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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诡秘武林:侠客挥犀录》(我在武林克苏鲁),明末清初不可名状志怪故事,作者:入潼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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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17 11:01: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八章 天机六甲中

        崎岖的山路弯绕盘旋,就算是住在山脚成天生活在这里的人,也从不敢在夜里独自上山。

        走出汉祀亭不远的江闻,在和元化子对视了一眼后,一同默契地改变了下山的方向,转头往山上走去。

        “真人,您不是说要晚辈送你下山吗?”江闻揶揄地说道。

        元化子被低温冻得哆嗦,没好气地说道:“我会看不出纸人里面藏着个人?那时揭破就怕被两面夹击,还是趁机把他们分开的好。”

        江闻也一直都认为杀人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如果莫名其妙招惹了白莲教,导致武夷派天天鸡飞狗跳,那是绝对不值得的。

        白莲教圣童被留在洞内,其余人马此时已经上山搜寻,这正是江闻两人趁机搅乱局势的好机会。

        “上山行走,一定要小心黑龙。”

        元化子走在山路上,没头没尾地说道。

        江闻把青铜古剑往腰间一插,紧走两步跟上了老道士。

        “真人,你说的是东海徐羡之在武夷山里见到的黑龙?头生肉角,有前足无后足的那种?”

        元化子看了他一眼,几缕白发被风吹得飘起。

        “你该知道那些不是什么黑龙,而是和你我一样的人。而且是一些不小心在夜里上山,误入架壑升仙宴的凡人……”

        天上耿耿大星照耀着辉光,让整座山头透露出一丝冷白的苍凉,乱石嶙峋、杂树丛生中还能看见远处的如砥巨石,已经靠近了缦亭峰上的平广之处,俗称宴仙坛。

        远远看去,目力过人的江闻似乎看见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真人,我问你个事情啊。”

        他踟蹰着开口道,“你说的黑龙穿不穿衣服?”

        元化子被这个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犹豫了片刻说道,“大概是穿衣服的吧。”

        江闻继续问道:“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比如黑龙在滴水成冰的天气里觉得很热,所以决定把衣服给脱了,直接光膀子?”

        元化子正运着道家气功勉力抵御寒冷,没好气地对江闻说:“你觉得衣服多余可以给老道穿,到底在说什么神神叨叨的?”

        江闻挠了挠头,再次确认了远处的场景。

        “可是我看见前面宴仙坛前有好几个人,一个穿着单衣步履蹒跚,另外六个赤裸上身健步如飞,看上去都不觉得冷啊……”

        元化子听得直皱眉,因为他慢慢地也看清了前面的情况,似乎还真的和江闻所说一致,前后明明相隔几百米,却像是处在两个不同的季节。

        奇怪的是,走在路前面的人并非一伙的,更像是后头前六个人追着前面一个人,前后相近紧衔不放,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没有拉近。

        江闻察觉不对,抢先纵身而上追赶着赤膊的怪人,也不担心是山精树魅迷惑凡人的手段。可能是夜里风阻太大,江闻耗费了过半的内力才追出去七八十丈远,袍袖飞舞宛若神人。

        宴仙坛上除了荒石空空如也,然而前后三拨人马却契而不舍地往那里赶去,场面一度有些诡异。

        赤膊怪人们察觉到江闻的靠近,竟然毫无征兆地转身阻挡。只见他们肩并着肩、腿挨着腿,露出一张张目光呆滞、口涎乱流的怪脸。

        “……白莲教的人?”

        赤膊上身的怪人画满了符箓花纹,身处寒夜中却额头冒汗、浑身赤红。符胆中写着“六甲神将”的字样,显然又有古怪在里面,也让江闻想起了一些请神上身的隐秘法门。

        “吒!”

        其中一名六甲神将忽然发出尖利的啸叫,明明外形是膀大腰圆的中年大汉,说话的声音却像是还未进入变声期的小男孩,身形猛然拔起,就跃到了江闻面前。

        快到来不及拔剑,江闻的绵掌就和他的直拳交撞。他感觉打中了一块海绵,一股乱涌的力道瞬间缠住了江闻的右手,仿佛深陷泥潭当中。

        电光火石间,另外五名六甲神将也快步涌来,纷纷奋臂出拳,竟是施展出了一套比青山八将还要精妙的合击技法!

        江湖对敌重在以势压人、以力取胜,而靠人多对付人少就是个很好的办法——不要提什么不欺弱小的江湖道义,如果真有道义,大家还何必组建帮会门派?如果交对方是个瘸子,自己难道也得打断腿再交手?

        江闻一身的武学臻至化境,除了内力无法正常使用外,其余的招法已经当世罕有,此刻却碰到了相当棘手的情况。

        这些六甲神将似乎修炼了什么古怪的内功,交手时缠招绕弯难以防备,并且能够组成一个奇怪的阵势,时时刻刻钳制着江闻的行动。

        “江闻小心,这是六甲孤虚阵!别被对方占住年孤,月孤,日孤,时孤的方位!”

        元化子好心的出声提醒,却没有任何用处——江闻也得听得懂才行。

        古术孤虚法需要按天干地支排演,推算空亡测定吉凶,真打起架来哪里顾得上这个?

        交手数十招后,江闻发现这个阵势看似复杂,实际上暗含着某种空间规律,并非想象中进退变化均按照五行八卦的神秘方法。

        譬如从一个点出发,总计有六个方位的选择;每二个方位的焦点做为中心点,又有其六个方位的选择,因此以正面交手的六甲神将为起始,剩下五人就会迅速占据另外的位置。

        不管自己如何移动,作为位置中心总有六个方向可以确定,这六甲神将就是这样反反复复地和自己纠缠,把江闻围困在其中。

        按照江闻的理解,这六个方位也叫做六合,是对宇宙万物相互关联节点的最优化定义,每一处都会相系、关联、影响、作用,一旦不小心就是被偷袭得手,因此危险系数也大大增加。

        江闻以绵掌对阵了一会儿,就换成了接连快攻的剑掌,出掌凌厉如剑,双臂挥动,四面八方都是掌影,虚中带实的招法令人防不胜防。

        当初黄药师被全真七子天罡北斗阵所围时,便曾以此掌法酣斗七子,如今江闻才拿来对付六个人,已经算是大材小用了。

        但是这几人明显已经进入神打,中招之时不痛不痒,还有余力拼力反攻,以男童般的诡异声音怒叱,倒是给江闻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始终找不到机会拔出腰上的青铜短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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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17 11:02: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九章 燕飞东西去

        远处的山道上的一道单薄身影,已经走到了影影绰绰的远方,让人看不真切。整座缦亭峰上,也只有他还能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

        其余的即使是江闻和六甲神将,始终无法迈出这咫尺天涯般的一步,更因为缠斗被束缚在了原地。

        区区三五十丈的距离,似乎已经隔开了两个世界。

        “真人,我来拖住他们,快上去看看前面的是不是你徒弟!”

        江闻毫不犹豫地开口说道,即便面对六人围攻也毫无惧色——不过精神上的藐视敌人,改变不了内力哗哗消耗的现状。

        这座山的古怪重重,元化子始终没跟江闻透底,他也干脆就把这个没把握的任务,直接扔还给老道士了。

        面前的山路恍惚得像是被薄纱笼罩,老道士披发前行,手掐指诀念念有词,诵的是夜行摒除虎豹、驱鬼避邪的咒语,朝着远处的人影急忙赶去。

        六甲神将早先已经得令封山,这时候也想追着老道士阻拦他往前方的宴仙坛走去,但江闻反手一掌拦了六人,反而不让几人脱战。

        就在江闻想方设法缠斗敌人的时候,元化子那边也遇上了麻烦。

        一个身材矮小、面色绀青的童子站在他面前,狰狞无比地看着老道士。拼尽全力赶路让他气喘吁吁,可手上青筋凸起,显然已经蓄劲十分了。

        “真人,前面的仙宴与你无关,可千万别再上前了。”

        红阳圣童的声音不复缥缈,显得阴森沙哑,一副与外表全然不同的老迈。

        元化子忧心忡忡地看着远方,“老道从不想参加什么仙宴,这世上也没有仙宴——我只想把徒儿救回来。”

        红阳圣童咧嘴一笑,面露轻蔑之色。

        “当初汉武帝于武夷山中得石经,又于承华殿中诏醮西王母。流传的青鸟法就在你派手中,如果你对仙宴没兴趣,又何必死死看守当年偷走的东西呢?”

        元化子警惕地说道:“青鸟法贻害无穷,从宣帝至哀帝,但凡用过这门秘术的人全都死于非命,早就失传不见了。”

        红阳圣童哈哈一笑,声音融入冰冷的空气之中,汇合成朦胧的风声。

        “你休想骗我,青鸟法最后没有断绝在哀帝手里!上清派那份扶乩幽冥得来的典籍中就有仍记载!但是我手里的《峋嵝升仙书》记载得更清楚,其实上清派那次沟通哀帝阴神的扶乩并没有成功,他们的记载来自另一个亡人!”

        元化子拂袖而立,冷冷地说道:“《峋嵝升仙书》流毒最广,罗淳一恐怕在陶弘景仙师的墓里,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时就已经发了疯,才会写出这些荒诞不经的东西!”

        红阳圣童不置可否,直直看着元化子。

        “真人既然抨击伪诈,那不如光明正大地把事实说出来,看看是谁疯了?您敢不敢告诉大家,青鸟法最终是从死人嘴里说出来的!还是由你们偷出来的、那名诏行降术的篡臣、一颗被藏在府库中两百余年的干瘪头颅告诉你们的!”

        江闻远远地竖起耳朵听着,联想起了晋惠帝时禁地武库发生火灾的事情。

        《晋书·张华传》载:晋惠帝元康五年十月武库失火,累代之宝及汉高斩蛇剑、王莽头、孔子履尽焚焉。时(张)华见剑穿屋而飞,莫知所向。

        火灾发生时,中书监张华怀疑有人作乱,便命人封锁了武库,没有抢先救火。火灾之后,张华让人盘点藏物,发现汉代留下的宝物几乎都被焚毁了,其中就包括汉高斩蛇剑、王莽头、孔子屐等。

        所谓火中飞剑穿屋太过离奇,恐怕是火灾之后的屋子里,墙壁上有一道切开的口子,被附会成为飞剑砍凿的。仔细想来,分明就是被史官隐晦记下的一笔,穿屋盗窃留下的线索!

        听红阳圣童的意思,他口中指的头颅,莫非就是王莽的头?

        更进一步,莫非是元化子的师门策划了这起火灾,从中偷走了几件重宝?可那颗到西晋初就死了二百七十二年的头颅,真的能开口说话吗?

        元化子缓缓说道:“无稽之谈。”

        红阳圣童身材矮小,气势却和元化子不相上下,继续说道:“无稽吗?我看那场大火太过蹊跷,中书监张华的处置也颇为可疑——写下神仙琐闻《博物志》的他,不可能没听过西王母青鸟的传说……”

        江闻脑海里猛然又闪现出四个字,监守自盗!

        莫非当初遭遇宫中府库大火的按兵不动,是为了给偷走东西留下时间?

        如此想来,也只有位高权重、大权独揽的张华,能让火灾出现得毫无征兆,又让内官面对着盗窃痕迹指鹿为马匆匆结案,只剩下史官讳莫如深的“飞剑”传说了。

        …………

        就在江闻因为震惊而分神的时候,与落英神剑掌缠斗许久,只能维持不胜不败的六甲神将身体颤抖得更厉害,汗水渐渐晕开了身上的朱砂符箓,身上热得像是水要烧开,白气从皮肤不断上腾起。

        宴仙坛前,江闻与六甲神将酣斗不休,双方拳掌翻飞、杀机屡现,站在远处的元化子更是看得清清楚楚,江闻已经是以一人之力挡住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围攻,脸上依然带着淡然的神情。

        面前的六个怪人,身处寒夜中不冷不热、被打中不淤不损,口涎乱流的表面下是极强的内家功夫修为,才能有这样寒暑不侵的模样。

        忽然间,两名六甲神将连手上前,以仙掌托云的招式封住江闻面门,另有两人以偷天换日式瞬间转身攻击,动作整齐划一、干脆利落。

        甫一交手,江闻就感觉到对方的力道更强劲了,剑掌接触时就像用宝剑斫石,半分也难斩入其中,反而被最后两名六甲神将以推窗寻月式扣住了手腕,猝不及防地陷入了僵局。

        “这分明不是打法、而是练法。这六个怪人好像被什么东西上身,下意识地演练着一套功法……”

        江闻直觉何其敏锐,瞬间就察觉到了其中呼吸吐纳、气行六脉的痕迹,如果拆开不去看那一身的符箓红字,显然是一套堂皇大气的养生功法才对。

        这时候,即便江闻向来看不起白莲教装神弄鬼、欺世盗名的行径,也不禁感叹他们收集功法的广博。

        从鬼魅离奇的僵尸拳到大气磅礴的养生功,白莲教竟是毫不手软尽数收入囊中,最后用在了诈骗事业之中。

        但是,被扣住脉门的江闻表情越来越古怪,隐隐甚至有了几分笑意。

        江闻他确实在笑,也必须在笑,因为他和六甲神将战斗时间越长,他就越清楚交手时吸力引劲的来源。

        “这几个家伙,竟然有内力!”

        落英神剑掌凌空换招,收剑入鞘的瞬间双手成爪,倒抓在了六甲神将的前臂上,手如龙爪猛然握紧,一股比六甲神将拳掌中更强的吸力,猛然爆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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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7 11:02: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章 壮荆飞擒蛟

        人体手臂之上,行走着手三阴经和手三阳经。这六条经络掌管真气流动,六甲神将隐隐释放出来的吸力斥力也绕不开经络穴位。

        六甲神将混合内功与擒拿一同修炼,不重在伤人取命,却能引得身体麻痹疼痛,以最快速度控制住对手,不失为一种神异手段。

        可在他们扣住江闻手上脉门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将脉门暴露在了江闻面前?

        如今这些精纯的内力隐约摸到了外放的门槛,江闻也就不客气地用上了些封印已久,极为耗费内力的武学。

        “看我的擒龙功!”

        擒龙功练到上乘境界,是能够隔着两丈远擒敌拿人,夺取兵刃的。乔峰就曾经用这门功夫隔着两丈,夺风波恶的刀、抢丁春秋手中阿紫。

        但是外放功力总是有损耗,真到两丈开外十不存一,故而江闻早就研究出了贴身使用的办法,靠着擒龙功将对手“擒起”,再用真气冲穴的方法让对方全身麻痹。

        负责擒拿的两名六甲神将手臂一麻,只觉得手上经脉仿佛被吸铁石紧紧贴住,随后一股比他们运功行气时还要霸道的力量爆发,瞬间就把他们高高抓起,双腿离开了地面!

        就这样,江闻瞬间拎着两个六甲神将,当作独门兵器和另外四人打斗了起来!

        红阳圣童闻声就见到了江闻抓人大战的一幕,看得目瞪口呆。

        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在江闻手里却呆滞得像是一根木头,打得另外四名六甲神将节节败退。

        “六甲神将听令,速速布下六合阵夺人!”

        红阳圣童也不傻,决定将人多欺负人少进行到底。如今江闻一手抓一个人,他们只要分成两组前来夺人,对方人单力薄,免不了回到赤手空拳的状态了。

        “来得正好。”

        江闻嘿嘿一笑,故意卖了个破绽,让追兵抓住了手上“兵器”的双腿,一伙人就原地较力,丝毫不放松。

        六甲神将的功夫同出一源,随着真气缓缓流淌,江闻擒住的两人也慢慢从麻痹中回复,口涎乱流的怪脸看向了江闻,张嘴如同欲噬人的野兽。

        但江闻继续施展法门,手上擒龙功威力吸纳之力更加猛烈,连带着背后几人都无法控制真气运行。随着六人组成了一道巨大的真气网络被江闻予取予求,开始一个个原地打起了摆子。

        “江闻,小心沉疴复发!”

        元化子见到江闻占据上风,反而出声提醒,面露忧虑之色。

        江闻嘴里猛然吐出一口鲜血,面露狠色逆运真气,原地较力的六人瞬间被斥力分开,六甲神将便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脚软头晕到站都站不起来。

        迅雷烈风般的动作间,江闻忽然扬起施展擒龙功的双手,依靠榨干六人内力的余威,朝着六丈开外的红阳圣童吸取,准备将这个白莲教的高手控制住,为老道士创造机会。

        红阳圣童神色一惊,双手试图抵挡,却被一股无形气劲抓住了胳膊。

        可惜距离太远力有未逮,随着“刺啦”一声,只抓破袖子掉出两枚石头,露出手臂被擒龙功力抓出的一圈血痕!

        …………

        元化子一直以为江闻是修炼内功走火入魔,导致每次动用内力过度就会吐血。但江闻自己知道、这是明清江湖的法则不同,身体经脉无法承受住巨大的负荷导致的。

        江闻来到明清江湖的第一道鬼门关,就是身体里的真气紊乱——在金庸江湖推门前,他丹田中同时运行着七八门绝顶内功的真气,因此酿成了极大的祸患。

        两侧世界不同的规则导致真气的紊乱,让江闻足足昏迷了七天才醒来,如果不是元化子那天正好上大王峰采药捡到他,一切就都结束了。

        在那之后,即便江闻堪堪研究出了内力使用的上限,也只能用不能蓄,内功一道慢慢走到了尽头。

        这个世界的内功江闻也大多都研究过,并没有办法修炼出强横的真气。但这一次六甲神将不知为何,竟然修炼出了远超预期的内力,江闻才有机会动用这些尘封多年的手段。

        擒龙功耗费内力巨大,江闻就从他们的手三阴经和手三阳经中攫取内力,化为己用。而这门夺取他人功力为己用的武学,却不是神异的《北冥神功》。

        北冥神功行功路线与世间内功相反,故而逍遥派的北冥神功能够以「以负极引正极」的方式吸人内力。但是这法门属于大材小用,纯粹是依靠自身内力愈深厚,吸力才愈大。

        江闻如今内力衰减到不如对方六人,强行运功反而会把自己害死,因此这次偷偷使用的,是任我行创出的《吸星大法》。

        吸星大法是以「空洞」的方式吸人内力,需令丹田「常如深箱,恒似深谷」,吸力纯粹视乎自身丹田的容量大小,与功力深厚关连不大。

        正好江闻现在的丹田,空得跟月底倒欠了一屁股花呗的支付宝一样,如果形容成深谷,大概把六甲神将摞在一起都露不出个头。

        江闻刚才还试了一下吸取内力,丹田经脉立刻有如刀割,果然这个世界的限制没有彻底打开。

        所以确切的说,江闻最后一招用的也不是《吸星大法》,而是向问天从中研究出来的《吸功入地小法》,将经脉网络内即将失控的内力,源源不断地导入地下。

        要不是这几个人刚好兼修擒拿、神智癫狂,抓住就不放手,江闻也不会运气好到吐一口血,就换来六个高手失去战斗力。

        “这几个家伙,到底是怎么修炼出如此深厚内力的?莫非他们的养生功与众不同?”

        江闻喃喃自语,决心把对方的内力之谜研究清楚,要是能学来更好!如果能恢复到对方的内力水平,今后教徒弟也就不用遮遮掩掩了。

        蹲下身一搭脉,江闻就感觉他们体内有种流转的奇异真气,宛如旋风般在他们的经脉中快速流动,虚灵至极,却查探不到内力的来源,仿佛四肢百骸都遍布着丹田气海。

        不信邪的江闻转身去看另一个人,视线正好从挣扎着想起身的六甲神将两腿间扫过。由于对方赤膊上身、下穿符裙,故而江闻很轻松地就看见了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

        “啊啊啊我的钛合金狗眼……不对,我的钛合金狗眼没事!可是好像哪里不对啊!”

        江闻的哀嚎传来,元化子神色恍然,面露惊讶地看着红阳圣童。

        “阁下好手段!老道一早就猜到你给他们练的,是用于开通大小周天,调和罡气护体的上清派天师丹息法。”

        “可老道却没想到,你们能想出法子绕过复返赤诚童子、保持元阳不漏的几十年苦功,靠罗淳一和神打的法门实现速成!”

        江闻远远地就听见了,瞬间面如土色。

        道家认为成年人思虑杂乱、身体不密,故而无法长生久视,《道德经》就提到要“抟气致柔”、“复为婴儿”。

        因此许多道家养生功都要静虑笃诚,修炼到精深处让下体如童子童女,男的精气不漏、女的气血不失,思虑精纯惟一,最终点醒元胞里的一点先天真炁。

        老道士所谓神打法门,不外乎是用精神催眠保持惟恍惟惚,模拟大道运行的效果,这个在民间巫祝也经常使用。

        而罗淳一的法门,那不就是往下体咔啦一下,帮他们直接了结杂念……怪不得这几个家伙,开口说话声和小孩子一样!

        江闻被自己刚才的想法吓得倒退几步,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不学!绝对不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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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18 09:06: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一章 迷雾失楼台

        这一夜格外漫长,天顶悬挂着的星海飘浮无定,似乎永远都不会下沉,也将永远占据着深黑天空的最高处。

        元化子站在原地凝视着红阳圣童,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决然的神色,今夜是走是留,已经不容对方置喙了。

        “贵客,夜漏将尽了,你还是速速下山吧。”

        红阳圣童手下人马丧尽,却占据着上山的有利方位,远比垂垂老矣的元化子和数丈开外的江闻更有优势,因此也原地不动。

        “真人,今夜架壑仙宴即将开启,你莫非是想独占仙缘?”

        一人整肃、一人枉佞,两个人却站在山道上一动不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他们说话的用意似乎只是烘托气氛,完全不在意对方是否听得进去。

        江闻呼出一口气,将青铜古剑提前握在手中。

        远处山道上的踽踽独行越来越迟缓,似乎随时会倒毙于此,江闻也不做废话,出其不意地施展高明轻功,猛然超越了老少二人,追着前方的身影而去。

        但这次,即便被江闻掠身而过,红阳圣童也只是紧紧盯着元化子,丝毫没有出手阻挠的意思。

        越往前走,江闻发觉阻力越来越大,故而足尖点上一块岩石,抓住松枝往前一荡,想借着惯性再往前一段。

        可当那人的行踪已经近在眼前时,江闻却忽然感到一股拉扯的力道,从虚空中推了自己一把,瞬间从高处跌落下来。

        江闻四顾茫然,身边并没有人动手的痕迹,于是再次尝试跨越,却屡屡在离宴仙坛几丈远的地方被挡住。

        “江闻,快到我边上来!不要靠近宴仙坛!”

        元化子厉声说道,仿佛靠近宴仙坛会发生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

        江闻果断后退,当他来到元化子身边时才猛然发现,自己仿佛被无形无质的淤泥困住,自己无论采用什么方法、选取什么路径,都像是困在玻璃缸里的鱼,不管往前往后,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了!

        红阳童子哈哈笑道:“别费力气了,《峋嵝升仙书》提到过这是仙宴开启的征兆,非有仙缘人无法接近的。当初的罗淳一武功穷究天人,都无法靠近一步,因此终身引以为憾!”

        江闻不信邪地回头问元化子,“真人,快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江闻的问话,元化子神情严肃地说道:“就如他所说,架壑仙宴一旦召开,凡人是绝对无法入内。待会儿山上会有大雾涌起,一旦雾中发出红光紫气,西王母与武夷君就降于山巅了,里面更是凶险万分……”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说法,缦亭峰顶的寒流陡然变向,群山深处的浓雾忽然涌过山头,从石缝枯枝间纷纷升起,慢慢向宴仙坛席卷而来,很快就吞没了江闻刚才的落脚岩石。

        “真人,那前面的人为什么能走动?他都快走进雾里了啊!”

        元化子语气晦暗不明。

        “他虽就在前面,可你看六甲神将追逐半晌,也无法赶上他,必然走的不是寻常之路。他应该是从山脚下的止止庵洞天处步虚而上,因此看似形影兼备,我们却无法追及……”

        洞天?步虚而上?

        江闻听的有些发懵,又有些明悟。

        这样的说法有点难以理解,但是如果将神仙居住的洞天称为另一个维度,把神仙巡行的步虚改叫做坐标穿越,或许他就能解释了。

        小道士现在看似在他前面不远处,实际上已经通过维度缺口进入了穿越之旅,用特殊方式靠近着缦亭峰上的群仙宴。因此他已经处于外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另一个时空轴了!

        …………

        宴仙坛上的时空乱流已经随着浓雾弥漫,江闻和元化子、红阳圣童三人都被困在了原地无法动弹,只能远远望着单薄身影走入迷雾之中,消失不见。

        “江闻,不要轻举妄动。架壑仙宴持续最长不过夜漏未尽七刻。”

        元化子向江闻解释道,毕竟在场也只有他对这情况感觉到以外。

        古代日出前二刻半是平旦,平旦是夜漏的终点、昼漏的起点。夜漏未尽七刻就是平旦前七刻,具体就是日出前2小时又9分钟这段时间。

        江闻默数着时辰,这种无法动弹的感觉可一点都不好,只能百无聊赖地到处看着。

        当江闻眼睛往地上看去时,发现了红阳圣童掉落在地上的两块卵石。晶莹剔透的卵石之中竟然包裹着两条玉虫,栩栩如生。

        “真人,你看那两块石头,分明不是琥珀呀……”

        元化子皱眉思索了片刻,小声说道。

        “江闻,玉虫无需惊奇,你可曾听过玉中活人?”

        “据说王莽曾开过汉哀帝的陵寝,发现哀帝尸体痿痹䆮剧,收缩得只有拳头大小,却包裹在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之中,眉睫尚且能动。自此王莽弥信符命之说,修行蜀中术士哀章的羽化蝉蜕之法。”

        “白莲教所说王莽枯颅能开口说话,都是穿凿附会。我派祖师盗走王莽头颅的真正原因,是为了找到梓潼人哀章献给他的《天帝行玺金匮图》,里面就藏有羽化蝉蜕的奥秘……”

        宴仙坛上的大雾越发浓烈,然而谨守着某条划线不再蔓延,清晰地将山上山下分出区别。

        在浓浓大雾中,有一道道红光慢慢流淌,辗转如屋宇上的绘画文彩,雕刻出金龙的图案,那漫山遍野的浓雾装点得像天帝所居的九门。

        雾中还有奇怪的声音传出,仿佛仙人们正驾着五色祥云飘然而来。时而又有隆隆雷音,宛如天帝在紫微星的住所里发出的命令。随着青鸟等使者爪握着金龙玉简,扑扇着翅膀降临这缦亭峰上,翱翔中幻化出的光雨,让大雾像红霞一样灿烂!

        红阳圣童发出刺耳的笑声:“终于让我等到了!终于让我等到了!”

        江闻小声地问元化子:“真人,你不是说里面凶险万分吗?为什么他这么有把握的样子?”

        元化子也压低声音说道:“道家炼形有多种,这人所修的是练形合气之术,与我派金液还丹不同——罗淳一一定是苦思多年后,想到了某种进入仙宴的办法。”

        元化子依旧保持着和红阳圣童对峙的状态,“本门记载,诸天星宿的斗转星移将扰乱到仙雾封锁,其中死门重重。只有北辰星升到中天,仙雾出现一柱香时间的松动才是生门所在,你趁机往山下跑就行了!”

        江闻听得心头一动,怎么眼前这个老头似乎没打算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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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8 09:07: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二章 蹀躞垂羽翼

        元化子微眯着眼睛,仿佛夜聊疲倦到了极点的老人,强撑着不让自己睡着,颤动的喉头与垂汗的额角,却彻彻底底暴露出他的忧惧。

        他的口中还在念诵着天尊真仙的名号,却阻挡不住红霞般灿烂的雾气带着奇光,一点一点向自己涌来。

        红阳圣童脸上的油彩随着热汗融化,白鹤羽衣也凭空凝固,宛如仙鹤举翅欲飞。但他脸上显露出的,却是极其难以形容的表情。

        那神情里既有渴望,又有警惕,还有数之不尽的大愿得偿,让红阳圣童原本就狰狞的面部愈加骇人。

        江闻一手挽剑无法动弹,眼睛瞟到了身边两人的截然不同的样子,却没发现一股难以解释的力量,已经笼罩了这片土地,大雾迅速从他们的脚下石缝升腾而起!

        蒙蒙大雾在这个时刻,终于降临到了他们的头上。

        灰白雾气闻起来没有潮湿的气味,也没有林苔的苦涩,更没有巉岩旧不见天日的晦霉。雾气干燥得像是尘土、灰败得像是骨灰,不洁得像是沉积在噩梦最底层的析出结晶,轻轻一碰就将会刺出胆敢妄动者的鲜血!

        江闻滥用着通感,脑袋里凭空浮现出这些形容,却只字不提他所看见的东西。

        恐惧到达巅峰的时刻,就是漫天大雾不容置喙地蔓延到身前的时候,那画面宛如滔天洪水无声席卷、又像是不尽沙土倾泻掩埋,明明呼吸还若有若无地持续着,却带来了一种灵魂窒息的凝噎。

        因为恐怖的大雾之中,他已经一无所见,蒙住双眼的厚纱仅能透出一丝的红光。更让他感到古怪的是,身边的声音也悄然不见了!

        近在咫尺的元化子似乎在张嘴说话,却听不清一字一句;再一旁的红阳圣童似乎在咆哮,也听不到一丝一毫。就连这座荒山野岭上充斥的鸟叫虫鸣,也在这一刻被按下定格键,齐齐为眼前浩瀚无边的灰雾让出一条路。

        江闻心算着灰雾蔓延的速度,隐隐猜到这场大雾,应该已经超过了六甲神将所在的位置,彻底笼罩山上的不速之客。

        但在凝望向前的视野中,不知道是否因为久望留下的云翳,江闻似乎还能看到宴仙坛山道的最前方,还蹒跚前行着一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哐。”

        仿佛大戏开场前的锣鼓齐鸣,一记巨声飘飘渺渺地从云雾深处传来,化为撞击在灵魂上的一道重击,江闻虽然身体无法动弹,内脏却难受得仿佛碎裂开。

        庞杂无序的锣声刺耳、鼓声嚣闹,肆无忌惮地在这片茫茫大雾中传荡起来,一道道诡异的红光如蛟出寒潭、狐游野茔,晦暗不明的光线不时涌现。

        喧闹声和不明光忽远忽近、忽上忽下地到处游弋,呼啦啦地狂笑着扯碎上下四维的坐标轴,彻底破坏了误入者本就脆弱的方向感,陷入这个深不见底的迷雾之中。

        江闻瞪着眼一刻也不敢松懈,生怕下一秒,迷雾中就撞将出某些极为不祥的东西。

        记忆里,志怪笔记中最惊惶恐惧的魏晋名士,此刻纷纷列入灰雾中的一体,隔着雾气静静窥视着自己的后背,露出惨笑。

        明明是黑夜中的一团浓雾,却让江闻猛然想起了四个字——

        风雨晦暝。

        那是风雨交加之时,天色昏暗有如黑夜的景象,人间亮起幽幽烛火,误入的行客推树昏坐,恍惚不清地与坟间老尸招邀,墓中枯骨为邻。猛然间天顶电光晃耀缠绕枯枝,忽上忽下视而不见,地上骷髅终于口作人声,桀桀不休地讲起某人受刑惨死的趣事……

        呼啦啦、呼啦啦、呼啦啦。

        大雾中忽然又变作别的声音,倏忽间超越了锣鼓之声,宛如有人将嗓子扯到了极限,试图发出不属于人类的尖啸,刺耳得如同破烂箫管被灌进飓风。

        巨大噪音带着荒诞,围绕在江闻几人的附近,灰色浓雾却丝毫没有化开的迹象。大概这场灰雾比尘埃更渺小、比空气更轻飘,足以钻进人体无法测量的范围,缠绕进骨骼、血液一切物质的缝隙间。

        但浓雾遮不住光线,又或者浓雾偏喜欢玩弄人们的绝望,江闻冥冥中察觉到了某些东西在靠近,就连速度、方位、角度都能够猜中!

        “江……快趴……下……”

        含混不清的声音忽然响起,一股力量突然间从他身后生出,把无法动弹的江闻掀翻在地,身旁的元化子、红阳圣童却依旧僵立不动,显然不可能做什么。

        就在江闻仰面倒下的那一刻,一道怪异的影子与他擦身而过。

        茫茫大雾中,即便是当面擦身也看不清全貌,江闻只分辨出了一个彻底畸形无觅五官的人头,额顶生出了一截多余的肉锥,仿佛甩面入锅时的随手一抖。

        而那嶙峋干瘪身体越到下躯越扭曲干枯,腰椎尖被薄薄一层烂肉包裹着宛如尾巴摇晃,双腿褪缩成了筷子粗细吊在身上。

        而与这恐怖干瘪形貌相反的,是一双青黑色的肉翅,划入了雾气茫茫的山林之中……

        但是凝固的雾气里,忽然也有一股力道点在他们的怀中。

        随着这一点,僵立不动的两人忽然间有了些异常。

        那是他们衣襟之下忽然亮起的两点红芒,忽明忽暗地翕动了起来,带着一股浓香不散的青烟扩散开来,猛然流淌入了灰雾之中,化成一道道波纹晕散,似乎正溶解着这片亘古不化的雾气。

        随着异香钻入鼻腔,江闻僵硬仆地的身体猛然一松,终于恢复了行动能力!

        “好险好险!”

        元化子手里拿着一枝断香,心有余悸地看着青烟袅袅、烟雾漫漫,“老道刚才察觉不对,正要点燃这枝汉元寿宫香,没想到晚了一步差点酿成大祸!”

        江闻看着红阳圣童从怀里掏出的同款燃香,忍不住暗骂了两人一句。

        很显然,汉元寿宫香能让人在仙雾中行走自如,而这两人显然都察觉到了仙雾的异动。但是为了骗对方入局,偏偏忍到最后一刻才在袖中点燃异香,结果差点一道儿玩完。

        “真人,你刚才有没有感觉到,有人推了你一下?”

        江闻连忙问道,这个说话的声音他听着有些熟悉,似乎在止止庵的梦里也听到过,难不成是白玉蟾仙师显灵了?

        元化子茫然摇头,显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这一场大雾中,三步以外便彻底不见,也根本抓不住其中出没的东西。

        “江闻,刚才你看见黑龙了?”

        听完江闻的描述,元化子双眉紧皱,白发苍苍间更显慌乱,“可我从未听说黑龙能长出肉翼的……”

        江闻用火折子也点燃了一根汉寿元宫香,仔仔细细地在自己身上熏了一遍,确保身上带满扑鼻异香。

        “习惯就好。你不也没想到宴仙坛的雾,会突然间从脚下出现嘛……”

        江闻缓缓说着,又回忆起了刚才被掀翻的那一刻,鼻子闻到的一股轻微酒气,看来这酒的出现也有蹊跷。

        而对于刚才在雾中所见的东西,他只是握紧了手中青铜古剑,想起了一些古书上的传闻。

        和元化子所说的“徐羡之见黑龙”相比,他联想到的是洪迈所著《夷坚丙志卷》的无足妇人传说,有人在京师见妇人丐于市,衣敝体垢无两足,但以手行而容貌绝冶,于是带回了家里作佣人。

        结果一年后,家里频频出现异常,主人趁灯火尚存从隙窥觇,发现无足妇人正负两肉翼,形貌怪绝,一双翼色正青,挥剑击之不中后,妇人长啸而去。

        不管是东晋黑龙还是南宋无足妇人,似乎都有什么东西在作用着,可以让人变成一些似人非人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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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8 09:07: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三章 碨䃁具素螺

        “既然踏进了仙雾之中,就切记存身保命,别对不该感兴趣的表现好奇。”

        看见江闻深思入神的样子,元化子连忙出声提醒,“我本不愿意让你牵涉进这件事里,今天可要老老实实听我一句。”

        面对着锣鼓喧天、洪光溢彩的山中迷雾,江闻只能怀抱着青铜古剑默默点头。

        这根本不是轻举妄动的问题。

        在这种程度的诡状面前,身体能够移动确实比无法动弹更危险——谁也说不清楚人类在惊慌之中,到底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

        和白莲教设计出来的“天下群仙宴”相比,这场无人能说清内情的“架壑升仙宴”更加扑朔、更加抽象、也更加让人恐惧无度。

        聆听着远处古怪万状的声音,江闻脑海中联想到的是一群毫无人形的诡异仙人,正从云端如麻降列于宴仙坛巨石上,召开了一场不属于这个世间的禁忌宴会。

        热闹非凡的表象之下,掩盖不住这场大雾中的异常,剧烈作响的大脑警报足以让江闻明白,这绝对是一场凡人慎莫近前的“仙宴”。

        江闻对元化子的避而不谈仍旧有所顾忌,但是此刻放下包袱合作才是正道。

        但就在两人试图达成一致的时候,江闻发现白莲教的红阳圣童不见了。

        “真人,白莲教的人不见了。”

        元化子愕然一惊,随即额头淌下汗水:“计划被你搅乱成这样,他竟然还要放手一搏……”

        江闻蹲下身去,仔细观察着地上的脚印痕迹,慢慢说道:“但我看这个脚步方向并非上山之路。白莲教恐怕还有后手计划。”

        此刻声音被仙雾隔绝不闻,又面对着诡怪红光形成的绘画文彩,江闻不认为对方会贸贸然踏入不知生死的仙门。

        实则虚之,红阳圣童希望他们以为的东西,就绝对不是他的真正目的。

        可如果红阳圣童没有踏入更深一层的仙雾,那他最可能会做什么呢?

        江闻缓缓回复着内力,争取为应对异变多留下一份底气,同时推测着红阳圣童的目的。

        “真人,白莲教圣童恐怕是去找六甲神将了。他们手里有着《峋嵝升仙书》,想必也留好了应对的手段,真不知道这本书写了些什么东西……”

        江闻这么一说,元化子也大感不妙,脸上皱纹更深,果断说道。

        “快去寻他!刚才你见到黑龙已经不妥,我怕他们会引出更可怕的东西!”

        仙雾之中不辨方向,三步开外一无所见蒙蒙一片,两人只能慢慢试探脚下的虚实,防止不小心踏落山崖底下。

        让人不安的黑龙没有出现,元化子也郑重交代必须谨慎,防止撞入仙宴的更深处,团团绕绕地搜寻许久都没有结果,直到江闻在地上发现了两枚玉卵石。

        “真人,有两枚卵石掉在这里,说明离刚才的位置越来越近了。”

        江闻把玉卵石再次握在手中,入手只觉得剔透冰凉,一条栩栩如生的小虫被包裹在里面,须尾都清晰可见,难以揣测的时间似乎就凝在这一刻,藏入这方小小的世界里。

        “你说王莽见到的汉哀帝尸体,是不是也像这样子深藏玉石、不腐不朽?”

        江闻不伦不类地比喻着,让元化子大摇其头。

        “汉哀帝即位痿痹,末年䆮剧,又偷偷施行延寿久生的秘法,才导致在棺椁里出现异像。我道门中也传有回骸起死、枯骨炼形的太阴之法,但是从没成就这般模样。”

        江闻看了老道士一眼,若有所指地说道:“真一内守,死而后生的说法太过难解。但说起来,阴仙方法与这座武夷山恐怕关系匪浅啊,你看看漫山遍野的隐士崖尸、岩洞藏骨——可惜没有一个人能脱胎换骨后羽化登仙。”

        元化子面露不悦地看着江闻。

        “你这小子,不用旁敲侧击地跟我说这事。老道出家以来先学练形合气,后通金液还丹,还不至于走什么歪门邪道!”

        江闻不怀好意地连连摆手:“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真人,我从没说太阴炼形是邪门歪道哦!”

        元化子气的吹胡子瞪眼,扬起绵掌就要跟江闻决斗:“你应该去担心白莲教才是!他手中的《峋嵝升仙书》记满了旁门左道、骇人听闻的成仙秘法,青鸟术和太阴法不过是其中之一,你若是拿到那本书、务必即刻毁去!”

        历代神仙志异都有开坟见“尸骨不化”、“白发丈余”的记载。道家上清派承南岳夫人魏华存道统,陶弘景真人《真诰》也记载过太阴炼形的法门,“真人炼形于太阴,易貌于三官者,此之谓也。”

        但是各派对于成仙法的分歧众多、向来不一,元化子口中的白玉蟾仙师就认为,从早期谪仙事例中的自我修炼之法来看,无论是通过“梦朝”的方式上天,还是通过“步虚”的方式登仙,都只能得到短暂的回归。

        白玉蟾在《金液大还丹》中明言“愿飞升于玉阙,必须修炼于金丹”,要实现永恒的回归,必须要修炼金丹。

        在茫茫仙雾中行走着,江闻忽然踩中了略带绵软的东西,连忙收回脚观察。

        持剑查探过去,江闻发现崎岖不平的大石头后面僵卧着两具尸体,胖大身躯赤膊着上身、油彩斑驳,覆面朝地一动不动。

        更奇怪的是,这两具尸体身上生长着几片翼状胬肉,许多纤维血管组织呈三角形增生,形状还有点像昆虫的翅膀。

        “六甲神将……死了两个?”

        江闻有些困惑,脚步却更加谨慎,“我刚才只是化去了他们的内力,又没下过死手,怎么会悄无声息地暴毙呢?”

        正在疑惑间,元化子猛然上前飞起一脚踢飞一具尸体,神色慌张地将江闻向后拽动。

        “小心!”

        随着元化子一声惊呼,江闻发现被踢飞的那具尸体猛然流出鲜血,肚子撞破在锐利的山岩尖上。随着肚肠一块流出来的,是腹中密密麻麻不尽其数的白螺,密集蠕动着舔舐血肉……

        “今夜黑煞和白煞,竟然同时出现了!”

        元化子目光灼灼,勉强转头向江闻解释道,“自白玉蟾仙师镇守武夷山以来,也曾多次调查仙宴之事,除了死者化为的黑龙,更诡异的就是这些食人白螺。可两者一生一死,一枯一荣,按理说不会同时出现的呀……”

        江闻压下内心的不安,对元化子说道,“肯定是白莲教做了什么!此时就算有危险,我们也得先制止圣童才行!”

        地上的白螺仿佛从石缝里凭空生出,依附于尖石不停蚕食着死者血肉,又在他皮肤上留下一丝丝的翼状胬肉,正把尸体异化成诡奇的外状。

        “真人,这些白螺可有名讳?”

        元化子深沉地点了点头,“祖师手札上说,这些螺叫白水素女。”

        江闻听到这个名字,忍不住愣了一下。

        古人对于螺的敬畏由来已久,白水素女最早见于西晋束皙所撰《发蒙记》一书,江闻却于会仙观中,读过不太一样的版本。

        在那本老旧的手抄书上,扼要地记载福建侯官的渔夫谢端,曾出海七日一无所获,风雨凄狂中捕捞起一具无肉大螺壳。从那天起渔夫就疯了,自称里面藏有天上来的白水素女,上天派她来做他的妻子。

        乡人以为他思虑成狂,每日只在屋中对着巨螺昼夜不出。但奇怪的是,他自此仓廪不匮,缸瓮常满,不用生产也不愁饮食,直到某个风雨交加的天气,渔夫和巨螺都凭空消失不见。

        后来的南朝祖冲之精通术数、天文、历法,收集天下妖祥休咎编成《述异记》。他查访这个传说之后,却记下了另一篇似是而非的螺亭传说。

        传说讲的是一女子拾螺为业,留宿野外,某天夜晚风雨交加时出现许多白螺嘬食她的肉,第二天只剩下她的骨头,和一具刻着不明篆文的巨大石螺空壳。

        江闻越看这块石头,越觉得古怪无比,连带着仙雾中锐利露出的石头,都感觉有些眼熟。

        “真人,你看这些山道突起上的石头,像不像一块块石化了的螺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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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8 09:08: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四章 詄荡天门开

        两人避开死尸与白螺,退到了安全的地方后,各自陷入沉默。

        山路上的巨螺石化已久,年代早已不可考证,就如武夷山曾是海底一隅,沧海桑田间演化无数,似乎也理所当然。

        不仅如此,在中国历史上的各个朝代都对化石有或多或少的记载,著名的先秦古籍《山海经》中就有“石鱼”,即鱼化石的记述。宋朝沈括也对螺蚌化石和杜绾对鱼化石的起源,有了正确认识。

        特别要提到的是南朝齐梁时期,上清派陶弘景仙师也对琥珀中古昆虫,进行过专门的研究记述。

        想到这里,手中的玉虫卵石和面前粗砺的疑似化石同时出现,却给这些寻常东西带入一层迷幻的色彩。

        “我怀疑这两枚玉卵石,就是当初罗淳一得自陶弘景仙师墓中的东西。”

        元化子慢慢说道,看向江闻的表情不太自然。

        江闻点头同意,这些东西单独出现或许是巧合,但随着人为因素影响加大,其中的问题就逐渐清晰了起来。

        比如……到底是谁想上山?

        触到一丝明悟,江闻的表情有些异样,似乎强忍着什么装作平静说道。

        “真人,这几年我客居会仙观中,托你的福在俯仰之间,也把观内典藏通读了一遍,魏晋以降的逸闻志异烂熟于心,各家书籍却齐齐或涂黑或撕去了涉及先秦篇章……真人可有教我?”

        大雾中寒风刺骨而来,元化子似乎有些畏冷,额头的汗却密密渗出,面色酡红。

        “还有此事?老道一无所知。”

        老道士表情更加隐秘,枯皱的嘴唇紧抿着,“你和我那徒儿读遍了我派的典籍,却都对医术一道不感兴趣,从不进丹房看书。我知道你身负奇门医功,但是博学未必善、广闻生大盗,不如休矣。”

        江闻听出不对,刚想说话时大雾弥漫的视野却颠倒花乱了起来,只觉得身上的异香变得熏人双眼、浓烈无比,身体里的寒气从骨间渗出,慢慢倒向了地面。

        “汉元寿宫香虽然可以使人穿行仙雾,却乃是天上仙界冷香,触之凝气冷髓,营卫皆僵。必须先服极燥极阳的五石散,方能对抗住香性。”

        江闻颓然向地上坐去,青铜古剑胡乱拨划着,手臂却无法自如控制,歪歪扭扭地指着老道士。

        “你该看看医书的。”

        元化子冷眼看着。

        身上酒气、丢失桂花、五石散、汉元寿宫香……

        在倒卧在地的前一刻,江闻终于串联起这些线索、发现自己早就被算计了。

        为了使用汉元寿宫香必须服用五石散,可五石散对于常人热毒难当,散发不当则五毒攻心,所以他躲在丹房中以酒多次服用,避不见客。

        这期间为了测试,老道士还点燃了少许的汉元寿宫香试验剂量——这便是自己进丹房闻到的、袁紫衣身上偶沾染香气的由来。…

        元化子修行多年不沾荤酒,大量饮酒自然受不了,因此小道士所说丢失的桂花,正是被元化子偷偷拿去酿成了桂花酒,靠着最喜欢的桂花味喝下去!

        如此说来,却不是白莲教挟持着老道士上山,而是老道士早就准备妥当,本就打算亲赴“架壑升仙宴”!

        …………

        始皇帝三十五年,始皇第四次东巡,抵达云阳。

        一路上始皇自称真人,不称朕,行踪绝密,无人知之。随后群臣与皇帝议事,一律在咸阳宫内进行,下令大举征发徭役,命蒙恬主持拓筑从九原至云阳的直道。

        同样在那年,武夷山中两千余男女听闻九死一生的徭役又来了,共同踏上缦亭峰的仙宴,自此消失不见,场面让赶来征民夫的秦吏惊恐万分。

        自那以后,每逢府县遭遇灾异兵燹,就会有人走上不归路,自行摒除了人间一切痛苦,扫除身后一切顾虑,施施然地走入缦亭峰的“成仙”之路。

        一切的由来,就是武夷山民偶发崖棺时,从枯骨中找到先秦隐士留下的升仙密法。

        元化子来到武夷山的那一年,“城啮于水、垣坏于兵,是年大饥疫,民多采树叶食之。”

        元化子来到武夷山的那一年,他没那么老,也不再年轻,他只是按照师门的顺序,回来主持会仙观。

        元化子来到武夷山的那一年,他见证了清兵逢五抽一屠遍山脚,九曲溪血流漂杵。只是幸存山民表情却格外平静,对生死之事态度奇特,泪痕未干的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几天后,元化子听到喧闹声打开观门,发现门外流民四散,人人面黄肌瘦、病容交瘁,却穿着最体面的衣服,黄昏中相互搀扶着往山道走去。

        更不知是谁,将一个带着重病发烧的孩子,悄悄放在了观门外。

        没人肯承认自己是孩子的父母。

        他们的沉默中带着隐忍的喜悦,深一脚浅一脚地毅然上山。这群夜间行进者弯弯曲曲的队伍表情很可怕,寻常人看着他们参差不齐地进入山中的行动,只会由衷地胆战心惊。

        元化子张了张嘴,想说些“天道远,人道迩,自古艰辛难言之”的道理,却闷闷地说不出话来。

        那天晚上缦亭峰上的红光漫天,架壑仙宴鼓舞不绝,仙人之声笙箫缭绕,却再也没有人回来。

        自汉代以来,皆以蝉的羽化比喻人能重生,但人死如何才能复生?这般升仙何异于寻死?只不过跟人世间诸般痛苦来说,这条飘渺虚无的道路,要比冰冷地躺在土里更容易接受点。

        艰难活着和一了百了,哪个难?哪个又容易?

        阖家消失的孩子后来成了自己徒弟,也知道了父母亲人的归宿,常常看着缦亭峰出神,表情既惧怕又好奇,宛如元化子那天在山民脸上看到的一样。

        或许某一天,徒弟也会像他的父母亲人那样,绝然走入这座缦亭峰?…

        故而元化子迟迟不给徒弟传法授箓,连道号都不愿意起。

        他传承着白玉蟾仙师留下的道统,必须守在武夷山缦亭峰下,防止山巅“仙人”扩散出去酿成更大的惨祸,原本也不敢去招惹缦亭峰上的怪事,生怕适得其反。

        就如江闻所说,魏晋南北朝士人探访幽冥、钩玄索隐,自称挥犀清客,留下无数祸患。

        汉杨孚《异物志》记载:“玄犀,表灵以角,含精吐烈,望若华烛,置之荒野,禽兽莫触。”

        自从玄犀角制成了汉元寿宫香,配合五石散的效力,挥犀清客便在这个世间山壑水渊里,真的发现了许多不可名述的东西。随后他们饮酒狂宴、醉生梦死,惶惶不安地想要忘掉这一切,却不知道冥冥种子,已经随着噩梦播散到无处不在了。

        古来有识之士,都对挥犀清客深恶痛绝,因为从魏晋开始一直到唐朝,挥犀之道的影响都从未消失过。

        温峤燃犀照渚看见了水底奇形异状的水族,自此牛头渚历代灵异不断,唐时青莲居士甚至在渚上“水中捉月”投水而死,作为受箓之士,没人知道李太白死前在水底看见了什么。

        道教真人孙思邈也心有余悸,在临死之前都殷殷嘱咐自己的弟子,要毁掉汉元寿宫香方和五石散药方:“遇此方,即须焚之,勿久留也!”

        白玉蟾仙生于海南琼州,结茅修道于武夷,穷尽道门力量,终于销毁了世间留散的汉元寿宫香配方,就为了不再有人挥犀引祸。

        可俗人求解脱、修士求不朽,世人皆有**,武夷山的玄秘如此之多,对于长生登仙的诱惑,又有几人能抵挡得住呢?

        元化子自认为红阳圣童不行、江闻不行、自己也不行,却没想到自己的徒弟也受不住诱惑,趁着自己闭关闯入了洞天之路。

        可自己总该做些什么,譬如关上这扇本不该为凡人打开的大门,譬如劝迷途人回头看看世间眷恋,譬如在垂垂老矣之时任性妄为一次。

        元化子把江闻拖到路旁,站在迷雾里不露愁容,施施然走向红霞灿烂的宴仙坛浓雾所在。

        “今日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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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8 09:08: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五章 飘残已化萍

        方才一不小心之下,红阳圣童折损了两名神将。

        本来几人因为内气充盈而柔韧无骨、刀剑不伤的皮肤,被江闻的吸功入地化去。

        这时先是黑煞飘影,随后人骨白螺陡然出现,红阳圣童险遭晃动的嶙峋山石刺破,是那两人拼死推了一把。

        然而诡异晃动的白螺就此进入肚内,把他们的内脏吃空了。

        他默默看了一会儿,就走了。

        青山八将死于汉祀亭、六丁神女不见踪影,身边心腹六甲神将又折损两人,红阳圣童似乎已经一步步逼近了山穷水尽。

        但形若孩童的红阳圣童,面对着漫山连片的磅礴仙雾,遥望着无端红光诡异流动,却慢慢露出了狰狞的怖容。

        《峋嵝升仙书》没有骗他!

        这里确实是书中所记载的仙宴之所!

        自从长春真人丘处机西行,在成吉思汗面前展露了仙界一角之后,整个元庭都震慑于长生登仙之道,可偏偏这全真道,自此却再也不肯泄露半分。

        在那以后,即便长春真人已死、即便暗中收买了全真中人、即便借引北天秘传部首罗王折辱道首,逼得全真掌门剃度为僧、阖教流散飘零,这些道士也说不出那日丘处机引成吉思汗所入的仙宴,到底是从何而来、今在何处。

        继丹道北宗式微之后,元庭又将目光放在了金丹南宗身上,认为全真南宗五祖白玉蟾手上,一定也掌握着同样的奥秘。

        随后这个任务,就落到了大内供奉罗淳一的人身上。

        《峋嵝升仙书》的内容诡谲,最初是罗淳一从陶弘景墓中抄印而下,字体奇异古怪,字形如蝌蚪又似虫书,寻遍天下他碑刻才参悟出一二,便已经写出了洋洋洒洒的许多法门。

        其中有制人术、取天罡气法、神传智慧法、收拘魂法、神符取胜、桃符传贼、黑天昏日、飞剑制人、灵符禁恶、印伏蛟龙等等,但其中最重要的,还是陶弘景秘密记述的三十六洞天之隐要。

        数百年前寻访天下名山洞天的罗淳一,特意来到过这里。

        罗淳一觑见缦亭峰上的仙人招邀,却被山脚下道观之人出手阻拦,道观中的道人精通丹道、雷法惊人,七人布阵竟然让罗淳一这样的武学宗师都棘手无比。

        幸而有同游的首罗王上师联手,两人苦斗终于催破雷阵、打杀数名道人冲上山去,却被困在了茫茫仙雾之中,只有歌吹冷风拂过,飘渺无所寻得,最后在一片阒寂中离开缦亭峰。

        回去之后在博览广学、多方印照之下,罗淳一发现自先秦之时,寻常登山所见为外魔、无异于寻死。

        通过种种史籍线索,罗淳一还考证得出,缦亭峰上的白螺乃是天汉中的白水**,这说明山上连片的不是烟雾,而是九天之上的河汉下化,示人于此处。

        游荡的黑龙也不是怪异,而是升仙不成的无缘之人,只吞得了半点仙食,便有蜕骨化龙的尸解机遇。

        又耗费了数年时间,他想要终于推算出赴架壑升仙宴的正确方法。

        首先,必须于北辰高拱夜登上缦亭峰,用早已失传的汉元寿宫香,燃起便能烛照迷雾、直指仙门。

        其次,仙宴上的古仙人,皆为上古炼气真仙,那里仙餐云霞都有生肌活骨的奇妙功效,赴宴者也必须以天师功法汲阴阳之和,食天地之精,才能一同蹀虚轻举,乘云游雾。

        最后,仙宴皆朝于昆仑山西王母,当初汉武帝想靠着青鸟术白日霞举飞升,却被挡在仙门之前,因此仍须敲开仙门的那一枚真箓种子——太上步星升纲箓。

        …………

        红阳圣童朝着宴仙坛匆忙行走着,擦去油彩的脸上皮肉苍老枯皱,气喘吁吁就像个苦大仇深的老叟,嘱咐着身后的贪玩儿孙跟上。

        其实从年纪上看,红阳圣童也早就年逾花甲,但自从幼年遭到采生折割,他就永远都是孩童的外形了。

        避难徒为阙下人,怀安却羡江南鬼,可那年的江南水乡遭遇水旱灾害,一个孩子被父母以十文钱就卖给恶徒。

        这帮采生折割之徒,将他压入一口石瓮之中整整三年,以缩骨水日夜浸泡防止生长,只为出去讨钱能多要几文回本。

        那孩子懵懵懂懂,屡遭打骂也还是逢人便笑,恶徒越看越恼,只怪世上还有人能笑得出来,于是将他的脸也用药水烫坏,一辈子都只能是狰狞可怖的面目。

        寻常人看着他的脸就笑不出来,只有身后那几个傻子,天天看见他就嗤嗤憨笑。

        和借调来的六丁神女、花钱请来的青山八将不同,身后的六甲神将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嫡系。

        一户山民因无钱娶妻,便姐弟结合乱了伦常,生下许多孩子大多早夭,就活下这六个痴痴傻傻的胖小子,偶然被红阳圣童招徕。

        “快快跟上,这场机缘错过一次,就没机会再遇上了。”

        六甲神将颟顸呆傻,听到这些话也不会应和,只感觉这大雾从未见过,畏畏缩缩地想拉着红阳圣童的衣摆,宛如一群不知所措的孩子。

        红阳圣童看到这内荏动作,似乎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恶狠狠地拍开他们的胖手。

        “莫怪本仙对你们从小就心狠。”

        红阳圣童仿佛对他们说话,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此行进得架壑仙宴,才有望夺得长春再生的造化。”

        随着红阳圣童一声令下,伸手在他们背心一推,四名**神将下意识地手指向天脚踩地,拘灵遣将神护佑,身体剧烈颤抖了起来,热汗不停从额头淌下。

        服食的五石散对他们的身体毫无影响,苦练多年的天师丹息法早已融入呼吸,须臾之间真气便运转全身,五脏五内之气攒聚完毕,只听四人口中齐齐虚啸一声,睁开眼时,已经是威神凛凛的姿态了。

        红阳圣童历经沧桑外表犹如孩童,六甲神将外貌五大三粗生来却只有童智。

        可笑的是对比如此强烈,也怪不得白莲教里的其他人,都笑话他招了一帮残废。

        可是红阳圣童最清楚,正因残废之人有所不全,一旦见到希望,才会迸发出最强烈、最偏执的力量。

        事到如今,红阳圣童即便没能拿到太上步星升纲箓,还是打算尝试一下

        他已经让六甲神将修行了陶弘景仙师《真诰》中的“北帝煞鬼法“,四人化身天蓬咒中所载的斩鬼司法神将,咒之鬼便生畏惧心,踏之罡则无所不辟,此行就是要斩破外魔、直赴仙宴的。

        从《峋嵝升仙书》里,红阳圣童看得出来,罗淳一走访各个洞天的遭遇不同。

        唯独在武夷山,第十六升真元化洞天篇章的字里行间,这个年幼入宫的武学宗师表现出了一种狂喜,似乎对于复原阉割残缺、恢复正常身体的极大信心。

        看着一步之遥的红光仙雾,红阳圣童带着六甲神将也踏步而入。

        “若是这世道没人救,便苦命人自己救自己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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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8 09:08: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六章 渔郎入洞天

        “仙宴……不要去……”

        “这次你听见了?”

        两声轻微的熟悉话语,再次在江闻的心头炸响,仿佛有人贴着他的耳朵呢喃着。

        江闻猛然警惕转身,从头皮到身上的毛孔悉数炸起,荒诞的感觉传遍全身,仿佛他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供赏玩的画眉鸟,正被外界驳杂的目光肆无忌惮窥视着。

        这里分明是止止庵!

        他怎么又回到这里了!

        但随着声音从心窍中迸发,还有更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嘈杂凄切地从院中、屋后,乃至房顶、空中传出,汇聚成一道熟悉的稚嫩声音。

        “是我。”

        庭院里的宋桂、古井依旧幽悄,沐浴在浓重的夜色之中,仿佛被冻结凝固的模型,影影绰绰的房宇墙廊都虚虚实实地相互交叠着。

        江闻寻着声音望去,看到的却是一道比雾气还要模糊几分的身影,伴随着飘散的一缕缕烟气,正幽幽对他招手。

        “这是梦……你是小道士?!”

        这身影虽然模糊到虚无,江闻却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是我。”

        对方的神色无法辨认,语气却格外淡漠疏离,仿佛模糊飘散的是烟雾,就是他作为人类的种种情感。

        他的行动似乎受到极大的干扰,直愣愣地冲着江闻的方向看着,不合身的道袍衣襟沉重地坠在地上,宛如铁锁重闸,让江闻联想到了地缚灵上面去了。

        在止止庵身中**毒烟的噩梦中,江闻就听过这个声音,见过一样的场景,甚至梦到的,也是完全相同的话语。

        那时江闻没有猜出他的存在,便转头寻找突破梦境的出路,但这次他很清楚是对方在找他,否则不会大费周章地在他再次陷入昏迷时,又将他拉回这里,塑造了一个同样的梦境。

        从心理层面上,塑造熟悉的环境是为了缓解戒备、不断重复是用来加深印象,这些心理治疗上的手段,依然可以解释他当前的处境。

        “江大侠,我只有最后两次出来的机会了,请你一定要把我说的听完。”

        看出了江闻的疑惑重重,小道士没有多做赘言,直接说入主题。

        江闻猛然起头,看见了一抹熟悉的景色——那是穿越前城市才会有的光污染夜空,此刻正映照在了武夷群山的峰顶天际……

        “你说吧,今夜看来注定不会平静了。”

        小道士停顿了片刻,才开始说道。

        “在你们走后不久,我偷走师父保藏的真箓种子和汉元寿宫香,借着夜色逃走了。”

        没有丝毫的感情波动,小道士说的好像吃饭喝水,“虽然师父从没有告诉我,但我知道,这几天他正试着用丹功和外药,独自进入真升化玄境,试图升赴今夜的架壑升仙宴……”

        此时,原本荒凉的幔亭峰顶张幔为亭、结彩为屋数百间,烛火映照亮了天空,歌舞管弦在半空崖上纷纷扰扰,只听得无序的鼓乐,聱牙的歌声经天不散,似一曲永不停息的荒诞乐章………

        “不对!你不是在山上吗!为什么又会在止止庵里!”

        江闻猛然打断他的描述,话语里巨大的现实割裂感让他都有些心悸,逐渐演化成为恐惧。

        小道士缓缓说道:“《道迹经》云,山岳及名山皆有洞室,此中洞室贯通诸山、通达上天,故曰‘洞天’。其实我不在山上,也不在山下,一直都在这止止庵,古井之下的‘真升化玄洞天’里。”

        小道士知道止止庵洞天的存在,但他从没告诉过别人,因为父母告诉他村中祖祖辈辈的尸骨都在那里,那里也终有一日会成为他的归宿。

        村里贫穷困苦,渔樵为生,小道士的家里也只有草屋两间,翻来覆去没东西可以玩,偏偏屋里吊满了彩绘的人像木牌,让他好奇无比。

        建阳雕版绘画技艺出众,这些木版仙人也画的栩栩如生,可明明身体服装都是仙人飞虚之姿,却顶着一张写实过头的老农村妇面孔,带着唐突拮据的欣笑从容,仿佛一个个乍登了龙椅的乡巴佬。

        父母告诉他,村里从不设灵牌位,这些都是祖宗的画像,就像木牌上的羽衣彩带、天霞金光那样,他们都过上了得以升仙的美好日子。

        秦时魏国王子自幼有仙骨、慕道术,他们的祖辈是跟随魏王子骞来到武夷山修道的遗民。魏王子骞在西王母宴上筵饮酒过度,触犯其怒,西王母命其谪居此山八百年,方得归天成仙。

        但常人哪里能活八百岁,幸好得此地的群仙主人武夷君彭祖授以仙法,教他以黄心木为函,在崖洞中盛放尸身,八百年后尸身不腐换骨完毕,自然可以升仙得道。

        魏王子骞如法死后,他们的祖先就定居了下来,世世代代守护着崖上魏王子骞的尸身。

        后来魏王子骞顺利升仙,感激付出便视这些守陵人为子孙,常常在缦亭峰上招手,不时地重开架壑升仙宴,约定只要他们一族的人阳受享尽,就可以前去赴宴成仙。

        但年幼的小道士看见这些只觉得很害怕,因为他总觉得木牌上仙人的头脚分离、身体截割,毫无神仙飘渺之态。

        随着年深日久的褪色、劣质颜料的描摹,木版上所谓的成仙,在他看来只是用羽衣彩带捆绑住残肢、用天霞金光掩藏起血骨,再装上一颗不太匹配的干瘪人头,就连脸上的笑容,都像是死后被刻意摆弄出的模样,颟顸呆傻到令人发毛。

        那时的小道士才三岁,很多东西还无法理解,直到拜入师父门下,经历过几堂红白事,他才知道那笑容不是成仙的容貌,而是解脱的表情。

        似有相同,却是天壤之别。

        小道士原以为随着阖家消逝,都不会再有什么值得他烦恼的俗事,更不需要迎来送往的人间哭笑,他一心只想在道观里清心寡欲地过完一生。

        可他在那晚,却看到了同样的表情,出现在了师父脸上………

        …………

        “江大侠,或许你不知道,这已经是我第三十四次尝试借着洞天的力量,影响外界了……”

        小道士淡漠地说着,语气里透出深深的疲惫,似乎长久的努力让他精疲力尽,也让他的身体慢慢趋于消逝。

        “我在试着挡住师父,但是尝试了无数次,都没办法改变他的行动;我试着闯入仙雾里阻挠仙宴,却红霞挡在门外;唯一一次成功影响到别人,便是在梦里和你说的两句话,却没有把握好时间,跟你说太早了……”

        太早了……

        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小道士能轻巧地说出这话,仿佛一切前因后果都被他如观指掌,一切事态都被他了然于胸,他仿佛看过千遍电影的观众,在点评着某个不经意的细节?

        还有所谓的三十四次的尝试,难道指的是他在这段时间的上下环节中,已经尝试过的可能吗?

        “等一下!刚才我在山上仙雾动弹不得时,就是你把我向后推去,点燃汉元寿宫香的?!”

        蹊跷的事情猛然间参破,江闻想起了刚才在山上听见的声音。

        那熟悉的声音喊他快趴下,那恰到好处的力道帮他躲过黑龙掠空,就和当前的处境一样熟悉,难道都是小道士做出来的?!

        “没错,是我。”

        模糊的影子飘散着烟气,更加朦胧模糊,缓缓点头。

        “这个洞天奥妙无穷,白玉蟾祖师摧毁升仙的线索、封住真升化玄洞天的入口,奥秘只有本门知道。师父偶然透露过,只有携带这枚太上步星升纲箓种子的人,才能御用自如。”

        “白祖建庵封挡这里,是因为修为不足之人强行进入这处洞天,抵挡不了真升之力,三魂七魄会化玄入灭,再也无法逃离。可惜我修道不精,未成就金丹,自忖到六六之数就是极限,到时候只能化为一缕清风里。”

        “……还有两次你就回不来了?”

        江闻惊道,“那你现在快收手啊!”

        小道士不悲不喜地说道:“一开始或许可以,但现在已经太迟了……”

        就像江闻不知道洞天是什么所在,小道士之前也从没来过这里,因为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如同是堆满了亲人骨殖的不祥之地、悲戚墓冢。

        小道士说,他的村人都很清楚,凡人要绕过黑龙白螺、仙雾红霞顺利赴宴,必须要从止止庵下的洞天进入,顺着满山悬崖绝壁上遗留的“架壑船”和“虹桥板”拾级而上。

        当年元化子见到村民上山赴宴的时候之所以没有阻拦,就是因为村民是悄悄从洞天里潜升,元化子在门前所见到的,不过是一排排似有若无的虚影,看似宏大的流民场面里,只有老道士和啼哭的孩童是真实存在的。

        白玉蟾担心的事情,对他们并没有影响,因为这些村民也从没打算活着回去。…

        今夜白莲教的忽然来袭,让他想起了这个地方,险象环生后最终闯了进来,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天无谓之空,山无谓之洞,洞天本就是山中之空,当初止止庵火居道士所说,听到过夜间行走的脚步,恐怕只是我父母村人当年的脚步推门声音,回响在洞天之中所致……”

        小道士说得毫无波澜,却让江闻的内心再次掀起惊天大浪。

        十年前的脚步声能回响至今?洞天为空?《紫阳真人内传》称:是以真人处天处山处人,入无间,以黍米容蓬莱山,包括**,天地不能载焉。

        原来是这样!

        或许这处“真升化玄洞天”,“真升”不单单是指代成仙,而说的是“升入更高维度”;“化玄”也不仅仅是悟道的别名,而是以“玄”为“旋”,在时间长河里化身玄之又玄的“微妙众多”呢?

        若真的如他所说,那洞天的真身,应该是一处出现时间、空间畸变的点,能够打破世间原本稳定的四维坐标轴,暂且跃升到更高的层次,同时以“人”的视角观察、影响外界,就像是进入了“量子云态”,在某种程度下,可以依靠“观测”改变外界的存在。

        缦亭峰峭壁嶙峋、崖棺艰险不及,但洞天能混同空间的距离,意之所及、形之所到,一切皆不在话下,因此村民想要凌虚上崖、走波辟浪自然信手拈来。

        小道士时而在山顶踽踽独行、时而在止止庵与他交谈,也是因为洞天能环转时间的流逝,把流淌的时间在这里合成一个回环,因此小道士能观测足足三十四次,找到与他交谈的机会。

        这不是江闻异想天开,而是像这样的记载,在古籍上比比皆是。

        误入洞天日行千里不过寻常之事,更有《郡国志》记载,道士王质负斧入山采桐为琴,遇赤松子安期先生棋而斧柯烂,既归已逾百年,无复时人,这很可能是误入了某处,能加快时间流速的洞天。

        当年白玉蟾在止止庵授学,能在大雨之中漫步而不沾湿片缕,并用这神术折朱熹,留下“偶中耳”的典故,恐怕也是靠着高深的修为进入了这处洞天!

        大雨看似无处可避,白玉蟾却能瞬息万变、洞彻分秒,在亿万概率中找到那不被沾湿的一种可能,这已经是超乎想象的通天修为了!

        江闻的声音有些哑涩,洞天的力量神妙到让他无法理解,限制却也无比巨大,小道士千辛万苦入梦找到了自己,想必是在三十四次的时间循环中,找到了一些破局的关键。

        可就连修为通天的白玉蟾都阻挡不了缦亭峰上的架壑升仙宴,江闻和小道士又能想出什么办法呢?

        小道士缓缓点头,身上的烟雾更加迷离,让江闻更确认了“量子云态”的说法。

        所谓的“化玄之力”,便是靠着“时间漩涡”加速力升维带来的后遗症,一切物质和精神都会飘飞虚浮,等到落地的时候,组成身体的粒子便很难摆回原来的顺序。

        他过度想要对外界施加影响,导致相互作用的力也破坏着粒子顺序,摧毁着组成小道士自身的“概念”。一旦承受到达极限,作为小道士的这个“概念”,就会变成一碰就散的青烟,在现实空气中彻底消失不见了。

        “江大侠,时间不多。汉元寿宫香冻魄的效力快过了,我会想办法打破仙雾使人入‘虚’的问题,让你恢复行动。”

        小道士看了他一眼,就像是一眼读懂了江闻内心的一切思绪,语气里满是笃定。

        “距离六六之数,我大概还有两次机会,除了留下一次把你唤醒,这最后一次,我将在北辰星高拱的那一刻叩响仙门,一切希望都在这一举……”

        “阻止师父赴宴的事,就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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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8 09:09: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七章 星唤群仙宴

        缦亭峰上的宴仙坛是一片平整的巨石,此时仙雾缭绕、红霞流转,种种怪响不断传来,却让人容易想起海边经常出现的海市蜃楼。

        古人并非无知野蛮,如《梦溪笔谈》也早就探讨过海边幻景的由来。可不管是秦始皇东巡,还是汉武帝在海边看到的仙山楼阁,除了栩栩如生的仙界图景,还有着清晰的人畜车马之声,乃至于看见山上的仙人招手遥祝。

        元化子向前一步扬起道服下摆,就盘坐在地上。

        “真人,仙宴就要开始了,你何故迟疑不前?”

        红阳圣童用刺耳的声音说着,脸上表情狰狞怪笑,却也让四名六甲神将就地将他护在了中心。

        元化子低眉垂目,缓缓说道。

        “贵人何必明知故问,这仙宴在外人看来众说纷纭,可那罗淳一得了上清派陶仙师的部分衣钵,必然也猜到了其中奥妙。”

        应该如何来形容这片仙雾?

        是应该赞颂它的飘忽不定来去倏捷,忧惧它的侵略如火休寂万物,还是痴迷于它的神秘瑰丽世间罕有?

        决然入席的两人在一处磅礴得宛如洪荒遗境、混沌初天的大雾中相遇,心中恍然,难怪传承这些信息的古人,会是如此瞠目结舌、讷讷不能言明。

        仙雾还是那片雾,四处起伏的红霞却连天彻地,不管他们的视线转到哪里,都只能窥见令人心动神摇的红芒,幻化出前所未有的奇异景象。

        红霞幻化不定,时而像楼台宫殿,时而像人物车马,时而像湖海蒸蔚,其中元化子还稍且能敛息守心,诵经不动,红阳圣童却已然痴迷于这片超乎想象的空间。

        随着云雾中真形变化,红阳圣童更是“啊呀”一声猛然向后跌了一跤,痴痴地无法起身!

        按理说曾经设下“天下群仙宴”,靠着纸人仙官、彩扎玉女震慑心智的白莲教圣童,不应该出现如此失态的场面。

        但他心里很是清楚,自己的假仙宴做的再逼真,不过是靠着畏惧恐怖之心让宴客心生同感,其宴席的每一步都是既定,都算计在神鬼之事边缘,刻板到丝毫不能错漏。

        可他眼前看见的东西若有若无,伴随着车马凌空时卷起阵阵风浪、传出声声粼鸣——他所看到的是一道道深藏在仙雾帘幕之后,车帷笼罩之中的庞大身影z

        从车帷的缝隙间,既看不见华贵旒冕和涟摆的珠磲,也看不到羽衣霓裳和翠光玉笏,更不需要刻意穿着金甲红袍、三眼六臂,一股股磅礴的气势已经冲荡在云霄之上!

        距离极远也能看得很清楚,因为这些身影太过巨大了,和渺小如海内一粟的凡人相比,何止千尺万丈之高。此刻让红阳圣童踟蹰不前的,是发自内心的、对高天万丈神明的恐惧!

        “蓬莱无路,昆仑高远,这些都是魔障!”

        元化子赫然发出了阵阵雷音,霹雳般击碎了红阳圣童眼前的光雾。一声过后,变幻流转的风声红霞依旧凶猛,却再也不复车马之声,仙人之形。

        “多谢相助。”

        红阳圣童略微纠结地向元化子合礼道谢,场面看上去有些滑稽,可实际上两人的年龄相仿,甚至红阳圣童还长了几岁。

        元化子不经意地说道:“魔障也,或兆魑魅横食,或化美女剖心,或窥参昴维定,或见孽夫瞿狺,或觑硕人复归。这都是本派仙师的描述,在这片仙雾里,必须慎之又慎。”

        “真人又何必骗我,仙宴真假岂是存乎一心的两可之事?”

        红阳圣童闻言嘿然,良久才回答到:“蓬莱本无路、人间终不见,以这《峋嵝升仙书》中所说,这架壑升仙宴的虹桥早已断绝,凡人想要登天是绝无可能,唯有召请王母驾下的青鸟下降这一条路。”

        元化子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似乎对这本书抱着极大的抵斥,就连听闻都会有所不快。

        “妖书之理为祸甚深,陶弘景仙师当年宁可将这些东西埋入墓里,也不愿意流传到世间,就是担心你们这些手段极酷之人。”

        红阳圣童也不气恼,反而问道:“真人所言甚是,这书中的东西我看了也着实心惊肉跳——可这些东西你也知道。莫非世上就有这真人看得,天下苍生都看不到的东西吗?”

        他所说大而化之地一句话,就是今天我没拿这书祸乱天下,你也自己跑来参加仙宴,凭什么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要老道来说,这东西谁也看不得!”

        元化子猛然瞠目,气势汹汹。

        “你手中所得的青鸟降真术源自汉武帝,本就得自这武夷大山洞天之中。当初汉武帝于九华殿面见西王母,可内情从不为人知晓;随后的宣帝、成帝、哀帝等几代汉室因此衰微。光武中兴时将它封存,又在董卓之乱时复现,长安因此几为鬼域,北邙山百年尸鬼横行……”

        《博物志》卷八记载,汉武帝好仙道,祭祀名山大泽以求神仙之道,于武夷山得到了青鸟术,可传音讯往来于昆仑蓬莱。

        后来东方朔于七月七日夜漏七刻,亲眼见到王母乘紫云车而至于殿西,南面东向,头上太华髻,青气郁郁如云。此时还有有三青鸟如鸟大,立侍母旁。

        但汉武帝终究没有成仙、这场迷奇的宴会也没有了下文,只流下“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的传说。

        “随后的两晋士人自视甚高,青鸟术在他们手中使用兴烈尤剧,中书监张茂先不忍人间荼炭,便称有人入宫盗书,将青鸟术毁去,避免了晋人进一步挥犀为祸。”

        “上清派当初杨羲偶然阅得,将其符箓引子省去,删减为上清降真之术,并靠它得魏夫人华存降真传道,开启一派源。可即便删减仍有危险,故此被陶弘景仙师封入墓中,只留下民间流传的粗劣扶乩之术。”

        “随后虽然有宋徽宗大建降真坛、元庭刮地三尺,幸而没有再酿成大祸。可我毕竟猜不到,在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时候,竟然已经有人用降真之术唤过汉哀帝,把当初最最恐怖的汉宫青鸟之术,反向复原出来!”

        随着元化子音调越来越高,红阳圣童脸上也不再掩饰期待之色。

        没错,他手中的不是删减过的上清降真术,也不是民间扶乩请神术,而是最最原本、当初传行诏筹祠西王母的古老术法,得自武夷第十六洞天的汉宫青鸟术!

        随着四支汉元寿宫香在他们手中点燃,袅袅升腾的青烟幻化出无数奇景,异香再一次嵌入了仙雾之中,红霞满布的天际忽然像是被施加了重力,从六甲神将头顶开始坍塌,一点点消坠于地面。

        那景象,就像是虚幻的造物忽然臣服于现实的法则之下,露出原本真实的形态。

        红阳圣童缓缓看去,只见仙雾坍塌的崩决景象面前,是一堵足以直通天穹的崖壁。南朝梁陈之间的顾野王坚定地认为,悬棺是“地仙之宅”,只有像神仙那样拥有腾云驾雾的本领,才能把尸体藏入如此险峻的峭壁之上。

        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这座高山险峰,巍峨耸立如同天柱地维,上面有无数个石洞岩窟,数以千计或干瘪、或弯折、或残缺、或畸形的尸体,正洞藏在其中、隐隐肢体似在晃动。

        这些满是蛛丝尘埃的躯体,此刻全都曝露在黑夜红霞之中,从里面传来了幽幽不绝的箫管之声,如泣如诉,伴随着一道无法想象的鸟状黑影忽然在高山上掠起,引动了潜伏在黑夜中的一切不明物。

        “是大鵹!这一定是三青鸟中的大鵹!”

        升天降地的仙人们婆娑起舞的身影,在高峰万丈之上猛然出现,庞大臃肿到为这个世界所不容,更高处云翳般的一个婆娑影子,是同样巨大的漆黑巨树在荒唐地抖动着叶片。

        树干上长满了扭曲不明的芽孢,似乎快速地生长着,直至彻底脱离母体,从高山之上轰然坠落,飘飘洒洒就像是一场巴山夜雨。

        那芽孢随着坠落变换着形态,快速经历着枯荣生死,直到猛然落地,才化为一段枯树皮般,通体黝黑无光、扭曲坚硬的东西。

        “王母曾对汉武帝说过,仙树在清天三千年一生死,若落于凡间浊地,则一日便要历尽三千年生死,是绝对无法开花结果的。”

        红阳圣童瞥见坠落的地点,飞奔出阵,颤抖着拾起那东西,“葛洪仙师曾说服用灵芝加上导引之术,可以得到长生不死。那树是《山海经.海外南经》记载的不死树‘甘木’,这树身上长出来的东西,必定是由树干萌蘖的长生不死芝了!”

        “《峋嵝升仙书》果然没骗我!”

        他手捧着长生不死芝忽然站起身来,看着不远处的元化子猛地发问——哪怕是在狂喜惊乱的时候,这位白莲教老谋深算的“圣童”,依旧没有失去对外界的警惕。

        “真人,你若是觉得我所做是错的,为何不阻止我?”

        他的眼神如鹰隼一般凌厉,直勾勾地盯着老道士,满是与外表不符的老辣阴忍,“莫非你只是嘴上说说,心里也想看看汉宫青鸟之术的本来面目?!”

        言毕紧握着手中枯枝般的仙芝,哪怕在他眼中,此时的宴仙坛上满地都是这样的东西,红阳圣童却下意识地觉得,眼前之人一定想要夺走自己手中之物。

        “贵人,你可知道这漫山遍野的不腐之尸,来历各不相同。”

        元化子施施然坐着,盘膝垂眼不为所动。

        “最不幸的,是误入这里死于黑煞白煞的可怜人。他们懵懵懂懂、尸骨无存。”

        “随后,就是对仙宴有所了解,怀着一腔长生之志心向往之的人。不管是成仙还是长生,这里都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可是自古以来深信不疑早已无法改变,才有大王、缦亭连峰漫山的崖棺古尸。”

        “再其后,是详究内情、精通方术如你我一般的人。我们来到这里的目的很明确,手段也齐备,按照步骤做下去,老道相信都能达成目标。”

        “你的目的是什么!”

        红阳圣童躲入六甲神将身后,姿态警惕万分。

        “自古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你若是把葛洪仙师的《抱朴子·黄白》一章再认真读下去,就会知道他说的是‘朱砂为金,服之升仙者,上士也;茹芝导引,咽气长生者,中士也;餐食草木,千岁以还者,下士也’。”

        元化子侃侃而谈,语气中多有不屑。

        红阳圣童猛然又警惕了起来,状若癫狂地高举手中长生不死芝,怒问道:“你说我没办法仙蜕长生?!”

        面对着满山萧条的崖尸景象,元化子依旧古井无波,缓缓抬头。

        “长生之路何其难走,就连葛洪仙师都只说‘朱砂为金’的鼎炉外丹,没参透内丹之术。真要在这场架壑升仙宴中虹举高去,有所成就,就必须要得金丹之妙。这也是白玉蟾仙师连朱夫子都秘传不宣的东西。”

        红阳圣童嗤笑道:“我服仙药未必不能蜕化升真,你身上也未有金丹在腹,说这些闲话还有什么用处。”

        元化子叹了一口气。

        在元化子看来,随着红阳圣童使用了汉宫青鸟术,天上的仙雾已经塌坠开一个口子,隐然能看见薄雾幻化出的万丈高峰、崖尸洞窟,也能看见高天万丈的凛然大星,直挂在北方的天穹。

        此时红阳圣童已经再次陷入了魔障景象,他宁可看着薄雾啧啧称奇,也不愿意看天上的星斗一眼,手里更还捧着一株干枯的怪植。

        方才元化子垂目窥视,以冥冥之意独守心斋,直到看见虚室生白,才勉强穿破仙雾,发现宴仙坛远处轰然洞开了一道裂缝。

        里面层层叠叠的尸体凌乱枕藉,扭曲畸形的肢体已经无法形容,干尸嘴里长出的不是别的,正是一株株宛如向阳新生的干枯怪植!

        元化子轻叹一声,眼里满是慈悲之意。

        哀吾生之须臾,在长生机会面前有多少人能保持冷静?

        即便是古之贤人对此滥觞深恶痛绝,也并没有彻彻底底毁去这条成仙之路。凡人期不老,羽客期遨游,真人期与天地同寿,有谁能彻彻底底摆脱期待呢?

        因此即便是白玉蟾仙师,也认为缦亭峰仙宴之所以害人不浅,是因为人们对他的理解太浅薄。正如道士从练气符箓发展到内外丹,或许等到更高修为被登临,这个仙宴就能真真正正化为渡化人间苦难的机缘。

        元化子这门派在这里守了数百年,也错等了数百年,坐看着无数人迈着麻木的步伐走上山,再也没有回还。

        如今师兄弟也早就放弃了这个地方,自己已经老了,他所最担心的,是小道士走上了当年他父母同样的歧途,对着虚无缥缈的仙宴,而草草了结自己的性命。

        晨昏功课的时候,自己总是跟徒弟提点说本门“先命后性”,正是因为保全本命,再修真性,他们南宗才没有走上和全真道一样的道路,也不知道小徒弟听懂了没有?

        最可气的是那个江闻,总是一副登徒孟浪的样子,带着徒弟翻看着古书志怪,这几年差点就连蒙带猜,说出了本门最大的秘密。

        可江闻和小徒弟不一样,小徒弟对他父母的死耿耿于怀,这事就怕有一天会化为修道之路上的魔障缠身,趋死不避;同时他很清楚江闻,是个最最怕死、最最惜命的人,所谓江湖武林,不过是他寄身的一方池塘罢了。

        知晓北辰高拱时、仙雾开生门的江闻,此刻应该忙不迭地跑下山去了吧?

        元化子没有打算阻止红阳圣童吃“长生不死芝”,对方此番有天师丹息法护体,自己又何尝没有留下伏手?

        元化子门中师兄弟成就各不相同,以大师兄和七师弟成就最高,元化子修道成就不算出众,始终没有摸到金丹的边,却在外丹一道上独树一帜。

        只要服下嘴里那颗蕴养多时的“大玄九还丹”,他就能在一息之内龙虎交汇、坎离既济,踏入金丹之境……

        “若今日仙宴上果真有神仙,就来找老道算账吧!”

        就在北辰运行到中天的那一刻,老道目光如电猛然张口,一道紫雷青电轰然炸破,魔障里的景色猛然划破,薄雾不断退散着。

        仿佛潮水退去的海岸,逐渐露出底下贫瘠荒凉的沙滩,也惊醒了红阳圣童这样搁浅的鱼儿,瞠目结舌无法言语。

        这门雷法丹道功夫内养则成金丹,外用则为雷霆,以元化子身上的符箓、咒术、手印、禹步、存神、内丹合为一体,他使出的就是白玉蟾仙师留下,内魔外邪无所不辟的洞玄玉枢雷!

        但就在元化子如神祇般站起,来到宴仙坛裂缝处预备再放雷法时,忽然听见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元化子强行压下不安,正想抬手向前,可他的心脏猛然跳动得剧烈。最后才发现,他所听见的古怪声音,竟然是从他的心口出飘出!

        对了,那声音不是笙、不是萧、不是鹤,而是大大小小不同的籁在奏响!

        那么此时在他身上出现的,声音高低粗细各不相同反复奏响,吹奏到精神几欲崩溃,是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心籁”,是心籁毕鸣的恐怖体验!

        “不可能!现在是北辰高拱的时刻,为什么仙宴还是没有减弱!”

        元化子目将欲裂,痛苦地倒在地上,只觉得五内丹毒瞬间爆发了出来,强行催入金丹的后遗症再也压制不住。而另一边,红阳圣童也陷入了恐怖的心籁毕鸣中、连带着四个六甲神将乱作一团。

        红阳圣童眼中已经失去了神彩,手掌紧攥着死人身上生出的长生不死芝,在痛苦中失去了理智,猛然塞进了口中。

        但就在此时,元化子忽然感觉一股力道将他提起,快速远离了那处裂缝,心籁毕鸣也减弱了几分。

        “你是……江闻?!”

        他睁开眼,瞬间就认出了来人身份。

        江闻腰插青铜剑,面容坚毅地继续抬人。

        “真人,别来无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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