一切都消失了,但什么也没有消失,只是没人知道它们曾经存在过。
王瑞大叫,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有那个电话里的声音一直叫着:“来……来……见它……来……见它……”他一边往下坠落,一边想要抓住什么,墙上的裂缝中长出了草,他努力想要伸手去抓。
“恐怖大王将从天而降。”
砰的一声巨响,是木门撞在墙上的声音。
“地震了!王瑞!地震了!”父亲一把将他从床上拖起来,拽着他就往卫生间里跑。
客厅的大灯哗啦啦地响着,几十个装饰玻璃球摇动着相互乱撞。一家三口缩在卫生间的墙角,在黑暗中蜷了好半天,才站起身来。
过了一会儿,被地震从梦中惊醒的人们打开灯,家属楼纷纷亮了起来。
“好几年没震得这么凶了。”王瑞父亲喘了口气。
母亲也连忙嘱咐他:“快把衣服穿好,别着凉了。”  
这一夜兵荒马乱,幸好没再发生什么。左邻右舍折腾了几个小时也没探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最后大家只想赶在黎明前补一觉。
地震大概五级不到。四川不少地方都在大名鼎鼎的横断山脉断裂带上。横断山脉就是那股创造出世界屋脊喜马拉雅的力量的体现,汉旺所在的龙门山断裂带也是那股力量的一部分,地震不算少。五级以上并不多见,但小地震一直不断。地震过程中大家觉得还挺吓人的,但晃完便也罢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国内还没有建设地理灾害预警网络和通报机制,半夜这一通摇晃后,省市两级地震局派了队伍过来,但具体的地震情况却没有公开途径通报。
第二天早上,大家照常上班上学,到处都是眼窝深陷、一脸青黑没有睡明白的大人孩子。
大清早的教室也像其他地方一样炸开了锅,孩子们交流着各种莫名其妙的小道消息。有说前几天飞鸟昆虫异常的,说在哪里看到蚂蚁搬家、青蛙排队、几百只老鼠衔尾过马路;也有说七大姑的表嫂在地震局,北京的专家已经赶来研究情况,现在还没搞清昨晚是主震还是前震;有的提起身边实事,地震了自家养的狗叫都不叫,还是自己抱着那肥狗跑下楼,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还说隔壁邻居连衣服都没穿就跑下去了,自己从楼上丢了床毯子下去帮忙遮体的……一通闹哄哄,好不热闹。
刘子琦脸色煞白,人也有些木讷,王瑞一边紧急收作业,一边抽空关心他:“你还好吧?没见过地震吗?”
刘子琦连连摇头,昨天父亲整夜未归,他本来早就睡着了,地震其实也不是那么厉害,半梦半醒间晃醒也没明白怎么回事儿,转眼又睡着了。直到电话响起,刘佩惊恐万分地问他:“没事儿吧?地震了没出危险吧?哦,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他这才知道先前是地震了。
可他也真给吓醒了,之后怎么都睡不着。父亲一阵安慰,还嘱咐他小心安全,但没说出去躲还是怎样,刘子琦一夜心慌意乱。结果,刘佩直到早上八点也没回来,刘子琦只觉头昏脑涨,说不清是生气还是害怕。
“没事儿。”王瑞安慰他,“我们这里就是地震多,没啥大不了的。”
李勇顶着一双巨大的黑眼圈打着哈欠说:“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地震是无所谓,可我昨天差点冻死。我们全家穿着衣服披着毯子站在楼底下,躲了大半夜,快天亮熬不住了才回去。晚上这么冷……”他说着吸了一下鼻涕,“今天肯定感冒。”
见他脸有些青肿,王瑞问他怎么了,他说跑下楼时撞到了门框上。明知是晚回家被打的,可也不便深问,大家一笑而过。
教室里一片古怪闹腾的气氛,却没见“包打听”薛晶的人影。到了七点五十,王瑞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正想跟刘子琦说,这时忽然听见一个女同学的声音从教室后面传来:“恐怖大王从天而降……”
说话的正是班长温佳燕,她声如银铃,但王瑞听着却吓得浑身一哆嗦。他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几步跳到温佳燕跟前,瞪着一双大眼,“你刚才说什么?”
温佳燕和旁边聊天的同学都吓了一跳。“哎哟,王瑞你干什么呀……”要不是男女有别,王瑞此时恨不得抓住她的胳膊问,“你刚才说了句什么?!”
“刚才?”班长一头雾水,“我刚才没说什么啊?对吧?”她望向跟她聊天的同学。两个女孩子以一种看小丑般的表情看着他。李勇和刘子琦不知怎么回事儿,也跟了过来。
“不是,我刚才明明听见你说什么,恐怖大王从天而降……”
“哦,你说这个啊。对啊,怎么……”温佳燕话没说完,就看王瑞的眼睛盯得大如铜铃,眼白处血丝绷现,后半截话硬生生给吓了回去。
“你怎么知道这句话的?!这句话从哪里来的?”王瑞大叫,引得旁人都安静下来,纷纷转头盯着他们。
“什么……我怎么知道的。人人都听说过吧?这句话怎么了?”温佳燕说。
“我梦里的话,你是怎么知道的?”王瑞大叫。
话音刚落,温佳燕已是羞得满脸通红,周围立刻爆发出哄堂大笑。班长吓得椅子都往后退了,一口啐道:“王瑞!你胡说些什么?”她整个人瞬间烧得像只熟龙虾,“我看你最近精神不太正常吧!这是诺查丹玛斯大预言里的话,都传了好几年了!你发什么神经病啊!”
周围的同学笑得前俯后仰,快断了气。王瑞脑子里嗡的一声,这才缓过神来。“诺查丹玛斯?”他转过头去问李勇,“就是那个……”
“就是那个说今年是世界末日的大预言家!”李勇都看不过去了,“我草,你怎么回事儿?回去回去。”
王瑞这才想了起来。
诺查丹玛斯在《诸世纪》里对1999年进行了世界末日的大预言。他虽然不屑一顾,但肯定是听过的。
恐怖大王从天而降……
时间已经不多了。
地震……没错,那个神叨叨的预言说1999年的7月将是世界末日,现在5月发生了地震,所以班长这么“端庄”的人都来聊这种神棍话题。
班上同学都望着自己狂笑,还有男同学一边笑一边对他竖起大拇指,“可以啊,哥们儿,没看出来。”
他不知怎么跟人解释,只有愣在当场。李勇把他拉回座位上,一脸尴尬地说:“你没睡醒也别跟女生这么随口乱说话吧,还被整个班都听到了。你无所谓,人家女生被人开玩笑多不好。”
王瑞脑子里乱哄哄的,没想清楚的事情他不愿说出口,“要不你帮我去安慰一下班长?”
“去你的。”
“说正经的。”刘子琦突然开口,“可能跟我没遇到过地震有关系,我觉得这事有点奇怪。”
“怎么了?”王瑞正愁那怪梦怎么说出口,马上问,“哪里奇怪?”
“你们没觉得奇怪吗?你们还记得昨天那个阿婆给我们说的事情吗?”几个人都没睡醒,脑子也不怎么转,刘子琦只好压低声音自问自答,“她说,三十多年前她出事的时候,那天就发生过地震。这也有点太巧了吧?她刚提地震,我们就地震了。”
听了这话,王瑞一愣。昨夜怪梦之后,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为什么自己梦见镇子崩溃的时候就正好地震了?那梦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怖亦真亦幻,仿佛镇子里真的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满脑子都是那个梦,可又不好把梦当真讲给大家听。王瑞是一个强科学主义者,从来都瞧不起大预言这种神棍玩意儿,自己怎么还做梦梦见了?想想就觉得很羞耻。
“那不是闪电。时间不多了。”
那个遍地雷光的诡异画面又在他眼前一闪。
地震,若没有刘子琦的提醒,自己恐怕完全忘记了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
老奶奶说在看到那东西之前也发生了地震,而且也是一场不大的地震。就是因为那场地震,她才回去找人,才引发了后来的一切。
王瑞向门口望了一眼,“奇怪,薛晶人呢?”眼看要上课了,他也不愿等了,“其实昨天晚上地震之前,我做了一场梦,好像是梦见了地震,但又可能不是……”
他一面克制住羞耻感,一面凭借记忆把那个梦一五一十地告诉大家。梦这种东西很容易忘记,王瑞也不敢确定自己记得对,只能模模糊糊说了个大概。梦里很多细碎的画面令王瑞毛骨悚然,但始终有些描述不清。他花了点时间把能讲清楚的讲完,最后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
“什么感觉?”刘子琦接茬。
王瑞难得犹豫起来,“这种感觉不怎么科学,而且也没有证据,但做了那个梦以后,我就有这种感觉。”
“又不是批卷子给你打分,管它科学不科学呢!”李勇急道,“说啊。”
没有把握的事情王瑞向来说不出口,他努力鼓起一点勇气,“就是,我觉得那个东西不是一个什么平行世界的门那么简单。在那个梦里,我感觉,那东西是活的,虽然看不见它,但它是活的。程凡也不是碰到了他就掉到了另一个平行世界那么简单。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觉得,它要做的事情还没完,而且才刚刚开始。”
“恐怖……大王?”刘子琦低声叫道。
“嘘!嘘!”王瑞说完就有些不自在,就等着他们两个谁先批驳自己。
可两人听完都若有所思,李勇问:“你是说,你梦见的事情,就是那个怪物打算要做的?在我们镇子底下有一个怪物,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来兴风作浪?黄奶奶和程凡的遭遇都是因为它搞鬼?”
“我倒不是……”王瑞本要摇头,但想了想却又点了头,“很好笑,是吧?一点也不科学。”
“不是啊。”刘子琦说,“我觉得挺有道理的。”
王瑞闻言心里一阵激动,大着胆子说:“我怀疑,那个东西是不是每过一段时间就会苏醒一次?就像冬眠一样,醒一段时间、一个周期,等我们身上这些能力都消失后,这一个周期就结束了。”
“三十多年一个周期?”刘子琦说。
“三十多年?”李勇咋舌,“那可够长的。”
刘子琦说:“哈雷彗星一个周期有七十多年呢,这算什么?”
“我只是随便一想啦。”王瑞依然害怕自己说错了,“我觉得,如果这像动物冬眠一样是一个周期的话,那只要这个周期还没结束,我们就还有机会把程凡救回来。如果这个周期结束的话……”他差点说出“恐怖大王”四个字,但这实在有悖他的基本信念,连忙改口:“该死,薛晶人呢!这都要八点了!”
是啊,薛晶人呢?
一种似曾相识的不安同时窜进三个脑子。之前,他们中也有一人就像这样突然不见了。
三人互相望着,连最大胆的李勇也没敢说话。
一直等到八点汽笛声响起,薛晶的座位依然空着。三个人这次谁也不敢像那天一样问别人“薛晶人呢”?
另一只靴子就这样悬在他们头顶。
第一节下课,班主任周老师在教室后面叫住了王瑞和班长。
“给你们个任务。”周老师平时锐利的目光今天有些迟钝,没看出这一男一女之间的别扭气氛,老师脸色难看,显然不光是因为睡眠不佳。接下来这句话让王瑞喜忧参半:
“薛晶爸妈打电话来,说薛晶突然病了,病得很严重。王瑞你是学习委员,又跟薛晶关系好,温佳燕你是班长,你们两个代表班上同学下午去看望一下薛晶,用班费买点水果什么的。还有谁想一起去也可以去。”
第十八章 急转
薛晶重病住院的消息传到刘子琦和李勇耳中,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来不及为他没有“人间蒸发”而安心,谁也弄不明白他昨天还好端端在404宾馆“一个打五个”,今天怎么就突然病重住院了?
王瑞还问了周老师:“是晚上地震被什么东西砸到了吗?”周老师叹了口气,只是摇头,这就更让人害怕了。
刘子琦见王瑞神色不善,自己也不由得紧张起来。自从来到这镇上,遇到的事情就越来越古怪——地震,还有王瑞梦里那什么恐怖大王,如今薛晶突发重病。这些事情都赶在一个晚上,难道只是巧合吗?
还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暗处谋划,伺机而动?
他悄悄展开口袋里的那张纸,那张从机密公文包里“捞”出来的纸片。纸片揉成球一直藏在口袋最深处,早就皱皱巴巴,上面只有残缺几个字,每行都不全:
我怀疑用正常的方
“异客”存在的解释需要回到物理基
双缝干涉的学院派解释是不
至是单电子假
爸爸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他跟这一连串事件有什么关系?
刘子琦好几次都想把这个纸条的事情告诉王瑞他们,但总找不到机会说出口。不知怎么就越拖越久了,可拖得越久,就越难找到合适的时机开口。
这纸片是什么意思?能证明什么呢?刘子琦并不清楚,毕竟只有只言片语。“异客”是什么?就是那个东西吗?他父亲也知道那个东西的存在?
四行字里,算得上语意完整的只有“双缝干涉的学院派解释”。刘子琦悄悄查了些资料,花了不少时间,却没查到什么有用的。
刘子琦根本不敢去想,如果他爸发现公文包里有页残缺会怎么样?
他感觉自己身处夹缝之中,他爸的秘密(到底是什么秘密?)不能告诉朋友,程凡的失踪又没法说给他爸听。他又闻到了不久前自己坐着颠簸的汽车初到小镇的味道,孤立无援,抱着一个大大的包,被丢进一个谁也不认识、满眼陌生的偏僻之地,周围尽是陌生的语调,宛若闯进了一场怪梦。
正发呆,一只手肘撞在刘子琦的胳膊上,打得他生疼,这才回过神来。
“喂!问你呢,下午去吗?”
刘子琦看着王瑞一时恍惚,“去什么?哦……废话,必须去啊!”他们说的自然是下午去医院看望薛晶的事情,见对方盯着自己,刘子琦连忙把那张纸片攥进手里,掩到胳膊下面。
王瑞有注意到什么吗?
薛晶突然重病的消息让大家心里都压着一块大石头,整天都没怎么说话。只有班长温佳燕一直在忙,拿了二十元班费去学校门口小卖部买了“早日康复”的贺卡,挨个让班上同学写祝福的话,签名,准备每堂课的课堂笔记……这些事情至少有一半应该王瑞去做,但温佳燕压根儿不来找他说话,显然还在生早上的气。
王瑞也顾不得这事,满脑子都是“恐怖大王从天而降”的回响。直到下午放学,温佳燕才板着脸把贺卡拿给王瑞,“就剩你没签了。虽然我们……你也要去医院,但最好还是签一下。要不我们班上四十一个人,少一个不好看。”
这话让王瑞心里一阵翻腾,接过贺卡却没签字,反倒直勾勾地盯着班长。他心里别扭地想:我们班上是四十二个人啊。
温佳燕哪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李勇在背后咳嗽了一声,“我说,是先去医院看薛晶,还是怎么弄啊?”
班长这才回过神,“先去医院吧。”说着背起书包,他们三个便和班长一路往医院走去。
404厂医院位于整个家属区的正中央,中学在医院的西北面,王瑞和李勇的家在医院的东南面,他们每天上学放学要经过几趟,还时常抄近道横穿医院,对厂医院可以说无比熟悉。医院是二级甲等,比寻常的小镇医院条件好上不少,不少设备连县里也没有。
一行人穿过西面家属区往医院去。此时已是五月,但四川素来少见太阳,道路两旁的梧桐枝叶更遮天蔽日。这一路虽是烂熟,今日走起来,王瑞和李勇都觉得一阵阴森。
顺着不算宽的马路走过,王瑞看着路边的家属楼、熟悉的小公园、医院,却有一种别样的不自在。
昨天那个梦一直萦绕在他的脑子里,这时候更像是被按下什么开关,许多当时一闪而过的诡异画面重新浮现了出来。
脚下的马路上荒草遍布,连下脚的地方也找不到。
道旁的树遮天蔽日,拱出水泥路面的根裂开了厚厚黑土,覆上了层层的草苔。没了路,横生的树枝连光都挡住了,抬头往上看,新修没两年的楼歪着,遍布闪电似的裂缝,仿佛有什么在里面涌动。
王瑞吓得一趔趄,险些摔了。一惊之下,回忆的梦境才退了出去。他们进了医院,一股穿堂风猛然袭来,吹得大小树木的枝叶哗啦啦乱响,更让人觉得揪心,似乎噩梦并没有醒。
王瑞拎着从路上小店买的香蕉苹果,跟在班长后面,李勇和刘子琦跟着他。根据老师给的病床号,一行人径直去了住院部。转过三楼愈发幽深,走廊里的幽幽凉风中携着消毒水的气味,连李勇都一言不发,只闷头往里走。薛晶的病房在内科住院部的尽头,树影透过窗户摇摇曳曳地撒在房门边。
不用敲门,病房门开着。病房里有三张床位,除了靠窗的位置有人,另外两张都空着。还没进门,王瑞就看见薛晶的妈妈木胎泥塑般坐在陪床的凳子上,两眼无神地盯着病房空墙。
他们知道情况不妙, 一时却都无从说起。倒是班长脆生生的声音透着热络:“阿姨好。薛晶怎么样啦?我们代表班上来看他。”说着一边拿出卡片,一边从王瑞手里接过水果递上去,“班上同学都想来,但怕影响薛晶休息,就我们几个代表了……”
薛妈妈的反应很迟钝,似乎没回过神来这几个孩子是怎么回事儿,直到看见王瑞才有点明白过来,赶忙站起身接过水果,“哦哦,薛晶,你看,同学们来看你啦……”
白帘子从屋顶垂下,绕床一圈遮挡住了视线,王瑞他们看不到薛晶是什么情况,但见薛妈妈失魂落魄的样子,王瑞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他听到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说:“班长好……”
至少还能说话。王瑞想,李勇在背后早就急得不行,风风火火冲到了前面。“薛晶你怎么突然得病了?什么病啊?怎么回事儿?昨天回去不还好好的吗?你脸色怎么这样了?”
王瑞这才看到薛晶的样子,他有气无力地半躺在床上,大五月的,厚厚的医院被子裹到胸口;眼窝深陷,十四岁孩子的眼里竟然一片灰色,脸上一片蜡黄,几无血色。这跟平日判若两人,才半天不见,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模样?
“你……你没事儿吧?”
薛晶勉强笑着,挣扎了一下想爬起来,竟不能,“你们怎么跟见到死人一样?没事儿,我就是突然身上没啥力气。其实没什么病。休息一下就好了。”
哪有一个健健康康的少年,突然身上没力气的?最可怕的,莫过于突然间什么伤也没有,整个人“没力气”。王瑞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见他这模样心里真是无比难受。
“对,没什么。”薛妈妈努力给儿子挤出一丝笑。
班长把卡片和水果在薛晶的床头放好,下一个动作却有些犹豫了——她包里本来还放着课堂笔记,给薛晶自学用,可这一刻总觉得拿出来不合适。
李勇直肠子,拉着薛晶母亲问:“阿姨,薛晶是什么病啊?怎么一下就这样了?”
薛妈妈连忙摆手,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薛晶,使了个眼神,让他们几个出去。
“薛晶你好好休息。等你好了……还要一个打五个呢……”王瑞匆忙地说了一句,竟差点带出哭腔来。也不知薛晶有没有听出不对来,只慢慢点点头,然后便似乎已累极,阖上了眼。
他们这会儿也知道薛晶病得非同小可。薛妈妈带他们走到病房外面,关上门,忽然腿下一软,差些平地摔了下去。李勇和温佳燕赶紧一边一个扶住阿姨。“阿姨,您别急。”还是温佳燕会安慰人,“薛晶平时没有什么毛病,这就是个突发急性疾病,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安心住两天院就好了。”
“白血病。”薛妈妈无力地说。
“啊?!”李勇险些大叫起来,好在马上意识到不对,立刻住了嘴。
王瑞也是大吃一惊,“白血病?怎么突然就……”
“不知道啊。”薛妈妈说,“医生也不知道啊。昨天半夜地震,我们都睡得迷糊,还是薛晶把我们叫起来的。也不知道他动作怎么那么快,我们才发觉地震,还没震完,他已穿好了衣服,还带了东西,包里装好了应急的饼干和水,还催我们两个往下跑……他那时候还挺好的,才下了楼没一会儿,我们说去旁边小公园开阔的地方,周围没房子……才没走两步,他就说,妈,我身上没力气了……”
薛妈妈呆立了一会儿,“突然一下他就走不动路了,然后站都站不住。我们一开始以为他是吓坏了,或用力过猛了……后来歇了好久,他蹲在地上还是动不了。我们也管不了什么地震了,他爸马上把他背到医院,好在不远,也没几步路。
“进急诊,抽了个血一查,白血球暴增,红血球、血小板都只有正常人的零头……医生说,急性白血病,原因不清楚,可能是……可能是……”
薛妈妈没哭,话却说不下去了。
四个孩子完全没想到会面对这样的情况,一时手足无措,舌头也仿佛打了结。他们陪着薛妈妈默默地站着,过了一会儿,李勇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哦,时间不早了,你们赶紧回家吃饭吧。”薛妈妈回过神来,“你们快回去吧。谢谢你们来看他。快回家吧……你们爸妈肯定还等着……”她又说不下去了,避过头去,朝孩子们摆了摆手,拉开病房门进去了。
“那……我们回去吧……”班长说着话,眼圈已经发红,大家便默默往外走。刘子琦回宾馆,原是跟班长同行,和王瑞他们并不一路。正要分别,王瑞却伸手一拉他,使了个眼神,一面跟班长再见。
刘子琦知道有事,虽不知要做什么,还是跟他们走了另一边。班长走远,见医院大厅空无一人,他这才问:“我们要干什么?”李勇也不知怎么了,只见王瑞面色凝重,肯定有很重要的情况。
“抽血做检查。”王瑞说。
“抽血?我们?”李勇问。
刘子琦已经明白了王瑞的意思,也是心头一颤,“你是担心我们几个都……”
“先做个血常规再说。”王瑞特别怕死,不愿刘子琦把这不吉利的话说下去。
此时连李勇也醒悟过来,山洞里那奇怪的东西在黑暗中泛着诡异的光,他们每个人都毫无遮挡地让那光照了好久。薛晶的急性白血病是不是也与此有关?
九院核物理研究所就位于旁边的城市,辐射泄漏导致各种疾病的小道消息时有耳闻。王瑞从见到洞里那东西就担心过,程凡消失前还跟他在电话里聊过,只是后来连番怪事就把这茬给忘了。直到薛晶突发疾病,他才又想起来。
如果是这样,那他们一个也逃不掉。
孩子们慌忙挂了检验科的号。王瑞和李勇囊中羞涩,还是刘子琦掏的检查费,好在厂医院检查便宜。现在已经五点多,医院马上就要下班,抽血的护士说:“报告单要明天十点之后才拿得到。”他们三个这才各自散去。
晚上回家王瑞才知道,厂里风言风语都在传地震的事,已经有人租房子躲地震了。可要说人心惶惶倒也算不上,像他父母看上去就定心得很,“没事,不怕。”这种情况下,家长见王瑞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也以为是害怕地震,哪会往别处想。父母安慰了他两句,只是话不对版,他只能苦笑。
第二天,因为医院离学校不远,他们本打算尽快去医院一趟,一来再去看望一下薛晶,二来拿化验报告,结果这天先是两节作文课连堂,然后又是英语老师调来两节连堂,强化考试带评讲,一早上连课间去厕所的机会都没找到,更别说溜出学校了。
越这么拖着,他们心里越是七上八下,王瑞更是害怕自己会不会也“突然就没了力气”。
程凡人间蒸发的事情过于离奇,谁也搞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人就消失了。所以谁也不觉得程凡的遭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古怪过了头,反而不怕会发生了。薛晶的这个急病才真让人害怕。王瑞拼命回想当时谁离得更近,被“辐射”照得更久。
最近的当然是程凡,自己呢?好像离得不是很近,但也是正面,毫无遮挡……
他愈发觉得胸闷气短起来,似乎真的浑身无力了。
今天的天气愈发阴沉,暗沉的云在天上压着。跟校园一墙之隔的绵远河水势滔滔,滚滚黄沙一路向下游奔去,伴随着浊浪拍岸的浑厚之声,三人心里更有一种说不清的况味。
虽说有午休时间,但时间太短,而且护士中午也要休息,他们拿不到报告。好不容易挨到下午三点五十放学,三个人飞奔去医院。明明只有十分钟路程,可越是靠近医院,三人却都不约而同地慢下了脚步。走上三楼化验科,取到化验单,薄薄三张纸像是判决书一样,王瑞根本不敢打开看。
还是李勇第一个看了报告:“我的天!”剩下两个脸色将变,就听他又说,“还好啦还好啦,也就白细胞和这什么……巨噬细胞?哦,生物课学过,都是免疫系统的,高一点点,也没多少啦。你们的呢?”
王瑞抢过李勇的报告看了起来:其他指标虽然低,但都在正常范围内,只有白细胞和巨噬细胞过了上限,不过不太严重。他这才稍稍安心,打开了自己的报告。这一看却又有些惊慌,红细胞低到下限值的三分之二,不过其他一切正常。“你呢?”他问刘子琦。
“全都正常,在正常值临界点边上。”刘子琦把自己报告递了过去。
“还好啦。”李勇左瞅右看,比对着三份报告,“比正常值高一点,没有白血病啦。”
这个结果比王瑞担心的要好不少,“确实还好。差不多也就是个感冒发烧的水平。”看到三个人的报告,之前心慌气短、全身无力的感觉也就好了大半。他自嘲道:“至少不会死。”
但这结果并不足以让人完全放心。刘子琦说:“但是我们三个人的血细胞都不正常。应该说,我们四个人的血细胞都不正常。”
“这说明什么呢?”李勇问。
“辐射。”王瑞点头,“我们确实受到了辐射伤害。”
“这个事情,总得告诉薛晶他爸妈吧?”李勇说,“性命攸关的,总不能再瞒着了。”
王瑞看了看刘子琦,正要点头,突然觉得事情又有点不对,“你们……记不记得,当时在洞里的时候,薛晶好像是离那东西最远的?”
两个人想了想,都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好像是。”李勇问,“那又怎么样呢?”
“那样的话,他受到的辐射应该最小啊,”刘子琦明白了王瑞的意思,“为什么是他得了急性白血病,我们反而没多大问题呢?”
一边讨论着,三人一边往薛晶的病房走去。看护薛晶的换成了他爸爸,薛晶正在睡觉。才过了一天,那张原本惨白的脸已经红润了许多。李勇见状精神为之一振,兴高采烈地叫着:“叔叔,薛晶看着好多了呀!”
薛爸爸赶忙嘘声,但薛晶已经被吵醒了。他只得苦笑着迎接三人,“你们又来看薛晶了啊。”
“气色真比昨天好太多了!”李勇激动地说,“没事儿,薛晶你睡觉,好好休息,再多睡一会儿,看样子很快就能康复出院了。”
事情未必这么简单,但薛爸爸听了这话,也露出了喜色,笑道:“这会儿比之前是好多了。刚才又抽了血,医生说,已经比早上的数据好多了。”
“哦!”好消息让大家都很兴奋,“不过医生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如果按这个趋势的话,应该没什么大碍了。”情况好转,薛爸爸也不像昨天薛妈妈那样避着自己孩子说话,“就是医生也搞不清到底是什么引起的,说要好好观察一下。”
他们本来打算把“病因”告诉薛晶的爸妈,但这变化来得太快,竟不知该不该说了。正犹豫着,只见刚醒来的薛晶以目示意。从小一起长大,彼此早有默契,他肯定有什么话想要背着家长说。李勇跟薛爸爸寒暄着,儿子病情有了起色,薛爸爸话也多了,正唠叨:“这事情太奇怪了,他妈都怀疑是不是中邪了。这会儿见有些好转,她就慌里慌张说要去庙里烧香……”
又是神神鬼鬼、烧香拜佛,王瑞素来烦这个,他走到薛晶床头,悄声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说着凑近低头,“我们怀疑是因为遇到辐射,才得了这个病。这样的话我们就不能再保密了,要不要告诉你爸?”
薛晶本来还睡眼惺忪,听了这话立刻连连摆手,又示意他再凑近。王瑞把耳朵凑到薛晶嘴边,这才听他虚弱地说:“一定……一定不能再用……用那个能力了。”
“啊?”王瑞一时没明白。
“那个能力。”薛晶艰难地说,“一定不能再用了。”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然后拉住王瑞的胳膊,压低声音说:“不能再用了,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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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2 08:36: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钥匙
有薛爸爸在,他们也只能说些保重身体的闲话。大约二十分钟后,三人就告别离开了。刚下了一层楼,王瑞就把薛晶的话告诉了另外两位同伴。
话的意思也不难懂,王瑞转念一想,立刻明白了其中缘由。
昨天薛妈妈说刚一地震,他们就被薛晶叫醒了。“也不知道他怎么那么快”,父母二人还没穿好衣服,薛晶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喊着快出门躲地震。薛晶行动向来敏捷,但再快也不能这么个快法。
只有一种可能,情急之时,他肯定用了自己的能力——分身。
然后出门没两分钟,他就“急性白血病”发作。
辐射伤害不是发生在当时的洞里,而是发生在这个能力启动的时候。
听着王瑞的分析,李勇却觉得不对:“那昨天我也用了,救你的时候。”他又指着刘子琦,“昨天他也用了,开黄奶奶家门的时候。怎么我们都没出事儿呢?”
“所以我们血细胞也下降了。”刘子琦说,“而且,我们用的没有薛晶那么多。他晚上在我那里试了,然后半夜又用了。”
“而且,”王瑞补充,“他的能力很厉害,说不定消耗也比你们大。”
李勇觉得也有道理,“这个能力会在我们体内产生辐射吗?”他不由害怕起来,辐射谁不怕呢?
“不太清楚。”王瑞说,“但从薛晶这个病来看,很有可能。这个事情越来越麻烦了。”他看着两人,“我觉得应该去接受正式的检查,把这个事情向家长和老师坦白。”
刘子琦立刻制止道:“你忘了之前我们已经给老师说过了?什么结果?他们找了精神病大夫来审问我们,最后说我们是集体癔症。黄阿婆也说了,大人是不会相信这个的。”
“但那时候我们和他们都不知道有辐射啊。”王瑞说,“现在有辐射了。有辐射就不一样了。”
“你这么胆小啊。”刘子琦说。
王瑞脸一红,“这跟胆小有什么关系?有辐射,有辐射就有证据了啊。”
“你确定是辐射?”刘子琦说,“我们现在只知道我们血细胞不正常,像是受了辐射,并不能确定。就算是的话,他们能探测到吗?只要一把事情说出来,他们一定会把我们关起来研究,你还能想办法找程凡吗?”
刘子琦一面反驳,一面把心里的秘密藏得更深。如果把事情说出来,多半会牵涉到父亲,他也不知道那里面的事情说不说得清,甚至不知道自己父亲是不是一个好人。万一就像《X档案》里那样,刘佩其实是掩盖秘密的政府特工呢?说不定程凡消失,大家完全忘记这个人的背后,就是自己父亲给大家洗脑呢?
“辐射……探测辐射……”王瑞皱着眉头,“能杀伤细胞的是电离辐射。电离辐射分为几种,一般常见的是α、β、γ三种。β辐射穿透性很弱,杀伤能力有限;α辐射和γ辐射穿透性强,一般伤害人体就这两种,要检测这两种辐射,用简单的盖格计数器就可以了……”
正说着,突然一阵莫名心惊。怪了,这些东西自己是从哪里知道的?自己虽然书看得多,但却不记得什么时候读过相关的东西。刚才听刘子琦问,自己要驳倒他,这些知识竟然就在脑子里悠悠浮现了出来。一觉得不对,话便停住了。
李勇习惯了他什么都懂,倒不见怪,刘子琦却有些惊讶,随口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王瑞没法回答,心里有些慌乱,连忙回避掉这个话题,“我记得物理实验室有盖格计数器,我们要不去……偷偷拿来试试?如果盖格计数器测不到辐射,那我们就还是没有证据。如果能测到,我们还是把事情告诉老师家长吧。要不然我们一个个得了白血病,那就更谈不上找程凡了。”
李勇在旁边点头。这话挑不出什么毛病,刘子琦也只好同意,“所以,在那之前,我们都不能用那个……嗯,能力。对吧?”他看着自己的左手,旁边的李勇叹了口气。刘子琦突然意识到一个逻辑漏洞,“对了,我们的血细胞不对就算了,你为什么血细胞也不对?”使用能力会带来辐射伤害,王瑞也血细胞异常,那他用了什么能力?
“我……”这一问,王瑞自己也困惑了,“我不知道。”
“是不是做梦?”李勇问。王瑞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像有那么点道理,但又说不明白。
这些天来,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蛛网一样层层罗织在他们头上,越来越多大大小小的线头涌现出来,仿佛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快要掩不住了,不断露出只鳞半爪。程凡的人间蒸发,好像正是恐怖大王猛地抓住了他的脚,把他拖进了这个世界照不到的阴影里。
真不该去那个山上。现在这是所有人的共识。一切的问题都是从上山开始的,引出了那个……“恐怖大王”,程凡消失。之后他们本以为得到了某种超能力,想要借助那种力量做点什么,但现在才知道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超能力,那是一种毒。
“我们是被盯上了。”想到这里,王瑞拿定了主意,“我们现在想办法去物理实验室拿盖格计数器。如果确实有辐射的话,我们就去给老师说。就这样,没问题吧?”
不见另外两人反驳,王瑞率先转头往学校走去。
“盖格计数器,学校的物理实验楼里就有。”王瑞见过,是一个不到三十厘米的、不大不小的老式家伙,“但那东西是锁着的,跟其他物件一起存放在器材室里。” 实验器材室在学校实验楼里,那楼只用来做实验,平时很少有人去。
“要‘借’,当然要开器材室。”王瑞想,钥匙谁有呢?
一面想,他不自觉就转头望向刘子琦,他就在自己的右侧,回头就能看见他的那只左手。
“本来可以不用钥匙的。”李勇也是一样的心思,“唉……你们真觉得会得白血病吗?没那么吓人吧?”
“不要拿别人的命开玩笑。”王瑞说,“有没有那么吓人,你看看薛晶去。我可不想明天再进医院一个。”
这话倒让刘子琦心头一跳,自己如果进医院了,爸爸会不会……
正乱想,李勇在一边悻悻地耸肩道:“不至于吧?”王瑞知道完全说服他也难,便不搭理,自顾自地说:“钥匙应该是在……嗯,实验员手里肯定有一把,不知道门卫和物理老师有没有。”他努力回忆进物理教研室的所见,“教研室门口有一个钉板,上面好像挂着钥匙,不知道有没有器材室的。”
说是“借”,实际是偷。三人哪有偷东西的经验,往学校走的路上,比着香港警匪片的场景商量如何得手。王瑞熟悉办公室,负责进去“借”,刘子琦在外面望风,李勇在楼梯口“接应”。但“接应”具体该做什么,谁也说不清,反正就在楼梯口观望着,等其余两人出来。
这天倒也奇怪,平日下午放学后老师没有教学任务,一般都守在自己办公桌前,做教案,批作业,甚至聊天。哪知三人贼眉鼠眼摸进物理教研室,里面竟一个人都没有,都不知去了哪里。
404中学是子弟校,学校不大,老师便也不多,但好歹也有七八位物理老师,怎么一个都不见?这也太幸运了。李勇突然觉得,自己最近似乎总在不可思议的地方出奇的幸运。他记起厂后门保安室的那条狼狗。幸运得有点……
可现在做贼心虚,他来不及多想。王瑞在门口挂钥匙的钉板上找了半分钟,果然看到一把牛头钥匙,贴着的白胶条上写着“物理器材”四个字。
得手后,王瑞赶紧逃出办公室,按约定学影视剧里发出一声鸟叫。这怪叫引起走廊对面拖地的高中值日生的注意,听到声音的刘子琦忙跟王瑞一路朝楼下跑。三人会合,除了这声怪叫也没出什么纰漏,便一同下了教学楼,往操场另一边的实验楼去了。
时值下午五点,高中部也放了学,操场上打闹和值日打扫的学生不少,水泥地上一片尘土飞扬。操场对面的一座五层楼上立着“科学宫”三个大字,那便是实验楼。
楼新修不到五年,比教学楼新不少,墙上贴满近年喜用的白蓝双色瓷砖,配上每层拉通的明亮玻璃窗,显得通透鲜亮。走进去,才看到“科学宫”三个大字下有署名,是一位刘姓将军所题。这让刘子琦略有些奇怪,这么小的一所中学,竟然能跟将军扯上关系?这一想,他反倒更加不安了。
物理实验室在二楼,器材室在实验室旁边,两个房间的内部由一扇门连通。走廊刚被值日生精心打扫过,还有些水痕,他们踩上去不免留下脚印,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轮值班级的每周卫生评比。
见左右无人,王瑞用钥匙开了门,三个人钻进了器材室。李勇随手刚想开灯,王瑞立马把开关护住,低声叫道:“喂!动动脑子!想什么呢!”
李勇随即知道自己犯蠢,却开脱道:“知道啦。没想到嘛,吼什么呀。”
王瑞只得叹口气,嘱咐道:“小心点。”
阴天,室内采光不太好,器材室密密麻麻地排着许多货架,层层架子上堆满了东西,光线自然就更差了。王瑞虽然知道东西是什么样子,但从未来过这房间,更不知道器材如何收纳。望着这茫茫一屋的东西,真如大海捞针一样,三个人只得一通乱翻。
他们才上初二,物理没学太久,实验课也上得少之又少。这一翻,却看见琳琅满目各种物件——滑轨滑轮、重力摆、弹性碰撞的银色球组、强磁铁和铁粉、光学透镜组、电学马达导线变阻器……认识的不认识的,比家里专门买来的玩具要好玩百倍。
一个动量守恒的牛顿摆让李勇甩了起来,传来啪……啪……反复不断的撞击声。
“别玩了。”王瑞一把给他按停,“正事儿要紧。”
接着,三个人一面埋怨“真难找啊……”,一面还是忍不住摆弄了几下这些平时不让自己碰的各式器材,偷玩那些不可多得的玩具。
翻箱倒柜足足找了一刻钟,王瑞见这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些担心回头怎么收拾。这时又听见牛顿摆碰撞的声音传来,便有些心烦,恼道:“大哥,别玩儿了好吧?盖格计数器,找到没有啊?”
却听李勇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不是我啊。”王瑞一愣,只听刘子琦在远处兴奋地说:“是不是这个?快来看看?”他闻声一喜,又随之一愣,谁动的那牛顿摆呢,都不在它旁边,它怎么动起来的?
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众人就觉一阵头晕,那牛顿摆上悬球的碰撞声就乱了起来。身边密密麻麻的高架嗡嗡乱响,王瑞抬头看去,只见天花板上的灯左摇右摆,越摆越大,高架上凌乱如麻的东西抖动着,正四散奔逃寻找自由。说来荒唐,四面八方架子上的东西竟像是认准了他似的,摇摇摆摆径直朝他头顶砸来。
“地震!”李勇反应过来,一声高叫。王瑞要躲已经来不及了,伸手想要拦住这些东西,但没有三头六臂,要拦住最顶上的也不够高。
“完蛋。”王瑞脑子里一乱。情急中身体没法反应,脑子却乱转起来:不太对吧?难道是撞了什么邪?昨天就差点被掉下来的窗玻璃砸碎脑袋,还是被李勇救的,果然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吗?
最顶上的是氖气激光仪,有几十斤重,机器摇过架顶,正朝他的天灵盖上砸下来。王瑞仰头看得清清楚楚,仿佛生命最后一刻的慢镜头,这东西从两米多的地方掉下来,要打在头上的话,大罗神仙也救不了。脑子虽然在转,但双手已来不及反应护头,他只能睁着眼睛等死。
绝望之际,他仿佛察觉有道冲击波从房间角落传来。像极了纪录片里核武器爆炸的画面,一道球形波纹瞬间从角落那边扩散开。一堆器材本来正乱跳着,兴高采烈地将自己的重力势能转化为动能,朝地板飞奔,但这道光波无声无息地穿过了这堆东西,王瑞只觉得自己死前最后一刻产生了幻觉,好像电影蒙太奇一样,伴着那道波,眼前的一切都被拉出了一条界线来。界线的这边,所有东西都摇晃着,纷纷下落;界线的那头,所有东西都安静地守在原地,什么也没发生。
如果不是濒死的肾上腺素涌动,他的肉眼原本看不到这些。那道波极速扩展着,淹没了自己。头顶上,距离自己不足半尺的铁皮块突然消失,回到了置物架顶上,纹丝未动。
地震好像从未发生过。
不对,应该是,本来就没有发生过,从未在这个世界真正发生过——只有一瞬间的错误记忆闪现,然后就被抹掉了。
“怎么回事?”刘子琦已被惊呆,不知所措地走过来,手上拿着一个粗笨原始的设备,正是盖格计数器。“地震,又地震了吗?可是……可是……”他语无伦次。
王瑞大概明白了过来,马上抓过盖格计数器朝之前震荡波激发的原点跑去。李勇惊魂未定地站在那里,盯着自己的手,见王瑞过来,他才抬头道:“刚才,我……我……”
王瑞觉得自己好像有那么一点头绪了。但这点头绪到底是什么,要变成可解释的语言时,却好像颅内所有脑细胞都在尖叫:“什么东西!这不科学!”脑子一片空白,说不出具体的意思来。
他拨弄了一会儿盖格计数器,想起了怎么启动,立刻把它打开,把探测管往李勇手上贴去。
他以为一定会噼里啪啦乱响起来,说不定仪表盘还会爆表,打到量程外去。
很安静。封装等离子气体的管子偶尔发出一点电扰杂音,黑暗的器材室里除了三人吓坏了的心跳和紧张的呼吸,只有这古怪的电扰杂音一直响着。
“嘶……嘶……”
王瑞不敢相信,把李勇全身都扫了个遍,可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不可能。”他脱口而出,又把自己扫了一遍,尤其对着自己的头顶,仔仔细细地探了一圈。然后是刘子琦,王瑞抓着刘子琦的左手也依样过了一遍,然后是全身。除了晃动带来的指针摆动外,电平几乎没有任何数据。
想错了吗?他傻傻地望着李勇,李勇还没回过神来,目光呆滞地看着自己双手。刘子琦一脸的不可思议,“刚才是地震了吧?把东西都震下来了吧?我亲眼看见了啊!”王瑞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觉得完全乱了。没有辐射吗?怎么会没有辐射呢?
这时,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在体内发生的β辐射会直接被细胞吸收,自由电子没有那么大的穿透性。
“谁?!”王瑞吓得大叫,“谁!谁在说话?”
本就失魂落魄的两个人诧异地望向他,正要开口,那扇连接物理实验室的门却突然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
本来屋里黑,外面亮,三人要能及时反应,躲进置物架等隐秘角落还是来得及的。但三人刚经历了匪夷所思之事,正满腹心事,竟没人能察觉。只听门口传来一声:“什么人?”
说着,啪一声,灯亮了。三人这才看清来人,是教他们物理课的谭老师。
谭老师见这三人也是一愣。“怎么是你们几个?”说着环顾了一下四周,“你们三个在器材室里干什么?”
王瑞原本是做过预案的,如果被人撞破,他就扯谎说是物理老师叫他来找东西。王瑞也是学校风云人物,很多老师见他都眼熟,一般不会怀疑。但撞见谭老师,这谎话自然扯不下去了。一惊之下,蠢话脱口而出:“谭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问得谭老师反笑起来,“什么话?我不该在这里又该在哪里?”
这时,另一位老师从谭老师身后走了出来:“是小偷吗?”王瑞见他眼熟,知道是高中部的物理老师,但不知道姓名。
前些天,实验楼的电脑室里有十几台机器被撬了机箱,偷了内存,两位老师在实验室里听见隔壁窸窣作响,便以为有贼。谭老师迟疑了一下说:“是我班上的学生。你们几个到底进来干什么?”
三人心中正乱,王瑞勉强答道:“我们……就是……”他扫了一眼屋外,想起了过道里的水痕,这给他提了醒,“我们打扫卫生完了,看到器材室门没关,就……跑进来看看……”
谭老师可不知道学校值日是怎么安排的。
孩子的好奇心再正常不过。王瑞指望李勇和刘子琦能接茬圆一下,但两个人哪有心思顾这个,被他推了一把,李勇只是:“嗯,啊。”一边搭着话,一边愣愣地点头。
谭老师看向身边的同事,“谢老师,刚才你没关门吗?”
谢老师不以为意地回答:“刚才是我最后出来的吗?我不记得了。”
谭老师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对三人说:“器材室没关你们就随便进吗?还拿东西玩了吧?”刘子琦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盖格计数器藏在背后,悄声无息地把它塞回了架子里。
“弄坏了谁来赔啊?”谭老师说道,她本就也没好脾气,“唉。算了算了,你们也别动了。回头让实验员收拾检查一下。出来出来。”
三人心中惴惴不安,只想赶紧溜走,但也不敢从后门出去,都低着头,跟着两位老师从侧门拐回物理实验室。
物理实验室里不知为何没开灯,一片漆黑。若是开灯,他们之前也会发觉隔壁有人。讲台正中央架着一堆东西,一头是一个偌大的铁盒子,其他两个人倒无所谓,王瑞一见却吓得一哆嗦:一台氖气红激光发生器,就是刚才差点要了自己命的玩意儿。当然,讲台上的是另一台。
谭老师本就觉得古怪,一直注意着他们三人,此刻见王瑞不对,便问道:“你怎么了?看到什么了还哆嗦一下?”
“没什么。”王瑞知道自己失态,为转移注意力忙掩饰道,“没什么。谭老师,你们这黑灯瞎火地是在准备什么实验吗?”
小谭老师还没开口,旁边高中部的谢老师说了话:“你们谭老师在帮我准备示范教学呢。这个叫双缝干涉实验,你们不懂吧?要拿来做校际教学示范交流,你们老师帮我准备呢。唉,毕竟你们谭老师是清华毕业的,跟我们这种市里师范毕业的不一样嘛。张校长还发话了,让我跟她取长补短,开拓一下视野,适应一下素质教育的新时代要求,好培养你们当新时代的接班人。你们说咱们校长想法多优秀啊。”
这阴阳怪气的话听得王瑞一愣,话里的不满连孩子都能听得出来。校际教学示范交流要请其他学校老师来参观评讲,张校长显然是希望搞得完美无缺,哪知道让一个小年轻来帮老教师“取长补短”得罪了这位谢老师,显然是一肚子不满。王瑞见谭老师脸色愈发难看,也不敢说话。
正想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却见刘子琦问:“双缝干涉?杨氏双缝干涉实验?”说着话,他便站住了,望向大讲台上架起来的那一堆东西。一个红光激光发生器,中间两个竖立的挡板,后面是一块白色幕布。光学实验要关灯,这就是实验室漆黑的原因。
“嗯?”谢老师听他这话也是一愣,“怎么?你知道双缝干涉实验?”便也停住了,对谭老师笑道:“谭老师可以啊,初二就给学生讲了双缝干涉了?”他这时候认出了王瑞,“哦,你就是那个拿物理竞赛省一等奖的同学吧?不是说奥赛培训不提倡提前教学超纲内容吗?教育部是这样明文规定的吧?”
谭老师从未给他们讲过这些东西。其实她心早不在此,自从过完年就一直在跑调动的事情,别说奥赛培训,就连给学生上课都有些心不在焉。张校长让她来帮谢老师搞这个实验教学准备,说什么:“不用局限于课堂内容,最好能帮谢老师准备一些能燃起学生科学兴趣的知识点、段子啊……”她更是不情不愿。谢老师有一句没一句地挤兑自己,她也一直忍着,“我没有讲过。再说了,奥赛也不考这些东西。他们大概是自己从哪儿看的吧。”
谢老师转头问刘子琦:“你听过双缝干涉实验是吧?是光听过名字,还是真知道双缝干涉是什么?”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挑衅,王瑞知道不管说什么都不好,便悄悄从后面伸手一拉刘子琦,意思是别接话,搪塞两句赶紧离开,咱们还有正经事情要做。
可他哪里知道刘子琦的想法。
自打“捞”出那张纸条,刘子琦就一直千方百计想搞清楚上面写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那个年代网络尚不普及,找什么都不易,初中生想找点平时接触不到的东西难如登天。刘子琦还好点,至少有关键词可寻,但找到的东西实在很有限。
“杨氏双缝干涉”是几个关键词之一。但却也只找到高中物理书上的一点内容。那点内容跟他遇到的怪事看上去没有一点关系。难道是自己找错了?或是理解得不对?他一直想找懂的人请教一番。
刘子琦并未理会王瑞的拉扯,自顾自说道:“我是自己从书上看的双缝干涉,没有老师讲,我也不知道自己看的对不对。我说一下自己的理解,不明白的老师您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谢老师见他这直梗梗望着自己的模样,心中一惊,暗想:什么意思,这个初中生这是要来考考我了?双缝干涉在高中也是很靠后的内容,他倒不信初中生会自己看书去研究,大约是自己说话有些过分了,谭老师教出来的“好学生”想给老师找找场子。
“行啊。”他说,指着布置得差不多、但还没调试好的实验教具,“你说,我就着实验听你的,看你说的对不对。可以吧,谭老师?”
谭老师没说话,惊讶地看着这三个学生。
第二十章 双缝
561703404厂文化宫。
文化宫离中学很近,五分钟的路程。就在王瑞三人陷在物理实验室时,厂职工合唱队站上了舞台,一片喧闹。
合唱队在前几天的德阳市劳动节国企歌咏比赛中得了第一,要代表本市国企和政府单位去参加省里的比赛,厂工会专门组织合唱队下午脱产排练一小时。队员都是404的普通工人,乐得享受公派休息时间。经历了地震,从各个分厂集合起来的合唱队队员自然聒噪非常,各路小道消息疯传。
指导老师用指挥棒敲了敲指挥台的桌面,四下这才终于安静下来,大家挺胸抬头,显出新时代工人的气势来。老师满意地点头,打了打拍子,“起。”
文化宫一片空旷,《爱我中华》的伴奏回荡在无人落座的剧场。
老师示意(女声部起):爱我中华
朝另一边挥手(男声部起):赛罗赛罗赛罗赛罗赛罗赛罗
双手(一起):
五十六个民族
五十六枝花
五十六族兄弟姐妹是一家
五十六种语言汇成一句话
爱我中……
音乐突然被掐断了,老师挥着指挥棒用力抽打台面,发出令人烦躁的噪音。“干什么?昨天都没睡觉吗?瞎唱些什么?词都忘光了?”
合唱团的团员有些犯愣。老师伸手一指前排第一男领唱,“你,第一句。”
“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枝……”老师的指挥棒马上就啪啪啪敲起来,“搞什么啊!第一句,词是什么?”
“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枝花啊。”
“昨天都没睡觉是吧?”老师大怒,“五十六个星座,五十六枝花!哪里来的五十六个民族?怎么上一周排练还好好的,这周连词都给忘了?地震这么厉害吗?把你们的脑子都震坏了?!”
下面一片叽叽喳喳,“五十六个星座?不是五十六个民族吗?”“哪里来的五十六个星座?五十六个星座什么意思?”“就是啊……”一位年纪比较大的队员叫道:“你记错了,老师,爱我中华爱我中华,中国是五十六个民族啊,又不是小孩儿看的《圣斗士》,哪来的五十六个星座哦。五十六个星座是啥意思哦?”
“就是,就是。叶老师是不是天天陪儿子看《圣斗士》动画片看多了?”
“你还别说,人家日本做的动画还真有点好看,哈哈哈哈……”
叶老师脸上一阵发青,难道是自己记错了?也是,《爱我中华》,五十六个民族,跟星座有什么关系?他一阵心慌,翻开歌谱:
爱我中华
赛罗赛罗赛罗赛罗赛罗赛罗
五十六个星座,五十六枝花
五十六种语言汇成一句话
爱我中华
爱我中华
爱我中华
嗨罗嗨罗嗨
嗨罗嗨罗嗨
嗨罗嗨罗嗨
爱我中华
五十六个星座,五十六枝花
五十六族兄弟姐妹是一家
爱我中华,健儿奋起步伐
爱我中华,建设我们的国家
爱我中华,中华雄姿英发
爱我中华
没错,叶老师定了心,又敲了敲台子。“自己看歌谱!没带的过来拿。哪有五十六个民族这个词儿,全歌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过五十六个民族!”
队员们当然不信,嘻嘻哈哈地翻开歌谱。可从头看到尾,从尾看到头,“五十六个民族”一次也没有出现过。最接近的只有“五十六族兄弟姐妹是一家”。一时间,迷惑的声浪从四处传来。
排练了这么久,怎么一下所有人都记错词儿了呢?叶老师气得胸闷。
不过 “五十六个星座”,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从实验楼传来的震波的尾峰将404文化宫一扫而过,无声无息地去了。
当合唱队为歌词的小事疑惑时,刘子琦正死死盯着讲台上的实验器材。中间是两块不透明挡板,第一块挡板上有一条窄缝,第二块挡板上有两条平行窄缝。缝很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这就是双缝干涉的“双缝”了。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示意图以外的实物,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谢老师一面调整着器材的轨迹,一面干笑道:“来,让我听听谭老师的高徒怎么讲解双缝实验,说不定也能‘取长补短’呢。”这话说得有失老师的身份了,但他实在是气不过。教了快二十年的书,校长叫他跟一个刚毕业的丫头片子“取长补短”。小丫头片子不就上了个清华吗?当年考师专未必就比现在的清华容易。
刘子琦顾不得老师间的恩怨,朗朗开口道:“根据我看书的理解,双缝干涉,是证明光具有一种叫‘波粒二象性’特性的实验。”
谢老师点头,却望向谭老师说:“初二能说出‘波粒二象性’就不容易。但光知道词没用,我以前班上有个学生说自己会微积分,真一问,连什么是连续、什么是可导都说不出来。”说罢才又看着刘子琦,“我问你,‘波粒二象性’这个词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不是很清楚。”谢老师刚要笑,只听刘子琦接着说,“我看书上说,是微观的基本粒子——比如光子、电子——它们具有粒子的特性,就像一个一个小球那样是独立一颗一颗的,但同时又具有波的特性。所以光既是粒子,又是光波。书上是这么说的,但我不是特别懂。”
“你不是特别懂……”谢老师闻言仔细看了他两眼,“懂不懂的,至少没背错。双缝干涉是证明波粒二象性的,可怎么证明的呢?”
李勇偷偷拉住王瑞,把声音压得极低,“这是干什么啊?我们快走啊。”王瑞这时隐隐察觉刘子琦自有用意,便悄悄按住李勇的手腕,让他少安毋躁。一旁的谭老师则古怪地看着谢老师和刘子琦,若有所思。
“我就是没懂这个。我看书上说,双缝干涉是用一束相干性好的平行光束——最好是激光,”他指了指激光发射器,“用它照射一块有平行双缝的挡板,对吧?”说着又指了指中间的挡板,“缝的宽度要接近或者小于光波的长度。所以用波长比较长的红色激光发射器,这样缝的宽度才容易接近,对吧?然后当平行激光束通过缝隙,射到后面屏幕上,就有两种可能,对吧?”他指着最后的幕布挡板,“第一,如果光不是波,就应该生成两个单缝的图案,就等于两个单缝图案相加,对吧?第二,如果光是波,那么通过平行双缝以后,它就会从两个缝的位置发生干涉,形成两个干涉波。这两个干涉波纹在后面的屏幕上叠加,就会因为相位差的缘故,形成明暗相间的条纹,对吧?”
刘子琦一口一个“就是没懂”,一口一个“我看书上说”,又不断“对吧对吧”,但语速却越来越快。谢老师越听越心惊,短短一段话里涉及好些概念,可他说得丝毫不差。实验里用红色激光的几个原因、波衍射发生的条件、干涉条件,都说得一点不错。自己班上正式学过的学生有几个能说得这么清楚?至少有一大半是做不到的。谭老师也困惑不已,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我看你挺懂的,”谢老师收敛了笑容,冷言道,“这还哪里不懂?”
“可我不明白,这个实验不是只证明了光的波动性吗?跟波粒二象性有什么关系?不是说……双缝干涉跟什么学院派解释……”刘子琦的声音突然小了,偷瞄了王瑞李勇他们一眼,“什么波函数状态,量子既在这里又同时在那里……”
李勇还没什么反应,王瑞愣了半秒,眼睛都瞪圆了。既在这里,又同时在那里?
可现在不是他发问的时候,只听谢老师道:“你这是在问我吗?”
“啊?”刘子琦一时有点不太明白,“问您也行,问谭老师也行啊。”他没明白,谢老师的“问”是“考问”的“问”,不是“询问”的问。
“谭老师当然是懂的,那还是问我好了。”谢老师冷哼一声,“你前面看的都没错,记的和理解的也都很好,但是你搞错了一件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调试实验设备,然后打开了激光器的电源。红色激光从激发口射出,却没看到电影里那种从空中穿过的光柱。一个浑圆红斑亮在前面的单缝挡板上,其后的双缝挡板上则是一片淡淡的光。在挡板后面的不远处,幕布上显出模模糊糊的两个交叠环形光斑。设备还没调试到最佳状态,双缝干涉实验最不好调,经常折腾个把钟头也没落下好结果,这已经算是不错的了。最后,谢老师又稍微拨弄了一下几个物件的相隔距离,幕布上的条纹这才明显起来。
两个环形衍射条纹交叠成了明暗相间的格子,有点像马戏表演中催眠的圈。
“双缝干涉实验的确是证明量子力学很多基本概念的基石。费曼说通过双缝实验可以看到量子世界的奥秘,包含了量子力学的核心思想,不管是波粒二象性,还是哥本哈根学派的波函数坍缩解释,甚至是态叠加,都可以通过双缝实验来证明。谭老师,我说的对吧?”
谭老师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又忍住了。谢老师一心想要趁机证明自己虽不是名牌大学毕业,但潜心教学二十年懂的可不比什么清华北大的少,便干脆尽心卖弄起自己的本事来:
“但问题是这样,这位同学看的这个实验呢,只是高中物理课本上的。历史上,这个实验最早是在1801年由托马斯•杨完成的。你刚才说,怎么看这个实验都只是证明了光的波动性,跟波粒二象性没关系。你说得对,说明你确实懂了。”稍顿,又不甘心地补充道,“不管是听别人讲懂的,还是自己看书懂的,反正是懂了。1801年这个实验完成时,就是为了证明光的波动性,跟波粒二象性没有任何关系。1801年爱因斯坦都没出生,哪来什么波粒二象性?
“这些不是课本里的内容,我虽然不是正经的物理高才生,但既然当老师,还是可以勉强说两句。最初经典力学上的双缝干涉跟量子理论没有关系,但后来德布罗意提出物质波的概念,认为一切物质都有波粒二象性,那么不光光子是波,能发生双缝干涉,其他基本粒子也都是波。既然都是波,光子会发生双缝干涉,那其他粒子,比如电子在理论上也会发生双缝干涉……对吧?”谢老师被刘子琦刚才那一连串“对吧”弄得心烦,这时也学来回敬。但这里概念太多,他并不指望初中生能听懂,而是说给谭老师听。
“所以后来,双缝干涉就衍生出了后续的量子力学层面的实验设计,这才跟你刚才说的‘波粒二象性’有了关系。实验发射电子束,我们都知道,电子是一种基本粒子,最小单位是一个电子,带一个负电荷。密立根的油滴实验确认了电荷有最小基本单位,证明了电子作为独立粒子的存在,这也是高中电学内容,你也知道吧?”
李勇早就云山雾绕,哪里还管他们在说什么。王瑞在一边点头,心里却被那句突然出现的“在体内发生的β辐射会直接被细胞吸收,自由电子没有那么大的穿透性”所占据。不由一股寒意袭来,身子一哆嗦。刘子琦却没什么反应。
“不愧拿过奥赛一等奖。”谢老师这话不知算褒算贬,“用电子束代替了光,也通过双缝——我们实验用的这种双缝就不行了,需要能让电子发生衍射的超细孔径的双缝,然后显示屏幕上测到了电子束的波纹,也是明暗相间的干涉波纹。这就证明了,电子这类基本粒子也是波,就叫波粒二象性。明白了吗?”
刘子琦沉默了一会儿,虽然话里的意思自己没有不明白的,但仍然没有回答自己真正的疑问。为什么父亲的纸片上提到双缝实验,双缝实验也许藏着跟那东西本质有关的秘密?他查资料的时候看到了“同时既在这里又在那里”之类的描述,自然想到了薛晶的情况。现在薛晶病重,情况不明,所以他才想到从双缝实验这里能弄懂些什么。听了半天,确实收获了一些自己查不到的东西,但并没有跟自己未知的部分关联上。刘子琦总觉得还是少了些什么,想要再问,却不知从何问起,不由露出一副不甘心的模样。
谭老师任由着谢老师自说自话地为难自己的学生,一直冷眼旁观不发一言。这时候见刘子琦欲言又止,突然开口道:“你们三个,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他们被谭老师看破了什么。有当然是有,但刘子琦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一时愣住。谢老师不知她这话什么意思,也有些吃惊。谭老师等了片刻,不见人说话,于是说道:“谢老师把双缝干涉讲得很清楚了,我没什么经验,讲不了这么好。不过有一些课堂外的小知识,我可以补充一下。”她目光扫过王瑞、刘子琦、李勇,若有
所思。
“量子力学的秘密,都在双缝干涉实验里。刚才谢老师说了电子束的双缝干涉实验,证明了基本粒子的波粒二象性。前些年,这个实验在国外完成了进一步的延伸,也是用电子,但不是电子束,而是用单电子。”
单电子三个字一出,刘子琦心中又是突突一跳。从父亲那里偷来的纸条上有“单电子假说”几个字,莫非有关系?他竖起了耳朵。听谭老师接着讲:
“以前的老设备是发射电子束进行双缝干涉,一束电子束里面是有很多电子的。所以干涉条纹被认为是同一时间里通过一条缝的一部分电子,和通过另一条缝的另一部分电子之间发生的干涉。”她说话间指了指挡板间的两条缝,“这个能明白吧?”
王瑞和刘子琦齐齐点头,李勇早已心不在焉,自然是没有反应。
“新的实验设备变成了每次发出一个单独的电子,这个单电子朝这样的双缝挡板射过去,会发生什么?”她没有理会谢老师,只问自己的三个学生,他们显然不知道怎么回答。谢老师并不知道这后面的新衍生实验,也不知道原来已经有设备能每次发出一个单独电子了,听谭老师说到便有些失落,至少在这方面,自己还是有不如人的地方。他知道初中生是没法回答的,自己就接了过来,“电子具有明显的量子特性,波动性明显,单独一个电子穿过窄缝就会有明显的衍射特征,对吗?”
“单独电子……”王瑞终于插嘴问,“怎么表现波的衍射特征呢?”
“非常好的问题。”谢老师答道,看了一眼谭老师,“一个电子穿过缝发生衍射很难看出来,因为最后打在幕布上的就只有一个点。但从统计概率上却可以表现出来,每次一个电子在后面屏幕留下一个点,电子最后留下的轨迹多了,很多点在一起形成图案,就能显出衍射样式特征了。这在统计上就证明了它的波的性质。”
“谢老师说得很好。”谭老师继续讲解,“那这么一个单电子发射装置进行的双缝实验,每次发射一个电子,在连续发射很多个电子之后,最后屏幕上累计下来的统计轨迹,还是类似我们现在看到的明暗相间的干涉图案吗?”
这问题让谢老师愣住了。刘子琦一边努力跟上,一边低声喃喃自语帮助思考,手指也紧张地揉搓着,“每次一个电子,这个电子经过双缝挡板……只能经过一个缝。那只能通过一个缝发生衍射。另外一个缝没有电子穿过,也就没有衍射波。这样的话,电子就没有东西跟它干涉了。这样的话……其实就是两个单缝衍射实验叠加在一起,没有干涉发生……”
他略微思索了一会儿,“所以,这样的实验结果,应该是没有明暗相间的干涉图案,谭老师,我说的对吗?”
谭老师听他这一席话吃了一惊,且不说这些概念都是靠他自学理解和掌握的,光是初中生能有这么清楚的思维,这能力就非常惊人。她这时想起了这孩子是转学过来的,父亲是外调专家。谭老师正要说话,却听见另一边王瑞抢先道:“不对,不是这样。”
王瑞低着头,没有看任何人。“不是这样,结果还是会出现干涉图案。虽然是每次一个电子,但最后还是会出现干涉。”这回答惊得谭老师一震。连谢老师都不是很明白,这真的到了他也赶不上的领域,只好有些不服气地望向谭老师,似乎等着看她的笑话。
“不可能!”刘子琦争辩道,“每次一个电子,只能通过一个缝,另一个缝就没有电子发生衍射了。没有另一个电子跟它干涉,怎么可能还有干涉图案呢?”
王瑞说出了一句连自己也不明白的话:“它自己会跟自己干涉。”他浑身发抖,因为这时候他已经清楚明白地知道,这句话不是来自大脑,而是从什么地方飘进来的。那些本不应该知道的东西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浮现出来,他完全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了?”李勇和刘子琦都察觉他不对劲,悄声问。
他也不回答,而是昂起头问道:“谭老师,我说的没错吧?一个电子通过双缝的时候,它会自己跟自己发生干涉,就像同时通过两条缝一样。”
刘子琦皱眉不解其意,连谢老师都有些含糊,谭老师却已经在点头,“你说得对,这个实验最后还是出现了干涉条纹。王瑞,我问你,一个电子,怎么能同时通过两条缝?一只老虎怎么同时跳过两个火圈?原因呢?”
一只老虎怎么同时跳过两个火圈?这完全超过了人类能用正常思维理解的范围。别说李勇,刘子琦和谢老师都彻底蒙了,想不下去了。
“态……态叠加。”王瑞答道,这三个字就像自己长了腿,从他的嘴溜了出来,“量子波函数的多个状态呈概率叠加,穿过两条缝的两种态同时存在,电子以态叠加的方式自己和自己发生了干涉。”文字从他嘴里一个一个蹦了出来,但他真的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这些话就像从别人嘴里听到的一样,他只明白一点,自己的声音让他感到莫大的恐惧。王瑞嘴里说出来的内容自己绝没在任何地方学过,没有在任何地方看过,只是当这个题目在眼前出现的时候,这些知识就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也许这才是他接触了那个东西后得到的力量。
如果是那样的话,测不到的辐射就正在摧毁他的身体。
王瑞不知道这二者哪个更可怕。
谭老师也察觉到这几个孩子情况不对,正想问话,王瑞突然脸色一变,猛地拉过旁边的李勇和刘子琦,匆忙叫道:“对不起!谭老师,谢老师,我们有急事!必须要走了!”
说话间头也不回,王瑞像是强架着李勇他们往外跑,老师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三个孩子转眼就不见了。
谭老师愣在实验室里。有什么不对。很不对。
跟其他老师不同,她本来是不喜欢王瑞的。她是一个清华人,自幼是“别人家的孩子”,大学以后更是见惯了各种天才异数,自然对王瑞这种级别的“聪明”不怎么当回事。在她眼里,得什么奖,考多少分,都算不得什么。别的老师会夸“这是考清华北大的料子”,这话在谭老师那里却起了反作用,清华北大又怎么样呢?毕业了家里没点背景,不也就这么回事儿?
但今天,她隐隐感觉到古怪的味道。这不像是单纯对知识的兴趣,更不是普通初中生能死记硬背理解的内容。连谢老师都说不明白的东西,这孩子说了个有模有样,但神色表情哪里都不正常。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也许教书这件事,并不是自己以为的那样。一念及此,谭老师心里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松动了。
正想着,谢老师在一边说道:“小谭啊,你的学生真是了不得,居然比我都知道得多。”他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露出了微笑,“刚才那学生说的态叠加,我也不太懂。要不,你给我介绍介绍?我真是不太明白。”
原本跟自己较劲,转眼就自承其短,想要学习起来,谭老师不禁有些佩服这位比自己年长了十多二十岁的老教师。“那东西太难解释了,波函数什么的,一说到数学工具,上课就越讲越没人听。”她和气地笑道,“还不如讲双缝干涉实验的量子擦除版呢。”
“量子……擦除?那又是什么?我真是井底之蛙了。”谢老师坦然摇头。
“说起来简单得很,就是刚才每次发射一个电子的双缝干涉的进一步实验构想。”
“这还有进一步?”
“对。刚才说,每次发射一个电子,通过双缝的时候因为波函数的态叠加,电子自己和自己发生了干涉,对吧?”她不觉也加了“对吧”这口头禅,“量子擦除,是指在电子通过双缝的时候,利用某种不干扰电子行为的手段,侦测电子通过了哪条缝。”
谢老师隐隐觉得再说下去就有些邪门了,“但是态叠加……”
“态叠加是波函数的纯数学逻辑。如果用观测手段来观察电子通过双缝的行为,你只会看到两种可能,这个电子要么从这条缝通过,要么从那条缝通过。”
“那……干涉……”
“没有了干涉条纹。”谭老师说,“同样的实验,同样的设计,当你观测电子的行为时,决定电子行为的波函数态只会得到一个本征值。只有在不观测的时候,波函数的概率态才会同时存在,实现自我干涉。”
“这……这不科学啊!”
“唉……”谭老师叹了一口气,心中对那几个孩子更是疑惑。她随口答道:“这不是不科学,这只是听起来不合逻辑而已。说不定应该反过来说,量子力学是对的,而我们的传统逻辑才全是错的。”
她想起自己当年上过的量子力学课来,说道:“没人能懂量子力学。”
“这算是什么话?”
“这不是我说的,是费曼,那个量子力学的创始人之一的理查德•费曼,他说的。”
谭老师一边跟谢老师聊着,心里却想着那群孩子。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从来没有关心过那群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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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2 08:38: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涂改
刘子琦话还没问明白,王瑞拉他的时候本来不想走,但抬头一看,发现对方的脸色已青得发紫,而李勇更是一脸惨白,他这才知道不对,忙跟着离开。
出了实验室,李勇身子就往边上一塌,像断了脊梁似的,幸好王瑞早有准备,及时将他搀住,三人不发一言往外急走。到了一楼入口的水池处,李勇终于忍不住了,哇一声吐在池子里。
“怎么啦?”刘子琦忙问。王瑞见李勇吐了,自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也吐了出来,好在最后勉强压了下去。
“辐射。”王瑞强忍胃里翻腾,转头对刘子琦道,“是辐射。刚才的地震,李勇做了些事情。”
刘子琦刚才一心只想弄清纸上的关键词,现在经王瑞提醒,立刻想起了那恐怖非常但又莫名消失的地震。“到底怎么回事?之前在器材室,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勇这时还在干呕,仿佛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什么话也说不了。刘子琦忽然想起:“不对!等一下,为什么会有辐射?刚才不是用盖格计数器测了,没有辐射吗?”
“不是所有辐射都能测得出来。”王瑞答道,“β射线,也就是自由电子的话,穿透力很弱,会直接被细胞吸收,如果辐射在我们体内发生,外面根本测不到,可能发生的瞬间就已经被细胞吸收,造成了细胞受损。”一边说,他又觉一阵恶心袭来,只得喘着气强行控制。
李勇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这还不算,又干呕了一阵,等终于吐无可吐,这才拧开龙头漱了口,稍微舒服了些。此时,他手脚都是冰凉的,但转头发现王瑞一脸惊恐状,他反而安慰两人:“没什么大事儿。还活着呢,死不了。”见对方还想说什么,忙转了话题,“你们刚才叽里呱啦跟谭老师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啊?我一点也没听懂。”他又摆手,“不用给我解释,解释也听不懂。你们就说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吧?”
王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各种各样的事情千头万绪,怪事一件接一件,哪件也说不清缘由,哪件都“不科学”。
“刚才那个地震,”王瑞问,“你做了什么?怎么办到的?”
“这个,我也有些迷糊。说不太明白。”提起这事,李勇脸上红润了些,“刚才一地震我就想叫你们往外跑。但一切来得太快了,等我想跑的时候,周围的东西已经开始往下掉。我头顶上没什么重物,但王瑞的头上有那么大堆东西,已经砸下来了。我远了也看不清是什么,但那么大的东西,怕是会砸死你的!”
刘子琦并不知这茬,惊得“啊”了一声。
李勇接着说:“我也没多想,离那么远,救你肯定不可能的。我心里一急,就想不能连着三个人都出事儿啊。这都第三个人了,不能这样啊。好端端怎么突然地震,能不能不地震啊!心里一急,我就伸手往你那边一推。”
“然后呢?”刘子琦问。
“然后,然后地震就没了。”李勇说,“你不是看到了吗?地震就停了。”
“不光是地震停了,”王瑞补充道,“原来震得往下掉的东西,全都回了原位,就跟地震根本没发生一样。而且,你们没有注意到吗?谭老师他俩一句地震都没提。他们说,是听到这边牛顿摆金属球碰撞的声音才发现有人的。他们好像根本不知道有地震发生。”
刚才接二连三地突发情况,刘子琦却没有注意到这些,但王瑞当时是真的吓了个半死。这些事情彻底扭转了王瑞的想法,他本来一直想找机会告诉大人,但当他发现对两位老师来说,根本没有地震这回事儿,他才意识到,有些事情是永远也没法给大人说明白了。
“你们发现这里面的关系了吗?根本没有发生过地震。”王瑞继续追问道。
“你是说……”刘子琦有些明白了。
“根本没有发生过地震。根本没有程凡这个人。”王瑞说。这话一出口,刘子琦和李勇也陷入了沉思。这意味着什么呢?  
“我有一种感觉。”王瑞大着胆子说,“可能……可能已经不光是感觉了吧。”
李勇急道:“别老是吞吞吐吐的。快说!”说完却咳嗽起来,他很少生病,一时用力过猛,又是一阵头晕。
王瑞叹了口气:“我觉得,恐怕有什么非常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我是说,就在我们这边发生,而且……”说这种根据不足的话他很没有底气,便又支吾了起来。
李勇嘴里喘着粗气叫着:“而且什么?快说呀!又不是考试,没人扣你的分。”
王瑞的声音仍然很低:“而且,说不定这个事情,只有我们几个能感觉到。”
“什么叫只有我们能感觉到?”李勇不是很明白。
“就比如……嗯……”王瑞说,“一个地震都把我们这里震没了,所有人,连山和这个镇都没了。但在其他人看来,根本从来就没有汉旺这个地方。”
这话不光骇人听闻,而且匪夷所思。但要论匪夷所思,哪一件不是匪夷所思呢?何况李勇刚刚亲手抹掉了一个正在发生的地震。三人面面相觑,“你别吓我。”李勇说。
安静了几秒,无人说话。刘子琦在一旁说:“我觉得王瑞说得对。我们需要从头梳理整个事件。这些天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了。我脑子有点乱。”
王瑞点了点头,他越来越觉得刘子琦有什么瞒着自己,要不刚才也不会突然问起双缝干涉的事情。如果真有重要的事情,他为什么不说?“该回家了。一边走一边说吧。学校里……人太杂了。”他招呼两个同伴。
三人一路出了校门,走过了一段,王瑞才开口:“来吧,我们从头理一遍,我来说,有问题你们补充。”
“五月一号,我们去山上,遇到了那个东西。程凡用竹棍碰了它,然后,好像是被它电了。我们五个一起跑了。跑的时候程凡没留神,从山上摔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我们才找到他。
从头一梳理,王瑞就像遇到难题做不下去时撕掉草稿重新来过一样,脑子放空,也更清明了些,想起了更多的细节,“当时我们找了他半天,没有见到人。后来他突然出现,还说一直在喊我们,但我们什么也没听见。”
“嗯。”
“另外还有一件怪事,就是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滚下去,居然一点伤也没受。”王瑞之所以记得这个细节,全因他当时有一个古怪的怀疑,担心那人根本不是程凡,是另一个怪物变成了他的样子。
“你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了。”李勇说,“我们还为这个拌过嘴。”
王瑞突然想到了什么,“李勇,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事情回想起来,跟你有点像?”
“啊?”李勇没明白,“什么有点像?”
“你换个角度想,窗户玻璃掉下来,本来要打着我,结果恰好被我躲过去了;地震时,那么多东西要砸到我的头,也被我躲过去了。”
“我没明白……不是你正好躲过去的,是我帮你……哦……”李勇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程凡本来会摔坏的,但是,他也像我一样……改变了这个这个……叫什么?重写了世界的‘现实’?”
“管他叫什么。”刘子琦说,“你这么说来,说不定有这种可能。”
王瑞越想越觉得自己说的有理,“我觉得这才说得通!如果说我们四个人都是因为那个东西得到了这种奇怪的能力,那直接接触的程凡应该比我们受的影响更大。”
“然后他就消失了。”刘子琦说。
五月的下午五点,家属区里一阵阴风袭来,三个人都哆嗦了一下。
“对,”王瑞说,“然后他不见了。你们记不记得黄奶奶说的,三十年前,当她碰到那个东西的时候,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这谁记得……”李勇摇头。
“我记得。”刘子琦说,“她说,她当时想着,要是没有苏联专家,没有米诺舍维奇就好了。大概是这个意思。”
“对,然后苏联专家就没了,变成了本来就没有苏联专家参加我们厂的建设。”
刘子琦犹豫了一会儿,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等一下,我大概明白你想说什么。你觉得是黄阿婆把老米他们变没了,对吧?然后,地震、窗玻璃,是阿勇变没了的。但是……但是……是谁把程凡变没的呢?”
李勇这会儿琢磨过来意思了,“不是我啊!”
“没人说是你。”王瑞白了他一眼,“我没想明白,如果当时程凡从山坡滚下去没摔伤是因为那种能力,那又是谁用同样的能力让他不见的呢?总不能是……因为辐射到最后就消失了吧?”等了一会儿没听到结论,他只好说:“好吧,先不管了。总之他就是不见了。这个现实被涂改过了,把他抹掉了。”涂改现实,王瑞找到了一个恰如其分的概念。
“接下来,我们四个各自得到了奇怪的能力。”他看着另外两人,“我……我现在大概知道我的能力到底是什么了。”
“是什么?”李勇问。
“我脑子里会冒出一些不知从哪里来的话。”王瑞看着刘子琦,“刚才在实验室里两个老师问我话时,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态叠加’,但那些东西就滋溜溜从脑子里冒了出来。我……脑子里好像有个洞,有些东西莫名其妙就流进来了。”
他本来还想问刘子琦是怎么知道那么多双缝干涉的知识的,结果还没说出口,刘子琦先发话了:“这些能力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而且,真的会有辐射?”
“β辐射。这个也是……莫名其妙流进来的信息。”王瑞说,“这些能力,一定有个源头,一定是相互有关联的。但……关联是什么呢?”
“是‘那个东西’啊。”李勇说。
“废话。”王瑞说,“当然跟那个东西有关。我是说,这些能力一定……怎么说呢……有什么原理吧。”他看着刘子琦,“你觉得,这些跟那个双缝干涉有关系?”
“我不知道。我只是以前看过一本科普书,说双缝干涉实验证明一个量子可以同时既在这里又在那里。我就想到说不定跟我们这个有关系。”他一顿搪塞,“那本书说,双缝干涉可能暗示着,这个世界有无数可能性同时存在,但因为某种原因的限制,我们只能接触到其中一种。只有这一种成了现实,其他可能都消失了。我就是想起这个,就觉得……会不会跟我们这事有关系……”
王瑞和李勇听得稀里糊涂。这种说法太玄了。“别……别再说那个什么双缝什么了。”李勇说,“我听着就头痛,说点有用的吧。你们刚才最先说的我倒觉得对,现在有什么很吓人的事情就在跟前了。什么恐怖大王啊我不知道,现在我就想知道,我们四个该怎么办?”他瞪着王瑞,“我觉得你平时那么胆小,今天看上去反而不怎么害怕啊。”
“我为什么要害怕?”王瑞问。
“你竟然还没反应过来?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要我们的命啊。尤其是你。你想一想,怎么就那么巧?风吹坏的窗户玻璃就朝你脑袋削,震掉的东西正砸你后脑勺?如果不是我能……那个什么‘涂改现实’,你都死两回了!咳咳……”他又咳嗽起来。
这果然提了王瑞的醒,却又不太敢相信,“可是……那都是巧合……”
“巧合你个头啊!”李勇骂道,“你说我救你,别人看着是巧合,要是真有什么东西‘涂改现实’,让一切危险物品照着你脑袋砸,那我们不也看着是巧合?
当局者迷,王瑞这才惊醒。李勇接着说:“程凡、薛晶,然后是你。你们真不觉得,我们五个正在被一个个除掉吗?你们还有空去想什么科学原理?都要没命了好不好!你刚才说了,现在这个事情,除了我们四个,其他人完全意识不到,我们没法找人帮忙。要是我们也一个个没了,就彻底玩儿完了啊。”
一番话吓得两人都发起愣来,他们先前都没想到这点。
李勇连珠炮似的还在说:“别想那么远的,想一下我们自己。照这样下去,我们如果不用能力,说不定都会莫名其妙遭遇意外;如果用了能力,像刚才那样躲过一劫,用一次挨一次辐射,迟早得白血病挂了。对吧?所以,现在怎么办啊?”
王瑞有生以来第一次被阿勇说愣住,一个问题占据了他的心:他们四个的性命是不是已经危在旦夕?
他进一步恐惧地想:对啊,如果自己的能力真是那个古怪的“脑洞”,自己连控制都做不到,岂不是想不受辐射都不行了?!
他一下子慌了,憋了半天,才颤声道:“所有问题都是从那个东西开始的。我们只能从它下手,搞清楚它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才能有解决办法。”
李勇本想继续追问,但也知道现在再问也问不出什么。这一刻,他累得只想休息,“好吧,希望明天我还能爬起来。”
三人惶惶然地走到岔路口,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能彼此挥手告别。
这一天整个晚上,王瑞都有些惶恐不安。
一时是恐怖大王的预言,一时是薛晶的病,一时又是两次对着自己脑袋瓜子的“意外”。李勇说了那话以后,王瑞更是看什么都像有危险,指不定29寸的彩电会爆炸,洗澡会一氧化碳中毒,连拿着筷子走路都可能摔跤,筷子会戳进眼窝里。
杯弓蛇影地把自己折腾到晚上八点半,王瑞接到一个电话。拿起听筒来,是薛晶的声音,王瑞立马惊喜地问:“你已经出院了?!”病房可是没有电话的。
对面答道:“嗯,躺了两天就出来了。我有事要跟你说。”
听薛晶声音严肃,他不由紧张起来,“怎么?”
“我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了。”
“啊?”
“我知道那东西是什么了。”薛晶的声音又说。
王瑞心中猛地涌起一阵寒意。他想起那个梦,梦里不断重复着:“恐怖大王从天而降。时间不多了。”
如果那不是梦,也是脑子里莫名涌出的信息的一部分呢?
如果电脑屏幕里的雪花不是什么干扰,也是信息的一部分呢?
电话里真是薛晶吗?或者说,自己真在接电话吗?薛晶的家就在自己楼下斜对面,从窗户探出头去就能远远看到。
刚这么一想,梦里那个全镇电光如网的景象便又浮现了出来。他遍体生寒。
“喂,人呢?”电话里叫道。
“那个东西是什么?”王瑞犹豫地问。
“秀龙!”
“什么东西?”
“秀龙!”就听薛晶说,“这样说不明白,明天你们三个跟我去庙里一趟吧。”
第二十二章 因果
刘佩的文书材料工作转眼就做了快一周了。说起来有些荒唐,一个千里迢迢调来的专家,先是折腾七七八八的手续,然后进了实验室总共接触了“异客”不到六小时,接下来却在办公室里连坐了好几天。
小楼里的工作人员都在忙里忙外,但很多人并不完全清楚自己在忙什么。
由于特殊的保密制度,工程内容切分得很细,普通涉密人员只能看到跟自己相关的一点点资料,看得到数据的不知道数据来源,知道来源的不知道分析结果,知道分析结果的不知道实验手段。大多数人都没机会亲眼见到“异客”,或者不知道“异客”这个东西的存在。
和很多绝密重点工程一样,大家只知道自己在为一个重点工程工作,工程很重要,意义很重大,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他们大多要等到退休后很多年才有机会知道,将青春岁月奉献给的那些奇怪编号到底隶属于什么部门,到底在研究什么,到底要搞出什么东西。
这时,刘佩发觉自己羡慕起这些基层人员来:反正他们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别管有用没用,只要满腔热情地老老实实敬业做好就行了。反倒是自己知道了情况,就更难心安。
文书越写越多,想靠自己弄是弄不完的,但他明白这些东西其实并不重要。事情虽做不了,可刘佩并没闲着,把现有的研究材料从头到尾过了好几遍。生命体、机械、地外文明的受损仪器,他对“异客”进行了许多猜测,但光是纸上谈兵,无法实际接触,毕竟用处有限。
转眼就到了五月八日,五月上旬的日历都快撕光了。这一日是星期六,刘佩坐在办公室里定定地望着日历发呆,一时还真想不起自己是来干吗的。
正想着,突然听到外面敲门。刘佩来不及开口,就有人推门进来,不用看也知道是唐援朝,小楼里能任意走动的人寥寥可数。“唐工……”招呼打了一半,刘佩忽然发觉对方眼神不对,心中不由咯噔一声,忙问:“怎么?‘异客’出什么事情了?”
问到第二声,唐援朝才反应过来,摇了摇头,“哦,不,你误会了。‘异客’没事儿。”刘佩略放下点心,“高速摄像机到了。”
刘佩差点跳起来,刚要说话,马上又冷静下来。从那天晚上接触起“异客”他就在申请高速摄像机,但话说了却没下文,接着自己的工作就停了,就“磨刀不误砍柴工”去了。再问设备的事情,只收到唐工一句“需要打报告申请”。
没想这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告诉自己东西到了。他问:“您的意思是,我可以继续干活了,是吗?”
唐援朝慢慢地点了头,看起来依旧心事重重。刘佩来不及高兴,忙问:“唐工,到底发生了什么?”
唐援朝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睁开眼的时候也不说话,先转身回去把门关上,“马上就有正式消息了。”
“怎么了?”刘佩更觉不安。
“我们……”唐援朝刚说了两个字,眼圈突然就红了,“我们大使馆被炸了。”
“什么!!!”刘佩眼睛瞪得大出了眼眶,“什么时候?哪里?”
“南联盟大使馆被炸了。”
“被谁?北约?”刘佩脑子里嗡的一声,随即转了无数个念头。北约从今年三月开始,就在科索沃战争中轰炸南斯拉夫联盟,这已经有两个月了,不算是突发了。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被炸,只可能是北约炸的。“什么意思?这是对中国宣战了吗?”刘佩突然发现自己紧张得有些发抖。《国际法》规定一个国家大使馆神圣不可侵犯,轰炸大使馆,等于轰炸中国领土。
唐援朝默默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张A4大小的通信传真递过来。刘佩连忙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北京时间58日早545分,由美国总统克林顿直接下令,美国B-2轰炸机使用五枚精确制导炸弹轰炸我国驻南大使馆……
顶楼到地下室被JDAM全部击穿……
遇难者包括……
总统直接下令,全球最强战略轰炸机B-2,精确制导炸弹……刘佩不算是军方的人,但这些词连在一起代表着什么,只要是正常人都会明白。他的掌心直冒汗。
“北约说这是意外误炸,说他们用了过期的地图……”唐援朝说。没这句还好,刘佩一掌拍在桌子上,“放屁!”掌上的汗水正拍在通讯传真上,洇湿了遇难者的名字:邵云环、许杏虎、朱颖……“这完全是不宣而战的偷袭!是……是……是战争罪行!”他气得话都说不清。
唐援朝的双眼已经红透了,咬着牙说:“是啊。然后呢?”
“然后?”
“你觉得,我们能对美国,对北约宣战吗?”
一盆冰水浇了下来。是啊,人家堂而皇之地轰炸你的大使馆,用最先进的轰炸机,把你的大使馆从三楼到地下室炸成渣。三人牺牲,六人重伤,二十多人轻伤。然后告诉你:“对不起,这是个意外,我们任务地图拿错了,啊哈哈哈,真是不好意思啊。”
是的,他们根本连编个像样的谎言都懒得费劲。然后呢?你能做什么?
如果你真能做什么,那架B-2根本连起飞的机会都没有。
密室里,两人就这样对视着,耻辱的泪水静静地淌下。
唐援朝轻轻地把鼻侧的涕泪拭去,尽力不发出声音,然后悄然转了话题:“刚才给你说的,高速摄像机已经来了。叫你写高速摄像机的使用方案报备,你也没写,脑子里想清楚了吗?”
一架飞机、五枚炸弹、几条人命,已经沉睡了几十年的遥远记忆忽然就这么被唤醒了。关于战争,那些屈辱的记忆,就在这个国家成立快五十周年的时候猛地唤醒了。刘佩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很多事情都会发生改变。
“早就想清楚了。”他的回答很简单。
唐工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走。”他不再说话,转身带路。
两人默不作声地从狭窄的步行梯上了楼。消息还没在媒体上发布,但已经在小楼里传开了,一路都是沉默无言的脸,偶尔与人对视,眼睛里都是凌厉坚韧的光,像出鞘的寒剑。楼里笼罩在一股肃杀里,几无人声。
不多时,两个人重新回到那扇偌大的钢铁大门前。唐工沉声道:“我都交给你了。放开干,出什么事情,有我扛着。”他仿佛换了一个人,一面说着,一面按上手掌。旁边的显像管又运算起π的值来,数字像心跳一样滚动着。
门再次打开了。
一屋子人都静静地望着门口,肃立着,等他们进来。虽然他们不是军人,但这时却像在静候指挥官到场。
实验室里新出现了大摄像镜头。“每秒二十万帧。无论如何也够用了吧。”
“这可不好说。”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了“五八”事件,可没有人提起一个字。耻辱是一种燃料,在山中的秘密小楼里无声爆燃。
刘佩早想好了要做什么。照刘佩的吩咐,实验室很快就准备停当。和之前中断的实验一样,实验室准备了两只机械臂,用十根橡胶棍连在手臂上,继续那个“戳和躲”的简单应激实验。一只机械手臂的运动频率能达到每秒上百次。十根圆棍,就相当于上千次。
“异客”是以什么感官感知到如此高速的运动,又是怎么运动躲开的呢?肉眼已经无法看见,所以才需要高速摄像机。
“高速摄像机试机完毕,一切正常。”
“机械手甲试机完毕,一切正常。”
“机械手乙试机完毕,一切正常。”
众人都定了定神。刘佩举目询问唐援朝,唐工点头,他这才下令:“开始!”
肉眼只看得见一团黑影,以及设备马达的鸣响。实验流程只有两秒,转眼就停了,谁也没看出什么,只见“异客”静静地待在远处,只有岩石上留下无数橡胶撞击的黑印。高速摄像机冷却系统狂转,发出腾腾热气,扭曲了周围的景象。
“录像!”
“多少速度播放?”
“千分之一倍速。”
二十万帧的高速摄像,如果按常规三十帧一秒放映,一秒录像要放约一百一十分钟,也就是将近两小时,相当于让时间足足放慢六千六百倍。而千分之一倍速是拍一秒录像播放一千秒,让时间变慢了一千倍,可还远远达不到摄像机的极限。
众人屏息凝视,看着第一根黑色的棍子朝“异客”身体中间偏左的位置戳上去,这个过程现实时间大概花了十毫秒,也就是百分之一秒,放映时间则是十秒,已足够慢了。
棍子越来越近,“异客”却一直没有动,眼看都要碰上了,依然没动。
还是接触到了才有了反应?刘佩的念头刚起,画面就像跳了帧。
就在棍子离“异客”只有最后一丝距离时,画面突然就变了。上一瞬间它还马上要被碰到,下一个刹那“异客”已经变成了另一个形状,胶棍要碰到的那个位置,已经让出了空间。没有过程。
“停!”刘佩大叫,“往回……100微秒。”画面推到了“异客”变形前,“逐帧往下放。”
有很长一段时间,画面几乎没有变化,不仔细看的话,连胶棍也看不出有什么位移,倒是因高速压缩形成的空气波纹很明显。画面右上角显示着录像的逐帧计数,这个数字从1532变到1533的瞬间,“异客”完成了变形。
1532帧,它还没有动,1533帧,它已经变形完毕,躲开了马上就要碰到自己的黑胶棍。
二十万分之一帧以内,这不是任何生命体可能达到的速度,就算是光,也才移动一千米出头。
显示屏前一片死寂,刘佩动了动干涩的喉头,咽了口唾沫。负责操作摄像机的工程师说:“不可能,这不符合成像原理。只要是移动,就算是在一帧内完成的,感光元件也会留下这一帧内的运动残影。”
“什么意思?”唐工问。
“意思就是它根本没有动过!只要动过,一定会有残影的!”工程师说。
这句话让大家都有点犯愣。刘佩竟一时想不明白哪种解释更荒唐,是“异客”根本没动过,还是“异客”完成动作花费了不足二十万分之一秒。
他思考了好一会儿,冒出一个连自己都惊讶的决定:“唐工,我们有大功率激光吗?”
“有倒是有,”唐援朝问,“你打算做什么?”
“烧它。”刘佩简单地说。
唐援朝的脸色先是微变,然后慢慢点了点头,“好,听你的。”
在收到那张纸前,唐援朝死也不会同意这个实验。
刘佩说:“我有一种感觉,它不会被激光烧中。”这话听起来十分荒唐。宇宙中,光速是速度的上限,没有任何东西能快过光。再快的子弹朝你射来,理论上你依然能先得到“即将遇袭”的信息,于是就有了理论上躲避的可能。但光不一样,如果一道激光向你攻击,激光的威力会和遇袭信息零时差到达。如果你不知道会有袭击,你怎么躲避呢?
唐援朝问:“能尽量控制风险吗?”
“可以把能量调小。”负责操作机械臂甲的女实验员汤敏说,“实际上,激光跟现在的刺激没有太大区别。机械臂的运动动能就已经接近轻型手枪子弹。如果说风险,其实是差不多的。”
“好,准备激光装置。”
指令下达,二十分钟不到,一台半米来长的装置换到了原来的五指机械臂的接口上。对位,连接。
“光束直径,1.3毫米。能量密度,两焦耳每平方厘米。持续时间,0.25秒。”这个能量密度远小于枪支威力,甚至连某些气枪都比不上。人如果被照上也就是被狠狠烫一下,远不至于像电影里烧焦烧穿那么可怕。
大家等着刘佩下令启动,他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等一下,激光设备有没有启动日志记录装置?”
“激光设备连接着主控平台,平台系统里有日志。” 汤敏解释道。
“嗯……”刘佩咬着下嘴唇紧张地思考,“日志时间的精度是多少,跟高速摄像机的时间对时了吗?”
“时间精度?”这个问题倒是从来没人关注过,汤敏查了片刻才有结果,“精度到毫秒。需要把高速摄像机跟它对时吗?”她隐隐意识到刘佩在想些什么,但又不是那么明白。
“毫秒……不能让日志的时间精确到高速摄像机的一帧上吗?一毫秒高速摄像机能拍两千帧,恐怕不够精确吧。”
“这个……做不到,除非重做整个底层数据接口和代码……”这代价就大了,刘佩犯了难。
只听唐援朝一击掌,“要记录准确操作日志,我倒有个土办法。”
“哦?”
“拆一块显示屏幕,把线拉到摄像机镜头范围内。”
刘佩愣了一下,转眼就明白了唐工的意思,“你是说用高速摄像机同时拍摄实验情况和激光器的状态显示器,用高速摄像记录激光器的操作准确时间?……”他略一思索,“恐怕不行吧?屏幕显像管有刷新帧数,有延迟,不是即时的。”
“对。”唐援朝说,“不光屏幕有刷新延迟,信号传输也有。但整个延迟是固定的,我们可以测算出屏幕刷新的延迟是多少,再手动扣除延迟时间。虽然不是完全准确,但也比日志准确得多。”
刘佩大喜,“唐工这个土办法好!简单有效!”
大家手忙脚乱地忙碌起来,又是拉线,又是绑电离射线屏蔽网,为了让摄像机监视帧输出的状态信号,还把显示屏幕吊在了实验室中央。折腾了好一会儿,总算是搞定了。
“如果我们猜对了,”刘佩对唐工说,“可能会改变人类对世界的认识。”
唐工沉默了一小会儿,“我们不需要改变对整个世界的认识。我们需要这个世界改变对我们的认识。”
“启动倒计时!”刘佩叫道,“准备。”
109876……”显示屏上,电容、散热、充能、激发依次由红转绿,只有最终的开关状态还是红的。
4321。启动!”
激光器无声无息,也没有五颜六色的光从发射口飞向“异客”。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屏幕上由红转绿了。“异客”已经变了形状,躲开了。岩石上闪出一点高光,啪一声爆裂出丝丝青烟。花岗岩被高温烧出一个直径不到一毫米的点。
“录……”刘佩的话还没说完,经过处理的影像已经传了过来,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播放。
两个拼接的画面出现在众人眼前。右边的是实验情况录像,左边的是手动扣除刷新延迟以后的画面。处理很匆忙,左右画面割裂明显,但这足以解答他们的问题。
谁先,谁后?
百分之一速率下,显示屏上的开关状态依然是红色,高速摄像下显示器的频闪非常严重,宛若损坏般泛着诡异的幽光。事实上,由红变绿并非瞬间发生,先黑了一下,然后从屏幕上面第一根扫描线开始变色,像织布机为红绸绣上绿芳一样,红色经纬一丝一条地变成绿色——这还是刘佩第一次看到显示屏信号刷新机制的实际工作过程。
“停!返回两毫秒前,逐帧。”
“异客”依旧不动而动,在两帧之间突然毫无征兆地改变了形状。但刘佩大费周章弄这么一摊子实验并不是为了验证这一点,改变发生时,他盯着录像上的显示器,盯着激光发生器的工作状态。
那个开关状态上,依然显示着大大的红色的“关”。
“这不可能!”唐援朝低声叫道。这反应自然也是有些荒唐的。他早知道刘佩这样做是想测试什么,如果真是“不可能”,他根本不会同意使用激光器。可当结果真正出现时,他却本能地无法接受。
这意味着,“异客”在激光器开启前就改变了形态,躲开了还没发出的激光。
当按下激光器的启动按钮时,一个电信号会传往激光器控制电路。控制电路启动设备,在激光发出的同时,状态检测电路将激光器状态改变的电信号回传给控制台,控制台再向显示器输出显示信号。这些延迟是难以精确测算的,何况还有屏幕显像管刷新延迟中不可能测定的误差,但这些误差时间加起来都不会超过摄像机的五帧。
“异客”改变形状的一百一十七帧后,屏幕上才出现第一行绿线。也就是说,在“异客”变形的0.00058秒后,激光器才启动。
激光器启动是因,“异客”躲避是果。
果由因生,自然是因先果后。这是一切科学逻辑的先决条件,是一切科学知识的基石。
但假如“果”出现在“因”前呢?“异客”是怎么在事情发生前就已经完成了应对变形的呢?
这便是“如果我们猜对了,可能会改变人类对世界的认识”的真正含义。他们之前把“异客”视为某种神秘的能量源、永动机,甚至是外星来客、史前异种,但现在这个发现意味着——“异客”的存在远比这些更加重要,也更加本源。
它的不动而动,彻底击穿了因果律。
就在大家都像刘佩一样痴痴然满脑子乱转时,意外发生了。
每秒拍二十万帧的摄像机运转功率惊人,每次只能运转数秒。尽管有严格的限制,但机器运转时依然会产生惊人的高热,所以需要强力风冷让热量散出。否则,热量一旦在机器里累积,设备就有起火的危险。
如果不是首次使用,他们不至于忽略了这点,舱内有加压循环装置,降低一些温度,控制一下湿度,也就没事儿了。
但是,他们没有经验。
实验室潮湿的空气携带着“异客”释放的β辐射,摄像机的强力风冷扇带来极大的空气流速,转眼就让摄像机的绝缘外壳积累了超量的静电。
就在所有人盯着回放影像,生怕看漏了一帧时,一道橙色的电弧向摇臂闪过。摄像机还没起火,摇臂的结构支撑点却因电弧而融化了,原本从上面垂下的摇臂变了形,整个朝前倾倒下去。
前面的显示器是用电缆吊在实验室中间的,线缆的临时接头被整个扯断,裸露的电缆就窸窸窣窣地朝下面甩了过去。
等听到声音不对,闪着火花的漏电线缆已经打在了“异客”身上。
刘佩和唐援朝的第一想法却不是“糟糕”,而是这次它为什么没有避开?
电缆是连接大型高功率设备的,纯铜线组成半径两厘米的电缆有孩童手臂般粗细,能容纳的峰值电流大得惊人。“异客”与电缆接触处电弧闪烁,一道激波迸发。激波过处的设备开始电流不稳,转瞬之间,数不清的照明灯、显示器、指示灯都混乱地闪烁起来。
忽明忽暗中,刘佩发现“异客”被那道激波照亮了。
唐援朝率先反应过来,“断电!切断实验室的电源!”话音刚落,整座小楼就晃动起来。
小楼可不是一座楼,是在山体边上掏出的一个洞窟。有什么东西拨动了实验室的岩体结构,让小楼整个颤抖起来……
“关闭实验室!”唐援朝果断下令,“所有人撤退!你!”他一把抓住刘佩的衣服,“你先走!马上!”
刘佩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也不争辩,点点头转身就往外跑。听到命令的众人给他让开一条路,之后也跟了上去。虽然实验室里明灭不定,墙壁地面晃动不息,但大家的撤退秩序井然。“唐工!快走!”
“我殿后!”唐援朝叫道,“我负责关闭实验室设备,你们先走!”
这是命令,无人争辩。刘佩冲到大门口,厚实的钢铁密封门紧闭着,他手忙脚乱地拉动开门的开关。
大门嘀了一声,不大的显示器亮了起来。
3.1415……
“册那!”刘佩忍不住骂了一句上海土话。陆续撤退的人员赶了上来,停在他身后半步。他扭头喊道:“这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的!”
“π。”有人回答。
“我知道是π,我是说……”
刘佩话未讲完,就听门上传来急促的嗡嗡警报声。顺着声音,他望向那块不大的屏幕,屏幕上显示着:
3.14159265358979323846264338327950288420317209749445923078164062862089986280348253421170679821480865132823066470938446……
后面的数字变得赤红,整个屏幕的外框都闪烁着红色的警报提示。嗡嗡的警报声随之而起。
“发生了什么?”刘佩焦急地问。
“π的值对不上。”有人回答。“用割圆法计算的圆周率对不上了。”
刘佩有点明白了,脑子里乱哄哄的,抓着门把手用力地拉。门锁得死死的,连穿甲弹都打不开,凭他怎么可能拉得开?
该死。
这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儿子可怎么办?组织上会怎么跟刘子琦解释,刘子琦以后怎么办?
咔嗒一声,屏幕上赤红的结果清空了。机器时隔十秒,重启计算。
3.1415926535897932384626433832795028841971693993751058209749445923078164062862089986280348253421170679821480865132823066470938446……
嘀。
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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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2 08:40: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秀龙
薛晶病得突然,在医院里躺了两天。第一天还动个胳膊都困难,一口气昏昏沉沉睡了二十多个小时,第二天醒来就好了很多,指标也正常了不少,力气也有了,但医生却不肯放他出院,“搞不清楚病因,还需要观察一下。”薛晶心里嘀咕:要是让你们搞清楚了病因,我说不定这辈子都是小白鼠,更出不了院了。
虽然医生和父母都瞒着自己,但他还是知道了“急性白血病”。不过,他并没放在心上。“急性”嘛,来得快去得快,又猜到了为什么会犯病,他觉得自己跟死应该完全不沾边。只是这么一来,“超能力”就不能用了,这才是让他真正伤心的事情。
第二天有了精神,医生却不让随意活动,他只能在病床上发呆。医院又没有电视,一点娱乐都没有。老妈倒是给他把课本带来了,语数外,一样不落,但薛晶实在看不下去。他随意翻开课本支在腿上做做样子,脑袋里想起了游戏画面,两只手还假装起游戏机手柄来。主角自然是自己,左手拿着魔杖,右手装着激光枪,身上穿着黄金圣衣,带着一堆黑龙往敌人的恶魔城里猛冲。
为什么没人做便携的游戏机呢?他想,不是俄罗斯方块那种黑白的游戏机,是像超级任天堂、世嘉土星那样能换卡的游戏机,做成便携的。每天有多少人躺在床上没事做,要是有了这样的机器,那能赚多少钱啊。怎么就没人做呢?
想到这里他来了兴致,拿过床头的纸笔在作业本上画起来。屏幕肯定要用彩色液晶的,下面是手柄。但这样的话,屏幕就只有机器一半大了,画面好小。
有了,屏幕和手柄可以折叠,不用的时候屏幕可以收起来,这样减小体积好携带,而屏幕也等于放大了一倍。
薛晶望着草图看了会儿。要是下面也有屏幕,那画面不是就更大了?他画起第三张图,把下面的手柄按钮挪到了两边,在中间空出来的地方画了个屏幕。对了,听说现在已经有触摸屏幕了?要是用触摸屏,手柄按钮都不需要了!
第四张图上便是一个上下都是屏幕的翻盖机器。薛晶发觉图上只有两个框,看不懂是什么,只好写些备注来说明。字还没写完,他又想到,既然上下都是屏幕了,为什么还非要分开?直接做成一个完整的触摸屏幕呀!他疑惑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嗨,傻了,这不是为了让体积变小好携带吗?
那为什么非要是上下两块呢?要是有折叠屏幕,或者能卷起来的屏幕,那不就可以弄得好大好大……咦?如果光是为了屏幕大,可以用投影仪啊。假如有小的投影仪可以投到墙上,那游戏机就可以是一个手柄、一个投影仪……哦,不行,走在外面没有墙呢。
对了。眼镜!眼镜就是显示器,那眼前整个都是屏幕,那就是超级大了!没有比这个更大的了。薛晶兴奋地翻了一页空白纸,迫不及待地想要画出来。他先画了个棍子一样的人,带着漆黑的眼镜,手上拿着手柄,一根手柄线连在眼镜上。仔仔细细画完,他自己先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哪是什么游戏机,分明是一个盲人在摸盲文。
要是真能做出便携的游戏机,那世界上多少人会抢着买啊。薛晶想着,说不定一天就能赚几个亿,还是美元……
他盯着这张纸胡思乱想,不由得嘿嘿笑出声来。他爸正守在病床的床脚边,听见他笑,抬起头来问道:“怎么一边看书还一边傻笑啊?写什么呢?有好好看书吗?”
昨天病重,顾不得别的,今天看他好了许多,当父亲的又担心他学习上会不会落后。说着就走上前来。薛晶吓得马上把本子翻到空白之处,所有的游戏机设计稿都盖了起来,然后假意胡写了些数字,装作在算什么题。他爸见状,知道儿子躲自己,也觉得自己这样没趣得很,摇摇头走开了。
这一来,薛晶也失了兴致。自己的得意之作不能给父母看见,可要是给王瑞他们几个看,王瑞肯定会问:“你知道触摸液晶屏要多少钱吗?眼镜显示器技术只在实验室里有,至少几百万。你这东西卖给谁去啊,比尔•盖茨才买得起吧。”这一想就更没意思,也没继续琢磨的心情了。无事可做,他百无聊赖地在本子上又随手乱画了一会儿,便觉得困了,索性睡了过去。
正睡得迷迷糊糊,就听见妈妈的声音:“大师,就是这边。就这个病房。您先看看……”他也没醒,好像听见一声:“阿弥陀佛……”
等他一睁眼,就看到一个身披灰袍布衣的圆脸光头,正站在自己床头,吓得他一激灵,整个人都坐了起来,“爸!妈!”
“小施主醒了。”这人说。
薛晶的妈妈连忙抓住儿子的手,“我们都在呢。儿子,跟大师问好。”
薛晶这才看清,这人是个和尚。头顶烫着香疤,脖子挂着佛珠,手上执礼,口宣佛号:“阿弥陀佛,小施主不碍事的。”他愣了一会儿,这才想起,昨天妈妈一直念叨“是不是撞邪了,要不要请人来看看”。厂医院管得不严,加上这病房也没有别的病人,薛晶妈妈还就真找了个和尚,来帮他“看看”。
薛晶的姥爷、姥姥都是信佛的,家里日常设着香案,自小耳濡目染,别说妈妈,就连他自己也多少信点儿。薛晶在病床上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
“这是上寺的大师,轻易不出来帮人看的。”他妈妈说,“还是我们一家常去烧香礼佛,这才破了例。大师,你看看我儿子这气色,不是有什么东西作祟吧?”
大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薛晶,开口道:“这个嘛……医生现在怎么说?”
“就是医生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说现在看起来好像稳定了,应该没什么大事。大师,依你看,是怎么回事啊?”
“嗯……嗯……”和尚点了点头,“医生看得也不差。还算不是乱说。你儿子呢,是命有此劫……”
“啊?什么劫?”
“你别急。治病不救命,你儿子命有此劫数,本来是不容易化解的。但你爸妈都是结了善缘的,这是因果报应,福泽子孙,本来的大灾也就化小了。”
“大师,你说我儿子这个劫,是因什么而起啊?”
和尚看了薛晶一眼,年轻人不好糊弄,十几岁尤其浑不懔,“前世因缘,不提也罢。你们也不要乱打听,天机不可泄露。”
“哦哦,罪过罪过。那我儿子是没事儿了吗?”
“也不能说完全没事。要是真没事,又怎么会生病呢?”和尚摇头,掐指算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过了片刻,“医生看不出这是什么病,这就再正常不过了。医生只治此时病,不懂前世命。小施主,你是不是觉得没有力气啊?”
“现在已经没啥感觉了。”薛晶答。
“那就是之前有感觉,对吧?那现在灾星已退,波澜未平。嗯……”他观察薛晶父母的表情,见二人郑重至极,这才又望向薛晶,见他手里握着笔,本子还放在胸口上,便笑道,“小施主本与文曲有缘……”
“他学习最不行了,一天就知道打游戏。”提起这茬儿,妈妈本能地一阵数落。
“是,小施主‘本来应与’文曲有缘,都是这煞星所致,以前才有缘无分……”
这话果然说到了薛晶妈妈的心尖上,她无比关切地问:“大师的意思是,我儿子成绩不好也跟这个有关系?”
“那是自然。”大师道,“小施主这一劫若走得好,则一煞退二凶……咦?”正说着,他突然对着那本子一愣,“这是你画的?”说着伸出手指,指在那作业本上。
顺着和尚的手指,薛晶看到纸上随手乱画的图案,自己也是一愣,因为正是那个东西。那东西模样古怪,别人即使见过或许也画不出来,但薛晶当时迷糊,心中纠结,寥寥几笔涂鸦,竟画出了大概的意思来,外形未必准确,但无限重复,大小相叠的分形体轮廓已经出来了。
“啊?这个?我随便画的。”
和尚从他手里拿过作业本,指着图案对薛晶的父母说:“两位施主,这可就真是缘分了。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汉王庙当初供奉的秀龙啊。汉王庙好多年前就拆了,小施主随手这么一画,却正是秀龙的模样。这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现在就回去安排,等小施主出了院,就到我们庙里来,我们专门安排下道场……”
接下来是一堆难懂的话,薛晶愣了一会儿,问道:“什么……什么秀龙?那是什么东西?跟《天龙八部》有关系吗?”
再想问,大师却只跟他笑,“小施主一家都是有缘人,我们在庙里恭候了。”然后便拉着他母亲出去说了。
这天到了夜里,薛晶的体征数据还真完全稳定了下来,就“出院自行观察”去了。
那神叨叨的大师只给薛晶说了“秀龙”两个字,便把他给吸引住了,回家后立刻给三人打电话。可薛晶自己尚不明白,说给朋友听,另外三人更是听得迷迷糊糊。对于薛晶提供的情报,大家的想法自然各有不同。
王瑞从听到就不信,且不说科不科学,和尚的话一听就是满嘴跑火车。那“秀龙”又是什么东西?难不成庙里和尚真掌握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但是薛晶大病初愈,自己也不好当面反驳他,何况这时也找不到别的线索。这周不停地折腾,又累又怕,再不济就当散散心吧。
李勇是来者不拒,但也半信半疑,抱着听听也好的心态。
刘子琦的脑子已经挤不下更多东西了,“那个东西”“异客”又来个“秀龙”,这些到底是一个东西不是?
说到底,只有薛晶诚心诚意地觉得,那庙里真藏着秀龙的秘密。要不怎么和尚一见到那个东西的涂鸦,就能叫出名字呢?
在讨论秀龙的过程中,李勇也把实验室的事情告诉了薛晶,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着,但感觉电话里实在说不明白,于是约好第二天去庙里当面聊。
汉旺的庙宇不算少,都零落分散于404厂所在的这片山上。山顶的云悟寺算是小小的名刹,庙分三院,由北往南沿山而下按高度称“上寺”“中寺”“下寺”,薛晶母亲请来的和尚就在云悟上寺修行。山腰还有一座船头寺,以形似船头而得名。乡下的寺庙有许多说不清是佛是道,有的更是这殿玉皇大帝,那殿如来佛祖,许是为了孙悟空大闹天宫时方便去请救兵。寻常善男信女们也分不清楚,不过见庙磕头而已。
这一天又是周六,转眼已经过去了一周。上个周六,他们五个人去山上惹来了一堆事情。今早几人一碰面,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十点钟时,薛晶家请了庙里的和尚做道场。道场大小要看金主财力,以及怎么操办。薛晶家是寻常工薪家庭,也没什么外水富贵,只能请几位庙里的和尚小小办一场。薛晶是事主,当然要跟自己的家人同去。其余三人先另行会合,再一起上山。
王瑞一行走了近一个小时,来到庙门前已经十点一刻了。只见庙里烟火缭绕,诵经之声不绝于耳。大殿里,一群和尚一边敲着木鱼,一边叽里呱啦地念着经,也听不出是梵语还是汉语,是普通话还是四川话。
刘子琦和李勇还好,王瑞却很不适应这种场合,一是他不信,二是香烛蜡火熏得他喘不过气。
正殿摆着道场,薛晶家父母、姥姥姥爷都跪在两旁闭目诵经,却没见薛晶的踪影。王瑞他们见不便打扰几位诚心祈愿的长辈,就绕去寺院的门后找了小沙弥。那小沙弥正倚柱发呆,望着正殿里的热闹,探头探脑一脸顽皮。
王瑞问他:“这位小师傅,我们是来找同学的,就是……嗯……”他也不知道怎么称呼,指了指薛晶父母,“就是他们儿子。”
“那个小施主啊,”沙弥说,“就在里面跟我们师父说话呢。”他指着一间有青布遮挡的屋子,继续倚门看着热闹,也没有带路的意思。三人走到屋外,正听见薛晶的声音:“大师,那个啥灾星,就是你昨天说我画的那个东西吗?”
李勇走在前面,不打招呼便掀帘子进去,另外两人也鱼贯而入。旧式的木屋采光不好,三人定了定神,才看见薛晶坐在堂屋正中,对面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圆脸和尚。这和尚年纪不算轻,似乎接近六十了。这年纪平常看来属于爷爷辈,但跟一般意义上的高僧比就差了点意思。
和尚一身青袍,见三个孩子进来,便率先起身施礼,口持佛号,“阿弥陀佛。”
薛晶叫道:“你们也太慢了。”便向和尚引荐,“大师,他们就是我之前说的同学。”
和尚和善地点头,“三位小施主请随便坐。”薛晶连忙介绍:“这是庙里的惠岸师父。”
李勇和刘子琦都合十还礼,王瑞却有些排斥,只是一点头。
薛晶招呼说:“快过来快过来,”说着抓起放在面前的一块木板,“你们快看,这上面刻的东西。”
李勇接过木板来。那是一块川西地区常见的木雕饰板,两尺见方,旧时富人的房屋、庙宇之类的地方有很多这样的物件。这木板看上去很旧,已经辨不出底色,也不是什么特别名贵的木料,有些开裂。木板上雕着一条龙,雕工也很一般,奇怪的是龙身小,龙首大,这颗头占据了整个画面的一大半,身子和龙爪被挤得奇小无比。龙头上还精刻着繁复的纹饰,那些花纹比龙身龙爪精细太多。正因太过精细,加上年代久远保存不善,那些纹饰都已经皲裂了。
三个人看着这龙头上的花纹,相互递了个眼神,心脏都是狂跳不止。
虽然不是完全一样,但那密密卷积的纹路正像山洞里的那个东西。
不等他们发问,薛晶便对惠岸说:“师父你刚才说到哪里了?这块木板是清代的?”
今天薛晶家正砸着钱办道场,惠岸自然比往日更加慈眉善目,“三位小施主坐下说话嘛。这也是跟几位有缘,不知几位小施主打听这东西是要干什么?”
“这个……”薛晶方才一直没跟和尚聊下去。他自然不敢说出实情,乱编倒是会,但又怕编出纰漏跟王瑞他们对不上号,便一直在跟和尚兜圈子。他望向王瑞,让他拿主意。
王瑞最是擅长口胡,张口就来:“师父,这是个秘密。我们几个不是参加学校素质教育兴趣小组吗?有个学期作业,要给汉旺镇设计一个徽章,拿去省里参加比赛的。可一直都没有合适的,有天薛晶突然画了这个图,我们都觉得挺好看的,但不知道什么意思。问他怎么想出来的,他也说不清,就说好像在哪儿见过,在哪里他也不记得。这种比赛好烦的。”也亏他编得下去,还露出一脸苦相,好像真的深受困扰,“又要好看,又要有来历,还要结合汉旺历史。不光要画图案,还要写设计思路。所以我们一直在帮他找出处,想要弄清什么意思,这才好写上去,我们甚至还可以发挥发挥……”
薛晶见状,也接过话头一路顺着往下编:“我就觉得是在哪儿见过的古迹,他们偏不信。非说是我自己编的。要是得了一等奖,还有五千块钱的奖金呢。”
听到奖金,和尚忽地眼睛一亮,嘴上却说:“阿弥陀佛。”
这被王瑞看在眼里,连忙接嘴:“要是这东西真有什么文化典故,师父你讲给我们,要是得了奖,我们可以拿出一部分来还愿。”
惠岸虽然心动,但毕竟年长太多,面容整肃淡淡道:“小施主说哪里话,施主都是结善缘的人,又喜欢我们这里的历史文化,你们想听我肯定愿意讲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惆怅地叹了口气:“这些东西啊,现在都没人关心了。东西也要丢完了,以后就没人晓得啰。”
刘子琦问:“那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呀?”
惠岸从薛晶手里接过那块木板,说道:“这个东西啊,有个名字,叫作秀龙。”
“秀龙?”
“是秀气的秀。不是绣花的绣,也不是铁锈的锈。说起来话就长了。也是你们有缘,现在不要说普通人不晓得,就是在汉旺的庙宇里,恐怕除了我,也没得人知道了。薛小施主可能是以前在我们庙子里看到过,要不就是在船头寺看过,别的地方也没有了。而且船头寺的那些道士,肯定也不明白这是个啥东西。年轻人啊……”
和尚年纪大了,说话絮叨,王瑞生怕他东拉西扯没完,忙问:“这个东西是庙里才有的?”
“是。”惠岸轻轻摸着那颗龙头,“唉,这木板呐,其实刻得不对。听我师父说,但凡往上刻龙的都是不对的,都是清朝的师父根据名字胡猜乱刻的。秀龙秀龙嘛,就刻了一条真龙。可在清代以前,塑像和画里都没有龙,只有龙头上的这个花纹。这个才叫秀龙。只可惜,‘文革’的时候破四旧,连菩萨都砸了,好多东西都没了,都看不到了……”
这一听,四个孩子觉得更对了,同时又觉得意外。清朝以后传错了,以前才是对的?那这东西得有多少年历史?
“所以秀龙不是一条龙?”王瑞问。
“说起来就复杂了。要不怎么说有缘呢?”惠岸那苍老的手抚过木雕裂纹,“这个东西,是我师父藏起来传给我的,那时我比你们可大不了好多。”
王瑞他们知道这里面肯定有故事,也不说话,就听和尚讲:“我从小是个孤儿,几岁就被人送到汉王庙出家当和尚。那时候汉王庙里这种东西还多,好多佛像后头都有这个秀龙,有的是雕刻,有的是绘画。那时候也不懂是啥,也就没注意过。
“当了没几年和尚,你们404厂就来了。那时候,我们都不晓得这是要干什么。庙子里不管世事,没人关心那些。突然有一天,师父把我们几个徒弟叫一起,说我们的庙子要拆,这片地国家要征用。
“汉王庙不大,一共也没几个人,又在山腰上,我们当时搞不懂嘛,征用山腰的庙干啥?现在你们都晓得了吧,整座山都用来修你们404了,不是光一个庙子的事情。那时候我们都是些小和尚,连汽车火车都没见过,哪儿想得到。
“这些就不说了嘛。反正有一天庙里来了人,师父跟对方在屋里说了半天话,然后就喊我们进去。进去以后,就看到师父耷拉个眼站在边上,来的那个人给我们讲话。大概意思就是:根据国家政策,和尚不是劳动者,属于寄生虫。劳动光荣,寄生可耻。正好庙也要拆了,希望大家听从国家号召,还俗当一名光荣的劳动者。不过国家也有政策,信仰自由,非要当可耻的寄生虫也不是不让,可以去其他庙子里。当时就让我们一个个马上做选择。
“我问师父,师父说,不要管他,看我们自己。我几个师兄弟就都还俗了。我是个孤儿嘛,从小在庙子长大,还俗也没去处。我就想跟着师父走,结果只有我没还俗,继续当和尚。反正没过好久,人就都散了嘛,庙里就剩下我们两个。
“庙要拆,但一时还没拆。过了两天,师父就把我叫到他面前。明明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一进门,师父立刻就说:‘把门关了。’”
四个孩子本来也听得专心,听到这句更是连耳朵都竖了起来。
“我把门关好,师父又让我坐。看这阵仗,我也晓得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吩咐,我就乖乖老老实实坐正。师父多久都没说话,然后才说:‘现在徒弟就只剩你一个了。本来你还小,有些事情现在传给你也不合规矩,但是以后,这间汉王庙也没其他人了,合不合规矩也没办法了。’
“啥叫以后没人了?我还没明白过来,师父就从桌上拿了这块木板给我,问我:‘你知不知道这是啥?’”
虽然已经看过了,孩子们还是不约而同地低头望向那块木板。
“到了那时,我才第一次晓得了这个东西的名字:秀龙,是秀气的秀,也是刘秀的秀。刘秀你们知道吧?东汉开国皇帝汉光武帝刘秀。汉旺的名字,就是从刘秀那里来的,你们总听过吧?汉旺,东汉从这个地方兴旺起来,所以叫汉旺。汉王庙的汉王,就是指刘秀。”
四个孩子有的点头有的摇头,无论摇头点头,他们对刘秀都没有什么了解,汉光武帝在课本里不过是短短一句话,不像三国里的人物有那么多精彩的故事。他们所知道的刘秀更多是广场上那个很丑的巨大雕像——骑着马,手擎宝剑,面容僵硬。
“刘秀?”王瑞问,“那差不多是两千多年前的事情?”
“对,是有近两千年。我师父说就是从那时传下来的。”
反智之火烧得王瑞焦躁不安,直言反驳道:“两千年前哪有佛教哦?我们都学过历史。东汉后期才有佛教流传,到我们四川怕是更晚。你师父肯定是乱说的。”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这有多难听,于是赶紧找补:“可能你师父听来的就不太真……”找补完他又想,师父一定是听师父的师父说的,反倒越描越黑,只好闭嘴了。
惠岸和尚似乎全不在意,笑道:“小施主不用不好意思,当年我不懂,后来读了些书,也想到了这点。那我问小施主,刚才我说了,船头寺也有这个秀龙印,船头寺是道观,你知道吧?你说刘秀那时候有没有道教呢?然后,为什么佛道两家的观宇里都有这个秀龙印呢?”
这么一说,王瑞他们就更迷惑了。和尚见状一笑,“依我之见,两千年前汉旺没有佛堂,但却有汉王庙,那时庙里供奉的就是刘秀和秀龙。至于变成道观,还是佛寺,那都是后来的事情。”
和尚说得敞亮,王瑞连忙追问正题:“那这个秀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那天你师父都给你说了些什么?”
惠岸挥挥手,“扯远了扯远了。我师父说,这个东西叫秀龙。秀龙者,刘秀之龙也……”和尚摇头晃脑起来,似乎是学起几十年前那天师父在他面前拽文的模样,“在秀龙身上,有一个两千年代代相传的秘密。这个秘密本来应该只有汉王庙的主持保守,但以后就只能靠惠岸你一个人了。
“我当时听师父语气古怪,问师父什么叫靠我一个人?师父也不回答,只叫我不要多问,老老实实听着。秀龙的秘密肯定要从刘秀说起。师父就给我说……”因为薛晶他家不算“四川人”,惠岸一直跟他们讲的是普通话,现在回忆起当年就不自觉地换了乡音,“刘秀,就是那个汉光武帝,建立汉朝的。他跟人家项羽打仗打输老(王瑞“嗯?”了一声),剩个光杆儿司令,跑到汉旺山后头来躲起。人家要斩草除根噻,就派大军搜山。这个深山老林,路都莫得,哪里跑得脱喃?眼看就要给这个娃儿围到了,要抓到起了,突然一哈子,垮嚓一哈,晴天白日里一道闪电打到这娃儿面前,把这个娃儿劈到了。
“你以为他死了哇?没有。人家是真龙天子,咋会给雷劈死呢?他就遇到了这个东西——”惠岸模仿着当年师父的话语和动作,点了点那块木板上龙首的秀龙印,“秀龙。秀龙其实不是龙,这个后头再说。秀龙跟刘秀做了一个交易,就把刘秀救起走啰,本来大军围得严严实实的,就在眼皮子底下,一个大活人,莫得了,不见毬了。”王瑞听这话粗野,心想他那师父也不是什么有德高僧,怕也是个蒙事的。
“追兵搜遍了整座山都莫找到。(王瑞又想,汉旺山这么多,他们能搜完?)后来追兵退了,刘秀又突然冒出来老。这时,刘秀已经得到了秀龙的本事,他就在汉旺重新拉杆子招兵买马,收了张良、萧何、马超、魏延这四员大将,后来就一路打胜仗,在新野火烧七军,兵出祁山,十多年就统一了中国,建立了东汉。你晓得不,这哪儿是刘秀自己的本事,这都是遇到秀龙以后,秀龙给他的能耐。”
前面倒也罢了,后面真的越听越不像话。刘秀的敌人是王莽,倒搞出一个项羽打刘秀来,后面更是前汉、后汉、蜀汉一勺烩,愣把刘邦、刘秀、刘备三位一体成了一个人。汉初三杰的张良、萧何是他祖宗刘邦的人,比刘秀老大约两百岁,三国的马超、魏延则是他不知多少代孙的刘备的人,又比刘秀差不多小了两百岁,关公战秦琼也扯不了这么长的战线。更别说火烧新野跟水淹七军串了频道,出祁山还真遂了武侯之志,统一了全国。虽然三个姓刘的是一家,又都是白手起家最后称孤道寡,颇有些家族血脉的神奇,但也不能揉一块儿都安在刘秀头上……
几个孩子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王瑞更是想立马告辞走人。这时和尚却转回了普通话,笑道:“你们倒是给和尚面子,都没人笑。不是我打诳语,那时我师父就是这么给我说的。现在嘛,咱们都知道这里面漏洞百出,但那时的和尚都是穷人没饭吃了才来当的,不要说历史书,就连评书都没怎么听过。我师父也不知道这里面有几分真假,我当时就更不懂了。
“后来,我出去读了书,又四方云游了些年,这才慢慢知道师父说的都是些啥狗屁不通的东西,但我在全国走了这么多地方,愣是没见哪个庙子里有秀龙印。有一段时间,我就把这些东西都忘得差不多了。”惠岸的回忆仿佛有些苦涩,他慢慢摇了摇头,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又后来,我考上了佛学院,上了几年学,又读了些书。这时才发觉,事情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王瑞虽然觉得和尚有些故弄玄虚,但依然被他吸引住了,问道:“怎么个没那么简单?”
“刘秀这个人,相当奇怪。首先,他虽然是皇室血脉,但已经是刘邦第九代重孙的旁支了,史书上说他从小务农,也没读过什么书。当时王莽篡汉不是建立新朝,把西汉灭了吗?刘秀还是因为逃难迫不得已才起兵的,最初也没显出多大能耐。奇怪的是,到了地皇四年,刘秀突然豹变,一下算无遗策,战无不胜了。
“然后,不到十二年,他就一统天下了。这只是其一。《后汉书》上说,刘秀‘举无过事’,什么意思呢?就是所做决定没有错的。这是神仙也做不到的嘛。三国你们都知道嘛,三国里面把诸葛亮吹得通神,又会借东风,又算准曹操会走华容道,还七擒孟获,摆空城计,简直是神仙。但你知道诸葛亮这个神仙怎么说刘秀的?说他‘神略计较,生于天心。故帷幄无他所思,六奇无他所出’。
看到孩子们听文言吃力的样子,和尚解释道:“意思是谋略太强了,只有天神的心才能算得这么完美。天下之事没有不在他思考计算中的,所有谋臣属下加起来也比不过他一个人。就是说,诸葛亮觉得自己跟刘秀比,刘秀要是神仙,那孔明撑死了算个普通人。”
四个孩子并没有听过什么刘秀的故事,《后汉书》也没读过,所以前面并没有什么反应,但听到诸葛亮如此称赞刘秀,这才有些明白。惠岸见他们还是没什么具体概念,便举例道:
“你们都知道赤壁之战嘛,赤壁之战是曹操二十万军诈称百万,孙刘联军五万,最后孙刘大败曹操,曹操败走华容道,险些送命。这里面还是靠了诸葛亮借东风、周瑜打黄盖巧施苦肉计,天时地利人和加起来的功劳。最后也不过是五万战胜二十万,可就已经是著名的以少胜多了,对吧?可你们知道刘秀指挥的昆阳之战吗?”
大家都齐齐望着王瑞,王瑞一脸无奈地连连摇头。
“昆阳之战,王莽大军四十二万人,比赤壁之战里的曹操多了一倍。曹操输了至少自己还逃了命嘛,可昆阳大战中,王莽四十二万大军惨败,主帅王寻被刘秀斩杀。这也是以少胜多,你们猜刘秀这边多少人?”
李勇算起了数学,说:“十万。”
薛晶猜:“十二万。”
刘子琦估了个五万,王瑞本来想敌军翻一倍,那自己不变也是神迹了,也想猜五万。但刘子琦猜过了,他只好咬咬牙,再往小了猜:“三万五。”
惠岸和尚一笑,伸出了一个指头。
李勇得意地说:“怎么样?我对了吧!按比例嘛……”
“一万。”大和尚说,“昆阳之战,刘秀率军一万,大败王莽四十二万人。”
一时间四人都怔怔发呆,这个数字终于让他们明白了为什么诸葛武侯会说刘秀“神略计较,生于天心”。这哪里是人的本事,这是神能。
秀龙,刘秀之龙的能耐。
刘秀和秀龙的交易。
王瑞初时的不耐烦早就烟消云散,此时突然惊觉,便转头望向李勇。如果刘秀根本不是什么“举无过事”,他只是把自己做错的那个现实涂改掉了呢?除了刘秀,谁也不知道那个他没有成功的现实。
“我读了这些书,才重新想到我师父给我说的秀龙的秘密。说不定师父那些狗屁不通的话里隐藏的秘密反倒是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刘秀是被秀龙开了天眼的。”
惠岸师父换了声色,有些郑重其事,王瑞听完却不解其意,“啊?开天眼,开什么天眼?”
大和尚讶道:“开天眼你们都不懂了吗?哎哟。”他略感失落,“按你们现在流行的说法叫预言,预知未来。就比如那个1999年世界末日的预言,按老说法,那个诺查丹玛斯就是开了天眼。”
大和尚真是什么都知道。提到诺查丹玛斯,四个孩子俱是一愣。惠岸却以为是他们还没听明白,又解释说:“秀龙让刘秀开了天眼,能预知未来。刘秀有这样的本事,那当然什么都不会做错了,当然就‘神略计较,生于天心’了。就算没有读过兵书,不懂文韬武略,只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他当然就‘举无过事’了。”
这个与王瑞所想全然不同,但似乎也另有一番道理。他转念一想,不对,“涂改现实”是自己亲眼所见,开天眼是和尚的猜测,两相比较当然是涂改现实更对一些。惠岸见他皱眉沉思,哪知道他在对比自己的亲身遭遇,只当他不信有“开天眼”,便又说:“光这么讲你们肯定不信。我这个说法呢,是有史书为证的。”
这话更是稀奇了,李勇一脸的不相信,“这也能有史书为证?别是什么胡编的野史吧?”
“《资治通鉴》,不是野史吧?《资治通鉴》至少有三处记载,刘秀老年时痴迷算卦,叫作‘好图谶’。靠算卦决定国事,大臣自然不同意,说不信算卦,他就把人家给流亡了。流亡还是好的,还有人因为不信卦差点被他杀了。史书上说,那人痛哭流涕着求饶才得以赦免。史书上只记大事,大的冲突都这样,大臣有几个敢跟皇帝对着干的?刘秀老了是啥样你想想就知道了。
“把这个细节连上,一切就很蹊跷了嘛。以前打仗的时候‘神略计较’,当了皇帝以后又‘举无过事’,不仅一手建立后汉,还搞出了光武中兴。可当他老了,突然不务正业,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开始痴迷算卦。你们想想这是为啥呢?”
薛晶不由自主地问:“为啥呢?”
“因为秀龙给他的天眼关上了。”虽是猜测两千年前的往事,惠岸却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算卦是干什么的?预测未来。刘秀为啥要算卦?因为他年轻时开天眼的能耐终于耗尽,不能靠自己预知未来了。你想想,他开了一辈子天眼,突然没了,就跟突然瞎了一样,换成你怕不怕?他为了找回天眼的能力,就天天在那儿算卦。”
王瑞一时竟找不到这说法的漏洞,引经据典、人心揣摩得似乎天衣无缝。难道真有这样的可能?最开始还有些难以接受,后来转念一想,他已经亲眼见到秀龙让几个人拥有的其他能力,开天眼似乎并不比别的更荒唐。但秀龙本身到底是什么呢?
事情更复杂了。
他的脑子有万千思绪,只听刘子琦问:“大师的师父说的秘密就是这个吗?就是刘秀遇到了秀龙,开了天眼。但这好像不值得搞个庙,还要把这个故事传两千年?这一切跟这个庙又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有关系。”大和尚点头,谈兴很高,“正要说到这里。刘秀当了皇帝以后,没多久就派了兵马回汉旺。回汉旺来干什么,有两个说法。
“第一个说法,是害怕秀龙的龙脉被人发觉。刘秀能遇到秀龙,夺了王莽的天下,那将来别人遇到秀龙,又来夺他的天下怎么办?所以必须把汉旺的秘密封存起来。怎么封存呢?就是把当时这里的所有知情者都杀光。”
四人听得全神贯注,“杀光”二字冒出来,都吓得浑身一激灵。“传说中,修帝王陵墓的工匠都要殉葬嘛。一个道理。但刘秀犯了个错误,他派来的心腹是当年在汉旺跟他一起起兵的义士。这个心腹怎么可能杀光自己的老乡嘛,所以就隐瞒了下来。这件事也才得以流传。”
“不对不对。”王瑞听到这里,突然摇头插话,“这个传说不成立。”
“怎么不成立?”薛晶问,“我觉得挺成立的啊。”
“如果前面说的成立,这个说法就不成立。”王瑞认真看着惠岸和尚,“刚才师傅才说了,刘秀开了天眼,能预知未来,还‘举无过事’。这么重要的事情,他怎么可能会犯这种错误?刚当皇帝那会儿他还没老嘛,既然开了天眼,那肯定知道这人会心慈手软啊!这么要紧的事情,他怎么可能犯错?”
“对啊!”这么一说,大家都醒悟过来,连声称是。惠岸没想到王瑞小小年纪,思维竟如此缜密,也是一惊,连连点头,“你说得对。我刚才说了,有两种说法,这种是汉旺镇上普通人流传的说法。还有一种,才是我师父继承下来的说法。”
“什么说法?”
“刘秀跟秀龙做了交易,开了天眼,既然得到了秀龙的力量,就应该完成对秀龙的承诺。秀龙就跟孙悟空一样是被镇在这里的,孙悟空被镇压在五指山下,秀龙也被镇在这龙门山里。按说刘秀做了交易,应该在得了天下后把秀龙放出去。但他没有。
“因为刘秀开了天眼之后,知道了秀龙的真正目的。一旦释放秀龙,它就会冲出龙门山引发天劫。刘秀跟秀龙做了交易以后,这才知道秀龙的真面目。本来秀龙被压在龙门山没法现世,刘秀按交易该当秀龙的帮凶,结果他不仅没有帮秀龙出来,反而派自己的心腹来汉旺,世世代代镇压秀龙,免得它诱发灭世之变。”
说到“天劫灭世”的时候,李勇正含着半口茶,这句话让他一惊,茶水喷出险些没让他呛死。王瑞想要帮他拍打后心,他连忙摆手表示没事。山野传说里,有天劫灭世什么的也是常见,但这会儿却戳中了几人的心事,脸上都纷纷变色。
“灭世?什么灭世?”刘子琦最为紧张,“怎么还有个灭世?”
和尚却不知道他们在怕什么,“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这边的山叫龙门山呢?鱼跃龙门化为龙,如果让秀龙跃出龙门,就会引发天劫。刘秀开了天眼能预知未来,这才知道了将来秀龙会引发灭世大难。所以统一后,他马上派人前来镇压,要世世代代镇住这个秀龙,免得它跃出龙门引发天劫。所以根本就没有灭口的那些事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传的。那个心腹根据刘秀的指示,在山上修了五间庙,分别镇压秀龙的头、心、爪、腹、尾。汉王庙处在核心位置,以镇龙心,云悟寺上中下三院镇爪、腹、尾,船头寺压龙头。”
王瑞奇道:“不是说秀龙不是龙吗?怎么还按龙的样子来布置?”
“这……我只能这么说,我师父就这样告诉我的。这东西又没有史书为证,我只能怎么听来就怎么传了。你们想,这就算是真的,传了两千年,哪儿还搞得清本来实情?”
惠岸哪知这四个孩子就是想要搞清楚“本来实情”。之前说得言之凿凿,他又自有一份庄严相,听起来更让人信服,到了此刻才觉得露了底色。
王瑞心中一沉,说到底也还是乡野荒谈,当不得真。可薛晶听得起劲,连忙追问:“五庙镇压五方,汉王庙居中,那汉王庙要被拆了怎么办呢?不就镇不住龙心了?大师,你师父肯定给你传下什么法宝了吧?”说着薛晶眼中闪烁,一把抓过那木板,“莫非就是这个?”
惠岸不由一笑,“小施主玩笑了,又不是《封神演义》,哪来那么多法宝?惭愧得很,并没有那些神奇的宝贝。要真有,我也不在这儿了,各位小施主也听不到我的这些故事了。”众人心想也是,都叹了口气。只听和尚继续说:“师父最后给我说:‘这些东西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都由你。以后汉王庙的和尚,除了你就莫得别人了,师父不给你说,这些东西就再也莫得人晓得了。反正你记得就是老,给其他人说由你,烂在肚子头也由你。反正也没见哪个真见过秀龙。’然后师父就让我坐直,说:‘来,你给这块木板磕九个头。’我就老老实实磕了九个头。磕完以后师父说:‘这是你师祖传下来的口诀,我也不晓得有球用。反正莫断在我手里头。你背下来嘛。’”
惠岸已经一把年纪,但三十年前他师父也才不到四十,比他现在年轻,用土话学起师父当时的模样颇有些欢脱,几个孩子都忍俊不禁。听到口诀,几个人都凝神专注起来。就听惠岸念道:
时非时,刹那万劫尽。
色非色,一念众相生。
雷非雷,电转寂灭清。
无空无色,四神归一,切切万亿化身。
四个孩子听他念完,都晕头转向。又是时又是空,又是相又是色,像是佛经,却又不是,也不押韵,谁也不明白在说什么。在他们大眼瞪小眼时,惠岸已经摸出桌下的钢笔,从功德簿上裁下一张纸埋头写好,伸手递给了他们。
薛晶接过纸来仔细看了一遍,依旧是不懂,然后又传给别人。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上面每个字都认识,连起来一句话也看不懂。惠岸也不等他们问,就笑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不过,你们那个比赛,抄上去就完事儿了。”
“比赛?”李勇完全忘记了“比赛”的谎。
王瑞一拉他,赶忙谢过惠岸师父,他仔仔细细又看了两遍,“雷非雷,电转寂灭清”让他一阵不安。梦里那句“那不是闪电”一下又冒出来,连了上去。他把纸条递给刘子琦,正想发问,却听薛晶说:“大师,我想问一下,当时只是汉王庙要拆,您师父把这些东西传给你是什么意思啊?还说什么以后汉王庙除了你就没别人了。不还有你师父吗?他怎么……难道说……”
王瑞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难道惠岸的师父殉了庙不成?这念头吓了他一跳,但再往下想,恐怕也只有这个可能了。镇守秀龙两千年的责任,在他师父手上被斩断,连庙都要被夷平。除了以身殉庙,他还能怎样呢?
他瞪大了眼睛望着惠岸。惠岸也不说话,却端起茶碗来,慢慢用盖子撇去茶沫,轻轻吹了吹碗口试试温度,然后喝起茶来。王瑞心跳更快,也端起手边茶杯喝了一口,却觉得茶叶顺着茶汤进了嘴里,一阵不舒服。
“唉……”惠岸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第二天我才晓得,我师父那龟儿子还俗了,跑到隔壁镇磷肥厂开拖拉机去了……”
噗!王瑞一口茶水全喷在了李勇身上。原来是这么个“明天汉王庙就剩你一个和尚”。
四个孩子哭笑不得,屋里本来严肃的气氛一扫而空,王瑞自己捶打前胸把呛进气管的茶叶咳出来后,这才问:“靠这个口诀,就能镇压秀龙吗?咋镇压?对着秀龙念口诀?”
“这个师父也没说,按理说可能就是这样吧。”
听这话说得模糊,王瑞哭笑不得,“师父,您这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和尚倒不挑礼,摇头晃脑地说:“这种事情,还是那句话,信则有,不信则无。谁说得清呢?你要说我师父说的每句都是真的,我自己都不信。退一步说,就算两千年前真有其事,但靠小小一个汉王庙里的和尚口口相传——这些和尚连佛经上的字都未必能认全——肯定早就面目全非了。
“莫说两千年,就是刚才我给你们讲的,也跟师父对我讲的大不一样。我师父哪里知道什么《后汉书》《资治通鉴》……他给我讲的,又未必不是添油加醋,混进了从茶铺说书先生那里听串了的战国春秋、东汉三国呢?我觉得我加入的史料是对的,删刘邦、刘备删得对,可那一代代传下的和尚,就连那些加张良、萧何、马超、魏延的也未必觉得自己是错的?”
惠岸和尚话说了不少,又抿了口茶润润喉,“乡下传说不就这样吗?话说回来,哪个又真的见过秀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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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2 08:40: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 龙门

不知不觉,大和尚说完乡野荒谈竟已到了正午时分。正殿的诵经祈福也停了,素斋也已经备好,小沙弥过来请师父和几位施主用餐。山庙的素斋别有一番滋味,但几个孩子都吃得心不在焉。

王瑞满脑子里都是秀龙。和尚的故事有几分是真的?再过几个月他就要满十四岁了,早过了大人说什么都会信的年纪,而且惠岸自己也表示拿不准。

饭桌上,薛晶家一直在称赞寺里的斋饭,劝几个孩子多用些,尤其是薛晶,大病初愈,先要少吃肉,多吃养人的素菜,而且用斋饭有功德……几个人轮番变着花样地喋喋不休,王瑞是客,主人说话不能不理,可他心里又有事,赶忙三口两口填饱了肚子下桌。

云悟寺上寺紧邻山巅,王瑞顺着庙墙信步走来,没几步便已身在崖边。山高云低,层层积云被风卷着,势如轻涛朝这边涌过来。云接悬崖,掩住了脚边的万仞险峰,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更是寒气逼人。王瑞不敢再往前走,便就站住了。脚下变幻的云海不时透出层峦叠嶂的远山,龙门山近观青翠欲滴,远眺却如云中穿行的墨汁。

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背后轻叹:“你们这里风景真好。我们那里可没有这么高的山。”说话的当然是刘子琦,王瑞顺嘴答:“所以你们那里也没有妖怪啊。”

两人都笑了。刘子琦走到他身旁,“你觉得这个惠岸师父说的,是真的吗?”

“萧何跟马超一起在新野火烧七军吗?”王瑞又想笑又头痛。

刘子琦也笑了,“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些,是其他的。”  

“你说的其他,具体是指的哪些?”

“我们见到的是秀龙,是一个至少被镇压了两千年的妖怪。”

王瑞的心狂跳了两下。

谁又真的见过秀龙呢?

刘子琦继续说:“先不管什么天劫灭世,也不管什么五间庙本来是来镇压它的。先说,你觉得我们在洞里见到的那个东西,就是秀龙吗?”

为什么要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刘秀。王瑞努了把力,却还是没法回答吃不准的问题。

刘子琦说:“你之前见过我爸,其实他也不一直这么忙,一年到头还是能陪我几次。他很喜欢跟我讲一些新知识,有一门数学理论叫分形,是前几年才有的学科。分形的意思就是图形的整体形状跟细节类似,看起来像是一层层的无限重复。秀龙的样子就很分形。这门学科很新,那块木板至少也有一百年了,清朝人哪能懂这么新的数学概念。最早画这个的人,一定是见过它。”

你才多大,你爸就给你讲这个?王瑞心中疑惑,终于说:“我们见到的,应该就是秀龙。”

刘子琦往悬崖边走了两步,伸出自己的左手静静地望着,也不说话,脑子里思考着关于秀龙的一切,还有关于父亲的秘密……

周围一时沉默,王瑞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问:“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那天从实验室出来我就一直——”

话还没说完,就听山门那边传来一声大叫:“你们两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不怕摔下去吗?”李勇和薛晶快步走来,只见前者一边走一边说:“王瑞你居然敢来这种地方,以前你没这么大胆子吧?”

是吗?王瑞有些诧异,好像真是这样,以前自己会尽量离危险地方远一点。

“怎么办?”薛晶走到旁边,找了块大石头拍了拍灰。那石头大约是被坐得多了,光可鉴人,他一屁股坐下,问:“你们说,不会真有1999世界末日吧?”

薛晶什么都信,但他说起世界末日来却是一脸轻松,好像并不当回事儿。李勇都比他认真一些,接茬说:“不会诺查丹玛斯的预言就是先从我们镇上应验吧?”

王瑞不满道:“别胡说八道,你们也要去当和尚吗?满口神叨叨的胡话。”但嘴里这么说,心里却起了波澜,忽然想到:如果世界末日跟想象的不一样呢?万一程凡就是天劫的第一个受害者呢?  

“切,人家说正经的呢,怎么就去当和尚了。”李勇说,“到现在程凡还人间蒸发着,音信全无。反倒是我们几个遇到的事情越来越奇怪。本来还以为会有什么高僧帮我们指点迷津,结果好嘛,给我们说,我们遇到了灭世的魔王。什么两千年镇守秀龙,连个法宝都没有,就几句咒语,有屁用啊?”

时非时,刹那万劫尽。

色非色,一念众相生。

雷非雷,电转寂灭清。

无空无色,四神归一,切切万亿化身。

“是口诀,不是咒语。”薛晶纠正他。

李勇冷哼一声,“那还不如咒语呢,拿来有什么用啊?”

“肯定有用啊。”薛晶很有些当真。

李勇大摇其头,“肯定有用,那就是不知道该怎么用。”

“行了行了,别闹了。”王瑞笃思半晌,认真道,“我们必须找到秀龙。”

是的,必须找到秀龙。是恐怖大王也罢,是被镇在龙门山、能开人天眼的妖怪也罢,必须重新找到它。

可他生怕谁问自己:“找到以后呢?”他心中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感觉,并没有确切的答案。若程凡还在,他肯定会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大家听了就不会有什么意见。可同样的话他却说不出口。

李勇耸耸肩,“你说得简单,去哪里找呢?”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过了两分钟,刘子琦终于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我知道。”

三个人的目光都盯着他,他像是又被吓住了,等了几秒钟才重新又说一遍:“我是说,我可能知道秀龙在哪里。”

王瑞看他的眼神中包含着一种很复杂的情绪,薛晶却惊喜非常,连忙从石头上跳起来,“哪里?快说!”

“你们……我们厂的十二层大楼。”

“你在说什么呀?”王瑞皱着眉头,“十二层大楼?那是总厂办公室啊。”他察觉话里隐含着很可怕的意味。

“你们还记得黄阿婆之前讲的事情吗?”他说,“黄阿婆说,她是在抢修重点厂房的时候遇到了地震,然后遇到了异……秀龙,记得吗?还记得阿婆说的重点厂房的位置在哪里吗?”

除了刘子琦,当时谁也没关注这个细节,纷纷摇头。王瑞逆推道:“十二层大楼那边,对吗?”

刘子琦点头,薛晶这才说:“是啊是啊,我好像记得。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吧?”

“是,光这个说明不了什么。”刘子琦说,“刚才我去问了惠岸师父,你们知道他说的那个汉王庙在哪里吗?就是那个以前他出家、后来拆掉了、本来应该主镇龙心的位置,你们猜在哪里?”

“十二层大楼?”薛晶问,“难道说,后来黄阿婆他们炸掉拆走的地方,就是惠岸大师出家的汉王庙?”

这么一说,众人都有几分信了。“但是……但是……”李勇连说了两个但是,“这只能证明以前秀龙在那里出现过,不能证明现在的十二层大楼能找到秀龙啊。”

过了足足有一分钟,刘子琦像是松了口气般说:“有些事情,我其实一直想告诉你们。”说着,他掏出那张一直窝在口袋里的纸条,放在大家面前。

孩子们不明所以,都挤了上去,脑袋攒动,围着那张小小的皱巴巴的纸片,上面只有残缺的几行字,每行都不全:

我怀疑用正常的方

对“异客”存在的解释需要回到物理基

双缝干涉的学院派解释是不

至是单电子假

“这是什么鬼?”薛晶问,王瑞盯着“双缝干涉”四个字,其他人则一句也没看懂。

“我从我爸公文包里捞出了这张纸片。”

“捞?”

刘子琦伸出自己的左手,做了一个掏的手势,“之前……我没有说实话,大前天下午你们发现自己异常的时候,我这边不是什么也没发生。”

这时,他终于把那天下午的事情从头到尾告诉了大家——箱子、纸条以及对父亲的怀疑。事情并不复杂,他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偶尔才敢抬头偷看一眼大家脸色。王瑞的脸色越来越青。虽然没有打断他的话,但刘子琦知道那种表情,大家是在等他说完,等他把所有的理由借口都讲完。

刘子琦想要解释为什么一直不告诉大家。原因很多,他害怕大家发现自己的父亲跟程凡人间蒸发有关系,害怕他们怪罪自己,害怕这里唯一的朋友抛弃自己……

但他什么原因也没说。

“说完了?”王瑞问。他面无表情,但李勇已经脸色发白,“王瑞,有话好好说。”

“我没问你。”王瑞像是换了张脸,面如止水,但让人更加害怕。他跟之前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哪怕是那天吵到要绝交,王瑞看起来也一点不吓人,但现在不一样了。“我问刘子琦,你说完了吗?”

刘子琦发现自己不禁有些发抖,“说完了。”

话音刚落,王瑞像出膛子弹一样扑向刘子琦,闷不作声地抡圆左拳揍向他的脸。刘子琦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险些直接晕死过去,连退了三步才站住。

“你背后是悬崖,你先过来。”王瑞握着拳头,声音还很冷静。

“别打了!”向来脾气火爆的李勇反而站在中间,护手挡住王瑞,“王瑞你正常一点。”薛晶早就呆住了,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刘子琦你先过来。”王瑞不理李勇,眼睛只盯着刘子琦。

至少他不是要把我杀死。刘子琦想的竟然是这件事,至少他还知道后面是悬崖。他走了回来,“你打吧。”

“正常一点。”李勇挡在中间。王瑞并不理他,照着脸又是一拳,“为什么不早说?!这种事情为什么不早说?!”

盛怒下,李勇根本拦不住他。连续几拳就这么打上去,刘子琦靠墙缩着,任由王瑞这么打着。他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不早说?“你什么意思啊?你是故意放着程凡等死是吗?说话!”

接连打了四五拳,李勇见他仍然没有住手的意思,这才看准机会从背后锁住王瑞的胳膊,把他往后拖了拖。“好啦!好啦!够了吧!”

“不够!”王瑞吼道,“他为什么不早说?!”

“如果是你,你会说吗?”李勇拼命压制住王瑞,一面问。王瑞比他高大,真发起狠来比他有力气。

“当然会!”王瑞一面挣扎一面叫,“为什么不会?!”

“会个屁!”李勇也火了,“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他妈怎么永远都是这个样子?”

王瑞本来盛怒之下理智全无,但李勇劈头盖脸一阵骂,倒把他骂愣了。他“嗯?”了一声,挣脱李勇转身问:“你说什么?”

李勇的话像机关枪一样快:“如果是你,你跟着你爸转学几千公里,到了个人生地不熟的镇上,转学第一周,刚认识的同学就人间蒸发了,见鬼了;老师同学,所有人你都认识不到一周,你身边还没有妈,就只有你爸一个人。然后你发现你爸可能跟这个事情有关系,你咋办?你他妈会跑去跟刚认识的两天同学说,程凡消失可能跟我亲爹有关系?”

若是冷静下来,王瑞自己也能想明白这些。但这时他怒火中烧,这种重要信息刘子琦居然瞒着大家,王瑞觉得自己被朋友欺骗了、背叛了,“他明明可以早点告诉我们!如果早知道的话……”

“如果早知道你会怎么样?”李勇虽然没有王瑞高,但此刻却仿佛压着他的脸,“他早告诉你,你要去干什么?”

“我们可以去十二层大楼……”

“那周二发觉程凡不见了,我们为什么没有一起去那个山洞?”

王瑞愣了一下,“因为……”他一时说不出原因。

“我们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刘子琦也什么都不知道,即便给你这么一个纸条,又有什么用?”李勇很少这么条理清晰,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没有其他的证据,光靠刘子琦那点猜测又能做什么呢?早说晚说并没多大区别。

王瑞犹豫了一会儿,好像理智上被说服了,但还是不甘心地叫着:“但是他不该瞒着我们。”

“得了吧,王瑞。敢说要是你是刘子琦,你不会瞒着我们?”李勇见他已经从狂怒中恢复平静,自己说话也慢了下来。王瑞刚要反驳,李勇有些无奈地笑了,“你当我们第一天认识你啊?你绝对不会。不是我说你,你爸妈不让你下河,你到今天都不会游泳;你爸妈不让你骑自行车,全班就你一个不会的。你这么一个人,现在你告诉我,是你你会讲?我信你的鬼啊!你要是刘子琦的话,我看你到现在都不会说出来!”

这么一说,王瑞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让他有些愣神,“我……”

这时,李勇仿佛自顾自地说起话来:“其实吧,我们大家都一样。我们是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父母的。”

这种话不像是李勇会说的,或者说,不像是任何一个这么大的孩子会从嘴里说出来的。脸已经肿了的刘子琦,对这场打斗不知所措的薛晶都抬起头来望着他,尤其是薛晶,像看到一个不认识的人。

“看我干吗?”李勇有点不自在。

“到底发生了啥啊?”薛晶问。李勇突然说出这种话来,一定不是平白无故的。李勇和过去不一样了,很不一样。王瑞也想知道,但那是别人的私事,他不愿主动开口问,但本能地竖起耳朵。

这时,李勇看着刘子琦和王瑞,“都不打了是吧?好了,别这样看着我,好别扭啊。其实也没啥事儿。”

还是薛晶接茬:“说呗。”

李勇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这才解开自己的衬衣袖扣,把衣袖挽了起来。刚露出小臂就看到一道道乌青的印子,王瑞倒吸一口凉气,不觉转头看了刘子琦一眼,他的两颊也都乌了起来。李勇继续卷袖口,上臂的伤痕很多。

“大人打的?”王瑞心惊。在中国,要找个没挨过打的小孩,恐怕比登天还难。王瑞也是挨打经验丰富,但打孩子是有讲究的,像屁股、大腿这种皮糙肉厚的地方才打,很少有打上半身的。这肯定是一顿昏天黑地的狠揍,不知怎么下得去手。

伤痕不是很新,至少不是昨天的;而且他们几个的血细胞都偏低,愈合起来比正常要慢,李勇身上的伤痕就更吓人。几人看在眼里比血癌还惊心。

“大前天被打的。”李勇解释道,“就我们回家晚了的那天。”

就是去找了黄希静老人,然后差点被掉下来的窗玻璃拍死的那天。之后地震,薛晶进了医院。

“那天我们是回家太晚了。”王瑞回忆起来,怕是有十点过了,“但是……”

他的“但是”没好意思说下去,李勇接着说:“回家以后男女混合双打,木头尺子都打断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居然还自嘲地笑了笑。薛晶同情地说:“至于吗?不就晚回来一会儿吗?”

“我躺在床上,一直都没有睡着。倒不是疼。”他在床上一直在哭,“越想越生气。”人家有电脑,有老师辅导,送去学音乐,给买圣斗士,你们除了打牌就是打我。成绩好,怎么成绩好?从哪里去成绩好?我有啥?我凭啥?“我……”他犹豫了一会儿,“我觉得活着特别没意思,还不如死了算了。”

王瑞说:“至于吗?”

李勇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至于!”那恶狠狠的眼神让王瑞吃了一惊。

李勇觉得很孤独,很委屈,但这种话在男生间实在开不了口。关键不是被打,是心里难受,是没有人在乎自己,是爸妈没有道理可讲,那些委屈和孤独都说不出来,说出来只会被打。

“然后半夜的时候,就地震了。”李勇孤独地笑,“其实当时我没睡着。我感觉到床在摇。我明白地震了。你们知道我在想啥吗?”

没人回答。

“我当时就眼睁睁地看着床边的衣柜晃。砸下来把我砸死,就一了百了啦。不是开玩笑,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我动都没动,没站起来,更没跑。”

王瑞发现记忆中有前后矛盾的地方,“可早上在学校里,你说全家在外面躲了一晚上啊。”

“是啊。”李勇的表情有些微妙,“听我说嘛。我就看着那个衣柜晃来晃去,真就倒下来了。那个衣柜质量也是……但我爸那时候跑了进来,看到柜子倒下来,一下子就扑到我身上。”

“啊?然后呢?”薛晶紧张地问,发现李勇眼圈有点红。

“哎呀,没啥。被子先滚出来了,柜子就被卡住了,也没压到我。我爸反手就把柜子推回去了。”

说到这里,李勇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爸爸一边用砸肿的胳膊顶开柜子,另一个胳膊拼命给自己留出一个三角空间,“勇儿你没……没事儿吧?快快快跑。”

他没有动,也没有回答。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

“勇儿没事吧?”妈妈也冲了进来,打开灯,看他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吓得脚一软,啪地坐在地上。李勇这才心软,嘟囔道:“老天爷看你们没把我打死,来帮你们了。”

他妈妈这才知道他没事儿,连忙站了起来。李勇没穿衣服,挨揍的地方暴露了出来,片片淤青,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下了多重的手。出乎自己的意料,妈妈哭了起来。

“打那么重干什么?!”她流着泪骂丈夫,“给他个教训就是了,肯定都是你用那么大劲。”

其实两人下起狠手来并没有太大区别,木尺也是妈妈打断的。

“这会儿还说这些。快跑啊!”爸爸说着去拽李勇,李勇却憋着气,躺在床不肯动。爸爸拉了他两下,见他软在床上,一下慌了神。“勇儿,勇儿,你没事儿吧?”想到儿子刚才睁着眼一动不动的样子,这时全身无力,心里认定是自己把儿子打坏了。

李勇发觉父母误会了,有些尴尬,刚想起身,爸爸把他连被子带人一裹,对妈妈叫:“扶一下,扶一下!”说着便翻身把儿子背了起来。他已经一米六了,不比父亲矮多少。

“我没事儿。”他这才说,但父母已经不听他的。他爸只穿了一条内裤,背着儿子也不能动弹,光着脚就往外逃。

“其实地震一点都不厉害。”李勇坐在地上对王瑞他们说,“根本不用跑。结果没穿衣服,反而还给搞感冒了。”

父母吵了半天,一面哭一面埋怨把儿子打坏了,骂自己,骂对方,好半天才相信李勇说的“我真没事儿”。

三个人抱头痛哭,裹着一床被子,第二天一家人全都感冒了。

“那天半夜在外面,我问他们,为什么你们非得去打麻将呢?就不能不去吗?”三个人哭了半天,李勇痛哭流涕,终于问出这句一直想问的话。

他以为父母会像电视里那样抱着他保证:“我们不去打麻将了。以后再也不去了。回去就把麻将、扑克都扔了。以后你做作业,我们就在旁边看书,一起学习。”

谁知妈妈愣了好一会儿,却对他说:“其实我们也想不去啊。可是,可是我们忍不住。”

李勇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身边的三个朋友,“我那时才明白,其实大人跟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也知道应该好好学习,不该不写作业,不该贪玩;半夜不睡觉玩电脑、上课看小说、抄别人的作业,谁都知道不好。可一样,都是忍不住的。

“然后我突然就想通了。”他说,“他们也跟我们一样。也有错了但偏以为是对的,也有知道不对但还是忍不住的。学生有第一名有第一百名,家长其实也一样。父母总强求我们做我们做不到的事情,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做不到就骂我们:‘你看看别人。’其实我们自己也是一样,也总是责怪父母,希望他们做到他们做不到的事情。

“他们不肯承认我们做不到,总是说我们不肯努力;我们也不肯承认他们做不到,觉得是他们不爱自己。

“其实,我们都没有对方想象中那么好。那天晚上之后我就在想,我爸妈是爱我的,并不比王瑞你爸妈爱你爱得少。但他们没法给我辅导奥赛,没法忍住不打牌,不会存钱给我买电脑。这跟我忍不住上课要说话,数学考试最后一题就是做不出来是一样的。我把这些想法都跟他们说了。”

王瑞和薛晶像是完全不认识自己的朋友一样呆呆地盯着他,刘子琦则低下头,若有所思。父亲是爱他的。他理智上当然明白。但他从没这样想过,大人和小孩一样,有些事情虽然明白,但是做不好。

“你都给他们说了?”薛晶问,“你爸妈说什么?”

“没说什么。”李勇说,“就算他们能同意我的看法,我想将来也不一定能有什么变化吧。我们是没办法选择父母的。我们只能努力不要变成他们,不让他们的问题变成我们的问题。”

这一刻他们意识到,李勇真的变了。其实到了初中,每个人都跟过去不一样,或迟或早,或突然,或缓慢,只是那仿佛永恒不变的朋友和环境让他们忽视了这点。

不管刘子琦的爸爸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都不要把他的问题变成刘子琦的问题。王瑞在心中暗想。

他们觉得花钱学音乐、绘画是浪费,花在庙里就是正当的。因为他们明明错了,依然觉得自己是对的。但怎样才能让他们明白呢?薛晶想。

李勇摆摆手,“好啦好啦,不说这些了。还是正事儿要紧。嗯,那个秀龙应该在十二层大楼。”他望着王瑞,“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王瑞深吸一口气,走到刘子琦面前,伸出了手。刘子琦还靠墙蹲着,犹豫了一下,握住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王瑞用很小的声音说:“你要是想,可以打我一拳。但是不要打脸,打脸会被家长发现的。可以打肚子。”

“等这事完了。”刘子琦回答。

四个人重新围成一个圈,薛晶开口笑着说:“今天你们都吃了我的饭,可不能白吃呀,说吧,到底要怎么办?”

“去十二层大楼,找到秀龙,把程凡救出来。”李勇说,“如果秀龙真是恐怖大王,就顺便把秀龙干掉。”

“话是没错。”薛晶说,“问题是具体怎么办?情报太乱了,两位参谋,是不是该梳理一下?”

王瑞低头对身高一米五的薛晶翻了个白眼,“参谋向拿破仑将军汇报。”

“据说,在大约两千年前,刘秀在汉旺这个地方遇到了一个叫秀龙的东西,AKA‘异客’。”

“AKA是什么?”

“哎呀,文盲,Also Known As,别名的意思。”

“好好说中文,装什么老外啊。”

“据说刘秀与‘异客’做了交易,开了天眼——也就是预知未来的能力。刘秀当了皇帝以后,派人回汉旺修了五个庙来镇压秀龙,因为秀龙的真正目的是灭世。以上都是传说。”

“王瑞你能不能说得不那么啰唆啊?”

“别那么多废话,这里面有些线索要再拉一下,都给我闭嘴好好听着。”

“差不多两千年以后,1965年,我们404开始在这里筹划建厂。这个时候,汉王庙,就是惠岸师父说修来镇压秀龙的五个庙中的主庙被拆了。动手拆庙的,应该就是黄希静奶奶他们。

“根据黄奶奶的说法,当时有苏联专家老米援助建设404厂,而且老米说过一句话,重点地区,就别让女人去干活了。所以老米,说不定修这个厂的时候就可能知道些什么。黄奶奶晚上干活儿时,在原汉王庙的位置遭遇了地震,然后在山洞里看到了秀龙。她碰了秀龙,然后整个世界都变了。苏联领导人变了,中国和苏联也从亲密战友变成了对头。黄奶奶可能也得到了一些特殊能力,但肯定不像刘秀那么厉害,而且她说很快就会消失。我觉得很可能就类似刘子琦那样,能穿墙。”

“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黄奶奶一看到刘子琦手穿门,就相信了我们。说明她见过。”

“哦……”

“然后就是我们,四月三十号以前,薛晶听说山里出现怪事,刘子琦的爸爸也是四月底紧急调来。五月一号,我们五个人就在山里遇到了秀龙。程凡碰了它,两天后,程凡人间蒸发,然后我们各自得到了奇怪的能力——穿墙、涂改现实、分身,还有,呃……脑洞?”

李勇扑哧笑出声来,“脑子里面有洞。”

“我现在满脑子事情,没空来抽你,你先等着。这里面没有预知未来,如果再加上开天眼,那就是五种。这些能力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反正我是想不明白。这些能力使用的时候会产生辐射,用多了会死。不过,幸好一旦停止,恢复得还比较快。”

“双缝干涉……”刘子琦插话。

“哦,对,双缝干涉等一下说,就快提到了。我觉得这些能力肯定跟秀龙的真相有关系。包括辐射,这些能力会不会有什么内在联系?这些能力如果都来自秀龙,那或许是秀龙不同方面的能力?

“双缝干涉,刘子琦你爸十有八九是在十二层大楼,也就是过去镇压龙心的汉王庙上,做研究秀龙的工作。刘子琦从他爸的秘密公文包里拿来的纸条,上面写了‘双缝干涉’几个字。”

薛晶疑惑地瞪大双眼,李勇却面露难色,“别……别再从头扯双缝干涉了。听得我头晕,一点没懂,光听名字胃里就有点恶心。”上次使用能力带来的急性辐射伤害和这个概念牢牢绑在了一起,刻在了他的大脑深处。

“行吧,具体说起来也累。双缝干涉证明几个反常识的事情可能是存在的,比如一个量子可以同时出现在几个不同的地方,做不同的事情。”

“一个打五个?”薛晶眼睛一亮。

“量子的态叠加——就是刚才说同时出现在不同地方的意思——但这种态叠加一被观测就会消失,变成一个唯一的现实。(“坍缩。”刘子琦在一旁补充道。)这一点跟……”

“等一下,什么叫观测?”薛晶问。

“这……”王瑞想了一会儿自觉解释不清,“你就当成看见好了。”

“哦……”薛晶虽然点头,但表情茫然,王瑞知道他不是真明白。但此刻不宜扯远,他赶忙拉了回来,“态叠加的消失,或者说波函数的坍缩……算了你就随便听听吧,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能解释清楚……这一点很像李勇说的,他看到很多现实,然后能够把大家送到某个现实里去。但这其实跟‘一个打五个’,也就是态叠加矛盾。如果说薛晶的分身是量子态叠加,那为什么没有因为我们看见而发生坍缩?反正我不懂。”

“所以我们两个是磁铁的南北极?”薛晶大胆地说,“叠加侠和坍缩侠……呸,什么破名字。”

“啊?”王瑞从没想过这种类比,“我……不知道……”

李勇嘘了一声,再度看向王瑞,“你先让他说完,不要打断。别回头这货忘了自己要说啥了。”

王瑞重新定了定神。

“我们的能力,这个很关键,但是现在还摸不到什么头绪,只能暂时先不管。不过有一点我觉得很重要,就是使用能力的时候伴随的辐射。”

虽然刚警告了大家不要插话,但李勇还是忍不住小声问:“我们还能用这些能力吗?”刚刚在病床上躺了两天的薛晶连连摆手。

王瑞摇头道:“别用。会死人的。”

李勇又问:“那如果像前两天我救你命那样,不用会死呢?”

王瑞哆嗦了一下,“那就……那就……非用不可的话,还是用吧。”  

“我们必须尽快把这件事情了结。”刘子琦说。

王瑞点头说:“是啊。”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对任何人来说责任都太重了,何况一群十四岁的孩子?

“又被你们岔开了。我想说的是,我们当时拿盖格计数器测过,没有测到辐射。贴着皮肤都测不到。但我们确实都受到了辐射伤害,有血液报告作为证据。那说明辐射只可能有一种,β辐射。”

“β辐射有什么特别的吗?”薛晶问。

“β辐射是自由电子。”薛晶和李勇都没有特别反应,只有刘子琦皱起眉头,王瑞继续道,“你们还记得惠岸师父说,刘秀遇到秀龙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吗?”

“哦……”薛晶恍然大悟,“天雷!”

“闪电。然后黄奶奶说,她看到一道闪电从地上蹿向天顶。然后薛晶你听到的传闻,是夜里山上出现了金龙。”他犹豫了一会儿,本来不想提到自己的梦,但最后还是加了上去,“然后还有我那个梦,我梦见电话里程凡的声音不停地说‘那不是闪电’……”

提到这里,王瑞已经颇有些紧张,一句话里连说了好几个“然后”。连李勇也听得后脊梁发冷,薛晶喃喃念道:“‘雷非雷,电转寂灭清’。”

“那个口诀。”刘子琦突然意识到什么,“那个口诀!”

“这里面肯定有关系。”王瑞说,“问题是什么关系呢?”他看着大家。四个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李勇唉的一声打破了沉默:“四个臭皮匠都是顶不了一个诸葛亮啊,没人知道啊。”

“那怎么办?”王瑞失望地问,“我是想不出来了。”

“我觉得,实在想不出来,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刘子琦开了口,他这话已经想了很久,“哪怕没搞明白真相,我们也不能再等了。”

此刻,周围萦绕的层云之下,这龙门山底,隐藏着人们无法想象的东西。

“不能磨蹭了。”李勇点头,“去十二层大楼,找到秀龙,车到山前必有路。”他深吸一口气,看着三个人,“现在,只有我们四个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非去不可。”

刘子琦率先点了头,然后是王瑞,薛晶看了看他们三个,也点头同意。得到了朋友们的认同,李勇露出往日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别忘了,我们还有从秀龙那里偷来的能力,虽然不能乱用,但真到了紧要关头,该用还是得用。”

“齐心合力。”他看着三人,“不管会发生什么。”

王瑞一把握在刘子琦手上,“不管会发生什么。”

薛晶也连忙伸手叠在上面,然后不放心地问:“你们觉得咒语管用吗?”  

他掏出收好的纸条,放在大家中间。四人再一次仔细地看着口诀。

时非时,刹那万劫尽。

色非色,一念众相生。

雷非雷,电转寂灭清。

无空无色,四神归一,切切万亿化身。

王瑞笑道:“要是到时候实在还想不到办法,就对着秀龙念咒好了。瞎猫碰到死耗子,总要试试啊。都把它背下来吧。”

四人各自念念有词,转眼还真把这个纸条背了下来。等背完,众人商量了一下,做了决定。

刘子琦明早跟踪爸爸刘佩,看他到底去哪里,在十二层大楼的什么地方上班。只要找到他爸,就能找到秀龙。所有人一早做好准备待命,刘子琦随时电话召唤。

计划商定,三人辞别薛晶一家,先行下山。告辞的时候刘子琦躲在厕所,没被人注意到他脸上的淤青。

下到山腰的时候,刘子琦想起什么,取出纸条又看了一遍。看完以后他追上王瑞,把纸条递给了他。

“怎么?”

刘子琦指着纸条上最后一句:“你觉得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因为前后少的字太多了,我没查到什么。”

至是单电子假

又是“电子”,却不知道怎么断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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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2 08:41: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章 单电子
当晚回到家以后,王瑞打开了电脑。
这还是自打那天下午他逃学回家,在电脑上见了鬼之后,第一次开电脑。
经过一系列越来越诡异的事情后,几天前的“电脑灵异事件”反而无足轻重了。“见鬼”最经不起往深里推敲,回过头来细想,当自己后面做了诡异的梦,脑海中突然流出新知识后,王瑞意识到:“见鬼”可能不是发生在电脑上,而是发生在自己的脑子里。
尽管这么想,但那种恐惧感依然不可抑制地涌上来。他在电脑桌前坐了几分钟,又去把房间门敞到最大,这才敢按开电源。
他爸的声音从客厅传来:“电视声音吵不吵你,要不要关小点儿?”
王瑞忙说:“没事儿,不用关,不用关。我玩会儿游戏!”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假装在打游戏”。
……至是单电子假……
刘子琦说自己因为不知道怎么断句,去图书馆找了半天资料,一点有价值的信息都没找到。王瑞看了许久判断,“至是”中的“是”应该是动词,那前面可以不管,那“单电子假”或许是某个概念?
电脑开机了。王瑞半边屁股虚坐着,戒备真有什么怪事,趁爸妈都在客厅看电视,自己赶紧逃出去。
伴随硬盘的嗒嗒声,桌面在屏幕上显现出来,什么也没发生。光盘版的《大英百科全书》就放在手边,他却不敢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过了许久,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拿出D开头的光盘,放进了光驱托盘里。D-单、D-电,无论是哪个,都应该在这张盘里。
光驱已经老了,大概是因为读盗版游戏盘太多的缘故,光头性能下降得厉害。光盘进去以后嗡嗡响了半天,也没有自动运行百科全书的界面。机箱共振起来,宛若飞机起降,就在王瑞担心读不出来的时候,期待已久的界面弹了出来:
搜索:单电子
又是一阵光盘飞转的狂响。事实上,1999年的搜索技术其实根本不能叫“搜索”,最多算是“索引目录”。连模糊查找都没有,更别说智能断句、联想、修正错字、分拆词这些搜索引擎上的基本功能了。加之,《大英百科全书》对电子化的重视程度很低,一个基本的搜索功能弄出来一堆乱七八糟的结果。
王瑞是第一次用搜索功能,看着眼前这堆杂乱无章的信息,禁不住嘀咕:“这破玩意儿,是给人用的吗?”但说归说,他还是一条条点开看。
翻了十来条不知所云的结果后,“单电子宇宙假设”几个字出现在他眼前。
单电子宇宙假设,由约翰•惠勒在1940年春天打给理查德•费曼的电话中提出。该理论认为,宇宙中的所有电子,以及正电子,实际上是由唯一的电子在时间中正向运动、反向运动造成的。
换言之,宇宙中所有的物质均由此唯一的电子构成,构成这个宇宙的所有电子都只是这个电子的不同运动形态。
王瑞集中精神反复读了几遍,确定自己确实没法读懂。宇宙中的所有电子其实只有一个?所有电子都是这个电子?一个电子怎么可能同时在整个宇宙中分身出……再读一遍:
“该理论认为,宇宙中的所有的电子,以及正电子,实际上是一个唯一的电子在时间中正向运动、反向运动造成的。”宇宙中所有电子其实都是一个电子的分身?
“换而言之,宇宙中所有的物质均由此唯一的电子构成,所有构成这个宇宙的电子都只是这一个电子的不同运动形态。”他想起双缝干涉、态叠加、量子态……它们有关系吗?该死,那些来自神秘脑洞的信息,自己只记得皮毛,根本不懂它真正的意义。王瑞继续硬着头皮往下读,希望之后的信息能给自己一点提示。
“该假设解释了为何宇宙中所有电子都完全一模一样(因为都是唯一的一个)。费曼用数学方法证明了费米子等价于它在时空中反向运动的反粒子……”
他长叹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没有看懂,而且是一点也没看懂。数学工具、相关背景知识,自己一点也没掌握。即使脑中的那个神秘信息洞开启,把一切秘密像水一样流出来,他还是没法懂。就像黄奶奶说的一样,需要专家,需要真正的专家,自己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刘子琦的爸爸就是专家,但是……
他思绪飘忽起来,想起《X档案》,想起《飞碟探索》里的51区,想起《黑衣人》。这是他在书籍、电影、电视剧里接触到的“秘密机构”。另一方面,他从小听说过很多周围的秘密机构的传说,比如风洞,比如九院。这些东西离自己好像很近,但其实又很远,比如据说旁边山里就有导弹基地,但谁也没真去看过。而404厂,自己长大的地方虽然跟这些机构有一些遥远的“亲缘关系”,但毕竟只是一个民用设备厂啊。一个制造汽轮机组的电力设备厂,并不属于军工,也不属于国家机密系统。
但在惠岸师父、黄奶奶相互印证的故事里,可不仅仅是这个样子。
404顿时变得陌生、变得可怕起来。
十二层大楼,404厂的总厂办公室,这个封闭三线世界的心脏。它控制着自己所熟悉的整个404世界的运转。
也许,它所控制的,还不仅是一座深山孤厂这么简单。
明天的计划,是不是太过乱来了?
正胡思乱想,就听电视声音越开越大,吵得自己头痛。他正想喊“爸妈把电视声音关小点儿”,他爸却先说话了:“快出来!出事情了!出大事儿了!”
王瑞连忙跑向客厅,只见《新闻联播》的主持人正满腔悲愤
地说着:
“北京时间58号凌晨,当地时间7号午夜,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悍然轰炸我国驻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大使馆……
“新华社记者邵云环、光明日报社记者许杏虎、朱颖同志,在北约的野蛮暴行中不幸遇难……”
王瑞盯着电视机说不出话来,满脑子想着:
它想做什么?
第二十六章 墙
会打起来吗?
地处偏远山区的汉旺镇消息闭塞,那时也没有网络之类的信息渠道,小镇居民们通过《新闻联播》得知北约轰炸南联盟大使馆,已经是当天晚上。
58号正是周六,这个话题迅速在404厂人的嘴里传开了。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王瑞接到刘子琦的电话,“昨天晚上我爸一夜没回来。”
“大使馆被炸你知道吧?”
“这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刘子琦没料到王瑞会提这个,按计划,他今天应该跟踪他爸,潜入十二层大楼。没想到的是,刘佩居然整晚没回家,只给他留了一个电话,这一下打乱了他们的安排,“我们现在怎么办啊?”
电话这头王瑞吞吞吐吐地说:“你还记得刚转学时,你听到汽笛的时候说过什么吗?”
“我说什么了?”
“你说我们这里是美国的核打击目标。”王瑞道,“你不觉得恐怖大王从天而降,这个预言很像是在说核弹吗?”
这话搁平时,怎么听都是荒诞不经的胡扯,但现在……好在刘子琦不像王瑞那么思绪纷杂,行事更有条理,他说:“想这些有什么用?能解决问题吗?我们现在要怎么办?我爸没回来,我现在跟踪谁去?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他这几句话迅速把王瑞拉了回来,“嗯,我一下也不知道怎么办。还是在迎春门集合吧,我们四个再商量一下。实在不行,就先去十二层大楼再说。”
虽然是周日,但周围的气氛完全不同以往。厂党委已经第一时间把人组织了起来。反对美帝国主义的游行示威还在筹划,文宣部门已经把之前的劳动节标语拆了下来,改为反轰炸暴行、反北约的宣传材料,还有专题报道,以及大使馆被炸的照片……
目前,家属区的普通人都还是当寻常谈资一样围观、喧闹,但肃杀已经在镇上弥漫开来。
不多时,四人在404家属区的大门口——迎春门碰了面。
“他爸没回来,我们就自己溜去十二层大楼呗。先去找了再说。”最后是李勇言简意赅地做了总结,另外三人没有更好的想法,只好同意去了再说。
这让王瑞很是焦虑。
途中,他们路过了镇中央的喷泉广场,刘秀的雕像依然持剑立马站在喷泉中央,四人平生首次细细打量。薛晶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刘秀保佑,秀龙是该你镇压的,你的人事情干得不行,现在我们要去帮你擦屁股。麻烦你保佑大家平安无事,保佑程凡能顺利回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王瑞本能地想要出言讥讽,但今天却没什么力气,甚至也双手合十意思了一下。
不久,他们就像八天前那样,依然从大门进了厂。十二层大楼就矗立前方,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远远驻足。
这栋大楼如今看来已经不够高了。它并不是很老,是王瑞他们小时候修的,代替了六十年代修的总厂办公楼。八十年代初新修时,十二层已经非常高了,别说汉旺,成都的普通“高楼”也不过五六层。为了完成修建,厂里还专程从成都请了国家级的建筑公司来承建。
大楼四面方正,仿佛一个标准的立方体钉在山腰,外墙蓝白两色多年未粉刷,已经泛黄。
四个初中生远远站着。这栋楼就是404厂的标识,在所有介绍404的宣传封面上都能见到,本厂的人对它再熟悉不过。但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真进过楼里,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
“那是什么?”李勇眼尖,指着不远处地上的圆筒问。大楼附近的草坪上像长蘑菇一样插着很多圆筒,拳头大小,以前从没见过。薛晶动作最快,跑上前去仔细看了看,上面贴着标签:“地震测绘用,请勿移动。” 蘑菇状的小圆筒几米几个,铺了很远,直到十二层大楼才没有。
四个人继续前进,可越走越慢,等到了大楼正门还有二十多米的时候,大家再度停了下来。
此刻,这栋大楼的阴影将他们彻底覆盖了。在初夏的白天,透出一丝渗骨的冷来,某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某种无法言说的力量,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好吧,怎么办?”到了再说,也已经到了,王瑞问。
“进去啊,还能怎么办?”李勇说。
王瑞也不客气,“进去之后呢?”
“找秀龙啊。”
“拜托啊大哥,怎么找?”王瑞说,“十二层大楼那么大,我们难道就进去瞎晃?遇到保安怎么办?‘你好,叔叔,没事儿,我们就随便每个房间到处看看。要干什么?哦,叔叔,世界要毁灭了你知道吧?啊,别别别,不要把我们抓起来。我们四个中学生没疯,真的没有疯啊……’”
王瑞学得绘声绘色,连李勇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刘子琦笑过一阵,问:“你们都没进去过吗?”
“幼儿园的时候进去过。”薛晶回忆道,“那时候十二层大楼刚修完,幼儿园老师带我们坐电梯到楼顶看风景……”
“对哦,是有这事儿。”李勇点头。
“好吧,后来呢?”三个人都摇头。
王瑞沉默一阵后说:“程凡去过。他爸在十二层大楼上班,我们家长都是别的车间的。”
“所以其实没人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对吧?”刘子琦说,“那我们先进去,先了解一下大楼的基本情况,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
“具体怎么了解呢?”李勇问。
“四个人,一人三层,我们先进去大概看一圈。”刘子琦说,
薛晶赞同道:“对,我们毕竟是初中生,只要别露出马脚,大人应该也不会拿我们怎样。”
“如果有人问,你们就说是来找我爸的。”刘子琦说,“你们就说我有急事儿找我爸,但是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上班,也没电话。我爸叫刘佩。”他其实并不愿意用这招,但是这时候非要有点办法才行。
“行!”李勇以拳击掌,“就这么着吧!我去最上面三层。”
“等一下。”王瑞叫了停,“要是你爸知道你来找他,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会不会起疑心?”
“起什么疑心?”刘子琦说:“他根本不知道我们知道些什么。他压根儿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情况。”
王瑞听出他话里暗藏不快,“好,就这样吧。那刘子琦你七至九楼,我四到六楼,薛晶你就……”
“为啥?”薛晶说:“我也想去最上面三层。”
“万一被人发现,要跑呢?你病刚好,底楼逃起来快啊。”王瑞解释之后,补充了行动方案的细节,“如果发现可疑的地方,千万不要自己一个人去,先记下来,然后大家一起商量对策,OK?”
OK!”
“对了。再强调一遍,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使用能力。”
四个孩子这才进了十二层大楼的大门。大楼入口不远处倒是有个接待台,但周围并没有像是门卫的人,他们这才松了第一口气。薛晶先跟他们分手,三个人进了电梯,然后按照约定,各自去了不同楼层。
王瑞刚踏上四层的楼板,心率就破了百。像间谍,更像做贼,他蹑手蹑脚心惊胆战地走进大厅,没两分钟就发现,大楼里并没什么可看的。
这里就像教师办公室一样,一间连着一间。有的大,有的小,有的上了锁,有的有人名,有的办公室里有人,有的像是将要开会……毫无新鲜可言。
正东张西望,王瑞不小心撞上了一位大叔,大叔刚从卫生间出来,“哎哟”了一声。王瑞吓得不敢动弹,哪知道大叔只是随便地看了他一眼,埋怨道:“谁又把小孩儿带来加班?你谁的儿子啊?”
王瑞已经吓傻了,“刘佩,不,不是,我找刘佩叔叔。”
“刘佩?”大叔摇头,“不认识。”也没再刨根问底,径直离开了。
王瑞这才知道,其实根本没啥值得担心的。这里跟其他车间一样,没有太大区别。
此刻,楼下传来喊口号的声音,愤怒之声响彻天际。他从窗户往外看,只见一群安保人员正聚集在大楼后方的空地上游行演练。看来今天的侦查行动不会有太大阻力。王瑞心想。
他胆子大了起来。一气逛完了四楼,又去了五层、六层。只花了十多分钟,三层楼全部走遍。
除了办公室,还是办公室。假如这里有秀龙,那怎么也不是这番模样,就连他爸车间的质量检查站都比这些办公室更像秘密研究所。
他心情复杂地下了一楼,来到会合地点——大楼门前等待。过了一会儿薛晶出现,远远见他就摇头。
“你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东西吗?”薛晶先问,“一二三楼什么都没有啊,十二层办公大楼,还真就是一层一层的办公室啊。”
果然都是一样,王瑞顿感头痛,“是啊,只是办公室,什么都没有。等等他们两个吧。”
过了一会儿,李勇也回来了,只见他无奈地耸了耸肩,两人就知道也没有什么结果。
李勇皱着眉头开了口:“你们知道我们厂要和日本的三菱重工合资吗?”
“啊?”王瑞从没听说过。
李勇说:“楼上三层都是办公室,什么都没有。有个会议室里有人,我就扒着门缝偷偷瞧了一眼。”
“不是说不要一个人冒险吗?”王瑞埋怨。
“哎呀,没事啦。我看到一个日本人,多半就是那个让黄奶奶剃头的日本人。”
“哦?然后呢?”
“他们在里面大声讨论大使馆的事情,会不会影响三菱重工和我们厂一起合资建分厂的计划。”
“我们厂会跟三菱重工合资吗?”薛晶问,“三菱重工不是日本军工企业吗?”
“就是说啊。”李勇也说。
“喂!”王瑞叫道,“这事儿跟我们现在有什么关系吗?”
“没关系啊。”李勇说。
王瑞无奈地叹了口气:“拜托,动动脑子。现在什么时候了,关注重点。”
正头痛着,刘子琦回来了。“什么也没发现。我看了那三层,就是正常的写字楼格局,我算了一下空间面积,也没有能藏密室的地方。”
“什么是写字楼?”王瑞问。
忽然被问,刘子琦一愣,“就是……就是办公用的建筑。”
“不就是办公楼吗……”王瑞嘀咕,“所以十二层大楼里,什么都没有?”
难道全都搞错了?十二层大楼虽然只是一个猜测,没有证据,但是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这里,不可能只是一个巧合。可为何什么都没有发现呢?
孩子们怔怔地望着面前这栋楼。大楼静静耸立着,风沿山而来,密林响起一片沙沙声。王瑞一点想法也没有,刘子琦、薛晶也都如此。李勇见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门,自己却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着。忽然,一位身材苗条的大姐姐从门里走了出来。那姐姐大概二十出头,年轻貌美,穿着一身时髦的裹臀短裙,身体曲线恰如500ml装的可口可乐。只见她走出大门,倚着外墙从包里摸出香烟,点着后轻启红唇,吐出淡淡烟圈。
李勇不知不觉看呆了,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故事会》《法制晚报》里的故事,李勇推了薛晶一把,笑指那姐姐:“女秘书……”
薛晶也看到了漂亮姐姐,“女秘书怎么啦?能带我们去找秀龙吗?”
这句毫无关系的话不知为何让李勇心中一惊,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一把抓住王瑞,“啊啊”了两声,指着那女子,“女秘书!女秘书!”
“女秘书?女秘书又怎么了?”王瑞不解其意。
“女秘书啊!”李勇为自己记起的事情激动起来,可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词,“就是那个,那个女秘书啊。”
“哪个?”
“那个!”李勇叫道,“幽灵干部!幽灵干部的女秘书!你们记得吗?”
刘子琦不知所云地看着他们,可薛晶、王瑞慢慢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幽灵干部的传说不知道有多少年了,薛晶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就听说过,还讲给他爸听过。记得他爸爸听完笑道:“我上404技校的时候就听过了,那时候还没你呢,而且那时候还不是十二层大楼呢。”
传说是这样的,有一个新来的女秘书,进厂后分配到厂里总部办公大楼,也就是十二层大楼去上班。大楼虽然有十二层,但大家基本只在工作的那一层活动,很少去其他楼层串门,很少有人认识楼里所有人。但女秘书是新来的,又好说话,就让人安排了很多额外的工作,不是自己的事情也不推脱。于是她每天忙得跑上跑下,给上面送文件,给下面通知发福利,什么杂事都有,整栋大楼跑了个遍。
之后,她就注意到一件怪事。她跟几名领导干部在大楼门口和过道见过好几面,但每间办公室里都没这些人。女秘书觉得有点奇怪,就跟同事打听,哪知同事听了这话脸色一下就变了:“别打听。以后你看到这些人,也假装没看见。”再问就打死也不说了。
可越不让问,她越想知道,甚至长了心眼留意起来。有一天,她又碰到了其中一位干部,那干部一头白发,一看年纪就很大了。女秘书按捺不住好奇,就偷偷在后面跟着他,看他到底在哪里办公。
她跟着老干部走啊走,越走越觉得不对,怎么这些路她都不认识了呢?这时再看老干部,发现他身上穿的衣服也不对劲,很旧了,是三十多年前的那种老土布劳保服,穿得很旧了,还有补丁。
女秘书知道糟了,但现在回头也找不到路了。这时候,周围的干部也多了起来,有的她觉得眼熟,有的没见过,但都穿得老旧朴素。她只好大着胆子走上前装糊涂:“同志,我迷路了,请问去十一楼的电梯在哪里啊?”
一名干部听她问话,转过身来,女秘书觉得这位老干部很慈祥很眼熟,猛地想了起来。她确实见过这位老干部,但见的不是活人。
是遗照!
在进厂培训的录像资料里,有介绍404厂的历史。在讲平山修厂的第一篇章里,出现过这位老人的照片。当年工程建设时牺牲的最高级别领导。
录像里有黑色的相框,照片上是和蔼的笑容。
就跟眼前这位一模一样,一点也没变,一点也没老。
女秘书吓得不敢动弹,领导说:“这位小同志以前没见过,刚来吗?以后就不要去什么十一楼了,既然来了,以后就在这里上班嘛。人力处的帮她把手续办了,转过来吧。”
女秘书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管路不路的,总算是跑了出来,一直跑出十二层大楼的大门口,这才松了口气。她进去的时候还是早上,这时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了。她的领导和几名同事一直都在找她,找了一天,都没找到,直到她自己跑了出来。
领导问她怎么回事儿,女秘书支吾了半天,才把自己的经历说出来。领导找来厂里的档案资料,让女秘书看是谁跟她说话。女秘书一眼就认了出来,就跟面前遗像上的人一模一样。
“给你说了别打听,看到了也当没看到,你非不听。好在我们把你全须全尾地找到了,要不真出了事,责任谁担啊?”领导沉声说。
“不过没事儿,你放心。既然找到了你,我这就通知一下人力处,抓紧时间帮你把手续办了,现在就转过去吧。”
从此以后,谁也没见过那个女秘书。
听这个传说的时候,他们都还是低年级的小学生,也只有那时候才会相信鬼故事。
“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呢?”李勇兴奋地叫道,“如果说,真的有在十二层大楼上班,但没在任何一层上班的干部呢?这些人不是幽灵,只是在一个大家都不知道的秘密地点上班,有没有这种可能?所以才会有这样的传说。肯定是这样的,对吧?”
“如果不在十二层大楼的十二层里,那会在哪里呢?”王瑞问。
“地下!肯定是在地下啊。”李勇说,“电视里各种秘密基地,都是在地下。”
薛晶也想起了那个故事,他也许不是那么聪明,但却有过目不忘的画面记忆力,“我记得,最开始我听到的幽灵干部的故事里有这么一段。”说着他蹲下来,在草坪里拔出一个圆筒。
王瑞急道:“唉,干吗?人家测地震的,写着别乱动啊。”
“用一下啦。”他将圆筒上的长钉当作笔,在草地里画起图来,两三笔便凭借记忆勾出一幅平面图,王瑞很快认出这是刚才一楼的道路图。只大概走了一遍,薛晶就记住了准确的空间,而且几笔就勾了出来,清晰明了。这样的本领他从没在别人身上见过。
薛晶说道:“女秘书跟着老干部走啊走,穿过大厅,没上电梯,也没上楼梯。”他的手指在平面图上滑行,划过“大厅”“电梯”“楼梯”。
“女秘书想,这前面我去过,没见过这位同志啊。跟着老干部往前走,一直走到头,才往前拐。”划过“办公区”,一路走到头,直到大楼边缘才拐弯。
“走廊周围的门越来越少,她记得前方已经没路了。但这回跟着老干部,路竟比以前要长,一直在走。”薛晶的手走到了平面图的尽头,停住了,“周围也越看越奇怪……”
“所以这里有个秘道!”李勇叫道。
王瑞听着女秘书跟着鬼走进阴间,这时候只觉身上毛毛的。他咽了下口水,“要不……我们去试试看?”
这时,那位站在门口抽烟的“女秘书”已经不见了踪影。王瑞身上一激灵,大着胆子说:“走不走?要去就赶紧!”
“走!”四个人相互壮胆。
一回生两回熟,虽然听着鬼故事,但这次再偷跑进去,却比刚才自在了些,也没那么像做贼了。顺着薛晶刚才画出来的路线,穿过两边都是办公室的走廊,到了尽头,左拐。
之后逐渐变成卫生间、杂物间、风道通道……门的间隔越来越远,最后终于成了一条死路,转眼就到了尽头。
那个年代的建筑有一条什么都没有的死路并不奇怪。因为设计水平和施工能力都不够,建筑往往简单地搞成方方正正。外面整齐了,内部的空间分割利用就只能看情况来,最后剩些犄角旮旯并不稀奇。他们也经常在别的地方见到这样的“死胡同”。
但今天,没人相信这是一条简单的死路。
长长的走廊没有一个工作人员,又处于背阴处,四周没有窗户,虽然是早上,但只有头顶的稀疏灯光照耀着。其他声音被悠长的走廊挡在外面,只有四个孩子的脚步声,显得分外阴森。
走过这个拐角的时候,王瑞不由自主地看向来时的方向,背后走廊太直了,太远了,要是一会儿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出现,这么远的路要跑多久?
“来都来了,就别走了……”李勇走过拐角的时候低声玩笑道,王瑞恨不得捂住他的嘴,“好了,可以了,别说了!”
虽然明知不会有早就死了的老干部在这里徘徊,但他们还是觉得后脊发凉,指尖冰冷。
尽头。
尽头的墙面和大楼所有地方一样,粉刷着灰白涂料的底,地面往上一米涂上了蓝漆。蓝与白是404的厂徽主色调,这个颜色也贯穿了404的所有建筑,从工厂学校到家属楼内墙,无一不是这个颜色。
没路。
“这个位置,”薛晶闭着眼睛想了想,判断着这里的方位,“好像快到山边了。”
“所以如果有密室的话,”刘子琦接着说,“可能根本就不在十二层大楼里,而是在山里面!”
虽然只是猜测,可联想到秀龙出没的山洞和黄奶奶的故事,大家顿时信心大增。学着武侠片里的样子,四人在墙上到处摸索敲打。电影里,密室外总有个机关,有的是书,有的是花瓶,一旋转门就开了。但他们此刻,眼前只有一面光秃秃的墙,连个凸起都没有。
“秘道,秘道……”薛晶嘴里念念有词,“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ABA……”
“你当开《魂斗罗》水下八关,还是调命呢?”王瑞扑哧笑骂。
大家继续瞎戳乱点,十多分钟过去了,薛晶连脚下的地板都跺了一遍,什么也没发现。李勇最先失去耐心,一屁股靠墙坐下,“什么也没有啊。好啦,别试了。”
薛晶紧跟着停了手,王瑞也消停了,只有刘子琦不甘心。他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对大家说:“我想……”
“不行!”王瑞坚决地摇头。
一阵叹息,又过了两分钟,李勇问:“那还等什么呢?回去呗。”
大家无精打采地回头往外走,刚走回拐弯,忽觉脚下传来一阵微微颤抖。
四人立刻扶墙站定,四处张望,薛晶叫道:“地震了?是不是又地震了?”
“有点像。”王瑞说,他觉得脚底发麻,但好像又不太对,“等一下,好像不是。”
说话间,他正扶着的墙面动了起来。整整一面混凝土墙,六米来宽,三米多高,开始向上提升。
刚才的颤抖不是地震,是机械拖动数吨重框架结构的声音。“怎么……”薛晶话还没说完,李勇一把捂住他的嘴。刘子琦瞪着墙傻了两秒,连忙示意大家躲起来。
四人往旁边拐角处快步闪过去,挤进一根混凝土柱后面。地方很窄,好在他们还没成年,没有啤酒肚。
那墙体虽大,但抬升起来却寂静无声,只有微微的震动,然后传出一阵混乱的脚步。只听一个声音高喊:“直接送去医院,你先把车开出来,在大门口接我们,不要管救护车了,快去!”然后,一个急促的脚步率先冲出,后面紧跟着一串负着重物不太齐整的脚步声。
薛晶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王瑞才拉住他,刘子琦又探了出去。
刘子琦慢慢回过头来,双眼怔怔发呆,“那是我爸,他好像出事儿了。”
等声音走远,王瑞才敢问:“你说什么?”
“那个人,背的是我爸。他们是说送去医院吗?”刘子琦有些不知所措。
“你……确定?”王瑞又问。
刘子琦点头,“我爸的头歪在那个人的背上,额头上还在流血。”
突然发生的一切让孩子们有点蒙。十二层大楼真有秘密房间。刘子琦的爸爸真是幽灵干部。他现在出事了,要去医院抢救。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李勇问。他们从柱子后面走了出来,瞠目结舌地盯着旁边这道已经重新降下的墙,刚打开的地方彻底闭合,没有一丝缝隙,但脚印的灰却截断在墙底,隐隐显出半个脚掌。外面传来汽车轮胎的摩擦声,然后呼啸着远去。
“你爸爸怎么了?”王瑞问。
刘子琦脑子有点乱,“我不知道。我只看到一眼,就看到他额头上流血。”
薛晶说:“我们是不是该去医院?”  
正在刘子琦不知所措之际,王瑞突然觉得背后汗毛倒竖,一股寒意闪电般穿过脊椎,他忙回头。
一个奇怪的东西无声地从地板下穿透出来,慢慢地升起。它与当时在山洞里所见之物全然不同,但王瑞却隐隐又觉得哪里相似。那东西像是藤蔓,又像是宝塔,更像是泡沫一样从地板上冒出来,越升越高,宛若拱出地面的春笋。最初还不及王瑞的膝盖,转瞬便已高过了他的头顶。
王瑞盯着地板,那水磨石地板坚实无缝,他们都还站在上面。可那东西穿过的位置也没什么洞,绝不是异形那样用酸液腐蚀了金属和水泥,仿佛只是静静探出了水面。
他脑内瞬间空白一片,一动不动地呆呆看着。还是李勇见他神色不对,这才循着他的目光望去。那东西直朝四人冲了过来,王瑞更是首当其冲。
李勇大喊:“小心!”抢上一步把呆若木鸡的王瑞往旁边猛拽。
这声喊立刻让另外两人有了反应。
王瑞被李勇这一拽,上半身险险避过,但脚却没能躲掉,那东西的卷须正撞上王瑞的脚踝。
伴随着一阵失声惊叫,那东西连鞋带脚淹没过去,然后悄声无息地继续向前。王瑞觉得那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仿佛已经彻底麻掉,再想动已经不可能了。
刘子琦和薛晶见触手扑向自己,忙向左右两边闪开。它从地上掠过扑个空,转眼又沉了下去,消失了。四人被这突变吓呆,愣了几秒,薛晶指着空空如也的地面,“刚才那是什么鬼?”
“秀龙的须。”王瑞怔怔地说。
李勇见王瑞被接触到,忙问:“你没事儿吧?”
王瑞像瘸了一样,费力拖过自己脚:“我的脚,我的脚没知觉了。”他试着动了一下,脚踝以下完全不听使唤,险些摔了一跤,还是李勇扶着他才站稳。
“刚才那是什么鬼?”薛晶继续大叫。
李勇瞪他一眼,“王瑞受伤了!”
“那是秀龙。”王瑞说,“你们没看出来吗?”
“秀龙?秀龙有那么大?”
“它……”王瑞抓着自己麻木的腿,想了半天要怎么解释,“它展开了。我们在洞里见到的那个秀龙只是它很小的一部分,甚至只是一个角。它每个部分都和整体一样,可以不断放大……”
“分形体。”刘子琦低声说。
薛晶瞪大眼睛,正要说什么,忽听见刘子琦让大家收声。
走廊里的某个地方又传来轻轻开启的声响。李勇拖着王瑞,四个人再次躲到柱子后面,没一会儿,一串脚步急匆匆朝外去了。
四人不敢作声,又等了足有两分钟,直到外面彻底安静下来,李勇才敢说话:“王瑞你没事儿吧?!你的脚……”
“能动了。”他试着动了一下,虽然不太灵便,一动就酥麻得难受,像蹲太久了一样,但确实重新有了知觉。李勇伏下身,碰了一下他的脚,“啊!啊!别碰!别碰!”他觉得像触电一样古怪。
“秀龙的卷须?”薛晶终于接过刚才的话头,“秀龙不是那么小吗?那东西比秀龙大多了。它是怎么从地板下面直接……”薛晶说着,仿佛自己一脚踏进了蛇窝,想找高处跳上去躲开。
就听刘子琦说:“你们不觉得眼熟吗?”他伸出自己的左手,“你们不觉得眼熟吗?”
四个人望着刘子琦的左手,想起了穿门而过的情形。
力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一切都有源头。所有的能力都是这样。
“我们要想办法进去。”刘子琦一边说,一边蹲下,薛晶和他一起检查起地板来。
“有印子!”薛晶叫道。看是看不太出来,但刚才触手滑过的地方,有一些古怪的痕迹,光滑的水磨石上留下了一丝波纹,仿佛没干之时就遭强风吹过。
王瑞的脚开始恢复,他试着去猜测这是怎么回事儿,但一点线索也没有。他脱下鞋袜,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脚,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他问刘子琦:“那你爸呢?你爸不是去医院了吗。”  
“我去了医院又能怎样?”刘子琦说,“我又不是医生。”这话说得古怪,细究道理并无不妥,但却显得不讲人情。王瑞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要用了。”跟之前不一样,刘子琦不是在征求意见,而是单纯地告知朋友。
他伸出左手,回忆起刚才的边框,然后慢慢顺着秘墙的缝隙摸过去。
这时,那只左手像插进沙土似的猛然陷进了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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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2 08:42: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章 超越
自打出了意外,“异客”周围就封闭了起来。
谁也说不清那天的实验结果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他们只知道,“异客”的不动之动,彻底击穿了科学赖以成立的因果律。
现在, 小楼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不光唐援朝,好些工作人员都一根接一根地抽起烟来。五八事件、诡异的实验结果,他们盯着之前的实验数据和录像想要找出一个解释,将这一切彻底搞清楚。
小楼本来就不是开放空间,又不能开窗透气,全靠中央换气通风系统。烟大了,味道就散不出去,甚至还有来自别的房间的逆流。其他人心里憋闷就抽烟,可不抽烟的刘佩连气都喘不上来。
刘佩忍不住的时候就会离开小楼,到外面去呼吸一会儿新鲜空气。404厂总部大楼的背面有一片雅致的小树林,可以坐在里面喘口气,呼吸一下带着青草味的风。
只是,每当刘佩走过长长的过道刷卡出门时,他都会回忆起从实验室往外逃的感觉,那种全身发凉的寒意,想起显示器上疯狂跳动的数字。
3.1415926……
π,刘佩只能记住小数点后这么几位。中国人对这个数字有些神秘的迷恋,之前刘子琦在上海读书时还参加过背π的比赛,为了帮大家背住这个值,还有人发明了一首打油诗:
山巅一寺一壶酒(3.14159),尔乐苦煞吾(26535),把酒吃(897),酒杀尔(932),杀不死(384),遛尔遛死(6264),扇扇刮(338),扇耳吃酒(3279)。
刘佩完全不理解死记硬背一个无理数的意义是什么,对学生能有什么帮助。有一次,刘子琦正兴奋地表演背诵π,他越听越皱眉头,最后忍不住打断儿子:“五毛钱买本常数表就查到的东西,背它干吗?有这精力,还不如多背两首李白的诗。”
但刘佩知道π代表着什么。
π,圆周率,圆的周长与它直径的比例,一个无理数。这是数学上的定义。
圆是平面空间中与定点(圆心)距离等于定长(半径)的所有点组成的封闭曲线。这个封闭曲线的长度,也就是圆的周长。
所以,决定π的不是几何逻辑,而是空间结构。
空间结构是什么样的,决定了与圆心固定距离的点组成的封闭曲线的实际具体长度,就像是气球的充气程度决定了气球表面上两个点之间的长度。
π是一个描述我们所在宇宙结构的数学常数,它的名字是数学常数,但却是一个物理世界的结构常量。
π是一个超越数,理论上任何有限数值都会潜藏在这个无限不循环数之内,它以有限的方式蕴藏了无限的信息。
实验室用π作为钢铁大门开关的核对子,这潜藏着一个可怕的隐忧。
如果那个设备不是因为故障出了问题的话,那设计这道门的人所担心的事情可能正在发生。
穿透这个世界的因果律,动摇我们这个世界的结构常量,虽然二者还没真正影响到这个世界,但却暗示它所拥有的可怕能力。
树林里透着微风,四川的阳光稀少,刘佩看向黯淡灰蓝的晴空,斑驳的光透过细长的竹叶织下一片萧瑟的寒意。他意识到,穿透这个世界的因果律和动摇我们这个世界的结构常量或许是一体两面的。你必须超越这个世界,站在这个世界之外,才可能穿透这个世界的基本逻辑。
这意味着什么呢?
刘佩已经搞不清自己连续工作多长时间了,有多久没睡觉了。脑子里晕晕乎乎,吹了一阵风反而头痛起来。他摇摇头,想回小楼办公室去。
路过电梯间时,里面闹哄哄的,多半是楼上某位领导的熊孩子。刘佩头脑昏沉地穿过长廊,刷卡从隐蔽门走回小楼,这时正看到一群人围在桌前大声争吵着什么。
“不行,不管这是什么意思,都不行!”唐工高声叫道。
“只需要几秒时间!不需要接触它,只需要射线……”说话的人叫高尚坤,是做“异客”辐射领域研究的。
唐工斩钉截铁地说:“现在绝对不行!我知道你觉得这个发现很重要……”
“我觉得很重要?这光是我觉得的事儿?我……”
高尚坤竟比自己强硬得多,眼看就要以下犯上打起来,刘佩在哪儿也没见过这样的争执,忙走上前去问:“什么情况?怎么啦?”
高尚坤转头看向他,脸色骤变,燃起一股邪火来,“原来是刘专家!你的实验做得好啊,整个实验室都给搞封闭了。现在我们的正经事不让做,你说怎么办?”
怎么还扯上自己了呢?刘佩正一脸茫然,对方一把从唐援朝手上抢过几张纸,甩在他脸上,“现在不准我近距辐射采样,你来告诉我怎么办!”
“高尚坤!”唐援朝叫道,“够了!”
刘佩不明所以,也顾不得两眼喷火、恨不得吃了自己的高尚坤,他抓起在空中乱飞的纸张看了起来。
这是一份β射线数据分析报告,射线源是“异客”。从发现“异客”开始,它就一直持续稳定地在释放β射线,所以从最开始他们就一直在做“异客”的β射线分析。
β射线,也就是高能自由电子束,通常来自不稳定放射性元素的衰变,不是什么特别罕见的辐射,穿透力很一般,对生物的伤害也不强,一张薄纸就能挡住。刘佩一目十行地看着报告,可半天也没找到到底是什么东西让高尚坤同志激动成这样,恨不得要吃了自己。
高尚坤见他半天找不到重点,轻蔑又焦急地吼道:“看电子量!看我们从‘异客’阴极射线分离出来的高能电子的基本电荷电量!”
刘佩翻到了一堆电荷电量分离实验的数据,有张表里显示着一大堆受辐射浮尘微粒电荷电量的数据:
以此计算,来自该射线源的电荷最小公约数为-0.611×10-19库仑。
-0.611×10-19上有一个大大的红圈,旁边还潦草地写着“基本电荷电量?”字样 。
“我不懂。”刘佩很干脆地回答,“什么意思?”
高尚坤气得破口大骂:“白痴!”他连哼哼了几口气,大约是平静了一点,“一个电子的带电量是多少?基本电荷电量是多少?”
电子是自然界的最少带电基本单位,世间所有电量都是电子电量的整数倍,所以电子的带电量也被称为电荷电量。
刘佩并不生气,平静地回答:e啊。”电荷电量作为一个基本单位标称为e
“废话!e的数值是多少?”
“这我怎么记得?”刘佩看着报告,开始隐隐明白什么情况了,“你是说……”
高尚坤并不接他的话,自顾自恨恨地叫道:e,电子电量,也就是电荷电量,也就是我们世界最小基本电量,是-1.602 × 10-19库仑!”
刘佩盯着报告上那个-0.611×10-19库仑”的值。比电荷电量小?怎么可能?
高尚坤继续恶狠狠地叫着:“原子理论认为基本电荷不可再分,但夸克理论认为一个带电强子是由带电的下型夸克和上型夸克组成。其中,下型夸克的电量是三分之一的基本负电荷,上型夸克的电量是三分之二的基本正电荷。这是我们所有微观物理模型里唯一比基本电荷更小的电荷数据。你用小学数学算一下,报告上这个值是我们基本电荷值的三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二吗?”
顾不得高尚坤的愤怒和粗口,刘佩看了一眼这个数据。不是基本电荷的值,不是基本电荷值的三分之一,也不是三分之二。
报告上的值:-0.611×10-19
正常基本电荷值:-1.602×10-19
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比例关系,而且要比基本电荷值e小很多。
不管是夸克模型还是弦论,都不支持这种带电量跟基本电荷数不零不整的物质的存在。这就像一台黑白显示器上无论如何也不该显出一个彩色的鹦鹉一样。
这个宇宙中,不该存在任何一个这种带电量数据的基本粒子,至少在现有的物理学体系里是不应该存在的。
“我必须进去重新测一遍!”高尚坤对着唐援朝大叫。
“不行!”唐援朝断然回绝,“我不是科盲,不用你给我科普这项数据的重要性。实验室关闭了,任何人不得进出,不得接触‘异客’,这是死命令,不会因为任何原因改变!”
“我不怕死!”高尚坤朗声道,“就算进去了出不来也无所谓,我必须把这个数据拿到手!唐工!给我一次机会!你连他都给了机会!”他指的自然是刘佩。
一向菩萨脾气的唐工也火了,“我才不管你小子死不死!你以为真出了事儿是你一个人吗?说不定是这座山,整个镇。你也明白这个数据是什么意思,真出了事说不定是整个地球一起!”
他们对吼着,刘佩顿时热血上涌,突然间,他感觉除了自己脑血管突突的跳动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超越我们这个世界之外的另一种东西。
他记起了那个当大家逃离时被蓝色激波照亮的封闭房间。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异客”后面一个硕大无朋的结构被照亮,一直伸出实验室的墙壁,飘忽地穿透坚实的钢板,耐热绝缘工程树脂的夹层,深入岩壁之内。
那景象只在脑海中存在了须臾,随即就被逃亡的慌乱所淹没。那不可能是真的,应该只是自己吓呆后出现的幻觉。
但如果“异客”的物质结构跟我们的物质的底层结构就不同呢?如果它的电磁力基本数值框架就不一样呢?
他惊恐地意识到:也许关闭实验室并没有什么意义。
如果这个报告是真的,那现有物质构成的牢笼根本关不住它。
疲惫,头晕,缺氧,血压骤升。刘佩像根棍子一样直愣愣地朝前栽倒过去。
不对,不光是物质牢笼。是因果的牢笼。
如果它在我们宇宙的因果之外,我们不仅关不住它,我们甚至无法知道它到底在做什么。
这些想法没有任何人知道,因为刘佩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第二十八章 龙变
刘子琦的手穿墙而入,王瑞三人在一旁盯着,大气也不敢出。使用这种力量的感觉古怪得很,像是伸进一锅豆腐里,整只手被黏稠地挤压着,不光是皮肤,整只手都肿胀得仿佛马上就要爆开。
穿透自己筋肉的物体密度、黏稠度各有不同,刘子琦没有X光眼,看不透墙,只能通过这种黏稠恶心的触觉去猜测。他摸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口道:“应该是个开关。希望是个门开关吧。上帝保佑,菩萨保佑,刘秀保佑。”
听他口中念念有词,一旁的王瑞初时有些好笑,心想这话要是薛晶说还算正常,与刘子琦相识不久,却不知他也是这样的人。又一想,才明白他祈祷的不光是开关。忽听咔啦一声,刘子琦已经摸到了什么,一拉,却不是暗门打开,反让内外灯一起黑了。
众人吓了一跳,李勇道:“好吧,至少不是警报。”
薛晶怕出事,低声叫:“快拉回去,快拉回去。”
刘子琦有些手忙脚乱,一阵乱摸,终于把开关重新扳上去,灯再度亮起。
唯恐出事,四人到处张望,幸好没人注意到这里的异常。恐怕是刘佩送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摸索中,就觉得整个地面微微晃动,刘子琦犹豫了一下,说:“这应该跟我没关系吧?”
说话间周围墙壁传来轻响,王瑞扶住柱子,“不是你,是地震。”
“怎么又是地震?”李勇愠道,“怎么老是地震?”不用他说,谁都能想到这地震绝不简单。“快点!”他催促刘子琦。
刘子琦一面答应:“知道了,别催。”一面手忙脚乱地乱摸。只得片刻,他停下了手,深吸了一口气,大约是找到了什么按了下去。
嘀的一声,身边的墙壁微不可闻地一颤,终于是找到了。刘子琦这才把那口一直憋着的气喘出来,王瑞生怕墙后有人,低声叫着:“后退!”这面墙缓缓地抬了起来。
一条粗砺、如矿坑一样的隧道出现在面前。原始的花岗岩岩块不规则地拱在隧道里,制造出浓重的暗影,仿佛藏着什么东西。整个隧道都没铺水泥,地上的原始岩层石块也只是简单被凿平,仿佛是临时挖出来的。但顶上的钢铁梁架整齐排布着,吊在架上的照灯应该很有历史了,散发出一股老气。隧道往内延伸,放眼望去竟一时看不到尽头,唯有悠远惨白的日光灯在嶙峋的岩壁上照出明暗相间的影子。
四个孩子是为了这处不存在于十二层大楼的秘所而来,但暗门真正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都还是看得呆了。传闻归于传闻,自己从小长大的404居然真埋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刘子琦还罢了,三个厂子弟眼直犯呆,一时心头起了无数念头,又是惊疑,又是兴奋,又是恐惧。
“像是煤矿……”李勇脱口而出。就在404厂的边缘,有一座天池煤矿,李勇胆大,曾跟着煤矿的子弟偷偷下过井。此时,他觉得这里跟矿洞有几分相似,只不过黑煤换成了花岗岩。“我们进去吗?”
四人此时都有些胆怯,反倒是王瑞发了话:“当然啊,不进去的话,我们来干什么呢?”话说了,人却还没动,“秀龙一定在里面。是神仙是妖怪都得去看看了。”
最后,刘子琦带头往里去,三人跟上。四人进了墙内,王瑞又扳动开关,墙重新降下,恢复如初。长长的隧道寂静无声,四名少年只听见自己的心脏不争气地狂跳。
灯光明亮,隧道里回荡着微微的风响,空气闷热潮湿。直道向前没有拐弯,按薛晶当时画的地图,现在大家已经应该来到山腰了。隧道的坡度略有一点向下,但不明显,更不知尽头在何处。薛晶率先打破了沉默:“这里面到底有多大?”刚开口,似乎害怕声音传远被听见,他又压低了些,“你们说,会不会这里才是我们厂的真身啊?”
王瑞和刘子琦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四周,无暇接话,只有李勇不解地问:“什么叫真身?”
“你爸妈就没跟你说过,我们厂修在这里很不科学吗?”薛晶说,“交通不方便,运输又困难,连修厂的土地都是开山开出来的。”
“这有什么啊。”李勇说,“三线工程的厂不都是修在山里头吗?”他隐隐猜到薛晶的意思,但脱口而出的还是从小被灌输的“常识”。
“并非都是如此哦。”薛晶说,“我们电力集团另外两个厂都在城里,不在山里啊。现在想起来不觉得很奇怪吗?如果都是防轰炸,那三座厂都该修在附近啊,为啥光404在这里?”
这么一说,连王瑞都疑心起来。他说的集团是东方电力集团,由三个厂构成,分别生产锅炉、汽轮机、电机。锅炉产生的蒸汽把热能转化为蒸汽动力,汽轮机把蒸汽动力通过电感转化为交流电,电机承担中间的转换和输出功能。这三套设备构成了完整的发电系统,缺一不可,各自的战略地位也是相当。这样想来确实奇怪,为何三个厂里唯独404偏据山区,远了上百里的山路?
薛晶越说声音越小:“而且藏在山里的不都是军工单位吗?我们厂又不是,所以……所以404厂会不会只是掩护伪装……”
王瑞没有答话,李勇说:“太夸张了吧。”谁也不知道李勇说的是猜想太夸张,还是这要是真的就太夸张了?他自己似乎也说不明白。
刘子琦没有接话,而是一指隧道周围凿入花岗岩的钢梁道:“这里也不是新修的,应该很有些年头了。”看似没有发表主观意见,但他短短一句话却比一切揣测都更有分量。
正值惊异之际,隧道的尽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四名非法闯入者赶紧闭嘴,往边上一躲,原始的岩石隧道里有的是藏身之处,孩子们缩进去,挤成一团。
刚闪身而入,隧道的灯莫名闪烁起来,一阵刺耳的警报声响彻隧道——
“糟了,我们被发现了!”四人的心突突狂跳。
将晕倒的刘佩紧急送医后,唐援朝把高尚坤狠狠训了一顿。此刻,他正对着“异客”怔怔发呆。
实验室已经关闭,他守在顶层监控室里,通过探头观察“异客”。他们之间隔着十六阶复合隔离层,包括树脂密封层、重铅玻璃黑室,还有那个需要割圆核算和指纹识别的屏蔽门。有这个穹顶形状的隔离层盖着“异客”,理论上连微型氢弹核爆也能隔绝。
监控室里,几名工作人员静静等候着,百无聊赖地盯着屏幕上的数据。
此时,“异客”依然待在岩石上,之前掉落的电缆和摄像设备已经清掉,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与它毫无关系。
这毫无变化的宁静不仅没让唐援朝安心,反而更觉得恐惧。
唐援朝已经在这里守望了三十多年。初到此地时,他尚怀着一股“敢叫日月换新天”的万丈豪情。当年,一支编号404的小型科考队为了给三线机密军工机构选址,为了能在大山深处藏下风洞、导弹基地这些国之重器,踏遍了龙门山脉几乎所有人迹罕至的角落。在那个年代,他们靠人力肩扛手提,拖着笨重的测量设备,筛查分析群山里的磁场、射线、地质……
最开始,谁也没想到会发现“异客”的存在。即使是熟悉乡野传说的本地同志也没想到,秀龙这种东西竟然真的存在。
回想起来,当笨重的探测设备显现无法解释的异常时,当上级不惜炸开一座山也要找到“奇点”时,其真正原因并非为了寻找传说中的秀龙,而是为了确保百公里内其他几个秘密机构的安全。
但真正发现“异客”后,一切都变了。
“异客”蕴含着改变国家面貌的强大力量,蕴含着足以扛起国家脊梁、面对苏修美帝夹击也毫不退却的传奇力量。
然而,就在首次接触的短短十天后,“异客”消失了,一切悄无声息地结束了。他为此失眠了足足半年,直到十多年后还常在梦中惊醒,反复忆起知晓噩耗时的场景。
来汉旺之前,唐援朝就听过刘秀的传说。他不信什么镇压千年的秀龙,但是就像屠呦呦能从《肘后备急方》这种术士偏方里发现青蒿素一样,当见到“异客”后,他就相信某种未知领域的力量一定深藏其中。
就像“物理学的两朵乌云”一样,足以改变整个世界。
1900年,物理学家开尔文男爵表示,物理学大厦已经落成,只要解决了最后两朵乌云,人类就能得到物理世界的全部真理。这两朵乌云是“以太假说”和“黑体辐射”。然而,这两朵小小的乌云却引来了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倾盆大雨,几乎把整座物理学大厦冲毁殆尽。随后,相对论带来了核能,核能带来的核武器重构了世界的政治格局,三线建设应运而生,塑造了唐援朝的整个人生。
也许,“异客”带给我们的力量,甚至不逊于曼哈顿工程给美国带来的力量。
刘佩并不知道,他给唐援朝说的那些话,对方早在三十年前就想透了,早想得辗转反侧。
可惜,“异客”的凭空消失把一切都埋进了时光——404工程渐渐隐去,本是障眼法的工厂登上了前台,变成了404厂。
那是1965年的事情了,转眼三十四年。就算是一把百炼利剑,闲置了三十四年,也会钝,也会生锈。他已经老了。当“异客”重现,面对全新的设备、当年无法想象的技术条件,他的眼里却多了好几分恐惧。
那种恐惧,名为力量的失控。
直到58号,愤怒压倒了恐惧。
他并不后悔让刘佩放手实验,甚至实验引发的意外也没有让他后悔。唐援朝只是觉得奇怪,说不出来的奇怪。
很多事情太巧了,巧得有些违反常识。突然失灵的机械臂、地震、五八事件、融化的电缆,还有刚才……刘佩看到异常数据后,眼神里明明透露出发现了什么,但还没来不及说就晕了过去,很有可能是急性脑梗。
从医学的角度看,他好几天没有休息加之压力骤升,心脑血管出问题实属正常。但恰恰是这种正常,仿佛是冥冥中的安排,早已写下剧本一般。
唐援朝死死盯着“异客”,思绪渐渐陷入疯狂:有什么在暗处潜伏着,咬动着概率事件的齿轮,把原本不应该,不可能发生的事件一步步往前推,掌管着一切的命运。
这不科学!他的理智奋力疾呼,可心里又忍不住质问“异客”:是你做的吗?如果是,你想做什么?
就在这时,仿佛在回应唐援朝一般,他视野边缘的监控屏幕上跳出了一个红色数据框。他心中一震,正要定睛去看,监控室的警报声响了起来。
“报告!电磁波动异常上升,已经超过警戒线!增速还在变快!”骤变突起,监控室右侧的副研究员声色为之一变,“之前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慌什么!”唐援朝沉声断喝,稳住局面,“继续观察……”
话音未落,另一边又传开急报:“顶上零点到四点的天穹区域β射线激增!”
“电磁交变已经开始引发感生电流,监控设备数据异常波动失真!”
“β辐射仍在升高。屏蔽装置已经到达临界值……唐工,信号消失,检测器烧毁!”
“感生交变电流电路过载,三号到五号……还有八号区域检测器全部失去信号!”
不到十秒时间,各种数据感应器纷纷中断,监控屏幕上一片赤红。唐援朝如坠冰窟,眼下连摄像机都断线了,所有依赖电线传输数据的设备也尽数烧毁。
发生了什么?
“光纤!”他灵机一动,“光纤影像呢?”
好在预埋了光纤,那是玻璃,不会因为电感和辐射烧毁。影像组马上动手,几秒钟后,实验室的情况重新出现在屏幕上。
画面出现的刹那,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一道光从“异客”的躯体里分裂出来。分形体本来就盘卷着无数卷须,现在这些卷须犹如缓缓展开的绒羽。所谓“分形”,指的正是整体和局部的无限近似,分形体卷曲伸展而出,内里淡蓝边缘明黄的羽状物越来越大,显出层层无限堆叠的内部结构。羽中叠着羽,不知有多少层,无限分形的结构宛若旋涡,给人一种不知道是放大还是缩小的幻觉,无穷无尽地蔓延着。
转眼间,原本只有巴掌大的“异客”已经一人大小,状似妖魅般闪着斑斓的光。唐援朝似乎被无穷的“异客”贴面碾压,整个人都要被它吸进去。唐援朝用力掐了大腿一把,唤醒自己的理智,但周围的工作人员已有不少双目无神,只痴痴地盯着屏幕,叫“异客”夺走了神智。他一把按下手旁的紧急状态按钮,更加刺耳的尖啸报警在整个基地里回响。
这警报声才把那些失神的部下唤醒。此时众人都明白,“异客”已经失控,转瞬之间情势就要大变,谁也说不清会发生什么。
“唐指挥!”有人叫道,“怎么办?启动销毁程序吗?”
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不到一个小时,技术负责人晕倒,目标异变。启动销毁程序吗?自己好容易刚下了决心,好容易才有点进展,一旦销毁,自己一生心血便化为乌有,也许这个世界永远没有机会发现“异客”的秘密了。
“唐指挥!”又是一声喊,唐援朝才回过神来。眼见“异客”越来越大,这完全不像是生物,也不像机械,更接近自然奇观。此时间不容发,来不及再犹豫了,唐援朝厉声下令:“销毁‘异客’!基地二级封闭!”
“几号预案?冷冻,激光还是……”
“二号预案。”唐援朝已经从犹疑中冷静下来,“真空冷冻。”
真理和安全,他知道怎么选。
喇叭里传来基地二级封闭指令:“警告,C2以下工作人员全部撤出小楼!这不是演习。C2以下工作人员全部撤出小楼,十分钟内全部撤出小楼!……”伴随着警报,整个基地都亮起了血红色的警报灯。
应急预案的开关是原始的钢丝线拉闸,这种古老的开关不受任何电磁电子问题影响。操作员这才明白其中的深谋远虑,两个中年男人用尽全身力气拉动钢丝绳,加压循环装置迅速抽干空气,将充盈于禁室内壁的急冻剂倾泻出来。
实验室的温度骤降至零下两百五十度,连空气都凝成了固态。室内瞬间一片白灰,什么都看不见了。监控室一片死寂,在这样的低温下,连质子电子的振动都变得微弱起来,物质的绝大部分能量都被夺走,无论是生物,还是机械,没有任何活性保留下来。室内完全密封,这个温度会保持相当一段时间。
唐援朝这才长长叹了口气,待心绪稍微平复后,他开口道:“准备接收残余物……”
凝成固体的空气像细沙一样飘然落下。实验禁室内的视野慢慢恢复了。此时,“异客”的表面盖着一层霜,原本的空气凝在了它的表面。忽然,一名工作人员猛地把脸贴近屏幕,失声尖叫:“它还在动!”
分形体的诡异外形很能欺骗人脑的视觉系统,本来很难看出它有没有在动。但这时,空气在它表面凝成的霜壳成了参照物,“异客”全当它不存在,从霜壳上穿了过来,继续变大。
零下二百五十度,几乎能令原子停止振动的低温并没有派上用场。
唐援朝来不及去想为什么了,他知道此时已经没有选择。“零级预案。”他面无表情地低声下令,“通知总厂,零级疏散令,即刻生效!”
零级疏散,二十公里内所有人员以最快速度疏散至二十公里外。全镇疏散。同时,基地零级封闭预案解冻,进入预备状态。所谓零级封闭是小楼的绝命状态,一旦启动,小楼内每隔十五米就有一道重钢密封闭门,五分钟内锁死一切。速干混凝土和强化树脂会快速填满这里的每个角落,以免任何东西离开,包括射线和空气。
听到这个命令,所有人心中一沉,旋即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反而轻松起来。
“收到!零级疏散令发出。”
701704通道,封闭门加压完毕。”
1113层,树脂容器启封。”
唐援朝不动声色地说:“不要紧张,还没到那时候呢。处置兵进入监控室,准备包围周围通道,预备和‘异客’正面接触。十六阶复合隔离层还拦在实验禁室外,一层都没坏,这是能挡住小型核弹的。”
话是这么说,可真要对隔离层有信心,就不会执行零号预案了。
“异客”动了。虽然它之前躲避橡胶、激光时也动过,但那只是微微移动躲避,现在它离开了岩石,蠕动着,向禁室的墙壁靠近。这时,监控室的门打开,荷枪实弹的战士拥了进来,队长报告:“应急处置三队集结完毕,请……”唐援朝没空理他,只是摆了摆手。六个战士端起枪,如临大敌地守在门口。
禁室就在监控室脚下,透过监控室窗户能看到下面的穹顶,看到那十六阶隔离层。通过穿透隔离层的光纤,摄像机把下面的影像投在屏幕上。“异客”移动到墙壁边上,停住了。
接着,它开始往上爬。不是像蠕虫、黏菌那样贴着墙壁移动,而是像游泳一样,轻描淡写地穿进树脂隔离层,朝外部爬行。
什么隔离层,什么抵御核弹的终极穹顶,统统没有任何用。它没有撞击,没有发出死光、热射线,而是视若无物地钻了进去。它是一个幽灵。
“异客”或者说秀龙,到底是什么?
它到底要做什么?
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它的行动。
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它的行动。
唐援朝脑子里嗡嗡乱响,本能地下达命令:“处置队准备迎敌!”所有人屏息凝视,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东西一层层穿过隔离层。像是撩拨了池水一样,实验室的穹顶复合材料被它带得荡漾起来,本来坚硬的固体竟像液体似的微微波动。波动顺着花岗岩和钢梁传来,众人栖身的铁网板也随着抖动,接缝处传来细密碰撞的嗡嗡响。
监视室的操作台已经没用,研究员纷纷退了下来,战士们移步上前,端枪,把他们挡在身后。
第一处卷须从穹顶上穿透出来。
“降下窗户。”唐援朝下令。“唐工,没有窗户隔离的话……”
“隔离?‘异客’像是隔离得了的吗?”
当窗户降下去时,“异客”的卷须犹如奇怪的深海植物,从穹顶上蔓生了出来。
“开枪!”一声令下,不光是这个监控室,环绕密室穹顶的一圈房间早就布满了士兵,只听枪声轰鸣,钢铁洪流的子弹倾泻而出,枪口的火舌染黄了眼前一片。
唐援朝用望远镜盯着“异客”,弹片激起的碎片瞬间将其淹没。可在那之前,他看到子弹像穿透气雾一样从“异客”身上透射过去。
他没有说话。一轮弹夹打完,士兵们快速换弹,等待指令。可唐援朝仍然没说话。
“异客”慢慢地升了起来,升在空中。它其实不需要岩石的支撑,固体、液体、气体对它来说没有太大区别。它一直浸润在这些物质里。
唐援朝侧身向前,拉开紧急控制闸,零级封闭方案的三把钥匙已经全部拧开,只需要按下中间的开关,钢门就会快速落下,铅水泥、树脂就会倾泻而出,填满所有的缝隙。
必须按了。
念头丛生之际,他的手已经朝按钮而去。这时,旁边的人一把拽住他的衣服,在他耳边叫道:“唐指挥!撤退!不是怕死,封闭已经完全没用了!没用了,唐指挥!”
他这才醒悟过来:是啊,没有用了。别管几级封闭,能挡住的只是人,而不是“异客”。
它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你们全都撤吧。”唐援朝道。
“指挥你呢?”
“我得留下。”他说,“其他所有人撤离!马上!这是命令!”在“异客”的神秘力量下,一旦出事,留给自己的时间完全无法预计。
话音刚落,“异客”就有了行动。数条卷须缓缓从它身上展开抛了出来,径直朝周围几个房间而去。转眼间,卷须已经长大到腰般粗细,横扫过钢筋和混凝土,如同手腕抓进果冻,承重几百吨的框架瞬间柔软地变了形。房间里的设备被它抚过,电路短路损坏,火花四溅。
“撤退!”唐援朝大叫,可门还没来得及打开,那粗壮的卷须就横扫了过来。一名战士躲避不及,被那东西飞快掠过前胸,没有一丝迟滞。年轻的士兵立刻颤抖起来,整个人抽筋般蜷缩成了虾状。
再是训练有素,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他身旁的战友惊叫起来,不顾指令朝着“异客”就是一顿扫射。可子弹仅仅穿过卷须,并未伤到它分毫。
“住手!住手!”分队长大喊,枪声这才停了下来。那条卷须也停止了原本的动作,在空中静止不动。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监控室里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窗户外传来其他房间开火的声音,伴随着尖叫。
分队长打了个手势,指示部下护送唐援朝他们走。门慢慢拉开,所有人都紧盯着“异客”静止的卷须,生怕它突然动作起来。
忽然,门口传来一声脆生生的惊叫:“什么鬼!”
李勇和刘子琦站在最前面,王瑞、薛晶跟在身后,四人正站在监控室门口。四个孩子呆呆地看着,连嘴都合不拢。
“我的天!秀龙!”薛晶脱口而出,“这也太大了吧!”
房间里的人做梦也猜不到四个孩子是怎么回事,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唐援朝愣了两秒,本能地要把孩子赶出危险区。他对孩子们大叫一声:“快跑!”转头对战士喊:“掩护大家撤退!”
凭空出现的几个孩子反倒让已经吓得半傻的工作人员回了些神,两名壮年研究员先冲了出去,伸手要拉李勇和刘子琦,“你们怎么回事?快跑!”哪知道这两人提防被捕,几乎同时闪身避过,研究员都拉了个空。
“秀龙要冲出龙门山了!”薛晶叫道,“再不阻止它,就要世界末日了!”
唐援朝愣了一下,不由惊疑地问:“你们是什么人?”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连“异客”的卷须也静止了。
薛晶胸有成竹地走上前说道:“我们是404中学的初中生。我们是来阻止秀龙的。”
所有人都搞不清是什么状况。薛晶接着说:“你们快走,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们!”
听了这番话,任谁都摸不着头脑。万分危急关头,四个孩子突然出现在这种绝密场所,自称是404中学的初中生,还知道秀龙这个传说中的名字。一系列不可能的事情让唐援朝拿不定主意。
这时李勇一拍胸脯,一面走一面叫道:“让开,你们都靠后站。刘子琦、王瑞,上来啊!”
刘子琦?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唐援朝更迷糊了。
薛晶和李勇信心满满地迎着浮空的秀龙走去,刘子琦和王瑞万分迟疑地跟在他们后面。王瑞低声问:“喂,我们该怎么办啊?”
薛晶白了他一眼,“亏你这么聪明,这还不明白。念咒啊!”
“念……念咒?”
李勇点头,“对,念咒。”
众目睽睽之下,薛晶定了定神,挺直了腰板。深入监控室的卷须离他不到两米,可他凛然不惧。
“秀龙啊秀龙,你运气真不好。”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声念道,“时非时……”
李勇声音洪亮,剑眉凝视秀龙,朗声道:“时非时,刹那万劫尽。”
王瑞皱着眉,被薛晶推了一把,才迟疑地加入:“色非色,一念众相生。”
四个孩子的声音一齐往下念:
“雷非雷,电转寂灭清。”
秀龙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既没有退缩,也没有前进。
“无空无色,四神归一,切切万亿化身!”最后一句,薛晶和李勇几乎是吼出来的。按他们的想法,就像港台鬼片里的妖怪一样,咒语念完,秀龙应该怪叫一声逃窜,或者显出原形,然后把吃进肚里的程凡吐出来。
什么也没发生。
“不齐心啊。”薛晶说,“再来一遍!”
四个青春期的初中生正在变声期,鼓足中气以后略带沙哑、略带稚气的声音响亮地喊了出来:
时非时,刹那万劫尽!
色非色,一念众相生!
雷非雷,电转寂灭清!
无空无色,四神归一,切切万亿化身!
依然没有反应。薛晶等了一会儿,然后用力挥手,“退散!滚蛋!孽畜,还不显出原形?!”
大约又过了两秒,几道电光忽然从秀龙的核心闪出,扫过实验禁室的周围,巨大的能量在钢筋上化为高温,监视室外墙铁水一样融化下去。四个孩子站立不稳,都跌倒在地。那个雕塑般悬在半空的卷须动了起来,朝王瑞扑过去。
唐援朝暗骂一声“胡闹”,王瑞已经吓得尖叫起来。大人想救他也来不及,只听一声枪响,可子弹穿过“异客”时除了显得黏稠些,没有任何作用。就在唐援朝以为这孩子要送命时,刘子琦一个箭步拦在前面,伸出左手朝卷须一挡。一击之下,这孩子竟没像旁人一样被穿透,而是真正挡了下来。虽然挡住,但巨力传来,刘子琦和王瑞滚地葫芦一样被甩了出去,滚到了唐援朝和身边的战士脚下。
唐援朝再没有犹豫,一把抱起王瑞,身边的战士也架起刘子琦,周围人见状也赶紧抢过薛晶和李勇,齐齐朝外飞奔。
基地开始疯狂震动,碎石落下,墙上的灯拼命闪烁,荧光管亮到极点,砰砰炸开。狂奔撤退的大人们说不出话,只有扛在肩上大头朝下的王瑞生气地对薛晶大叫:
“我不是早说了吗?封建迷信要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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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2 08:43: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章 父子
四个孩子机缘巧合间在小楼最混乱的时候闯了进去,若是平日,别说进不去,就算进去也早被警卫兵抓捕,扔进了审讯室。正是由于秀龙的异动,唐援朝和属下混乱中顾不得别的,无辜孩子的性命要紧,先把四人抢了出来。
转眼间,小楼已化作崩塌的火狱,山体里掏出的建筑体崩塌,强大的时变磁场诱发金属产生了感生电流,在导体内部形成涡流发出高热,连钢梁都直接烧融成铁水。转瞬间,小楼准备的一切应对措施都泡汤了,幸而“异客”似乎并没有直接攻击人类的主观意愿。可尽管这样,波及之下,十四名战士、八位研究员还是牺牲在了崩塌和爆炸中。
出逃时只顾着小楼的崩塌,还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等出了连接通道回到了十二层大楼,他们才看到外面的情形。
山崩地裂,整个龙门山脉都在低鸣,十二层大楼像一根旗杆般左右晃动。电光,无数电光像蚯蚓、像蛇、像龙一样拱出地面,在汉旺小镇里穿行着,朝这里涌来。山下的房子开始崩塌,碎裂,尘埃四起。
孩子们已经吓得目瞪口呆。唐援朝叫道:“车呢?先带孩子走!”话音刚落,大楼的一块外墙砸下来,落在外面的大巴车上,硬生生把车砸成了两段。王瑞四人一片尖叫,唐援朝正想带着他们往外跑,恰在这时,十二层大楼的大门入口垮塌下来,封住了去路。
王瑞的那个梦境终于侵入了现实。
薛晶终于接受了咒语无用的事实,冲王瑞大叫:“快!快想想办法!”
“想办法?”王瑞失魂落魄地望着这一切,“想什么办法?”
“你们几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唐援朝这才有机会问出这个问题来。
刘子琦反问他:“你们那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爸到底是做什么的?”
“你爸?你爸是?”
“我爸叫刘佩。”
唐援朝立刻瞪大了双眼。
王瑞顾不得听他们说些什么,争吵声、尖叫声、山脉的低鸣,合着垮塌崩坏之音汇成巨流。短短几分钟,这座平静的山谷小镇就换上了另一副面孔。这本是美好的初夏,青山绿水合围的小镇在怡人的暖风下奏起簌簌的虫鸣,薄云后的太阳在山谷里投下淡淡的天光,淡雾如纱从山顶淌下,堪比避世清雅的桃花源。可现在,一切都在震颤崩塌,小镇中央刘秀雕像的头断开了,在喷泉里摔
得粉碎。
在目光不及的远处,镇子的边缘慢慢卷了起来,朝上,朝下,开始变成一个球。不是肉眼可见的空间卷曲,而是在十的负三十五次方米尺度下,量子潮汐尺度的卷曲。土地、空气、水、人,还有一切的因果都被完美地卷了起来,开始灰飞成彩色的飞沫微粒朝山上而去,化为攒动的电光朝十二层大楼奔流。
王瑞看不到那么远,但只有他知道一切在发生。这里只是起点、源头,震荡波朝外扩散,撩拨起构成这个世界的基本粒子。汉旺-绵竹-德阳-成都-四川-中国-东亚……
粒子开始魔方一样地翻转,改变自己的面孔,原本稳定的地球开始剧烈波动。敏感的观察者认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眼前的一切出现无数重影。但那不是幻觉,狂躁的量子潮汐正在重构这个世界的底层。
在这波震荡的最源头,王瑞头顶上的楼板砸了下来,在不远处摔个粉碎,整个地面为之一震。王瑞惊叫一声,忽然明白了。
这个宇宙中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秀龙,因为它掌握着比逻辑更基本、更原初的力量。人们甚至没办法察觉和意识到它具体做了什么。
除了和它接触过的人。就像刘秀一样,他们的力量都是秀龙的一部分。
剧变已经吓得李勇、刘子琦他们失了神,只在不停尖叫:“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办?武器对秀龙毫无作用。就像刘子琦的手,没有任何东西能挡住它。这个世界的规则对它来说不起作用。他们能拿它怎么办呢?
除非,能找到它的弱点,明白它是怎么回事。
但这怎么可能做得到呢?已经没有时间了,大人一直在秘密研究秀龙,也许已经研究了很多年了。如果连专家都没有办法,那仓促之间又怎么能……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
这些专家,这些大人,包括刘子琦的爸爸,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搞不清秀龙的秘密的。
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秀龙的力量,他们没办法察觉秀龙真正做了什么。只有自己、黄奶奶、刘秀这样真正接触过秀龙、得到了它的力量残片、能用秀龙的眼睛来观测的人,才知道秀龙做了什么,知道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现实怎样扭曲。
大人们有知识,但他们看不见秀龙的真正力量。自己能看见秀龙真正的力量,但没有揭破背后本质、找到秀龙秘密和弱点的知识。
怎样才能把两块拼图拼合起来?王瑞身边就是唐援朝,虽然他不知道这人是谁,但也猜到他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哪有时间建立信任,把事情说清,还要找到办法……
这完全不可能。就算不在这样的生死关头,几个初中生想要跟一个快退休的基地主管说清楚这一切,就算他能信,至少也要几个小时……
自己果然不是一个能拿主意的人。王瑞绝望地想,多虑少决,只能做做参谋,不能做将军。
此刻,他扫过自己的同伴,另外三人都已经吓蒙了,没有人能帮他做决定……
对了!刘子琦!他的目光停在了刘子琦的身上,炙热得仿佛看见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王瑞一跃而起。有一个办法,能争取到一点时间,找到能相信自己的专家大人,去争取一丝希望。
他一把拉住李勇,见他吓得失魂落魄,连打了他两个响亮的耳光,喊道:“李勇!李勇!”两个耳光让李勇回过神来,王瑞抓住他的肩膀,“听着!你得把我们刚才做的所有事情抹掉,听明白了吗?”
混乱之际,李勇哪能立刻明白,“什么,什么意思?”
“把我们刚才做的所有事情抹掉。”王瑞紧盯他的眼睛,“就像那天你抹掉地震一样,把世界线重新抹掉!想办法让我们留在家属区,别去十二层大楼,更没有进到那个密室里。让我们回到家属区!能做到吗?!”
李勇大概明白了一点,“为什么?”
“没空解释了!”震动越来越强,“能不能做到?”
“我不知道……”
“试一下!”
见王瑞面色凝重,李勇也不再多问,“好。我试一下。”
涂改现实并不简单。李勇真正使用力量的次数并不多,上次能抹掉地震也是一时情急,下意识做出的反应。在周围惊心动魄的轰鸣声中,想要把“来十二层大楼”整个事情抹掉,他一时不知道如何下手。
之前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做了些什么,他搞不清楚,一切都模糊难辨。
他想起了刘子琦之前对自己说的话:
“集中注意力,不要多想。”
“就像平常用手拿东西一样,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然后伸手,就穿过去了。”
不要多想。
怎么找到这种可能性呢?该死,这跟之前不一样,不是地震,不是玻璃砸下来,这是一个非常复杂、非常混乱、几乎不可能的要求,自己怎么才能满足这样的要求?
无数影子冲入李勇的脑海,瞬间就占满了脑容量。必须思考,必须想办法,必须……动脑子……
不行,怎么可能,王瑞他也没有想到呀。他要是想到,就会告诉自己怎么做,他都没有想到,我怎么想得到?一道白墙横亘在他思路的前方。
他望向王瑞,望向刘子琦,甚至是薛晶。没有人能帮自己思考,没有人能代替他使用他的脑和心。
不对,不是不能多想,就是要多想,要拼命地想,用尽自己的力气去想。
李勇深吸一口气,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不是我要发动超能力,是……是……
他闭着眼睛,想象现实变成无数个影子,飘浮在周围,变成一朵巨大的云。他在里面穿过,寻找……
寻找一种逻辑上的可能,寻找一种把他们四个拦下来,没有离开家属区的可能。在无数影子中寻找一种并没有发生的现实,然后用它替换眼前正在发生的大毁灭!
替换,李勇明白了。关键是替换,不是涂改,不是抹杀,而是替换。寻找另一种现实的可能性。
任何一道题,不管多难,一定跟你学过的知识有关系。首先就要找到那个知识点,找到解题的钥匙。这是王瑞给自己说过无数遍的。
自己见过什么跟王瑞出的题目有关呢?有什么能阻止他们实施本来的计划,把他们堵在迎春门里?
“很多时候,某个知识点看起来好像跟题目没关系,但是你要去想这个点的各种变体、各种可能,让一个原理像种子一样生长,你才能找到题目和知识点之间的关系。”
今天早上,他们离开迎春门前可能发生什么,周围的一切可能会有什么变体?让它们生长……
一颗奇异的种子在李勇心里生长起来,快速撕裂那道仿佛坚不可摧的白墙。他开始动脑子,开始思考,开始妄想,让疯狂的想象找到他要的可能性,然后把妄想化为现实。
一圈微弱的震波在李勇周围慢慢聚拢,只在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变了。
“打倒美帝国主义!”一个声音高喊着。
一支长长的队伍齐声呼应:“打倒美帝国主义!”
“打倒北约野蛮行径!”
“打倒北约野蛮行径!”
“追查真凶到底!”
“追查真凶到底!”
长长的游行队伍堵住了迎春门。王瑞回过神来,发现大家被拦在宾馆门口,游行警戒线就在身前几尺处,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还在不断散发传单。
一早就开始的游行还没结束。在游行队伍通过前,他们困在家属区没法离开。
李勇在他旁边晃了一晃,差点往前一栽。王瑞忙把他拉住,“你还好吧?”
“刚才……刚才不是做梦吧?”李勇问。
没等王瑞答话,薛晶问:“我们刚才,是去了十二层大楼里的秘密基地,对吧?不是做梦吧?”
“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刘子琦问。
薛晶又急着问:“我们安全了吗?”
李勇摇头。
“没有!”王瑞道,“只是暂时不会死。李勇只是暂时涂改了现实,把我们刚才的行动更换成了另一种可能,让我们没有去十二层大楼。这样一来,秀龙或许不会那么快苏醒。”他朝山上看,看不到厂区大楼,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情况,但地震还没开始,电光也尚未出现。
“不过,这也推迟不了多久。李勇涂改现实的力量来自秀龙。从秀龙身上偷来的本领,是不可能正面和本体对抗的!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虽然力量有限,他们却成了唯一能够对抗秀龙的人类。游行的队伍愤怒地喊着口号,丝毫不知道更可怕的灾难已经发生。现在,关于异变的记忆只存在于他们四人的脑海中。
话音刚落,李勇觉得颅内一阵剧痛袭来,不由得惨叫出来,双手紧箍住脑袋。
“怎么了?”薛晶问。
李勇只觉眼前的世界忽然闪烁了一下,像一盘录像带没有洗干净,窜出了之前的影像来。他的眼前出现了两团模糊的影子,叠加在一起,冲撞撕扯着。
“它想要改回来!”李勇咬着牙说,“王瑞你要做什么就动作快一点。”
“坚持住。”王瑞一面说,一面抓住刘子琦,“我们现在得去找你爸。”
“找我爸?”刘子琦还没有缓过劲儿来,听了这话心中一阵别扭,但马上明白这不是耍小孩子脾气的时候,“我知道了,去哪里找?”
“医院。”王瑞早想好了,“你爸不是送医院了吗?他现在应该在医院里。要让你爸相信我们,只能靠你了。只有让你爸搞清楚秀龙是怎么回事,我们才能找到对付它的方法。”
话虽如此,王瑞却没太大把握。刘子琦此刻身负重任,满心担忧爸爸是否真会相信自己。但他没有推辞,而是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当游行队伍远去,周围平静了下来,只有中气十足的口号声不时响起,现在谁也说不清那山崩地裂的灾变是否会在几分钟后发生。“快走!”王瑞催促着刘子琦,薛晶搀着李勇,纷纷朝医院跑去。
五脏俱全的家属区里,功能建筑都挤在一起,医院离宾馆很近,他们转眼就跑到了急诊室。那里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患者却不多,值班医生见四个孩子慌慌张张冲进来,以为是玩耍中出了什么意外,连忙问:“出什么事儿了?”说话间,他已经认出薛晶来,地震那晚就是他接的诊,连忙起身,“你的病情复发了?”
薛晶连忙摆手,“不不不,不是我。”说着一推刘子琦,“是他爸。刚晕倒送急诊了。”
刘子琦没有说话,医生问:“你爸叫什么名字?什么原因送来的?”
“刘佩。”回答了医生的话,刘子琦对父亲晕倒这事才有了实际的感觉,心里不由紧张起来。
只听医生说:“啊,是他啊。你爸的同事怎么回事儿?刚才把他送过来,转头就走了,连个陪护的都没有。你是他儿子?快跟我过来。你爸有没有心脑血管病史?”
医生边说边起身,领着大家往病房走去,一路上继续询问刘佩的病史:中风、遗传性高血压等等,可刘子琦一问三不知。医生生气地埋怨道:“你这儿子怎么当的,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那他现在是什么情况?”刘子琦问。
“目前情况还好。”医生说,“虽然是急性脑梗——也就是中风——但幸好抢救及时,刚刚已经脱离危险。之后的恢复关键得看过往病史,这样我们才知道后面有多大风险,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问题。唉,本来打算问他家里人,你又不知道,你妈呢?”
刘子琦的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意外离世了,他不知怎么给医生说,张了张嘴最终没说出话来。医生见状摇了摇头,“好吧,应该没有瘫痪的风险,但不排除神经受损的可能。”说着到了病房,他推开房门,领着大家进去。只见刘佩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胸口贴着电极片。“你们安静点,不要影响病人休息。”医生叮嘱完毕,转头回去值班了,只留下他们四个。
再紧急的事情,这时候也不好催。薛晶见刘子琦目光发直,轻声问他:“你还好吧?”
刘子琦脑子里乱糟糟的。平心而论,刘佩不是一个称职的爸爸,本来妈妈走得早,都说父子相依为命应该是很亲密的,但刘佩的工作忙碌得远超正常限度,父子间的交流少得可怜,甚至还不如陌生人。连从上海转学到汉旺,这么重要的事情,爸爸都可以说是不闻不问。对叛逆期的少年来说,他感觉不到爸爸对他的爱,自然慢慢生出逆反的恨意来。更糟糕的是,现在刘子琦发现,就那点仅有的可怜交流,还不知道他爸往里掺了多少假话。
尽管如此,当看到爸爸昏迷在病床上,干瘦的身体插着管子,连着导线,刘子琦积攒了一肚子的气也很难再生起来了。他走上前去,轻声唤道:“爸,你没事儿吧?爸?”他看着心电监护,眼角竟湿润了。
刘佩之前一直昏迷不醒,这时也不知道是治疗起了作用还是儿子的声音,他的身体竟有了反应。本来以为是幻觉,但睁眼果然看到刘子琦,心中一宽,下意识地想要坐起来,“儿子?你怎么会在这里的?这种地方你怎么进来的?唐工呢?”他以为自己还在小楼里,可转眼觉得不对,“这是哪里?”
“这是医院。”刘子琦说,“你刚才在单位晕倒了。”
“医院?我晕倒了?”刘佩这才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王瑞在一旁等得无比焦虑,轻推刘子琦示意。刘子琦说:“爸爸,我有重要的事情……”他话还没说完,刘佩就伸手拔下了氧气管,“我怎么能在医院?儿子,我现在没空跟你说话,我得马上……”
“爸爸!”
“子琦,我现在没时间。回头等我忙完了……”他说着就要起身。
“爸!你听我说!我们有很重要的事情!”
本来敏锐如刘佩,自己疾病送医,儿子赶来不关心病情还要说事,他早该察觉不对劲,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异客”,异常的电子电量是一个极端重要的信息,意味着“异客”的可怕超乎想象。
“你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听话,爸爸的工作很重要,不能耽误!”说着就开始扯身上的心电监控。
这些话刘子琦听了太多遍。从小就是这样,爸爸的事情很重要,听话,别闹,下回吧……刘子琦积年邪火猛地上涌,一把摔上病房的门,咚一声巨响。刘佩正挣扎着要爬下床,找床底的鞋,听门口巨响抬头,只见儿子冲上前去,把他往床上一按,硬是让他躺了回去。
“刘子琦,你……”刘佩竟没有力气抵抗,这才意识到儿子的力气已经比自己大了,“你要干什么?”
“工作工作工作,你就知道工作!都这个时候了,你能不能好好听我说句话啊!”刘子琦又是狂怒,又是伤心。
刘佩却不明白“都这个时候”是什么意思,“刘子琦!你别耍小孩子脾气,爸爸的事情……”
“‘异客’都要毁灭世界了,你还不知道吗?我们都要死了!整个镇都要完蛋了!”刘子琦对父亲吼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好好听我说回话啊!”
刘佩从没见过儿子这模样,听到“异客”二字更是一愣,“你说什么?‘异客’,是什么意思?”
刘子琦从裤兜里掏出一直存着的纸条,“‘异客’,秀龙,那个十二层大楼密室里的东西。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刘佩惊疑不定地接过那张破破烂烂的纸条。他一直没明白为什么公文包里有张报告文件缺了一块,公文包没有打开过,报告也不像是自己不小心损坏的,此刻听到儿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又是惊讶又是糊涂。他连忙坐直,认真地看着刘子琦,还有他的伙伴。
此刻,他坐在床上,刘子琦站在他面前。他这才发现,必须仰着头才能和儿子面对面说话了。“到底怎么回事儿?这张纸你是怎么拿到的?”
这一问,刘子琦反而不知从何说起了。这时,王瑞把放在病房柜子上的硬壳本递给了他,那是医生记录病情用的,又硬又厚实。刘子琦略一疑惑,马上明白了过来。
只见,刘子琦伸出左手,穿物而过。刘佩刚才还满心不解,此刻立马瞪圆了眼睛, “这……你这是怎么回事儿?你没事儿吧?”儿子的异常让他顾不上“异客”,本能地想要握住儿子的手,刘子琦忙抽回,“这时候不能碰!”
等他抽回左手,一切恢复原状,刘佩连忙紧握在手上,心惊胆战地仔细看着,“这是怎么回事儿?儿子你到底怎么了?快说啊!”刘子琦从没见过父亲这般关切,一时呆了。
还是王瑞在一边说:“我们遇到了秀龙。”
薛晶也补充道:“就是‘异客’,叔叔你肯定知道。”
刘佩紧紧抓住儿子的手不肯放,硬把他往自己床边拉。刘子琦先是不肯,最后拗不过才坐下了,另外三人就在父子情深的背景下把事情讲了出来。时间不多,来不及说清所有细节,但也大概说了个明白。
刘佩万万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听着孩子们匪夷所思的经历,他半个脑子狂转,对照着自己对“异客”的猜想。这些经历在普通人的感知和理解范围以外,尤其是李勇的涂改现实。这听起来荒诞不经,但刘佩却意识到,这正可以解释“异客”的奇特现象。
为什么它能抢在激光器开启前躲避?为什么有那么多不可思议的巧合围绕它?
他想要认真思考,但只有半个脑子能用在正事上。也许还不到一半,更多的脑力深陷于愧疚之中,刘子琦之所以遭遇这一切,全因自己非要把他带到这个镇上。
听孩子们说起天崩地裂的地震时,刘佩忍不住颤抖起来。但只持续了一瞬,为了工作,他经受了长期训练,若不是因为刘子琦,他本应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
突然,他伸手一把抱住刘子琦。十四岁的儿子虽然还比他略矮一点,但已经比他重了。刘佩心中一颤,几滴热泪从眼眶滚落而下,“儿子,对不起。”
刘子琦惊讶地瞪着眼睛,不懂爸爸为什么这么讲,正要问,刘佩已经擦去眼泪,长叹苦笑道:“你刚才骂得对,爸爸一直忙来忙去,从没把时间留给过你。现在也来不及了,我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这里陪着你。”
刘子琦觉得这话不对,王瑞多聪明的人,顿时惊得浑身冰凉,“叔叔,秀龙是怎么回事儿?现在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它有没有什么弱点……”
刘佩一笑,“唉,说是陪你,爸爸也不知道该怎么陪。我大概猜到‘异客’是怎么回事儿了。弱点……”他摇了摇头。
“孩子们,你们说你们查了双缝干涉,知道波粒二象性,知道了量子态叠加,还查到了我那张纸条上写的单电子宇宙假说。很了不起,你们才上初中啊。唉……”他长叹一口气,有些出神,旋即平复过来,“但是双缝干涉实验衍生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推论实验,你们应该没有查到,叫延迟选择实验,你们知道吗?”
这话只有王瑞和刘子琦勉强听得进去,却不明白这个节骨眼儿上为什么要说这个。王瑞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十二层大楼的方向,刘子琦则摇了摇头,“延迟选择实验?没听说,爸……”
刘佩中风刚恢复,精力不济,对他摆了摆手,“没有时间了。听着吧。谁能想到我们父子好容易有机会说说话,居然是说这个。也好,足球、篮球、羽毛球爸爸也都不会,儿子你呢?”
可他没有想到,连说这个的机会都没有了。
话音刚落,橙色的电光从他们脚底窜过。伴随着薛晶的尖叫声,头顶的预制板直直砸了下来。刘佩一把抱住刘子琦,扑向床边三个孩子,把他们四人用手臂护住,推向墙角的三角区。
医院楼塌了。惊慌中,李勇想要故技重施,却觉得脑内一阵剧痛。他一直绷紧着意识,努力维持这个现实,这时终于断弦,整个世界再度扭曲。刘子琦看见预制板砸在了父亲的背上,刘佩身上一片鲜血,立刻尖叫起来。尖叫声中,王瑞晕了过去。
第三十章 延迟
王瑞被刘佩护在胸口下面,然后感觉李勇又激起一阵波纹。完了,刘子琦的父亲还什么都没说呢。
他听刘佩的意思,对方似乎已经想明白了秀龙的真相。当听完他们的经历后,他的表情颇为古怪,那是一种放弃挣扎后的坦然。如今,王瑞只觉手脚冰冷,果然,自己想得太轻松了。
他还是不甘心,初生牛犊不怕虎,小孩子很难感到绝望,就算有一丝可能也要全力以赴。
双缝干涉的延迟选择实验,那又是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儿?该死!只听到这么半句。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不对。王瑞突然明白过来。这个世界在针对他们几个。是的,在针对他们几个,没有什么巧合。秀龙在拼尽全力抹杀他们,在彻底掩埋一切的真相。这说明它在害怕,害怕王瑞他们拿到对付自己的武器。
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王瑞觉得自己迷迷糊糊地醒来了。周围一片深邃的黑,远处遍布无数光点。他“爬”起来,向四周呼喊:“刘子琦?薛晶?李勇?你们在哪儿,听得见吗?”
连喊了几声,王瑞觉得很奇怪,也不知道自己是动弹了还是没动弹,身体的知觉仿佛很缥缈。这时,突然听见对面传来一个声音:
“关键是延迟选择实验。”
声音乍听很陌生,但又好像在哪里听过。
“刘叔叔?你没事儿吧?”
“关键是惠勒延迟选择实验。”这声音并不是刘佩。完全不像,没有上海口音,反倒带着本厂人的口音,是那种夹杂着多地方言味道的普通话。
“惠勒是谁?不对,你是谁?这里是哪里?”王瑞紧张地问。
“这里哪里都不是。”对方回答,王瑞四面张望,在漆黑中看到一个人影,坐在角落里,看不清样子,更看不清脸。他想过去看,却怎么也做不到。那声音说:“至于惠勒,你不记得了吗?约翰•惠勒,你自己查过资料的,费曼的老师,就是那个提出单电子宇宙假说的人,你忘了?”
王瑞想起来了,“那你是谁?李勇他们呢?秀龙……”
“你会想起我是谁的。”那声音说,“宇宙最终极的秘密可以用双缝干涉实验来诠释,而惠勒延迟选择实验是其中的关键部分。”
“我不懂。”
“没关系,没有人懂量子力学。没有智慧生命能完全理解自己诞生的宇宙,生命的智慧被限制在宇宙的规则以内,而宇宙的诞生源自宇宙规则以外。想要用规则内的思想去想象理解规则外的世界,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
这个声音在哪里听过呢?王瑞越听越觉得熟悉,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他问:“什么是延迟选择实验?”
“你已经知道,通过发射单电子的双缝干涉实验证明了量子存在态叠加,还记得吗?量子同时处于多个状态,彼此叠加在一起同时存在,甚至能相互影响,自己与自己发生干涉。”
王瑞点了点头,突然想起对方大约看不见自己点头,刚要回应,那个阴影中的人已经说了下去:“但是,态叠加只会在不被观测的情况下出现,一旦被观测到,量子的所有波函数可能值,也就是所谓的量子态,就会变成一个确定值。学院派,也就是哥本哈根学派把这个叫作波函数坍缩。双缝干涉的量子擦除实验证明了波函数坍缩里观测的作用,一旦尝试对电子经过双缝的哪个缝进行观测,双缝干涉就会消失,因为观测让波函数坍缩了,态叠加也不存在了,电子就无法自己跟自己干涉了。”
王瑞又出现了之前的奇怪感觉。他知道波函数坍缩这个东西吗?如果知道,是怎么知道的呢?从哪里知道的呢?他听见自己说:“薛定谔的猫。”
“对,薛定谔不接受观测导致波函数坍缩的这个解释,所以提出薛定谔的猫这一经典悖论。如果不观测波函数就不会坍缩,态叠加就不会消失;那如果不开黑盒,猫难道会是既死又活着的叠加态吗?按照传统物理学的理解,观测跟整个实验过程是毫无关系的。你观测电子也好,不观测电子也好,它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要你不干预它的行为,怎么可能影响实验结果呢?但偏偏双缝干涉的量子擦除实验证明了,‘观测’这个本来应该跟实验系统无关的行为对实验的决定作用。没人理解意识和观测怎么会跟物理世界的因果过程发生关系。
“这才是波函数坍缩概念的本质,承认我们不理解宇宙的微观本质,承认我们不理解意识和观测在这个宇宙中的真正意义。”
王瑞本来脑子里一直想着秀龙、地震,还有自己的伙伴们,这时听着听着却入了神,一时竟然忘了那些迫在眉睫的灾难,“这个我有一点概念……”
“但是你还不知道这跟秀龙有什么关系。”
“是的。刘子琦他爸说的延迟选择实验……”
“惠勒的延迟选择实验,本来大家认为这个实验就像薛定谔的猫一样,只是一个思想实验,没想到真有办法做了出来。”那声音说着,黑暗中竟慢慢浮现出一堆设备。说不清为什么,王瑞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反而努力辨认着这些事物。那个声音没有向他解释这些是什么,他一个个仔细看着,竟然慢慢认了出来。
有单光子发射枪,后面是双缝挡板,然后是一堆复杂的东西。他自然而然地认了出来,棱镜组、半透镜、反射镜、显像屏。
“发现波函数坍缩之后,‘观测’正式进入了物理世界,成为量子世界的一个关键决定性因素。针对观测对波函数坍缩的决定作用,惠勒提出一个非常诡异的问题:量子通过双缝挡板,再到最后的检测屏是需要时间的,不管是光,还是电子,都有速度。就算光速快到每秒三十万公里,也是有速度的。实验装置有距离,那么整个过程是会消耗时间的。
“光子到达观测设备需要时间。这就很奇怪,因为双缝在观测设备之前,也就是说,从时间上,光子是先通过双缝,然后到达观测设备。”
听到这里,王瑞心中一颤,想到了什么,但还不够明朗。那声音似乎读懂了他的心思,也停了几秒,才接着说:“有没有观测决定了波函数的状态。实验已经证明,如果坍缩,那光子就表现为粒子特性,通过双缝时不会发生干涉;如果处于态叠加,光子就表现为量子特性,会发生自我干涉。那么问题来了,既然是先通过双缝,后面才有观测设备,那通过双缝的时候,它怎么知道后面有没有观测设备、波函数有没有坍缩呢?”
一阵极度的寒冷爬上了王瑞的脊椎。那声音继续说道:“如果双缝离后面的观测设备有一光年,那光子穿过双缝后要过一年才能知道自己有没有被观测,但它通过双缝时表现量子态还是粒子态已经在现在确定了,那是由什么决定的呢?由一光年外有没有这个观测设备,也就是未来一年后有没有这次观测来决定。如果在物理世界里,观测真是这样起作用的,这意味着未来可以决定过去,未来一年以后的事情能决定现在。”
时非时,刹那万劫尽。
这太难想象了,王瑞立刻说:“这不可能。”
“本来惠勒认为这只是一个思想实验,无法进行。但后来通过量子纠缠的方法,有人证明了这个过程。”空中那套棱镜系统亮了起来,“虽然时间差只有八纳秒,但实验证明,八纳秒之后的观测决定了八纳秒前光子的状态。
“所谓因果顺序,因在前,果在后。虽然实验只是八纳秒,但已经完全打破了我们对世界逻辑规则的理解。这不是可不可能的问题,这是实验的现实结果。这就是延迟选择,把是否观测的选择延迟在结果之后,未来决定了过去的波函数是否坍缩。”
听到这里,有远超同龄人思辨能力的王瑞立刻想到,因果关系首先是因果顺序,如果顺序能颠倒,那所谓的因果还存在吗?
天啊,当然不存在。他突然明白过来了。自己怎么那么蠢?这还需要说吗?因果关系在这个宇宙中本来就是一个假想,所以李勇才能涂改现实。所谓涂改现实,本身就是将因果打破,把毫无关联的未来剪辑进原本的过去。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你说的这个实验,为什么我们查资料都没有找到?你到底是谁?”
那个声音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自顾自说下去:“因果关系应该是宇宙逻辑的第一法则。如果没有因果,那么一切科学的基石——数学会不复存在。我们所有知识都是基于因果,先发生的原因决定后出现的结果,这个原则构成了我们的理性。当实验证明一切理性的基石其实只是一个幻觉,这个宇宙根本没有所谓真正第一性的因果逻辑,这就是说……”
“时非时,刹那万劫尽。”王瑞喃喃念道,他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时间实际是不存在的。”
“你终于明白了,或者说你终于想起来了。”“明白”代表从过去到现在,“想起来”代表从现在到过去,两者并没有区别。
“你到底是谁?!”王瑞再三问,说话时忽然一闪念,“秀龙?你是秀龙?”
对面发出爽朗的笑声,“你以为秀龙会有兴趣和我们交谈吗?”那个声音说着,从阴影里站了起来,慢慢朝王瑞走来。他终于要看到这个声音的真容,这个幽灵般盘旋在他脑子里的声音,他的身份,他的来源,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自己又是怎么得知本不该知晓的秘密……
那个模糊不清的面孔终于显露出来。
一直都是他——那张电脑屏幕上的雪花脸,那些梦中的低语,那个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那个精神分裂般传送秘密的人。
他看到一张自己无比熟悉,又非常陌生的脸。那人比他高一点,脸上长着跟他酷似的眼睛、鼻子和嘴,但额头和眼角上已经有浅浅的皱纹,眼睛里刻着岁月的痕迹。
是他自己。
王瑞吓得往后一仰,朝虚空中摔了下去。
时非时,刹那万劫尽。时间只是被意识规范的逻辑,作为一个基本概念,在这个宇宙底层是多余的。
秀龙没有给刘秀开天眼,和王瑞一样,刘秀只是接触了真理之门,打破了意识对时间的限制。十四岁的王瑞不可能明白秀龙的秘密,黄奶奶说得一点也没错。
但是三十四岁的王瑞可以。
延迟选择是一切的关键。当时间的概念不复存在,宇宙在十的负三十五次方米的尺度里打开了真理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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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2 08:44: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一章 宇宙
最开始什么也没有。
“开始”“什么”“没有”也没有。
然后是大爆炸,这是开始。但其实不是开始。
因为有开始,就要有结束,于是在开始和结束之间有了时间。
但是并没有时间。
在十的负三十五次方米的尺度下,几乎无尽的能量奔涌起来,编织一切的可能。
在十的负十九次方米的尺度上,量子潮汐显得平静了一些,被称为夸克的结构稳定了下来。夸克像是地壳,看起来坚实稳固,实际却如一层薄纸飘浮在奔流狂躁的熔岩之上,而现实世界浮在它上面,真空中奔涌的量子潮汐被掩在下面。
一切的可能都在这无尽的能量中诞生,一切可能的宇宙常数都出现了。
构成宇宙的粒子数量大约是十的七十九次方,这是难以想象的庞大数量,但依然是有限的。所有粒子所有的态在量子潮汐中出现,又汇聚成几乎无限能量的量子潮汐。
如果把宇宙的每一个可能看成一张胶片,那在宇宙诞生之时(如果非要用时间这个概念的话),宇宙从诞生到毁灭的所有状态所有可能都已经完成。所有的胶片都已经出现,它们无差别地平摊在虚无里。
然后,剪辑师开始影响这个宇宙。
剪辑师不是智慧生命。
“生命”是它的工作小有成果后,在宇宙的量子胶片被剪出某些结果后才诞生的概念。它不能用“生命”来定义,也不能用“智慧”来形容,它在宇宙之外,它创造了宇宙的逻辑,不能反过来用宇宙的逻辑进行描述。
剪辑师为无关联的宇宙胶片寻找意义。我们可以假设这项工作很庞大,需要耗费巨大的时间(它并不受这些概念的束缚),一位辛苦工作的剪辑师为无限的胶片寻找关联,创造他想要的意义,再把胶片创造成故事。就像作家在几千个常用词汇中挑选出字词排列起来,画家在颜色和坐标中创造光与影的组合。
剪辑师从所有的量子可能中找出需要的,进行排列,定义出本无关联的胶片之间的关系。他用-1.602 × 10-19库伦的电子作为经纬,就像计算机用某个电平电位差定义10一样,用这个电子编织出整个宇宙的量子信息关系。
色非色,一念众相生。
宇宙的一切,不过是量子潮汐上的信息。
于是诞生了意义,诞生了因果。
被选中的胶片信息浮上来,没有被选中的胶片信息沉入量子潮汐,那些被抛弃的胶片隐藏在十的负三十五次方米以下,数量远大于“现实”。它们形成了狂暴的潮汐奔流,它的能量远远大于真空之上所有的物质、反物质、暗物质、能量、暗能量的集合。
我们把这些无限叫“真空能量”,或者叫“真空不空”。
毕竟,每部电影的废片都要比正片的胶片多几倍,每部小说删掉的文字都要比读者看到的多几倍。这条公理到底是超越宇宙的存在,还是剪辑师故意留下的线索,谁也说不清。
剪辑师创造了意义,把本无关联的胶片结成了因果。我们被束缚在因果之中,然后我们分辨出了因果,意识到一加一之后会得到二的逻辑,然后我们把构成因果时序的认知定义为——时间。
认知创造了时间。
人类的意识被限制在创造胶片的因果逻辑以内,正因如此,虽然没有任何物理法则限制时间的流向,但时间却不能逆流。限制时间方向的不是物理法则,而是意识。
人类眼中,宇宙诞生于一百五十亿年前的大爆炸,不可逆的时间箭头一路向前。在剪辑师的眼中,宇宙从开始到结束所有的一切都平摊在面前,经它之手,把量子潮汐下的无数可能拉入我们称之为现实的世界。
没有什么波函数坍缩,没有什么平行宇宙,宇宙是狂野的量子潮汐上浮动的小舟,剪辑师从“可能态”的潮汐中选出胶片,更换成小舟上的故事。
剪辑师的一块残片不知为何遗落在这个宇宙中。残片的影子从不同的胶片中穿梭而过,不稳定地出现在时空中,超越宇宙的外物和现实的叠合并不稳定,有的残影落在了汉旺这座小镇的山里。刘秀、黄希静、程凡、王瑞、薛晶、李勇、刘子琦,也许还有别人,触碰到了剪辑师的残片,不属于这里的力量从宇宙之外泄漏进来。
但这份残片不属于这个宇宙。这个宇宙由同一个电子在时空中往返穿梭,经纬交织而成,这个电子的电量是-1.602×10-19库仑,而构成这个残片的电子的电量则是-0.611×10-19库伦。残片的电子构成完全不同,单凭自己完全无法影响这个宇宙,但这块残片很快找到了办法。
与这个世界交换电子,取得一个能在这个世界行走的化身。于是,五个孩子与它接触,与这个残片交换了基本粒子的构成。残片得到了这个宇宙的量子信息,从残影化为实体;而孩子们也得到了宇宙之外的构成,突破了世界限制。
那道伴随秀龙出现的电光不是雷,是“非电”与“电”的电子交换——
雷非雷,电转寂灭清。
刘子琦的左手被波及,左手的电子交换基本构成,那外来电子电量不到正常电子的一半,左手结构的电磁力变得比正常稀薄得多。粒子间电磁力相互排斥构成了物质的边界,现在本来致密的栅栏变成了稀薄的篱笆,于是刘子琦的左手无法被阻挡,就像秀龙无法被阻挡一样。
薛晶和李勇解开了量子信息剪辑的钥匙,但一个控制的是自己的潮汐,另一个控制的是外在的现实。他们不可能有真正剪辑师的力量,就连秀龙这个残片也远远不及。
只有王瑞被影响的是有关记忆的海马体。和刘秀一样,他穿破时间的幻觉屏障,信息从澎湃的未来奔涌而来,将二十年后自己的记忆带到了现在,将2019年与1999年相连。
王瑞终于知道了自己一直想知道的真相,自己那个梦的真相,大家力量的真相,秀龙的真相。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查的资料里没这个“延迟选择实验”——这个实验完成于一个可能的2000年。
不光是这些,一切倾泻而来,整个宇宙超越人类理解能力的秘密击穿海马体的屏障,剪辑师创造的“因果逻辑”不复存在,他看到了量子潮汐里无数废胶片的光。没有了剪辑的过滤保护,无尽的信息撞入王瑞的意识,所有不曾存在的现实,所有没有发生的过去和不会发生的未来,都挤了进来。
千亿宇宙在他眼前同时诞生和毁灭。他看到了剪辑师才能见到的画面,宇宙创生之际所有的可能信息,从诞生,到毁灭,每一瞬间的无数可能都平铺在了眼前。
好在人类的大脑无法处理这样的信息,这永恒的一瞬间他一点也没记住。
他只记住了一点:秀龙——剪辑师的残片——这个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力量早已经苏醒。
它不属于这个宇宙,它更不愿被囚禁在这个小镇。
所以它交换电子,渗入这个世界。只有将这个宇宙彻底抹掉,它才能打开通往剪辑师本体的外宇宙之门。
他这下知道为什么刘子琦的爸爸听他们说完之后是那副表情。
因为没有任何办法能阻止秀龙。
在剪辑师赋予意义的宇宙中,一个生活在地球上的如渺小尘埃般的一群生命,人类,能用什么办法去阻止伟大剪辑师的残片?
别说这个小镇、这个地球,就连这个宇宙在剪辑师眼中,也不过像一卷电影胶片、一本书而已。
全选,删除,在剪辑师力量下,这个宇宙的一切都会瞬间归于虚无。
它不是开始,不是结束,它不是阿尔法,不是欧米伽。
它定义了开始,定义了结束,定义了阿尔法,定义了欧米伽。
一切都不过是它在量子潮汐之上编织成的信息之歌而已。
第三十二章 终末
王瑞恢复神智的时候,现实的胶片已经被秀龙重新剪辑。李勇奋力找到的那个让他们回到家属区、让刘子琦父子相见的片段已经被秀龙剪掉,他们被重新拉回了十二层大楼,跟唐援朝他们困在一起。
世界上所有人都感觉不到刚才因果的错乱,无知无觉,只能沉默面对这一切的毁灭、一切的“巧合”,惊慌失措。唯有这几个孩子与秀龙交换了电子,知道刚才真正发生了什么。
刘子琦在一边痛哭大叫:“爸爸!爸爸!”剪辑发生前,刘子琦亲眼见到父亲为了保护他们而被掉落的天花板砸中后背,当场遇难,薛晶和李勇完全劝不动。
王瑞整个人浑浑噩噩,眼睛发直,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周围的大人只知道他们困在楼内,逃生无路,以为几个孩子是被地震吓傻,吵得心慌,不住地安慰他们:“没事儿,楼不会塌的,别怕,别怕。”
只有唐援朝隐约意识到四个孩子没那么简单,不管是闯入小楼,还是他们说的话,都不寻常,何况这里面还有刘佩的儿子。李勇和薛晶见劝不住刘子琦,转头抓着王瑞问:“怎么办?怎么办?你听懂刚才刘子琦他爸死前……说的话了吗?你说知道了秀龙的真相,就能想办法找到对付秀龙的弱点,找到了吗?”
说话时也管不得声音大小,更没避开唐援朝他们。王瑞有些呆傻地抬起头,先没有说话,李勇又问:“喂!听到了吗?”
“听到了。”他答道,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无奈笑容。
薛晶见状隐觉不妙,赶忙补了一句:“有办法吗?”
“没有。”王瑞很干脆地回答,“没有办法。”
“所以我们还是没搞清楚秀龙是怎么回事儿……”李勇叹道。
王瑞却摇摇头说:“不是,我搞清楚秀龙是怎么回事了。但没有用,一点用也没有。”
唐援朝本来思考着怎么脱身,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几个孩子说话,此时听他们不断说起秀龙,自己心头一跳,不由凑近过来。
王瑞完全理解了刘子琦他爸不紧不慢的原因。反正没有办法,世界末日已经来临,他反倒放松下来,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慢慢讲来。他知道薛晶和李勇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一切,刘子琦也不行,于是干脆放弃了最复杂的内容,用了许多比喻来努力向他们说明。一切的起源,力量的源头,他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电子交换时的β辐射……
太难听懂了。李勇越听越不耐烦,反倒是薛晶越听越专心。反正横竖就是一死,世界的毁灭是不可避免的,王瑞也安下心来,没什么可急的,遇到不明白的他就慢慢解释,一种方式说不明白就换另一种,甚至比平时给同学讲题都更有耐心。刘子琦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慢慢也止住悲声,他理解得更快更多,唯有骇然无语。
之后,连偷听的唐援朝也不关心外面如何,十二层大楼会不会垮下来了。有些事情一旦点破,一切豁然。
可一切明白之时,正是这个世界的末日。
不该叫末日,应该叫:全剧终。定义了宇宙底层逻辑的神之力,就要在此刻为宇宙画上句号。不是神,是神的残片,但也差不多。
王瑞隐约记得那个瞬间——在不存在的时间中,触及秀龙意识的漫长瞬间。那种远超一切生命的意识触须倾泻而下,那强大冰冷的意志翻检着无尽的信息,开始勾绘世界的终结。
它要冲破这个宇宙,回到它的诞生之地——一个永远无法描述的宇宙之外的存在,一个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独属于剪辑师的“外宇”。
这就是自己用了一辈子想要揭示的秘密吗?唐援朝听着王瑞的话,下意识地自问。自己耗费几十年看守、追寻的秘密终于浮现,几乎是在听到的那一瞬间,他的本能就告诉自己,这孩子说的是真的。
他脑子里冒出的念头居然是,自己要是能看一眼,哪怕只是看一眼这几个孩子脑子里的世界剪辑,那该多好。
之后,他又猛然意识到:这个孩子说得对,没有办法。如果真是这样,以人类的力量没有任何办法。
孩子自然不知道旁边这个老人的念头。薛晶听得迷迷糊糊,完全不懂,但是他把王瑞说出的话在心中翻译了一遍,把类似的名词和概念替换了一遍。他知道这样理解其实是错的,但这是他唯一的办法了。见王瑞快要说完,薛晶问:“那我们到底要怎么干掉秀龙呢?”
“你没有听明白我说的,”王瑞耐着性子说,“我们没有办法干掉秀龙。”
“我听明白了啊。”他瞪着大眼睛说,“我就是不懂,为什么没有办法干掉秀龙。”
王瑞深吸一口气,“因为秀龙是超越这个世界的因果……”
“这个我听懂了。”薛晶坚持说,“秀龙是电影的导演,我们都是电影里的角色嘛。那我们为什么不干死那个导演呢?”
“嗯?”王瑞被这话问得有点不知所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李勇也插话进来:“对啊,我们一起干死那个剪辑师啊!”
“不是啊!”王瑞往外望了一眼,穿行在地下的电光渐淡,第一波地震渐渐平息,而下一波马上就要到来。他一边担心万物即将终结,一边对两个学渣的问题感到头痛不已,“不是那么回事儿啊。”
“怎么不是啊。”薛晶回忆起问王瑞考试大题时两人鸡同鸭讲的情形,“这不是你说的吗?就好像我们这个宇宙是量子信息组成的程序,就跟电子游戏一样。它是做了这个游戏,那它能保证一定通关吗?”
王瑞都被问得结巴起来,“啊?不,不是,这个……这个……”
“你听我说,我不知道哪里有问题啊。就算大家都是游戏里的NPC怪物,就算我们都是《三国志》里的赵家兄弟,我们就不能想办法把关羽锤死吗?锤死不就完了吗?”
“嗯?”王瑞这下完全愣住了,面对宇宙本源力量的绝望,此刻被薛晶的荒诞问题一扫而空。这到底在说什么啊?哪里都不对,但好像……
“对啊,对啊,锤死就完了啊。赵家四兄弟满屏轮流撞,关羽也没办法啊。”李勇赞同道,两人完全陷入《三国志》的游戏逻辑里了。
“薛晶说得对。”刘子琦附和道,“不可能没有办法。就算秀龙是剪辑师的残片,只要它想操作这个宇宙的量子信息,就必须进入这个宇宙,换上属于这个宇宙基本结构的化身。所以,它才会跟我们交换电子。”他已经从悲痛中恢复了理智,从窗户缝隙往山下望过。医院还在,没有塌,在眼下的这个宇宙剪辑里,他爸爸还活着。
他得想办法让爸爸活下去!他总得跟爸爸住进一个像家的房子里,绝不能就这么世界末日了!
这股力量催动了刘子琦的头脑,他的才智本不在王瑞之下,而面对危机的定力更是远在常人之上。听王瑞说出秀龙的秘密,他没有像王瑞和爸爸那样直接吓得投子认输。他正愁没有头绪,听了薛晶、李勇的胡搅蛮缠,竟然打开了思路。
“你刚才说,秀龙需要跟这个世界交换电子,这样才能得到这个世界的量子信息,得到在这个世界行动的化身。对吧?”说话间,大楼里,秀龙缓缓穿透地板,浮了上来。众人都吃了一惊,往后退了一步。分形体的卷须像张牙舞爪的怪物,虽然没有眼睛,但每一个突刺里都像长着无数眼球,冷漠地盯着在场众人。
如今再见秀龙,同样的模样,它在王瑞眼中却跟之前大不相同。王瑞终于明白这不是生命演化而成,而是在有限空间中凝聚着无限世界的投影。它的卷须里闪烁着代表绝对力量的惊人之美。
“它在这个世界行动需要化身。”王瑞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秀龙,真有办法对付它吗?
“和尚传下来的那四句话不是咒语。”刘子琦紧张地盯着秀龙,呼吸忽然急促起来,他边说边想,“‘时非时,刹那万劫尽’,意思是时间是幻觉;‘色非色,一念众相生’,指的是,万物是量子信息构成的;‘雷非雷’应该是说,秀龙身上的‘电子’不是这个世界的电子。那以此推导,‘电转寂灭清’是什么意思?‘无空无色,四神归一,切切万亿化身’又是什么意思?”
王瑞说:“和尚的话,你也信吗?”
“不是和尚的话。”刘子琦沉声道,“你能从未来的自己那里知道秀龙的真相,也许这几句话,是刘秀从过去传来的办法呢?”
这时,一位老人的声音响起:“我想起来了。我们对它开过火。最初子弹会直接从它身上穿过去。但后来,周围电光被它吸收以后,子弹好像有了点用!”
说话的人正是唐援朝。孩子们吃了一惊,转头望向他,就听老人说:“我不知道你们几个是怎么回事儿,现在我也没空多问。我就问一句,你们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四个孩子一起点了点头。唐援朝不知道这些孩子身上经历过什么,但王瑞解答了他对“异客”的所有疑问,他早已相信了他们。
唐援朝问:“电转寂灭清,‘电转’,会不会是指秀龙的电子交换?”
王瑞心头大跳,“那‘寂灭清’是指它电子交换后毁灭世界,还是指能把它消灭呢?!”
说话不清如钝刀子杀人,正猜不透,刘子琦问唐援朝说:“爷爷,你说它吸收电光以后,子弹变得有点用了,是有什么用呢?”
“也有可能是我眼花了。”唐援朝说,“子弹穿过秀龙时,我好像看到它的形状变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了。”
王瑞和刘子琦对视一眼,王瑞一下明白了过来,低声叫道:“它是超越我们世界的神,我们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除非把它拉进我们的世界里!”
“然后用我们的武器把它干掉。”
“什么意思?”薛晶问。
王瑞和刘子琦同声大叫:“电它!”
秀龙为了得到能在这个世界行走的化身,之前一直在进行电子交换。这就是电光多次产生的原因,正因如此,几个孩子才能得到力量。但这时橙色的电光早就熄灭了,它的组成粒子已经和这个世界交换了近半,便不再继续了。
要影响这个世界,秀龙必须得到这个世界的电子,但要维持超越宇宙的强大能力,必须保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电子成分。如果它完全化为实体,就能被这个世界的力量清除。
薛晶说得对,游戏厅的玩家是不能被消灭的,但游戏里再厉害的关羽、张飞,都是有血条、有生命值,都是会被赵家兄弟围上去轮死的。
“电它!让它交换完所有的电子,把它变成实体!爷爷,听到了吗?”
“要多大电压,多大电流?”
话音刚落,他就觉得自己犯了傻,当然是电压越高越好,电流越大越好。
唐援朝立刻命人拆解大楼的输电线路,把供电线缆扯出来,全力攻击秀龙。十二层大楼的供电负荷其实不高,但小楼的供电能力却比一座普通工厂都大。为支持这样的供电能力,秘密基地的供电骨架用粗壮的铜柱制成,与建筑钢筋框架一体。正因如此,哪怕基地的混凝土结构已被秀龙撕裂,但供电的框体依然在地下挺立着。
整个电路的设计安排唐工烂熟于心,转眼就让手下拆开已经破损的墙板,拉出足有胳膊粗细的线缆来。
秀龙仍是一动不动,似乎毫不在乎。
唐援朝突然想起什么,“不对,我们怎么……”
话还没说完,最后的灯光忽然一闪,全都熄灭了。
停电了。
唐援朝一边保护四个孩子,一边指挥手下。震动虽剧烈,但并不持久,十二层大楼的楼梯本就是军工级别加固,主体结构并未损坏,但周围零碎激射,烟尘纷飞。片刻之后一片天昏地暗,唐援朝问孩子们:“大家没事儿吧?”
“停电了。”王瑞一边说着,一边失神苦笑,“哈哈哈,停电了。”
不光是大楼的电停了,事实上,整座小镇都断电了。剧烈的震动从地下传来,国家电网的电力塔在地震中陆续倒塌。公路、桥梁、铁路遭到龙门山传来的巨力扭曲,像麻花被拧断,小镇瞬间成了一座孤岛。
最后的救命稻草,就这样轻易地断成两截。
那东西平静地浮在空中,一动不动。王瑞突然觉得,此时的它宛若一只猫,正戏耍濒死的猎物。
哪知道唐援朝说:“没事。”
“没事?”李勇问,“没电了啊爷爷,你还说没事?”
“没电?”唐援朝目光一凛,“我们404是干什么的?”说罢指挥手下,三个战士很快集结起来,拖着没电的电缆,对准了秀龙。唐援朝沉声道:“问题不在于没电,问题在于怎么才能碰到秀龙。”
秀龙可以任意剪辑自己所在位置,调整自己的位置信息态,连激光都打不到。唐援朝真正担心的是这个。
这时,李勇站了出来,“这个我能行。但是电呢?”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使秀龙位置固定的,只有拥有同样剪辑力量的李勇。唐援朝当然不知道这件事。但他知道,此时此刻,这些孩子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奇迹的力量。
“孩子,你真的能行?电?我们404一个火力发电机厂,旁边是煤矿,你以为这样安排是为什么?只要这个镇没被美国飞机炸平,就不会没电!”
不光是刘子琦,连其他三个厂子弟都恍然大悟过来。
“他行的。”王瑞说,“加油,李勇,靠你了,你撑得住吧?”
李勇深吸了一口气,站在三个战士的最前面,拔河一样抱住电缆,死死盯着秀龙。“电呢?”
话音刚落,头顶的灯亮了起来。
自建火力发电站位于404主厂不远处,在国家电网全面断电的瞬间,立刻自动进入战备程序。为第三次世界大战核末日准备的全封闭工业体系竟然在这样的情形下启动,来自本镇天池煤矿的煤在火力发电机组里燃烧起来,404本厂生产的“自用小型发电机组”开始咆哮,功率为一百万千瓦时的供电开始恢复,通电的第一个建筑,就是十二层大楼。
“电它!”唐援朝还没下令,薛晶就已经大喊起来。
“电它!”王瑞和刘子琦也齐声高呼。李勇也不等唐援朝发话了,带头往前冲。四个人把黑色电缆举在腰间,朝着秀龙奔去。
果然,秀龙化出许多影子。量子潮汐下的其他可能被叠入了这个世界,在一排备选项中,它会把原本位置的自己剪掉,换上一张处于安全位置的胶片。
“做梦!”李勇叫着,一挥手,指尖那来自秀龙的电光微微闪烁,把排列平行的胶片扇了出去,胶片坠入量子潮汐的底层,转眼隐而无踪。
“给我死!”伴随着李勇稚嫩成熟参半的怒吼,电缆刺入了秀龙的中央。
巨大的电流——咆哮的百万千瓦时全效输出,倾泻在秀龙身上。自由电子冲刷着剪辑师的残片,-0.611×10-19库仑电子在巨大电势下被狂风吹散,β辐射朝四面喷发,碎在地上的荧光管都放出了强光。
“保护孩子!”唐援朝大叫道,把孩子们挡在身后,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阻挡电子辐射。
刘子琦喊着:“别管我们,打它!可以打它了!”
“开火!自由开火!”唐援朝这才反应过来。
那十几名冲出小楼的战士早就急不可待,已经散开队形等着命令。此刻一声令下,子弹像金属风暴一样朝秀龙泻去。电光击穿空气,在子弹上结成一片光网,唐援朝盯着秀龙,大气也不敢出。
第一波子弹穿过秀龙像是击中了水;一秒后,第二波子弹像是打穿果冻;三秒后,第三波子弹像是打中了橡胶。开始有分形体的碎片被削了下来。
“太好了!弄……死……”薛晶欢呼到一半,忽然没了音。听他声音不对,大家不由望去,这一看,也都呆住了。
一个巨大的透明影子浮现了出来,以眼前的秀龙为起点,穿过十二层大楼被堵塞的大门,朝外面旷野而去。分形体的每一个部分都类似整体,整体都类似部分。那个几米大的秀龙随着电子交换的进行,将真正的自己拉进这个世界。
原来的秀龙变成了卷须的小小尖端,这群人被堵在楼里,通往外界的一切通道都被塞得满满当当,根本不知道它有多大,几十米,还是几百米?
李勇骇然,自己在洞里就见过这一幕,却完全忘记了。
十多把枪将原来的秀龙打得稀烂,落下一地闪着古怪光芒的碎屑,碎屑随即消散而去。他们终于伤到了秀龙的实体,但这片实体大概只有脚指甲那么大。
弹夹陆续打空,大家停了下来,谁也没说话。
鱼跃龙门,化身为龙。
秀龙满不在乎地从十二层大楼的深处爬了出来,堵塞通道的杂物也被那巨大的身躯朝两侧压缩,通往外面的道路已经豁然开朗。
只是,十二层大楼外,此刻正盘踞着秀龙。
插在地上的地震监测器早就爆表,纷纷从地上跳了出来,长脚一样满地乱跑,这时候被秀龙一扫而去。
唐援朝迟疑了一下,说:“走。”
面对这样的巨物,枪已经没有用了,但战士们还是换了弹夹。士兵在前,唐援朝护着四个孩子跟在后面,走出了十二层大楼。
外面已经完全认不得了。
整个镇子都笼罩在地震激起的烟尘中,成片的楼塌了,远山滚着浓烟,整个山林都被推下了河床。王瑞的梦终于成了真,整个世界都要在眼前碎成齑粉。
他失神四望,刘子琦一拉他,这才注意到一切的罪魁祸首。秀龙已经占据了头顶大半个天空,仿佛一座飞在空中的大山,巨大的阴影覆盖大地,虽有几只卷须垂在地面,但明显不是靠机械力量的支撑浮在天上。
山脉依然轰鸣着,落石激起的混乱尘风刀子一样割着他们的脸。刘子琦指着秀龙大声叫道:“它还是实体!还可以攻击!”
“枪已经没用了。”王瑞明白,转头对唐援朝说,“得用坦克,得用炮!得炸它!”
唐援朝原本也是怔怔望着远方,这个生活了三十年的第二家乡,瞬间成了地狱模样。他想起刘佩先前说过的话,如果不抓紧时间搞清楚“异客”的秘密,要是“异客”有异动,那岂不是一切都晚了。
晚了,还是晚了。
但是,只是晚了,并不是完了。直到最后一秒,他也有工作要做。
“你说得对,得炸它!” 唐援朝望着横陈于天际的巨大魔王,像是传说中化而为鹏的鲲。
老人苍老的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这火焰跟三十年前刚燃起时一样炽热。“这里没有炮,也没有坦克。”他盯着空中的怪物。
“但是,我们有防空导弹!”
听到这话,刘子琦瞪大了眼睛。他终于知道这个镇拿防空警报当上班汽笛后,拿什么来代替防空了。
这时,唐援朝已经转身跑进了摇摇欲坠的十二层大楼里。
“爷爷,危险!”薛晶大喊。
老人回头:“你们别过来,我去找电话联络导弹基地!”
这位其貌不扬的老人,手里握着导弹基地的紧急军事指挥权。
唐援朝冲入大楼,抓起离自己最近的电话,还没拨号,就听见里面一片死寂。
地下坚固的输电铜柱虽然挺立着,但细薄的电话线早已经断了。
此时,孩子们已经追到身边。他们已经历过远超过唐援朝所能理解的危险,又哪里会听他的劝?唐援朝苦涩地摇头,扔下电话,“我们镇跟外界的线路断了,电话打不出去。”
“手机!”王瑞叫道,“大楼里一定有人有手机。”
“手机?”少年的勇气涌入老人心中,但想了想,“不行,手机也要通过基站走电信线路,但这阵仗基站肯定保不住的。”
听了这话,连李勇也丧失了力气,他本就累得不行,现在整个人瘫倒在地,摆了一个大字。
“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薛晶还有精力说话,“小灵通也不行吗?移动全球通也不行吗?”
唐援朝看着眼前的少年——拼尽全力永不放弃的少年——他努力思考着。
一旁的刘子琦回答了薛晶:“哪怕是全球通,也要基站的,基站都被切断了——”
“除非……有什么东西既不依赖基站,又不用电信线路,还能打出电话来。”劳累过度的唐援朝一屁股坐在地上,咬牙给出了最后可能。
听到这话,刘子琦兴奋地大叫起来:“啊!啊!有办法了!”
他跳了起来,几步冲到李勇身边一把抓住对方,“你说在楼顶看到了那个日本人?!”
“啊?什么日本人?”
“你说你在楼顶看到那个三菱重工的日本人,说跟厂里谈什么合资的。在几楼?”
李勇努力回忆了一下,“在十二楼,怎么了?”
“你看到他手上有没有拿手机?有很大天线的那种。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没人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急,李勇还没说话,王瑞就在一边说:“手机不是没用了吗?”
“他那个不是手机!”刘子琦大叫,“那个小日本拿的是铱星电话,直接走通信卫星!地球每一个地方,不管有没有基站有没有信号,都可以通过卫星把电话打出去的!”他又转头问唐援朝:“铱星电话可以吗?可以吗?”
“铱星电话?”唐援朝对这个新科技模模糊糊有些印象,但并没有刘子琦知道得那么清楚。这时,唐援朝从这个孩子眼里看到了刘佩的影子,这股不肯认输投降的勇气甚至在他父亲之上。
“只要能打出电话,剩下的一切,交给我!”唐援朝此时已经站不起来了,他向刘子琦和薛晶伸出苍老的手,两人一起把老人家拉了起来。
他看了看楼道,电梯早震坏了,楼道的情况一定也好不到哪儿去,“这时候上楼很危险。”
“我去。”薛晶跳了出来。王瑞刚要开口,他一笑,“什么危险不危险的,最后BOSS关了,也该高手上场了。”
说罢,他一个人冲上了楼。
唐援朝大喊:“不行!你们孩子不能再冒险了,我派人去!”他忙叫战士追上去。
这时候薛晶早已不见了踪影。
对初中生来说,爬十二层楼算不了什么,但地震的时候就不一样了。跌跌撞撞很难站稳,好在薛晶的手眼协调能力极好,仍是一步几个台阶,转眼就喘着粗气跑上了十二楼。
顶楼一片混乱,比一楼更糟。越高摇晃越厉害,原本整齐的桌椅,此刻七歪八倒地堵住了方正的通道。
薛晶深吸一口气,先没有挪动步子,而是向四周望了望。  
平心静气,越难的关卡越不能慌乱,先观察地形,观察怪物的技能,明白自己的位置,想好怎么移动。
薛晶的心沉下来,周围的嘈杂“音乐”、乱晃的无关“贴图”都被他屏蔽在外。他远远听见会议室的提示音效,知道任务角色和任务道具就在里面。适应了大楼的摇晃频率后,他调整自己的步伐,选好前进路线,规划好了备用路线,然后开始闯关。
这条路当然不是一帆风顺,跑不多远,头顶就有墙皮掉下来,途中的桌子也倾倒拦住了去路。但薛晶早有防备,他精准地控制着身体动作,转眼就有惊无险地到了会议室,拉开门。
一群大人缩在角落里,用会议桌挡在头上。一直在震动,他们不敢往外跑,这时见有人进来,纷纷惊恐地探出了头。
自己接的任务可不是救人。所有的救援任务都要等消灭关底BOSS秀龙,才能完成。薛晶没有犹豫,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小平头的日本人——那发型绝对出自黄奶奶之手,而他手上正拿着一部手机。“铱星电话给我!”
“纳尼?”日本人没有回过神。
他更换了对话选项,换了威胁项:“想要活命的话,马上把你的铱星电话给我!不想死赶快!”
对方正值混乱之中,被薛晶一吓,竟下意识地递了出来。
果然是任务道具,薛晶心下狂喜。那个巨大的天线,谁也不会认错。就在他夺过电话的那一刻,脚下又是一阵乱晃。
此时,薛晶已经做好挑战下半场的准备。没有心慌,只有一片宁静和一丝狂喜,他转身离去时大喊一声:“什么叫只会打游戏?打游戏能拯救世界!”
在剧烈的摇晃下,桌椅像长脚一样飞奔起来,平时抬也抬不动的钢架和硬木架子仿佛得了魂魄,开始满屋追赶他。他侧身避过,一跃而起落在桌子上,那桌子竟做起了布朗运动[1]
薛晶努力保持着平衡,看准了道路,本来要不了几步就能回到楼梯处。谁知这时候,天花板照着他的后背砸了下来。千钧一发之时,薛晶仰起头,对着天花隔板怒目道:“不行!”
迎面砸下的日光灯骤然狂闪。
薛晶身体里仅有的秀龙电子用尽,他没法像李勇一样控制现实,却从秀龙掀起的怒涛中拉回他自己的可能性。薛晶没办法躲开头顶的天花板,但另外两个自己出现在前方。他一扬手,把铱星电话朝自己扔了过去。
这是薛晶一个人的队伍。
这是最后的力量,他无法像以前那样召唤出许多个自己,但他还有三条命。
第一条,把电话送了出去。第二条,飞身越过障碍,滑向楼梯,可楼梯门此时已经被杂物堵住。第三条,从楼梯间里伸手,从缝隙里接过铱星电话,跳上楼梯扶手,踩着光滑的木头扶手从十二楼一路滑下去!
“冲啊,晶仔!”第一条、第二条、第三条命一齐对自己喊。
这是世界上唯一一次人类以态叠加的方式自己与自己发生的干涉。
“冲啊,晶仔!”
他在量子潮汐中踏浪冲锋。
二十秒后,薛晶从一楼楼梯的扶手尽头飞身而下,大喊:“铱星电话!接着!”刘子琦扬手接过电话,递给了唐援朝。
在四川待了三十三年的上海人接过日本人的电话,用美国公司的卫星系统打出了镇上唯一能用的电话。这不是安全电话,唐援朝说了一大串神秘的代码,但是孩子们听明白了最后一句:
“照着天上打,别说什么雷达、激光故障的鬼名堂!我管你怎么制导!天上那么大,瞎子都看得到!制导个屁!给老子往死里打!”
这个身穿蓝厂服的老人看上去那么普通。在四个孩子眼里,他一点也不气派,别说厂领导,就连分厂车间主任都比这老人威严得多。他跟普普通通的退休老工人没什么区别,走在家属区,走在厂里,看到这么一个老工人,你绝不会多注意一眼。
然而,就在他打完电话的六十七秒后,从远山深处,拖着火焰长尾的巨箭接二连三地破空而来。与此同时,这位平凡的老人指挥士兵继续向秀龙放电。
“我说我们山里有导弹基地吧?!”薛晶兴高采烈地说,“你们还不信。”
“真理的铁拳”一个接一个炸在神的躯体上。
转眼间,秀龙的碎片纷纷从天上如雨而落。剪辑师的力量被四个孩子合力压制住,神被拉入了人间,来自宇宙之外、定义宇宙现实的力量终于粉碎。
“无空无色,四神归一,切切万亿化身。”刘子琦站起身来,低声自言自语道,秀龙的碎片冒着火焰纷纷落下,分形体内的无数斑斓宇宙快速消散,隐于无形,沉回真空量子潮汐以下。
刘子琦轻轻回应:“刘秀这句话是说给我们的。”
“管他呢。”李勇大笑,指着头顶的爆炸火焰,“王瑞,看,恐怖大王从天而降了!”王瑞一愣,旋即也是一阵大笑。他突然想到,或许诺查丹玛斯也跟自己和刘秀一样,在哪里接触到了秀龙的力量,穿透了意识的时空感知,看到了眼前的一切。
只是,欧洲的预言家看到的是毁灭,而中国的预言家看到的是扭转毁灭的希望!
“什么管他呢!”薛晶叫道,“李勇起来!你还有事情要做!”
“什么事情?我已经累死了,让我歇一会儿……”
“程凡!程凡!你傻不傻!程凡呢?赶快剪回来啊!要来不及了!”
这个位于成都东北方向,沿着大件路大约行驶一百公里,藏在龙门山脚的三线小镇上,一场重新剪辑世界的震波开始向外扩散。
[1]. 指微小粒子或者颗粒在流体中做的无规则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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