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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诡秘武林:侠客挥犀录》(我在武林克苏鲁),明末清初不可名状志怪故事,作者:入潼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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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1 08:46: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六十七章 小扇扑流萤

        夜风飒飒摇落了满地的寒意,单薄的衣裳在深夜更无法阻挡,以至于连身上都像是落了一层霜,只觉得说不出的难受。

        方才鬼影幢幢的屋子就在面前,袁紫衣已经没有了再次探究的想法,她也不知道江闻为什么非要摸黑前来这里,和这些让人心里发堵的东西面对面。

        海上铜船、水底蛟鬼、堂上怪尸、麻衣长人,这些村野流传的异闻徘徊在她的脑海里,也潜伏游荡于深夜中,仿佛黑暗中随时都会探出一只毛绒瘦爪,从看不见的角落扑向自己。

        袁紫衣嘴上不肯承认自己被吓到了,脚步却不由自住地有了自己的想法。

        一开始她选择走在最后面,这样能够随时看见前面两人,多少能带来点安全感。但很快,她就察觉到自己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跟随,你快它就快,你慢它也慢,怀揣着恶意与阴险,似乎正丝毫不停地以无形之姿尾随着自己。

        因此她又加快了脚步,索性超越过了前面两人走在队伍前面,貌似无畏地领头而去,很快就来到了先前熟悉的屋门口。

        但这一次,她只觉得屋前院后茂密的树木那窸窸窣窣的树杈上,都罥挂着让人不安的怪影。寒虫蛰尽的时节,只剩下淡如烟波的残月似照非照,冷横在咫尺不到的天边,所经所见透着一股惨淡,像是儿时在峨眉山中夜半惊醒,那场幻妄不辨的残梦。

        袁紫衣忽略过了洞开的大门,故意做出要到后院查探的架势,这样就能避开厅堂中那副骇人听闻的黑棺,回避死亡所带给自己的发自内心的厌恶。

        “是棺材!”

        袁紫衣朝着屋后走了两步,忽地飞快伴随着惊呼后退,俨然撞见了什么极为意外的东西,径直躲到了严咏春的身后。

        严咏春听到声音也瞬间警戒,身体如过电一般耸起,三关九节就向着左边扭了过去,左臂探出尺骨如刀,随时都能以拳劲迎敌,冷眼直面着幽微莫测的暗处。

        江闻抢先两步上去,瞬间就看到匍匐在院墙边上的黑影扭曲晦暗,就像是深潭幽泉中一抹让人惊惧的阴影。

        “别紧张,你看错了。那不是棺材,分明是一块用在船上的木船板。”

        在黢黑的环境中,袁紫衣显然是把后院放着的黑漆舢板,误看成了斜靠在院墙上的一架棺材,瞬间联想到了许许多多让人不安的东西,把自己吓了一跳。

        江闻上前敲了敲船板的外壳,发现这船板的龙骨坚硬、纹心笔正,触之如玉、扣之如铁,显然是一块上好的防腐木料,只是这个颜色未免不太吉利。

        袁紫衣缓缓探出头,偷眼看向了院子后,表情中的不自然才渐渐消退,但语气里还是有些不肯相信,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个……这颜色也太像了吧!”

        江闻皱眉思考了一会,补充说道。

        “好吧,你有一点可能没说错,这船板和屋里的棺材,或许真的是同一种耐腐耐蛀的木料所造。”

        活人所乘的船和死人棺材一样材料、一样颜色,章丘岗村也不知道为何会有如此习俗,倒是让江闻联想起了武夷山中的架壑船棺,颇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可惜屋里的恶臭隐隐传来打断了联想,显然泡水溺亡的尸体存放数日之后,即便处在冬日寒冷也免不了出现衰败腐烂,下葬已经是件迫在眉睫的事情了。

        “江掌门,我觉得这屋子……还是不要贸然行事为妙。”

        严咏春略带担忧地说道,“村民都说鬼物是从这间屋子首次现世,紫衣也在这里碰见鬼影,说明里面肯定有问题,不宜正面进入。”

        为了加强说服,严咏春还特意表示了自己的见闻,“我先前也曾在白天多次查探,只觉得头昏眼花。”

        袁紫衣连忙附和道:“对,我也觉得这鬼地方没什么好呆的,江掌门你要是不甘心,不如到江畔查探一番。”

        但江闻的态度异常坚定,刻意用轻松调笑的语气说道:“严姑娘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正门不能走也没事,我们换个方向进去就行。”

        自古生死相隔,泉壤不接,才会因畏生怖,由怖生厌怜,堪破终生出恻隐。佛家也有称为白骨观的修持法门,为佛教五门禅法之一种,通常由不净入白骨,目的是熄灭对色身的贪恋。可在寻常人眼中,面对着死尸只会有退避三舍的想法。

        江闻也曾经思考过,相对于熄灭色深贪恋的说法,或许白骨观更是一种看破大恐怖的法门,而这种恐怖就来自于有名的“恐怖谷效应”。

        死尸都曾经是人类的一员,作为处于恐怖谷的实体已足够地拟人,静态时甚至能被误认为人类物种的一员。

        可当人们无意识观察时就会发现破绽,譬如青紫的血管、腐烂的皮肉、坍塌的肌肤、孳生的蛆虫,随此在无意之中,这些反常的类人特征就会在人类基因库中会产生潜在冲击,拉响对观察者的警告。

        尸体是如此,那对于“鬼”这种东西,由何尝不是如此?至少它们都看起来很像人,却又不是人。

        指甲刺耳的抓挠会导致内心的反感难受,正因为这声音曾经是密林中、挣扎求生的古猿,用以传递危险讯号的方式。

        而对类人生物的恐怖谷效应,这种深刻在基因中的恐惧是如此具体,以至于深谙人性的佛教都不得不使用法门才能克制,而这会不会意味着在人类进化的过程中,我们曾不得不躲避一种看起来很像人、却危险性极大的存在呢……

        三人停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进到了村屋民宅之中。

        章丘岗村并不算贫瘠,村里也都是岭南传统的“三间两廊”形式,排列十分整齐,从平面看去呈对称的三合院布局,主座建筑三开间,前带两间廊屋和天井,故而被称为“三间两廊”。

        像这样的房屋形式,其历史可追溯到广州近郊出土的汉墓明器,显然是汉文化融入岭南的产物。

        江闻率先推开后门,发现面前这座院子是单层结构,厅堂居于中心,两侧为房,天井两旁分别是厨房和杂物房。

        但推开柴扉看去,里面存放的东西已经空空如也,灶台中的炭灰都带着一股湿气,只剩锅碗瓢盆这些厨具因仓促离开而遗留在此,但也都蒙上了一层灰尘。

        隐隐臭味缭绕在章丘岗村上空,以至于原本皎洁的月色也开始蒙蒙亮着,像是隔着一层薄纱,怎么也看不真切,村道尽头明明没有雾,却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游荡徘徊。

        江闻决定从后门进入,袁紫衣就跟在后面迂回绕去,三人便前后照应着进入了空无一人的厅堂之中,除了油灯的摇影一无所见,可隔门已经能望见黑漆棺材的一角,脚底滴滴答答的水声仍彻夜不绝地缓慢响起,滴落在坚硬杂乱的地面上。

        “尸体放久了会有毒性,我上去看看就好,你们别靠太近。”

        江闻先交代了一句,就用手虚掩住口鼻,缓缓看向黑漆棺材中那具死不瞑目、鼓突着眼球的尸体。

        它似乎蕴藉着极大的怨怒,以至于双眼浮怒,用惨白的瞳仁死盯着梁顶的位置,持续地、僵硬地保持吐出死前最后一口气的模样。

        “严姑娘,这些村民是什么时候被打捞上来的?”

        江闻凝神看去,忽然问道。

        严咏春警惕地望着尸体,小声说道:“大概是五天前。先前一直打捞不到,直至五天前才陆续漂流上岸,可惜身体所有损毁,像是被什么水族啃咬过一般……”

        泡到发白的尸体已经开始肿胀,撑破了裸露在外的皮肤,江闻的确发现死尸身上伤痕累累,乃至有几道伤口深刻见骨蜿蜒在手臂胸腹,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了爪牙狰狞的水中蛟龙,潜伏于幽暗海底,饥肠辘辘地吞咬着他们的血肉。

        外部的恐惧内化于心,就会变成幽暗之间瞑寐不可得的鬼物。

        要知道,古人并非迷信到充满愚见、心生鬼狐,至少宋代的王明清就在《投辖录》中表达的很清楚:“迅雷,倏电,剧雨,飚风,波涛喷激,龙蛟蜕见,亦可谓之怪矣!以其有目所觌,习而为常,故弗之异。鬼神之情状,若石言于晋,神降于野,齐桓之疾,彭生之厉,存之书传,以为不然,可乎?”

        寻常之事不曾见谓之怪,寻常之理难以意度谓之鬼神,当他们见到知识体系彻底无法解释的事情,才会产生敬而远之的畏惧之心,然后恭恭敬敬地录与纸上。

        宋儒王明清从自然现象与历史叙述两个维度去追根鬼怪之事的不可否认性,同时代的朱熹则是在与学生问答的中去寻绎鬼神之观念与鬼事之真伪,避免人们陷入无底猜忌的怪圈。

        不过有意思的是,一方面朱熹不断劝服学生说“鬼神事自是第二著,那个无形影,是难理会底”,另一方面,当学生讲述鬼怪奇异之事,并表示此类故事“册子说,并人传说,皆不可信,须是亲见”,朱熹反诘道:“只是公不曾见。”

        按江闻猜想,朱熹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还惦念着,武夷山上的那些怪事和仙人吧。

        “你们看,他的上下臂间骨肉支离,摇摇欲坠,只剩几丝皮肉相连,应该是被水中风浪扯断的,出海那天的海底一定有很猛烈的暗流出现。”

        尸体是死者最后的话语,如果坐视不理这些线索,反而会把近在眼前的真相浪费。江闻俯身在棺材边上,仔仔细细地检查着尸体的痕迹,兀自无视了狰狞可怖的表皮,慢慢确定了一些事情。

        “这具死尸是死于溺水没错,至少跑开谋杀的嫌疑,他的直接死因是溺水,与海上其他祸事相比,没有不寻常之处。”

        对于死者的祛魅,本身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首先,尸体的死因是溺水和风浪,身上的伤口虽然骇人,但仍旧可以看出是锋利礁石刮刺导致,附着在上面的贝类外壳锋利如刀,自然可以做到这种程度的切割。

        其次,尸体在水中浸泡的时间,似乎没有严咏春所说那么长。覆舟惨事按说发生在十天前,打捞起来的时间也有五天,但这具尸体完全不像是经历过这么长的时间,反而新鲜的有些奇怪,想来也是因此才被认为是怨气深重、僵而不腐的恐怖之物。

        最后总而言之,江闻并不认为这样的一具普通尸体,就拥有把全村人吓得鸡犬不宁的能力,更不至于让严咏春打一进屋起就全身紧张,咏春拳势一刻都没有放松过。

        “严姑娘你老实告诉我,你在这里是不是还见过别的怪事?”

        严咏春和袁紫衣两人,本来站在正对大门棺材的左侧,仅一步落后于江闻的位置。此时仔细验尸的江闻忽然转头,往两人的方向看去,袁紫衣吓了一跳,以为背后有东西出现,受到惊吓般地也往自己身后看去。

        “江掌门果然慧眼如炬,事情就如你所说……”

        严咏春微微叹了一口,表情却像是卸下了某种看不见的负担,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几日前的见闻。

        “三天前的子时,我在村里撞见了守尸鬼。当时我正开门要出去,只觉得门外一片漆黑,既看不见道路也找不到灯火。但顷刻间,门缝见忽然闪过形如活人的面目,游移不定地盯着我。”

        严咏春伸手指向了正门,解释自己不愿从门口进出的原因,“那鬼物就如棉堆一样臃肿庞大,顶部几乎溢出了院墙。它的腹部凸起就像是葫芦,隐隐约约有着人脸的轮廓。我挥掌击出却只如击中空气,它也随之蠕蠕动起,忽然就消失在了隔壁巷中,再也找不到身影。”

        严咏春说到这些的时候,身体有些不自然地颤抖,已经对于自己的信念产生了怀疑,更对自己一直期盼的创造出拳法、解救弱小于危难的想法感到困惑。

        其他人或许不了解,但江闻很清楚这种感觉,这种即便武艺通天、剑法如神,面对着夷怪、希祇也只能靠着胸中的一腔孤勇向前,孑然独行的如履薄冰。

        “严姑娘,武功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武功是你自己的道路,如果你不走,就没人能帮你走下去了。”

        江闻看着严咏春有些憔悴的脸,眼神中满是坚定与鼓励。

        难怪他一直觉得严咏春的神态有点古怪。严咏春足够颖悟、也足够坚定,因此她已经提前触碰到了一丝武学的边界,这不能说是一件好事,却也说不上坏事,她所欠缺的只是不顾一切挥招的意气。

        自从进入了南海古庙,江闻就察觉出了其中的气氛异常,有某种极其压抑、极度敏感的因素正影响着人们的感知,以至于就连初来乍到的袁紫衣,都会在影响下出现幻觉,在章丘岗村里看见奇怪的东西。

        诡异的气氛是如此弥漫,以至于即便依托古庙神明的庇护,村民依旧无法从中得到宽慰。他们此刻的内心应该揉杂着亲人死去、噩梦来袭的惶惶不安,龟缩于深夜冷清的古庙之中,就连严咏春都濒临极限,随时可能陷入同样的崩溃之中。

        如今的局面还能依靠着严咏春的武力控制,可再这么下去,未来的情况可以预见。这种现象在古代战争中常有出现,虽然发生的频率不高,可一旦发生就会影响整场战局

        那就是营啸。

        所谓营啸,指的是军士精神紧张,突然整营亢奋、崩溃,一溃千里。严重的情况下,人们会魔怔般地相互格杀,至死方休,由于夜晚不辨敌友,并且容易有风声鹤唳的状况,因此营啸常常发生在夜间,又可被称作夜惊。

        有的时候,的确不是人越多就越好。

        从江闻刚才的谈话来看,即便是这座村里最有学问、阅历的长辈耆老,言语之中依然充满了江湾古村怪异的迷信与避讳,对于眼前离奇事物保持着一种非常惧畏的态度。

        他们所见到的鬼到底是对于暴死的恐惧、还是对于亲人的思念,已经很难讲清楚了,但毫无疑问的是,他们都认为自己作为送他们上龙舟的人,本身就背负着不可逃避的罪责。

        江闻不知道该怎么化解,毕竟成见是一座大山,数十年形成的认识更是根深蒂固,绝非某人一番独有见解的话语,就能管教众人幡然醒悟。

        同样的压力、同样的困惑、同样的不知所措,像营啸这样的事件不仅发生在章丘岗村这样消息闭塞、怪谈成风的地方,即便在几百年后的现实生活中也不鲜见。

        就拿逝去未远的2012来说,全球宗教呼喊着世界末日的口号加戏自欺的人可不在少数,就连平安无事都能变成诚心祷告的功劳。某种程度来说,这也不过是自发、自有、自我加强的一种“营啸”吗?

        引导情绪有效的发泄,或许也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手段。

        “我知道了!阳宅阴居,神人守户的办法,就是某人在贴符无效后想出来的招数,想用魔法打败魔法、迷信打败迷信,一旦村里人对死尸习以为常、死者化为白骨之后,一切恐惧自然烟消云散。”

        江闻缓缓叹息道,“这人道法不见的高深,却如此了解人性,可他不应该看不出来,严姑娘你未必能撑到事情过才对吧……”

        红纸上的神人依旧怒目圆睁、胡须戟张,无声无息地独处于厅堂之中,似乎有一圈怒火化成的神光笼罩着这里,用忿怒相压制满场的凄风冷雨、鬼魅森森。

        江闻试图将思绪与对方接近,搜寻其中的线索,内心压制已久的环境渲染却也因此而出现松动,似乎有直接告诉他,黑暗中出现了些不太妙的东西。

        江闻缓缓踏出一步,若有所思地看着屋外的夜色,黑漆棺材底部的滴水声此刻骤然加快,清清楚楚地响彻屋内,房门之后更是传来的不停敲打门板、器物碰撞的剧烈声音,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包围了这里,伺机而动发起进攻。

        “别怕,闹凶罢了。”

        江闻不动声色地抬起头,青铜古剑猛地斩向厅堂中的神案,一剑便砍下一块木头,飞溅的木屑引发巨大的声响,瞬间压过厨房里传来的敲击声,万籁再次俱寂无声。

        袁紫衣和严咏春此时却低头不语,仿佛对怪声毫无察觉,双眼中满是迷离恍惚之色,连近在咫尺的江闻都不能察觉到。

        可就在此时,洞开的大门忽然被强风吹动,霉斑似的白色符箓扑啦啦地作响,像是万千展翅欲飞的蛾子,而门外那棵高大上的柏树上面,猛然亮起了两颗赤色通红、宛如灯笼的眼睛,一道比黑暗还要深邃的影子在枝头端坐着。

        那影子就像一个肩膀宽大,却没有头颅的人形身影,宛如断掉的头部直接连接着巨大如轮的身体部位,摺叠着一双巨大的翅膀,硕大红光闪耀着危险的光芒,凝视着江闻三人。

        江闻赫然一惊,惊讶的不只是对方非人的外表,更是对方极其形似自己印象中的恐怖造型——但这个形貌,本应到1966年11月12日,在美国西弗吉尼亚州邻近的当地公墓中才被目击到!

        “来得正好,看剑!”

        白玉斩蛇剑化虹而去,江闻如同蛟龙出水,猛然跃至与丈余的树枝平齐,玄之又玄的剑招从四面八方扑向无头身影,灭杀对方一切逃脱的可能。

        但是无往而不利的剑招,竟然像是落在了无处安放的空气之上,树上的怪异形影猛然起身,又分裂破碎成无数的星点,就这样从江闻附近的土地、墙壁、尸体、空气中瞬间抽离,聚合成一团难以形容的深色物体直冲天际而去!

        江闻轻功力道散尽落回地面,忽然发觉视野中的异样消逝殆尽,袁紫衣和严咏春的眼中也慢慢恢复了神采,恍然惊醒般地回过神来,却不由自主地因为恐惧喘着粗气。

        “他们说的守尸鬼,原来是这个东西!”

        江闻看着满天四散的黑影混入夜空,立即就想到了古书曾记载的一种东西,叫作眚。

        “眚”这个东西,可能大部分人从未听说过,甚至这个字都属于生僻字。但古籍中关于它的记载比比皆是,只不过通常都只有宋史、隋书中的只言片语,又或者零星分散于各地的县志当中。

        《明史》中记载天启六年五月壬寅朔,“厚载门火神庙红球滚出。前门城楼角有数千萤火,并合如车轮。”《隋书》中记载,后齐河清四年三月,“有物陨于殿庭,色赤,形如数斗器,众星随者如小铃。”

        而到了《普宁县志》中更加具体,也将它的名字写了下来:“崇祯十六年癸未夏,有马流妖眚状如荧火飞人家作崇,博之则散若群萤无数,聚则光如斗。”

        这东西平日里迷惑人耳目,偶也有扑人掠伤事件,往往在大灾死伤之后出现,而在国外,其实也有一些比较著名的眚事件,例如乔治华盛顿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遇到了诡异的绿眚;二战时期,英美空军对德国进行空袭时,遇到了大量的眚状物,一开始还以为是德军的某种秘密空军武器或飞行器……

        眚,这可能是世上最为无害的夷怪,也可能是世上最危险的东西,因为牠代表着人们可以亲手创造出自己最恐惧的东西。

        而牠总是冷眼旁观着,所要做的只不过是在一切恐惧开始发酵的时候,轻轻地推站在深渊边缘的我们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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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 08:47: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六十八章 尤眚以掩德

        严咏春和袁紫衣刚从迷惑恍惚中惊醒,就毫不犹豫地冲向屋外。

        她们只见到一团黑漆漆的东西冲天而去,在空中发出的声响极大,犹如万千广厦一道崩塌,万马齐鸣散落出尘埃万丈,星火飘忽后彻底遮蔽了月夜。

        而此时的江闻正蹲在方才异物盘踞的怪木底下,在那里发现了一块年代久远的碑记。石碑被人刻意砸碎倒放,只有几块较为完整的石体还錾刻着文字,东拼西凑后还能看出“扶胥”二字。

        “江掌门,你没事吧?”

        严咏春上前关切地问道。

        “没事,像这种程度的扰乱我已经习惯了。”

        江闻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扬了扬手中的碎石全没有起身的意思,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你们过来看我发现的好东西——看来章丘岗村原本不叫这个名字。”

        袁紫衣没好气地看着他:“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看什么石头呀。”

        江闻这才站了起来,三人品字型站在村舍前,任由凛冽的寒风吹动岑寂、扰乱衣襟,眼神定定地看着天空,直到清风朗月重现,雾蒙蒙、毛刺刺的月光恢复了原貌,别有一股诡异莫测的气息在三人面前氤氲。

        “你……你认得刚才的东西?”

        袁紫衣有些毛骨悚然,便将求助问询的眼神第一时间投向了江闻,随后才猜到江闻平静神色中的深层含义。

        三两天的相处下来,她已经能够判断江闻行动的涵义——他表情神态越是放松自然,就越代表着事情严峻,可若他表现的一本正经,下一刻往往会做出一些荒诞不羁的行为来。

        “二位姑娘,眼前东西来历不明,可渊源早已遍贯史籍,就算是我早有搜寻,眼下一时半会儿也不能说清楚。”

        江闻望向四周的凄风冷雨、寒林黑棺,缓缓说道,“不如我们慢慢移步江边,我再慢慢解释这东西的来历。”

        章丘岗村与江湾水口只有半里之遥,三人沿着山路穿过莽林,就又来到了一处格外开阔的海天之所,船老大所缆系绿眉鸟船正在随着波浪起伏不定——海底浮尸、村中黑眚,前后两事间隔不过片刻,却已经恍如隔世。

        回望着村中灯火阑珊,江闻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顾左右言他说起了其他事。

        “严姑娘,听说洪熙官临走前曾经来找过你,他有没有提到过要去哪里?”

        “原来你还在找南少林的下落。”

        袁紫衣做出恍然大悟的动作,然后也转头看向了严咏春,“严姊姊,就这事他这几天反反复复问我,我都快被烦死了。”

        江闻义正严辞地说道:“我明明就问了三次,可你每次回答都不一样,这难不成还要怪我理解能力不行咯?”

        袁紫衣不满地说道:“我明明说的都一样,一定是你自己听岔了!”

        江闻斜眼看着她,也不知道袁紫衣有什么底气如此自信,她自己一会儿猜说南少林去了广西,一会儿又说南少林是坐船从海上走的,难不成这南少林的人看的是佛教世界地图,打算绕着南瞻部洲一圈到广西吗?

        见两人争执不下,严咏春这才叹着气,微微露出一丝笑容。

        随着两人前来,她连日来巨大的精神压力这才得到缓解,严咏春也只有这时候,才能心安理得地显露出真正属于自己的情绪。

        “江掌门,洪大侠和红豆姑娘临走前确实来找过我,他们说广州城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还劝我也速速离开。”

        江闻听罢,心中却是不以为然。如今的全天下哪里不算是非之地,如果连这样的浑水都不敢趟,南少林的气数也多半要灭亡了。

        从严咏春的口中,江闻想知道的最重要的信息,是南少林残余几个顶尖高手的去向——和良莠不齐的门人徒弟相比,这些人才算得上是南少林的不坏金身。

        幸好专心行走江湖的严咏春,比起心不在焉的袁紫衣多留心关注了许多消息,她随即便告诉江闻一些很重要的信息。

        在江闻到来前的一个月,南少林余党就在这广州城中与清庭武林势力连番恶斗,他们靠着禅宗人脉占据着光孝寺左右,斗得是波诡云谲,尚可喜据说就是因此情况,才请求朝廷派出大内高手前来襄助,随后更搬来了武当派的各路高手。

        恶斗发展到高潮,以至城中人人都知道南少林有四大高手。

        高手中毫无疑问的第一是方丈至善禅师,拳术佛法人人称赞,其二是鸡婆大师,疯疯癫癫武功高强,其三是三德和尚,桃李满门一呼百应,最后一人是朝廷钦犯洪熙官,据说从北到南杀人如麻,与他为敌便只有死路一条。

        可问题,还真就从这四人身上出现。

        至善禅师在南少林大火中受伤颇重,闭关疗养罕见外客。但就在数周前,原先偶有露面的南少林主持至善禅师,忽然就彻底不见了踪影,有人说他深夜带着一批佛法高僧出城,走在平野中蓦然地消失不见。

        主心骨的突然消失,让城中众人无不好奇,可偏偏力挽大局的三德和尚只字未提主持去向,各路人马也只能加派弟子搜寻,一时间城中喧嚣为之一熄。

        再然后,南少林三十六房中说一不二的三德和尚带着核心弟子消失不见,鸡婆大师也忽然急急忙忙乘船往北走。这样再算上主动与严咏春道别的洪熙官,南少林四大高手可以确定,此时是一个都不剩,随后广州城中的南少林门人星散而去,形势场面让人更加捉摸不透。

        对于这件事,有人说是南少林忧心武当派的实力,主动选择避其锋芒,也有人说是南少林本着江湖道义,刻意避开骆老英雄的金盆洗手宴,可谓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谁也不知道南少林在想什么。

        让江闻奇怪的是,广州城中的武林人士传出这个说法,分明是把骆老英雄和武当派这个武林的泰山北斗并举,放到了同样的镇压黑白两道的高度之上。可试问孤身一人的江湖前辈,怎么能和高手辈出的武当派相比呢?

        可惜严咏春初来乍到,还没打听出这位骆老英雄的出身来历,也不清楚他为何如此受人敬仰,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是袁紫衣的表情有些古怪,似乎因位和江闻刚才的斗嘴,还在置气不肯开口。

        “看来这金盆洗手宴,我还真得走上一遭了。”

        江闻摸了摸怀中藏着的请帖,本着不要把简单事情复杂化的想法,决定亲眼去看看传闻中能镇住广州城黑白两道的骆元通。

        “江道长,你问了这么久也该告诉我们,刚才村里的是什么了吧?”

        袁紫衣见两人相谈许久,忍不住出言发问,谈论起了刚才被他轻描淡写带过的事物。

        “黑眚,我焉能不认识?那就是你们刚才看到的守尸鬼,也难为严姑娘你们能撑到现在。”

        江闻面色诡异地看着海天之际,高祖斩蛇白玉剑紧握在手中,眼里精芒熠熠,却连一丝视线都不敢转移,袁紫衣也盯着江闻,等着他更详细的介绍。

        良久之后,江闻沧浪一声收剑入鞘,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列子》谓南海之底有归墟,归墟之间飘流五山,其后龙伯钓鳌,更有大椿鲲鹏,世岂知有此物哉?不过是大禹行而见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坚闻而志之。”

        “听不懂。”

        见袁紫衣老老实实地说道,江闻才又叹了一口气,继续解释道。

        “你们说,人类原本哪能知道这些呢?还不是靠上古的大禹走过那里,亲眼看到了,伯益听说了它们于是给他们命名,夷坚又听说了这些故事把它们写了下来,如此代代流传,才能知晓这些存在那万分之一的真貌……”

        天下岂有生而知之者?

        就算是天降圣人,也得一步一步脚踏实地认识这个世界,曾经对明清江湖茫然无知的江闻,也是在某些契机的引领之下,才慢慢掀开这个真实世界令人惊骇的一角。

        而黑眚的存在,就是江闻对夷希之物存在探寻的肇始,当史书中言之不详的东西,出现在江闻持之以恒的探索追寻中,哪怕是幽海中展露的一鳞半爪,都能让他在午夜梦回中愕然惊醒。

        “二位姑娘,我接下来要说的东西,可能会有些惊世骇俗。我早该猜到武夷山上有东西盯上你们了,早点准备总是好的。”

        江闻背对着她们眺望海天,良久才幽幽说着,“你们如今既然目睹了黑眚,今后这些东西或许就会像纠缠我一样,在山重水复之间与你们不断遭遇,追逐扑咬在你们的身后。”

        江闻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可严咏春和袁紫衣却突然察觉到一种压抑而沉闷的气息,就像是尘封千年的书肆被重新开启,知识的磅礴与尘土的晦涩扑面而来,化成一道滚滚弥漫的洪流。

        “我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

        “如果你们还是小孩子,那就大概是安安稳稳地睡着,忽然睁眼一看,床边‘坐着’一团朦胧的气体,犹如戏台上阴森的青衣正等候着你们惊悸的呼喊。”

        “所以你们做好准备,知道这些常人根本不应当听闻的知识了吗……”

        …………

        武夷山之阳在唐时起就多书肆,宋、元、明刻书业更是极盛,世称“建本”,市面上流传的书籍,基本都能在这里找到,堪称雕版刊印的胜地,故而元化子在道观积攒下了无数典籍孤本,最后都便宜了借住观中、百无聊赖的江闻。

        方才说过“夷坚作志”的典故,江闻最喜欢的就是这些狐妖尸鬼的杂谈,其中就有宋人洪迈写下了数卷《夷坚志》,其中记满怪诞不经的神怪之说,而金人元好问借此名义继续记载,《续夷坚志》也随后诞生,之后历代都有人集合成册。

        就跟追着连载一样,江闻百无聊赖地翻看夷坚志的系列文集,而江闻第一次见到黑眚的记载,就在某本市面上很是流行的夷坚续志,那本碧山精舍版的《湖海新闻夷坚续志》中。

        这本书不题撰人姓氏,沿用了《夷坚志》的口吻写就,卷一开篇即书“大元昌运,国朝肇造区宇,奄有四方”,为元人语气,很有可能是元代某人的续貂之作,而上面没头没尾地写着一件怪事。

        “大观间,渐昼见。政和元年以后,大作,每得人语声则出。先若列屋摧倒之声,其形厪丈余,仿佛如龟,金眼,行动硁硁有声。黑气蒙之,不大了了,气之所及,腥雨四洒,兵刃皆不能施。”

        这段故事很短小,夹杂在该书警戒报应、神仙精怪、物异梦兆诸多之间,并不能够引人注目,说的是徽宗时期宫里的黑气传闻,更像是一则时代久远的禁闱传闻,看上去不过是深宫寂寞女子和心理阴暗的宦官们编造出来,借以排遣无聊的故事。

        然而此事并非孤例,随着江闻陆陆续续的翻书,很快就从字里行间找到了更多类似诡异痕迹的真身。

        正史《宋史·五行志》就记载,宋神宗元丰末年,皇上寝殿的檐角出现了黑眚,目击者甚众,不久后,神宗晏驾归天;接下来的元符末年,黑眚再度出现,仿佛某种征兆似的,宋哲宗也随之驾崩了。

        从宋代记载来看,这种名为黑眚的存在就这样在宋宫时隐时现,盘踞四十年之久,一直到宣和末年才彻底消失。而恰巧是对黑眚习以为常的宋徽宗时期,靖康二年女真铁骑将大宋皇城劫掠一空,宋徽宗和他的儿子钦宗沦为阶下囚,北宋旋为金国殄灭。

        这则后来看到的信息,无形中印证了宫闱秘闻中的一件怪事,这让江闻有些疑惑,不自觉地就引起了他的注意,更有一种属于武者的冥冥直觉在指引,催促着他要继续探究。

        就这样,江闻在惶恐不安中凭借着察觉到的线索,和冥冥之中一样一点灵悟,开始了连篇累牍的穷追不舍,从那天起夜以继日地搜寻着世界背后存在的线索。

        果然他很快发现,就在在北宋皇宫中出现黑眚期间,距离都城汴京三百里外的洛阳城,也发生了黑色异物将小儿剺割伤亡的事件,怪状与黑眚十分相似。

        《宋史》记录道,宋徽宗宣和二年春夏之际,洛阳有物黑色如人形,没有脸孔,常常出入人家吞食小儿。此时洛阳城一片恐慌,当时虽值炎热的盛暑,家家户户竟不敢开门通风,生怕为此物潜入。

        文献断断续续,黑眚的妖影笼罩洛阳竟长达五年之久,直到宣和七年,仍有幼童为黑色不明妖物所杀,并且留下了一段令人十分骇然的记载。

        【宣和七年,西洛市中忽有黑兽,夜出昼隐。一民夜坐檐下,正见兽入其家,挥杖痛击之,声绝而仆,取烛视之,乃幼女卧于地已死,如是者不一。明年,洛阳为金虏所陷。】

        从开门见到黑兽,到挥杖痛击仆地,再到幼女卧底死去,这一连串的动作书中描述得非常细腻连贯,江闻甚至怀疑是作者从洛阳衙门的人命案宗里,原封不动地直接摘取出来的。

        人类最古老的而最强烈的情绪是恐惧,最古老而最强烈的恐惧则是未知的恐惧,这样的恐惧乘坐着文字化作的小舟,穿透了茫茫的时间长河,缓缓来到了江闻的面前。

        恍惚间,江闻甚至能看见起千百年前的某个夏日,那个坐在屋檐下乘凉的平民。

        他忽然听见屋外叫嚣沸扬起某种“怪物”的踪迹正在逼近,就在此时,他眼中寻常平静的生活,忽然透露出一丝虚假,仿佛是自欺欺人般的一叶障目,有种烦躁让他坐立不安。

        手杖就在脚边,他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某种未知的力量就这样从传说故事中走出,真真实实出现在他身边,紧挨着只剩一墙之隔。

        坊间信誓旦旦流传着吞噬生命的故事,让他的呼吸心跳开始紊乱,眼中清明终于如泡影碎开,蒸发在嫉妒升温的呼吸中。

        那一刻,他的恐惧如岩浆般沸腾,然后瞬间将达到顶点,依靠颤动不定的瞳孔捕捉每一处可疑的地方,最后他终于握住了冰冷的手杖,如行尸走肉般地走进屋里,来到天真玩耍的小女儿身后……

        江闻怀疑,这位勇斗入户黑兽的平民挥杖亲手格毙的东西,本来就是他在家中玩耍女儿,一切的起因都来自于他忽然间的恐惧与幻觉,都源自于夷怪黑眚那离奇怪异的影响!

        他慢慢发现,黑眚的出现常常伴随着重大天灾人祸,故而在对于“异象”特别敏感的时代,这样的征应规律很容易引起观察者的注意,继而录入各地章表、笔记、方志和历书,影响力得以不断扩大,也给江闻留下线索。

        于是他的注意力,便再次集中在了几个笃信命运预言的时代里。《说文解字》对「眚」字的注解之一是「目病生翳」,也就是眼睛里长了异物,以致于看不清东西,可盲目的何止是眼睛。

        这种解释对于黑眚之「眚」同样适用,说到底两千年来,没有人能看清黑眚的确切面目,但黑眚在史籍的存在却是清晰可见的,更极有可能曾经一度改变了历史的走向。

        譬如在前明的宪宗时期,黑眚不但曾经出现,还一度成为震惊朝堂的政治事件。

        成化十二年(1476)七月九日,京城开始传出妖眚闹事,引得人人自危,夜不能寐,随后闹到连朝会大典上都出现诡状。

        那天早朝之时,先是黑影铺天盖地而来,随后的东班文官队列中突然传出盔甲撞击之声,甲叶碰撞清晰无比,仿佛有一支看不见的军队在杀气腾腾地整装行进,庄严的华盖殿内瞬间乱作一团!

        要知道自古私藏铠甲是死罪,而早朝的文官队伍里,更不会有内穿甲胄的情况出现,奉天门侍卫持刀赶来都惊哗不已,文武百官乱作一团,唯有明宪宗假装镇定地喝止群臣,等到了黑眚消失不见,可其实他内心已经惊惧异常,若非太监怀恩搀扶,几乎都要站不起来了!

        成化十二年的这次黑眚事件使得整个京城彻底陷入了一片混乱,诡异黑影让京城从上到下人心惶惶,惊骇不安的京城居民四散奔逃,乃至于流传祀奉起了一些名讳都不曾见诸记载的神明。

        明宪宗不放心于此事,遂命宫中太监汪直彻查黑眚事件。

        汪直发现宫中道士李子龙经常会跑到万岁山等附近查看,便断定李子龙有可能要刺杀皇帝。他“不负”皇帝厚望,查出了江湖方士李子龙勾结宫中太监韦舍,私自进入大内操纵黑眚的“阴谋”,随之将二人诛杀。

        再往后,安全感匮乏的明宪宗夜夜噩梦,总觉得殿宇之间环绕着什么晦暗的东西,于是他决定继续支持太监们调查,调查范围也一再扩大,从最初的灵异现象,到后来臣民间一切可疑迹象,至乎斗殴詈骂,争鸡纵犬的琐事,都纳入了伺察之列。

        次年,也就是成化十三年年初,明宪宗干脆以这批太监为班底,于东厂和锦衣卫之外增设新的特务机构,专一刺探臣民隐私。该机构逾越律法,屡兴大狱,无数朝廷要员遭到罗织陷构,朝纲为之紊乱,这就是历史上臭名昭著的「西厂」。不知不觉之中,这种黑色的妖物,已经影响了中国历史进程。

        因查找到线索而一身冷汗的江闻继续搜寻,从单纯的灵异怪谈中抽出,继续关注起了政治事件,这才又把目光聚焦到了宋真宗天禧二年的帽妖事件。

        早于徽宗时起的妖异频生,几十年前那一夜的沸腾叫嚣,集体恐惧的种子似乎就是从这一天起,深深根植在了汴梁城万千黎民的心中。

        而从疯山怖海现世的那天起,城中平民聚族环坐,叫噪达曙的无奈行为,就成了人们在恐惧面前最后的苍白无力抗争,更不要说六扇门招募而来,因为此事惨死的一百二十七名各派武林人士,他们是如何沉沦在当夜绝望恐惧的疯狂追逐之中……

        可江闻继续往上追溯,不知不觉还发现了许多堪称可疑的描述,也将事情和黑眚隐隐联系在了一起,江闻不由得继续思索,这么离奇诡异的东西不可能毫无征兆地出现,更不可能毫无痕迹地流传于世。

        事物的研究总是从具体到抽象,江闻也继续超脱时代自身的载体,把精力投入某种概念上的研究之中,他认为或许翻阅更多的史籍,就能从的黑眚定义的线索中,找到黑眚出现的根源。

        感谢书同文车同轨,要说记载着一切信息最稳定守序的凭据,或许还是汉典辞海之中,人们对“眚”字认识的鲜明变化。

        江闻查到“眚”字初见于先秦时代,《春秋左传正义》记:“非日月之眚不鼓(鲁庄公二十五年,公元前669年)”。这是说除非发生“日蚀”一类的特异天象,一般情况下不能击鼓。在这里,眚似乎只是一种异常天文现象,对此吴国杜预校注古书时也在下面注着,“眚,犹灾也,月侵日为眚”。

        可到了汉代五行家解释古代因五行而生的灾祸时,明确提到由「木之气」而生的「青眚」、由「金之气」而生的「白眚」、由「土之气」而生的「黄眚」、由「火之气」而生的「赤眚」、还有由「水之气」而生的「黑眚」。

        然而在具体的描述中,《汉书·五行志》就只记载了:“厥罚恒寒,厥极贫,时则有黑眚、黑祥”的说法,此时只提到黑眚,剩下的几种颜色要到南北朝时代,才有了“白眚”“青眚”“黄眚”和“赤眚”的明确记载,都是类似黑眚的奇怪迷雾气团。

        这显然黑眚的诞生要早已另外几样,而汉代五行家的说法,大概率参杂了最爱仿古造假的魏晋人士的加工。

        这时候从时间线索来看,江闻把黑眚最早的出现时间,基本确定于两汉之间——因为在东汉时期明确有所记载,可能是史官基于对宫廷淫秽的憎恶,让“眚”首次以一种怨毒之气的化身出现,此时也恰好是个笃信命运预言的时代。

        这怪异的时间线让江闻开始怀疑,黑眚的诞生可能远没有牠的同类那样悠久,《汉书》最终成于东汉班固之手,时间定格在东汉初年,因此黑眚的诞生时间,极可能就该被锁定在西汉末年到东汉初这段符异频出的时代。

        至少东汉桓灵帝时期刘瑜的奏章已经自然而然地用上“妖眚”一词,毫不担心皇帝会看不懂。当时居高职、德才超群的刘瑜给桓帝上了一篇陈事奏章,文中写道:“及常侍、黄门(皆为宦官),亦广妻娶。怨毒之气,结成妖眚。”

        此时黑眚对应的记录,最清晰可证的是在汉代史书《东观汉记》中,灵帝光和元年(178年)六月丁丑,有黑气“堕所御温德殿庭中,如车盖隆起,奋迅五色,有头,体长十余丈,形貌似龙”。

        按理说在遍布谶纬祥异的两汉之间,类似黑眚的故事不怎么出众,毕竟天人感应之说盛行于世,一切妖祥休咎都可以归诸于天子过错,因而这个说法并不存在出格犯忌讳的嫌疑。

        吊诡之处在于一个细节。

        那是在桓帝死后,灵帝即位,大将军窦武与刘瑜等共同策划诛杀宦官,行动失败两人被杀。可面对当初政敌的落败,宦官偏偏没有急着为自己辩解,却一口咬定他所说研究的皆是“讹言妖论”,莫名其妙地要求把刘瑜的著作通通烧掉,不留一丝痕迹于世上。

        而更让江闻无法忽视的是,在经历了武夷山架壑升仙宴,知晓了汉哀帝元寿年间离奇诡怪的行西王母筹事件原委后,江闻已经无法自抑地要将夷怪黑眚出现的契机,联系在某个蜕化成玉中胚卵、眉睫却尤能盈动的天子身上。

        这里面太多相似,太多巧合了。

        和帽妖、黑眚事件一样,汉哀帝时期的行西王母筹事件,有着同样的击鼓号呼、相对惊恐,有着同样的通宵聚坐、秉烛达旦,也有着同样的无故自惊、城中大乱,太多太多线索都指向同一处,不同的只有当初“博弈歌舞”的狂热,后来只剩下“持筹相惊”的惶恐。

        这就仿佛去芜存菁般,人们已经剥除了一切的臆想、祈愿、哀祷、燔祭,只留下对某个不化磐石般的存在那赤裸到亘古不化的永恒恶意,彻彻底底的忌惮畏惧……

        江闻甚至隐隐猜测,或许十常侍胆战心惊地想要毁灭刘瑜的著作的起因,就是因为在黑眚这个存在面前,他们已经从汉宫府库中隐秘流传的晦涩典籍里,知道了一些本不应该他们知道的事情,而当时记载着这些事情的简书,很可能就出自于当初汉哀帝宫中太监们,那颤抖战栗的持刀之手、仓惶之心的镌刻!

        就这样细细翻看史料,江闻才赫然发现从汉代直到如今的明清之际,黑眚的阴影似乎笼罩了中华文明将近两千年的历史。北到河北,南到广东,下至民间,上至宫廷,无数人因为遭遇这神秘的气团而离奇丧命,更有无数人曾切身感受过如明宪宗那惊悚欲绝的惧怖。

        “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但如今躲进南海古庙确实是村民对抗恐惧的最好方式,停尸七日等村民心中的郁结散尽,也是化解惧怖的有效办法。”

        江闻没有转头过,他并不在意两位姑娘如今是何表情。今天当作自言自语也无不可,就像他并不打算告诉严咏春和袁紫衣,像黑眚这样的存在,已经是诸多夷怪希祇中最最无害的一类了。

        “我看布下神人守户的那人很清楚,村民不是怕鬼怕僵,只是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唯独是安安静静躺在棺材里的尸体,能告诉他们一切都已经过去,也没有死者会回来复仇索命。”

        “所以我们可以回去了,告诉他们怨气已散,告诉他们守尸鬼已经不见了踪影,去告诉他们章丘岗村也罢、扶胥村也好,以前想要逃避忘却的东西,都可以彻彻底底地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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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1 08:47: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六十九章 何为久留兹

        江闻一行随即回到南海古庙中,将准备好的消息告诉麻木的村民,他们的视线不约而同看向了江闻三人。

        村民的表情也很淡漠,仿佛早被这一连串的苦难折磨尽了精力,业已没有了亲眼去察看的冲动。死者谓根坏,生者新诸根起,凡夫不离有漏生死界, 自然只能在其中轮回,永无休止。

        严咏春的老爹拍着村老的肩头,用成年人特有的方式表达哀情,而村民好像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只不过到来的恰逢其会。他们就这么平静地,接受了章丘岗村悄静无事, 灵堂内外毫无异状的说法。

        “各位,如今头七已过,各家待殓死者继续停柩下去,极易导致秽臭疫鬼,不如就由贫道做法超度,让亡魂投胎往生去吧。”

        有严咏春在,自然没有人去怀疑他们三个人的见闻。

        况且他们既不敢怀疑、也不能愿反驳,只顾犹豫着相互看着,似乎在感谢老天爷的善意。

        这就像是同学提前告诉你成绩不及格,却还是希望这一切误听误信的玩笑,抑或只有在这时候,人世间才有几分人性本善的味道。

        严咏春又劝说了几句,村民们终于缓缓行动了起来,就像一具具僵硬的木偶。他们终于听从江闻的意见,就像先前遵从严咏春的吩咐那样,恭顺缄默地从洪圣庙中取出现成的香烛纸钱、抬起神案法坛,绵延沉默着往村里走去。

        准备好的纸钱漫天飘洒,扬扬不绝,从山门一直飘飞到了村中, 夹杂着轻微断续的抽泣。

        在江闻的带领下,每家每户都抬出了黑漆棺材, 棺头朝中地摆成了一朵莲花状,团团聚集在村口的平地前,就像是潮生潮落时,一枚又一枚遗留在沙滩上的深色贝壳。

        此时的村落星月西斜、松柏参天,寒风拽曳出簌簌声响,长庚星泠然以对,正是漫漫长夜的幽氛最浓郁、最森然的时分。

        “道场成就,赈济将成,斋主虔诚,上香设拜……”

        江闻整理好道袍道冠,独身站在棺材阵中心,气度俨然地捻起三支香,缓缓插在面前的雕花绣球香炉中,一摇铃铛,宣布法事开始,众人便也纷纷退去。

        道士,这个他用来行走江湖的身份毕竟派上了用场。只见他他面容严肃地走到草草搭建的法坛面前, 被一口口阴森可怖的棺材围绕在中心, 恶臭与蚊蝇也结伴而来, 村民更只敢远远观望。

        夜阑更深, 月光凌冽,独衬得场中的江闻形象萧疏厌离,在他闭目不语的冷漠面容上,村民们渐渐读出了几分慈悯悲世的气息,诸人的情绪也渐渐挣脱出了阴诡怪影的桎梏影响,在香烟缭绕中逐渐缥缈了。

        阴醮一般是为超度亡故者所作,要有灵宝济炼,召亡诵经、引亡朝参等等环节,可江闻的手艺全靠偷师元化子而来,只学到了广泛流传的茅山斋醮一点皮毛。

        正经法事他是不成了,可眼下对付遣送的也只是黑眚,因此干脆不伦不类地按照开经、拜忏、发符、请圣的正坛醮仪行事,硬着头皮继续了下去。

        袁紫衣也在一旁暗暗好笑,假道士念经送假鬼,倒是一件世间稀罕事。

        可就在此时,遑论幡动风动,一时间异状四起涌动,章丘岗村中似乎又伴随着龙蛇影动,寒光淹然,有些无状之物呼之欲出,就连棺内死尸仿佛都蠢蠢欲动,即将探出枯朽腐烂的掌肢,爬回这处触他们怨怒而诅咒唾弃的人间。

        “树上好像有东西……”

        “不对,我听着像是江湾……”

        “嘘,小点声,我听见声音在靠近了……”

        嘈嘈切切的交谈声中,天上的月晕又泛起毛刺,在星月晦暗之间,人们隐约看到一个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巨大生物从江海间蹒跚而来。

        那东西带着破破烂烂的褐色鳞毛,无数的碎屑干枯脱落,又像毒蛇般一根根盘旋交织,蠕动向上,互相吞噬、互相缠扼着。

        混沌的龙蛇外形分不清四肢所在,不知道哪个是头颅,对着江闻的方向发出一声呕哑、扭曲、可怖的呼喊声后,忽然喷吐出无数的碎屑,在空中化成了无数的虺型怪物落地,恶夜之声便瞬间在村野上空四处翱翔。

        冥冥中村民转身向后,不由自主的想要退回庙中,却瞧见南海古庙之上竟然也飞起一股冲天接地的恶臭之气,黑中带浑、宛如乌云盖顶正黑压压的传来。而在黑云飘展的路线上,一滴滴污浊的雨水从天坠落,狠狠地砸在了地面上——

        但那不是雨水,是一个個显化出真身的鬼物……

        此时的村民两股战战、毛骨悚然,但江闻一动不动地手掐法诀闭目不语,轻声念诵着含糊不清的经忏,全然无视了眼前惊悚怪异的尘氛,静候着机会的降临。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坠为谁功。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权也空,名也空,转眼荒郊土一封。”

        有一道声音非吟、非白、非诵、非唱从远处忽然传来,让压抑至极的环境猛然出现一丝松动。

        只见远处,有一队人数可观的队伍闯进了章丘岗村的范畴,隐约是跛足老者在开声起啸,身后跟随着一众青壮,步行间迅疾飘忽,显然是直奔着此处而来。

        村民有人瞬间联想起招魂引路的还阳鬼,被吓得连连后退,却逐渐察觉这队人马,身上带着活人才有的别开生面的骄骁之气,这才更进一步驱散了村中盘绕不去的诡异氛围。

        江闻似乎也听见了声音。

        他背着法剑的身影虽然略显单薄,却牢牢站在中间,双足定住了天地嗔痴烦恼——此时他停下了所有动作,忽然握住案上的法剑。

        沧浪龙吟之声不绝于耳,一切复归平静,此时的天边渐渐放亮,一切都恰到好处,而江闻也恢复了方才凝神不动的姿态,默念着经文为亡者送行。

        破晓的阳光出现,村民只觉得无比地疲惫,却久久都不能忘记刚才所见。

        他们还记得江闻手中那把冰冷的白玉剑,在一瞬间恍惚了起来,在一瞬白玉剑似乎出鞘了,又好像根本没有动过,一切只是魂悸魄动间的幻觉。

        可江闻的面前,却分明凭空泼洒出一蓬水色,比月光还要冰冷、比天河还要皎洁的盈盈水色,此时映亮了眼前的天空,一切的幻造也猛然破灭,只剩心有余悸的蓦然惊醒和一地安然无恙的待殓尸体,形如朝拜着匍匐在地,沉寂在法坛之中的道士面前。

        幸而远处朦胧的天光也带来了勇气,一同降临在这片疑神疑鬼的土地上,驱淡了连日间盘踞的诡异,鸡鸣犬吠此起彼伏,枝头的鸟雀迎着晨曦叽叽喳喳,扑腾着稚嫩的翅膀离巢,奔赴向无垠的天空。

        披星戴月赶来的,是一群典型的武林人士。他们头戴斗笠腰佩兵器,表情骁悍刚毅,显然没将面前的事情放在眼里,唯独领头的衰朽老者免有愧色,径直找到了人群中的严咏春。

        “严女侠,老朽来晚了。”

        当先的老道人面狭而长,身不满三尺,还有一只脚瘸着,走路时甚至需要用拐杖辅助才能行动。他的样貌虽然堪称丑陋,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拙古姿态,再加上他双目如寒潭的特异,便能让人只看一眼,就觉得他不同凡响。

        “老朽费尽周折找来武林同道襄助,如今好不容易把人手凑齐、却差点失约没赶上头七下葬,几乎酿成大祸啊……”

        严咏春表情同样疲惫,却没有任何责怪迁怒的意思。

        “老前辈无需自责,我们敢违背你吩咐,擅自主持入殓合棺,还是多亏因有高人坐镇、替村里人指点迷津。”

        严咏春一边说着,一边微笑着看向正往这里走来的江闻,扬手招呼道,“前辈,我介绍这位武夷派的江掌门给你认识,今日的首功应当记在他头上!”

        江闻看见武林人士前来本有些怀疑,但因领头老人刚才用啸声解围,虽然年迈仍中气十足,按理也不像是有什么歹意,就干脆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

        “武夷派?这家门派恕老朽闻所未闻,想必是江湖上的后起之秀。就凭江大侠方才的胆识魄力、修为武艺,也当得江湖上的一份名声才是。”

        老者对着江闻行了一个大礼,随后朝着他身后带领的武林人士一摊手,“这些是青旗帮、铁胆庄、嵩阳派赶的义士,本来因金盆洗手宴之邀来到广州府,听到老朽江湖告急便起身赶来,可谓都是义薄云天之人!”

        凡事交代讲究个宾主之分,喧宾不宜夺主,而强主也不能压宾。面前的老道先是以东道主身份开口,认识过江闻后就主动介绍起自己带来的武林人士,这倒是能有个宾主尽欢的场面。

        谷塲

        江闻拱手对着老者说道:“老前辈谬赞了!我与村人虽然萍水相逢,但和严姑娘的交情在这,但凡有事自然义不容辞。还未请教各位高姓大名,我也好广交豪杰朋友。”

        面狭而长的老者微微动容,连忙说道:“老朽姓应,道号无谋,早年不过是江河湖海间的一个散人,只在山中修炼,寓居章丘岗村数载,早已垂垂老去,哪有什么名号。”

        然后才介绍身后带人前来的三个武林人士,“真正须得隆重介绍的,还是我身后这三位。当先这位是嵩阳派弟子张渠,中间这位乃是铁胆庄高徒王戎,最外边一位则是青旗帮罗东篱,今夜奉命带人前来襄助。”

        等对方粗略地介绍完,江闻也拱手致意,想从三人脸上找到一些不屑的表情痕迹。

        按理说,面前三人带队气势汹汹地赶来,却被自己捷足先登抢了功劳,何况自家这个武夷派如今还寂寂无名,这三人有点年轻气盛、表示不服也正常。

        再者按江闻无责任的猜测,万一来一出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传统保留节目,譬如三个年轻人放点厥词发表质疑,等到被自己出手教训才能学乖,那再进一步想,乃至于打了小的出来老的,化身门派全武行都不稀奇。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眼前三个年轻人的态度出乎意料地好,毫无芥蒂地就夸赞起了江闻,说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

        “江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堪称我辈楷模呀!”

        “正是如此,可惜我们来晚了一步,只看见江大侠神乎其技的剑法,无缘得见其他绝学。”

        “王兄、罗兄,咱们也不得妄自菲薄,还得以江大侠为榜样,好好砥砺锻炼才是。”

        江闻被吹捧得飘飘欲仙,恍然间也明白这这个道理。像这些有可门有派的青年才俊,武功见识暂且不提,只要不是掌门帮主的亲生儿子闺女,怎么也该要是看得顺眼、说话好听的人物。

        毕竟在门派帮会之中,也讲究未学艺先学礼,不懂得长幼尊卑的根本混不下去,而能带人出门的高徒,必须呆在家里安心、放到外面省心,确实不大可能培养出人憎鬼厌的气质。

        作为一派之长将心比心,武夷派的三个徒弟要是有他们三人的嘴皮子功夫,自己说不得就能开开心心得多活个十年。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面前这三个武林门派也都是有正经产业的人家,嵩阳派在河南开镖局武馆,铁胆庄在西北经营刀坊,青旗帮则干脆就是长江边上的漕帮一系。

        故而嵩阳派有着北少林的拳术、铁胆庄擅长暗器刀法、青旗帮弟子众多、武学驳杂、都能体现出自家渊源特色。三派说是助拳而来,实则不过是被师父唤出来行走江湖、积累经验阅历的,江闻的担忧纯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说话间,三人隐隐表示应老道也是靠着和骆元通的交情,才请来这些武林同道相知,倒是让江闻愈加地刮目相看。

        只是江闻总觉得,以这三人油嘴滑舌的腔调,怎么总感觉不像是好人呢?

        “三位少年英雄以后一定青出于蓝更胜吾辈,今天相逢即是有缘,不如一同动手把这些棺材埋了吧。”

        江闻呵呵一笑,当仁不让地挥起铁锹干起白事一条龙的工作,抽空才问起了应无谋一些好奇已久的事情。

        能想出“神人守户”办法的人,一定比江闻还早就发现了黑眚的真身,也必然不是他自己所说的无名之辈。就像袁紫衣先前所言,严咏春就是因为在村里发现前辈隐士才盘桓几天,也不知道这位老者是有什么过人之处。

        “江大侠,老朽发现村中闹起妖眚却苦无对策,起先想用洪圣大王的香火镇妖,然而乡亲们关心则乱屡屡被惑,我才让他们搬到庙里去住,阳气足了自然就无惧妖邪。”

        应老道很有前辈高人的作派,说话间带着一股早已料到的意味,慷慨指点起了江山,“但是阴阳倒乱之势已成,长久下去还是要闹出问题,我这才肯求严女侠留守,我自去城中搬救兵、多多找来青壮男子前来,方能破除妖妄……”

        对方的说法还是江湖上的老一套,江闻却知道其中蕴含着某些古老的生存智慧,所谓的阳气破妄,不过是找来些不信邪的外人,进来破坏村里人的心理暗示,对冲黑眚的压迫感。

        如今村中的黑眚,与当年北宋国都里滋长百年的黑眚,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若是有像江闻这样坚定不信邪的人物出现,恐怕早就不攻自破、黯然离去了。故而这个办法如果顺利实施,想来真的可以扭转乾坤。

        严咏春见两人窃窃私语,便也来到近前,参与进了谈话当中。

        “应前辈,此事你也无需太过介怀,若是你找到了凶手的下落,我自然会去找他讨个公道!”

        严咏春神态十分严肃,闲聊几句就把话题引到了这件事情的罪魁祸首上,又谈到了害死村里青壮年的野道人,显然不愿意这件事情因道人起、也在道人身上结束。

        应老道重重叹气道:“这些说到底都是因我而起,老朽又安能装作相安无事?我那不肖徒儿之所以做此恶事,不过是想把我逼走,就像他把我从罗浮山上赶走一样……”

        两人慢慢陷入沉默,而江闻的好奇心却不自觉的生了出来,开始打听起两人口中的缘故。

        应老道告诉江闻,自己本在罗浮山上结庐修道十余年,向来不问世事,可惜遇人不淑收下了一名弟子,心生怨恨将罗浮山草庐一把火烧了,逼得他只能隐姓埋名远走他乡。

        他在渔村瞧见严咏春与码头恶人动手十分凌厉,起了爱才之心,但见他此时练功过度、有损真如,长期以往恐怕有早夭之忧,故而悄悄指点了些罗浮山的养生运气的法门。

        谁知消息有所泄漏,他那不肖弟子不仅咄咄相逼,还投入了平南王府麾下,寻人调查到应老道躲藏在这处小渔村中,就故意下此毒计,非要让应无谋众叛亲离、无处可去,乖乖把手中宝藏线索交给自己。

        “宝藏?徒弟?”

        江闻摸着下巴说道,“我怎么听着如此耳熟呢?应前辈,你的徒弟该不会姓李,准备找的是南越国的宝藏吧?”

        应老道面色骤然一变,随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看来你们都猜到了,我也就不多做掩瞒。老朽在山中修的是‘神仙太守’鲍靓仙师的养生之术,我那孽徒也不知是犯的什么病,某天读过一本《太平广记》指着崔炜故事,便说要下山找南越王墓,还说老朽故意隐瞒罪大恶极……”

        听到看书的内容,严咏春不由自主地瞧了江闻一眼。

        他越说越生气,拐杖重重地顿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震动,“我早年也在江湖上行走,却没想过会遇到这样狼心狗肺之徒,偷学了我一身本事还倒打一耙,毁我名声!”

        江闻眯着眼睛看着他,心里想到的也是李行合这个人的模样。《太平广记》中崔炜一节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名叫崔炜的富家子意见仙人鲍姑指点,救了一条大蛇,最后误入形如皇帝玄宫的南越王墓,还得到价值连城的阳燧珠的传奇故事,这件事说巧不巧,正好和应老道的道统有点关系。

        也不知道李行合到底是调查到了什么,但目前可以知道他已经有点线索,并且误打误撞地找到了第二代南越王墓的位置。

        这家伙先前说什么给尚可喜找风水宝地,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然而他如果想要的是南越王赵佗墓,就没有这么好寻找了,晋代王范说:“越王赵佗,生有奉制藩之节,死有秘异神秘之墓。佗之葬也,因山为坟,其垄茔可谓奢大,葬积珍玩。”北宋的郑熊在《番禺杂志》里又说:“赵佗疑冢在县东北二百步,相传佗死营墓数处,及葬,丧车从四门出,故不知墓之所在。”

        即便到了三国时期,孙权也曾经派人来挖赵佗的墓,但翻遍了广州,也没能找到他的墓在哪里,如今时隔何止千年,广州府内外沧海桑田,李行合打的主意恐怕没那么容易实现。

        应老道劝两人一定要小心,孽徒傍上了平南王府势力庞大,贸然得罪恐怕不好收场,但不管是严咏春还是江闻,显然都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默默记下了这件事情。

        埋完棺材之后天已经打量,被江闻牵扯进其中的船老大忙不迭带人走脱,连三十两的船费都不敢要,就一溜烟开着船往海里去了,却留下了一种疍民无处可去,便由应老道做主收留在了海边一线,好歹给村里壮壮阳气。

        见江闻和应老道同时倡导,章丘岗村如今伤筋动骨自然也不敢反对,江闻转手干脆把银两留给了疍民,作为他们暂且安家立身的资费,李行合估计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把人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嵩阳派、铁胆庄、青旗帮的年轻人们奉师命帮完忙,毫不耽搁地就表示要回去复命。

        江闻为了收买三人防止他们有反水的心思,顺手指点了他们几下武功,查缺补漏下颇有成效。于是三人临走前,对江闻又是一阵吹捧,几乎把他形容成了仁义兼具、侠气干云的当世大侠,表示回去之后一定会和师门宣扬武夷派的威名。

        随着此间事了,江闻与严咏春父女、袁紫衣四人皆是长出一口气。

        先前江闻所说关于黑眚的事情太过离我,她们俩到现在都无法全部接受,如今放下包袱,至少可以一身轻松地打道回广州府消化信息,而江闻也可以安安心心地呆着,等待城中骆老英雄金盆洗手大会的召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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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1 08:48: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七十章 尘忧未能整

        蒙学先生到了时间,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桌上的书籍,洪文定也跟在其余私塾的学生队伍中,学生一行先拜孔圣像再拜面前塾师,态度恭恭敬敬,显然已经完全融入这片环境中了。

        只见须发花白的蒙学先生整理好袍带,昂首从学生当中穿了过去, 眼光中带着漠然,却在新来的三个学生身上停留了片刻。

        虽然江闻嘴上总说洪文定是标准的失学儿童,可其实在明清时期,孩子多为8至15岁入学。如果资质差一点,弱冠、而立者也有入小学的,比如《魏书·刘兰传》中说北魏人刘兰“年三十余,始入小学”, 要是再结婚早点,估计都能跟儿子当同学了。

        而像明清的蒙学馆从3到18岁都可以在一处学习,经学馆8岁到知命也都可能在一个学堂里,各种层次不同水平的人汇聚一堂,少则十人,多则二三十人,像洪文定这样的年纪送来开蒙也很正常。

        他每日随着私塾同学一起入墅,先生讲课时正襟危坐,到了顺序就上去依次听先生授书,百遍千遍地学习《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几天下来,洪文定就又混成了孩子们中的老大,他穿着寻常人家的衣服,根本看不出常年握刀的武林人士底细,反而因为手上的功夫底子打得好,执笔写字显得格外端正有力,屡屡得到夸奖。

        每天上课的流程其实也很简单,学生学习第一步就是自己拿着经书,逐个到老师面前, 翻开要学的那一页,老师点出句读——因古时教材没有断句,只能靠着塾师口传。

        第二步则是先生读一遍,学生读一遍,一般读三到六遍。然后学生回到座位上自己接着读,熟读直到背诵,最后才是先生串讲,对当天文字做一些训诂,串讲一下大意。

        因为学生的每个人水准悟性都不同,学习进度也只能因学生决定,先生来因材施教。有学生勤奋好学,资质聪明的,一天上书十次八次,背诵的内容就多一些,能背六七十句经书;差一点的背二三十句,日积月累后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除此外,先生每日还会串讲一些笔墨书法,大小楷书,对联诗词,最长半天也就结束了。

        这样的学习方法上至皇子、下到平民都是一样的,《听雨丛谈》里记载皇子读书就说到, 皇子冲龄入学读书, 与师傅共席向坐,师傅读一句,皇子照读一句,如此返复上口后,再读百遍,又与前四日生书共读百遍。凡在六日以前者,谓之熟书约隔五日一复,周而复始,不有间断。

        和江闻彻头彻尾的兴趣学习法相比,这间私塾用的都是代代相传的死板办法,但客观来说却更适合洪文定这個初学乍练的蒙生。从表情上就能看得出来,洪文定也很珍惜这样的学习时光,澄心正意地跟着先生读书丝毫没有怠慢,每日考教功课也从没露怯过。

        蒙学先生一边捋髯走过,已经快到门口了还暗叹一口气,对这三个雷家送来的新学生感叹不已。虽说自己是因雷老虎出手阔绰才收徒不假,但能让他感慨万千的学生,也是前所未有的。

        比如三人中个子最高的学生,初来时虽然底子薄弱了些,可说话做事沉稳内敛,简直不像个孩子。他学起书来一日千里,几天就赶上了半数人的进度,蒙学先生几次故意增加课业量,这个学生第二天也总能倒背如流。

        自古勤能补拙,何况并非天资不足,像这样的学生如果能持之以恒,蒙学先生相信自己墅馆里出个举人进士,想来只是时间问题。

        而三人中年纪最小的学生看着柔柔弱弱,脾气却是不小,自己教他三百千,他却时常拿十三经里的问题刁难自己,启蒙的书本知识更是一日千里,还没讲到就无师自通。蒙学先生隐隐猜到对方早就读过这些书,可不管学没学过,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能将蒙学书籍倒背如流、融会贯通,这已经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了——蒙学先生也是见到他,才相信古时“日诵千余言”、“过目不再览”的神童说法原来是确有其事。

        对于这种出类拔萃的学生,蒙学先生是没什么脾气的,相比执戒挞罚,他更想靠自己的言传身教、品德威仪感染对方。自古天资卓越之辈,必有卓尔不群之性,蒙学先生生怕自己打压到了这个初露头角的天才,使得天下少出了一个意气风发的状元之才。

        而最后一个让蒙学先生印象深刻的学生,可谓是他这辈子前所未见的人物,每天准时到馆倒头就睡、放学时分才悠悠醒来,一到考教功课就和他大眼瞪小眼,戒尺往身上怎么朴挞都毫无知觉,罚站甚至能站着睡着!

        岭南乡校的规矩,向来以正德年间岭南大儒黄佐的《泰泉乡礼·乡校》为蓝本,其中规定:“无故而逃学一次,罚诵书二百遍;二次,加朴挞,罚纸十张;三次,挞罚如前,仍罚其父兄。”

        罚诵书如缘木求鱼、戒尺责打也无动于衷,罚钱一事雷老虎更是毫无压力,第三位学生愣是把蒙学先生折磨得长吁短叹,连头发都白了不少,只能感叹这结伴而来的三个学生,怎么相互之间的差距就这么大呢?

        坐馆的塾师年界六旬,姓温字玉钦,前明秀才身份,年轻时因三次未能中举而心灰意冷,便回到家乡当个塾师为生。在明清一代,塾师依据教授内容的不同,分为“蒙师”和“经师”两种。蒙师是给小孩开蒙的,教他们认认字背背书;而经师教授的内容则深入一些,要把学生引上科举之路。

        他因精力全都放在了修葺典籍文献上面,故而温玉钦只肯当教学轻松的蒙师。但像蒙师教的内容简单束脩也低,每年所得不过十几二十两,生活自然就艰苦了一些。

        对于自己考不到功名这件事,须发已经花白的温玉钦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哪怕他当年的同窗好友是万历四十七年的探花——毕竟考不上科举这件事,在当时的读书人中其实非常普遍。

        比如吴中四才子之一的文征明诗文书画无一不精,可偏偏从26岁至53岁一共参加了10次乡试,连一次都没有考中,最后是在工部尚书的举荐下才当上了个翰林待诏,还因没有功名在身,被同僚持续排挤。

        温玉钦走到了私塾门口,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大小不一的学生们说道,“回去跟家里说一声,五天后的二月初二有事休馆一天,你们自己在家温习功课,不得慢怠!”

        见到严厉的塾师折返回来,刚刚想要雀跃的学生们连忙压制住喜悦之情,恭恭敬敬地和先生行礼,直到看着他的身影从门口彻底消失不见,这才敢继续嬉闹了起来。

        傅凝蝶胡乱将书籍塞进书袋里,就一溜小跑来到了洪文定桌前,咋咋唬唬地粗着嗓子说到,“洪师兄,我们赶紧去找师父吧!”

        没错,蒙学先生不知道面前这个“天才儿童”是傅凝蝶乔装打扮的,状元对她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人物,可她就算家学渊源再怎么给力,作为一个女子也是注定跟科举仕途无缘的。

        说到底小凝蝶每天故意和私塾先生作对,也只是回想起了被父亲逼着念书的日子,当初在家中耳濡目染的东西情不自禁地就回忆了起来。

        洪文定微微一笑,也很快收拾好了东西,转身叫醒了他身后熟睡的小石头。

        “啊?放学了吗?”

        小石头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擦去嘴边的口水,然后目光坚定地看向了远方,“走,吃饭去,师父说今天庙里有素斋可以吃到饱!”

        再穷不能穷教育,江闻将三个孩子扔去读书,但三个人里一个是钦犯之子、一个本身就是逃犯,自然不可能入广州府的官学,只能托雷老虎找一处靠谱的私学借读。

        这时代的私学并不一定就比官学差,只是与官私主办的形式有所差异,而从主办者角度分,私学还有义塾、专馆和散馆三种类型。

        义塾俗称义学,一般由乡宗族所创,办学经费来源主要靠族人无偿支持,有时祠堂、庙宇的地租收入也可被族人用来办义塾,教授的大多是贫家子弟,免费的,又可叫村塾、族塾、宗塾。这在宗族大户遍布的广东来说,是三种类型中最为广泛流行的一种。

        而专馆是一家、数家、一村甚或几个村富裕庭户单独或联手创办的,供其子弟完成基础教育的私塾,又称坐馆或家塾,比如城中的士族富商就会这么办,先生们的聘期少者三五年,多者十年二十年,甚至三五十年的也有,毕竟高门大户孩子多,老大教出来了,老二又该上学了。

        而像洪文定他们上学的属于散馆,由落第秀才、老童生或乡里的文人塾师自办的门馆、教馆、学馆、书屋,照例是要收取一些学费,入门的条件则更宽泛了,雷老虎的儿子刚刚毕业,就顺道塞进来了。

        这间散官在芝兰湖边,三个孩子出了门后结伴同行,朝着越秀山和象岗的方向西南行走,很快就来到了一座香火鼎盛、游人如织的寺庙前面,开始找寻他们消失了几天的师父。

        而另一头,因为这天晴空万里,江闻和严咏春的老父亲两人结伴同行,早早就来到广州府闻名遐迩的光孝寺上香。

        江闻今天特意做俗家打扮,戴了一顶帽子遮住头发,心不在焉地烧完香就来到一处空无一人的院子中,找到一棵郁郁葱葱的菩提树,懒洋洋地往树下一坐。

        严父作为南少林俗家弟子,对于礼佛自然是虔诚有加,一步步上完香磕完头之后才发现江闻不见,一番寻找终于在寺中瘗发塔前找到了江闻。

        “江掌门你快起来,怎么能在六祖面前如此有失体统呢?”

        严父连忙要拉江闻起来,却被他抢先一步拽了下去,蹭楞一下也坐在树下。

        “严伯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当初六祖惠能大师就在此处说了,遑论幡动风动,不过是仁者心动。”

        江闻不以为然地缓缓说道,“江某明明在这里参禅礼佛,既未出言不逊、也没有肆意妄为,你怎么就觉得我失礼呢,分明是你心里在失礼。”

        江闻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不让严父起身,“你坐在这里仔细看看听听,所见所闻是不是颇有禅意。”

        所谓的瘗发塔,就是一座灰沙砖筑成的塔身,仿楼阁样式,各面设佛龛佛像,随着岁月流逝而逐渐斑驳,显得格外古朴。

        石塔的粉墙上隐起红色角柱、柬额,柱头坐方栌斗承梁尖而无普柏枋。素身瓦面弧度优美,上作八角攒尖顶,塔刹为一颗宝葫芦,照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显得庄严非凡。

        相传禅宗六祖惠能得黄梅五祖印证,密传衣法,南归隐遁于四会、怀集二县间。过了十余年,六祖到广州法性寺(即光孝寺),遇二僧论风幡之动,“一曰风动,一曰幡动”。惠能却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当时法性寺住持印宗法师闻其出言不凡,知为接黄梅五祖心法之人,遂请其显现衣钵,并召集国内十大律师,于翌年农历正月十五日在菩提树下为其剃度受戒。为了纪念禅宗六祖惠能大师出家剃度因缘,住持僧法才募款建这座瘗发塔于此,同年四月初八落成,住持僧法随即把六祖头发瘗藏树下。

        如今瘗发塔苍老斑驳、菩提树枝叶繁茂,严父随着江闻所示抬头看去,一时间塔身树影在白云飘荡的蓝天间交相掩映,屋檐铃铛泠然作响,佛塔在云海飘荡间恍然有一结跏趺坐的影子,果然带着一股不可言说的出尘之意,他随即缓缓合上了嘴,心情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江掌门,你所说果然不错啊,这棵树好像也能让人心情舒畅……”

        光孝寺历史悠久,一草一木都有典故可循,甚至他们背靠着的菩提古树,都是南朝梁武帝天监元年自西印度来广州的智药三藏,于法性寺中求那跋陀罗所建戒坛前亲手种下的。

        据说他在种植菩提树时,立下预言:“吾过后一百七十年,有肉身菩萨于此树下开演上乘,度无量众。”而他的预言真的应验了,一百七十四年后六祖慧能就是在这棵菩提树下剃发受戒,随后大开东山法门,首次弘扬他创立的顿悟学说。

        严父坐在树下微笑地眯着眼睛,就像一位在麦田间打盹的老农,“老汉我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觉得连日烦闷的心里都舒坦了很多,难道是六祖大师留下的法性帮我削去了烦恼?”

        “这怎么说?严伯父你有什么烦恼不成?”江闻好奇地问道。

        “我那女儿打小就一根筋,做事情也只认死理。”

        严父微微叹了一口气,“当初我能拼着老命带着她逃出广东,可如今我年老体衰,再遇上事就帮不上她忙了,总是难免忧心百年之后的事情嘛……”

        谷恥

        严父还有一句话没完全说出来,就是严咏春再这么练武下去,今后可怎么找婆家,总不能真跟着五枚师父入山当尼姑去吧。

        “严伯父,所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看严姑娘是个有大智慧、大福报的人,你不妨放宽心让她自己放手去闯。”

        江闻依旧心不在焉地说道:“哎,我还是羡慕严伯父你的生活啊,有时候都在想,要不要这么早早退休算了。归隐林泉、逍遥快活多好啊……”

        严父莫名其妙地看了江闻一眼,“江掌门,你这大好年纪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江湖之大不去闯荡,却学我这样的老汉消遣?”

        江闻还想说什么,光孝寺中已经又走进来一个昂藏大汉,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两人面前——只见他服饰穿着收拾得还算得体,唯独头发乱糟糟的,也戴了个不伦不类的小帽。

        “江掌门,你既然约范某到光孝寺里一会,怎么却自己躲在了树下?”

        许久未见的范兴汉苦笑着看着江闻,也是伸手要把江闻从地上拉起来,却也反被他拽到了树下,一屁股坐了下来。

        “范帮主,这就是伱的不对了。当初六祖惠能大师就在此处说了,遑论幡动风动,不过是仁者心动。”

        江闻理所当然地缓缓说道,“江某明明坐在这里等你许久,你也顺利找到了我,怎么就非要认为是我失约呢,这分明是你心里不愿意赴约吧。”

        江闻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强词夺理地继续说道。

        “范帮主,这个地方颇有禅意,不信的话你自己来感受感受,错过了别说兄弟我不跟你分享好东西。”

        范兴汉将信将疑地靠着树坐下,只听树影婆娑风声入耳,正午的阳光从树枝缝隙间照进来,被细碎地筛成了斑驳的淡黄和灰黑的混合,轻巧落在青石板路上,就好象是些神秘古怪的图纹,随风变换看得人出神不语,不禁心有所感。

        “世事无常,世事无常……”

        范兴汉嘴里反复念叨着,终于没有起身,而堂而皇之蹲坐在树下的队伍此刻就变成了三个人。

        “范帮主,正所谓刚不可久,而柔亦不可守,你这每天风风火火的怎么行,还是得劳逸结合才是。”

        江闻慢悠悠地接着说道,“实不相瞒,我前两日去了南海古庙一趟,村里人都说并未见过吴六奇总兵出海。那里海中怪异连连,就连朝廷水师都折戟沉沙,我想也不可能是去那边的。”

        与关帝会的事情还未解决,故而范兴汉一直留意着吴六奇的下落,如今听到江闻说排除了他从南边出海的可能,范兴汉也不禁疑惑道:“不是南边,难不成真是从西北边走的?西北那就不是入海、而是进山了……”

        可下一秒,他就出言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对,去往广西绝不可能。那里与平西王吴三桂的地盘交界,朝廷都只能将广西当成两藩之间的屏障,吴六奇一个平南王府出身的总兵,哪里敢往这等龙潭虎穴里闯。”

        江闻莞尔一笑,颇有兴趣地对范兴汉说道:“想不到范帮主你对天下大势,也有如此见解,这倒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范兴汉赧然说道:“江掌门不要再调侃我了,我虽然只是丐帮中人,可身在江湖之中,哪里能对朝堂一无所知。朝廷此次分封东南西北四盟主、四大派,显然就是想将手伸到江湖之中了。”

        江闻缓缓点头:“是啊,这招不啻于分封江湖诸侯,和分置三藩一个手段,一旦形势落成,江湖之中就再也没有人能脱身治外了。”

        对于势弱的主君来说,分封诸侯就是饮鸩止渴,极其容易造成唐末藩镇割据的局面,可如果朝廷强势无比,创造藩镇就无须过多担忧,等到足以压服四野的时候,四方势力自然会无风自晏。

        不幸的是如今正是第二种情况,当初侥幸入关的清廷用心经营了十余年,去年不仅击破了郑成功、张煌言的联手,还在磨盘山和李定国血战,榨干了南明小朝廷最后的鲜血。

        此时不管是天地会在武夷山的小胜,还是赵无极在福州城中的高招,都掩盖不了清廷愈加兴盛的大势,当年争夺天下的对手早已被远远抛下,即便张煌言联手李自成残余的夔东十三家、永历帝与张献忠的义子们通力协作,都没能反转大势、逆天改命。

        故而任谁都看得出来,清廷此时的威胁已经不是李闯残党、南明小朝廷,而是当初为了清扫中原而设立的三藩,一旦排除了这些问题,普天之下就再也没人能抵挡八旗的铁蹄了。

        范兴汉摘下头顶古怪的小帽,露出乱糟糟的头发——像他这样的乞丐如果不做掩饰,恐怕连寺庙的大门都进不来,“江掌门,我看今后再也不可能翻盘了,就像这广州城中南少林败退,八方武林人士一齐前来贺喜骆老英雄金盆洗手,江湖终将还是以和为贵——或许这江湖之上,很快会有一批人归隐田园去也。”

        话题说到这里,江闻又忍不住提起来刚才的想法。

        “范帮主,真有那么一天的话,那我岂不是也可以告老山林,封刀不干了?我倒想看看像骆元通这样的老前辈,是怎么退出江湖的。”

        江湖从来都无法退出,但江湖之中有一批人被称为江湖耆老。

        他们或武学独有建树、或为人德高望重、或人脉广交天下、或辈份已经高到不适合与人动手,此时就会宣布退出江湖争斗,只凭着名声人情行走江湖,做一些不得罪人的事情,这就是老江湖最好的归宿。

        譬如之前主动拒绝清廷钦封绿林盟主、威震河朔的八卦门宗师王维扬,就是用这个方法远离纷争,将门主之位传给弟子商剑鸣的,明确表示以后要比武要切磋都找徒弟,老夫已经退休了。

        “哈哈,江掌门,我近来听闻你们武夷派声名鹊起,这可不像是要金盆洗手的样子啊。”

        范兴汉哈哈大笑道,显然近来也没少关心打听江闻的消息,“范某虽然势单力薄,可你这侠义当先的仁人之风、我也是责无旁贷地该要传扬一番的。”

        江闻微微一笑,语带唏嘘地说道:“我这也不过是为了徒弟铺路,哪天他们能独当一面了,我也就可以撒手不管了。”

        话未说完,就听见空无一人的院门闯进来一个小沙弥,脸色不虞地驱赶着树下三人。

        “你们三个怎么能坐在这里?快走快走,这是我家师父参禅的地方!”

        严父和范兴汉闻言,苦笑着就要起身让位,毕竟他们来到了人家的地盘,万一真是自己不守规矩可就不好了。

        “小师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当初六祖惠能大师就在此处说了,遑论幡动风动,不过是仁者心动。”

        可江闻瞥了一眼,缓缓说道,“菩提树下如此宽敞,我们三人在这里就像树下多长了一株野草。小师父你说我们占了位置,难不成你家师父参禅的地方多长一棵草你也要除掉,非要寸草不生才能参禅悟道吗?”

        被江闻一阵抢白,小沙弥不禁气得面红耳赤,偏偏又不能理所当然地将他们赶走,幸好此时又一道声音响起。

        “三位施主,贫僧可否也在树下一同参禅?”

        一个脑门锃亮、前额骨突出的灰袍大和尚忽然出现,出声赶走了小沙弥。他穿着低等僧众的普通袈裟,径直走到了江闻一行的面前,客客气气地出声询问,表示也想坐在这里。

        江闻懒洋洋地抬起手:“大师随意便是,这里位置还很宽敞。”

        得到应允之后,大和尚才面无表情地盘腿坐下,随后背靠着菩提树闭目念经,充耳不闻江闻几人的闲谈,

        “这位大师,还未请教法号是?”

        见位置保住取得胜利,江闻才随口问道。

        “贫僧法号天然。”

        严父听到后猛然起身,对着灰袍和尚说到:“你……你是光孝寺的方丈,天然大师?我们几人失礼误占宝树,还请大师见谅!”

        说完拉着江闻就要起来,却被大和尚主动拦住。

        “阿弥陀佛,贫僧是崇祯十五年由庐山回广州省亲时,受陈子壮侍郎率道俗诸人士之延请开法于此。”

        灰袍和尚表情毫无变化,既不像生气也不像开心,眼中的菩提树既无百花缤纷的美景可供观赏,也非凉热宜人的舒适去处,他眼中所见的不过是俯视池塘中的一片落影。

        “就是这位施主所说,贫僧也不过是因缘果报之中,生于树下的一株寻常草木,彼此只是早来晚到之别。施主你知我是天然和尚却要畏避三舍,难不成贫僧苦修佛法数十年,却修了个身旁寸草不生吗?”

        说完抢先一步站起身,重重叹气着走出门去。

        严父摸不着头脑地站在原地,江闻却也缓缓站起来,眼中难掩精光。

        “这下明白了,他果然收留过南少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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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 08:58: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七十一章 倾榼浊复清

        “天然大师,天然大师!”

        光孝寺中游人如织,只严父感觉自己一不小心竟然冒犯到了这位有德大师,顿时急得头顶冒汗,当即迈开步子就紧追不舍,非得当面解释清楚才行。

        然而年逾五旬的天然和尚在摩肩接踵的寺内人群中健步如飞,灰色僧袍挥舞间扫开人群, 却没有一人感到推搡拉扯。如此云淡风轻的模样,和身后气喘吁吁的同龄人严父呈现鲜明对比,显然这也是个有不浅修为在身的和尚。

        对于这点江闻可以表示淡定。

        天然和尚生逢乱世,足迹踏遍五湖四海,要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还没有保命手段, 估计早就伏尸在荒草荆棘之间了,哪能坐镇于云谲波诡的广州城中, 还敢和南少林的人马保持联系。

        这件事虽然看似不合常理, 但必然有江闻尚不了解的内情。

        只见天然和尚向着西殿越走越快,就连刚才推门的近侍小沙弥都被甩开很远,很快就只能看到一个锃亮的光头在前面时隐时现,越来越渺了。

        和紧张兮兮的严父不同,江闻与范兴汉两人不紧不慢地掉在后面,姿态一点都不着急,甚至还有时间指指点点。

        “范帮主,你就不担心方丈心眼小?”江闻戏谑地说道。

        “天然大师可是佛门大德,肯定不会和我们一般见识的。”

        范兴汉笃定地对江闻说道,“当初广州城在两王屠刀下危在旦夕,多亏天然大师挺身而出才济民于危难, 这件事我在湖北都清清楚楚,试问这样的有德之士又怎么会如此心胸狭隘呢?”

        江闻默默点头,显然也料到了这些, 可他的关注点却与众不同。

        “大德高僧我知道,可我想不到天然禅师居然也是半个江湖中人。范帮主, 你可有瞧出对方的跟脚路数?”

        “这倒是我没关注……”

        听到江闻的询问, 范兴汉回忆了片刻, 随后也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兴致盎然地一同分析。

        “我记得天然大师方才的动作刚柔相济,动静分明,快慢相间,起伏有力,一招一式皆于一气呵成。”

        范兴汉越回想越惊奇,伸出手模仿着天然大师挥袖的动作,原地抖动间方圆扁侧、吞吐沉浮。他的姿势浮如云出岫,沉似石投江,显然已经摸出门道,但神情也止步于出乎意料,还远没有到达惊为天人的地步。

        “天然大师这运劲吞吐之间,偶有南少林铁桥金门的味道;可举手挥掌之余,却显然有鹰蛇相斗的字门拳影子,只不过隐藏在僧袍之下不太瞩目,我故而没能直接察觉。”

        江闻微微笑着说道:“南少林铁桥功、江西字门拳,看来都不是什么高深武功嘛。”

        范兴汉却大摇其头,显然不同意江闻的观点。

        “江掌门, 这两者诚然都是江湖广为流传的武功, 算不上什么不传之秘。可天然方丈在参禅学佛上,已经是佛门一时之龙象、法门一方之砥柱,他在武学上顶多是闲暇随缘接引,便能练到如此程度,岂不是悟性卓绝?”

        江闻晃了晃脑袋,无奈地闭上了嘴。

        武功一道在于高屋建瓴、勇猛精进,寻常武学哪怕练至炉火纯青,也不见得就能登堂入室自成一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比较天资悟性,无非是五十步笑百步,没有什么实际用处。

        一个人的精力寿命都是有限的,故而江闻多方筹谋也要给徒弟们打好一飞冲天的基础。

        在范兴汉面前,江闻不方便抛出自己心中“不入宗师皆为蝼蚁”的论调,免得打击到面前的兴汉帮帮主。

        可事实就是这样。

        想当初在武夷大山的闽越古城之中,面对着如潮水般涌来的恐怖凿齿之民,一干武林人士、沙场悍卒毫无还手之力,最后只剩下冯道德、鸡婆大师、陈近南、洪熙官寥寥数人可堪一战。

        在这些人当中,鸡婆大师疯疯癫癫武功难以尽数施展,冯道德身兼两家之长却无法融于一体,但两人皆是不需倚仗兵器之利就能保持自身安全。

        而陈近南和洪熙官就显然不行,两人必须依靠神兵利器,才能抵挡住那些不死不灭的怪物。把他们两人放在第二档,其实是有些冤枉的。

        洪熙官,那是天生遇强则强的杀星,沙场厮杀正中他下怀,才能实现跨级的奇迹,相较之下的陈近南本处在春秋鼎盛的关键时期,武学积累与感悟堪堪碰到了界限,却因为反清复明的家国大业荒废了武学修炼,以至于手上没了巨阙剑就寸步难行,否则以他的能力,也应该与冯道德、鸡婆大师并驾齐驱才是。

        江闻创下的武夷派虽然名不见经传,但这个门派从立派之初,所要面临的敌人就远比寻常江湖中人的更离奇、更可怕。

        在夷希之物面前,不入宗师皆为蝼蚁,只有直面那些超乎想象的恐怖存在,脆弱如蝼蚁的人间武者才能抛却那些可笑又可鄙的寸知愚见、门户之分,再一次走上属于自己的道路。

        远的不说,陈近南肯下定决心移交权力后退隐江湖,未必没有被凿齿之民刺激的影响,而这两天早出晚归、神出鬼没的严咏春和袁紫衣,也肯定是在章丘岗村中被黑眚狠狠刺激了一把,正在重新审视着这片云谲波诡的江湖。

        “师父!你怎么跑到这里了!”

        如织游人中忽然冒出三個孩子,叽叽喳喳地就围住了发呆的江闻,傅凝蝶见状毫不客气地拽住江闻的胳膊,眼看就要狠狠地咬下去。

        “诶诶诶,这也是学堂先生教你的?我是送你上学又不是去斗狗!”

        江闻连忙抬起手用缠丝劲化解了纠缠,凝蝶张牙舞爪的模样瞬间扑了个空。

        “哼,谁让师父你把我们扔进学堂,还莫名其妙消失好几天的!有好玩的不带我们,活该!”

        傅凝蝶还满是不甘地眼睛四处乱瞟,似乎还想找别处目标下手。

        “你这孩子,怎么就不懂为师的一片苦心呢!?”

        江闻恨铁不成钢地按住她的脑袋,伸出手逗着她原地乱蹦,“你作为我们武夷派的弟子,必须是文武全才,都要像为师这样书法、属文、鸣琴、歌舞、博戏、农桑、行医、弈棋无所不学才行。”

        他一边用眼神和另外两个徒弟打招呼,一边嘴上不客气地继续教训小徒弟。

        “这也不学那也不学,江湖中人要都像你一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今后哪怕真有武功秘籍掉到你的面前,你都不一定看得懂学得会知道吗?”

        范兴汉见师徒几人相处十分有趣,也哈哈大笑地附和道:“小姑娘,你师父说的很对。咱们江湖中人多学门手艺就多一条道路,可不能从小就害怕吃苦啊。”

        傅凝蝶正张牙舞爪地追着江闻跑,显然没能认出正经人打扮的范兴汉,略显敌意地看向对方:“伱是谁呀?我见过你吗?你凭什么说我是小姑娘?”

        范兴汉闻言又是哈哈大笑,伸手摘掉古怪的帽子,露出一片乱糟糟的头发,咧着大嘴故意说道。

        “没认出我?我是关帝庙里的乞丐头子嘛。老夫平日拐走的小孩没有一千有八百,你是男孩女孩我闻着味儿都能分出来,我看你很有天赋,要不要跟我去学要饭呀?”

        话音刚落,傅凝蝶已经一个箭步窜到江闻的身后,紧紧抓住了自家师父的衣服,警惕万分地打量着眼前的可疑人贩子,生怕下一秒就被拐走要饭。

        “哈哈你放心,你不想来我不抓你便是。”

        范兴汉把帽子戴了回去,阔面上显出憨厚之色,蹲下揽着小石头的肩膀亲切说道,显然这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小家伙,既然今天又见面了,我待会儿就正式传你几手擒拿功夫。”

        谷菒

        江闻瞬间面露喜色。

        “小石头,还不快谢谢范帮主!范帮主,中午我请你吃素斋,咱们往前走着。”

        范兴汉好心出言相帮,自然是知道武功秘籍在前却看不懂,这在江湖上可不是一件好笑的事情。寻常门派的功夫口诀都会刻意用隐语暗号指代,掺些龙虎铅汞、五蕴六根之类含糊不清的东西,确保外人不会轻易看懂。

        在江湖绝学面前,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当初少林觉远大师不识《楞严经》中九阳神功的真面目,黄药师的弟子陈玄风梅超风也无法轻易看懂《九阴真经》的真谛,最后只能学个一知半解,着实是暴殄天物。

        而说到殄字,江闻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身上带着的《九幽真经》,顿时有些汗颜,好像自己说到底和买椟还珠的人也没什么区别。

        江闻随手取出誊抄的古旧册子,对着阳光又快速翻了一遍,只觉得上面曲折离奇的殄文像蝌蚪一样四处乱窜,根本看不出字形特征,也找不到任何类似文字的痕迹。

        “哎,难不成我真得死一次才能看懂?“

        当初他忘记让黄稷解译的模样有多潇洒,现在抓破脑袋想内容的样子就有多狼狈。章丘岗村中黑眚出现的时机太过不同寻常,江闻冥冥中又察觉到了异常,他此时虽然看着悠游自得,实际上已经不由自住地做起了准备。

        寻常武功对于江闻,早已没有参考学习的价值,毕竟他的情况与所有人都不同,不管是武学道路还是真气修炼,已经到了一个无法突破的尴尬。

        他认真思考后突破的方向,一个是功、一个是术。

        功就是内力。

        经过与红莲圣母的多日探讨,江闻隐隐察觉髑髅太守黄裳留下的这门武功,不但能中和消解圣火功的流毒,还能从蒿里鬼国中带回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把原本弱不禁风的太守打造成绝世高手,或许就有可能帮助他突破这尴尬的一成功力,恢复到当初如汪洋大海般的磅礴内力。

        术即是剑法。

        面对着直指人心恐惧的黑眚,江闻又隐隐领悟到了一种不同于独孤九剑的全新剑法。那是似有若无的剑、那是明心见性的剑、那是煌煌如天道却不可言说的剑。就如同架壑升仙宴上对着夷怪蜃螺挥出的那一剑,江闻如果能再次复刻,他就有信心斩断一切阻挡在前面的敌人。

        而不管是功是术,这两个方向都蕴含着威胁夷希之物和对付赵无极的力量。

        江闻微微叹了一口气,随手把《九幽真经》又塞回包袱里,却又碰到了另一本薄薄的册子。

        “《七夬剑气》?这又是什么鬼东西!”

        看到封皮上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江闻才想起林震南临走前强行塞给自己的东西,好像就是这本小册子。

        江闻随手打开一看,发现册子上面写的字歪七扭八、缺笔少画,虽然看着要比《九幽真经》像个阳间玩意儿,但江闻愣是一句囫囵话都没读明白,可见当时内伤卧床的林震南写得有多么人神共愤。

        越看越头大,江闻索性不看了,他也不知道林震南当初是犯了什么病,才会一口咬定这些他自己都看不懂的东西是什么不传绝学。

        “搞什么嘛……估计是我当初酒喝多了,和他说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才让他心心念念写出这样的武功秘籍。”

        江闻把两本书都收好,这才长叹一口气对洪文定说道。

        “文定,你务必要好好练功、光耀门派。为师已经打算从即日起封剑修炼,今后打架说不得就要由你代劳了。”

        “好的师父。”

        洪文定微微点头,甚至没有多问一句为什么,“文定一定不辱师门威名。”

        江闻微微笑道:“别胡说,我们哪有什么威名。”

        江闻的话只说了一半,就怕洪文定有压力。威名这个东西目前当然是没有,可他已经交代在关帝会的花子把自己这些天的英雄事迹分成九集,在天桥底下每天不停轮流地讲,相信很快就会有了。

        江闻一行来到了斋房门口,每人交了二十文钱就能饱餐一顿,只要不浪费食物就没有限制,素火腿、素鸭、冬笋、冬菇、烤麸、豌豆、仁子、山药都烧成各色菜肴,承放在光滑整洁的盘子里随人自取,发菜豆腐汤和杂粮米饭也一桶接着一桶放在一旁,米面馒头更是堆积如山,显然物资准备充足,三个孩子早就饥肠辘辘,小石头更是两眼放光。

        但斋房门前排队的人比他想象的还要多,许多还都做居士打扮神情肃穆,显然到这里的目的,不像江闻这样为了吃东西而来,随着后面的人开始拥挤,队伍也就乱作一团了。

        推推搡搡地往前挤着,小石头等三个孩子在人群中反而如鱼得水,很快就靠着身材矮小跑到前面去了,江闻抬眼竟然看见严父和额骨凸起的灰袍僧人并排坐着,已经先行开饭了。

        “小师父,今天寺里的人怎么这么多呀……”

        江闻随手揪住一个路过的小和尚,一打眼才发现不是外人,就是刚才菩提树下一面之缘的小沙弥。

        “今日是寺中水陆普度大斋胜会的第二天,全部仪轨由僧众如法完成,居士们自愿前来观看,自然就比较热闹。”

        小沙弥低着头解释了几句,也不知道有没有认出眼前的人,用手指着斋堂墙上的告示,“消息都在这儿了,施主可以自己去看。”

        江闻和范兴汉扭头去看去,发现红纸上确实写着最近光孝寺正在大作法会,这场法会持续七天,从正月廿六至二月初二才功德圆满。

        这场法事的规格之隆重,将由主法天然大和尚率领僧众举行诵经、拜忏、持咒、念佛,斋天、上供、上堂说法、放焰口、授幽冥戒等仪式,至诚恭敬礼请诸佛菩萨等一切贤圣、诸天护法降临坛城,慈悲加护一切众生遣除诸障、福慧增长,摄受六道群灵解脱众苦、往生西方。

        范兴汉不解地说道:“这庙倒有意思,其他地方盂兰盆节才办的法事,他们怎么没出正月就开始办了?最近也不是佛诞和菩萨生日呀?”

        江闻微微一笑说道:“范帮主,这样随喜功德有什么不好的,不然我们怎么赶得上这顿素斋?南无阿弥陀佛。”

        “江掌门,来这里坐!”

        严父也瞅见了江闻两人在排队,随即低声呼唤道,却见天然和尚缓缓起身,见势正打算要走,这却让严父一阵惊慌,认为自己刚才确实开罪了方丈。

        “施主有何指教?”

        天然大师面无表情地说道。

        “大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当初六祖惠能大师就在此处说了,遑论幡动风动,不过是仁者心动。”

        江闻连忙伸手拦住对方,双手合十用低沉的语气说道,“这个斋堂如此宽大,人人可往,我们能再次相见也是诸缘法汇聚,本想借此机会防心离过,沈潜内观,大师为何却对我们几人刻意避而不见呢?”

        被严父追了半天地天然和尚依旧面无表情,却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指。

        “此间缘故不可说,亦不可不说。诸法空相,贫僧想要说的,方才已经与那位老施主说过了,二位施主又何必执着于名相呢?”

        “不知大师有何指教?”江闻好奇地问道。

        天然大师依旧伸着手指,缓缓指向天上。

        “不过是‘大雨将至’罢了。”

        言毕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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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 08:58: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七十二章 吹雨入寒窗

        天然和尚走后,江闻与范兴汉一同挤到了他留下的空缺位置上,开始和严父大眼对小眼冥思苦想,结果也没弄明白这位大师的意思,一时间三人都默不作声地被机锋困住。

        像这样的赶话头、见禅机,以话语之中的空间留白传授心印,甚至于有意设置机锋, 会让人过后恍若醍醐灌顶,因此宋代以后,文人墨客多爱弄禅为乐,都以为沾了而禅风窃喜。

        江闻自认为刚才洋洋洒洒说了一堆,乃至于凑巧话赶话,把天然和尚堵住一回, 都远不如他刚才这手来的巧妙——对方只是一根手指对着天,抛出来四个大字,其中的机锋隐语,就够他们头疼好一阵了。

        “这天然禅师,怎地就打起机锋来了?”

        氛围有些沉默,江闻明知故问地说了一句,严父理所当然地看了回来,意思也很清晰,只有范兴汉一旁还陷入思索,看着窗外久久都没有反应。

        “欸,范帮主,你怎么不说话?”

        江闻扭过头不去看严父,唯独对着发愣的范兴汉说了起话来。

        “没事,方才突然想起了些乱七八糟的事。”

        范兴汉憨笑着绕过了这个话题,低头大口地飞快扒饭,吃起了丰盛的素斋。江闻见状也闭上了嘴,专心解决面前的饭菜,心里也暗暗感叹, 果然这话说一半还得是和尚们厉害。

        所谓话头禅、打机锋,指禅师或学人之间的互相勘辩、接引时的迅捷回答,带出一些别有深意的至理。在南禅中, 这几乎成了主要的教学和修行方式。这种教学或修行方式,往往违背正常的逻辑关系,强行扭转话语的信息走向,让人感到突兀而惊诧,却又常常在峰回路转间恍然大悟。

        就比如刚才天然和尚这句“大雨将至”,听着好似与眼下的情景没什么因果关系,既没有大雨也没有这么东西要来,可在未来时态的不可知状态下,细细思量却能凭空察觉到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来这里之前,江闻早就打听过天然和尚参禅的御用树,今天故意蹲在那里试探他,就为了挖掘出更多关于南少林的线索。而对方会不会也是知道了自己的来意,这才含糊不清地想表达什么?

        江闻怀着机心而来,此时就像对着溶洞大喊了一声,重重叠叠的回音不可阻挡地传响起来,一石入水抖开万道波澜,让他瞬间感觉天然和尚口中所说,也是在试探于他。

        什么是大雨?雨又从何来?莫非有扑天盖地如暴雨般的大事将要发生?

        将至是多久?又为何将至?究竟具体是明年、明天、还是下一个时辰?

        再进一步思索,假设上述的都是真的, 那南少林全体潜藏起来的目的, 难道就是为了蕴酿这场风暴!?

        经这样一深想,江闻瞬间就寝食难安了起来,就连光孝寺丹楹刻桷的庙殿、广州城鲜花着锦的街巷,都让人隐隐惶恐,仿佛脚下安忍不动的大地之下,幽暗无光的深海之中,也徘徊着某种不可描摹的存在,正缓缓张开着巨口,任由无数黄泉玄壤滚滚成流倾泻而入,永远不知饕足地等待着猎物……

        “师父,你怎么不吃呀?你有什么心事吗?”

        三个徒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端着饭碗凑到了这桌子周围。傅凝蝶探头探脑地一眼就看到了自家发呆的师父,开始打探起了八卦。而小石头向来是比较贴心的,见江闻没胃口吃饭甚至主动说道,“师父你要是吃不下了,饭菜可以给我。”

        听到这话,文定默默放下了饭碗,将剩了大半的斋碗推到了小石头面前,主动说道。

        “师兄,我吃不下了,这些给你。”

        傅凝蝶小心翼翼地护住自己的碗,连带把洪文定的饭碗都往回推了推。

        “师兄他自己的都还没吃完呢,给他做什么呀。”

        然后从碗里夹走两圈油面筋。

        但自始至终,小石头都紧盯着江闻瞎扒拉着饭碗的动作,眼神一刻也没有移动过,随后语气笃定地对洪文定说道:“没事你不用管我,我等师父的饭就行了。”

        “脑袋里能不能想点好,你这是吃定师父了是吧?!”

        江闻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毫不客气地用筷子尾敲中小石头的脑袋,然后支起了招。

        “自己吃自己的去,饿了自己再去排队打饭,你没看伙房的和尚在边上都打盹儿吗?”

        小石头闻言大喜默默点头,继续加快扒饭的速度,一顿操作后就带了比洗过还干净的饭碗,又挤进排队打饭的队伍里去了。

        范兴汉在边上看得哈哈大笑,江闻也心中暗笑,心中也只能承认有些东西确实不好猜。

        话头禅和打机锋,说到底无外乎“道由心悟,不在言传;自家宝藏,何假外求”,皆根源于《华严经》“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之佛法。

        就像话头禅的倡导者宋代大慧宗杲禅师,其本意在于针对当时呆板混杂的禅门,以语言形式开拓出一条崭新的参悟途径和方法,而这光孝寺中绕不开的六祖慧能更堪称此道源流。《坛经》记载慧能临死传授秘诀给弟子说:“若有人问法,出语尽双,皆取对法,来去相因,究竟二法相除,更无去处”,显然就是运用语言技巧的禅理体现。

        “算了不想了,缘分到了自然就会领悟到。又万一天然大师只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有具体的意思,我这不是庸人自扰吗?”

        江闻自言自语着慢慢想明白了,于是踏踏实实地吃起了饭。他等徒弟们都风卷残云地解决完碗里的素斋,这才打着饱嗝往斋堂外走去,决定利用时间参观下闻名遐迩的光孝寺,也就不纠结什么“大雨将至”的机锋了。

        饭后的一行人走出斋堂,沿着小路西行经过了悉达太子殿和轮藏殿,参观着一处处的古迹。据《光孝寺志》载,光孝寺初为南越王赵建德之故宅。三国时代,吴国虞翻谪居南海时,这里世称虞苑。

        虞翻在园里讲学并种了许多频婆树和苛子树,亦叫“苛林”。虞翻死后,施宅为寺,名曰:“制止寺”。随后历代翻修,如今的光孝寺建筑规模雄伟,已经为岭南丛林之冠。

        但当他们走到戒堂和风幡堂之间的空荡旷阔位置,天上忽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几人还没反应过来,眨眼间雨势就越来越大,不断有粗旷的雨点从天上砸落,只听见四周都是瓦片石板炒豆子般作响的声音,噼里啪啦响作一团,寺中游人和居士们也乱作一团,纷纷躲到了大殿之中避雨。

        而遇上天气忽变的几人还来不及躲闪,所处的位置又较为偏僻,站树底下在雷电交加很不安全,他们只好沿着光孝寺十一殿六堂三楼的独特格局,前往西边有屋檐房顶隐现的地方跑去,急寻一处屋顶的地方躲避。

        没过多时来到西边离得最近的一座禅房,几人撞进这栋外表斑驳脱落的禅房外面,这才总算摆脱了暴雨的洗礼。

        躲在屋檐下,几人敲门无人应答。江闻从破损的窗纸往里面看去,只见禅房中没有一尊佛像,只有一张剃发缁衣僧人的画像供在坛上,但因常年无人祭拜,帘幕神龛早已荒凉一片,黯然褪色。禅房中无床无几,只剩下一些拆卸调换的柱础并列而放,显然闲置了许久,乃至于充当杂物间在使用。

        见里面没人,江闻毫不客气地抓住门上的铜锁,低头捣鼓了两下,锁头就咔嚓一整挣开落在了地上,陈旧的木门随手缓缓打开。

        江闻毫无顾虑地走了进去,发现这处西禅房中灰尘并不多,显然经常有人洒扫尘埃。

        “好家伙,原来是这么一个‘大雨将至’!”

        范兴汉看着恶劣的天气慨然叹道。

        严父还是有点顾虑不愿意进去,但范兴汉就没这么多讲究,摘下古怪的帽子擦着身上的水,嘴里还嘟囔着,显然是想通了刚才天然和尚说的话。

        另外两個人闻言面面相觑,这时才发现自己可能真的想太多了。天然和尚可能真的只是想告诉他们,外面马上要变天下雨了,让他们快点回去罢了。

        江闻觉得很是离谱,这和尚到底是算卦的还是天气预报的,怎么说下雨就下雨?刚才明明天朗气清、晌晴白日,出门的人也没想到要带伞这件事,天然和尚又是怎么一语成谶知道要下雨的的?

        “范帮主稍为宽心吧,你该庆幸天然禅师说的不是‘凛冬将至’。”

        江闻拧了拧衣服上的水迹,又看着外面越发暴烈的降水,“反正一时半会咱们也走不了,不如就在这里暂且休息,等天放晴了再走,你看如何?”

        谷揚

        范兴汉平日里以叫花子身份行走江湖,自然随遇而安惯了,也不在意周遭环境的好坏,自顾自地就坐在了禅房中的柱础上,随手还招来小石头,表示要趁这个闲暇教他龙爪擒拿手。

        江湖授艺,既有名份极重的师传徒弟,也有不拘礼节的切磋传授,为的只是流传名声、避免失传,范兴汉先是特意交待了小石头龙爪擒拿手是他家传的武学不可外传,就开始教会他拿窍打穴的方法。

        假传万卷书、真传一句话,一大一小两人在那里传授演练了两下,范兴汉的表情里就带上了一丝惊奇,看向小石头的目光也不禁有几分赞赏,似乎对他一点就通的状态很是意外。毕竟小石头原本就学到了招式,如今再掌握点火候,学起来自然是如虎添翼。

        “江掌门,若不是被你捷足先登,我范某今天说什么也要把这孩子拐作徒弟。”

        范兴汉惋惜无比地叹气道,用力拍了拍小石头看似羸弱的身板,“就这样的好苗子,你到底是怎么找到的?”

        江闻哈哈一笑,自然不会透露给他小石头体验派学习法的内情,反而好奇地说道,“范帮主,我从关帝庙门口就有点好奇。在几个徒弟中,伱好像格外青睐我这大徒弟?”

        范兴汉闻言一愣,然后才摩挲着手掌,略显失落地看着小石头走到江闻的身边。

        “哎,我看这孩子与我小时候颇为相似,就起了几分爱才之心。你别看他外表木讷不能言,实则心里通透,长大了必定比我要有出息。”

        江闻则又是哈哈一笑,挥手招来傅凝蝶和洪文定,对着范兴汉说道:“范帮主既然有伯乐之才,不如有人帮我看看这两个徒弟,又是什么成色?”

        “范某不懂什么识人,只是早年也有几个好兄弟,看着相似罢了。”

        外表粗旷的范兴汉嘿然不语,故意抬眼打量了许久,才半明不白地说道:“我看贵派这两位弟子也不同凡响,大的心思细腻、有胆有谋,小的聪明颖悟、机智百出。有这三人鼎足而立,只消师父一碗水端平,同门感情和睦,武夷派何愁大业不成。”

        花花轿子人抬人,范兴汉这么夸奖三个徒弟,江闻就乐乐呵呵地默认了下来,反手也主动吹捧起兴汉丐帮在汉阳一带的种种义事,给足了对方面子,两人这才继续聊了下去。

        范兴汉聊得兴起,便从怀里偷偷取出一壶小酒,伸手又变出两个小酒杯X两人就这样躲在禅房里,你一杯我一杯地小酌了起来。

        “好酒。范帮主,兴汉丐帮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莫非冠的是你的名讳?”

        随着话题一多,江闻就又忍不住八卦了起来。打一开始他就觉得这个帮名有点离谱,这就跟少林、武当改叫达摩派、君宝派一样,掌门不觉得被人挂在嘴上,自己身上会起鸡皮疙瘩吗?

        范兴汉闻言赧然,连忙摆手示意。

        “误会了江掌门!兴汉丐帮的‘兴汉’两字,乃是指的汉家正统之意,百年前就这么叫了,与范某并无干系,真要说起来,反而是范某的名字借了光。”

        范兴汉这么说就很清楚了,其实是湖北丐帮的“兴汉”两字挂用在前,他本人起名在后,并且他还是有意改做这个名字的,显然也在掩饰自己的本来名姓,换来行走江湖的一些方便。

        但沦落丐帮这件事,可以说是三教九流中比较不堪的一种,范兴汉一身武功也算出类拔萃,又有龙爪擒拿手这样家传的独门武学,如今却毫无怨言地以乞丐自居,年纪不小了还既不成家也不蓄产业,这就让江闻很好奇背后的原因,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范兴汉闷了一口酒,盯着一旁切磋打闹的三个孩子沉默了一会,显然不打算解释他沦落丐帮的缘由,江闻就换了个话题,问起了他到广州的用意。

        “范帮主,你这次冒然来到广州城,我觉得甚为不妥。就算是吴六奇总兵真的有心让位,我看尚家也不一定会应允——这座城是刮风还是下雨,终究还是得看尚家的。”

        门外仍旧风雨飘摇,几株苛子树在暴雨中颤抖不已,椭圆形的小叶在冬季里十不存一,暴露出光秃秃的树干,禅房外另一旁的频婆树却枝叶繁茂,身处严冬依然常绿,显然根深蒂固毫未被撼动,两者经风冒雨高下立判。

        禅房窗外雨珠乱跳,范兴汉默默点头,又忽然摇头,突然指着禅房外说道:“江掌门,尚家自然是庞然大物,可你是否知道尚可喜他惧谁?”

        江闻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才说道:“清廷?郑家?云南的永历帝?这倒还请指教。”

        范兴汉抚摸着粗糙的柱础,听到江闻报出的答案却缓缓摇头。

        “尚家对于清廷,犹如婴孩之见父母,对于郑家,犹如猛犬之见豺狼,对于永历,犹如富家翁之见穷亲戚,说到底都是势力使然罢了,并非惧也。”

        范兴汉用了一连串古怪的比喻,让江闻都大开眼界。

        清廷打尚家确实是大人打小孩,毕竟尚可喜发家的一切都是满洲人给的,说起来和父母育儿也没什么差别。盘踞闽粤之间的郑家,就像是伺机而来的饿狼,随时会瞄准尚可喜管辖的膏腴之地咬下一口,让他心疼肉痛,而清廷所乐见的,也是两者打生打死、相互制衡。

        最后转进千里、远狩云南的南明永历皇帝,他的死活跟尚可喜的关系其实就真的不大了——负责追杀永历是吴三桂的事,只要永历不像几年前一样派人来打他主意,尚可喜是绝对不会有什么主动进攻的想法的。

        范兴汉缓缓抬起头:“吴六奇当初也曾流落丐帮,和不少兄弟都有交情,有一日托人找到了我,说尚可喜最畏惧的人下落就在他手里,他打算去谈个条件,讨到好处就给兴汉帮,他也好趁机从关帝会脱身。”

        “原来如此。那尚可喜所畏惧的是谁呢?”江闻踏踏实实地请教道。

        范兴汉沉默了良久,最后居然也摇起了头,这可把江闻彻底整糊涂了。

        “吴六奇当初没告诉我,我也还在猜这人是谁。今天来到光孝寺,我本来也想跟天然禅师请教一下这件事,又或许他会知道吴六奇的下落——可惜天然方丈显然不愿意开口。”

        范兴汉缓缓说道。

        江闻微微皱眉:“你是说,天然禅师知道谁说尚可喜畏惧的人?”

        一个可以用来威胁尚可喜,或者和尚可喜交换条件的消息?这倒是江闻所没想道的地方。吴六奇难道是知道的太多,被尚可喜灭口了?但这个理由,似乎也能解释,天然和尚敢于同情并庇护明季抗清人士的原因。

        酒酣耳热的江闻忍不住想,他是否可以利用这个办法,换取尚可喜对耿精忠袭爵的支持。但这样的消息真的存在么?

        面对江闻的质疑,范兴汉确定无比地说道:“不仅知道,还比吴六奇知道的更早。这件事毋庸置疑。”

        照范兴汉说,顺治六年十月满清大军抵达广州,围困城池长达10个月,最终攻下城池,平南王尚可喜与靖南王耿继茂率清军攻陷广州之后,屠城十日尸横遍地,据说就是天然禅师孤身一人前去,说服了尚可喜收手止杀。

        而攻陷广州后大规模的屠杀,据说也让这场灾难的制造者尚可喜从此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噩梦之中,终日不得安宁的他,经常流连于各种各样的寺庙道观,企图能获得心灵的平静。

        而据吴六奇所说,就是在这光孝寺中,尚可喜又遇到了当时的住持天然和尚。在天然和尚的点拨下尚可喜幡然醒悟,他听从了天然和尚的劝导,牵头扩建寺庙以超度在十日屠城中屈死的亡魂。

        天然和尚也趁尚可喜的支持,广结善缘,发动更多人募捐,官府内外掀起募捐热潮,乃至于尚可喜的妻子王妃舒氏捐建大雄宝殿,尚可喜本人捐资建天王殿,总兵许尔显捐资建韦驮殿、伽蓝殿,广东巡抚刘秉权捐资建山门……

        如果吴六奇所说属实,天然和尚之所以能让杀人如麻的尚可喜迎从佛法教诲,所依靠的就是他手中那个,足以让尚可喜寝食难安、畏惧忧虑者的消息。

        这一切太过不合理,但在完全不合理中的一丝顺理成章,又让人有些情不自禁地觉得其中大有玄机。

        酒喝完了,门外的雨也渐渐停了。

        铅色的天空却没有放晴的迹象,层层叠叠的浓云随时都像要滴出水来,高悬在人们的头顶上,蕴酿着下一场随时可能到来的大雨。

        或许这便是大雨将至,而困在寺中的人也只能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一同踩过累漫及膝的积水,各自回家去了。

        “风把这个门都吹开了?还好发现了,否则师父知道又要责怪我了……”

        小沙弥路过西禅房,看见大门敞开着连忙要上去关门。

        小沙弥脚步匆忙而泥泞,唯独见到那张剃发缁衣的僧人画像时他稍稍犹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后再次落锁,这间荒废的禅房便复归于岑寂之中,渐渐隐入昏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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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2 08:58: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七十三章 阶前众壑深

        二月二,龙抬头。

        这一天的黄历上写着宜访亲会友,忌斋醮祭祀,但终日也不见阳气回升,惟有大雨倾盆、雷鸣阵阵。这场大雨从五天前就开始下,雨势浩荡绵延至今,竟是一点也没有要放晴的意思。

        广州城本就是一处风水绝佳之地, 朱雀是南边的珠江,玄武是北边的越秀山,青龙白虎就是西江和东江两条水路。如这般东南西北四至之内为主城,这已经是千年不曾动摇的定则。

        然而苦于城中水网密布,连日的暴雨涨水反潦内城,已经有多处低洼地带传来水淹的消息, 几处出入城的水门更是正被尽力拓宽,只求能多排出水患,再这么下去广州城就要被水淹了。

        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哦不对,应该说是被天然和尚巧妙预言到的大雨,江闻也只能感叹那句“大雨将至”的神异,若雨再这么下,广州城总有一天要漂到海里去,全城人都化为鱼鳖之食了。

        此时的江闻正带着徒弟们撑伞前行,踏过脚下泥泞不堪的悠长街道,挥开眼前濛濛漠漠的攀升水汽,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城中心方向走着。

        不管天气怎么出乎意料的恶劣,誉满两广的骆老英雄金盆洗手大会,仍决计不会择期另办的,为了此事从天南海北赶来的武林人士, 平日里自诩三百六十日见惯风刀霜剑,也不见得就怕了这种鬼天气。

        “走快点徒儿们, 去晚了就赶不上热闹了。”

        江闻站在街角, 终于望见了深宅大户的金刀骆府。

        那儿的门前已经高搭天棚三丈六, 十二队额高而窄、眼大能转的醒狮队伍。伴随着锣鼓擂响,十二队舞狮人马抖擞开南拳架势, 踏在桩阵上腾、挪、闪、扑, 狮相活灵活现、引人注目。

        自古以来,广东醒狮被认为是驱邪避害的吉祥瑞物,有着些许傩戏的意味,每逢节庆或有重大活动,必有醒狮助兴,此风长盛不衰历代相传。

        只见醒狮们互不相让,正你争我赶地攀上数十人的“叠罗汉”,沿着五六层“人山”底层踏肩而上,开始争夺着盆中的水青z

        随着争斗白热化,外行人自然爆发出一阵阵喝彩,城中居民无视天降大雨也要围在府门前看热闹,纷纷品头论足哪头狮子能拔得头筹,又有谁能大放异彩。

        大雨虽然冰冷,却浇不灭围观的热情,骆府似乎巧妙利用这个法子,避免了今天沦于门前冷落、自娱自乐的危机。

        同时,对江湖人士而言,狮子动作中的“睁眼”“洗须”“舔身”“抖毛”看似憨态有趣, 实则威猛刚劲,玩闹中隐约透露出的南派武学底蕴。这些骆家弟子的醒狮大显身手, 已经足以震慑住想来惹是生非的人士,又显得含威而不露,确实是一个好点子。

        “师父,我们看一会儿再进去吧吧。”

        傅凝蝶不自禁被舞狮表演吸引住,此时打着伞小心翼翼生怕雨水弄脏新衣服,一边扯住江闻的衣角说道。

        “正好我也要等人。”

        江闻在街角停住脚步,带着徒弟避入了檐廊下面的酒家远远观望,“正好看看今天都来了什么人,可别让他们抢了咱的风头。”

        “嗯!”

        傅凝蝶对于出风头这件事十分认可,顿时连抱怨下雨都忘记了。

        今天不仅是傅凝蝶,就连平时穿着朴素的洪文定和小石头,今日也都穿着一身江闻特意定制的侠士服。

        和寻常江湖中人短衣顶笠的形象相反,三个徒弟腕护皮革、足蹬窄靴的模样虽然有些不伦不类,却看着整洁利落,英气勃发。这套衣服全作腰封紧束、玄衣窄袖的打扮,一眼可见的丝绸材质既具武者的风貌,又不失名门气质——这些都是江闻从后世京剧服装中吸取来的元素,就为了看上去不同凡响。

        人靠衣裳马靠鞍,骆府为了保持体面如此下功夫,江闻自然也不会毫无准备而来。

        前期铺垫宣扬了许久的好名声,再加上如今与众不同的气势外形,就是为了确保这第一次在江湖盛事中出场的武夷派,能够毋庸置疑地抢尽了风头,给这三个徒弟铺好路。

        但风头要怎么出,本身也是一个深奥的学问,在江闻眼中这跟走红毯的区别也不大。

        作为今天立志成名的毯星,如果江闻他们早早赶到场内,宣扬效果肯定好不到哪里去——武林人士哪里听说过什么“武夷派”,想必会被当成三流帮派,直接忽略过去了。

        这样出场机会只有一次,必须要把握好,否则人少势单的武夷派更大的可能是沦为背景板,后期只能混在人群里鼓掌叫好。

        因此江闻他们想出风头,就一定要在足够晚、却又不失礼数的时机到场。到那时候来的人也多了,朋友故旧也都进场了,才能妥善利用前段时间结识的武林人士,把名气一炮打响。

        此时骆府人来人往,唱名的人换了三批,嗓子都快冒烟了,往来的宾客还是络绎不绝,屡屡一有重量级嘉宾到场,就会引发阵阵轰动。

        时机在于等待,酒家门口观望踟蹰了一会儿后,江闻终于听见一個熟悉的名字。

        “报!兴汉帮范帮主,携高徒四人前来道贺!”

        只见须发乱糟糟的范兴汉对着四周拱手,虎背熊腰十分威风,很快领着四个同样身材的弟子,跨过门槛而去。

        兴汉丐帮在湖北那是赫赫有名,时任帮主范兴汉也是江湖有数的好手,即便江湖上武无第二、未必人人都佩服他的武功人品,但光凭这个帮主亲自远道而来的情份,武林人士们就不得不暗暗称奇。

        江湖上免不了有靠左脚踏右脚的地方,到场的宾客来头越大,所代表的情面就越大,送上的情面越大,主人公当日的派场也就越大,故此骆府弟子唱名再辛苦,也必须扯足了嗓子喊着,把今天东道主的气势宣扬出去。

        “报!铁胆庄周老英雄,携庄中弟子三十二人道贺!”

        随着一名身材高大的威严老者开路,场内武林人士中又是一阵低呼。

        铁胆庄在西北的刀厂闻名遐迩,庄主周仲英又是纵横江湖已久的老前辈,早年刀法棍术所向披靡,年老之后练得一手例不虚发的铁胆,武林中人可谓是家喻户晓。

        更重要的是物以稀为贵,身处西北的周仲英亲自前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自老回回马守应病故之后,这位连清廷在西北都要敬重一二的武林实力派,正是真心实意想来共贺盛事。

        “报!青旗帮杨帮主,携门人三十六人来贺!”

        骆府之中的人群开始了窃窃私语,但蕴酿许久都没有惊呼声,显然是因为青旗帮的量级不如先前两个门派,甚至有些说不出的抵触。

        和前面两派相比,青旗帮崛起不过十几年,倚仗着内河漕运之便利广招门徒,短短时间势力就遍布了长江、黄河沿岸,风光一时无两,可惜自身根基不牢,又总有些不通江湖道义的举动,如今并不是很受欢迎。

        毕竟道上敢言规矩体统的,都是老成得利、占尽先机之人,这些渊源较长的门派面对着这种汹汹而来的后起之秀,哪怕身处自诩代代后浪推前浪的江湖,也不免要加以白眼与排斥。

        因而这场江湖盛会对于青旗帮来说,也是进一步融入武林的大好机会,今天的风头他们也是志在必得。

        只见随着唱名之声落下,瓢泼大雨中猛然浮现出一道丈余的旗影,狭长青旗迎着狂风飘舞如飞,耸立在视线朦胧的半空之中,不时发出阵阵铜铃之声。

        按说如此高的纛旗极易吃风,沾水更沉,常时怎么也得四五名汉子挽住绳索,从四边方位拉扯固定才能稳定举起,何况今天风雨如晖,本应更加沉潦难行。

        但此时这杆惊人的纛旗只靠一名铁塔般壮汉的双臂扛住,就稳稳地冒雨而来。青旗帮一行三十六人全都赤膊上身、皮肤黝黑、目光炯炯,已然将府外世界骇人风雨视若等闲,令人惊叹。

        “好大的气派!好大的面子!”

        江闻躲在一旁倒吸一口冷气,江湖上果然人才辈出,居然能想出如此惊世骇俗的登场方式,既夸耀了武力又送来了门面,端的是堂皇大气。

        “师父,我也可以试试。”

        小石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铁塔般的黝黑壮汉经过——基于他一以贯之的粗糙审美,小石头显然对这种赤裸裸的力量表现出了难得的兴趣。

        “试什么试?当个搬砖小旋风吗?”

        江闻假装嗤之以鼻,实则心里懊悔不已———早知道自己就先订做一头铁犀牛,今天扛上门来作为贺礼了。

        对于青旗帮,江闻其实也委托了关帝会的乞丐去打听过消息,知道面前这名铁塔般的帮主,江湖诨号就唤做“铁塔”,标准的人如其号。

        江闻向来笃信世上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青旗帮崛起于微末之间,十几年前据说只是一帮三峡到湖北的纤夫成立,帮名所谓的青旗,也指的是险滩行船时指挥方向的旗帜。青旗帮的老帮主早已隐退,两月前正式传位给眼前这名莽汉,此次胸怀扬名力威、别开生气的想法,做法果然也与众不同。

        许多门派轮番登场,很快又有重量级嘉宾。

        “报!嵩阳派白掌门,携门人三十九人道贺!”

        人影未至,骆府之中已经传出了一片出声问候之声,显然嵩阳派的人缘要好过先前。

        可惜有青旗帮的人珠玉在前,这样的响应声显然激不起太大风浪,眼看风头不够,就要泯然众人矣。

        江闻也不禁有些犹豫,连小石头都学会了亢龙有悔,自己再这么等下去万一等的人没准时来,最后赢不过青旗帮,谋划已久的风头保不准可就丢了。

        就在他两相犹豫间,骆府里忽然响起一阵阵难以抑制的低呼,众人似乎被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所惊慑住了。

        江闻循声望去,只见嵩阳派的弟子环绕之中,正昂首阔步走着一位须发花白的雄壮老者,项间一串朝珠随步而动叮当作响,胸前补子酷似绣彪图案,当即就能推断出是一名六品武官。

        要知道清廷设置在地方上的官员中,知府一般都是五品官,各处的道台才是四品,像这样六品的武官即便不算高,在地方上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这不是白掌门吗?怎么忽地得了官职?!”

        这样的疑问从无数人脑海中响起,又从无数人口中不约而同传出。

        江闻皱眉和洪文定对视了一眼,就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是清廷六品的蓝翎侍卫,他们当初追杀过我和我爹。”

        “嗯,和当初围攻马家的那位陆大人一样。嵩阳派居然有这样的门路,还真了不得啊……”

        清朝皇宫中设置有1000多名侍卫,这些侍卫有不同的等级和工作岗位,最普遍的就是蓝翎侍卫,这一级别的侍卫有900多人,负责皇宫最外围的警卫工作,他们也进不了内宫。

        然而不要小看最低的蓝翎侍卫,这些可都是六品官,比地方上的知县大人还高一级,清廷一旦派到地方,往往就代表着皇权的直接降临,意义非凡。

        江湖中人不服管教、桀骜不驯是不假,但众人看向嵩阳派的白老掌门眼神里,却都不可忽视地带上一丝艳羡,显然官家身份并不会埋没江湖之中的名号,大多时候甚至还能添彩几分。

        江闻不认为骆家会不在乎官府,否则他们何必将请帖发给关帝会的龙头、挂印总兵官吴六奇呢?

        “文定,一定记得今天你叫做洪渭。”江闻连忙吩咐道。

        “明白了,师父。”

        洪文定无需多言便明白了江闻的意思,站在廊下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江闻原先不太清楚、更没专门问过洪熙官为啥要给儿子起这个名字,毕竟“文定”在古代是订婚的雅称,难不成冷若冰霜的洪大侠内心,其实是希望儿子赶紧结婚生子的催婚狂?

        但江闻后来和元化子聊天才知道,“文定”等于“订婚”的典故出处,是《诗经·大雅》中周文王卜得吉兆,纳征订婚后亲迎太姒于渭水之滨,这才有诗文“文定厥祥,亲迎于渭”的记载。

        有趣的是《诗经》中这首大雅的名字,叫做《大明》。

        嵩阳派的老掌门白振从门中走过,收获了数不尽的羡慕与嫉恨,也带走了此时场上显而易见的风头,后面的人恐怕再怎么努力,也不见得就能压过实打实的品秩地位。

        但很快,江闻就发现自己错了,并且错的很厉害。江湖之大无奇不有,总有人能另辟蹊径地闯出新天地。

        “报!福威镖局广东分局陈镖头,携镖局一十八名好手前来道贺!”

        福威镖局!

        这四个字就像是有什么魔力一般,牢牢锁住了骆府内外武林人士的声音,场面中除了昼夜不绝的雨声、拼抢绣球的狮步,竟然陷入了无法理解的安静之中,主办方的骆家众人脸色更是黑如锅底。

        这么说吧,如今暴雨昏暗的天色和他们的脸色比起来,都能算得上阳光明媚。

        “好家伙……黑红也是红啊……”

        江闻憋着笑小声说道,就差没站起来给福威镖局鼓掌了。

        江湖纷争不外乎名利二字,福威镖局则是毫无疑问地占全了。原先在各地开镖局赚钱,就已经或多或少得罪了当地的武林人士,而顺治御笔钦封的“南绿林总盟主”牌匾,就更是触犯了南北武林的忌讳,此刻说是武林公敌都不过分。

        江闻也能看出来,和林震南那个水货总盟主、三脚猫高手相比,不管是比较交游程度、名声高低、武学底蕴,还是今天的天南海北共贺盛会,都代表着主人在江湖上的赫赫地位,广州城中的骆元通才更应该拥有这块牌匾。

        岭南武林的门户之见如今还不算太重,武学交流也是常有的事情,骆元通自始至终只收弟子、不论门派,广蓄各方武学流派,如今也还没有门派之争。然而门户之事不可避免,骆家弟子早已是实质上的一体,许多事情还得按江湖规矩来看。

        因此早年作为独行大盗的骆元通,在绿林之中的荣誉本应势在必得,况且就算他胸怀宽广毫不在意,此时府中弟子也不见得就能无动于衷。

        人老奸马老滑,威震河洛的王维扬显然不上这个当,把皮球踢给了自己的大徒弟,应该也是看出朝廷想用这样的毒计将武林人士分而化之、手下当狗——心思如此毒辣,顺治也可谓是煞费苦心了。

        福威镖局的人也很是无可奈何,如今谁都知道他是靖南王府的麾下势力,与广州的平南王天生不对付,这样的场合他们来了容易犯众怒、不来又会被戳脊梁骨,两难之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前来,大不了待会儿寻个角落位置坐下,不和人打交道就是了。

        一阵喧嚣过去,又有几个小门派登场祝贺,然而随着刚才的一通热闹,如今什么功名利禄的办法都被占全了,就连黑红这条路都被福威镖局抢走,正所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那遁去的一何其难见,寻常人又怎么有办法出人意表呢?

        但就在此时,江闻眼望着街角几个身影出现,终于面带笑容地对徒弟们说道。

        “徒儿们,该我们武夷派出场的时候了!”

        傅凝蝶看热闹正起劲,还没明白江闻在说什么,就被他一把拽了出来,一同迈着步伐向骆府走去。

        …………

        唱名到声嘶力竭、几乎要断气的骆家弟子刚刚靠着墙,好不容易休息了片刻,猛然抬头又见到一队人马向着自己走来,不由得眼前一黑。

        然而这队人马竟然罕见地没有理他,只是温文有礼地从他面前依次越过,期间抬手展示了一下烫金请柬,便径直走向了骆府之中。

        “哎,大侠请留步,还没……”

        骆家弟子刚想紧追上去,可在骆府之中候场的武林人士就已经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看向彼此的眼神之间充满了疑惑,忍不住窃窃私语了起来。

        “师哥,你有没有听见丝竹之声。”

        “哦,你也听见了?我好像还听见唢呐的响动,难道是府上请了戏班?”

        “这能怎么说得通,又不是做庙会。”

        “师弟说的也是……快,你快看!”

        骆府之中的武林人士汇聚一堂,此时有种情绪如病毒传染,他们相互提醒着看向府门,不约而同地竖起耳朵。

        只听见一段慷慨激昂的乐曲之声越来越近,曲调怪异急促却充满铿锵之气,闻之令人心胸宽阔、热血澎湃,恨不得立马拔出宝剑仰天长啸,疏解心中的万丈豪情。

        就在这样的慷慨之曲中,一名意气风发的道人正带着三位形容尚小的徒弟走入大堂。

        徒弟们利落大方的打扮让人侧目不已,而更神奇的是,这寥寥四人身后,竟然还跟着一队十余人的戏班乐师,此刻正鼓足了力气,敲敲打打、吹拉弹唱地给他们配乐。

        “武夷派掌门江闻,携弟子三人,前来道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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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 08:59: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七十四章 君与古人齐

        金刀骆府占地辽阔,本就是广州城中有数的大屋,它黛墙黑瓦、斗角飞檐的模样与周边灰体白墙、直角平顶的瓦房形成鲜明的对比,即便大雨倾盆也能屹立不倒。

        正中南向的厅堂正对着晒场,起到保护后宅的起居房屋的作用,北高南低犹如鳌鱼探水、直钓南江,宾客缓缓迈步走入其中只觉豁然开朗、恍如误入洞天。

        “武夷派……没听过啊……”

        “这门派闻所未闻……”

        “就是就是……”

        议论之声此起彼伏,伴随着武夷派自带鼓吹敲打的乐声,持续到了他们即将落座探讨声也仍未停止。

        今日为了容纳八方武林高手云集,骆府之中的座位被排列划分成三侧,一同呈“品”字形分布,互为犄角地围绕着中间金盆洗手台,这样布置能让相互之间不对付的武林人士,入内自行选择方位入座,避免了同席或面对面的尴尬。

        江闻站在“品”字形前踌躇了一会儿,正好被骆家弟子气喘吁吁地赶上,并且不失礼数地说道。

        “这位掌门,不知贵派擅长有何擅长武艺,又与哪派相熟?我也好带您去落座,和同道好友一叙。”

        对方看到江闻背着宝剑,手足又不显得骨节粗大,行走间气定神闲、静若处子,想必胼胝藏在掌中,恐怕是个某地赶来的兵击好手。

        更重要的是,这个时代的武艺或器械流行范围与地域有很重要的关系。比如《明会要》记载东粤学习技击的人,多“习长牌短刀”;河南嵩溪诸县所出毛葫芦兵,“长于走山,习短兵”;山东的长竿手,“习长竿”;徐州多出弓箭手,“善骑射”;井陉所出士兵,“善运石,远可及百步”,被称为“蚂螂手”;福建漳州、泉州人,则“习镖牌”,最擅水战;泉州永春人则“善技击”;延绥、固原多边外土著,“善骑射”。

        此时若能问清擅长技艺、摸得底细,就能知道落座哪里合适了。这种合并同类项的办法向来管用,从事同一行当的总有共同话题,再问清对方门派交际也能判断来历,拎一块坐多少能安稳点。

        江闻思索了一会,又看了四周围观的武林人士一圈,眼看自己已经赚足了噱头,这才伸出手朝天一握,叫停了戏班卖力伴奏的声响。

        “这倒是难倒我了……”

        江闻佯装为难地托着下巴,“在下的好友太多没来,拳脚兵器又无一不通,你看是坐哪里合适?”

        骆家弟子差点被噎住,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江闻。此时周边武林人士不约而同盯着他们,只要江闻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骆家弟子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道。

        “呃,这位掌门,不知贵派所居何处?”

        江闻缓缓说道:“福建武夷山。”

        骆家弟子心下虽然不知道对面人在神气什么,可此时脑筋转得飞快——听这个门派的名字和位子,怎么也该和道家洞天有点关系,干脆放在有道士的地方好了。

        “那不如就坐在上清观边……”

        话还没说完,斜切里的座位里就钻出了一位莽汉,气恼又急切地对那里喊着:“胡闹什么?武夷派可是我们金刚门的旧识,怎么能和这群假吃斋的相提并论?”

        江闻定睛一看,发现是位圆脸团团的北方汉子,寒冬冷雨里也穿着单褂短衣,一身皮肉紧绷发亮,显然怀着经年横练的功底。

        “周掌门,好久不见啊!”

        起身招呼的不是别人,正是随着江闻从闽入粤的金刚门掌门、兴隆镖局总镖头周隆,也不知他们是凭着护镖情份混了进来,还是从哪里弄到了请柬,此时正巧和江闻一行再次碰面。

        场上的武林人士不禁也迷糊了,怎么面前这個道士打扮的年轻掌门,会和一群还俗和尚相谈甚欢,却不搭理近在咫尺的下山道士。

        人人都晓得上清观是武当山的外门,多是犯戒开革或舍不得出家的弟子,传习的剑法拳经也颇有妙处,而金刚门是北少林众所周知的俗家门派,金刚门和上清观双方在北地的恩怨埋藏已久。

        说到这个,就不得不提当前明清江湖武林形势的前世今生了。

        滔滔江河奔腾向海,江河在历朝历代都常有改道淹岸之祸,武林自然也不可能一自诞生就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总有历代沿革变化的地方。

        在春秋战国时期,武林与朝野还密不可分,毕竟生产力尚未发达,也只有千乘之国才养得起这些用于战阵杀伐的武者。

        当时的武学以拳搏斗剑为主,斗剑尤为残忍,一旦交手上斩颈领,下决肝肺。庄子极力反对这种斗剑,认为其“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而《管子·七法》则不然,认为当时春秋角试,可以收天下之豪杰,有天下之骏雄。天下英雄豪杰麇集,规模可观。又称参赛之人举之如飞鸟,动之如雷电,发之如风雨,莫挡其前,莫害其后,独出独入,莫敢禁围。

        这些高手动作迅猛如雷电风雨,所向披靡,随心所欲,功深已是惊人,故此越女剑法的踪迹哪怕已经消失数千年,依旧能吸引无数武林中人聚集在武夷山中。

        而再到后来,汉代武术流行剑术套路与象形术势,两晋南北朝传习长兵与短兵,拥有拍张、跳剑、掷戟等记载,唐宋更是常见寻橦、走索、飞剑、角抵等技艺,手搏与角抵长盛不衰,演变成为如今百花齐放的诸多武学。

        说到底武功之道如兵家之法,常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从来都没有无往不利的绝学,只有一代继之一代的薪火相传和推陈出新,当年辉赫显要的武功已然不见记载,沉淀为了武林中各门各派流传不息的根基底蕴,用另一种形式发展成长。

        此时场中的风头又隐然不在江闻身上,而是聚集在了并不在场的少林武当两派之中,他们虽未到来,当今江湖却处处都是他们的影子。

        正是因此,金刚、上清两派固然算不得什么大门派,场中也多有高手能胜过他们,可当两者矛盾牵扯到了少林和武当的百年恩怨,很多事情已经云山雾绕不可琢磨,其余的武林人士也就纷纷缄口。

        江湖中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真要论起来的,武当和少林真是泰山北斗也不见得就人人都退避三舍,但武当少林之间的恩怨仅仅是一个缩影,背后盘根错节之深超乎想象,乃至于比这方江湖的大多数门派势力都要久远——

        久远之极处,甚至能追溯到中原纷争千年的佛道之争,武当少林两派虽然源远流长,却也不过是深湛潭水中今时今日扬起的一缕水花罢了。

        有史可载从两晋南北朝开始,佛道两家就对中原武术的发展,有着不可或缺的影响。

        如今的少林作为禅宗祖庭,固然以面壁九年的达摩祖师为始祖,后世钻研出的门派武功也多是假托其名义传习,但少林寺实为印度高僧跋陀创建,早于达摩东渡就已经成型了,真正源自达摩祖师的,实则只有几门用于强身健体的瑜伽之术。

        史籍中未发现有跋陀尚武的记载,然其弟子僧稠与慧光,却会些武术。据《高僧传》载:少年慧光出家前“在天街井栏上,反踢蹀,一连五百。”能在狭窄的井栏上反踢键子“一连五百”,若无一定功夫,恐难办到。

        又据唐代张《朝野佥载》云:僧稠为小和尚时,能“横塌壁行,自西至东飞数百步,又跃首至于梁数四。乃引重千钧,其拳捷骁勇,动骇物听。”他能够“横塌壁行”,表明其会轻功;“引重千钧”,“拳捷骁勇”,自然是说其武艺过人,可见少林寺僧在建寺之初即有习武传统,作用远不止保卫禅林这么简单。

        而道教之中的习武之风更加巍然,晋代著名道士葛洪,亦精通武艺。他在《抱朴子·外篇自序》中写他少年时学过射术,后来在军旅中,“曾手射追骑,应弦而倒,杀二贼一马”。足见其射术之精。葛洪“又曾受刀楯及单刀、双戟,皆有口诀要术,以待取入,乃有秘法,其巧入神。若以此道与不晓者对,可以当全独胜,所向无前矣。晚又学七尺杖术,可以入白刃,取大戟”。由此可知,葛洪不仅善射,还精刀、棍、戟等多种武艺。

        像这样的军旅战阵之术传入各处洞天福地,道门之中自然也是流传着各种行之有效的武功,亦不逊色于佛门之中的拳术棍法。

        两家的斗法从庙堂到江湖连绵不绝,武当派在元明间才兴起,再往前的有宋一代,佛道代表则是青城派与大相国寺之间的恩怨。故而武林中人不掺和佛道恩怨,那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智慧了,寻常人不小心沾染到,轻易就是身死道消的下场。

        再发展到了元代宪宗时期,大汗蒙哥主持的佛道大辩经,本质就是两教矛盾白热化时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当时执掌道门牛耳的是全真道,时任掌教李志常真人道法通玄,传闻能蹈行虚空、出入无界,修炼时常有灵蛇仙鹤相伴,年老时的形貌苍古出奇,不似凡人。

        当时的少林联合摩尼诸教共同发难,为了维护长春真人留下来的道统,李志常真人与少林高僧福玉双方自唇枪舌剑发展到诘难问疑,再辩不过乃至于烧经自焚,赌定三日之中谁的经书和身躯在火里被烧了,谁就是伪经假学宜应尽数销毁,杜绝流传于世。

        据说最后李志常真人从火中安然无恙走出,俨然已经胜出,对面少林的火堆中却全无消息。

        但随着篝火被拆开,福玉长老却化为了一具晶莹剔透的佛骨与满地七彩斑斓的舍利,于薪尽火灭中显现了断贪嗔痴等诸烦恼的佛陀灭度之相,竟然靠着神通击败了道门。

        少林趁机上奏焚毁了动摇人心的《老子化胡经》和妖妄怪诞的《八十一化图》,两书最终只剩下只言片语以壁画形式,还埋藏在某些深山幽谷的道观之中。

        随后的“天下武功入少林”,又使得佛道两家恩怨更加深重,道门武学险些无法留有痕迹。幸好武当派的兴起之路,伴随着“内家拳”和“外家拳”的说法分野,曾经几近衰微的道家一脉,便是依靠着惊才绝艳的大宗师张三丰,破离原有武学之窠臼,以全新姿态的“内家拳法”逐渐能与少林分庭抗礼。

        此时佛道两家斗争的锋面,最终转入远离朝堂的江湖武林之中,形成当今武当少林两派势不两立的局面。

        明清武林的格局离不开佛道纷争、武当少林,更离不开一个青史之中被人大书特书的人物——戚继光。

        东南抗倭的戚继光,就曾经精心研究过各家武学之长短,研究在两晋隋唐后便逐渐衰落的兵器之术,成功地将武学与实战杀敌再次融合起来,并且发现了武林中长久存在却无人记得的道理。

        他在《纪效新书·拳经捷要篇》中载有:“古今拳家,宋太祖有三十二势长拳,又有六合拳,猴拳,囮拳,名势各有所称,而实大同小异。至今之温家七十二行拳,三十六合锁,二十四弃探马,八闪翻,十二短,此亦善之善者也。吕红八下虽刚,未及绵张短打,山东李半天之腿,鹰爪王之拿,千跌张之跌,张伯敬之打,皆今之有名者。”

        在戚继光的描述里,他研究了各家武学功夫,却没有迷信于一门一派的说辞,认认真真地记下了“吕红八下”、“绵张短打”、“李半天”、“鹰爪王”这些高手的名字,知晓了武功强弱不在招式,从来没有天下无敌的武学,只有天下无敌的武者。

        这样的实事求是精神与东南倭乱的双重考验,深刻影响了明清武林的格局,导致除了佛道两家武学能做到门户森严,其他门派帮派如草而立,却没有什么敝帚自珍、抱残守缺的想法。

        只见此时金刚门人义愤填膺,这些从武当山上跑下来的还俗道士们也横眉怒目,两边就差要上演全武行了,但鉴于今天是骆老英雄金盆洗手的日子,双方互放了两句狠话,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随着江闻与周隆的寒暄,场中的武林人士似乎有人大胆猜测,并且打算将想法付诸于行动。

        “今日骆家做东主,怎么倒请来了些无名小卒?”

        出声戏谑的是青旗帮的一名弟子,可能是不忿武夷派高调出场抢了他们的风头,故意将说话声拉高了几分。

        江闻放眼望去,瞅见前几日章丘岗村碰见的罗东篱正在人群中试图制止,可青旗帮铁塔般的杨帮主却默不作声,任由雨水从赤膊的身上滴滴答答洒落。

        当晚江闻与罗东篱只有一面之缘,也没见过三个徒弟,显然没有认出江闻,只是秉着息事宁人的想法在行动,可他一出口劝阻,那名青旗帮弟子却像是热锅里被撒了一把盐,火焰顿时窜起了三丈高。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他推开罗东篱,把和事佬搡了一个趔趄,“名不见经传的道士,带着三个小孩和戏班来混饭吃,你也至于怕成这样?”

        有的时候懂得江湖规矩不见得就是迂腐龙钟之事,不懂得遵从前辈们的智慧才是一种不能容忍的傲慢。青旗帮不懂规矩是出了名的,这让他们能段时间不讲规矩地崛起,自然也会让他们受到一些不守规矩的反噬。

        他们的无知体现在金刚门的横眉立目,也反映在上清观的出乎意料,明明与他们无关却要淌这浑水,喜好看热闹的武林人士又暗暗沸腾了起来。

        此时青旗帮的弟子显然存着挑衅之意,却没发现他们座位边的门派已经不动声色挪开了几步,冷眼旁观这帮愣头青傻乎乎地掺和进少林武当的恩怨之中。

        江闻微微一笑,对着那人略一拱手:“还未请教这位英雄高姓大名,对本派又又何指教?”

        青旗帮的年轻弟子毫不客气地说道:“鄙人王惕想领教领教手上的真招,到底有阁下做曲子功夫的几成!”

        场中视线聚集在江闻身上,但他却满脸歉意地说道:“鄙人不善争斗,像这样的事还是由本门弟子代劳——洪渭,快去领教一下高招吧。”

        骆家的弟子见状想要阻拦,毕竟自家师父今天要金盆洗手,哪有人在这里斗狠争强的道理。

        可他刚刚要上前,却被另一个同伴给悄悄叫住,两人窃窃私语了两句,就眼望着北向愣怔了一会儿,这才满脸惊恐地退回了人群中。

        “师父不敢上却让徒弟来挨打,真是令人可笑!”

        见江闻顾左右而言他地不敢应战,王惕就更加认为对方是心虚,于是从青旗帮的位置里走出,双手抱拳摆开架势,表示随时可以迎接挑战。

        听到对方的话,江闻脸上波澜不惊,身上却像过电一般浑身舒爽——剧情走向就应该这样才对嘛!他差点就要上去拍着对方肩膀说“痛快,我就喜欢你这脾气。”

        “洪渭,你可千万要小心别受伤了。为师很担心你呀。”

        江闻皮笑肉不笑看着洪文定,而文定也早就看出师父的用意。先前江闻所说的什么即日封剑、维护荣誉的说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武夷派需要他赢得漂亮。

        “是,师父!”

        这是洪文定自消除了秘传龙形拳隐患后,第一次面对外人能全力出手的机会。

        他双脚分开四步半,左手微微抬起,右拳收在肋下,轻微呼吸时丹田中的内息如轻吹细草迎风而偃,瞬间转化成为丝丝缕缕细如牛毛的真气,沿着经脉开始游走,一种陌生而新奇的体验油然而起,似乎空气中的尘埃都在起舞、光线都在跳跃,灵光从天台直射入心,照亮了眼前的风景。

        洪文定眼中的景象越来越慢,他自身的动作也忽然定格,陷入了持续的沉默之中。

        青旗帮的王惕人高马大,面对这个还没到他腰间的少年显然不以为意,挺起胸膛就要上前短兵相接,教育对方什么叫以力欺人。

        但洪文定仍旧沉浸于天蚕功与洪家拳的感悟中,就像沉醉般迟迟有没动静,此时只顾着呆若木鸡,连一丝杀气都没有察觉到。

        眼看王惕越来越近,江闻微微皱眉,忽然朝着天空抬起手来,身后沉寂已久的乐队再一次奏起了慷慨激昂的旋律,无需任何铺垫,在一瞬间就完成了从轻到重、由慢到快的交替,给这个人丁稀少的门派壮了几分声势。

        王惕被乐器声音吓了一跳,但就在恍惚的那一瞬间,他的眼前似乎有一道拳影闪过,转眼之间跨越了两人间的距离,印在了他的胸口上。

        青旗帮还没反应过来,武林人士也没注意到变化,就发现王惕忽然向后倒下,武夷派的少年人却保持着宛如推搡的动作,再次一动也不动。

        此时只有倒地痉挛的王惕,能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胸口的力量,正如潮水般连绵不绝地层叠生起,淹没眼耳口鼻直到如溺水般窒息,最终眼前一黑,就这样昏迷了过去。

        江闻看着眼前宛如定格的画面默不作声,心里想的事情也很简单——兜兜转转这么多圈,今天这个风头还是得由我们武夷派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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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 08:59: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七十五章 人间望玉钩

        “洪渭,为师没告诉你要收着力吗,这次回去罚砍三天柴!”

        眼看周遭陷入了安静,江闻连忙唤回了缓缓收劲的洪文定,明贬暗褒地说了他两句,就走上前在仰面朝天的王惕胸口拍了一下。

        但就是这轻描淡写的一拍,原本喉咙嗬嗬作响, 双目紧闭不睁的壮汉浑身都像过电一般颤抖了起来,双目猛然恢复神采,随即从地上挣扎而起,捂着愤懑的胸口大口喘着粗气,伸出手指到处比划却不成言语。

        他一会儿看向掌门,一会儿看向师兄弟, 最后才盯着武夷派, 显露出又惧又恼的模样。

        罗东篱此时已经认出了江闻, 他慌忙力排众议地从人群里钻出来,略显急切地拍着同门弟子王惕的肩膀,却被对方一把推开,场面很是尴尬。

        “江掌门,是我呀。”

        罗东篱低声说道。

        打从带徒弟的那天起,江闻就知道终有一天,这群孩子也一定会跑出去给他惹祸。

        如果是寻常的师父,大概会严加管教、多方约束,试图培养出五讲四美的模范弟子,自己则老老实实化身门前树遮风避雨、扬名立万的踏脚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但江闻对于这个情况,则脑洞大开地拥有了全新的思路。

        他不用呕心沥血,只需要立志化身成为弟子成长之路上的路中树、绊脚石,弟子成长过程中的所有困难都是他制造的,所有的倒霉事都是他引起的, 那么就绝不存在给他找麻烦这一概念,反而能主动承担起师门的重担,成为合格的背锅大侠。

        但凡岳不群懂得这个道理,令狐冲就只有被亲情绑架、乖乖当门派打手的这一条路。

        “原来是罗少侠,前日章丘岗村一别,没想到在这里见面了。”

        江闻乐呵呵地与罗东篱打招呼,大大方方承认了两人的交情。

        这一举动虽然不明显,却让罗东篱身后的青旗帮弟子们瞬间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边是罗东篱同款的恍然大悟和喜出望外,另一边是带着审慎态度的垂眼打量,两边哪怕此时整齐划一地打着赤膊,也能看出态度的明显不同。

        “你这位师兄弟没什么事,只是凑巧被打中了膻中穴,回去修养两天、别和人动手就好了。”

        江闻很贴心地提醒道。

        所谓膻中穴,位于胸部前正中线上,平第四肋间连线之中点,乃是任脉之会。此处气会膻中、心包募穴,被人击中后必定内气漫散,心慌意乱神志不清。

        洪文定刚才的样子,显然是进入了冥冥之中的灵悟心境,正所谓金风未动蝉先觉,人体本就是天地大周天中的一物, 与周遭环境极容易产生不可思议的联动, 因此面对敌人的攻击能意在身前,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青旗帮的王惕大意轻敌,没想到有这手神来之笔的打穴功夫,原本以他的横练根基,等闲点穴确实奈何不了,但洪文定的出手快如闪电,显然不在可以无视的行列。

        未学武先学医,在场的武林人士不一定都会点穴,但很清楚人体应当护住的穴道位置,像这样一击倒地、抚之即苏的功夫必定深具门道。

        膻中是身体死穴固然不假,但王惕刚才大开的中门附近,可是有鸠尾、巨阙等穴道的,这两处如果遭到方才那般的打击,直接就冲击腹壁、波及肝胆,心脏剧震得血滞而亡。

        留手就是留情,双方难不成真的是熟人?

        “杨帮主,今日得罪了。”

        伴随着仍旧铿锵的乐曲声,江闻与罗东篱温言交谈了几句,朝着面沉如水的青旗帮帮主拱手发话,可是这个铁塔般的汉子宛如顶天立地的石像,既不恼怒也不言笑,仿佛有意冷眼旁观,只肯搭理他在意的事情,这让武林人士也无从判断两者是否有交情。

        闲谈几句后,江闻满怀深意地拍了拍罗东篱的肩膀,让这位年轻人也满脸无奈地叹了口气。

        懂得都懂,青旗帮本身的组织涣散不仅体现在对外,内部也是充满着不受约束的势力瓜分,像罗东篱这样岸边人家出身的良家子,与王惕这样自小跟船的游侠很难合得来,年轻人多的地方,老成持重终究不如年少轻狂来得唬人,平时都是对方强出风头,也只有今日撞上了铁板,罗东篱谨奉的温言善行才能显得弥足珍贵。

        但不管怎么说,这场架算是到此为止了,于情于理都没有再折腾下去的意思。

        武夷派让青旗帮碰个钉子已经足够,总得给今日东道主的骆家一点面子,况且江闻也不知道本应该阻止这场冲突的骆家,刚才为什么突然间销声匿迹了。

        这时就还得说到骆府之中的品字形布置,三個区域的江湖人士各自聚集、言谈甚欢,武夷派刚才闹得虽然热闹,另外两处的江湖人士其实并未察觉太多,还都兀自交谈着。

        其中就包括刚才入场的兴汉丐帮和福威镖局等帮派,全然没有察觉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范兴汉也更不会知道,江闻又有个徒弟偷师了他的点穴神功。

        明清江湖外功出众,内功则与金庸江湖风格迥异,都是走的由内而外、浑然无形的路子,包括赵无极传下来的天蚕功也不例外。

        在赵无极身上,江闻能见到内息如丝如缕、神气如云如雾的化境模样,但在洪文定的身上,天蚕功还是温润内敛、如蚕吐丝的状态,融入贴合着他身上的武功,甚至包括诡谲离奇的秘传龙形拳。

        这功夫的模样就如老子所讲“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确实是一门不可多得的道家内功,出自武林奇人张三丰倒是合情合理。

        “欲用其利,先挫其锋。这八个字虽然不是给天蚕功的,但是你记着也没坏处。”

        江闻微微点头,对着洪文定小声说道。

        洪文定一直不明白自家师父,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得授的奇门内功称作天蚕功,但他少年老成,只要明白所指的是什么就不会再发问了。

        金盆洗手大会仍未开始,随着时间推移,武夷派身上的风头渐渐退去,江闻开始迟疑为什么主人家仍不登场,却连刚才骆家的弟子们都逐渐消失了踪影。

        想出风头这件事,如要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但是过犹不及,武夷派打架是不可能打架了,因而下一步只有两个选择——其一是默默找个地方坐下,任由事情平息被人遗忘,另一个是以退为进地谋划,比如去和范兴汉打个招呼蹭蹭热度。

        江闻打定主意正要过去,却发现府门外醒狮夺青的比试已经进入了白热化,不少武林人士都在那里围观,就连本应主持场面的骆家弟子,也都尽数围观在外,把本职工作都抛在脑后了。

        江闻心里咯噔一下。

        不好,骆家安排的这场醒狮表演不得了,这显然是留了后手,裁判亲自下场想要抢他的风头啊。

        带着徒弟顺风望去,他发现刚才十二队腾跃纵跳的醒狮之中,不知何时闯进了一头身型矫健的青狮,它从大雨中猛然出现,如鲶鱼般直接激化了原本就你争我夺的热闹场面。

        在南派狮戏中,采青大会本就是醒狮的精髓,有起承转合等流程,具有戏剧性和故事性,向来都最为吸引人,然而今天的这个十二醒狮斗外敌的剧情是前所未见。

        换个说法,原先的十二队醒狮竞争虽然威猛粗狂,但本身已经有了角色之分,黑、红、彩三种狮子风格各异,黑狮扑跃凶猛,红狮举止凝重,彩狮起落倏忽,本身都带着表演配合的意味,随着锣鼓点变换动作的强弱、快慢、急柔,一步步完成今日的醒狮表演。

        而这头突兀出现的青狮却截然不同,它的狮头油光定型,额生独角,狮头与狮被花纹刺绣极为精美,翻滚过桥步伐沉稳、灵活多变,几个起落就压制住了其他狮子,直奔高处的水青而去。

        不速之客青狮的出现,既打乱了十二头醒狮的节奏,又引来其他狮子的围攻,自然被众狮顺着椅梯紧追不舍,用尽浑身解数也要将青狮拉下马来——这节目当真有趣,这场醒狮比赛可是骆家安排的节目,醒狮必然都是同门兄弟,怎么也不能让人轻易力压群雄抢走了水青。

        以一敌多的场面中,险状顿时此起彼伏,别说武林人士没见过这个场面,就连江闻自己看了一会儿,都被深深的吸引住,很好奇闪转腾挪的青狮究竟能坚持多久,才被群起而攻之的骆家弟子打败,又或者上演力挫群雄的戏码。

        南派醒狮看似一体,其实是由两人一前一后组成,狮头负责观察四野、捕捉时机,狮被里的人负责稳扎稳打、翻身滚跃,一前一后配合,才能步步爬升。

        黑狮凶猛无比,起落不定,就像是狮子扑兔,青鼻铁角连番拱来,黑白狮脸怒目相对,宛如一头撼地惊天的猛兽,横冲直撞不可阻拦。

        青狮被步步紧逼,忽然借助桌梯的高低差一个后空翻,堪堪甩开了身后的追击,随后狮被之人一个麒麟步横跨,凌空倒踢三脚将黑狮击落桌梯,南派拳法的灵动矫捷一览无遗,法度森严中显然并不畏惧大开大合的强攻。

        一波未平,另外两头金睛银齿的红狮已经不约而同展开夹击,抢先占据了桌梯上的有利地形,将狮头尖角拱来。

        立足未稳的青狮眼看就要被顶下去,狮被中的人趁连环踢击落地,瞬间抓住狮头的腰部,双腿以骑龙步迅速前跃,醒狮当即人立而起,以旋风般的腿功挣开红狮的围攻,强行闯出了一条生路。

        但就在此时,唯一一头腰束彩带的彩狮已经衔尾而至,双目眨动昂首怒吼,隐隐有万兽之王的气魄。

        到了此时,众人都发现刚才的文狮表演化为了真正的武狮,几人也确实打出了火气,较量时招数险象丛生,醒狮间碰撞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双方显然都没有留手的意思了。

        “这是安排好的还是真打出了火气?”

        人群中有人议论纷纷了。

        只见双方交手如鞭炮脆响,沿着水青所在的金盆寸步不让,彩狮所展露的武功路数越来越明显,拳脚中都带有刀法的凌厉捭阖,出手迅猛一往无前,看得洪文定暗暗点头,显然体悟到了一些武功精要。

        而青狮先前的身形若只是灵巧,此时的动作则堪称难测,表面上在勉强接招,使用出的功夫却风格迥异,上一秒还是重如炮捶的拳术、下一秒就是横扫四方的枪法,再最后又用骄若游龙的掌法贴身缠斗,愣是让笨重粗狂的醒狮,陡然生出了几分虎豹的轻捷。

        更有趣的地方在于两头狮子的风格。

        彩狮两人的武功同出一源、配合得恰到好处,将醒狮舞动得浑然一体,攻守兼备,时时稳占上风。

        而青狮两人武学风格截然不同,配合也不见得有多默契,却总能查缺补漏、互为表里,左右手互搏般奇招迭出,打得对方措手不及。

        “真是精彩啊,骆家安排这节目也太绝了,就跟真的在打架一样。”

        江闻由衷地感叹道,像这样的风头还真的难以盖过——就算他有意识地想上去露一手,也没办法找到配合如此默契的狮被搭档。

        双方越大越起劲,一方稳攻一个偷袭,彩狮护着水青纵横跳跃,大马金刀地挡在面前,以脚为刀时起时落,动作沉凝朴实无华,闪退挥杀攻伐有度,江闻甚至从中看到了战阵武学的一丝影子,两人俨然前后配合互为倚仗,所在之处便是一座无法攻破的天下雄关。

        青狮几次试探无果,却见四周的红狮、黑狮已经卷土重来。

        桌梯本就越往上越窄,如今可用来立足的寸土都被威胁,显然时间不等人,青狮便突然飞身而起,要抢先和彩狮决一死战。

        狭路相逢的时候,起落沉浮无根无源,向来是有余力者胜,彩狮故意卖了几个破绽给对方。

        青狮虚虚实实,就怕对方以半渡而击的兵法以逸待劳,然而彩狮已经看穿了花招,忽地凌空朝身后踢出一脚,完全不需要眼神锁定,就神乎其技地正中了青狮傲然向上的狮头!

        刀剑之术的境界中,要是能做到目光所及应手而断,能够“以目为刀”,就已经是江湖一等一的好手,刀山火海也能闯上一闯,但这样的刀剑还是可以躲避、招架的。

        可如果能预判猜透对方的行为,就晋入了“以意为刀”的境界,巧妙结合天时地利多方因素,完全可以使出对手无法躲避、抵抗的招式,这和江闻正参悟玄之又玄一剑有异曲同工之妙,让他忍不住都想叫好。

        可以说这属于绝招了。

        江湖上所谓绝招不代表无法复制、无法理解,恰恰相反,绝招是最怕人模仿、拆解的了。绝招定生死,所追求的就是隐蔽、见效,只给对手见证一次的机会,就必须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反之,绝招之后就是使用者的死亡。

        青狮猝不及防间被踢中,狮头顿时斜向了一边,搭建的桌梯与水青所在的金盆都摇摇欲坠,狮被中人回步踩住桌角,试图定住身形,但彩狮已经不再留手,金睛银齿的狮头携千钧之力而来,要将对手顶翻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青狮迎着对方的逼近连连后退,狮被之人为了躲避猛然揽住前面的腰肢,向后仰出一个非常危险的弧度,就像屋檐上的一根细草,只需要轻轻一碰就会向后折断。

        台下的人顿时爆发出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显然知道青狮被人已经逼到了极限,再也没有翻盘的余地了,内心却还是不自觉地提到了嗓子眼。

        忽然间,独立桌角危在旦夕的青狮嘴里,忽然飞射出一道银光,绳索不可思议地迎面而上,缠住了彩狮的中段,随后一个猛然发力扯动,桌角成了搅动的杠杆,青狮就像迎风冲天的风筝噗啦啦地鸟翔而起!

        青狮回踩,彩狮摔落,两者一前一后瞬间交替错位,攻守之势出乎意料地变换了位置。随着彩狮失守,身处最高处的青色狮影趁机凌空而起,轻而易举地将水青采走。

        此时水青金盆正在空中翻滚、几头狮子忙不迭地想要接住,青狮被中的人神乎其技地倒起一脚踢中,金盆不偏不倚地划过一道曼妙的曲线,正好落在场中搭建的高台上!

        金盆洗手大会,居然是这样开场的?!

        江闻暗暗感叹,他们的策划也太精巧了,乃至于打斗都跟真的一样。

        但就在此时,承载着众人重量的桌梯终于不堪重负地崩塌陷落,一众醒狮接二连三地落地,唯有青狮落下的模样轻柔飘逸,衬托得东倒西歪的醒狮狼狈不堪。

        下一秒围观的人发出一阵惊呼,江闻也瞪大了眼睛。

        只见青狮中人猛地抖落了狮头,显露出其中穿着青绸灯笼裤的身影。那人亮出手中的请柬,赫然是个娉婷袅娜的美貌女郎,虽神色严峻冷傲,面目却甚甜美,令人一见之下,眼光便舍不得离开。

        “六合拳掌门袁紫衣冒昧前来,以青狮一舞为骆老英雄道贺!”

        袁紫衣在万众瞩目中缓缓走来,却在江闻一行面前停下,没有走入座位当中,这又引得众人一阵侧目,好奇起江闻到底是什么身份。

        “江掌门,没想到我也会来吧?”

        袁紫衣俏皮地说道。

        江闻只能说,自己确实是没想到。

        骆府原先的安排应该很是巧妙,开头先用醒狮采青作为气氛的烘托,等待时机成熟分出胜负,水青所在的金盆是本次金盆洗手的主角,注意力便能顺理成章地转到今天的重头戏上。

        然而袁紫衣不知怎么地打听到了这个消息,居然也拿着请帖混进了这里,还力压骆府弟子抢走了水青,更抢走了风头——那这场醒狮戏的形式就全变了,直接变成踢馆闹事了啊!

        “瞎胡闹,你这是踢馆踢上瘾了嘛?”

        江闻无奈地捂着脸,表示这种风头他可不太愿意出,待会儿指不定就被一起赶出去了。

        袁紫衣此时的行为有些过了,它不仅让另外十二头醒狮中的人面子全失,还使得周边围观的骆家弟子显露出忌惮之色,众人都不晓得这名美貌女子是敌是友,如今倒只知道她是武夷派的朋友。

        范掌门,快出来救一下啊!你躲在里面干嘛呢!

        江闻内心正在怒吼。

        袁紫衣刚才摘下狮头怡然自得地走了,狮被中的人就得一边扛着狮头,一边揽住锦绣彩被走在后面,正好挡住让人看不清模样。

        虽然青狮被里的人还没露面,但江闻猜测应该就是她的好姐妹严咏春了,只不过武功路数有些不同,也不知道严咏春是不是又有什么机遇,更不知道原本稳重娴静的严姑娘,怎么会和袁紫衣一起来瞎胡闹。

        醒狮的擂台位于骆府门外,背对着江闻的所在,他能从身形和声音认出袁紫衣,却看不清被狮被笼罩的人,只是发现每当夹道的骆家弟子瞥见狮被中人,就纷纷噤若寒蝉地转过头去,不管是忌惮还是郁愤的情绪都消失无踪,脚底抹油地各干各的去了。

        江闻还没闹清楚这么回事,就看到骆府深处走来了一道高大雄壮的身影,老者须发银白如雪、面貌有如雄狮,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恶风骇浪,不怒自威地来到台上。

        “胡闹!”

        江闻听见对方猛然开口,低沉浑厚的声浪滚滚而来,一股压力也迎面生出,显然是对着远处的袁紫衣。

        武林人士顿时沉默了下来,察觉到了东道主的怒气隐含,悄悄望向此事的始作俑者,却发现青狮中的美貌姑娘神色自若地站在原地,反倒是狮被中人踏进府门,率先开了口。

        “爹爹……”

        一道委屈的声音响起,狮被中人摘下醒狮,却是另一个肤色白腻、娇憨可喜的美貌少女,年纪方可十四五岁,五官模样却和府中老者有几分的相似。

        “下次不许这样了,从这么高跌下来,霜儿若是受伤了怎么办。”

        老者仍旧不怒自威,话语里却流露出了几分溺爱。

        “是,爹爹。”

        娇憨少女趁机声如银铃地回答道,然后跟着袁紫衣走进骆府之中,同样在江闻一行的面前停下了脚步,用一双大眼睛上下打量着江闻,模样好奇又不拘礼数地说道。

        “袁姐姐,这就是你口中,武功厉害到深不可测的武夷派掌门吗?”

        话音落下,全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江闻,就连后面台上的骆元通都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

        江闻陷入了沉默,合理猜测大家可能都在想面前这个年轻的掌门到底是有多想找死,才会大言不惭地蛊惑骆家的千金,还敢放出这么危险的名声。

        “诸位武林同道,骆某今日腆颜放话金盆洗手,武林风波从今日起便与骆某无关,只感江湖迢遥多有同道相助,故此与诸位叙别。”

        骆元通站在台上缓缓说道,声音如惊雷滚滚,终于拉开了七省共赴金盆洗手大会的序幕。

        “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今日若是有与骆某未了的恩怨,就请上台一叙,如今以一炷香的时分为限,请吧!”

        府外的惊云雷雨仍未停歇,江闻在意的风头也飘摇不定,几番波折之后,终于还是落到了今日主角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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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3 09:29: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七十六章 何事一青袍

        一片肃然之中,袁紫衣踮着脚尖四处观望,显然是因为东道主对自己态度的冷淡而气闷。

        她在四周找了一圈还是决定从熟人下手,找到身穿青色道袍的江闻压低声音问道。

        “江掌门,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呀。”

        作为万绿丛中一点红,江闻默默往回退出半步,与袁紫衣拉开一个安全距离,避免周边武林人士投来异样的眼光,但见袁紫衣又不依不饶地凑上来,这才略带无奈地小声说道。

        “袁姑娘,你们两位应该准备了挺久的醒狮,平日里没少下功夫吧?”

        袁紫衣与不远处的的娇憨少女相视一笑,略显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狮头。

        江闻接着说道:“这件事你们没跟别人提起,向来也就没问过别人里面的规矩吧?”

        袁紫衣有些疑惑地问道:“那自然了,我可是连严姐姐都没告诉。怎么了?”

        “怪不得。你可能不清楚武馆斗狮的规矩是刀枪剑戟一概不能用,因为这和‘狮形’明显违背,天底下哪有狮子拿刀和鞭子打人的?雪山狮子狗吗?”

        江闻继续解释道,“民间武馆就算真要下黑手,顶多把原本由竹篾编制的狮角换成铁丝扎制,在狮子对打时以狮角为攻击对方的武器,趁机击破对方狮头。”

        “原来如此,怪不得另外几队醒狮不拿正眼看我们。”

        袁紫衣恍然大悟地低头看了看腰间的银丝软鞭,神色却顿时不善了起来,也不知道在盘算什么小九九。

        江闻连忙继续解释道:“你们的舞狮手法不按规矩来,倒是打得对方措手不及,对方高台情急之中还脚踩狮头犯了忌讳,故而你用鞭子卷人的事情他们也不好追究,否则早就让人赶出去了。”

        袁紫衣不满地沉下脸道:“那他们也是实打实输给了我,输赢在前哪来这么多臭规矩。”

        “你真以为对方很弱?”

        江闻却略带好笑地说道:“彩狮刚才展露以腿为刀的心意功夫,真动起手的话,生死犹在两可之间,绝没有你刚才感觉的那么轻松。不过你能带着府上大小姐打擂台,说起来倒也不算是埋汰了骆家。”

        低声聊了半天,江闻才发现身边出现了一位少女,正眨巴着大眼睛打量着自己,这才连忙问到。

        “这位姑娘,恕江某初逢乍到,还未请教怎么称呼?”

        娇憨少女当面,也有模有样地学着动作,对江闻一行拱手施礼,而明眸之中却是说不尽的灵动飘逸,眉目灵犀宛如林间隐现的惊鹿。

        “我叫骆霜儿,台上的人是我爹爹。江掌门,我时常听紫衣姐姐说起你。”

        骆霜儿雪白的脸庞眉弯嘴小,兼具身形玲珑,站在人群里不太显眼,然而眼眸之中的清澈透明,犹如闪烁着万点星河之光,让人一见就生出好感。

        只不过她的思绪话语有些翘捷跳跃,再配上明媚灿烂的笑靥,就显得有些憨态。

        “哦?居然不叫骆冰么……好像还不太聪明的亚子……”

        江闻自言自语道,显然纠结起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这让袁紫衣都有摸不着头脑,随手拿肘撞了撞他,提醒江闻别又作怪。

        “说什么呢?!”

        “哦哦没事,我只是觉得不像……”

        一撞之下江闻从疑惑中走出,略一深思忽然发现她并不是说话不清,而是因为一句话中想要表达三种意思,才让听众觉得说话没头没尾。

        第一句她就回答了自己的名字,而第二句表明了自己骆家大小姐的身份,第三局则是点出她和袁紫衣的关系。这三句话连在一起,正好能把今日见面的前缘后果交代清楚,也正好能解答寻常人初见的问题。

        与娇憨的模样相反,这样的逻辑因为太过缜密与超前,故而显得有些突兀。

        然而就在江闻刚琢磨透这句话,骆霜儿的想法已经跳跃到了别的地方。

        “江掌门,听说你武功很高,能不能和我比划切磋?我刚刚学成归来,还没来得及见识真正的高手呢。”

        被一位美貌姑娘用大眼睛紧盯着,寻常人很容易就失去了防备之心,但江闻的想法向来很杂,立即发觉对方说的意思有两层。

        一层是她如今见猎心喜想找人切磋,第二层是自她学艺之后还没见过高手。

        第一句话很好理解,那么何为没见过高手?

        按说骆府上下这么多人、武林大会也来客如云,如果骆霜儿真的有意比试,难不成所有人她都不放在眼里,甚至所有人她都有把握打败?

        这个猜测有些诡谲,故而江闻斜眼看了一下袁紫衣,发现对方正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在围观两人交谈,显然没察觉到自己在骆霜儿的口中,也被打入了“一般人”的范畴,不知不觉被好姐妹给小瞧了。

        “我哪里会什么功夫,一定是袁姑娘夸大其词了。话说骆姑娘你年纪轻轻就武功卓绝,难道不是骆家的功夫?倒不知道在哪派学来的?”

        转移话题功夫也是江闻的一绝,如今能打败少年人好胜心的东西,便只有少年人的表现欲了。探听武功底细来历本是江湖上的一件大忌,但骆霜儿笑靥如花,显然很乐意分享自己的学武经历。

        “我自小跟着爹爹学武,然而我爹说家传功夫再高也犹如池水,源头再澄净也会生出浮萍。自古易生之木则速朽,易成之术则不久,唯有放之江河湖海中才能长流不腐。”

        骆霜儿一本正经地说道,“后来我就去了洞庭湖,在恩师门下习武了整整四年,直到把家传的拳术刀法都忘的差不多了,爹爹才肯同意我回家呢。”

        江闻暗暗点头,骆霜儿在刚才斗狮的过程中显露的功夫,确实是有湖海船拳的影子,方寸间的桌梯也步伐扎实,就像面对颠簸的风浪身形不乱,但细细回味,既有楼船水师进退森严的军阵法度,又有南拳中长桥大马寸距捭阖的刚猛。

        船拳源头可以追溯至春秋吴越争霸,两国士兵断发文身、动如蛟龙,能在河海之间纵横驰骋。

        这类武功既稳又轻,如箭在弦,短兵相接、效法水战,初遇之下确实不像是女子应该有的风格,以至于众人也察觉不出狮被之中的竟然是两名女子。

        “原来如此,想来是大隐于市的名家功夫,难怪这身武功连在下也闻所未闻。”

        江闻恭敬地拱手施礼,绝口不提切磋比试的事情。

        他抽空看向了金盆洗手台上,此时一柱高香已经燃过一半,骆家弟子正端着银瓶往金盆之中注水,哗哗水声与中庭雨点融为一体,于极闹之中然而生出了寂静,而须发皆白的骆元通也像是老迈而威武依旧的山中猛虎,独卧于山林洞穴之中,丝毫不惧风雨侵袭。

        很难想象这样身高八尺的父亲,会生出面前这般小巧玲珑的女儿,更奇特的是两人的面目五官中,还多有相似之处,只是经过了骆霜儿的女儿蕙质浸染,才将虎目化作杏眼、高准化作琼鼻,形似而神非,偏偏不会让人觉得突兀排斥。

        江闻反复在骆家父女之间打量,终于思索出了最恰当的形容,那就是威风凛凛的老虎,生出了一只骁捷优雅的豹子,反正都是猫科动物,似乎也很合理。

        只见骆元通虎目缓缓扫过全场,骆府里的武林高手人头涌动,铁胆庄、兴汉帮、青旗帮、嵩阳派、各家拳门武馆、各地武术名家尽皆屏息凝神,意念守中,看向了府中高搭的台场。

        此时的高香还在燃烧,袅袅青烟扶摇而上,缓缓消失在逐渐渺茫的天光之中。

        金盆洗手,是武林中人决意退隐时举行的一种仪式,洗手人双手插入盛满清水的金盆,宣誓从今以后再也不出拳动剑,不再过问武林中的是非恩怨。

        这样的仪式需要邀武林同道观摩作证,心里有愧的通常表示今后将放下屠刀,诚心忏悔罪愆,尔心里有惧的往往是看破了武林中的种种纷争丑恶,矢志退出漩涡,洁身自好以求全躯。

        江闻站在万众肃然之中脑洞大开,蓦地回想起记忆深处某个画面,那个宛如富家缙绅的、厌倦江湖纷争的中年,也曾邀请天下英雄齐聚衡山,召开金盆洗手大会。

        “说起来老刘死的真惨啊……”

        笑傲江湖中,衡山派刘正风也是秉着这样的想法,召开了一场将自己陷入绝境的武林大会。

        当时他也是这般,口中宣称有仇的报仇、有冤的说冤,今日必将当面回应,洗手之后将从此告别刀光剑影的武林,不再过问个中恩怨纷争。

        对刘正风来说,这本该是人生中的一件喜事,可就在大会即将开始之际,一面盟主令旗突然出现,使情节发生了逆转,金盆洗手大会则迅速演变成一场完整的批斗大会……

        同样是金盆洗手大会,江闻忍不住把骆元通和刘正风做对比。

        衡山派的刘正风出身富家大室,习武不过是他的兴趣爱好之一,在召开金盆洗手之前显然也做了一些准备工作,比如广交好友、遍邀同道,还给自己捐了一個朝廷官身,自觉得黑白两道都打点过了,已然不会出什么意外。

        可他显然是富家翁当久了,忽略了江湖武林你死我活的特殊性。想他刘正风能闻名于江湖,靠的是衡山大派、靠的是仗义疏财、靠的是一剑九出匪夷所思的回风落雁剑,但当他要退出江湖,就不单单是放下兵器这么简单了……

        “可有人前来诉苦道冤,老夫必将以直相待!”

        骆元通身材高大不怒自威,年近花甲仍旧神完气足,从外表上来看,他已经是迈入人生垂暮的夕阳,可从他灼灼有神的双目之中,江闻却看出了如日东升的豪气,根本不像是个矢志抽身的老人。

        “师父,他是来找人打架的吧。”

        傅凝蝶躲在江闻身后,扯了扯师父的衣袖撇嘴说道,“夫子云以直报怨,他是想把仇人杀光再洗手的吗?”

        江闻摸着她的脑袋哈哈一笑。

        “傅凝蝶,武林中人说话哪里能相信。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为了面子,可以说杀伱全家就杀你全家,但如果他们跟你说江湖救急明天还钱,那这笔钱你就别想看到了。”

        如今江湖上,对于金刀骆元通金盆洗手的原因也有多种说法。

        有人说他是厌倦了江湖上的是是非非,打算在广州府安度晚年;有人猜测他的退隐和尚可喜告老有关,毕竟二者从十年前起就有说不清楚的关系;但更多的人和周隆一样的想法,认为他这一招不过是以退为进,留传自己江湖上的名声给下一代,完成自身历史使命。

        百闻不如一见,江闻如今也倾向于第三种看法,否则这位誉满东南的绿林老英雄绝不会摆出这种咄咄逼人的姿态,仿佛谁敢阻碍他金盆洗手,他就要把谁大卸八块。

        但周隆还猜测骆元通打算给女儿招婿,这一点江闻就不太确定了。毕竟从刚才骆元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语态来看,他似乎并不希望有人关注自家的千金。

        极静之中忽然有脚步声响起,却是头发散乱、方面阔口的范兴汉站了出来,走到金盆洗手台前率先出言。

        “骆老英雄,今日金盆洗手大会群雄共聚,往来的自然都是朋友,如何会有人来报仇寻衅?就算你答应,大伙儿也不答应,就不需要做假,大家有话直说便是了。”

        范兴汉只带着四名弟子前来,姿态却显出豪雄之意,虽然面对着骆元通发话,嘴里说的却都是给武林中人的话。

        “原来是铁丐范兴汉,我们自十年之前一见,终于能再次碰面了。”

        骆元通哈哈大笑,侃侃而言对方的来历,“当年我游经汉口,闻街市间有手不曳杖,敝衣枵腹而无饥寒之色,人皆称为‘铁丐’者,便欣然前去一会,这才能有幸相识,当真可贺!”

        范兴汉面无表情地说道:“金盆洗手我赞成,下一个有谁反对的?”

        江闻心中了然,看来第一个负责站台的人就是范兴汉了。

        这样的武林大会中话语权是很重要的东西,江闻又想到了当初刘正风的金盆洗手大会,就是被人住抓住了“与魔教亲善”这个政治高压线,让自己万劫不复。

        作为亲眼见证过的江闻,他还记得当时唯一一个站出来说公道话的,其实是后来长久被人诟病的伪君子岳不群。

        在看到刘正风执迷不悟的维护魔教长老曲洋时,他没有像令狐冲一样无底线的站刘正风,因为他的身份是华山派掌门,无底线的维护正义对他自身、家人、徒弟及整个华山派都非常不利,这种百害无一利的事情他是肯定不会做的。

        就像一个人落水了,正确的做法肯定是下水救他上岸,但这样极可能搭上自己的性命,还未必能救上来,如果不救,就会背上见死不救的恶名。

        岳不群虽然没有下水,但他向刘正风扔过去了一个救生圈,也算仁至义尽了,刘正风拒绝使用,等着被打捞,别人就只能准备打捞工具了。

        岳不群首先向刘正风其点明了利害关系,他的原话是“魔教中人个个都是心黑手毒,其结果一定是让你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然后看了看被嵩山派杀手包围的金盆洗手现场,接着说“今天这样的结果,不就是最好的例证吗?”,堪称是阴阳怪气届的正义人士。

        而在嵩山派逼刘正风杀曲洋时,岳不群再次出面为其解围,甚至主动请缨要代其杀曲洋,论行不论心,这样的行为其实堪称扶危济困的真君子了。

        “骆老英雄,我等久处西北音讯不通,有些事情自然不便置喙,然而前些时候南少林的武林同道被人大加屠戮,你可曾施以援手?又可曾违背了江湖道义?”

        第二个站出来的,是铁胆庄的老庄主周仲英。他的年纪比骆元通要大、资历自然老上了几分,说话口气就不太客气了。

        “原来是江湖闻名的‘铁胆’周兄。你当初在甘凉道屡抛生死,杀破一十七家匪寨贼窝,胆气豪情誉满天北,我们在二十年前曾樽酒论英雄,今日竟有劳老兄赶来了。”

        骆元通依旧哈哈大笑,显得心无挂碍、笑面相迎,然后才正色说道,“南少林之事既有外寇兼又内敌,这些年他们招徒不严屡生事端,如今也终究是危困难扶,骆某不曾建寸功,但更不曾有愧于心!”

        这话掷地有声,算是今天金盆洗手被开的第一炮,但这个内容可以说是大而无当,就跟江闻声泪俱下地检讨,自己没能在伊拉克、叙利亚战争中提供人道主义援助一样离谱。

        南少林是谁剿灭的?清廷!骆元通不帮是软,帮了是反,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人应该都能想清楚这件事,必须是两不相帮的选择才能过关。

        比如半个当事人周隆此时正在学鹌鹑,还悄悄地用兴隆镖局旗子替换金刚拳门的招牌,防止被人莫名其妙地盯上。

        而骆元通的下一句,果然就显露事先准备好迹象。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骆某也是心有戚戚,故此决意自今日起金盆洗手,遣散府中不成器的弟子,避免他们惹是生非。今后一应事务今后只在江湖悠悠,虽是有我骆元通的名字,但是荣是辱,都已经与我无关了。”

        骆元通意味深长地说道,看着只剩一截的高香,语气里似乎对于南少林大张旗鼓招兵买马导致覆灭的结局,感到了深深的忧惧,因此才决定要退出江湖。

        而刚才发问的周仲英也缓缓点头。

        “原来如此。此事老夫也早有此感,恐怕不日也将以退出江湖为定。”

        江闻见他们的戏演得差不多了,便偷偷找到周隆——这肯定是一场排练好的戏,因为早在章丘岗村,应老道就说他是求到了骆元通才找来了三派人士的驰援,这说明三派老早就住进了骆府,一同密谋策划过一切了。

        “周总镖头,你知不知道铁胆庄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骆家曾和南少林有什么龃龉吗?”

        学鹌鹑的周隆缓缓抬起头,表情里带着一丝的后怕,见四周没人关注才小声说道。

        “江掌门你有所不知,江湖盛传清廷火烧南少林之后,骆家曾经派人前去检索挖掘,还从诏安长林院中带走了一样东西。”

        周隆说得有板有眼,“这些本是捕风捉影,然而至善方丈来到广州城后,却属实到过骆府讨要东西而不得,这就让传言继续甚嚣尘上……”

        江闻心中略带疑惑,决定把问题聚焦到最重要的地方。

        “哦?骆家拿走了什么东西?”

        “害,有说是藏宝地图,也有说是武功秘籍的。”

        圆脸团团的周隆摸了摸脸颊上的胡茬,游移不定地说道,“但俺听自家师兄提到过两句,好像是连夜运走了一块雕着墨龙探爪、升幽藏海之形的古碑……”

        墨龙藏海图!

        秘传龙形拳!

        江闻心中如惊雷乍现般想起了这两个词,全然没料到骆家会和那门可怕的武功沾上关系,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么骆家恐怕又是一个定时炸弹,不知道会引发出多少的祸端。

        随着两名演员的就位,金盆洗手大会也终于能按流程继续下去了,针对着骆元通的问题纷纷提出来,少数人终于说起了些江湖中传闻、武林间的旧事,想借此机会让东道主解释一二。

        不过这些人中,更多的还是借此机会表达敬仰与感激,都是某年某月仗义疏财、横刀相救,又或者是说和解斗、主持公道,算是给足了东道主的面子。

        在这个过程中,骆元通开口言辞轻重不一,唯独不变的是必定先说一遍对方的名号事迹,再回想一番当初相识的故事,显然乐此不疲,像极了某些濒临退休的老领导。

        江闻正在神色阴晴不定,袁紫衣却仍在一旁仍旧生着闷气,略带揣摩地说道:“夸夸其谈,也不知骆家刚才的冷遇,是不是看不起我没有名号?”

        江闻有些无奈地说道:“骆老英雄也是江湖前辈了,怎么会是这样的势利眼?话说袁姑娘你还是少开口,省得酸味飘出来。”

        袁紫衣瞪了他一眼。

        不过江闻也想起来了,骆元通刚才好像也没理会自己,难不成真的是看不起无名小卒?没有名号就当没看见,天底下真会有这么无聊的人吗?

        高香终于堪堪燃尽,化为了一地的灰末。在这个过程中,江闻很默契地也和周隆一起装起鹌鹑,反正他和骆元通素昧平生、无冤无仇,没必要整什么花活吸引火力,只要老老实实等到结束就好了。

        “今日诸位畅所欲言,我也言无不尽,尘年往事历历在目,恨不能再少年一会,再在这江湖上叱咤风云一回。但千日之游终有一别,今日骆某金盆洗手的主意已定……”

        骆元通向老友一一作别,脸上也是数不尽的唏嘘感慨,却已经坚决地命弟子端上了金盆。

        “今日金盆洗手之后,我将传刀于独女,此后江湖种种便与骆某无关,各位山高水长、有缘再会!”

        骆元通眼见流程已经来到了尾声,便口发谢辞,伴随着声浪阵阵传遍全场,宣告金盆洗手大会即将结束。

        只见一口紫檀木匣被郑重带到了台上,骆霜儿此时也顺着道路来到台前,仔细地替父亲撩起袖口。

        周隆此时略显得意地抬起头,对着江闻小声说道,“江掌门快看,那就是俺押镖送来的宝刀,待会儿你就能看见神兵的风采了!”

        江闻仰首看见骆元通,已经阔步来到盛满清水的金盆面前,有些迫不及待地即将把手掌浸入其中,期待将今日的盛会推到下一个流程,让自家学成归来的女儿能接过风头,从今日起也扬名天下。

        但就在此时,远处却忽然传来了刀剑交鸣的声响,隐隐约约此起彼伏連成一片,甚至压制住了崩坠不休的雨聲,从天边至眼前連绵不绝。

        “老英雄且慢!”

        高喊且慢的并不止一声,而是或高或低、或粗或细地出自不同人口中,最终融汇成了一体。

        就在这泼天的雨幕之中,数名轻功了得的高手分别扯着浸过油脂的大红绸布四角,顶住了漫天的雨雾,铺就了一条横跨在天上的红虹,开辟出一条前所未有的避雨坦途,独有一人居中迈步而来。

        这些高手身轻如燕、姿态闲适,甫一露面就能看出江湖稳居一流的身手,功夫并不在场中任何一名掌门、帮主之下,然而像这样的身影接连窜出七八条,这等实力已经足够让所有人侧目震惊,担忧起对方是敌是友。

        高手铺道转瞬即至,骆府之内忽然静到针落可闻。在众星拱月之中,一名身穿白色长衫,脸如冠玉、目似崩星贵族公子正当先走来,步履轻盈气息沉稳,显然也有武功深蕴。

        只见他轻袍缓带,折扇在手,身上不沾一滴雨水,也不带烟火气地站到了骆府之中,昂首朗声说道。

        “骆老英雄恕罪,晚辈今日道贺来迟。只因尚有求亲一事未能开口,还望老英雄首肯!”

        ……求亲?!

        后面装扮各不一的高手已经紧随而至,以雁翅阵排开,恭恭敬敬地侍立其后,果然都手捧着珍珠翡翠、金银古玩各色贺礼,胸口戴着大红花。

        见对方用七八个一流高手做出这么大排场,这让在场的武林人士不约而同地说出了同样的评价——无耻。

        铁胆庄周仲英气得吹胡子瞪眼,江闻更是果断地面色一黑,差点就破了自己封剑悟道的规矩,顺手十二成功力易筋经就打了出去。

        不要以为你长得帅我就不打你!

        眼看风头瞬间被面前的白袍公子抢走,骆元通则是神色阴晴不定地看着对方。也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用,武林人士只觉得他说出的话里,不知不觉有了几絲老泰山的做派。

        “你是何人?江湖可有名号?”

        白袍公子依旧是一副温润如玉、谦逊有礼的姿态,向着骆元通深深一礼。

        “晚辈红花会新任龙头总舵主,海宁陈家洛,见过金刀骆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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