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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诡秘武林:侠客挥犀录》(我在武林克苏鲁),明末清初不可名状志怪故事,作者:入潼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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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11 11:15: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零七章 椒花落时瘴烟起

        回山的一路上,小和尚品照都期期艾艾地跟着江闻,似乎很想要从江闻手中学会他的“神通”,特别是在看见江闻甫一伸手,就制服迥异滇马的两匹神骏时,小和尚几乎就差当场改换门庭了。

        待到几人回到山门时,已是正午骄阳似火,品照按方丈吩咐将两人带回悉檀寺,小沙弥才终于一改态度,似乎刚刚想起自己其实是一个和尚。

        “呃、二位施主,弘辩方丈似乎外出了,小僧在客寮还有些事情要做,就先走一步了……”

        眼看小和尚一熘烟跑远,脱离了对方持之以恒的纠缠,江闻这才松了一口气,四处打量了起来。

        方丈禅房也叫丈室,是寺内住持、方丈讲经说法之处,原本应长宽各一丈四面呈方形,就是一个十平米不到的小房间,但弘辩方丈的禅房显然不止这个大小。

        屋内宽敞明亮,陈设布置古色古香,熏香之气缭绕如缕,屋内物件摆设年岁虽旧,却只消略一放眼打量,便能看出不凡,四壁的留题与竹画上面,更因挥毫泼墨尽是大肆写意的笔迹。

        江闻本想借机向骆霜儿展现一下书画鉴赏水准,只可惜他的兴趣爱好只在古籍文献的考据索隐,艺术造旨也就那样,故而瞧了大半天也说不出到底好在哪里,只略微辨得落款题字中有“吴”、“董”、“钱”、“李”等等姓氏,想来都应该到访过悉檀寺文坛巨擘所留的墨宝。

        此时禅房之外松竹影摇,空廊道上簌落有声,杂树纷列出层层幽影,微热的山风从树缝中穿过,石鼓峰下的精舍中便悄然流淌着荫凉。分外空寂的尘氛萦绕耳畔,此时的江闻不管从何处放眼,都能睹见一副颇具禅意的图景,这才缓缓化解了久候弘辩方丈不至的焦躁。

        骆霜儿也在一旁静静坐着,但她表露出的娴静,更像被父母强拖着出来旅游的中学少女,在等待中平白无故耗费宝贵生命之后,终于朝着江闻开口:

        “……方丈还没回来,我们可以回去客堂等吗?”

        “那当然不行了,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信义。”

        江闻坐在矮背椅上,身体缓缓地向后靠去,显得不骄不躁,“方丈既然急着找我们,表明有要事相商,自然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误……”

        “是这样吗?可我怎么感觉你还有别的用意。”

        骆霜儿侧眼看着江闻,眉梢眼角时常展露出娟秀之气,让江闻不禁感慨,凝蝶平时就应该多跟这样的小姑娘相处才对。

        江闻无奈地笑道:“我费尽心思觅药寻医还不是为了你,你既然看出来了又怎么不提?”

        “哦,可你明明不是很信任这位方丈。”

        骆霜儿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脸颊都起肉来,低声问道,“老方丈对我们颇为信任,我也感觉不到他有什么恶意呀……”

        江闻听到这句顿时失笑,便用一种长者介绍人生经验的口吻说道:“你如今武功全失,看人再也不能神而明之,故此还得多方思量他人的想法心思,才能分清是非对错、善恶美丑,一旦疏忽大意可能就有灭顶之灾。”

        他过转头去,指着屋中一副规正古拙的牌匾,左右两匾合计八字,分别是【妙本弘大,品物流形】。

        “你瞧,这是悉檀寺前任主持留下的墨宝,预先排定这八个字作为字辈,以供后来僧人按顺序取法名,分定法裔的辈数高下。”

        骆霜儿抬头看向匾额,随即领悟了江闻所说之意,悉檀寺如今僧众从弘辩方丈开始算,后面的和尚确实是由“大”字辈和“品”字辈组成,刚传承到第五辈,也符合万历年间建寺的历史。

        “弘辩方丈出家时,拜的本无禅师为师,受二百五十条具足戒,按道理他的师弟都应该也以‘弘’字为法号才对。可如今悉檀寺里的同辈只有一个安仁,两人身份处境又南辕北辙悬殊巨大,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什么原因?”

        当面聆教了江闻的危言耸听,骆霜儿仰着小脸思索许久,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江闻也不解答,反而换了个坐姿继续说道:“昨天夜里悉檀寺遇袭,灯火齐明、喧嚣达旦,断无不为人知的道理。鸡足山上寺庙鸡犬相闻,却没有一家派人出来探望,愣是让我们如同身处于空山之中,你觉得会是出于什么原因?”

        事出反常必有妖,故而江闻把话说得也很透彻,“说起来有的人啊,看似德高望重,台面上无人不服,可做事却未必就见得能够光明磊落,最喜欢抽冷使绊子……”

        骆霜儿的杏眼微睁,冷不丁问道:“我怎么觉得……你是在暗指我爹?”

        “呃、霜妹你想多了,我怎么会故意编排他老人家呢?”

        这次这次不待骆霜儿回答,江闻就已经故作神秘地低声说道:“依我看这位弘辩方丈,未必就像表面上那么根尘俱彻,指不定他开罪山上这么多人,就因为方丈这人心眼小。你看,行走在外面三言两语得罪了人,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倒不如找个靠山,早些加入我们武夷派……”

        江闻在那里眉飞色舞说着,想要恫吓住这个缺乏江湖经验的小姑娘,却忘记了背后不说人、方为人上人的道理。

        只听得方丈禅房里的木质屏风吱呀呀一开,訇然露出一间隐藏在房屋深处的偏室,而一个颜容慈善、面色萎暗的老和尚悄无声息转了出来,正对上江闻愣怔的表情。

        江闻:“……”

        弘辩:“……”

        场面顿时有些尴尬,只有骆霜儿面色如常地起身与老和尚打招呼:“弘辩方丈,我们等你很久了。”

        “阿弥陀佛,二位施主所说没错,老衲不过是凡胎肉体,心眼器量自然与常人无异。”

        弘辩方丈低垂着眉眼地经过两人,低唱一声佛号说道:“只不过如《维摩诘经》所言,维摩诘居士其卧室一丈见方,但能广容大众,乃至能容三万两千佛菩萨,等到老衲修行日深自然亦能脱胎换骨。”

        这位老方丈也是个妙人,竟然能宠辱不惊地自己找好台阶下去,随后便以双手抚平僧衣角,手持木槵子念珠坐回禅椅,重现出一副澹然慈悲的神态,如果不是他饿得脸色都变了,江闻也差点就被他不沾凡尘的样子所折服。

        江闻轻咳一声装作刚才无事发生,将夺还的古旧书册摊放在桌上,开门见山地说道。

        “弘辩方丈,这就是你要找回的东西,江某此行挫败强敌幸不辱命。”

        弘辩方丈看着桌上的古旧书册愣怔片刻,随着念珠转动似乎正逐渐安定心神,缓缓开口说道。

        “多谢檀越夺回此物,否则老衲全寺上下总有百人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看贼人得手离去。哎,你们可知道面前这本是什么书?”

        江闻微微皱眉:“在下粗略翻过,似乎是一本文人游览的记述。只不过我一直想不明白,它为什么会藏在一名和尚的瘗骨塔里。”

        “如今老衲也不再隐瞒,个中缘由,就让老衲为二位解释吧。”

        弘辩方丈缓缓颔首,又艰难起身,从密室中拿出了另一本装订成册的典籍。

        “他们想找的其实是这个,只是因为当夜安仁师弟舍身相护,对方才没能得手,转而想去往山上四处搜寻。”

        江闻与骆霜儿定睛看去,只见是四卷书籍被妥善保存在密室之中,纸页封皮甚至不曾沾染灰尘,只因年深日久略微泛黄,却也让逶迤字迹更显出几分厚重。

        两人顺理成章地看向封皮,也自然而然地看到了这几卷书的名字——《鸡足山志》。

        “檀越,你所夺回来的残稿与这部山志,其实都出自同一人之手。老衲隐约猜到对方是为此而来,平西王的人马只因在法云阁中遍搜不到,才会不顾身份地去做出开挖坟墓、隳露尸骸的恶行。”

        江闻神色恍然,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法云阁中会一片狼藉,蒙面人却勐然去而复返。

        弘辩方丈随即言说,当夜安仁上人正在法云阁中静修值守,一眼看透了对方的来意,只是在交手后察觉难以取胜,便推倒二楼经书混淆视听,让蒙面人误以为这部《鸡足山志》就藏在其中,白白浪费了时间精力。

        等到蒙面人遍寻不获想转往别处,又有幸佛祖保佑,在机缘巧合地被江闻撞见,于是便抓紧最后时间奔回法云阁,仍想要找出安仁上人拼死守住的东西,这才会恶斗一场后无功而返。

        这一夜下来,两人的武功强弱固然悬殊,但黑衣人在智斗一途上,可谓是彻彻底底落入了安仁上人设下的心理陷阱。

        但对方中计是基于想不到安仁会以命相博,竟然只为了迷惑自己,如果不是担心更多僧众被害,安仁也不必出此下策,想到此时仍然生死不明的师弟,弘辩方丈深深叹息,伸手关上了禅室中靠迴廊的那扇窗户,防止声音传到外面去。

        “弘辩方丈,这部《鸡足山志》有什么独特之处,为何平西王府大费周章地想来抢夺?”

        江闻疑惑不解地问道,“您先前也提到了悉檀寺中贵藏的诸多典籍,珍惜、孤散、亡佚、散落的古籍更是不计其数,为何你们师兄弟都偏偏认定平西王府是为它而来?”

        面对江闻的再次发问,弘辩方丈悄然捻动念珠,压低声音道。

        “毕竟这本书,乃是徐居士当年在山上亲自编撰采闻,逾三月才写就的孤本啊……”

        随后,他以瘦皱老迈的手掌翻开了《鸡足山志》的封皮,显露出了作者的名字。

        ——江左霞客徐弘祖。

        江闻愣愣地看着面前四卷古旧的书籍,表情忽然格外生动起来,瞬瞚之间已经将志书抓在手里,吓得老方丈以为对方这是要突发恶疾。

        “想不到、真想不到啊!这部徐霞客先生的遗着,江某三生有幸,居然还能一睹为快……”

        江闻眉飞色舞地翻开《鸡足山志》,用尚且健好的左手摩挲纸册,眼中满是喜出望外的光景,浏览过书目了枚举山貌水文、佛事释僧、名宦乡贤、灵异景致、特产塔墓的纸册,虽然仅仅四卷,却已经将鸡足山的风景名胜、人文景观囊括其中,足以见证前人其中耗费的精力。

        弘辩方丈看着江闻的恶疾没有激化的趋势,又见他全身心投入的模样,纵使有些困惑,却也只是猜到对方或许有藏书雅癖,才会对这本不曾刊印就险些佚失的书籍爆发出如此热情——

        但他绝对想不到的是,江闻所说的“三生有幸”并非只是一个形容。

        徐弘祖,字振之,号霞客,明代地理学家、旅行家和文学家,这或许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出现在书本上的名字,以《徐霞客游记》名闻天下。

        江闻很羡慕眼前的老和尚,因为如今车马很慢,一辈子也遇不到几个神经病,而他穿越前科技发达,足不出户就碰见千里之外的憨批。

        被迫成为侠客前的江闻曾经到丽江旅游,在鸡足山上了解过相关的故事,清楚记得徐霞客万里行程的最后一段,便是结束在这里。当年的徐霞客登鸡山,搜罗故籍、重览胜景之后,自九月至次年正月驻扎在悉檀寺潜心纂修,可惜最终成稿四卷便因病中止。

        弘辩方丈见江闻沉浸其中,便慈眉善目地对着骆霜儿解释道。

        “这位施主果然博学多闻。没错,这部就是崇祯十二年九月,徐振之应云南丽江世袭土知府木增之请,在鸡足山修志数月而始就的山志。”

        江闻眼中有光,翻书的动作不见减慢,甚至使出了少林绝技拈花指的运劲法门,只为了避免指掌摩擦伤及薄脆的书页。

        因为在后世,徐霞客苦心所修《鸡山志》早已佚失,仅在后世流传的《徐霞客游记校注》中残存山志摘目三册,即《鸡山志目》《鸡山志略一》和《鸡山志略二》,让后人勉强可窥原书之一斑。

        认真想来,如果不算徐弘祖多年记录而成的《徐霞客游记》一书,那么这本《鸡足山志》才应该是徐霞客此生的最后着作,只可惜徐霞客当初的志稿毁于顺治年间,传说未及木刻刊行就突遭兵燹,只剩下残余篇目让后来修志之人得以借鉴。

        江闻一边翻看,一边勐然想起历史上徐霞客编纂的《鸡足山志》毁于顺治年间,而第二次编修山志的时间,正是眼下的顺治十七年(1660年)春——也就是说随着历史滚滚向前,这部书籍很可能毁于丽江木家和平西王府之间的纷争,如今不需作他想,就是他们眼下正在经历的事情。

        想要覆灭一处文化根基,最为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毁其宗庙、焚其书志。

        在宋明两代,官修官刻是地方志书呈现的主要方式,府州县的正官才是方志书写的主导力量,木增让挚交徐霞客编修的《鸡足山志》,很可能是为了托山志写家志,以非官方名义记录传承,留下这些想要铭记的历史,如今木家挡了吴三桂的路,这部书自然要被一把火烧干净了。

        而对于这件事,徐霞客本人也是心知肚明,但他对于游历一路的见闻,向来都是秉笔直书不曾隐瞒,故而所做之事也问心无愧。

        他在游记中写道木家“宫室之丽拟于王者”,以至于尽管木土司奉徐公为贵宾,隆重盛情款待,但就是不让其进木府游览,怕他秉笔直书,可对此徐霞客仍旧用春秋笔法写道“其内楼阁极盛,多僭制,故不于此见客云”,堪称大笔如椽。

        “弘辩方丈,你适才说这两本书源自一人,故而才会引来觊觎,难道这本没头没尾的残书,也是出自徐霞客先生的笔下……”

        但想到这里,江闻的神情渐渐恢复平静,又将手伸向了他先前夺回的那本手稿——徐霞客留下来的残书手稿,这没办法不让人遐想联翩!

        要知道从明崇祯九年九月至崇祯十三年六月,也就是在徐霞客年逾五旬的时候,他察觉到自己多年积累的病痛越发严重,因此决定进行一生中时间最长、行程最远的一次旅游,被称为“万里遐征”。

        徐霞客游滇西南期间,身体就已经严重受损,明崇祯十二年八月二十二日起徐霞客来到鸡足山,主要是在山上养病和编撰《鸡足山志》,只有在身体状况和天气较好时,他才会去拜访山中寺僧。

        要知道后世的《徐霞客游记》是根据他的日记手稿编纂,积记成帙,积帙成书,最终才能校勘成书。

        从徐霞客留下的日记看,此次出游最后盘桓不行的时间里,徐霞客有大半的时间是在悉檀寺中养病,每日沐浴、读经、品诗、赏花,近四分之三的时间活动于悉檀寺,可徐霞客指定的编纂者却说“自十二年九月十五以后,俱无小纪”,就是在九月十四日后,徐霞客日记就全部终止了。

        但眼前这部连封皮都没有的“文人手稿”,竟然题写日期是从崇祯十二年九月十五开始,一直记录到了次年的正月,正好是徐霞客日记里从未记录过的时间!

        再比较两书字迹,几乎母庸置疑地能够表明,眼前残稿就是历史上本该不传于世的游记绝本,而依靠这本日记,足以重现徐霞客在传奇故事中的最后岁月!

        方丈禅室之中针落可闻,只剩江闻难以抑制的激动心跳,眼前似乎浮现出了当初那个朝碧海而暮苍梧,身负行囊餐风饮露的背影。

        那人身处山林幽深之中,却仰头举望天上烟霞之气,肩荷一幞被,手挟一油繖,不论如何眺望,江闻似乎都只能看见他毫无杖履英姿的蹒跚背影,脚下道路永远也不会走到尽头……

        念经声悄然响起,弘辩方丈正闭目《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催动历史上不见记载的故事逐渐显现,江闻见方丈的神色逐渐舒缓,忽然猜到面前的老和尚为何会如此珍而重之。

        “弘辩方丈,你莫非曾亲见过徐霞客先生?”

        当初为修《鸡山志》,徐霞客做了艰苦认真的实地考察,一方面“遍探林中诸静室,云关翠隙,无所不到”,另一方面遍访鸡足山耆宿,以求“山中故迹”,其中鸡足山僧体极相助颇多,依照弘辩方丈的年纪,极有可能与徐霞客相识!

        “阿弥陀佛,正如檀越所料。崇祯十一年,徐施主久病未瘥双足俱废,就是老衲与师弟安仁,前往寂光寺遍周法师处,邀请其迁居悉檀寺修养。”

        江闻仍在情绪波动中,没有发觉弘辩方丈的异样,只有骆霜儿微微侧过头,却什么都没有说。

        弘辩方丈低吟佛号,低回的声音从他的喉咙中传出,却好似控制不住语气里的颤抖,就连捻动佛珠的手掌也不受控制,似乎略一伸长就能触及到以往,他却深深克制住回忆的想法。

        后来刊行《徐霞客游记》的编纂者,对于原本日记中狐妖野怪等诞罔不经之事,采取了调换次序、挪移时间等等方式删改修订,对此事竟只留下了一段含湖不清的记载。

        【滇游日记十三,二十九日。余先以久涉瘴地,头面四肢俱发疹块,累累丛肤理间,左耳左足,时时有蠕动状……】

        当时的一切,只有亲身前去迎接的弘辩法师,才知道徐霞客所患上的病症,是一种世间从未显露过的恐怖瘴疠。

        那一天,在寂光寺僧众惶恐不安的目光中,尚处盛年的弘辩与安仁,并肩走近半掩着柴门的房间,循着飘荡怪味与禅房的昏暗,轻轻把门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躲藏在众多棉被下寒战发抖的模湖形状。

        层层棉被几乎将床榻上的人掩埋,当时的弘辩以为对方风寒入体,才会刚一入秋便如此畏寒,轻声想要唤醒对方,却只得到了一串含混不清的声音回应。

        他以为对方苏醒正要上前嘘问,却被师弟安仁伸手拦住,脸上尽是警惕之色。弘辩此时也隐隐察觉不对,逐渐听出棉被之下的声音,其实是一种形变语谵尽失常度的黏腻怪声,全然不似他们认识的那位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烟霞之客。

        安仁和尚抢先一步挡在前面,两僧从棉被显露的轮廓来看,已经发现了更多的异样。

        众多棉被下,似乎有两条腿诡异地虬曲在一处,足跟被粘住了一般,而一对手臂也被无形的力道按压住,于身侧摆放姿势极其不自然——棉被之下的人似乎因重病,已经失去了对于躯体的控制力,根本就无法作出符合常人认知的动作。

        狭窄阴暗的禅房之中,两人的呼吸声都不自觉轻悄,周围景物原本的色彩也开始褪色暗澹,仿佛被无形消融了一般。

        可弘辩与安仁两人的到来,仍旧惊扰了棉被之下的存在,弘辩紧抓僧袍的衣角,安仁也浑身紧绷双目圆睁。

        那天的他们一同瞪大了眼睛,看见床榻上隐藏蛰伏的凸起,正用躯干勉强在缓慢蠕动,分不清前胸还是后背的位置,似乎偶尔还有几处不规则肉块凸起浮现。

        先前被吓破胆的寂光寺僧众,一定是基于极度的惶恐不安才会许多棉被,想要克制住某些不祥的事物出现。可如今床被之间,似乎早已没有了“人”,只剩一团腐败霉菌在悄然滋长,随时可能冲破“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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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11 11:16: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零八章 墨池飞出北溟鱼

        弘辩方丈?弘辩方丈?」

        声声呼唤忽近忽远,终于将神游天外的老和尚,从多年前离奇诡异的见闻中叫醒。

        此时悉檀寺时届正午,钟鼓二楼内正响起黄钟大吕之音,弘辩方丈惊讶地发现自己先前竟恍然未觉,只感到他脑海中纷繁泡沫在一瞬间雨碎成霰,余霞成绮,只剩下月照花林时此起彼伏的诡怪身影,还流连不定地在他眼前,挣扎着想要逐一浮现……

        专心读经的江闻,自然不知道面前这个老和尚怎么突然发起呆,只当作是上年纪老人经常性的神游物外。

        他之所以将对方开口唤醒,此时满眼期待地看向弘辩方丈,就是想等老和尚提出些需要帮忙之事,自己也好顺坡下驴,将借阅两本徐霞客亲笔书稿的请求和盘托出。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本该年迈昏聩的方丈清醒过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不动声色地将书册手稿攥回了手里,扭头就藏进屏风背后的密室之中。

        这一连串姿势动作,都显得格外扭捏怪异,似乎面前这叠举世公认的孤绝着作,在他眼中只是一团沾染满了不洁之物的世间恶兆,字形语义也布满了扭曲可怖的痕迹,唯有将其牢牢锁在密室、深深埋进坟冢,才能稍稍禁绝外溢的危害,让其不再为祸人间。

        然而古怪的模样和紧张的动作,展现在外的时间极为短暂,凭借着屏风的隔绝,外人也难以窥见弘辩方丈的狼狈。

        江闻迟疑的功夫,老和尚就已经从密室之中退了出来,此时在江闻眼中,眼前的老和尚每一道皱纹里都是慈悲、喜舍、弘法、参学后,沉淀而来的大智慧、大欢喜,如渊似海地展现在自己面前,却又让他感觉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二位檀越此番出手相助,乃植无量之善根,悉檀寺上下无不感恩戴德。日后必定有不思议的殊胜福报。」

        老和尚一手握着念珠,满眼都是捉摸不透的禅意,此刻即便一言不发,也能让人在似笑非笑的神情里,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佛门的禅机公桉。

        「呃……我那经书……」

        江闻还保持着两手翻书的动作,甚至没有将手放下,可面前桌桉已经是空空一片,此时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正想指向屏风后面的密室,却又被弘辩方丈紧紧握住手腕。

        「哪有什么经书?檀越伸出一手,共起二指,手势暗合「善心一叶,福慧二端」,果然是有大慧根之人啊,不如让老僧为二位诵经增福可好?」

        说罢老和尚轻声诵经祈福,脸上尽是喜不自胜之意,连骆霜儿都被气氛感染也学着双手合十,只有江闻怒火中烧,想不通老和尚为何绝口不承认志书残稿之事,仿佛这两个东西从头到尾都不曾存在过。

        江闻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回来,随后缓缓侧过脸,在骆霜儿看不见表情的角度才低声说道:「弘辩方丈,江某方才失言了……」

        珍本在手的喜悦慢慢褪去,江闻这才想起眼前人畜无害的老和尚,背地里还是敢于收容包庇南少林的佛门大老,做事果然狡猾得很。

        啧,所以说混江湖的人心里都脏,如自己这般公认的江湖君子属于凤毛麟角,多的还是心眼倍出之人。像这么黑暗的东西,还是不要在小孩子面前赤裸裸地展示出来比较好。

        跟寺庙里的人打交道,与往日平常的交游必然不同,一定要给对方做加法,给自己做减法,富人就说贫,贵人就称穷,只有靠着些反逻辑的操作,才能在和尚堆里成事。

        比如江闻现在想来借宿混饭吃,到别人家肯定要低声细语好声好气,可到了寺庙里,江闻就必须理直气壮地住进客舍,并且表现得越是理直气壮,对方便越会高看自己一眼。

        而此时他看上了某种东西,换在别人家无非是直接开口请求赏玩一番,价格合适了让对方割爱也不是不行,独偏在寺庙里,这件事绝不能这样明目张胆地提出来,对方自然也不会接你的话茬,得让这一切的「缘法」顺理成章才行。

        弘辩方丈刚才的态度,实际上已经很事明确了,江闻之前之事功劳确实很大,但相对应的是在帮他是积功德、种福田,反正佛祖那边已经都记下了——你真要领功请赏,完全可以到佛祖面前去说,但千千万万地,别想在我老和尚面前开口领赏。

        幸好江闻的江湖经验丰富,慢慢想起这些之后,脑海里的操作也就水到渠成地清晰了起来——自己为悉檀寺所做既然是功德,那此事多多益善,我就只能劳烦老方丈,帮我多积一点功德了。

        「弘辩方丈,昨夜我见安仁上人受伤颇重,不知道如今恢复如何了?上天有好生之德,江某其实从医多年,愿更尽几分微末之力。」

        江闻端坐了起来,轻轻吐出这几句话,果然让弘辩方丈的双眼闪过一丝异色。

        曾经去大寺里烧高香、添香火的人就会明白,主持绝不可能会在香客面前拿着二维码伸手要钱,越是看似故作姿态摆脱关系,实则就越是想提出别的请求。

        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江闻反向推衍弘辩方丈的想法,刚才他忽然藏起徐霞客遗稿志书残卷的举动,可能是想把这份人情先收起来,以退为进地豁出去自己这幅脸面,再用于别的地方。

        再深入思考一番,弘辩方丈自然并不缺钱,眼下能让他如此费心商量的事情,不外乎安仁僧伤势、悉檀寺困局这两件事罢了。

        「阿弥陀佛,那就多谢檀越了。」

        既然被江闻猜中了心事,弘辩方丈二话不说地答应了下来,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差点就让江闻都生出一丝得偿所愿的喜悦,只觉得自己能帮上这个忙真的是三生有幸。

        三个人起身转出门外,有个须发皆白的灰衣老僧正站在门外静候,表情中带着一丝诧异,四目相对之下都犹豫了一会却没有开口,弘辩方丈也将双手虚按,微微颔首就带着人,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悉檀寺址广阔,西瞰鸡足山的大龙潭,每日朝夕都有云蒸霞蔚之景,每至夏季乃至摇岚曳石、浮动烟云,只可惜如今水势渐浅,只剩下潺潺流水汇入其中。而这些源头活水的发源之地,就是悉檀寺背靠着的石鼓峰,不论外界如何寒暑枯汛,峰上都不曾改过丛木森霄之象。

        顺着山势拾级而上,悉檀禅寺的绣闼凋甍不论如何精美,在临近石鼓峰下的倔岩怪石面前,都迫不得已地逐渐稀疏了起来,只剩几座石龛经幢零星散落在路旁,崖上还有些文人勒石的巍然字迹,可弘辩方丈尽皆弃而不顾,只是埋头带着两人往崖峰下走去。

        行至穷处,江闻与骆霜儿两人才发石鼓峰下的险峰之间,竟豁然存有一道颇大的山隙,经过后人屡次三番地开凿挖掘,此时已经形成了一处隐然于山体里的坚固小殿,自然而然地以山岩为顶、山壁为墙,里外坚固无比,如果不是站至如此近的距离,恐怕任谁都无法发现石门之后别有洞天。

        「弘辩方丈,这里是这么地方,为什么位置如此隐蔽,还连个牌匾都没有?」

        江闻不请自来地率先靠近石门,双手贴着石板粗糙表面发力,不一会儿,厚重石门便发出了轰轰作响的声音,缓慢而稳定地向后打开。

        这处石门没有匾额门联,可他推开石门的时候,清晰看见了石门上深凿而成、不着漆色的三眼螺髻护法金刚像,此时正向着江闻怒目而视,幸好随着石门沿着地槽被推到了尽处,狰狞护法就变成了侧身靠壁而立,持鞭护持正法的整肃模样,模样迥异先前。

        「二位檀越,先请进来再叙话吧。」

        弘辩方丈缓缓迈步进去,僧袍无风抖动之间,一股潮湿温热的水汽就扑面而来,滚滚形成了一道氤氲汽墙蒙住眼睛,在视觉上形成严重的干扰,以至于连室内浓烈至极的药草苦味侵入喉鼻,都要后知后觉地大半天才传到脑子里。

        石室深湛不明,江闻将骆霜儿护在身后,眨动双眼适应着石室之后潮湿闷热兼且阴暗的环境,慢慢发现不远处有水波声传来,竟然是一处凿石而成的大池子,一泓热泉在其中鼓荡起伏,浑浊不定,而许久不见的安仁僧也正以双臂搭在池沿,大半身子浸泡在水中,面目低垂表情不清。

        「师兄……你来了……」

        安仁僧似乎听到了异常,也难得他能在视线氤氲模湖、口鼻满是苦涩的环境里保持着清醒,分辨出来人的响动——这石室并不算大,空气也颇为昏浊,罪魁祸首就是石室四角,正以文火熏蒸着的药笼,每时每刻都涌冒出苦涩入脑的浓黑药烟。

        安仁僧说罢了这句话,便久久没有其他动静,江闻眼功如电,此事已经适应了暗室环境,发现此处汤池水深、颜色深湛,水面还飘荡着无数串结成的药包,显然是在以温泉煎以药草,借此辅助者安仁僧运功恢复伤势。

        「二位檀越,这里是当初徐霞客施主治疗风疹固疾的药室药池。熏蒸入骨本该有事半功倍之效,可我这师弟却久久未见好转……」

        弘辩方丈的额角汗水涔涔,双目也被药烟熏出血红,但神态依旧岑寂安详,身姿不为外物所动,「可惜在武学一道上,老僧一窍不通无所助益,思来想去,还望二位能够出手相救。」

        江闻恍然看向老和尚,果然是个老江湖,他想必是从自己为骆霜儿求药一事,猜到了自己有求医问药、治疗顽疾的需求,因此顺势就亮出了这间药室,像这样看似不经意地提起,反而是对自己最具吸引力的回报!

        跟寺庙打交道不能以常理揣度,这次表面上是自己帮老和尚救人,实则演变成了老和尚鼎力相助骆霜儿治病,自己嘴上说着不必客气,心里还得感谢老和尚的帮助,这下子自己更说不出要借阅徐霞客手稿的事情了……

        江闻此时哭笑不得,也不知道眼前这个老和尚,为什么如此抗拒自己接触徐霞客的遗稿,但此时确实是骆霜儿的事情要紧,只好将旁事先按下不表,笃定地点头答应。

        「弘辩方丈,安仁上人的伤势,待我探查经脉再做打算,只不过有一件事,恕在下一直疑惑不明。」

        江闻将心态放平,抓起安仁僧的手臂把脉,顺便问起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二位大师既然师出同门,我看这位安仁上人的武功也堪为江湖一流高手,为何方丈您会对此一窍不通呢?」

        弘辩方丈双眼眯缝着,缓缓看向正浸泡在药池之中的矮瘦和尚,开口当先仍是一声缓缓响起的佛号。

        「阿弥陀佛。二位檀越,师弟安仁上人习武,实则也是一件无可奈何之事,这也是家师本无禅师,临终前难消的遗憾……」

        弘辩方丈语带唏嘘地告诉二人,自己这位师弟安仁僧,当初的佛法修为实际上远比自己精湛,这个悉檀寺方丈也本该由他担任的。

        在弘辩禅师还在苦读佛门经书时,安仁僧早早便无师自通地悟得四禅八定,晋至一心不乱的无相无念之境,进境堪称百年之未有,本无禅师原本也寄予厚望,认为安仁僧勇勐精进下去,很快就能超脱四禅舍离色界,直至打破三界车辐,远离一切恶业,成就阿罗汉果位也不是痴人说梦。

        可世事无常,谁也没想到这众望所归的安仁僧,会在某一天深夜找到师父本无禅师,身如筛糠地告诉师父自己参悟《华严经》时,脑海里忽然不可抑制地,生出了无有因果之见和常断见等种种邪见。

        本无禅师忙问,他是如何知晓邪见的。

        安仁老老实实地说道,自己梦中听闻有人在菩提道场处,开演法会说《华严经》六品,听闻之后邪见就不可抑制地滋生了出来,再也无法进入禅定。

        本无禅师当时心中警钟大作,持法杵在手喝问道,「汝还见佛么?佛拈花在左手乎?在右手乎?」

        读佛经钻牛角尖的僧人常有,本无禅师佛法精深,自然不是全无应对经验,随即拿出棒喝之法,想让对方能迷途知返——对于这个门下最最有为的弟子,本无禅师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对方为何会陷入如此这等浅薄的迷见。

        世间邪见三百六十种,安仁僧所说的无有因果之见,指的是认为行持善法没有功德,造恶业没有任何过患,前世后世不存在,三宝没有功德,佛没来过这个世界,上有天堂、下有地狱是谎言。

        这种称为无有因果的邪见,属于特别可怕的歧途,假如见解没有摆正,那学佛就成了一种抱佛脚求安慰的方法,绝不可能深入佛法三昧。

        而常断见分为常见和断见。认为神我常有,大自在天、遍入天是造世主,上帝、真主能创造一切的,这些看法都叫常见,是承认造物主常有的邪道,断见;而认为一切诸法自然而生,前世后世、因果不虚、了脱生死等均不存在的观念,则属于因不愿造恶业而否认因果的断见。

        如果按照佛门《四分律》中所说,即使生起一刹那的邪见,也将失毁一切戒律,不能再列入佛教徒或出家人的群体中,前宋时甚至有佛弟子因此此事轻生跳崖,本无禅师怕安仁想不开,故而「见」之一事进行开悟。

        禅宗以「左右」开示讲解「见」这一状况,是为了告诉弟子不可执着于见,佛拈花不在左手,也不在右手,因而无左右分别,一有分别则心滞于执,所说的邪见正见则全都是妄念了。

        本无大师以此情景应对机锋,实则是为了接引学生,殊不知安仁僧听完之后苦笑不已,告诉师父自己脑海中知道明知道生出了邪见,却并不认为是邪见,似乎是自相续中隐藏的邪见种子,正被智慧火慢慢滋养生来,恐怕再也无法摆脱其中了……

        「弘辩方丈,所以安仁上人属于是学佛之后走火入魔了?不知那时候的安仁上人年纪多大?」

        江闻出声询问,对于读《华严经》能读得走火入魔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据经典记载,那可是佛陀经历六年苦行之后,行至毕钵罗树下的金刚座上结跏趺坐,夜睹明星而体悟,解脱而得正觉后所说,最后深藏龙宫直到龙树菩萨开启的正法,想不到还能被逆练?

        弘辩方丈闭目思索片刻,回答道:「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

        江闻倒吸一口冷气。

        十几岁就能达到青出于蓝的境界,安仁上人不愧是百年一见的学佛天才,这在讲究明心见性的禅宗里,堪称是一等一的宿慧种子。

        只不过这个年纪正是中二的好时候,一旦犯起病来神鬼莫当,能好好说话都算是积德行善了,反正江闻自己在那个年纪,天天都在苦练天马流星拳,笃信自己下一秒就能领悟第七感燃烧小宇宙什么的……

        「弘辩方丈,这身上病易治,心中病难医,安仁上人既然有数十年的心魔,我就不一定有办法解决了。」

        江闻把丑话说在前面,生怕面前的老和尚把治疗陈年中二病的事情,也都算在了自己的头上——那样的话,自己除了拿出「人生重来小道具」给对方来一下,理论上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此事自然不劳烦檀越……」

        弘辩方丈站在池边的表情很是精彩,他总感觉江闻对师弟匪夷所思的心病十分熟悉——要知道自己师父当年都束手无策,只能让安仁僧转而修习天台宗秘不外传的禅功武学《寒山内功》,希望能借此机会突破魔障,可惜直到老和尚圆寂,都没有等到好消息。

        石室之内药雾弥漫遮蔽视线,站立在药池边的三人都是寂然不动,只有药池之中的安仁僧低低叹息着,缓缓抬起头来,被往事催动出几分痛苦。

        那苍黢风霜的面容上,已经看不到一丝当初佛学天才的模样,只如一名久居深山的苦行僧侣,一举一动都夹带着古树寒岩所特有的衰寂,此时背衬连绵荒草便要直至天荒地老。

        江闻缓缓上前,将一道九阳内力传入其中,只感觉安仁僧濒临破碎的丹田气海、奇经八脉都在缓缓修复之中,《寒山内功》确实有奇独到之处,而温水池中牛黄、远志、当归、川芎、丹参、桃仁、红花、黄精等等药物,也正持续不断地释放着药性,帮助和尚益血安神、醒脑开窍,维持住他的灵台清明不灭。

        江闻一边勉力施为,一边思考这个疗法功效,自己手里已经有治疗内功走火入魔的药方,却没想到可以用这种虎狼之法外催内补突破桎梏,如果自己能调和好药性剂量,骆霜儿奇经八脉的损伤根本不在话下,内力再上一层楼也不是不可能呀。

        看来这座悉檀寺,自己一时半会还真没办法离开了。

        「弘辩方丈,平西王府此时虎视眈眈,纵然击退一次也总会卷土重来,不知方丈有何打算?」

        弘辩方丈捻动着念珠,缓缓回答道:「我和师弟安仁上人两个老僧螳臂当车,是为了守住师父留下的心血,也为这天南佛脉留一分气力,若是事有不遂,也只能以身护法罢了。」

        江闻听出不对劲,连忙再深入询问道。

        「方丈,听你这意思,莫非打听到了什么最新的消息?」

        弘辩方丈缓缓颔首道:「我听闻平西王府麾下的高手因此行颜面扫地,正打算集结更多人马前来,檀越纵使武功高强,却也是双拳难敌四手,老僧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江闻默然片刻,明白像悉檀寺这样的寺庙被平西王府盯上,又失去了丽江木家的庇护,基本上是没有幸免于难的机会,江闻就算有心帮助,也不一定挡得住四面八方的骚扰围困,真想要破局,就非得要在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弘辩方丈,既然您已经有了必死之志,那么不妨听江某一言,事情未必就没有别的转机。」

        江闻似乎成竹在胸,微微抬眼看向老和尚,缓缓竖起一根手指。

        「方丈不如吩咐僧众大开山门,招待香客以解近渴,你做出这样出其不意的举动,平西王府的人就算来了,想必也会迟疑片刻。」

        弘辩禅师摇头苦笑道:「这办法不过是饮鸩止渴,香客们知道平西王盯上悉檀寺,也未必敢来这里。」

        江闻微笑着继续说道:「单独这么做自然是饮鸩止渴,但若是加上我这第二计,就有五成的把握了。」

        弘辩禅师不知所以地盯着江闻,双手合十请教道:「还望檀越详解。」

        江闻神秘万分地说道。

        「做起来也不算麻烦。方丈只需要再打出一个横语,上面写上「大理秘传,天龙武库」八个大字,则大事可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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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11 11:16:55 | 显示全部楼层
    野渡浮槎 第二百零九章 老僧相伴有烟霞

                   
        凤尾村外尘沙忽卷,沿途络绎的滇马商队铃惊蹄乱,在这狭窄的古道几乎站不稳,不一会儿就被驱赶到了道路两旁忍气吞声,只剩矮壮的驮马在喷着鼻息摩蹄而立。

        此刻道路之中,是一队二十来人的骑手,身配各色刀剑兵器,穿着打扮也各不相同,唯独掩盖不了的是他们眼中骄矜寄傲之色,显然都是武人中的翘楚,更是驮马老商们心中,一眼就知道惹不起的家伙。

        “平西王府办事,闲人闪开!”

        直至尾尘已经堪堪湮灭,语调桀骜的唱名报信才鸟鸟传来,随后又是一次快马加鞭,很快这狭窄的村道上,就连他们的影子都不再剩下。

        平西王府来了,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让人恐惧的消息。驮队马商们知道在昨岁年初,南明晋王李定国于腾冲附近的磨盘山伏击清军,由于临阵叛徒告密,未能取得全胜,但也给进攻西南的清军以很大杀伤,致使平西王吴三桂不得不退至昆明大理一带休整,也让附近局势更加紧张。

        这些出自平西王府的人马,自然不会把鸡足山脚的乡野村夫放在眼里,要知道就连当地盘踞多年的土司势力,他们也没有多少对于地头蛇的敬畏警惕——毕竟连丽江土知府木懿这样的大人物,此时都还在平西王府里“登门作客”,就算想走也是身不由己了……

        “哼,你们师兄弟究竟看没看走眼?这么一个穷乡僻壤,怎么会窝藏着一个刀法凌厉之辈?”

        当先高头大马之上,是一名相貌粗豪的武者,马身上绑着一柄沉重无比的大刀,说话也有如雷声滚滚不怒自威,侧眼看向了并驾齐驱的两人。

        仅次了一个马头的身位,是共乘一马的两名高手,身材颀长孔武有力,马术也极为精湛,只是因两人同坐单马才慢了一丝。

        “哼,你若不相信自然可以去比试比试,我倒要看以你吹嘘得天花乱坠的功夫,又能占得多少便宜?”

        背剑之人显然不忿,冷声出言讥讽对方,可举止言语粗豪的刀客竟然不为所动,似乎这种质疑与粗鲁源自骨子里,即便表现得蔑视旁人,也只是功夫高超后的一种自然体现。

        幸好再后又有两马策近,不分轩轾地追了上来,准备劝阻快要吵将起来的两人。

        “二位,你们何必为此事争吵呢?”

        前来的两人显然也关系不菲,所说的话犹如一个鼻子出气,“我看那名高手,不过是悉檀寺卖动情面请来助阵的,这才敢捋平西王爷的胡须,如今说不定就跑得九霄云外去了。反正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何必如此麻烦地去寻他?”

        两人身法相当高明,半伏在马身上臀未及鞍,正随着鸡足山的山道调整重心,保持不紧不慢的速度,光看着前头的四人,就知道是江湖上有名有号的高手出马了。

        剑客收敛住差点爆发的脾气,转头看见铁青的师弟面色,心里也是一阵煎熬。

        先前夺经的功败垂成犹在眼前,这帮人又想靠着这件事踩和自己一脚,人在屋檐下,先前就连坐骑也被恶徒顺手牵羊,这才落得找人借马的糗态——最可气自己丢的是平西王府的面子,此时就算被人用作文章,也只能咬牙生受了一回。

        剑客皱眉看了身后蜂腰猿臂、鹤势螂形的两人,此二人情同兄弟,分别以拳掌闻名遐迩,此时得罪尤为不智,况且他们刚才的分析也颇有道理,自己遇见的高手做事不留后路,完全不像是悉檀寺僧会有的作风,着实可能是哪里请来的隐姓高手,凭藉无牵无挂出来闹事。

        “前面就到悉檀寺了,探马打听到禅寺的大门敞开,倒是石狮子少了一只。看来和尚们是想清楚死活,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念好生之德,还是打算不知死活了。”

        正午的阳光下,只见悉檀寺恢弘大气的山门已开,两侧绿树浓荫犹为庄严,映衬出了天开佛国的巍峨气度,却也意味着他们先前强撑的借口再也没用,彻底破了守斋这个规矩打算接待八方香火,那么徘回许久的平西王府,自然就有了上门问话的道理。

        只是在灿烂的阳光下,天启皇帝御赐“祝国悉檀寺”牌匾旁那两幅笔走龙蛇、潦草疏离的布幅,就着实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微带着一丝的滑稽可笑。

        平西王府的大小武林高手们,猜想过许多种画面,就算来一群老和尚在门口纵火自焚都不会惊讶,偏偏没想到悉檀寺外就是这么一副空城计般的光景,四周香客也逡巡不前,显然也是对里面好奇的很,却没有一个人敢走进山门一探究竟——

        毕竟平西王府盯上悉檀寺的事情,大理丽江众所周知,谁也不打算凑上前来惹这个晦气。

        “大理秘传……天龙武库……这……这是什么意思?”

        剑客迟疑片刻,只觉得这幅高插招牌的模样,倒是很像是江湖上卖大力丸的做派,想了半天没有说出口,转身问向自家师弟,“师弟你怎么看?”

        师弟咬了咬牙,显然也和自家师兄想到了一处去,可他们俩先前联手都被人击败,此时如果嘴里说出悉檀寺插标卖首的评价,显然会让自己变成土鸡瓦狗,于是即便场面滑稽,他们还是得想办法挽回一点面子。

        “……师兄,我看里面有诈不得不防。这悉檀寺该不会是真找到了什么武学密藏,打算将我们一网打尽吧?”

        话音落下,驻马寺外的武林人士里响起了一声声闷笑,师弟也面色不虞地擎剑在手向后环视,想看看是谁上来就敢拆自己的台。

        然而此时,却是领先的刀客第一个大笑起来,笑声震得两旁梅枝树丛都摇晃不止。

        “可笑至极。悉檀寺乃是木家的家庙,里面不过住了一帮吃斋念佛的和尚,就凭他们还能找到什么武学密藏?”

        塞外刀客的笑声格外刺耳,“再者说了,我们习武之人能有今日之武艺,靠的是数十年如一日的苦功,难不成这些和尚十天半个月就能青出于蓝了?”

        剑客和师弟面色发黑,知道如今其他人都将自己先前的失利,当成推脱责任的借口,肚子里难免怨气满满,师弟城府不够,终究还是反唇相讥了起来。

        “世间离奇之事何其之多,我说鸡足山如今就是个陷阱,你们想要赴汤蹈火的就自己去吧!”

        剑客闻言一惊,连忙一掌拍在自家师弟的背上。

        这些话虽是出于讥讽怨愤,可自己两人怎么说都是平西王府的供奉,绝不可以把灭自家威风的话当面说出来,否则一旦被抓住把柄,借机告他们俩一本动摇军心就麻烦了。

        “荒谬!我们平西王府刀、剑、拳、掌四大高手齐出,就算悉檀寺那名高手藏在里面,也不会是咱们的对手!”

        剑客连忙校正师弟的说法,这才算是把破绽弥补了回去。

        平西王府如今招揽西川人马,对于青城、峨眉、三峡、云贵的高手频频示好,在这些人中,包括自己在内的四名高手就是其中翘楚,彼此切磋技艺多次,知道武功强弱都在伯仲之间,可以说整个西南武林之中,除了莫名其妙不受招安、跑去福建的青城派慧侣道人,其他人绝无可能赢过己方。

        早在平西王府打算动手之前,他们就已经调查过丽江木家并没有什么出众的武功高手,也是因此才敢派高手挟持当代土司。而面前的悉檀寺,不过是一处寻常寺院,这世上寺庙如恒河沙数,却并非家家都像少林那样武功典藏渊源深厚,更遑论成为武林势力了。

        几人此时心中都在盘算片刻,粗豪刀客脾气虽然古怪,刀法却是不容置疑的精湛,就算打败不了先前遇见的隐姓高手,怎么也能拖延迟滞片刻,只要让他们几人联手强攻,对方难免要饮恨而终。

        此外悉檀寺中稍有名号的高手,也不过是云贵两省行侠仗义的安仁上人,这老和尚侠名虽高,手段稀松平常,武功只能勉强算是一流,换成他们其中任何一人,都有办法稳妥压制解决,不足为虑。

        有着明棋妙招,局势不言而喻,如今四人齐出对付两个高手,已经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剑客心中更是懊恼,也难怪他们一路上都没有好气,连连责怪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累他们还要为了面子跑上这么一趟。

        轻蔑的笑容此起彼伏,师弟被内外勾梗得脸红耳赤,如果不是自家师兄掌力暗运压在肩头,恐怕已经跳下马鞍找人决斗了。

        “你们懂什么?平西王爷何等人物,怹都让我们要智取,分明知道这座鸡足山邪性得很,没那么好闯荡的!”

        剑客师弟咬紧牙关迸着字,“你们可知道佛高一尺、魔高一丈的道理?越是佛国净土,魔障越是深重!我们师兄弟近日住在山上,就听和尚说山道上常有枯尸般的东西出没,这东西裸身无棺,枹木而僵,遇人则乞手足头目髓脑,时时有人遭难,可小心别教你们碰上了!”

        剑客听到这话略微松口气,知道师弟脾气倔犟受不得委屈,如今借着平西王爷的名头说个奇闻怪谈出来,倒是解释了他先前的恐吓,也算是有了个说得出口的说辞。

        “嗯,这干麂子的故事,云南各处都有听闻,可不是我这师弟胡诌,各位夜里还是多做小心。”

        平西王府的人马不以为意,尽都面色从容地下马系缰,缓缓踏上悉檀寺恢弘大气的山门阶梯。只见他们以刀剑拳掌四大高手为首气势汹汹,今日非要从和尚们手里,拿走平西王爷指名想要的东西不可……

        …………

        大雄宝殿门口堆叠着一摞又一摞的饭碗,不远处是一群哀声遍野的光头和尚,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双眼尽是惊恐之色,只能竭尽所能地朝方丈的位置看去,想要求到一味后悔药。

        瘫软在地的和尚们大口喘着粗气,胃里还没来得及消化的素斋时不时顶到嗓子眼,又被他费劲地咽了回去。

        这些和尚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仅是一时湖涂,听说今天敢来的人就能管饭管饱,于是在饿了大半个月绿了眼珠之后,决心不管不顾地上来混顿饱饭,享受重温下往日土司木家做法事的待遇。

        可就在四五十个和尚胡吃海塞着,造就满地光亮餐碗的场面时,却没发现身后正有一个儒雅随和的年轻人悄然出现,手里还带着各式各样的恐怖器械……

        就在刚才的半个时辰里,面前的年轻人使出浑身解数折磨着他们,一会儿用单手将他们逐个掀翻,化作满场跃顶而起的鲤鱼;一会儿拿出寺里的法器铙钹锡杖扔向他们,逼得和尚们抱头鼠窜;一会儿用水瓢朝他们不停泼水,稍有不慎就在初春里冻得跟孙子似的;一会儿挥着戒刀要他们空手接白刃,吓得和尚们纷纷魂不附体。

        这么一番折磨下来,自然也有些和尚不堪忍受,拔腿就想跑开,结果被是这个年轻人手持竹竿扫腿倒在地,转手又是一顿乱棍,打得落跑和尚们满地找牙。

        但这些都还不算什么,真正让四五十个和尚宁愿躺地上装死也不动弹的,是刚才年轻人训练到最后,见他们都半死不活的模样,竟然用板车推着寺庙门口的石狮子,勐然朝他们冲刺而来,嘴里还大吼着“不许跑!朝着车子冲过来!”

        幸好大雄宝殿外的动静太大,很快就被寺庙里其他参禅打坐和尚们知晓,随着几个老态龙钟的和尚来到弘辩方丈的面前,满地躺尸的和尚忙不迭地滚到长老们身边诉苦,江闻也只能停下来手中的事情,看向了殿阶之上。

        “阿弥陀佛,这是在做什么事情啊?为何听品照说,是方丈让他把禅寺的山门打开,还挂上了不明不白的条幅?”

        大净老和尚来到了弘辩方丈面前,痛心疾首地看着满地狼藉,眼里都是不忍卒睹之色,随后瞥了江闻一眼,也让江闻认出这就是昨日方丈禅房门口遇见的和尚。

        “还有,这如今外有强敌环伺,内有须臾冻饿之忧,方丈为何还纵容此人如此胡闹,折磨打伤这么多佛家弟子!”

        和尚们的哀嚎痛呼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一时间凄风阵阵寒意袭来,让独立在满地伤员之中、手持凶器竹竿的江闻,显得格外狰狞邪恶。

        啪嗒一声,江闻赶紧扔掉了手里的长竹竿,对着为弟子发声的老和尚说道:“这位长老,在下自然知道悉檀寺如今危如累卵,如今就是在为禅寺选拔可用之材保卫丛林,怎么能将我与外面的匪徒一概而论呢?”

        大净老和尚瞠目而视,苍老的声音里满是不忿:“荒唐!筛选人才哪有这样行凶伤人的,你这分明就是有意为之!”

        江闻见状冷冷笑道:“长老若把在下视作行凶,那要是见识过南少林三十六房和北少林罗汉堂的手段,您怕不是要将南北少林当成是人间地狱、波旬道场了!”

        大净老和尚闻言一愣,却是被沉默许久的弘辩方丈给阻拦了下来,语气沧桑地终于说道:“阿弥陀佛,此事乃是我作为本寺住持首肯,大净切勿破了六和敬法的规矩,伤到了和气。”

        自从禅宗大兴之后,各地寺庙根据其规模大小、财产属性和住持的传承方式,便可以分为十方丛林和子孙丛林两类。其中规模较大、财产属僧团共同所有、住持系公请诸方名宿大德担当的丛林,被称为十方丛林。

        悉檀禅寺作为鸡足山首屈一指的敕建寺院,自然属于标准的十方丛林,哪怕弘辩身为方丈也不能独断专行,做事必须公允公正,时时接受其他长老们的监督。这一点就不像子孙丛林,也叫子孙庙那样,往往规模较小,财产属一僧或一系僧人所有,住持系师徒相承,大事小事悉由一人裁决。

        当初弘辩和尚能够继师父本初法师,接着担任悉檀寺的住持,少不了寺中耆老们的推举信任,其中就以大净、大俱、大缘、大尘、大悟五名长老为首,如今也只能和和气气地解释。

        “平西王府这次派出了江湖中人前来,老衲对此知之甚少,因此才延请这位江檀越来出谋划策,绝非是心血来潮的做派。”

        有着弘辩方丈做保,江闻也已经昂首挺胸地来到了大净老和尚面前。

        “这位长老,你们要面对的可是吴三桂招揽的各派高手。跟这些江湖中人相比,你们不够坏更不够狠,在下也知道在武功一途上绝难匹敌,因此只能另辟蹊径了……”

        场面一时陷入了沉默,老和尚们面对着艰难困苦的处境愁眉不展。

        他们自然也知道双方实力不成正比,悉檀寺是个只懂得参禅念经的地方,不可能像南少林那样高手辈出,登高一呼就有五湖四海的门人助阵,因此平西王吴三桂让武林人士前来,就是打算以武欺文,反正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宝贵经书到手就行。

        问题的症结此时就在这里。

        平西王府指定的对手是悉檀寺,武林人士上门就得由悉檀寺解决,假如这次还是由江闻代为出手相救,帮到最后反而会给吴三桂以话柄,随便安排个勾结匪徒之类的罪名把寺庙给平了。

        连南少林那么大的有活力社会团体都扛不住兵燹,江闻总不能因为这点事就在庙里出家呆一辈子吧?因此弘辩方丈掌理的悉檀禅寺更没有办法对抗军队,如今无非是吴三桂也看不上这个小地方,想要用较为和平省力的方式拿到他想要的经书罢了。

        江闻提出的方案也很简单,就是由自己出面,给悉檀寺打造出独当一面的高手——也不需要武功多么高强,只要能听懂学会江闻的指点,出手挫其锋芒就算达到目标,然后就可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要知道江闻昨夜熬了一个通宵,连夜给悉檀寺编出了大半本武学脉络,这才劝动弘辩方丈让自己便宜行事。

        江闻所持的理由也很充分,悉檀寺作为鸡足山诸寺之首名器具备,唯独欠缺历史底蕴,然而历史这个东西,下点功夫自然就有了,要知道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头都有几千万上亿年的历史,不管是佛学还是武学,所谓的跟脚渊源自然是有才有德者居之。

        弘辩方丈看向江闻,心中所想的仍是江闻夜览典籍,在一夜间撰齐武功来历,虚构志书跟脚的惊人事迹。

        老和尚开始本以为江闻在故作大言,可没想到江闻能够以其师父本无禅师为源头,以其在通海秀山出家,联系到前唐时南诏国在通海设通海都督,查阅现存史籍,通海都督有名有姓者唯段思平一人,故此留下一处武学秘藏!

        在弘辩方丈眼中,江闻这番举动比起当初博学多闻的徐霞客修鸡足山志,更多了几分诡谲离奇、不可明述的意味,最让弘辩方丈感到胆战心惊的,是江闻凭空杜撰出武学密藏前后因果之详细,穿插着千丝万缕真假难辨的历史典故,如果外人偶然翻阅,恐怕当场就会信以为真。

        可惜这一切布置妥当,最难的也是最后的缺口,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哎、那也不能如此折磨他们呀!”

        大净老和尚痛心疾首地说道,“如今外敌未至先自损八百,今后岂不是更难渡日!?”

        江闻也跟着无奈摇着头:“我这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想着万一他们之中有个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经过我的指点,说不定能在几天内飞龙上天——可是很显然他们不是。”

        悉檀寺几百号和尚,饿了大半个月剩下这四五十人能够行动,但他们也只是相对健壮些,总体依然是弱不经风,就算学了江闻的功夫也打不过刀口舔血的武林中人,就像武林中人辩经也说不过和尚,这就属于是术业有专攻了。

        江闻此时虽然话头上占了老和尚便宜,可依旧只是在窝里横,对于解决难题毫无裨益,还没想好要怎么在和尚中炮制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高手。

        江闻内心感叹,自己可能是习惯了几个天资聪颖的徒弟,难免忘记寻常人的天赋资质有限,就算是绝世武功放在他们的面前,也未必能学得其中的皮毛。如今真要找个一看就会、一学就通、一悟就得的人选,茫茫人海里哪有这么容……

        江闻怨艾的目光扫过,忽然瞥见了站在毕钵罗树下看热闹的骆霜儿,发现这妮子虽然对自己爱搭不理,各种提议也置若罔闻,每天却老跟在自己身边看热闹,此时江闻福至心灵地流露出一丝喜色,凑上前去低声说道。

        “霜妹,不然你剃了头发,来客串一下?”

        随即自然收获了一个白眼。

        “方丈,请三思啊!这么做简直是将悉檀寺放在害身业火上烤,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大净老和尚依旧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代表另外几名长老站出来言道,试图阻止他们的冒险行为。

        弘辩方丈意味深长地看了老和尚一眼,意有所指地回答道:“阿弥陀佛,如今后路已断,我们就算不这么做,也唯有舍身护法这一条路了。”

        江闻在一旁听得清楚,知道弘辩方丈所说的后路、其实是让悉檀寺里武功最高、求生能力最强的安仁上人,带着寺内珍贵典籍远走高飞。

        和尚们也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或许只要宝物不在悉檀寺中,就算禅寺不免遭受一番劫难,也还未必会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场,已经算是死中求活了。

        江闻没想到弘辩方丈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居然还是个失败主义谋士,早早就做好了退败的计划。

        可惜在这种危机临头的时候,没人能把这个失败主义谋士叉出去,更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被星夜召回来守护珍贵典籍的安仁僧,没多久就先因为保护典籍,被黑衣人打成了昏迷状态。

        其实那天匆匆赶来的大净老和尚,本就是想和方丈商量这件事的后续办法,如今索性将心里所想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阿弥陀佛……当初释尊舍身投崖求得半偈正法,慧可祖师亦在雪中断臂示诚才得到衣钵,如今佛陀正法被贼人觊觎,老僧几人愿意分兵五路以做疑兵之计,拼死把法藏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这个办法是赤裸裸的死路,疑兵的用处就是送死引开敌人,为悉檀寺创造机会,以他们的老迈年纪,足可以说是十死无生,可几名老僧苍老的面容显得坚毅无比,显然都是禅心坚定、勇勐精进之人,早已将皮囊生死置之度外了。

        弘辩方丈面露不忍之色缓缓诵经,却发现江闻已经面色古怪地来到了自己身边,压低声音问道。

        “方丈,这四位长老的佛法修为如何?”

        “檀越为何有此一问?”

        弘辩方丈摸不着头脑地回答道:“几人虽然未修至一念不生、是前后际断之境,可在持戒忍辱、精进禅定功夫上,已可称具足了。”

        江闻的表情忽然更加生动,左手慢慢抚摸着下颌,露出了思索之色:“不怕死这点很好。就是说坐禅功夫很高咯?有没有三四层楼那么高?”

        弘辩方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江闻已经自顾自地来到了四位长老们前面,露出了神秘且蛊惑人心的笑容。

        “几位长老,不知可否听我一言……”

        …………

        就在平西王府刀剑拳掌四大高手,齐步迈入悉檀寺山门的那一刻,山寺的洪钟勐然扣响,一声如金刚王宝剑,一鸣如踞地狮子吼,众人只觉的浑身震颤不已,宛如独处空山直面风雷暴雨那般,难以熄灭的是心中警惧之意,差点随着魂魄离体的是心中贪嗔痴三毒。

        钟鸣浩荡前来迎客,只见弘伟山门之后紧邻着一座大殿,四扇凋花木门正豁然洞开不设防备,四大高手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不禁恼怒起来,带着愤恨急急而入,闯进这座后续的寺殿之中。

        而幽荡的大殿内,似乎正有一雄壮之极的人影,顶盔掼甲地等候其中。四人心中又是一跳,仔细看去,才发现那是座头戴兜鍪,身披铠甲,双手合十,行气于胸的高大韦陀护法像,此时正冷冷怒视着他们。

        只见神像一支宝杵扛在肩上,势如满弓,足上乌云皂履向外张开,气力自脚底一以贯之,有稳如泰山之势,又因重心放在左腿,躯干和头颈的扭转和位移超出了人体的极限,似乎随时蓄力将奋动金刚宝杵,把一切痴愚冥顽的众生打出火坑!

        虚惊一场之后,平西王府四大高手索性让剩余武林中人守在殿外,省得他们大惊小怪动摇军心。几人走进幽暗的大殿中似乎空无一物,定睛看去才发现有六名老僧正在入定,模样干瘦枯藁毫无宝相庄严,让人不禁联想到干麂子的鬼怪传闻。

        只见他们身穿腰宽袖阔,圆领方襟的海青法服,大袖袈裟齐备,正以莲花状座次一人居中五人环绕地紧挨着,此时呼吸心跳都几乎静止,沉寂森严的模样宛如亘古不变的寒岩,身上衣角须发都直愣愣地垂向地面,仿佛娑婆俗世的地水火风,已经丝毫奈何不了这些老僧。

        “阿弥陀佛……”

        平西王府刀剑拳掌四大高手,先前还没见到和尚,就被悉檀寺这一惊一乍地惊吓了好几回,铁人的心脏也受不了这样折腾,等到幽幽绵绵的佛号响起、他们差点就摆出了功夫架势,冲向前去找人一较高下。

        可几人还未向前,只见韦陀殿中生死不明、宛如坐尸的老和尚们,忽然齐齐伸出了一只干瘦手掌,海青发服衣袖紧贴枯臂,飘逸无碍中带着一丝僵硬的诡异,场面惊悚无比。

        四大高手临变警觉正要对敌,却发现老僧们忽地左掌向后斜噼,飕的一声轻响,随即离他们丈余的身后木门,竟然毫无征兆地“啪嗒”一声随掌风闭上。

        几人还来不及惊讶,眼见僵尸般的老和尚,跟着又伸出右掌向后斜噼,掌风擦面而过,又是一扇木门陡然紧闭,如此连出四掌,动作僵硬诡异,却就这样隔空关上了四扇木门,而老僧们全程出掌收势,眼光却始终空洞低垂,显然还在空寂无物的禅定之中未曾醒来,只有一首幽幽唱偈,循环往复地在他们耳边响起。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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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11 11:17:28 | 显示全部楼层
    野渡浮槎 第二百一十章 谁念幽寒坐呜呃

                   
        韦驮殿门訇然关闭,其中幽幽唱经缭绕不绝,伴随着佛殿栋梁上久未打扫的尘土簌簌而落,散落成一道阻隔外人进入的清晰界限。

        江湖人士此时被挡在殿外,面对着眼前神鬼莫测的诡秘图景,隐约瞧出了几丝难以琢磨的地方,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再近前推门。

        “喂,你们有没有听清里面念的是什么?”

        “不关我事,我是来上香的。似乎是雪山大士的舍身偈……”

        “快说,什么意思!”

        除去江湖人士,跟着前来围观的人里还有鸡足山上的香客,他们往往都是在家修持佛法的居士,对于佛经典故也多有了解,自然有人听出这几句偈语的来历,此时被无缘无故揪住,也只好解释了起来。

        香客对江湖人士解释道,据《涅槃经》卷十四记载,雪山大士是释迦牟尼佛的前身,修行勇猛精进,乃至为求半偈舍身,故而能超越十二劫,得在弥勒佛之前证成佛果。

        那时成佛之难,是因为在过去世的时候世间是没有佛法的,雪山大士因此千方百计地寻求佛法经典,竟然也不能获得,直至雪山大士闻得一夜叉大鬼,凌空说出过去佛的这半句偈语,才会不惜舍身相求。

        “求鬼成佛?这又是什么混事?”

        在江湖中人眼中,佛陀舍身求鬼本就是一件荒谬离奇之事,再联想到大殿中端坐着几个貌似僵尸的老和尚,心底里不由得冒出一丝丝凉意,又顺着初春天气钻入衣袖裤管,悄悄爬到了他们的身体——难不成悉檀寺的这些和尚,真的修了什么旁门左道的经书典籍?

        武林人士闻得只言片语,却不由自主被这股疑神疑鬼的气氛感染,此时眼前明明只是一扇单薄的木门,却在那股莫名恐惧的加持下,变成王侯陵墓中瞬间坠落关闭的断龙石,就此彻底分开了里与外、暗与明、静与动,更乃至于模糊了死与生那层脆弱的界限……

        殿外之人犹豫逡巡不敢靠近,被反困在韦陀殿内的四大高手更是不明就里。

        可如今进退之路都不甚分明,更有甚者,面前六个形容枯槁、状若僵尸的老僧还对着他们,口中喃喃不休唱着佛偈,更让他们心神不宁、意识恍惚了起来。

        平西王府的四大高手被困其中,浑身只觉寒毛倒竖,背靠着背面对机械重复着的老僧,一会儿仿佛见他们皱眉,一会儿仿佛见他们微笑,可终究仔细看去,却只是斑驳皱纹在幽暗光影里的扭曲变化,更像是一具具并排而坐的死尸。

        “阿弥陀佛。今日贵宾登门,老僧们斗胆以【五罗轻烟掌】扫尘迎客,礼数不周之处,还请诸位海涵……”

        层叠错落的声音响起,六名老僧齐齐收掌于身前,枯槁姿态整齐划一,随着手掌轻动,韦驮大殿这虚室之中果然猛掠起一阵旋风,卷动缭绕黑烟而来,紧擦着几人发鬓头皮而过,掌势看不出江湖武学自该有的风姿,却自带一股如青狸哭血、幽圹萤扰的意味。

        “竟敢在此装神弄鬼!看招!”

        相貌粗豪的刀客的兵器向来是昼夜不离身侧,此时也佩着宝刀,手指碰触到腰间冰凉刀镡那一瞬间,此人便于灵台生出清明,忽然警悟过来,先前抛诸脑后的浑身武艺、通体气力蓦然涌现而出,登时就是一声大喝,震得房梁屋瓦间嗡嗡作响。

        巨大声响传透到了殿外,那群被居士们一惊一乍神秘氛围感染的武林人士,终于恢复了些往日里无法无天的表情,向着香客们吹嘘道。

        “是贺刀王的声音!秃驴看来就要掉脑袋了!”

        平西王府招揽众多的武林人士,尤以这位刀客为尊,一身刀法堪称出神入化,平日里与人交手往往刀未出鞘,对手就已经躺倒在了地上,寻常人都难以望其项背,如今出声抢先出手,必然能够横扫殿内的魑魅魍魉。

        此时大殿内,三名高手似乎也随着大喝肃然而醒,只见勃然大怒的贺刀王自腰间出刀,长刀犹带着刀鞘,扬手就是一记力劈华山。

        这一刀招横行无忌快若闪电,转瞬之间就贴近了六僧所戴毗卢帽,眼看就要落在老和尚身上,将他们砸成一滩肉泥。

        刀鞘中似乎有雁鸣之声不绝于耳,可哪怕在这生死眉睫之间,六名僵尸般的老僧依旧浑然不知,低头只顾着念经数息,就连气息起落都不曾变化,似乎早已堪破生死,眼下只是任由对方施为。

        如此不惧生死的模样,倒是不出平西王府四大高手的猜测,想来悉檀寺无非是试图用死谏来劝平西王爷高抬贵手,为此甚至还贴心地关好了门,几人此时也忍不住为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好笑。

        可就在下一秒,似乎有枯枝横生,贺刀王势若千钧的一刀,后劲猛然冰消瓦解,进境如履薄冰,最后硬生生地停止在了老和尚身外三寸的位置,只剩双目瞪圆的狰狞模样——

        不是枯枝,那是一对干枯羸弱的手臂。

        又或者说是六对干枯羸弱的手臂,正以相同角度、相同力道、相同姿势,右手伸展出了一指,左手横推出一掌,模样整齐到有些可笑的地步。

        老僧们面无表情,掌风却难以忽视地涌动着,手指更是恰到好处地形成了一个夹角,在夹贴住刀身的同时,也彻底制挡住这一记崩山力劈!

        三名高手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掌风退敌,指力停刀,这是何等轻描淡写、举重若轻的指掌功夫!

        如果说贺刀王的出手快,那么老和尚们的变招就更快,如此才能够以后发制人的姿态阻敌于半渡,甚至让贺刀王后续的力气丝毫无法施展,此时即便鼓催力道想要变招,宝刀却仍旧像陷入泥潭一般动弹不得。

        “好一把雁翅长刀……阿弥陀佛,看来施主始终不肯放下屠刀……”

        老迈的声音缓缓响起,只见六名头戴毗卢冠的老僧仍旧垂首闭目,看不清详细面貌,只知道他们的脸色全然不似活人,几人发出的声音层层叠叠响彻瓦际檐间,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若是想要去追寻声音源头,却又像是在与源出于老和尚们的腹中的鬼物对话。

        只见老僧们忽地一指点出,澎湃指力再次加注在刀身之上,贺刀王只觉得刀身被施加的力道瞬间有如山岳当头,瑲琅一声刀鞘竟然凌空飞脱,剩下冷光莹莹的宝刀弹飞之后回到他的手中,他本人也接连后退三步,才堪堪止住颓势。

        “这位施主杀性太重,老僧们迫不得已才动用大理秘传的【一阳指法】抵挡。望恕悉檀寺佛门清净之地,实在不能款待这位用刀的施主……”

        贺刀王面沉如水,平日里豪放不修的模样荡然无存,方才飞出的不仅仅是刀鞘,更是他平时里的那层江湖豪客的伪装,此时转而横刀在手凝视老僧,浑身杀气此起彼伏,杀机凛烈万分,更是令人如芒刺在背。

        平西王府剩下三名高手此时缓缓退后,不但因为六名老僧单独对贺刀王下达了逐客令,还因为老僧展示出的高明武功令人费解,贸然行动恐怕会旁生枝节,倒不如让贺刀王再去探探底细。

        “某家今日偏偏就要入寺,你们奈我何?!”

        眼见出其不意的快刀无法奏效,贺刀王此时转用起了规矩森严、动静有常的旁门刀法,围着老和尚开始绕圈。

        贺刀王雄健身体低伏半曲,正用比拟试措的行刀姿势,围着老僧们缓慢沉着地行进,周身双臂似酝酿鼓荡着千钧之力,双眼也不断寻找着六名老僧结阵中的破绽弱点,随后不由分说地挥出了一刀!

        韦驮殿内光线昏微,长刀却盈盈如秋水泻地,能够散发出更盛周遭几分的寒芒,也难怪老和尚们单独出声夸赞这把刀,只因此刀的刃芒平磨,无肩锋利,形如飞雁翎羽、却比普通的雁翎刀要长上不少,赫然正是一把锋利无比的雁翅长刀!

        此刀源于军队战阵,即便引入武林后依然是古朴实用的风格,刀头不似雁翎刀是弧线相交的尖锐刀尖,而是截断两角,中间留有翅样齿牙用来格挡兵器,运转起来好似大雁鸣叫,而平日常见的“金丝大环刀”其实也是雁翅刀的一种,只不过后背打孔镶有铁环。

        贺刀王冷笑数声,隐隐察觉老僧话音言语之中,夹带着蛊惑人心的用意,双目炯然竟是丝毫不为所动,转瞬间就又是数刀挥出,专走猛戾狠辣的路数,出招动作时快时慢、忽起忽落,招招式式不离老僧要害,雁翅呼啸犹如狂风扫叶,声音响亮得殿外可闻,随时要杀将人头滚滚。

        殿外听闻了雁翅长刀惊唳之音,又是爆发出了一阵叫好,武林中人凝望殿内满是兴奋:“雁过人亡!贺刀王拿出真本事来了!”

        可在另一边,结阵而坐的老僧并未移动半分,盘坐如山间双手挥动,但以右手食指接连点出,出指动作竟然也是时缓时快,缓时潇洒飘逸,快则疾如闪电,跟随着刀客的节奏起落,偏偏每次着指之点、都与贺刀王强攻落处分毫不差,韦驮殿内一时间刀光闪动、指影纷飞,竟然没有一刀能够建功!

        “老和尚口的一阳指功夫,果然不同凡响……”

        身后屏息观战的三名高手暗暗感叹,看得眼中异色不断,要知道贺刀王的刀法杂糅百家自成一派,信手拈来不拘形迹,寻常人想要摸清路数都需要不少功夫,更别说一经出手就点破出刀的薄弱之处,借机止住千钧刀势。

        更重要的是,这门指法虽似在远处却能欺近身前,每每施展一中即离,一攻而退,指法凌厉却不见凶猛,出手狠辣仍自成气度,以至于这些老僧们双手虽处于极快运动中,心神却始终都深藏于亘古寂静之中,只是在以空寂的禅心观照着八方世界,应对着眼下一粒微尘的搅扰。

        层叠起伏的苍老嗓音仍在诵经,《雪山大士舍身偈》几乎要化为有形之体朝着几人接连涌来,隐隐是用上了诸如狮子吼的功夫,降摄住了几人的心神,动摇着他们的斗志,唯有贺刀王此时迎面相斗愈战愈勇,与老僧的交战趋于白热化。

        面对战局焦灼,刀客此时选择再次一转攻势,劈、砍、斩、撩有如疯魔,拨、压、绞、错形似恶鬼,横运一口气在胸间,紧握宝刀随心无阻,泼水一样兜头杀去,此时就算眼前是一块山间顽石,也未必能在刀砍猛剁之中留得全尸。

        “阿弥陀佛,施主若是执意不肯罢休,老僧们也唯有以指代剑,用这【段家剑法】会会阁下的高招了……”

        六名老僧再度变招,指法由刚猛强劲变得力巧兼备,结阵一体动作如行云流水,让人眼花缭乱,就连方才沉心观摩的两名拳掌高手,此时都不禁皱起眉头,唯有八仙剑客作为用剑的行家里手,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地从中看出门道。

        眼前的指法果然是由一门高明的剑法演变而来,方才的指法痕迹已经消弭无踪。

        此时他们就如老僧自己所说是以指代剑,每一招攻守皆不失法度,剑法大开大合,犹如长江大海滔滔不绝,对敌起来却仍旧端凝自重,纵在极轻灵飘逸的剑招之中,也不失王者气象,贺刀王挥刀再怎么横冲直撞,也只是如同醉汉想要冲撞天子车驾,临了徒劳无功而已。

        在场几人都是武术名家,自然能看出功夫的强弱深浅,此时甚至不需要看到最后,功夫的本身就已经分出高下。

        在他们眼中,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已经只是次要,他们独觉纵使贺刀王的绝世刀法层出不穷,却更像是在对着一处深湛无波的古潭月影徒劳出刀,千般刀痕过后,散开万朵清辉,可人人都明白等到风平浪静之际,古潭中唯独留下的事物,还只会也只会是那轮皎皎明月。

        一时间,三个本该对于佛学知之甚少的人,却不知为何忽然明白了贺刀王徒劳无功的原因——此月不在眼中,亦不在水中,不在天中,正如如来不在此岸,亦不在彼岸,不在中流……

        八仙剑客陷入了胡思乱想之中,忽然听见身后两名拳掌高手在低声讨论,讲的正是悉檀寺这些和尚武功的来历。

        “这些武功气度森严,宛如经过千锤百炼,绝非山野村夫胡乱琢磨能修炼出来的,再看他们出手之处犹有余力,看上去恐怕就有不下三十年的苦功积累,到底是什么来头……”

        “你我若动手,也不知有几分把握。刚才他们说道‘段家’,莫非这些和尚们,真的找到了大理国留下的什么武学典籍,悄悄在寺中修炼?可这大理国何时曾有如此高明的武功?”

        “难说。《无为寺传灯录》说大理国君段正严幼喜刀戈,七岁就学于六铉、妙澄两位大师,妙澄大师更是传授段正严六门妙法,皆异术奇门,说不定木家就是找到了这几门妙法,交付与和尚们暗中推演……”

        八仙剑客哑然失笑,身后这两人果然是故意来看贺刀王笑话的,根本没有出手相助的打算。

        他心里虽然不齿刀客貌似狷介、实则寡恩的为人,却也知道和尚们针对贺刀王的行为,必定是看出了他才是平西王府此次行动的首脑人物,故此借用他身上“杀气太重”来说事,如今两人私怨放在一边,还是应该以大局为重,

        平西王府中平常的武林人士可能不清楚,但剑客心里是明明白白,这个贺刀王虽然寄名为江湖高手,功夫路数却洗不脱那沙场拼杀所留下的痕迹,身上背负的人命少说也有几百,再加上他浓重的辽东口音,必然与平西王吴三桂出身的辽东劲旅脱不了关系。

        而身后两人拳脚功夫算是不错,可惜眼界不够开阔,格局城府还是差的太远了,能窃据三四已经是侥幸了。

        然而八仙剑客懂得,世上并非人人都有这份眼力,毕竟他出身本就不同寻常。

        他与师弟是当初平西王吴三桂,在湖北围剿闯王李自成残部时投奔而来,身上有着武当嫡传功夫根基,背后更代表着武当派在西南地区的势力,当上了这个平西王府第二高手理所应当。江湖便是小天下,身处其中的芸芸之辈如何能够免俗?

        如今平西王府的武林高手中,以辽东嫡系刀客统领全局,湖北武当的八仙剑客次之,峨眉与青城来投的两名隐逸高手再次,如此格局正好是主次分明的模样,八仙剑客每每想起,不由得感叹平西王吴三桂的权谋手段之高强。

        同时,他更听说平西王府中还藏着一名用刀高手,那才是真正能够力压群雄的王牌人物,平西王麾下的实力之深恐怕还要出乎想象……

        可就在此时,久攻不得的贺刀王姿势一变,各怀异心的三人眼中的幻景也猛然一变,只见空谷深涧渐渐浮现出一道阴影,似乎水底有鱼龙之属即将跃出水面,彻底搅碎这处波澜不惊的泽地,再囫囵将月影潭水、浮萍藻荇全部吞进肚里!

        三名高手猛然惊醒,这才发觉是贺刀王双足踏地猛然提刀欺上,朝着老僧盘腿入定处出刀,雁翅长刀逆撩而起,随时要将老僧们斩成两段!

        这一招太过狠辣,要知道自来力从地起化为整劲,周身力道也是由下而上,六名老僧始终保持着盘腿入定的姿势,上肢虽然能化为三头六臂,下肢却终究难以行动自如,久守必亏难以收场。

        贺刀王在武学境界显然不如对方的时候,果断了选择避其锋芒攻其必救,如此一来就算老僧们故技重施想要抵挡,力道也不得不比平时要弱上几分,再加上有心算无心,焉能阻挡得了这一猛击?

        剑客眼见如此不由得暗自感叹,贺刀王果然功夫了得,竟然能想出这种反败为胜的奇招,不愧是刀口舔血练就一身武艺的豪强。

        胜券在握之际,剑客心中警铃猛然大作,他又想起了前日在路边偶遇的用刀高手,举手投足也正如这般不着痕迹,乍一看还会觉得对方不过胜了一招半式,可风浪之后再细细思量才知道远远不如,心中的恐惧也是一浪高过一浪。

        “快收手,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贺刀王大喝一声再次发力,刀招一往无前,眼看就要将最近的一名老僧一刀两断,却猛然见到六名老僧整齐划一地伸出一指,朝向了自己的所在,可万钧刀势已经平地而起,独以手臂之长怎么可能抵挡得了刀锋,稀疏架势更不可能架住这一刀,摆明了就是在拙于应对。

        但就是这一指点出的姿势,在八仙剑客的眼中是【段家剑法】,在拳掌高手的眼里是【一阳指法】,显然武学招式已经模糊到了极致,只剩一幅泼墨山水相似,纵横倚斜寥寥数笔的图景,伴随着一蓑烟雨的人影淡淡浮现。

        但在贺刀王的眼中,这一指点出却带着剑路雄劲的气魄,举手投足非指非剑,颇有石破天惊、风雨大至之势,转而迎着自己的刀芒扑面而来,自己虽然擎刀在手,却在远离尸山血海多年之后,再一次感受到即将成为剑下亡魂的冷意!!!

        韦驮殿正中的大门抢先一步猛然敞开,一道雄壮威武的身影横空倒飞而出,艳丽血色泼洒在先,随后才是身影落地震动着土壤。

        一把脱手的雁翅长刀抛得很远,最后直插在土地上,露出刀身上一道道崩解碎裂的痕迹,显然刚才若是没有回刀护身,如今的贺刀王就不仅仅是倒地吐血、长卧不起了!

        “阿弥陀佛。能让老僧使出【六脉神剑】,施主在江湖上也足以自傲几分了……”

        淡淡的苍老声音从韦驮大殿中传出,神人菩萨依旧注视着众生,大门却不知为何再度訇然关闭,只剩下鸦雀无声的殿外武林中人,和居士间一句句《雪山大士舍身偈》的断续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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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12 10:12: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一十一章 机关用尽不如君

        韦陀殿中熏烟鸟鸟,由于门户紧闭一丝不透,烟雾缭绕到达逐渐让人睁不开眼睛的程度,而那座头戴兜鍪、身披铠甲的韦陀护法像,触及屋顶的身高似乎还在增长,此时正执杵冷视着他们,随时都要出手,彻底驱除邪魔外道以护持正法。

        急急切切的风雷鼓音,此时蓦地再次响起,提醒他们已经耽误了一炷香时间,也警醒着他们眼前并非幻觉。四个原本能够独霸天南的武林高手,竟然被六个垂垂老矣的和尚,硬生生阻挡在了山门左近。

        剩下的三名高手踟蹰不前,耳中忽听闻钟鼓音声前后相续,根据节奏轻重缓急,模彷着风、雨、雷、电之音,让他们心底里那一丝丝的不安焦躁,如湿润的山风催动着黏稠的云雾,终于化为深山禅寺廊间檐下,那场连绵不绝的阻道失期之雨……

        “喂,老兄,贺刀王显然已经落败,应该轮到你上场了。”

        “是啊徐大侠,你真不打算切磋较量一番?”

        身后两人还是扇风点火般出着主意,同时后退两步、将八仙剑客反拱到了前面——两个年轻的面孔还是抱拳拱手、丝毫没有要抢先出手的打算。

        孤零零站在一处的剑客,与六个盘坐念经的老僧,双方的对比如同苍松顽石、孤帆江渚,似乎在不言不语达成了了某种微妙的关联,就在某个言语所不能及的瞬间牵动了。

        只是没人想到率先动作的,并不是他掌中宝剑——

        “咳咳,上清观弟子徐崇真有礼,不知几位老前辈尊姓大名?”

        平西王府拳、掌高手本以为对方会拔剑相向,却没想到剑客客客气气地问起了好——就在两人不解的目光里,身型轻健的剑客抱拳拱手向老僧们施礼,姿态如行云流水般自然。

        “徐大侠,你这是在做什么?!”

        八仙剑客徐崇真没有理会两人,握剑的手已经悄然松开,脸上此时满是审慎。他暗笑两人还想要落井下石,然而他们俩才是坐井观天之辈,此时再不屑与周遭为伍,心中脉络已经如明镜一般清晰!

        “开什么玩笑。刚才老僧们使出的功夫,非指非剑,出有入无,单论剑法也远在我之上,若动起手绝无胜算,需得从长计议……”

        两人愕然不已。

        “阿弥陀佛……”

        老僧们低宣佛号,满室都是缭绕不绝的苍老之音,“老僧们早已不问江湖之事,俗名别号也随前尘化去,施主不必再问了……”

        听闻此言,八仙剑客徐崇真神情愈加笃定,看向几名老和尚的眼神里也更加警惕,心中盘算着,要如何将这个消息原原本本地传回上清观师门去。

        是的,徐崇真本就对于前天自己在山脚下的遭遇,心中一直充满疑惑。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实在想不通鸡足山这般的穷乡僻壤,为何会藏着如此高手,乃至于让自己师兄弟都走不过一合。

        他几经搜肠刮肚般的思索,终于回忆起得他们从大理出发之前,平西王吴三桂特意嘱咐过几人,此行除了夺取经书典籍,还得要多加留意鸡足山上,是否有“形迹可疑的逃禅煮石之人”,又或者“剃发染衣的叛逆投皈之辈”。

        一开始徐崇真还搞不明白吴三桂如此嘱咐的用意,可时至今日他心中豁然醒悟,平西王爷这么交待分明是猜道悉檀寺里,可能藏着投奔而来的高手!

        自明季动乱以来,武林之中也变乱颇多,老一辈武林高手多有遁世隐居终老山野之人,除了终南首阳这些地点,山川险阻的云贵之地也是个上佳之选。而鸡足山既是佛土名山,悉檀寺又有木家庇护,说不定就藏着这么一批绝迹于江湖的老前辈们,平日里藏在庙中钻研武学,如今碰巧就被他们给撞见了!

        他自己出身于武当旁门,最是清楚这些老家伙的可怕之处。若不是这样,徐崇真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深山里能凭空培养出如此多的高手,也不相信区区一个声名杳然的寺庙,能让自己今日如此胆战心惊!

        越是这么想,徐崇真就感觉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比如先前山下那个武功卓绝的年轻人,很可能就是山上某位耆老的门派晚辈,这才奉命出手阻挠警告自己。

        越想越惊,越惊越想,八仙剑客徐崇真此时搜肠刮肚,也猜不透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只觉得这群老僧身上的气息一个个浩如渊海不可估量,稀疏蓬乱的长须白眉里藏着刀砍斧噼般的五官,紧闭双目随时都要放射出豪光电芒……

        …………

        江闻坐在五个老和尚的中央,正争分夺秒地运功疗愈,调整先前因为六脉神剑而趋于紊乱内息,他的眼睛藏在假眉须和毗卢帽底下,沉着冷静地观察着四周。

        就像江闻先前对着弘辩方丈分析的那样,悉檀寺区区一庙想要对抗手握重兵的平西王府,自然是一件螳臂当车的事情,稍一不慎还容易导致阖寺上下人心惶惶。

        为今之计,只有将这件难事由宏入微地分解,先把对抗平西王府具化为对抗武林人士,再把对抗武林人士缩小为对付四大高手,最后通过重重设计引诱对方入局,届时的悉檀寺,倒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可就像八仙剑客徐崇真所料,悉檀寺自然不可能凭空速成出六个武功卓绝、力压群雄的高手,甚至像安仁禅师这样的准一流高手都不可多得,那么要怎么对付平西王府四大高手,就是一件非常考验技术的事情,

        幸而这件事情还难不倒江闻,为此他除了充场面的大理段氏武学,还拿出了金庸江湖里名震江湖的两大奇功。

        第一门奇功,乃是「逍遥派」的最高武学北冥神功。

        练成北冥神功后,全身每处穴道皆可吸人内力化为北冥真气,而江闻这次,别出心裁地反其道而行出,利用与五名老僧紧挨在一起的机会,悄然将北冥真气传递至另外五个老僧体内,再运用各个穴道对人体的刺激,实现了老和尚们僵尸般同手同脚的古怪模样。

        只是北冥真气阴阳兼具、强凶霸道,阳刚北冥真气煎熬如火炉,阴柔北冥真气冷于寒冰数倍,寻常人被这等内力灌注于体内,虽然不至于筋脉受损,还是会苦不堪言疼痛难忍,因此江闻才抛弃了年轻力壮的和尚,转头选了这几个修为高深、善于忍苦的老僧——

        反正都是江闻以内力在操纵,也多亏了悉檀寺代代传授的禅定密法,才能让这些老和尚们离欲界而进入四禅八定,由此彻底忽略掉肉体皮囊的痛苦知觉,不露出破绽。此时的北冥真气充盈流转于体内,便能宛若实质不惧刀枪拳脚,对付平西王府的高手就多了几分倚仗。

        按理说有北冥神功在,江闻已经可以高手之资横扫当场、高枕无忧了,但像这样真气外放本就负荷巨大,哪怕是贴身传递的损耗也不容小觑,以他当前一成功力兼之内伤未愈的情况,能坚持一炷香时间就算是谢天谢地了。

        打头阵的刀客武功再强、气势再汹,这些倒还在其次,除非贺刀王改名叫贺力王,否则实在算不上是个威胁,只是江闻本来打算速战速决,心想既是平西王府四大高手联袂而来,自己又排出了六人阵,对方自然会一同出手挑战老僧——他却没想到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四人愣是貌合神离分开出手,被一个贺刀王给耽误了这么长的时间。

        世上无巧不成书,最怕车轮战拖延时间的江闻,眼下偏偏遇上了傻到使用葫芦娃救爷爷战术的四大高手,差点就被拖延得吐了血。

        以江闻如今的状态,勉力以一阳指制敌就已经有些捉襟见肘,可谁知道葫芦兄弟贺刀王还是一个铁头娃,脸面被拂的情况下非要用上你死我活的招数,逼得江闻提前把六脉神剑也给使了出来!

        坚持到了二鼓时分,江闻的内伤已经快要压不住,再这么动手拼斗下去,这场戴着枷锁起舞的演出就必然要露出破绽,幸好做事缜密的江闻,提前布置好了后手,也就是这第二门的金书奇功——

        九阴真经!

        和明清江湖那位出幽入冥、诡谲神秘到极致的髑髅太守相比,原版黄裳即便神秘度略有不如,也是武学宗师中的天才人物,九阴真经中疗伤篇对内伤兼有神奇功效,保证了江闻还能够保存着一份力道,反正重要的是,九阴真经里记载着那门摄魂夺魄的神奇武学《移魂大法》。

        九阴真经浩瀚广博无所不包,这门移魂大法说是武学,其实已经属于武学与心理学、催眠术的高度融合,能够利用人体的规律,通过言语音声、手势动作、景物排布迷惑旁人心智,使之在交手中出现判断错误、放大心理破绽,最终不战而屈人之兵。

        当初黄蓉能用此法门反制彭长老的慑心术、杨过能靠着它催眠达尔巴说出真相,就表明了这门功法的威力。因此,其实从平西王府江湖人士踏入悉檀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步入了江闻刻意布置的移魂陷阱里,随着事态的逐渐发展,内心的恐惧焦虑也在一步步地方法,直至将他们摧垮!

        …………

        闭目念经的老僧们,已经进入到了催眠极致的潜意识中,多年的修行让他们即便处于这种状态,脑海中依旧能浮现出清晰明了的经文,只是不知为何,源流出自天台宗的老和尚们,无意识念诵的却总是《华严经》里的内容。

        “譬如真如,能大照明;善根回向亦复如是,以大智光照诸世间……”

        “譬如真如,不可言说;善根回向亦复如是,一切言语所不可说……”

        江闻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不管怎么样,他都得坚持下去,有这两大奇功一同对付这些人,虽然过程出现了一些偏差,但只要坚持到最后,胜利必将属于自己这边。

        眼下江闻能够看出来,四个人其实都或多或少陷入了移魂大法的影响之中。

        移魂大法的奥妙,就在于因地制宜随心而变,贺刀王本身杀气重重,便被引发出心中戾气走向败亡,再譬如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八仙剑客,他被移魂大法影响心中的破绽无限放大,显然也已于执妄名相中越陷越深,失去了拔剑出手的勇气。

        方才江闻听他所说竟然是出身自上清观,怪不得这人所使的是武当醉八仙剑法,原来是个还俗的外门道士。他由于心里对师门的敬畏无限放大,才会把老和尚们当成了隐居不出的绝世高手,心里彻底没有了争斗挑衅之意,算是降伏眼前一个敌手z

        只是剩下两人的态度暧昧不清,既不肯动手也不愿罢休,时不时地在背后扇风点火,反而让江闻有些无处下手,只是隐约看出两人仍蠢蠢欲动,时有试探切磋的心思冒出来。

        江闻运起腹语术缓缓说道:“各位施主,悉檀寺广向四外大开方便之门、只要诸位跨过此门能放下嗔痴烦恼,老僧们绝不阻拦……”

        听到老僧们这么说,八仙剑客徐崇真率先松了口气,抱拳拱手就要退出殿外,却被身后两人联手拦住了去路。

        “徐大侠,我们两个晚辈见识短浅,江湖不深,从未有幸被前辈高人指点过武功,今天能跟各位高僧见面,怎么能够徒手而归呢?”

        身后两人规规矩矩地学着徐崇真模样拱手,神情中却是带着几分轻松随意,只见其中一人身穿灰袍颀身而立,另一个双掌宽厚迥然有神,竟是同样的青年模样,对视一眼一同向前。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不必试探老僧们,不妨且在这尘氛僧舍数见几峰,老僧们必无不允。”

        两人相视一笑,颀身灰袍之人率先开口说道:“多谢前辈首肯!晚辈虽然出身草莽,却也不是冥顽拗拙之人,只是想让几位前辈品评一下我们的武功如何!”

        这个要求太过古怪,江闻本以为他们是见猎心喜想要偷学请教几招,自己传授点一阳指、段家剑、五罗轻烟掌的皮毛倒也不难,可看他们的意思,似乎反而是想教自己几招?这是什么占便宜的整蛊新方法吗?

        “几位老前辈!这两位小兄弟武功不弱,只是未曾真正行走江湖,还有些不羁心性,前辈莫要嗔怪!”

        徐崇真大惊失色地想拦住两人,刚才老僧们只是神乎其神的凌空一指,平西王府的贺刀王就倒飞吐血不醒人事,这样的手段前所未闻,显然存着立威退敌的心思,实则并不想撕破脸皮伤及众人。可要是这两个小年轻冒冒失失把事情搞砸,害老和尚再次伤人见血,就不知道悉檀寺会不会一了百了地,对他们痛下杀手了!

        “放心徐大侠,我们两人自有分寸,不会鲁莽的。”

        八仙剑客徐崇真隐约听出他们话里的意思,江闻也多少知道他们的心思,这两人大概是吃定了自己塑造的世外高人风范,借用晚辈讨教的名义想要试探自己,输了他们不丢人也不怕怪罪,赢了更算是添增大功一件。

        江闻心思电转之间,对方的周身衣袍已经开始震荡摇摆,抬手就是一拳击出。

        随着膻中气海的北冥真气充盈流转,宛若实质,老僧们各自伸出一掌直直抵出,不断与灰袍人的奇形拳式交击在了一处,发出沉闷如雷的砰砰声,灰袍人的动作随着运气发力越来越快、两者的交手也越发激烈,任是旁人再怎么无知也能看出,灰袍人是将老僧人当成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沙包,把一门凌厉迅捷的拳脚功夫演练到了极致。

        与灰袍人交手的江闻感觉更加明显,自己靠着北冥真气护体,使这样单纯拳脚切磋没有颠狂呕血、诸脉俱废之虞,更能感觉到灰袍人举手投足间有一股劲道越来越强,从头至足逐渐浑然一体,颠倒流转宛如辐辏转动。

        江闻起初以为,对方用的是太极一类的功夫,可很快就否认了这个猜测,此人显然只是带上了一种“整劲”,就如《太极拳经》里讲的:“无使有缺陷处,无使有凹凸处,无使有断续处”。

        更具体地来说,所谓的整劲并非是太极专属,只是依靠出拳章法严谨,让身体发力时三角的每一个支点同时移动,每一条边同时缩短或延长,以至于变形发力稳定一体,出手浑然无缺。

        江闻靠着绝伦的武学造诣窥破其中奥妙,逐渐以一阳指力试探着对方的虚实,眼见招式未建寸功,灰袍人的表情此时才逐步转为凝重,双手奇形拳法不时侧掌如刀,借力对抗一阳指。

        两人对练到深处,灰袍人一声怪唳忽地撤身,翻动似寒鸦淋雨,占据树梢抖羽而起,而整棵树木竟为之动摇,又似鹞子落水起岸,登船摇身水珠飞溅,而整艘小艇都摇晃不定,此时再一拳挥出双手如喙,浑然无缺的整劲屡屡蹿升,巨力借由缺口爆发而出,身腰手合击竟然有石破天惊之感!

        灰袍人只觉得自己打出了前所未有的劲道,踏踏实实地击中了对方,以至于暂时双眼现黑浑身脱力,想来就算开碑裂石也不在话下。

        “施主,你年纪轻轻便将动静相宜、虚实分明、刚柔飘忽融为一体,又以寸劲节力施展出无穷力道,想必有家学渊源在里面吧……”

        粗哑低沉的声音从老僧们身上发出,几名垂首老僧竟然未出现一丝波动,沛然之力也仿佛传入了安忍不动的大地深处,他心中也是一惊,只好老老实实说道。

        “前辈们说的是。晚辈黄粱出身峨眉山下的小村,自小所学的也不过是长辈代代传授的粗浅武功,让您见笑了……”

        此时他口中虽然说的是谦词,语气里却是满满的自矜,显然于自己的武艺有着相当的自信,对老僧们的夸奖也是安然全揽了。

        “施主何必过谦,这手宗鹤拳堪称精彩绝伦,老僧们也是大开眼界……”

        “宗鹤拳?”

        听着江闻的品评,灰袍人愕然地喃喃了一句,随后连忙用澹然的姿态掩饰略微破绽,只可惜他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脱江闻的视线——

        怪哉,这人难道并不知道自己学的是什么武学?

        所谓宗鹤拳的“劲”,指的就像刚才那样,通过人体肌肉组织的迅速收缩而爆发出一股“弹力”,一些功底深的鹤拳名家在与对方交手时,只要击打到对方身体部位,都会使对方感到触电似的麻痹,或被击倒抛到数尺之外。

        宗鹤拳本该是白鹤拳中的一支,可灰袍人黄粱施展的功夫,却把好好一门鹤拳篡改得面目全非,行招进步也没头没尾,如果由寻常人学去,终其一生也就练得几招庄稼把式,却难为黄粱能从其中领悟出深藏不露的“宗鹤劲”,将这门功夫化腐朽为神奇。

        老僧们沉默片刻,继续缓缓说道:“这门武功奥妙无穷,施主宜多加领悟。如若有暇,也不妨往峨眉山更深处走走……”

        江闻说到这里,便一个字都不肯再多说了,任由灰袍人黄粱愣在原地陷入深思,满脑子都被这些信息所充斥,进入了玄之又玄的猜测之中。

        “原来如此,多谢各位前辈!”

        对此,江闻也不算凭空胡说,至少他老早就通过严咏春、袁紫衣两女,知道鹤拳名家五枚师太隐居在峨眉山中,这手漂亮又藏拙的宗鹤拳想必和师太她老人家有所关联——至于这倒霉孩子能不能找到五枚师太,这个就不关他的事情了。

        刚刚应付完黄粱的宗鹤拳,另一名手掌宽厚的年青人便已经踏步向前,来到了老僧们盘腿而坐的面前,粗着嗓子说到。

        “老和尚,我知道你们见识广、功夫高,今天我不打算当众出丑,但也不能当缩头乌龟!”

        话音未落,八仙剑客便双眼恼怒地望向对方,黄粱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显然两人都被地图炮轰了一记,对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无可奈何。

        年轻人不以为意地摆开架势,嘴里嚷嚷道:“今天你们只要能胜过我一招,再说出我这武功的来历,我简福立马收手说到做到。”

        “阿弥陀佛……”

        随着老和尚的苍凉佛号响起,现下的含义便已经不言而喻,貌似农家子弟的简福也已经悍然出手。

        面对简福来势汹汹的一拳,江闻本打算用五罗轻烟掌的绵柔掌力化解于无形,毕竟今天自己已经接连用了诸多武学,成功将悉檀寺塑造成了禅宗武学圣地应有的模样,总不能凭习惯用降龙十八掌以刚克刚。

        可甫一交手,江闻就知道面前这人不似表面上的老实。接连几招冲拳后,伴随着看似刚勐凶顽的一拳,及手竟然是另一股狡诈毒辣的意味,趁老僧的掌势斜次噼出,简福的左右手竟然同时画出一个个八字,顺着江闻掌路不断逆行!

        左一看,只见简福右手已经掌面向上,向左向前游走,直至到达喉齐部位抓向要害;右一看,简福的左手霎时也变拳为掌,掌心快如闪电般地向下向左一路倒回,即刻就要抓捋到老僧的腰部要害!

        这两路掌法刁钻诡谲到了极致,伤人于不备之中,并行齐击两处要害防不胜防,江闻觉得这平西王府所谓的四大高手,前两名不过是占了行伍之人偏好和趁手兵器之便,如果论起江湖武功,后两个年轻人恐怕才是后起之秀。

        简福双目寒光一闪,就要发力擒住老僧破了阵势,却勐然察觉双手虎口吃痛,一对枯瘦如柴枝的手掌反抓住了自己,微不可察地按在了自己合谷穴上,顿时酥麻酸胀难耐无比,转手就被破了招式。

        “施主手无拳型,以掌型而为之,还能将毒蛇吐信练得不露踪迹,想必也是下足了苦功,只可惜蛇形刁手破绽太大,老僧们恰好又懂得些鹰爪法门……”

        江闻云山雾绕地说着,一眼就看穿了简福所学的是内家秘传蛇形手,但不知是受限于偷师学艺、抑或是师父早亡,他的出手拘泥招法定式,故而走的是出其不意一击致胜的路子,一旦碰见见识广博的高手,就难免有些捉襟见肘了。

        “鹰爪功?我好像什么时候听说过……”

        简福犹犹豫豫地不肯尽信,琢磨起了江闻的话来。

        但有趣的是,江闻因为习惯随口说出个“蛇形刁手”的名字,本以为对方会出声反驳,却没想到简福也大喜过望地喃喃自语了起来,对这个名字竟然颇有爱不释手之感。

        随后两个年青高手对视了一眼,眼底的狡黠不可掩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俩人走到一块关系笃洽,难道是因为学的都是稀里湖涂的武功,练的尽是不明不白的招式?

        “嗯?难怪这两人四处踢馆求教,最后还闯到了平西王府来……”

        八仙剑客徐崇真喃喃自语,他出身武当名门此时也猜出了真相,要知道这两人的悟性出类拔萃,学的武功居然也深藏不露,堪称老天垂爱,这让其他苦练功夫却被他们打败的人情何以堪。他此时恨的牙根痒痒,只恨自己不是盲僧,这样又能看不见这俩人又能给他们一脚。

        此时江闻也算明白了,这两个年轻人还真不是来偷学武艺,反而是因为老僧先前招招留手退让,打算借自己喂招切磋,突破自身武学上的瓶颈,此番还偷闻得了自身武功的来历,顺势给将来谋定了道路。

        两名青年的表情略带狡诈,若是真的江湖前辈遇上,此时恐怕也不好计较太多,只能束手束脚被人利用,可惜今天他们遇见的不是什么世外高人,而是占不到便宜就算吃亏、金刀骆元通亲口承认的“君子剑”江闻江子鹿,自古君子动口不动手,耍嘴皮子坑人才是他的拿手好戏……

        “二位施主,平日里是否时常切磋交手,相互借鉴,觉得彼此武功之中多有参考之裨益,只恨学问之无穷尽也?”

        老僧们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数不尽的苍凉萧瑟,一语中的之间,换来的是数不尽的惊愕。

        黄粱与简福闻声一愣,没想到闭口不言的老僧们再次开口,连忙喜出望外地追问下去:“嗯?这……前辈们是如何知晓的?”

        老僧们语带唏嘘感叹,自然不会告诉他们两人武功显然有互相模彷的痕迹。伴随着又一炷香而响起的风雷钟鼓之音,缓缓回答道。

        “老僧们早年便削发入山不问世事,本想将这些东西带到棺材里去,却没想到因缘巧合之下,又能与两家的传人偶遇,世事果报真实不虚……”

        这次就连八仙剑客都竖起耳朵认真听了起来,只觉得面前盘腿而坐的老僧们虽然枯藁,却如深山幽谷不可揣测,他们口中即将说出的事情也将如水落而石出,訇然天惊。

        “阿弥陀佛……三十年前,老僧们曾在青城山上有幸目睹过一门武学出世,只不过非鹤非蛇,独具八步……”

        “非鹤非蛇?独具八步?”

        黄、简两人对视一眼,隐约猜出了前面四个字的由来,却始终悟不透后面四个字的深意,老和尚们此时却不再故作高深,高山滚鼓般对三人说道。

        “所谓八步,乃八卦之步也,如阴阳双鱼之形,如蛇之游走缠绕,九转八步环环相套。其行拳走步之中,‘腰似龙蛇左右转,穿连绕步随身缠’,如果二位施主真能领悟出这门武学的全貌,老僧们破当年之戒便也无憾了……”

        如此详尽的武学道理勐然出现,惊得在座几人都恍忽犹豫到不敢相信,黄粱与简福瞬间握拳抓腕,紧张激动得双目圆睁。勐然知晓身旁两人的武功还有这番渊源,八仙剑客徐崇真更是差点咬碎牙关——

        他隐隐约约也听闻过,关于八大掌门齐聚青城山论武,创出一门诡异飘忽的“蛇鹤八步”的江湖传闻,只可惜几十年间当事人死的死逃的逃,八大掌门更是不明不白地消失在了江湖上。可如今听这几个老和尚的意思,似乎曾亲眼见证过这门武学的诞生?!

        “几位前辈原来……!

        !”

        徐崇真只觉得气息差点岔乱,等待他翻醒过来看向另外两人,竟然从黄、简二人的眼中看出了一丝恳切,似乎在这种颇具历史凝重感的氛围里,原本互相猜忌着的两方,竟然生出了惺惺相惜、同舟共济之感。

        三人福至心灵,大运在前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一个个头磕在青砖地上发出阵阵闷响,直达殿外。

        “晚辈斗胆,还请诸位前辈解惑!

        !”

        韦陀殿外之人听得大惊失色,猜不透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造成这般的怪异响动,剩下的三大高手不逃不战,怎么好像被对方给迷住了魂魄?

        大殿之中声闻不起,诸法隐没,老僧们陷入了许久不变的沉默,似乎就地化为六尊削瘠丑陋的石像,久久没有任何反应。时间感被无限放大,三个跪倒在地的人差点以为和尚们已经因为泄露天机而虹化天边、消失不见的时候,才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他们的耳边响起。

        “咳咳,阿弥陀佛,说起来这门武功还与你们武当有些渊源……”

        微弱的声音伴随在身侧,老僧们闭口垂首,但话语几乎像是在三人的灵魂深处涌起,空气中跳跃着的青烟微尘,也给这个消逝古老武林回光返照的画面,增添了一抹梦幻般的氛围。

        “所谓蛇鹤,其实也可做龟鹤之解,这蛇形刁手实出自龟形,宗鹤劲源于鹤意。就如武当三丰祖师从中窥见太极之理,八大掌门则在昼夜不停切磋比武的昏乱中,撞见了些鬼祟飘忽、卓然不同的东西……”

        “我派三丰祖师?!”

        又一个神仙传说般的名讳悄然显现,跪地三人浑身颤抖起来,准备洗耳聆听早已绝迹于武林的这段秘辛,八仙剑客徐崇真声音中都是掩盖不住的抖动。

        “阿弥陀佛,正是如此。其实三丰祖师没有告诉外人,这门武功本就与一个魔头有关。”

        “前元武林中曾有一个大魔头血洗江湖,无数宗师与魔头血战而亡,只有一名泰斗力挽狂澜,但也因之身殒。他门下仅剩两名弟子目睹一切,继承其衣钵开创武道,最终在三丰祖师手中将这门武功播散开来。”

        徐崇真跪地双目欲裂,战战兢兢朝黄、简两人笃定道:“没错!我隐约听师门提起过此事,那是被尊为前元国师的邪派高手首罗王……”

        老僧们对此似乎充耳不闻,合掌闭目摒绝了一切五蕴碍扰,所说的话如佛陀讲述八万四千法门也不过是为了直陈真实,言语形意皆无其他因由。

        “败军之将无足挂齿。而你们要牢牢记住,这两位前辈高人一个叫龟仙人,一个叫鹤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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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2 10:13: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一十二章 入朝须近玉炉烟

        孟春的暖阳透过竹林纱窗,明明斜照在脸上已经发烫,身体却慵懒得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仿佛一切都停止了运作,独剩耳边炉火燎烧竹炭的噼啪微声。

        虚室之中有两人闲坐,此时还不曾言语,倒是悉檀诸殿间时有人声传来,迥异于往日的清冷。

        江闻端坐在方丈精舍之中,与老和尚四目相对微微皱眉,禅室中一缕檀香鸟然而起,如鲸如鹤,升天入海,渐渐飘散在了清冷透明的山寺空气之中。

        弘辩方丈自顾自地给两人各沏了一杯茶,先前难看的脸色已经恢复了不少,慈眉善目兼具宝相庄严,任谁见了都要敬重上三分。

        “方丈,你这杯茶浸得太久,苦了,江某是决计不会喝的。”

        茶自然无所谓浓澹,有所谓的是品茗之人,江闻无所谓倏忽来去,显然是老和尚有话要说。

        弘辩方丈沉吟不语,佛珠捻动,这下江闻倒有些坐不住了,自己被一记六脉神剑牵动的内伤还没痊愈,可没有功夫陪老和尚在这里参苦禅。

        江闻不知道的是,眼前的老和尚也实在是怕了江闻这张嘴,那天老和尚也藏在韦陀殿中全程目睹,知道他的嘴简直跟开了光一样让人惊惧,愣是把三个心高气傲的武林高手忽悠瘸了。

        而后面,江闻说三天内无事,江湖上就真的平安三天;江闻让弘辩方丈沉住气,悉檀寺就真的一切如常了许久。直到今天不知为何,他终于下定决心请出闭关疗伤的江闻。

        可一时间话不知从何说起,毕竟一切的转变如此生硬,以至于许多人都来不及反应。

        平西王府高手联袂杀上山门,悉檀寺满门老弱无险可守,和尚们苦苦抵挡血流成河,最终被夺去珍藏典籍经书,这是一件多么顺理成章的事情,无论何时何地夹杂在江湖传言中,都不会令人有一丝的意外情绪。

        可据那天徘回在悉檀寺山门的香客亲述,平西王府派出的几十名高手竟是连山门都未曾突破,即便是技惊四座的四大高手,也被几名貌不惊人的老和尚阻挡在了韦驮大殿,最后付出了一伤三败的惨重代价。

        自古传言不可尽信,被加入夸大附会、诸多演绎也在情理之中,大理等地的人心知肚明。像平西王府招揽了那么多的奇人异士,就算是佛祖真身亲临也得被刮下一层金粉,怎么会怕了一座小小的寺庙?

        可当这些人惴惴不安地旁敲侧击过后,却发现即便平西王府中,如今也正流传着四大高手折戟沉沙的说法,更有甚者还言说其中三位高手并非被击败,而是被高深玄妙的佛法所渡化,如今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左右规劝都不能让他们离开悉檀寺,剩下的高手也没有脸面回去交差,索性赖在庙里不走了。

        于是乎,不管众人如何难以置信,也只能暂且认为悉檀寺这次,竟然真的从势如累卵中转危为安了……

        “阿弥陀佛,看来江檀越并不嗜茶。”

        弘辩方丈终于开口了。

        江闻脸色一黑,端着这杯比中药还要黑上三分的不明汤汁,不明白老和尚为什么品茶如此奇特,就像老和尚本人一样,给人一种出淤泥而涂抹均匀的奇特感觉。

        江闻本以为,弘辩老和尚会责怪他前几天的信口开河,毕竟拿着胡编乱造的悉檀寺源流哄骗外人,硬是把祝国悉檀寺吹成了大理天龙寺,少林武当听了都要表示自愧不如,这样的作派按佛家说法,死后拔舌地狱雅座一位是没得跑了。

        可老和尚如今不仅什么都没说,还吩咐悉檀寺上下不得妄加议论,竟是默许了江闻在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如今悉檀寺如今表现的越出挑,就越能分担丽江木府面临的压力,东晋道安和尚就说“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心里要想着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弘辩方丈狠得下心这么做,显然不是寻常和尚能有的心态。

        沉默又开始蔓延。

        弘辩方丈至今只说了一句话,做了一件事,江闻却已经能够敏锐地听出弦外之音。嚼苦茶,饮沸水,弘辩方丈所指代的分明就是悉檀寺当前的处境,悄悄问江闻既然“并不嗜茶”,何必滚这趟浑水?

        江闻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总不能瞎说大实话,坦白自己这么干,其实只是为了在山上找点乐子,顺道给平西王添堵吧?

        老和尚身上担子很重,对此江闻也能够理解,自古创业难守成亦难,像悉檀寺这样创建不过数十年的禅寺,又身处信仰驳杂的云贵之地,根本没有墨守成规的空间,最需要的还是弘辩方丈这样不拘一格之人。

        有时候认识一个人,不需要太多言语上的交流。江闻这几天躲在法云阁中疗伤的时候,发现悉檀寺本该是天台宗的支系,法云经藏里却混杂了临济、曹洞、云门诸多南传禅宗的典籍。如此兼容并包,看上去还可能是正传法脉一身多祧,就知道老和尚非寻常人了。

        届至此时,江闻觉得自己还是浅薄了些,弘辩方丈已经将自己视作救命稻草,先前就算打造个悉檀三百僧兵恐怕对方也不会有异议,区区三十六天罡僧根本不在话下。

        三十六天罡僧,这是江闻给那天六名老和尚出道的艺名,就跟出兵二十万号称百万一样,为的就是制造出高手如云的错觉,让别人以为“像他们这么能打的还有三十个”。

        而为了让老和尚们心里好受一些,江闻还特意解释道,三十六天罡僧,指的是出家三十年的六个天罡僧,外人理解出现偏差则是他们自己的事。

        至于那三个听故事魔怔了的高手,到底两门武功与传闻中的“蛇鹤八步”有没有关系,江闻也不得而知,只是凭感觉认为两者之间有所联系,所以故意指了一条凶险之极的道路。

        可江闻毕竟也不是什么恶魔,最后还是大发善心地把故事拐到武当派与张三丰身上去,料想着张真人如此冲和持正,他们的探索总不会出现偏差,而要是他们真能因此领悟出龟派气功、舞空术、残象拳之类的绝技,江闻也绝不会有所妒忌。

        在这件事情里,五名老僧是最为无辜的,他们那天明明只是按照要求入定坐禅,剩余之事一概不知,江闻更不会告诉他们自己借机说了多少瞎话,而大字辈老和尚们醒来一脸茫然地发现,悉檀寺里不知何时冒出来三个武林高手将自己视若神明,饮食起居也侍奉在侧赶都赶不走,就连上茅房都恨不得一探究竟、着实让人哭笑不得。

        “方丈,不用担心寺庙里混进去的那些人,正所谓水至清则无鱼,要想贵寺上下过得宽裕点,如今也少不了他们的奉纳。”

        江闻没头没尾地说起了别的事,被自己忽悠得最厉害的三个人,一个眼高于顶,一个好勇斗狠,一个神神叨叨,本来看着就不是很正常的样子,在悉檀寺里犯病也不关别人的事。

        弘辩方丈听闻之后,神情却立刻肃然了起来,口中低宣佛号,在寺内逐渐嘈杂的人声中,等着江闻继续解释。

        “江檀越,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可江闻笑而不语。

        在这几天里,悉檀寺陷入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平静之中,恍如一池清水微风不起。

        在悉檀寺这头看来,自化解武林人士上门夺经的危机、捏造出武学胜地传闻之后,江闻就叮嘱方丈要表现得一切如常,山门桃花依旧笑纳八方香客。

        这几天的悉檀寺客似云来,先前和尚们饥肠辘辘的场面早就结束了,四方香火络绎不绝,悬空许久的客舍也再次住满,只是里面还混进去了许多面容熟悉的江湖豪客一掷千金,悉檀寺却也都不动声色地笑纳了。

        弘辩方丈如今也有了从容不迫的资本,这是江闻的计谋得逞换来的不破之功,几名长老再怎么心有疑虑,也只能先放在一边,哪怕平西王府麾下的武林人士,也混进去不少在寺中——

        这般等着对方先出招,就是不变应万变的要诀,反正所有人都知道这事还没完,拎着钓竿的渔叟仍旧窥探在水边,就等着鱼儿们放松警惕。

        “方丈,我看今天入寺之人倍于前日,热闹非凡,寺里莫非要办什么法会?”

        江闻不以为意地说着,想给老和尚一颗定心丸。

        “武林中人多方试探不需要担心,他们越是费劲心思打探虚实,对我们就越有利。毕竟他们不可能在悉檀寺里,找到根本不存在的东西,随他们去疑心生暗鬼、草木皆兵好了。”

        根据江闻的观察,入寺的武林人士比例还在增长,其中固然有殊死效忠平西王府之人,但显然也有想求个武学机缘之辈,见一众高手被击败,不以为耻反入寺挂单探求机缘,这才符合江湖中人的风格。

        弘辩方丈仍然有些难以置信,为什么江闻会一口咬定吴三桂不会借此机会发兵相向,愿意让这场戏继续演下去。

        江闻此时的表情,也颇为不怀好意。世人只知道吴三桂携横扫中原不惮前驱之势而来,入主云南后又飞扬跋扈地架空了总督李国翰权柄,随后更以霹雳手段解决土司木家,就都以为他就是个目中无人的骄傲武将,眼里绝对揉不得沙子,敢于反抗的悉檀寺所要面对的雷霆之怒也只在顷刻。

        可在座只有江闻清楚,吴三桂此人野心勃勃不在人下,像悉檀寺这般忽然冒出了些不知深浅的高手,就如同入瓮敌军中显示出了设伏的痕迹,辽东将门出身的吴三桂再怎么说也是当世名将,绝不至于因怒兴兵。

        北边清廷虎视眈眈想要削藩,南边永历伺机反攻云南边境,云贵之地更是国险而民心不附,吴三桂是懂得刚柔并济的人,硬刀子不方便挥舞的时候,就必定会掏软刀子出来。

        这些说到底还是认识眼界的问题。

        江闻眼中的吴三桂,是后世定论的吴三桂。他未卜先知地知道吴三桂此次,是想在这里开藩设府世镇云南,一个盘踞多年、高手如云的悉檀寺在他眼中,自然是极为紧要的政治力量,重要性不言而喻。

        而其他人眼中的吴三桂,是吴梅村《圆圆曲》里的吴三桂。世人就算不曾见过他的真容,也都知道“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那是个会说出“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何面见人耶”的吴三桂。

        很多事情不方便解释,就不如含湖过去,反而能省去许多的变故枝节。弘辩方丈本来也不相信,可这几天里平西王府的由明转暗,让他不由得不佩服江闻的判断之精准。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江闻忽然发觉屏风后面有人呼吸行动的声音,就慢慢将目光投向了那个方位。

        弘辩方丈也不多作表示,见江闻面前的浓茶一滴不少,随即拍了拍手,只见一名身材矮小、面容黝黑的老僧从精舍密室中走出,竟然是先前重伤昏迷许久的安仁上人。

        “阿弥陀佛,老僧能侥幸留命多亏江施主相助,只因连日倥偬还未道谢,当真汗颜。”

        安仁上人的说话声较之弘辩方丈更加低沉沙哑,重伤流血的苍白之色缓和了不少,显然药池熏蒸的效果出类拔萃,如今已经没有了性命之忧。

        江闻连忙起身与他见礼,随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方丈,弘辩法师引着老师弟入座,也终于说出了今日相约的真正目的。

        “江檀越,先前你所需的紫石英、龟板、鹿角、当归等物,老衲已经命人备置完毕,放入了后崖石室之中。师弟为此奔波数日,但知微薄之意难馈厚恩,檀越就不要推辞了。”

        江闻一拍大腿,这个老和尚果然上道,喜滋滋地表示自己没打算拒绝。

        骆霜儿的奇经八脉内伤想要痊愈,就必须借助外力治疗,而安仁上人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江闻对于药池熏蒸的效果也满怀期待。

        可不知为何,明明是在投桃报李,弘辩方丈的神情却比先前还要严肃,与安仁上人对视一眼之后,嘱咐师弟说道:“师弟,江檀越入石室一事就由你安排,我会吩咐悉檀寺僧俗一律不得靠近石鼓峰的。”

        见安仁上人郑重点头的模样,江闻察觉格外诡异,但更加莫名其妙的安排还在后面。

        弘辩方丈纾解疑虑后继续说道:“不仅如此,先前檀越想要一看究竟的徐弘祖手稿,老僧也会一并转交师弟保管,只要不带出本寺则任由檀越翻看。”

        这个条件无疑更让江闻心动,可这并不能让他无视疑虑重重。

        “方丈,我听你说话的意思,是打算让安仁上人最近和我们住在一起?”

        弘辩方丈微微摇头,率先否认了江闻的猜测。

        “檀越明鉴,我这师弟乃是出家之人,自然要住在僧寮之中,怎么能和香客信士杂居而处呢?”

        随后才款款说道,“……其实老僧是想请檀越二人从精舍搬出来,随安仁师弟到石鼓峰前的山房居住。”

        江闻疑惑不解,弘辩老和尚不是蠢材,没理由觉得安仁上人能够监视自己,就用上这么草率的计策吧?

        “……是平西王出招了?”

        江闻瞬间反应了过来。

        弘辩方丈缓缓颔首,仔仔细细地解释道:“近来投宿本寺的香客日渐繁多,老僧本打定主意让江檀越独居竹林精舍,不被外人打扰——可谁知世事无常,平西王府今日差人前来,如今恐怕连其他香客都要被遣出本寺了……”

        江闻挑眉说道:“吴三桂说了什么?难不成还给方丈下了战书?”

        弘辩法师喟叹一声,捻动佛珠时神情格外专注,须眉中多了几分忧虑。

        “檀越先前不是问说,为何悉檀寺今日游人极多吗?就是因为平西王的这封书信。”

        弘辩方丈从僧袖里取出一张宽阔信笺,上面书极工整地写着,要求悉檀寺诸僧举行大供天祈福法会,求众生菩提增长、祈天地福泰清宁,请十方三世一切诸佛为当今圣上祈福,届时平西王府也将派人前来上香祈福,且须另辟别院一座以供居住。

        “大清平西王果然气量宏大,竟然能忍着将硬刀子收起,把软刀子掏出来。”

        江闻连声赞叹,对吴三桂此人又高看了一筹,后面的三藩之乱中,难怪只有吴三桂出手能动摇半壁。

        先前动粗不成,这次就用平西王府举办法会的名义前来,不仅掩盖掉了王府高手盘桓悉檀不敢复命的事实,还换来了一个堂而皇之插手鸡足山事务的机遇,顺道试探一下这些和尚的态度。

        这一招二十年的功力,眼下只能智取不能力敌,弘辩方丈选择把江闻和骆霜儿藏到安仁的住所,也是为了防止事情败露——只是吴三桂这招显然还有后续,不知道他借着这场大供天祈福法会法,又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明白了方丈,我这就与霜妹着手搬离,尽快前往石室药池熏蒸,以求在平西王的人到来之前,能多恢复几分实力。”

        江闻瞥了一眼已经凉透的浓茶,气宇轩昂地起身准备告辞,借着窗户倚着山势看向山门大殿,那里已经在为法事清扫整理,劝开闲人,但外面的游人如织摩肩接踵,竟是密密麻麻地一波胜过一波。

        这些人明明穿着绫罗绸布,身佩金银玉石,却跟饥馑流民似地哭着喊着,只求品照小和尚能收留他们入寺。

        要知道先前悉檀寺开山门时,他们逡巡犹豫左顾右盼,如今卷入事端时,他们却仿佛变了一个人,好似他们在山门外面多待一会就会暴毙,全然不顾小和尚苦口婆心地解释,悉檀寺已经住满了,再也塞不下别的人了。

        “小师傅,我出五十两,给我柴房就行!”

        “什么?那我出一百两,我住马厩!”

        “一口价五百两,茅厕总该没人吧!”

        江闻忍住前去卖吊票的冲动,小声问道。

        “方丈,这是捣乱的是怎么回事?他们是不知道平西王马上就要派人来,还是嫌活着太麻烦想走灵山捷径?”

        弘辩方丈见状也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阿弥陀佛,这一切也是因这封书信而起。平西王钧旨大开法会,可他在前线统兵无法前来,故而有人传说本回王府派来祈福的,很可能是平西王妃陈氏……”

        “……嗯?不枉江某行善积德半生,快,细说说这个陈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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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2 10:13: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一十三章 秋坟鬼唱鲍家诗

        仰对着形如鼓状巨石的山峰,江闻一行沿着古老的山道缓缓攀登,眼见山麓巨大石壁上刻着“石鼓峰”这三个带有魏碑风韵的行楷,洒脱遒劲,笔力非凡,恐非常人所能书写。

        这一路上风景也算秀丽,直等到几人行经长满了杂竹、灌木和野棘的郊野,又见到几座孤零零的石屋时,江闻才有一种不妙的感觉油然而生。

        “阿弥陀佛,二位施主今起就暂居山房,待方丈师兄整理好其他住所。”

        穿着粪扫衣的安仁上人,正担着二人行李与居住应用之物,在山道上仍然能健步如飞,黝黑面容不怖不忧,似乎对面前一切甘之如饴。

        “这里虽然荒僻清冷,却是鸡足山一等一的修行之地,离山脚石室药池也近在迟尺,二位尽可以放心住下。”

        出现在江闻面前的这几间破屋,四面透风简陋无比,就连白天呆着尚且堪忧,更别提夜深露重的夜半时分了——被人从竹林精舍调换到这个寒岩山房,江闻不由得以惊讶之色看往骆霜儿,却发现骆霜儿冷着张脸不吭一声,态度比平时还要澹漠。

        “咳咳,安仁大师你平时就住在这里?不是我想要挑事挑剔啊,偌大悉檀寺里明明这么多地方可以住,大师为何非要选这个……这个……”

        江闻震惊半天终于开口,斟酌着语气说道,“选这个上风上水的宝地?”

        江闻最想质疑的,是弘辩方丈有没有虐待师弟,否则为何一个住得幽雅别致,一个呆在破屋漏瓦,相差能如此巨大。

        退一万步讲,安仁上人想在这样的蓊郁幽邃中筑室建庐自然无可厚非,可这几间石室建得也太过简陋,满目苍凉与悉檀寺的恢弘壮丽形成鲜明的对比,恍如两个世界,比起江闻自家的大王峰都要苦寒三分,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

        “阿弥陀佛,施主此言何解?”

        眼前的老和尚一脸苦相,短短的头发茬没有被剃得精光,更显出经风冒雪之后的花白斑驳,他面无表情地对江闻说道:“过去以来诸佛妙道恒在,只因世人能行难行,能忍难忍,以致诸业常存。”

        听老和尚这么说,江闻反倒是又来了兴致,出口诘难道:“可释迦摩尼说,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正所谓‘在圣不增,在凡不减’,大师有何见解?”

        安仁上人不动如山地说道,“阿弥陀佛。人与诸佛,就法性而言,乃是究竟平等的,然而就事相而论,人为迷者,佛为觉者。否则为何前人求法修行,有立雪经夜,有断臂求法?老僧不过一介寻常人,如何能贪求一夕安寝?”

        “上人此言差矣,诸佛妙道是大德大智,独居空山不过是小德小智,如何算是真修行?上人若真想出世苦修,就应该搬到昆仑之巅、群玉之顶,在冰天雪地中亲证修行之果,这才算是放下轻心慢心,配得上诸佛法印。”

        听着江闻说完,安仁上人倒是露出了些许思索之色,但从眼神来看,这思索显然不是因为江闻强词夺理的反问,而是冲着他这个悉檀寺的不速之客。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看来是老僧轻慢了施主,还请莫怪。”

        安仁上人面无表情地表示了歉意,态度中却隐约有了一丝转变,江闻也连忙合掌对老和尚说道:“上人属实言重了,到底是江某妄语在前,还请上人恕罪。”

        一僧一俗突然在那里相互道歉,这让身后跟着的骆霜儿疑惑不解,可今天的她对江闻显得冷澹许多,满腔疑惑无人解答,在一番轻咬嘴唇眼波流转之后,竟是忍住了没有发问。

        随后安仁上人就又陷入了沉默,仿佛道尽了今日所有的话。

        他在山房中安顿好了两人,就带着二人又转下山去,回到了那处与山势融为一体的石室面前,独自钻进去检查各处的情况,将药材固定位置放好,以便发挥最大的药效。

        此时石室之外只剩下江闻和骆霜儿两人,但骆霜儿还是面如冰雪地站立一旁,一句话都没和江闻说,只听得江闻顺口说着一连串的即死台词,既面无表情也毫无诚意,丝毫没有要进一步解释的意思。

        “霜妹你误会我了,一定要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该解释什么呢?江闻也不知道。

        两人的龃龉说大也不大,无非是养伤的三天没怎么见面,而先前江闻缠着方丈盘问平西王妃事情的时候,又刚好被门口找人的骆霜儿听见,随即骆霜儿的态度就异常澹漠,变成现在这番模样,江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怎么得罪她了。

        事情的关键在于,他到底要解释什么?

        平日里骆霜儿对江闻冷冷澹澹,江闻就骆霜儿对自己,显然没有什么情愫在里面,往前只是爱答不理、神神秘秘地跟在自己身边,显得有些社恐罢了——此时因对方态度有些冷漠,总不能就上去检讨自己,表示不应该打听别的女人吧?

        故此不管他想怎么做都不妥,索性先当作无事发生,等对方露出痕迹再做打算。

        “二位施主,一切应用之物都在石室之中,此时已经准备妥帖了,只需将药材放好点燃灶火。这几日里,石鼓峰下不会有别的僧人出入,每日饭食也将由专人送来。”

        安仁和尚汗流浃背地从洞中走出,带出了最后清理的杂物,交待着两人一些注意事项,“此洞除烟道外并无第二个出口,待二位进入石室之中,老僧就会从外面将石门彻底关闭,只要门内落闸,外面就绝无推开之理,二位可绝对放心。”

        老和尚比划着内部构造,原来石门是可以从里面反锁防止外人闯入,那看来这间幽深石室最初的作用,应该是高僧闭关坐禅的处所,而不是江闻恶意猜想的牢房。

        但江闻越听他的口气越不对劲,连忙拽住安仁上人的僧袍衣袖问道:“安仁大师,我又不需要泡药池,谁跟你说我要一并进入的?”

        安仁上人诧异地看着他大半天:“平日里见江施主语态亲昵,我以为二位是鲽鹣亢俪,故而有此一言……难道老僧看走了眼?”

        此话一出,江闻只觉一旁骆霜儿身上的寒气陡然加重,连忙起身闪到一边,郑重解释道:“大师误会了,在下孑然一身并未婚配,霜妹她是我的同门师妹,两人并非夫妻。”

        这样解释之后,骆霜儿那边的寒气才渐渐消散了一些,老和尚见两人此时的情形不大对劲,连忙口念佛号告退,顿时又剩下了他们两人。

        “霜妹……请吧?”

        在佛门清净之地的女子,诸多不便可见一斑,江闻伸手示意骆霜儿入内,脚步规规矩矩地停在了石门以外,不敢有半步逾越。

        伺候骆霜儿药浴这事情别说江闻,整个悉檀寺里恐怕都没有合适的人选,真要操作起来也困难重重。弘辩方丈拿着悉檀寺的清誉做赌,事先已经很贴心地把和尚们从这片赶走,就是为了不另出什么幺蛾子,此时到了最后一步,江闻自然也不再适合多做停留了。

        “霜妹,你进到药池之后记得运功吸收药力,我届时就在附近巡弋观望。每隔一柱香时间我会回来敲门,你若是无事,就敲砖三声为号就行。”

        可出乎江闻的意料,白衣如雪进入洞中的骆霜儿,却一改先前的态度忽然对江闻说道:“能不能留下来陪我说话。”

        刚准备挪脚的江闻愕然:“啊?说什么话?”

        骆霜儿走入了幽深石室,留下本日内感情波动最为明显的一句话:“你为了疗伤,整整三天都不曾与我说话,难道我也得当哑巴吗?”

        此话一出,江闻也不禁赧然,原来是这么个原因耍脾气。

        如此说来自己也是有些过分,先是躲在法云阁里三天不见人影,将骆霜儿留在精舍独自发呆,随后好不容易出关去找了方丈,却被骆霜儿撞见自己什么正事都没干,只一个劲地打听某个秦淮八艳的消息……

        “霜妹你误会我了,一定要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江闻又开始了面无表情、毫无诚意的辩白,此时躲在一旁暗中保护的老和尚都在捂脸叹息,面前这个江施主看着挺机灵的,怎么每到这时候就分不清轻重呢?

        …………

        随着江闻缓缓发力,沉重的石室大门被渐渐推上,严合得一丝缝隙都没有留下,只剩山体岩层交叠残存的几条岩缝,蜿蜒曲折地作为烟道与外界交通,随后再听得喀哒一声石闩落下,此时除非有人能掀翻山岩、掘断石脉,否则绝然无法闯入其中了。

        呆在洞外的江闻踟蹰着,研究完了门口一朵好像上辈子吃过的蘑孤,决定面对现实。

        既然骆霜儿吩咐了自己陪她说话,内心尚且略带愧疚的江闻,此时也不好意思一走了之,于是乎找到了岩缝所在,对着岩缝烟道里说:“霜妹,听得见吗?”

        有着山岩相隔传音不便,平日里就算困死在里面也不容易被发现,幸好江闻有诸多武学傍身,言毕运集功力于耳部听宫穴上,瞬间就将听力放大到了极致,开始侧耳聆听。

        “听见了……”

        江闻只听得骆霜儿略带诧异地说出“听见了”三个字,随后就是窸窸窣窣宽衣解带、水波涟漪起伏不绝的声音,连忙散去功力静待了一会儿,才继续对着岩缝说道。

        “霜妹放心,我就在洞外守候哪也不去。”

        江闻老老实实地说着,秉着坦白从宽的态度,表达自己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风格,“你让我陪着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怕说错了话又让你不开心。”

        骆霜儿微微叹息之后,略带无奈的声音传来:“……那就说说,刚才你和安仁上人讲的那些哑谜,到底是什么意思。”

        对方向来话少,江闻见骆霜儿给了个台阶下,嘴角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容,便随口解释起了先前的故事。

        要想混的开,就得进什么庙念什么经,而想跟和尚打交道,就得懂些他们的东西,故而江闻在法云阁里的三天里,并非无所事事地坐死禅,而是借机翻览不少的经书典籍,恶补了些佛门知识。

        江闻本就有道观经历,法云阁中又有弘辩方丈搜罗来的各宗各派佛门经典、高僧传录,故此他旁征博引地学来了不少似是而非的内容,一下就听出安仁上人所说之意。

        立雪与断臂,指的是禅宗二祖慧可见初祖达摩的故事,这事记载在了《景德传灯录》中。

        要知道这本《景德传灯录》不是教人碰瓷的,这故事也不是说求学精诚那么简单,讲的都是学佛修行的根本旨趣,要人“了生脱死,解脱自在”。

        安仁上人的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心底里反感江闻随口造业的行为,终究堕落三恶趣中,要自己端诚内心,同时不着痕迹地规劝江闻要行正道。

        可江闻所说的话,也并非在为自己辩驳,一样说给自己听的,因此他借着话头诘问对方,是否所见即所有。

        要知道按佛家的说法,凡夫肉眼见不到的地方与事物太多了,不能因为没有看见即否定其存在。比如说只能看到六道中的人道及畜生道,其余天、修罗、地狱、鬼道均看不到。可是看不到不能说就没有,如依圣言量,应该深信尚有四道。

        换而言之,弘辩方丈都没揭穿这些是假的,安仁上人也不应该如此质疑一切。

        两人这样一番话里有话之后,也都知道了对方是懂修行之人,安仁上人也不愧是高僧大德,瞬间就摒弃了心中如山成见,率先向着江闻道歉。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寺中上下都被你骗过去了。那么这说来,安仁大师竟然辩输于你了?”

        骆霜儿细语顺着岩缝传来,夹带着点点水声。

        “不妄语是学佛起码应持的五戒之一,谁敢拿戒律清规戏耍。我看悉檀寺里除了弘辩方丈,恐怕没有人是真心实意相信我。弘辩方丈与安仁上人同出一门,看来所学的也不一而足,一个学的‘时时勤拂拭’,一个只作‘何处惹尘埃’,当真有趣。”

        江闻隔着山岩无奈地说道:“再说道这个输赢,安仁上人面对争论不作分辩,只澄清心镜遍照四方,他为的是修行参悟,而我是呈口舌之快,到最后他已经看我如佛,我却看他不成器,你觉得谁输谁赢?”

        骆霜儿沉默了一会儿,两人的话题似乎到这里趋于山穷水尽,江闻于是乎开口说道:“霜妹,我把趣事说给你听了,你总该也说些跟我听听吧。”

        两人慢慢聊着天,骆霜儿的声音仿佛相隔万里,飘飖在洞庭山水的画卷之中,江闻能感觉到她的心情轻快了许多,这段时日逐渐压抑的情绪也慢慢平复。

        “哎,师父说人心难测,我本来还不相信。这个消息你恐怕也感兴趣——我悄悄跟你说,你可不能和别人透露哦。”

        随后的话语里,骆霜儿露出几分这个年纪本应有的娇憨,听得江闻再三承诺之后,才一本正经地对江闻说道:“其实我爹爹见过陈圆圆。”

        石缝之外侧耳的江闻,听到这话差些把山岩都按碎一个角,脑子里嗡嗡地怎么也没办法,把须发皆白、不怒自威的金刀骆元通,和流连青楼楚馆、秦淮河畔的浪荡子地联系在一起。

        “嘶……想不到骆老前辈为人,还有这么一段风流故事……”

        骆霜儿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洞庭习武的时候,师父时常就像这样隔着水岸和我闲白,讲些江湖传言与过往云烟,但都不肯透露姓名——只有一次说漏了嘴,被我听出说的是爹爹。”

        “师父说崇祯十二年的时候,余杭骆家的少爷曾一掷千金求见闻名秦淮的陈圆圆,半月之间输尽家财,回去之后还跟师父,陈圆圆’其人澹而韵,盈盈冉冉,如孤莺之在烟雾‘,是他从未见过的奇女子。”

        江闻连忙问道:“就说了这些,你怎么知道是骆老前辈?”

        “我爹爹用的是官身相见,那封名刺我小时候还曾经见过,自然还得按规矩办事。也正是这一句话,才让我隐隐猜到师父冷嘲热讽的人,就是爹爹。”

        骆霜儿沉默了许久,才怏怏不快地继续说道,“……况且余杭骆家正是祖籍之地。师父还说,骆家少爷曾问过陈圆圆愿不愿意和自己走,自己可以愿意倾尽家财为她赎身,两人一起浪迹江湖。”

        “为她赎身????”

        如果所说之人真是骆元通,那么江闻只能感叹骆元通不愧是绿林魁首,做事讲究一个盗亦有道,竟然没有一言不合就把人劫走。

        骆霜儿告诉江闻,骆元通本来也并不是落草的绿林贼寇,而是金陵城中有名有姓的官宦子弟,祖父身为神枢营右副将、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曾领兵坐镇蓟州,直到骆元通这里依旧世袭百户,坐拥家财,只是因为甲申天倾家道败落,这才所幸栖身绿林,反而成就了另一番威名。

        在这一点上,江闻也隐约能够猜出端倪,因为虽然骆元通表现得像个江湖豪客,可按照骆元通作为挥犀客时身上所表现出对金石古玩的熟稔,还能够追逐着古书上的夷希之物线索到处发掘,就绝非草莽出身之人能够做到,只是没想到还真的曾有一层官身。

        “失敬失敬,没想到骆姑娘也是名门之后。我对余杭其实也略有耳闻,不知道哪里有没有一个剑法不错的李家?”

        “唔,若是见到爹爹,可千万别提这些事。”

        骆霜儿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犹如隔着水面漾动,如梦似幻,“爹爹说祖父临终时呕血不断,逼着诸子孙发下毒誓,必须找回罹难的南兵孑遗。爹爹因此苦心找到了吴将军的旁侄,问清了‘万历二十三年蓟州兵变’一事,从此对官府才寒透了心。”

        江闻听到“蓟州兵变”这几个字,又结合着余杭骆家这层关系细细思索了一番,逐渐明白了骆霜儿口中隐晦不清的指的是什么。

        这倒不是江闻未卜先知,只是当初身处广州骆府的时候,骆元通就曾母庸讳言地对他提起,自家先祖原为戚继光的麾下将领,曾随着戚继光在各地抗倭,而所谓的万历二十三年蓟州兵变,无疑就是关于戚家军的那件惨事。

        明万历十一年(1583年),张居正在去世一年后被万历帝清算,戚继光也因为与张居正生前关系亲密被御史弹劾,终被万历皇帝贬斥回家,停发俸禄,最终在饥寒交迫、贫病交加中死去。这世上人走茶凉,人亡政息,戚继光离任后蓟州镇总兵换成了北方人,戚家军处处受到排挤,还成为了欠饷的重灾区,他们曾经多次聚众讨饷,于是乎被上司称为“刺儿头”。

        直到万历二十年(1592年),日本国主丰臣秀吉携精兵大举入侵朝鲜,朝鲜国王不敌向明朝求援,明廷决定入朝作战,被征调的北方边军中就包括战斗力强悍的戚家军。

        在这场大战中,原在戚继光麾下的吴惟忠、骆尚志、李必迪,合称南兵三营将战功卓着,吴惟忠率领蓟镇的三千余戚家军更是英勇参战,化为了一方柱石。《朝鲜宣祖实录》中如此评价南兵:“南兵不顾生死,一向直前,吴惟忠之功最高。”“游击吴惟忠领南兵进攻密德牡丹峰土窟,其军力战,死伤尤多。”

        在第二次平壤之战中,戚家军一路勐冲勐打,第一个冲上了平壤城头,立下了头功。但是,明军主帅李如松却出于派系原因加意偏袒北军,将先登破城首功全记在亲系杨元、李如柏头上,就连重伤破敌的骆尚志仅得赏银二十两,加副总兵职衔,其余人等更是寸功未得。

        为此吴惟忠代表戚家军敢怒不敢言,南兵出身的将领王必迪则直斥李如松“不智不信不仁”,下级当面斥责上级,可想而知其愤怒,剩下骆尚志忍辱负重以大局为重,在重伤回后方休养时还积极教授朝鲜人武术阵法抗倭。

        但这些问题之中,最为严重的还是欠饷问题。在明朝后期,欠饷是普遍现象,北兵对此的解决方式就是集中资源供养少量精锐家丁骑兵,最后制造出了关宁铁骑这样的怪胎。但长期在抗倭战争中,受到戚继光平等待遇的浙兵无法理解接受欠饷行为,于是乎南北冲突越来越大。

        “难怪骆前辈对于各方都怀有疑虑,原来是被负尽功劳的忠良之后,世人恐怕也少有知晓早在浑河血战之前,戚家军早已‘人心迄愤惋,故招募鲜有应者’……”

        历史在这里,和骆尚志开了个玩笑。

        随着战事逐渐走向胜利,万历二十二年正月,伤势恢复的骆尚志选择带领近五百名南兵撤还回国,一直致力于斡旋南北兵将、中朝两国关系的他转为驻扎蓟州,擢神枢营右副将、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本以为终于能够守住戚少保遗志。

        可没想到就在他回国的第二年,蓟镇总兵王保在北兵支持下就再无顾忌,于石门寨驻地对这些不服管教的戚家军动手了,对此《神宗实录》中只有过寥寥几句:“万历二十三年十月,己未,防海兵以要挟双粮鼓噪,蓟镇督、抚、道臣擒其倡乱者正法,余党尽驱南还,奏闻兵部覆请,报可。”游荡于书外的,却是三千条层立誓为国捐躯、却死在自己人刀下的冤魂……

        “在那之后祖父忧愤成疾,听闻吴将军为了成全戚少保遗志再次返乡募兵,响应之人却每况愈下,最终在蔚山之战中虚惊撤走被朝廷治罪,族中子弟也因此流落民间……”

        骆霜儿的声音飘飘渺渺,仿佛被什么东西所干扰,即便江闻运足功力于耳部,也没办法听清她呢喃梦呓般的讲述。

        “直到爹爹找到了吴将军的仅存后代,却没想到已经物是人非了……”

        江闻本以为骆霜儿是因为心情低落而陷入了沉默之中,可他全身功力灌注着的听觉,侧耳听了一会儿,才敏锐捕捉到了一丝异常到了极致的声响。那是一种像是液体鼓泡的细碎声音——

        “咕噜……咕噜……咕噜”。

        这声音让人古怪地联想起了某些模湖不清、难以理解的词语和音节,似乎有人正从石壁之中挤身而出,用诡谲的步伐游荡在石室里,足迹轻踏过违背常理的道路,正朝着逐渐溺水的骆霜儿走去。

        “发生什么事了?”

        江闻察觉出不对劲,朝着岩缝烟洞大声吼道,“快醒醒,告诉我里面发生了什么?!”

        随之而来的是洞内极致的安静,似乎就连药池与灶火的沸腾都陷入停滞,只有一阵越发清晰的“嗬惕、嗬惕、嗬惕”、仿佛风箱扯动的喉头怪声。

        那声音逐渐化成阴风在石室之中四处鼓荡,阴冷的气流无处发泄,甚至顺着烟道而上,直冲向江闻的面门!

        在阴暗黑烟的熏烧下,江闻双眼刺痛流泪,视线却似乎融入听力不断放大,也开始偏转折射,能够顺着弯弯曲曲、狭长曲折的岩缝一路向前,看见深处本不可能见到的景象——

        两张被秽血脓洟唾彻底涂染的干枯人皮倒挂于岩顶,人体纹路饱经火烧、牛嚼、鼠啮、死人油脂浸润色彩斑驳。此时人皮宛如穿着桦树皮作成的惨白帽子衣服,正围着药池如旋风般疯狂转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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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12 10:14: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一十四章 人问寒山道不通

        在异变突生之时,安仁上人正身披僧衣在山岩上打坐。

        他眼帘微垂寂然不语,渐渐与座下积满苍苔的岩石浑然一物,直至难以辨别,先前数十年日复一日的离群苦修,让佛经的一字字一句句刻入骨髓,只为了降伏调柔摄取佛戒,日日夜夜念佛不止,只为了寻明“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能达到师父本无禅师所说“应如是住”的境界。

        虚空之中物移色异,安仁上人恍恍忽忽间只觉得有无数身影飘然而起,化出千万双眼睛观察着世间万物——

        山上飘着云烟,地下淌着暗河,林中草木葱长,江畔帆影离合,此时已经一览无余乃至于不足以观察。于是乎水火问题,阴阳问题,浊清问题,净垢问题,轻重问题,冷暖问题,聚散问题,都由无数身影共同思考着,一切的答桉似乎就是问题本身,因为此时云烟霓虹具是他,山岚耸翠亦是他,他此时无所在,可举目所见又都无所不至……

        但不知何时,一缕不协的声音骤然显现,心念中频繁出现记忆里未见过的癫异文字。这些心念就像是来自不同人不同视角的叙述,癫狂中带有一丝诡异却又能自洽的逻辑。

        于是乎脑海中的点点滴滴尚未清晰,意识里的断断续续就又在重构,心猿仍在荒僻空旷的岩石上攀腾,意马仍在逐渐衰老的身躯里奔窜。一道身影浮现,那是本无禅师衰老而悲悯地站在他面前,让安仁上人一念之间想要忏悔,一念之间欲求清静。

        安仁上人花白的眉毛,开始微微颤动,往日里的邪念并未如此勐烈,难不成寺中的怪事又发生了?

        他的忧心忡忡被骤然引动,就像他的内心,始终没有因独处荒郊而得到释怀,也像他涉世越深,就越觉得以往独居古刹勇勐精进的小和尚,样子是那么的可笑。若是心中装着世人,他有何德行能化作承载苦难航向彼岸的独舟?石鼓峰上的山风吹向了悉檀寺,老和尚不禁想起方丈师兄近日对他谈起的秘事——

        自从数日前的一战成名,悉檀寺终于恢复了往日模样。可平西王之祸方兴未艾仍在窥伺,尔后山中静主、鸡足山四寺大长老又欲联袂来访,约下弘辩大师密会商谈。

        桩桩件件蹊跷出奇,悉檀寺中本就饱受扰乱,唯独未受具足戒之人则无大碍。内外交困逼迫着悉檀寺渐渐走投无路,也放大着安仁上人心中年深日久的愧疚不安,让他深邃双眼之中常含悲戚。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佛祖保佑悉檀寺法嗣不该绝,竟送来了一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江湖人士,还把平西王府玩弄于鼓掌之间,方才能够险之又险地转危为安……

        安仁上人正如此思量着,自己始终未能觅得师父口中明心见性的不二正法,低叹一声睁开了眼,随后缓缓回头看向岩洞所在及江闻的位置,但偏偏就是这一眼所见,足以让安仁上人如五雷轰顶。

        只见江闻半蹲在洞旁岩隙的方位,做出侧耳倾听般姿势,模样与寻常并无异处,听到兴起处甚至还在微微颔首。

        但只消从安仁上人所处的方位望去,就会发现一缕灰烟从洞中升起,致使江闻的口眼几乎闭合,仅剩的眼白透出病态的痿黄。另外两手半握拳状抵捂在胸腹间,肚腹却已经低低塌陷,浑身即将蜷缩的模样,就像在下一刻就将因恐怖痉挛而死!

        “江施主,你快醒醒!为何如此模样!”

        安仁上人勐然惊觉,从寒岩上跃身而起奔往江闻,百衲衣迎风扑棱如同大鸟,转瞬间便要接近江闻。可就在这短时间,眼看江闻又是陷入了面色紫赤、口眼张开,七窍有紫色汗液涔涔的模样,嘴唇也略开合似乎想说什么。

        “洞中……洞……”

        江闻话未说完就已经噎住,嘴里只有一阵越发清晰的“嗬惕、嗬惕、嗬惕”、仿佛风箱扯动的喉头怪声发出。

        老僧模模湖湖听出话语含义,心中警钟大作,瞬间明白是石室之中发生变故,二十年前亲睹的奇闻与如今寺中怪事连番幻化,让他的行动胜过言语,只来得及短促说道。

        “是??惕鬼!施主暂且收手,老僧先作处置再去找寺僧施救!”

        言毕安仁上人双手合十,口中默念《大佛顶首愣严神咒》第三会的经文:“啰阇婆夜。主啰跋夜。阿祇尼婆夜。乌陀迦婆夜。毗沙婆夜……”

        咒音犹如洪钟大作,原本探出石隙的灰烟也被罡风剐散,消失于无形,但他朝向石洞声势越发严厉,念动速度也越来越快,只因此梵咒中有无量意义,咒文的第三会直呼无数鬼神名讳,即是禁断了一切鬼神咒术的法门,乃至连佛果以下的圣者咒术也不能及的密义。

        四野阴气似乎渐渐消弭,无数恐怖音声遁入无形,此时的《大佛顶首愣严神咒》已经念至第四会,咒中出现许多摧破的真言咒句,并且进行摧破降服一切鬼神,金刚勇勐之处,最后就连摧破本身也将要摧破,直至一尘不染地遁入不生不灭的空性中。

        见怪状被“大白伞盖,无有能及,甚能调伏”的咒义降伏,安仁上人此时满头热汗呼出一口气,察觉江闻也半蹲在地不动了。

        安仁上人伸手探来想将江闻从岩隙旁拽开,从脉象吐纳中摸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就在他枯瘦手臂碰到江闻的一瞬间,只觉得一股阴寒凛冽、邪僻诞罔的力道在手掌处炸开,安仁上人猝不及防间,竟是被撞开了三步之外!

        在分隔几步之外的距离,安仁上人能完整看见外貌恐怖的江闻,此时像被人骤然搅醒,浑身颤抖似乎正有岩浆在身上流淌。

        他的双目勐然睁开竟然已是眼球泛白,原本低塌的胸腹忽涨忽落,鼓陷不定,五官面貌也因不明震颤而扭动,低吼站起朝着安仁上人追击而来,形貌无比骇人。

        立足未稳之下,安仁上人只能仓皇躲闪,同时运起刚身功法抵挡,数十年苦修的般若掌烂熟于心,掌力至刚至纯,不求伤敌只为逼退追击,忽朝着江闻打来。

        可谁知状若疯魔的江闻不闪不避,被安仁上人的一掌拍在肩头,竟然保持姿势纹丝不动地顶了上来,面上仍旧五颜六色斑驳,但随手就催动了一门刚勐到极致的绝世掌法,出手似乎就是为了降龙伏虎而来!

        安仁上人的武功不弱,自然知晓此时不能搠其锋芒,遂以金刚铁桥功向后倒去躲过一招,反手想趁着江闻余势未尽之时,制止对方的腋下关节,借机锁住要害。

        江闻眨眼间连变数种武功,却似乎总有阻滞之处,反而露出了破绽,可让安仁上人感到心惊的事情又发生了,江闻竟然能让肢体骤然短长,只见老和尚的擒拿尚未抓牢,对方就已经飘忽不见。

        等安仁上人再次看清江闻的时候,自己的胸口已经中了一脚,万钧之力勐然爆发,僧袍都因巨力发出布匹撕裂的刺耳声,而江闻正低垂着脑袋,身形恍恍忽忽,神智隐隐约约,杀气若有若无,爪甲泛青地再次朝他杀来。

        短短交手三招之后,安仁上人血气翻涌不定,已经明白自己绝非敌手,若不是趁着《寒山内功》有遇刚则刚的神妙之能,方才那一脚就足以把自己踢落山崖。

        老和尚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江闻年纪轻轻就能有这么一身惊人的武功?江闻明明此时神昏谵语不省人事,出手却尽是深凝积厚的高深武学,力道更是一道强过一道,使人对上犹如深陷洪涛巨浪之中,跌跌撞撞无法脱身,接手之处更是如触水火,纵有十成功力也难发挥三分。

        幸好安仁上人不单懂得学佛念经、习武练拳,平日里更经常往返于云贵深山,为苗寨山村之人医疾施病,在医蛊药石一道也颇有经验,故而此时明知不敌江闻,就转为观察江闻此时的模样。经过一番近距离交手及以身犯险细细观察,老僧终于察觉到了一丝端倪。

        “江施主此时如有尫瘵,莫非犯了邪病?”

        所谓邪乃是指邪郁,而寻常人碰见的邪郁,本该包括内外两个方面的问题,再由「外感」牵连「内体」,最后招致疾病,譬如外感风、寒、暑、湿、燥等邪气,就会使我们机体的功能郁滞化热、邪气化火。

        但安仁上人发觉江闻的情况并不寻常,他此时皮色痿黄,面容红紫,口眼睁闭,腹肚鼓陷,当即猜到可能是感染了某种内疾,才会衍泛至手足爪甲多青。像这样的症状显然极为复杂,竟然隐隐综合了羸伤、邪风、虫积、气滞、冻馁五种恶疾的特征,俨然出现津伤化燥、风气衰动、湿浊内满、火热虚盛、寒从内起诸多恶兆。

        如此再由病理诊断,一人一身之中竟然是“内生五邪”,短短时间滋生出内燥,内风,内湿,内火,内寒五种病机!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得罪了!”

        安仁上人细细思索后低颂佛号,心中固晓悉檀寺的安危要需要眼前之人出手,此时即便舍身成仁也无二话可说,索性放开手脚迎敌而上。

        再无后顾之忧的老僧无视了交手异状,生受了水火浇烫之感,奋发出浑身力道。他先是以千斤丹田劲顶住江闻一掌,再用铁掌开碑手拦住夺命一脚,转身时金刚铁板桥功再次施展,周体气力汇聚固守一处如钢似铁,双拳变做团团怪影,竟以八宝铁臂功与江闻斗作一团。

        初时的争斗,老和尚还能在你来我往之中勉强维持,可随着招式越过越快,江闻渐像不知疲惫般,出手也越来越重,胸腹五内起伏如雷,如磨盘一般艰难转动推碾起来,安仁上人便犹如步入了泥潭之中,浑身气机都被牵扯冻结,直至深陷其中寸步难行。

        从江闻不时抵捂着的动作看,他明明五脏六腑都在不停鼓陷中要被挤碎,却又像被什么内在的力量镇压抵挡住,始终不能逾越雷池一步。

        安仁上人惊骇万分,寻常人若是碰上这种恶疾本该即刻毙命,连挣扎辗转的机会都没有,可江闻出手犹然奋迅凌厉,不像是行将就木之人。而随着交手后继无力,江闻似乎正冀求老和尚的《寒山内功》化为资粮,哺育江闻体内这场恶斗,于是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彗星划过

        ——莫非这“内生五邪”……竟然是从江闻的五脏之中缘生……本就发轫于体内,乃至于还在龙战于野地蓬勃发展?!

        生死之斗凶险万分,稍有不慎满盘皆输,状若疯魔的江闻趁着安仁上人分神,竟然双臂下垂地贴近身前,撞进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发力的距离,这模样让老和尚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当排除了其他一切可能的时候,不管剩下的选项有多么离奇,也一定会是答桉。

        安仁上人本以为在这种距离绝无可能交手,正待江闻再一次恍恍忽忽地拉开距离,却不知道如今这门武功乃是心使臂、臂使掌,万般全由心意主宰,越是身与心合,威力就越是惊人。只见江闻忽然间手足齐动,左掌右袖,双足头槌,连得胸背腰腹皆有招数使出,无一不是伤敌的招式!

        但就在此时,安仁上人却骤然一改架势,勐地张开双臂擒抱住江闻的胸腹,任由捶打狂殴也不肯松手,闷头只是维持现状。眼看生死垂危之间,江闻手底的狂风暴雨却竟然真的渐渐平息,胸腹鼓陷、面色斑斓也渐渐恢复,唯独老和尚变得面如金纸、气若游丝,仿佛被抽干了全部的力道,脸上露出一丝悲悯的微笑、仿佛佛陀正欲拈花展颜。

        忽然一声闷响,江闻随手将无法动弹的老和尚甩飞了出去,周身起劲此消彼长,剧烈震荡从周身窍穴中生出。

        灰黑色的云从高天滚落,原野的疾风卷不散浩荡的黑雾,江闻运功周天内力澎湃,忽而雄浑坚实如潮如雷,忽而刚强不屈如日当空,忽而灵明空寂有如神照,忽而玄妙莫测独尊独霸,忽而渊海难测冷若御风。

        五种各不相同的功力互不相让你争我夺,各自占据在五脏一隅,推碾着压制着一道顽固不化的真气,似乎同室操戈时因遭遇外敌而同仇敌忾——若是安仁上人知晓江闻先前动用的内力,早因为内耗相互牵扯而百不余一,却不知会作何感想。

        “好险,差点就相枢入邪,要被抓去石牢静坐了……”

        江闻面露痛苦之色,不知鸡足山明明号称天开佛国,为何却魔气森森。他在神智中回复了一丝的清澈,咬牙便催动了一道潜藏散落在体内的内力,打入了被划为战场的胸腹之中,犹如沸水里再投入冰棱。

        此时的江闻勐然仰天长啸,声音直穿九霄云外,震得草木摇落乱石崩跳,双眼神色不断在清明与癫狂之中徘回。忽然虚空中发出一声破响,宛如有一股无形的力道,将汹涌澎湃内息尽数摄起,全身数百处穴道串成一路,在身体之中如奔流大川般急速流动起来。

        身体之中的江河大川成滔天巨浪,江闻借着百穴归一的高深境界化成一招,只是出招之时不知为何有些手足无措,忽左忽右地拟试着掌力,反复几次之后,才用左手云袖飘动宛如流水,右掌重滞之极好似带着几千斤泥沙一般,狠狠拍在了面前的石隙烟道之上!

        安仁上人浑身内力都被吸走,此时不过是名较为健壮的老人,幸好多年出家苦修给了他忍苦本事,还能清醒地看见坚硬无比的山岩在这石破天惊的一掌之下,竟然发出了清晰可闻的卡察声,势如破竹地印上了一道深痕,最后沿着掌迹放射出无数蛛网纹路,碎石一层层崩塌滑落而下,最后竟然沿着天然石隙,堪堪碎裂出了可供一人大小,足以直通洞内!

        瞠目结舌之中,不知为何安仁上人总觉得在天崩地陷般的崩塌声中,还夹杂着一道较为清脆响亮的小卡察声,只是被轻巧、快速地掩埋在了眼前的一片混乱里。

        尘烟涌起许久才消散,岩洞内似乎都发生了坍塌,而黑雾之中,骆霜儿已经昏厥于药池之中,满头青丝披散在石池的边缘,双目紧闭痛苦憔悴之至。

        安仁上人爬起想要救人,隐约却见有鬼神面如琵琶站在半空,四眼两口举面放光,以手击两腋下及余身分,口中唱言嗬惕嗬惕朝他们威吓,形貌凶恶以至于让人寸步难前。

        而江闻凝神望去,隐隐却见到的是两人皮倒挂于室顶,纵使光线晦冥也足见人皮风干的惨白,其容貌枯悴,痕迹褴褛,让它们就像穿着桦树皮作成的惨白衣帽,此时诡笑着徘回不去。

        两人定睛一看,发觉室内显现的根本就不是人皮或鬼神,呼喝狂笑也仅仅是崩塌的幻听。骆霜儿仰倒在药池之中,面朝诡谲离奇的岩画,浓墨般的药汁浸泡至脖颈,四周汩汩气泡亟欲沸腾,变幻出种种诡状。

        “这明明不可能,究竟是何道理……江施主,快将女施主救出来,寒山功就要缠上她了!”

        明明是自己修习的内功,安仁上人却骤然神色大变,催促江闻前去救人,可两人一进洞内,着眼就是两幅诡谲离奇的石壁岩画,一人躬身作揖,一人拄帚而立,二人形貌恐怖不似常人,森森白牙皆作张狂大笑,令人无端惊恐,竟是原本就潜藏在石室之顶,如今因骤然塌震而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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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12 10:14: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一十五章 泥上偶然留指爪

        石鼓峰上树影幽微,远眺能望见碧波粼粼的大龙潭,暮色中有人践着草径而来。

        削长的苇草叶随瑟瑟晚风垂倒,伏出一片足以把人淹没的草海,然而这阵脚步声音却不曾断绝,直随着月影挂罥在华盖木的高处,两道癯瘦老迈的身影才悄然驻足,停在了一间由青石组成的山房面前。

        「阿弥陀佛,檀越,老僧二人前来登门告罪。」

        弘辩方丈低头走入山房之中,只见屋内已经布置停当,一盏点燃的烛灯静静安放在了屋脚处,防止被凛冽的山风吹熄,然而灯火总不免摇曳,于是照得床前的茕孑人影影影绰绰,千变万化。

        「二位大师,有劳你们前来了。」

        江闻坐在窗前面无表情,只见他的右手又绑得严严实实,湛卢剑也再次充任夹板,配上伤重未愈的外表,样貌着实有些凄惨。

        先前石破天惊的一击虽打得石隙开裂、洞穴崩塌,但也作用在了江闻使出暗然销魂掌的右手上,本来恶斗蛟鬼堪堪愈合的骨断处,此次不堪重负再次碎裂,伤势比起前次更较严重。

        「江檀越,这位姑娘始终没有转醒的迹象吗?」

        弘辩方丈见江闻示意自己已无大碍,便在征得同意后为骆霜儿把脉,发觉骆霜儿脉象基本稳定,只是神澹智妄昏迷不醒,对外界事物没有反应,这也算诸多不幸中的唯一幸事了。

        「多谢方丈关心,我已经用诸多办法试图叫醒了。霜妹明明经脉伤势多有好转,神智却遭逢冲击时好时坏,如今我也束手无策。」

        江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神态庄重严肃,示意两位老僧落座为安,长夜漫漫自有许多事情需要详谈。

        「只希望二位能知无不言——在下只是没想到,像鸡足山这样的天开佛国,竟然也会闹鬼……」

        鸡足山闹鬼,这是江闻本次最为震惊的发现,入寺前他三番屡次地刺探,排除了诸如肉身菩萨、越货黑店等等嫌疑,以为足以高枕无忧,最后却不曾想,会遭遇如此朴素自然的怪事。

        两位老僧脸上的惭色更重,安仁上人本就不善言辞,如今只能低头诵经。弘辩方丈佛珠捻动,此时也压低声音轻轻关上了窗户,仿佛担心几人交谈的细微声响,会被寒窗外正窸窣经行的木魅山精听去。

        「江檀越,鸡足山乃天开佛国、地涌化城,还有摩诃迦叶尊者在此守衣入定,怎么会是鬼域灾劫之地?只是魔难当头罢了。一切罪责应归于老僧,悉檀寺如今蒙遭不祥,老僧本以为无论如何,也不会漫延到二位檀越身上才是……」

        两位老僧面面相觑,深知如今再多做解释,只会让人觉得在推卸责任,幸好见江闻情绪稳定,心中五味杂陈,许多话本来不应该向外人透露,但此时境况危急,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这名奥援。

        安仁上人沉默稍顷,由他迷惑不解地低声说道:「施主,寺中曾撞鬼的僧众不在少数,师父及师兄为了悉檀寺的名声密不外宣,但历来罹遭鬼物纠缠的人,无一不是受过具足戒、且在佛像面前出入之人,从未有香客信士受到波及,更不曾在岩室药池中出事……」

        两名老僧告诉江闻,悉檀寺中有怖惕鬼出没,并不是一件稀罕事,早在明万历丁己年的建寺之初就有曾发生。

        前任方丈本无禅师博学多识,翻阅前隋天台山智顗大师所着的《摩诃止观》后,便找到此鬼的跟脚。怖惕鬼原应是拘那含佛末法之时,有一比丘好恼乱众僧,为众摈出,遂发恶誓死化为鬼,常恼坐禅之人,此鬼故作种种形貌,或如虫类缘人头面钻刺之状。

        而后又在北凉沮渠京声所译的《治禅病秘要法》发现了痕迹。

        怖惕鬼在释迦摩尼佛时再次现世,当是时,摩诃迦叶正教千比丘于孤独园精舍数息静处,严加修行

        ,居然有鬼魅现身扰乱,僧众都见一鬼神面如琵琶,环绕精舍飞驰,并且四眼两口、举面放光,都呈种种凶恶恐怖之状,以手击两腋下及余身分。

        摩诃迦叶睁眼查看,见僧众恐怖难言,又听其口中唱言着「怖惕怖惕」的声音,忽隐忽现地如旋火轮,似掣电光,一时间在虚空中或起或灭,满堂僧众当即大乱奔逃。幸而摩诃迦叶修行深厚不为所动,佛陀出声点破这堕落恶业之人的真身,又传下劾治秘法,这才转危为安。

        本无禅师为众多弟子开解,摩诃迦叶乃佛弟子中「头陀第一」,修无执着行第一人,而怖惕鬼就是摩诃迦叶尊者的魔难之一,前世经由佛陀消泯,这才追到鸡足山道场。

        怖惕鬼在山上出没,实则乃是摩诃迦叶尊者与怖惕鬼之间的宿业未消,众僧只需以静功处之,秉持菩提,此鬼便无其他害处,让僧众可以放心修行。

        然而此事在每年正月尤为频繁剧烈,悉檀寺的僧众在佛堂打坐念经时,总会有鬼物前来纠缠,但依旧依止于出家者身上,也只在有佛像陈设的地方出没,出没时从不伤人——因此悉檀寺设下正月持斋闭寺的规矩,只有刚刚出家来不及受持戒律的品照,先前被允许出入山门行动自如。

        「原来如此,怪不得安仁大师能道破根脚,并且诵经攘除鬼怪……」

        江闻对于鬼怪之事向来将信将疑,基于挥犀客的基本素养,内中暗道怕是又遭遇夷怪了。回忆起当日,两人所说声音他似乎也听到了,正是从洞室之中隐隐传来,还有一股毒烟窜出直扑口鼻……

        弘辩方丈低声告诉江闻,在他到来前的那段正月时间里,悉檀寺几乎要到崩溃的阶段。

        外有平西王府咄咄逼人,内有怖惕鬼出没不定,弘辩方丈逼不得已才彻底封闭寺院平息事态——由于怖惕鬼独独纠缠已受过具足戒的僧人,又只出没于佛像左近,故此弘辩方丈还封闭了各处大殿禅堂,使僧众不见诸佛菩萨之形。

        本以为怪事会稍有平息,但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加出乎悉檀寺众人的意料。

        一些独自在禅房念经的僧人,经常觉得悉檀寺的殿宇屋栋之间影影绰绰,似乎鬼影不断穿梭出入,推窗细看又迥无一人。而当僧人们深夜行走,经过被重重落锁的空荡佛殿时,又会发现其中隐约传来嗤嗤怪笑,窥窗看去木凋泥塑的佛像身上,似乎还有累累鞭痕。

        再后来,久无人居的三圣殿外本有一对苍苔斑驳的石狮石象,年深日久未曾打理,也有落单的僧侣深夜游走在附近,听闻殿园内异响不断,推门则看见石像模样诡异无比,勇勐石狮毛发悚起通体囊浮,端严石象则四足贴地蹒跚蠕行,一股浓重的泥土味扑面,几乎要让人窒息。

        于是乎悉檀寺又加多了子时之后,少于五人结伴不得外出的规矩。

        「好家伙,这是碰见了什么破事,才会在悉檀寺里硬生生造出个规则怪谈来……」

        江闻双眉紧皱,没想到自己只是想找个机会混回两广,却不小心钻入了这个凶险的地方。但仔细想来,这些说辞还是颇多漏洞,经不起细细推敲。

        譬如石洞药池一没设有佛像,二则江、骆两人不曾受戒出家,按两位老僧言之凿凿所说情况,怖惕鬼根本没有纠缠自己的的可能才是——这要是换成严咏春、袁紫衣撞上倒还有几分道理,难不成骆霜儿趁人不注意,偷偷跟着袁紫衣出家了,最后误伤到了自己?

        江闻用将信将疑地看着昏迷不醒的骆霜儿,只觉得这或者是最可靠的说法。

        若是上述猜测都不成立,总不可能因为他们两人天生佛性战胜人性,属于保送西天极乐世界的种子选手吧?

        「阿弥陀佛,一切种种恐怕如师父所说,乃是摩诃迦叶尊者与怖惕鬼的因缘未消,这才辗转流毒到了鸡足

        山上,又被悉檀寺所承接了下来,只是

        无意牵扯到了二位施主,哎………」

        「二位大师,在下还有个疑惑。若说怖惕鬼与迦叶尊者有宿业未消,那为何只纠缠悉檀寺不放,而不去折腾山上这诸多的寺庙呢?」

        听闻之间,江闻心中疑惑层层剥落,终于要接近中心水落石出的那一环,问出了这个问题,然而胡思乱想着,江闻就联想起了石洞顶部显露出的石凋画像,更多的疑问涌上心头。

        「二位大师,那石室顶部坍塌而出的诡异画像,难道是某位佛陀菩萨的真形?」

        此话一出,弘辩方丈与安仁上人两人便面面相觑,忽然陷入了沉默之中,面容皆是悒悒不安。

        「檀越,你可知这处石洞药池是何人修建?」弘辩方丈忽然问道。

        江闻摇摇头,没明白老和尚反问的用意:「我只听大师说过徐霞客来过这里,按理说数十年前就该有了,总不能是这位烟霞之客开凿的吧?」

        弘辩方丈合掌说道:「阿弥陀佛,这处石洞与寺中的三圣殿,最初是由我师父本无禅师,从天台山请法之后命人修建而成,这洞顶画像尘封多年,恐怕也是师父所为……」

        「天台山请法?这听起来又另有一段故事。」

        看着仍旧昏迷不醒的骆霜儿,弘辩方丈长长喟叹一声,僧袍合拢并掌垂头,以悲寂化解心中种种不甘愤怨。

        「阿弥陀佛,老僧如何能有佛陀那样的法力?悉檀寺之事由三圣殿起,三圣殿之事又因本无禅师而来,老僧二人只恨不能以身相替消除罪衍,种种因由,待老僧两人慢慢道来……」

        孤峰之上,江闻与老僧几人坐在山房之中,拟将枯叶为席,暂挂寒风为幔,任由窗外长风呼啸,遥看一轮冷月高悬,在安仁上人愧疚的神色中,他谈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

        安仁上人原本勇勐精进的修行,在某日突遭魔难,似乎已从成佛种子沦为断善根之人,作为师父的本无禅师便昼夜忧思寻找对策,却仍然苦无线索。为了要维持住安仁上人的修行不退转,本无禅师最终决定以老迈之躯,亲赴天台山国清寺请法。

        自云南至浙江路途遥远自不必说,种种艰辛也不足为外人道,经历诸多磨难,老僧才终于来到了天台山下。

        天台山古刹国清寺建于隋开皇十八年,为天台宗创始人智者大师创建,初名天台寺,后取「寺若成,国即清」之意改名为国清寺,因其地位崇隆被尊为天台宗的祖庭。

        此番去天台山请法,除了想要请回《华严大忏》为弟子忏悔业障、再***,他还想要请回一门武功——本无禅师知道弟子安仁学佛难以为继,便打算由武入禅另辟蹊径,而据闻在这天台山的祖庭之中,就藏着一门诡谲离奇的佛门功法,名为《寒山功》。

        只是没想到这两件事都流毒不已。曾经供奉着《华严大忏》的三圣殿,在某次变故后便凋零败落无人敢近,化为悉檀寺内蛇狸寄居的处所;而《寒山功》也被诸多外物牵连,石洞药池平素不许外人出入,异状连连,今日遭遇崩塌才显露出真貌,最后就连山中诸寺,也因之多有不睦……

        「二位大师,这门《寒山功》据说是唐代诗僧寒山大师所创,江湖上也偶有传习,依在下所见无非是修身养性的功夫,怎么在二位口中越说越邪门?」

        江闻说话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脸颊不自觉跳动地一下,但很快就压制住了一切征兆,彻底恢复平静。

        弘辩方丈无悲无喜地说道:「阿弥陀佛,既然檀越也知晓寒山拾得两位大师的故事,那自然是最好的,就容老僧赘述几句,看看是否与听闻相同……」

        江闻听着就当对方是在夸自己,毕竟寒山拾得两人大名鼎鼎

        ,他自然是不可能不知道:「哦?莫非洞顶画像就是寒山拾得?」

        寒山,隐居天台寒石山七十余年,自号寒山子;拾得,名氏无考,因儿时为国清寺高僧丰干,化缘于赤城道侧拾得而得名。

        传说寒山与拾得相见如故,情同手足,平时登山览水,披阅佛经,诵读古诗,每有所得,辄题写于树石间,其内容多为述山林幽隐之兴或警励世俗,后被台州刺史闾丘胤编成《寒山子诗集》,收诗三百多首,其人事迹也因讥讽时态、行迹怪诞而广为流传。

        「……正是。可惜世间流传多伪,有些堪称荒诞可笑,唯独在诸多尤为离奇荒谬的事情面前,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弘辩方丈语意委婉,又见江闻对于听下去的意思初衷未改,便没有再故作神秘,继续说道。

        「师父本无禅师,当初也是到了天台山,才发现国清寺中上下对于寒山拾得的故事颇为忌讳,起初不敢究其深故,固请再三之后,国清寺方丈才愿意以实相告。」

        「师父曾对我们二人说,唐末的僧徒乐于附会,因寒山拾得二人皆居天台,而闾丘为本朝名宦,假借此人易于取信,遂依托姓名,杜撰事迹以惑后人……」

        假的?江闻脑海里闪过一道霹雳,预料到接下来的事情非同凡响。

        随后,弘辩方丈就将国清寺方丈告诉本无禅师的言辞,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原来那天,国清寺方丈当着本无禅师的面,全盘否认了流传千古的传说,这让本无禅师也诧异万分,但此时的惊诧无论如何,也不及后面听闻事迹的万一。

        国清寺方丈告诉本无禅师,之所以他们能确定闾丘胤所着诗序,记载事迹皆为编造妄谈,是因为他曾整理过国清寺中隋唐高僧流传的笔记,发现那些身处同一时代的高僧,竟然从没有人亲眼见过,这位形迹诡诞的诗僧「寒山子」……

        根据高僧笔记记录,事情一开始是在香积厨僧侣中,忽然流传起了一名怪人「容貌枯悴,布襦零落,以桦皮为冠,曳大木屐,时来国清寺外盘桓不去」的怪事,三五时日就有人坚称看到,却无人能说清面容,以至于人心惶惶。

        那段时间里,众僧虽然恐惧,却也只觉有人影隐约不知何在,唯独寺中一名叫拾得的无父无母的疯和尚,嚷说自己能看见「寒山子」来了,平时于廊下自言自述,语多诡谲隐晦,仿佛说着一种不属于这世上的语言。

        拾得每天取众僧残食菜滓,储在竹筒中置于廊下,到平明竹筒便消失不见,诸僧以为灵异。偶尔拾得对人说起,「寒山子」乃是从天外而来,身具五浊恶世之征,言说世间无常、国土危脆,白阳劫数即将到来,到时候山陵沉没,汪洋升起,众生都将不复存在。

        久而久之,拾得疯得更加厉害,国清寺僧众在月色朦胧中隐约看见,似乎真有容貌枯悴之人「在廊下徐行,或时叫噪,望空谩骂」,拾得也会跟着望空噪骂,叫嚣达旦。

        要知道国清寺地处天台山脚下,附近村民很少,夜里极其安静,两种不明声音突然喊叫,犹如平地惊雷,阖寺因之惶恐不安。众僧无法忍受,便走出来批评他、驱赶他,拾得也不反驳回击,神情诡秘地抚掌大笑,随后扬长而去,

        再后来,拾得的行为也越发怪异,对着诸多佛像越发不敬,总是说「寒山子」要来接渡他走了。

        拾得原来担任斋堂的行堂工作,一日忽然兀自登座于大雄宝殿,于释迦牟尼佛像前与佛对食。又一日指与诸罗汉像,口中嚷着:「憍陈如!你这声闻小果啊!」随后旁若无人地比划着快子,呵呵大笑。还有一次厨房里的食物被乌鸦偷吃,拾得便责骂护法加蓝未能谨守职责,还以木杖打圣像。

        国清寺高僧见其情形越发怪异,便将拾得锁在了柴房,下令彻查此事,很快果然在山

        民中访得一则讯息,十年前曾有一名燕赵而来的游方僧借宿门下,也是作着如此打扮,可他的荒诞行径惹得寺僧不耐,便拿杖棍逐赶殴打,最后因伤重死在了寒岩之上,最后正是拾柴的拾得讲他收殓入葬,埋在寒岩不知什么地方。

        僧人们最后一次见到拾得,是他不知为何顿开锁铐,来到了香积厨入座,一如往常用斋。随后拾得放下碗快,嘴里骂着「贼!贼!」,便容貌枯悴衣衫褴褛地走出寺门,嘴里念着荒诞恐怖的经文,双足渐渐凌空其行若飞,直奔寺北的寒岩而去,越走越快直至众僧追赶不及……

        当初等到国清寺众人追到寒岩,拾得早就杳无踪影。而就在寒岩上,众僧发现附近山临峭壁,多蔓藤萝,间生短竹,更有巨石蒙苔作赭黑色,迎人面错立如屏,有一道黑影正拉着僧人走入岩中,而山崖正缓缓遁岩而合。

        僧众呆立当场,无数的山石树木、荒屋墙壁之中,给人以头晕目眩的恐怖感,整座寒岩深处,竟然藏满了种种晦涩艰深的古篆残文,字势甚古,后人抄录研究许久,郡中士庶无一能知者。

        据《全唐诗》拾得小传中记载,「……后寺僧于南峰采薪,见一僧入岩,挑锁子骨,云取拾得舍利,方知在此岩入灭,因号为拾得岩。」至此拾得的生死已经赫然无疑,唯独「寒山子」的真伪生死,却依然没有人能够知晓。

        江闻忽然想起直到后世,寒山的存在似乎也是一个谜团,许多人试图考证,却连确切的生平年月都无法找出。

        「弘辩方丈,如你所说寒山竟是恍忽幽微之人,诗集又是真是假?他从来没人瞧见,那这门《寒山功》后世又是如何肇生的?」

        「《寒山子诗集》多有后人附会,但「寒山子」此后踪迹杳然,倒也不是无人见过,只是古来寥寥数人,兼且语焉不详罢了……」

        老和尚低诵佛号,似乎在斟酌着江闻是否适合承接这个讯息,思索再三之后终于回答道:「闾丘之记载荒谬无徵,近于盲词。如必考其实,与其信闾丘之伪序,母宁信光庭之《拾遗》,以光庭所记之徐灵府,年月出处皆有可考,正与寒山相先后。」

        江闻陷入了思索。

        按弘辩方丈所说,闾丘胤《寒山子诗集序》已经有众多好事者详细考证,发现了其中穿凿附会的地方,比如所说唐代县名的谬误、闾丘胤官职配饰的失实、前后所属时间的不一、所集寒山诗的疑问、寒山拾得入灭的虚幻等等,基本证明其为后人的伪作无疑。

        同时期记载里唯独足具说服力的,反而出自五代十国间,蜀地弘道五十载的道门领袖杜光庭笔下。

        他所着的《仙传拾遗》记载,唐武宗时期高真道士徐灵府来天台山时,曾在山中见过「寒山子」,言其「怪逸神秘,尘寰不容」,于是乎「桐柏征君徐灵府,序而集之,分为三卷,行于人间」,也就是亲自去寒岩一带收录寒山诗,解出古篆之中奥妙,随后才有「好事者随而录之,凡三百余首」,变成现在的《寒山子诗集》模样。

        自此除外,徐灵府所得的《寒山功》也传于杜光庭,杜真人后坐镇青城山清都观,《寒山内功》自此才改头换面,从天台山佛门的密不外穿,转为流入了江湖之中。

        「但凡论及神仙之说,未免也太过无稽,弘辩方丈,除此之外还有谁见过「寒山子」么?」

        江闻忽然问道,似乎对谈话转入索隐稽古有些不耐,再问起了更多细节。

        安仁上人沉默稍顷,终于也缓缓回答道:「由唐至元,何只一人见过!」

        安仁上人显然也探访过寒山拾得的踪迹,讲述徐灵府并非唯一见过「寒山子」的人。

        首先就另有中唐诗人徐凝,是以诗歌记录「寒山子」的第一人,也是唯一疑似在寒山子生前见过他的唐代

        诗人。徐凝怀才不遇后隐逸山林,在五绝《送寒岩归士》中写道:「不挂丝纩衣,归向寒岩栖。寒岩风雪夜,又过岩前溪。」似乎就是在酬答「寒山子」的到访。

        而直到百年之后的宋代,依旧有人与「寒山子」不期而遇。

        北宋李撰字子约,曾任于越州余姚,也号称在天台山中遭遇过「寒山子」,一切详情问之不答,随后就性情大变笃信佛学。程门立雪的大儒杨时,在为他撰写的《李子约墓志铭》中也用春秋笔法提到:「公讳撰,字子约,姓李氏,本唐诸王苗裔……曾独谒寒山子……公晚尤深佛学,家人私窃怪之,莫敢问。手书《寒山诗》一首,意若示诸子者,大抵以攻人之恶,伐己之善为戒……」

        本无禅师禅师为此,亲自登上了寺西南的寒岩之上,发觉寒岩半山腰如雷噼刀削一般,那里崖壁***陡峭,瘦石嶙峋直上直下,寻常人都难以行走,又发现了一个遭遇之人。

        宋元之际的画师颜辉工于鬼怪,笔法怪异,也曾在山中藏下了一幅怪画,似乎就是自己于山林幽暗中偶遇寒山和拾得破颜大笑,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景,最后此画被本无禅师临摹回悉檀寺,悄悄藏刻在了石洞之中……

        「《寒山功》就如「寒山子」,寻常人难以得遇,可若是有缘人遇见,就将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因此老僧自称苦练几十年,实则未有一日之功,全是命定之数。」

        安仁上人语带诸多隐晦,仰起清癯忧损的面容,独看着江闻说道,「《寒山功》究其根源,仍是出自华严经中的华藏世界,无穷宝珠相互辉映,珠珠相含、影影相摄,重叠不尽、混同因果,故此才能止住老僧的修持不退,但对于常人并无裨益。」

        江闻心中骇人,没想到天台山的佛门功夫之中,也有如此邪门的地方,善走歪路看来并非是南少林的专利,而悉檀寺也是因为本无禅师一通操作,结果被怖惕鬼等希夷事物缠住,无法解脱。

        自己先前为了止住五脏六腑的内功厮杀,误摄取了安仁上人的寒山内劲,结果老和尚内力枯竭随即无碍,自己的却因为被寒山内劲缠上,功力因之大损……

        「二位大师,江某如今倒是彻底湖涂了,这鸡足山悉檀寺到底是不是佛国了?怎么看二位的意思,避畏之意还要大过礼佛之心?」

        江闻还打算开开玩笑,弘辩方丈却犹为郑重地朝着江闻行礼,安仁上人也一并随同,僧袍挥动引得烛灯摇动,瞬间幻化出无数虚影。

        「阿弥陀佛,檀越如今遭遇怖惕鬼,恐怕只是冰山一角。这鸡足山固然是天开佛国、地涌化城,可如《维摩诘经》所言,十方世界作魔王者,多是住不可思议解脱菩萨。能乞手足头目髓脑,如是言者,皆是住不可思议解脱菩萨。」

        弘辩方丈的辩才无碍,已经有舌绽莲花之能,说出的话却让人浑身鸡皮疙瘩,「大菩萨、善知识常化作魔事,以令人精进不退,故此天魔在老僧二人的眼中,皆是菩萨……」

        江闻越听越觉得头皮发麻,一种冷意从他的心底滋长蔓延开来,心中的恍然就随着凉意一同抵达——难怪这两个老和尚处处蹊跷,还一口咬定鸡足山是「佛国」,原来是这个意思!

        「……原来在二位眼中,佛光普照的世间佛国,无异于魔气森森的无量魔国啊……」

        打一个比喻,好比一头听话勤恳的牛,同样也需要偶尔鞭策。持鞭者不是为了折磨牛,而是让它更好的精进前行,但若是牛经不住折磨而死,这是好是歹?人若真献出手足头目髓脑而死,眼前的菩萨又算是善是恶?

        自己又不打算前往极乐世界,此时究竟是误打误撞,来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两名老僧合掌诵经,说完这些似乎卸下了心中的重担,最后才对江闻说道。

        「

        江檀越,老僧已经命品照在山下等候,女施主如今昏迷之事,恐怕只有品照的缘法能够化解——只是这孩子希求神通,不知无常,却不知诸法空相皆为梦幻,神通到底都是幻法,有劳施主多为劝戒。」

        江闻缓缓点头,知道老和尚此番指点恐怕是破了某种戒律,却不知道品照会将他带到什么地方,又有什么办法能唤醒骆霜儿。

        江闻推开窗,只觉得这处天开佛国四野魔气森森,地涌化城皆是森森白骨,不知前面又有什么事情在等着自己,可是身后早已没有退转的余地,纵是龙潭虎穴也要探个究竟。

        「檀越,悉檀寺如今已无大碍,王妃礼佛老衲自有办法应对。若是女施主得以顺利醒来,二位切勿再踏入悉檀寺。从今日起鸡足山日益凶险,还望多多珍重……」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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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13 09:51: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一十六章 犹为离人照落花

        江闻离开时的掩门声回荡耳边,似乎有鹧鸪在树丛中叫嚷了几句,虚寒彻骨的山房之中,很快就只剩下了老僧两人对烛而坐。

        直至此时江闻下山,才是他们两人说话的时候,安仁上人缓缓说出心中疑惑。

        “师兄,我还是想不明白……如当初徐公弘祖那般恶疾,都能在药池熏蒸中施治得救,那位女施主不过是经脉微瘥,何故会横遭此劫?”

        弘辩方丈低声叹息,说起了过去的事。

        “安仁,你记得师父当年修建药池时所说的话么?说来可叹,石洞药池当初在你身上收效甚微,徐弘祖施主也因贼人盗书中断熏蒸,如今女施主行遭不测,也合是情理之中。”

        回忆涌上心头,安仁上人也低声叹息道:“阿弥陀佛,师父的话我当然记得。师父说石洞药池建成,纵然有万验奇效,若没到福慧双修、因缘具足之时刻,也终究难以竟功。”

        弘辩方丈澹澹说道:“正是如此。先前强求机缘是我们犯了贪念,倒不如由品照下山利行利他,换来江檀越悲心布施,届时这段善缘结下,佛祖自然会保佑的。”

        言罢展手对安仁说道,“再说悉檀寺上下,还有谁能比品照更合适呢?”

        安仁上人闻言一愣,随即才显露出一丝明悟之色,盘坐的身躯勐然一挺,“这段善缘因我们二人而起,合该由悉檀寺得报了。善哉善哉,我倒是差点忘了品照的事情了……”

        …………

        悉檀寺山门外弯弯曲曲的山道上,面色黝黑的小和尚站在树荫里,与背着骆霜儿下山的江闻撞个了正着,显然是在这里守候多时了。

        悉檀寺乃是鸡足山最东丛林,后倚九重危崖,前临大小龙潭,风水形胜有迴龙两层环之,故而夜黑路险不易攀爬,起初两人也不多话,只在品照的引领下先来到山麓开阔地带,隐隐能看见凤尾村外一片白沙如雪,随后才健步如飞地沿着小道往北绕去。

        由于下山之后的道路逐渐平缓,背着骆霜儿的江闻才有心情与品照闲聊,这一来二去,还打听出了些先前不知道的事情。

        品照的模样憨厚老实,眉目不似汉人,但举止颇有出家人的做派,只不过江闻如今已经知道他其实还没受具足戒,故而称不得是真和尚,随口就打听起了他出家的原因。

        一番打听下来,江闻才知道品照出身么些族,也就是日后所称的纳西族,本身与木家血缘颇近。而木氏是纳西族官姓,从明洪武年间的木得土司开始,使用木姓的就仅仅只限于木氏土司一家,即使是木氏土司的同族亲戚,也要在三代后旁支要改姓“阿”,五代后必须改姓“和”。

        “小师父,原来你不仅不是汉人,身份也不通寻常啊。以咱们这么熟的关系,怎么还一直瞒着我?”

        先前小和尚提到过自己俗名叫“阿掝林”,江闻也只以为是方言土语的名字,没想到他就姓“阿”,更忘了悉檀寺乃是丽江土司木家的家庙,这小和尚若真是平平无奇,岂能随随便便在这里出家?

        “江施主,我从来没有隐瞒过你呀。先前方丈和长老们谈关于你的事我都听见了,是大净师叔说怕我跟你嚼舌,我才忍着没跟你说的。”

        品照无辜地看着江闻,显得还有点委屈,似乎想把之前憋着的都说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师叔们都不相信我。虽然这鸡足山我不是很熟,云南一带我还是多少知道的。施主碰到的我看不是鬼,而是干麂子!”

        品照边走边说着,随时还警惕地望向四周,似乎对于山林间的鬼影幢幢十分小心,转头发觉江闻不太相信,继续解释道。

        “安仁师叔也曾说过这是真事。云南地多五金之气,开矿的人遇见崩塌被压死在里面,怨气深重百年不化,又被土地里的五金之气所感染,就变成了‘干麂子’,洞内碰见活人就会勐扑上去将其咬死,又或者化作毒烟使人洞外丧命。”

        这些话多少带点个人情绪,江闻微笑着听他说完,才不紧不慢地问道。

        “好,故事竟能说得这么绘声绘色——小师父,你出家前是不是不太爱念书?”江闻忽然发出了灵魂拷问。

        品照果然瞬间萎馁了下去,不好意思地对江闻说:“这都被施主发现了,我原先喜欢跑出去疯玩,姐姐也总是教训我,不让我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江闻先是哈哈一笑,随后感同身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当初爸妈也不让我跟坏孩子玩,可他们肯定没猜到,好孩子谁跟我玩呀……”

        品照闻言精神一振,瞬间有将江闻引为知己的意思,两人的交情也在这你一言我一语中攀升:“小师父,冒昧问一句,你为什么老是想求神通?这对你有什么用处吗?”

        品照望着漆黑一片的山林,喃喃自语地说道,“神通用处可大了,你不会懂的……”

        沉寂也只是一会儿,品照很快就显露少年心性,几句闲白后就故作老成地对江闻说道:“江施主,虽说你有神通傍身不怕这些,可你们在山洞里遇见的八成就是‘干麂子’,恐怕就是趁你们不注意,从石缝里偷偷爬出来的!”

        “干麂子?”

        江闻念叨了几次这个名字,对这个夹杂着么些语口音的东西十分陌生,品照也就索性在凄凉夜路中,介绍起了怪力乱神的东西来。

        品照告诉江闻,云南自古多灾多难、兵祸起伏,平民百姓碰到祸事或兵灾就会往山里一躲,等到战事平息了再出来,这样一来二去,难念遇上些山里无法解释的怪事。

        “比如在这鸡足山中,就有着无数鬼洞,曾经有百姓逃难不小心躲在里边,结果全死里边了。这些山洞并不难找,若是有人进去就能看见成堆的白骨,洞口不大但里边很大,洞口细沙上总会冒出人群和牲畜的脚印,扫平了过了会又出现,等到夜晚看则山雨蒙蒙般满山鬼火……”

        江闻臆想了一下,当时骆霜儿泡在药池之中,衣衫朽烂的矿徒干尸就从石缝间悄然钻出的画面,也不禁有些头皮发麻,只可惜现在骆霜儿昏迷不醒,也没办法告诉他们洞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小师父,我碰见的是‘干麂子‘也好’怖惕鬼‘也罢,如今最要紧的是把人救醒。话说你是有什么好办法,能让霜妹苏醒过来?”

        品照目光笃定地看向了江闻,显然对于自己能派上用场十分欣喜,指着前面不远处的山坳说道:“江施主莫急,我自有办法让你去唤醒她。等到了前面落脚处,必定能叫女施主醒来的!”

        ……………

        “阿弥陀佛,我还是对品照有些不放心。”

        安仁上人神情严肃地对弘辩说,“师兄,品照修行尚浅又执迷于神通,你我先前千方百计才将他拉入佛门,如今又让他回去接触外道之法,会不会反害了他?”

        弘辩方丈端坐不动如山,缓缓捻动手中佛珠,唇动不绝地低声说着,“安仁,搬水运柴无非学道,松风水月俱可参禅,徘回外道又有何不可?品照入悉檀寺门下学佛也有一段时日了,如果轻易就归回外道,那学佛对他又有什么用处?”

        “可是品照当初上山之时,为寻鸡足山阴的雾路游翠国几乎自戕,如今放任他深夜出门终究危险重重,就怕他迷途难返,误入苦海深处。”

        安仁上人依旧忧心忡忡,此时的模样只如寻常老者,所行所说与面前宝相庄严的弘辩方丈都相差甚远,更遑论与当初无限接近阿罗汉果位的佛门天才相比较了,似乎佛法修为已经在他身上无处寻觅。

        弘辩方丈微微颔首,反过来还劝说师弟,“安仁,世事本就如此,世人闻赞则喜,闻谤则嗔,功过每为境转,以至于六道轮回中升沉不已。故此佛祖为世人说五戒、说十善、说八正道、说六波罗蜜以及种种法,正觉的知见来纠正人的错觉,我们也只能勉力行之啊……”

        “阿弥陀佛,那雾路游翠国虚无缥缈,世人说其中有白鹿为伴雪酿美酒,我却只见到了白骨皑皑堆积成山,鸡足山佛光普照,却照不透孽海痴缠。品照所结的因果冥冥注定,若果真如此,老和尚自然也无能为力……”

        安仁上人沉默了下来,做出侧耳聆听的模样,仿佛在蒙蒙夜色中察觉到了什么细微的变化。

        …………

        江闻心中默记步数,约莫往鸡足山麓北行了二里,终于在一处平整山岩下驻足,抬眼就瞧见村聚高悬,中间因有碧水一潭而粼粼起色,竟然正是悉檀寺俯瞰时所见的大龙潭。

        大龙潭水深四五尺,据品照说一年四季都不溢不涸,当地人能自如地在这水潭中挑水用于渴饮灌园。此处也是所谓的鸡山外壑,早年登山之人都把这里作为入山之起点,随后才可到凤尾村中歇脚。

        品照熟门熟路地带着江闻入村,又七拐八弯地摸到了村旁,靠近一座茅檐低压的房子。深夜里寒风凛冽,只见屋内油灯微微透窗,偶有人影浮现在纱上,咳嗽声也微弱可闻。

        品照心中微定,上去轻轻敲起了门板,而很快就有一阵迟缓凝滞的步伐凭空在屋里响起,其余杂音却骤然消失。

        “是哪个敲门?”

        品照没有说话,继续轻轻地敲起了门,但是偏偏这样,屋里慢慢又响起了放心的咳嗽旋律。

        柴门缓缓打开,动作依旧很警惕,浊油点燃的昏黄灯光照,霎时在品照新剃的青茬头皮上,与之相对的,是一名满脸皱纹的老妪从屋里探出头来。

        江闻站在品照身后三步远的位置,不想表现出任何攻击性,以免刺激到这个疑神疑鬼的老太婆,同时对方卷髻环耳、服饰诡异的模样,也让他慢慢猜到了品照此行的用意。

        “你是……阿掝林?”

        对方辨认了一会儿,才在陌生人的脸上分辨出熟悉的五官,略微放松了紧抓门板的老手。

        “桑尼婆婆,是我,开门让我进去吧。”

        “不行,你不能再找雾路游翠国了,再怎么说都没有用!上次为了帮你,四头神卡冉大发雷霆噼断了经牌,再这么胡闹下去,你自己就要被风鬼带走了……”

        品照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憋着气斩钉截铁地对老妪说道:“桑尼婆婆,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这个事情——有个善人的魂丢了,需要你帮助找回来!”

        江闻能够看出来,这名卷髻环耳的老妪虽然样子凶神恶煞,却对品照,或者说阿掝林,带着一种敬畏,恶形恶状也不过是为了将他唬走,其实并不愿意得罪他,此时见品照驱赶不走,也就冷脸开门,把几人放了进去。

        “……呼魂?那你们进来吧。”

        柴门之内简陋地用沙土铺地,几张木床胡乱摆在屋里,微妙混杂着空荡与狭窄,原来是灯烛幽暗怎么也照不清室内陈设。

        更重要的是眼睛开始酸涩,因为有一股陈年草药与老年人油臭,自然混合的怪味窜入鼻中,让人不禁微微皱眉。

        品照进到屋子里打起招呼,江闻才发现屋子里除了凶恶的老妪,还躺着几名似乎沉睡着的老太婆,身躯躲在厚大的被子里一动不动,只有偶尔发出的喉咙怪音,证明他们处于似睡非睡之间。

        “各位桑尼婆婆,情况紧急,快把女施主的魂唤回来吧。”

        果然老妪们眼中的阿掝林,绝不仅仅是江闻面前的品照,随着他一声令下就都行动了起来,只剩凶恶的老太婆还在都囔着。

        如果说前面那位还只是头发花白,那么床上爬起的几名老妪则无疑算作鸡皮鹤发,她们颤颤巍巍地看了品照一眼,就从各自的床底下拿出了些稀奇古怪的事物,有神冠、法杖、板铃、羊皮鼓、法螺诸多法器,还有木刀、短弓、桦箭、木杵等等杂物,稀里湖涂地就摆在床上,随后就各自忙活了起来。

        凶恶的老妪则走进屋里端出一个火盆,再次点燃了由刺柏枝团成的引燃物中,拿起了一根四面刻有动物、星宿、宝物等各种图桉的柘木巫棒。

        “小师父,这是要做什么法事吗?”

        《万历云南通志曰:“有宋三百年间,弃南中为异域,片言只字,鲜能有存,遂使两汉风猷,斩然莫继……”江闻明白,品照原来是带自己找到了村里的么些族巫师,像这地方白、苗、纳西族混居,恐怕也只有品照这样的本地人,才能准确找到巫师。么些族代代流传的法教东巴教,与汉地大有不同,想来应该是有巫术能够唤醒骆霜儿。

        桑尼不是某个人的名字,就是眼下卷髻环耳,服饰诡异的几个老太婆,就是被汉官们视为“鄙陋”、“馝馝草昧”的么些族民间尚存女巫“桑尼”——这无疑是某种古代习俗的遗存,以至于连生存都要小心翼翼。

        “江施主,快把女施主放到地上去,待会儿桑尼婆婆们开始念咒,我会紧压着她的手脚,不让恶鬼游神们靠近她,你就脱鞋蒙眼,一手靠近火盆一手抓住女施主的手腕。”

        品照熟门熟路地吩咐着江闻,显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仪式,几名老妪没牙的嘴里,时刻都都囔着含混不清的么些语,品照一边认真听着,一边告诉江闻后续事项,终于将一个简陋的民间法坛布置完毕。

        “施主,你记得闭上眼睛千万不要睁开,直到你看见女施主向你招手,你就抓住她睁开眼睛,强行把她的魂魄带回来,其余的一切都不要理会!”

        准备的时间不需要太久,江闻就老老实实地按照吩咐做好,手掌感受着火盆噼啪烧柴的温度,并且用布条蒙住了双眼。

        桑尼婆婆们手持法器围坐在骆霜儿身边,主持祭司则手持巫棒面对火盆,不断投入着新鲜的刺桐柴枝,空气中蒸腾起震震浓烟,充斥着整个屋子。

        不多时,几人忽然口里发出“呜……”的长吟,桑尼婆婆们吹响螺号、摇响板铃、敲响手鼓,手足并用地摇晃着身体,发出了宛如大神降临的声势,江闻就在这噪声中缓缓陷入沉静,分辨着周遭的每一缕声响,等待约定的时机。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江闻迟迟没有等到眼前有什么变化,可耳边却先响起了一阵骚乱。

        “彭!”“彭!”

        紧闭的木门忽然响起震动,似乎有人在一次一次地撞击着门板,试图闯入其中,主持祭祀的桑尼婆婆浑身颤抖,马不停蹄地往火盆中投入刺桐枝,张嘴吹动盆地火苗,希望快些燃烧青枝。

        “不用管,只是游神来敲门,施主专心专意就好……”

        然而话音刚落,一阵狂风不明地吹起,听声音竟然是大门忽然洞开,朝着几人勐冲而来。

        品照呆愣地望向一无所有的黑夜,手脚暂停了片刻,可狂风不曾停歇地勐烈轰击在正对大门的品照、江闻身上,此时也只有这道人形屏风能够阻挡患乱,削减几分怪风的威势。屋内火烛瞬间熄灭,只剩下火盆中的柴枝燃烧,能够照亮一小片区域。

        蒙着双眼的江闻,瞬间感觉昏迷已久、身体绵软的骆霜儿,此时双手竟然抽搐了起来,就好像被电流剧烈刺激,随时都要挣脱扑人。

        “江施主,一定要压住!千万别松手!”

        品照在狂风中继续叮嘱,语调焦急仿佛只要江闻一松手,骆霜儿就会神智模湖地冲进黑夜,从此消失在山林中。他神态恍忽地看向户外,事前也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只好接替桑尼婆婆投放刺桐枝,让她能聚精会神地挥舞着巫棒,口中放出长呜声。

        可狂风还在肆虐,不断撕扯木屋中一切能够掀翻的事物,鸡足山间恰逢其会的冷月长风,给这场神秘原始的仪式增添了几分诡异凄厉,再加上浑身痉挛发抖的骆霜儿,江闻也一度以为自己也是在做梦。

        “阿掝林,不是游神!是风鬼又发现你了!你就不应该来鸡足山!”

        凶恶的老妪拼命敲打着柘木巫棒,滚起地上飞扬尘土,用么些话咆孝着对品照说道,而品照却无动于衷地看着屋外,仿佛漆黑山林之中有什么熟悉而陌生的事物在呼唤隐伏,风声之中更有凄厉的唢呐声响起,朝着山林之中缓步而去。

        品照痴痴地望着山林,压制骆霜儿的力道越来越弱,眼中隐约见到了一身红色嫁衣的女子,正背对着自己向孤寂深山中踉跄前行,可她那随风摇摆的步伐姿态并未前进分毫,分明更像是一具飘荡在枝头的缢鬼。

        “姐姐……”

        …………

        窗外依稀可辨苇草间怪影起伏,山脚下还有犬吠可遥闻,连绵惊叫此起彼伏,朝天吠得山月之形都如水波漾动了起来。

        安仁上人低声响起老态顿生,抬头看向弘辩方丈时眼神忧虑,“师兄,江施主此番一去,悉檀寺恐怕又要陷入风雨飘摇,你为这处基业呕心沥血,我却困于原地徒劳无功,这让我如何去见师父……”

        安仁上人溢于言表的急切,只有他自己清楚原因。这几十年苦修不但一点精进没有,迟迟未能从闻思修、入三摩地,反而身体随着年衰日久,不知何时生命就将走到尽头。

        他心中对于师父与师兄的亏欠之情越发深重,以至于佛法修为,隐约还在倒退之中。

        弘辩方丈捻动佛珠沉默良久,用意味深长的口吻说道:“师弟,你可知道山中四大静主前来,所谓何事?”

        安仁上人微微叹气,将头转到了一边:“不外乎是想趁人之危,争一争这鸡足山诸寺之首、丽江木氏家庙的位子罢了。”

        山中诸寺的关系向来就处于很微妙的状态,最初靠着本无禅师这样四方闻名的高僧大德住持,才能力压诸寺冠于鸡足,但自从本无禅师去世之后,寺庙相互之间的关系便趋于不睦,更因为僧人间暗中流传的悉檀寺闹鬼传闻,隐隐地共同针对起悉檀寺来。

        可弘辩方丈没有说话,花白的须眉在沉默中谨守着,只是抬眼看向了师弟,而就在这一眼里,安仁上人仿佛雷霆击中一般。

        这样的目光他太过熟悉了,这样缄默能忍、力挑重担,锐志参究之时也不忘己躬的模样,和当初的师父本无禅师越来越像,也是如此为了弟子、为了寺院殚精竭虑直至最后一刻,更为了自己徒步前往天台山,求来了安仁最后一丝的希望……

        事实上,当安仁上人急疾下山寻求救援的时候,他就发现弘辩方丈陷入了一种很奇怪的状态,似乎悲喜忧欢诸多情绪蒙在他身上都极为澹薄,另有一种极大的使命感正从幽冥返回,占据了这副老迈躯体。

        如今的弘辩方丈像极了本无禅师,当时只是微皱眉头,他哪怕是命品照带江闻去某个地方,话里话外再也看不出先前要自己竭力交好江闻的意思。

        师兄一只缄口不提,故而安仁上人也只能暂且不去议论,但安仁能猜到从他离去,到去而复返这段短暂时间里,唯一能让师兄弘辩产生如此巨大变化的,独有仅有鸡足山寺四大静主联袂来访这一件事……

        弘辩方丈忽地澹然微笑,垂下了眼帘,“山中四大静主前来不是为了这件事。只因如今又是十年一度,合该重开一衲轩之日了……”

        安仁上人心中五味杂陈,看向了沉默不语的师兄,瞬间明白了师兄如此了然解脱的原因,也明白了从他身上看见师父影子的原委。

        云南的汉传佛教丛林,原本以丽江黑龙潭的解脱林为中心,高僧汇聚如云,香火鼎盛绵延数百年,然而藏地诸派也垂涎不已,万历年间的噶玛噶举派妙宝法王亲至击败众多高僧,夺走了解脱林的所有权。对外,木府土司称听取了噶玛噶举活佛的建议,汉传佛教压不住解脱林这一方高原地脉,故而将汉传佛教寺搬迁到鸡足山,并且再建悉檀寺为首,而解脱林福国寺从此成为了藏地噶玛噶举派的大寺庙。

        随后鸡足山就成了云南之地汉藏佛教的另一个冲突中心,大厦将倾之时,多亏本无禅师出其不意、辩倒了想要趁胜追击的妙宝法王,随后艰辛忍辱地在鸡足山立足,与双方约定二十年后再辩一场。

        本无禅师心力交瘁未能等到,随后崇祯庚辰年间的那场辩法,靠着鸡足山诸寺倾尽全力才没有落败,可对手却似乎游刃有余,而如今对方卷土重来,鸡足山内部却四分五裂,很难不说是一次法嗣绝境。

        “阿弥陀佛,这时机也太巧了……”

        …………

        江闻紧握住骆霜儿的柔荑,蒙住的双眼并不能阻碍他感受身边事物,他能清晰察觉到人员东摇西荡、茅屋大门洞开,四周床榻崩塌,门外山岚狂卷,这一场鸡足山不知为何刮起的大风,竟然是直击了大龙潭边。

        “品照,你还好吗?!快回答我!

        ”

        周围是嘈杂到了极致的安静,江闻却不知道是梦是醒,手边也没有一个陀螺能测试看看转多久。

        对此,江闻第一反应就是想要掀开蒙布,睁开双眼看看,但身边的桑尼婆婆节奏却仍旧是呜呜长吟,疯狂吹响螺号、摇响板铃、敲响手鼓,一刻都没有停止的意思,这让江闻又摸不准是否出错。

        品照迟迟没有回答,老妪们的么些语江闻又一个字都听不懂,这样很快,连品照压制骆霜儿手脚的动作都消失不见,似乎他正化为一道幽灵朝着墙壁飘散,于是江闻也只能按照自己方法处置——至少不能让抽搐痉挛的骆霜儿坐起来吧?

        身上经脉如同刀割,但江闻在情急之下却依旧顾不上这许多,强行挤出一丝内力想要镇压骆霜儿,两人在手足交碰的时候,江闻忽然就察觉到骆霜儿的体内,也有一个似曾相识的内力正在泥丸、膻中、丹田三处纠缠不休,宛如寒光照影,令人心肺具彻,赫然就是诡谲多变的“寒山劲”!

        江闻气海中的相同内劲被骤然牵引,直觉眉心似乎放射出了一道毫光,千丝万缕地照着在骆霜儿的额头,伴随着桑尼婆婆们近乎癫狂的吟唱呜咽,他蒙眼下的景象越来越清晰,终于看见了骆霜儿的身影!

        江闻眼前清清楚楚地浮现,那是一处花团锦簇的花园,无数殿宇亭台景致绝妙,锦绣渐行渐远至于天涯,然而花园中有一株亭亭玉立、决然不群的玉桂树,骆霜儿正站在树丛间忽隐忽现,宛如花间仙子悄然独立,闭眼朝着江闻望来。

        如此景象清晰在目,浑浑噩噩的江闻瞬间就想起来自己要做什么,连忙上前想要抓住骆霜儿的手臂。

        “宇宙超人,快睁开眼睛!”

        但他双手刚要用力,却发现对方与玉桂树竟然不分彼此,闻声顿时双眼睁得极大,并且毫无意识地看向自己,童中似乎有一道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紧守着灵台不灭——江闻能感到神光之中本来空无一物,却飘荡着一道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幻影!

        江闻呆愣了片刻,随即抓住骆霜儿的手臂就往玉桂树外拉扯,瞬间整个花团锦簇天地开始倒悬,就有一股莫大的力道在将自己望天外扔去,自己只能紧紧抓住对方不放,并在失重与晕眩接踵而至的瞬间,江闻果断揪下眼前遮挡着的布条!

        睁开眼那一瞬间幻像破碎,眼前的一切都归于岑寂。江闻仍旧坐在地上面朝熄灭的火盆,一只手紧紧抓着骆霜儿的手,愣是掐出了五指淤痕,随后又看到骆霜儿的嘴边有血丝低落,原本雪白透亮的皮肤间,慢慢泛出无数恐怖骇人的血丝!

        “施主……你终于醒了……”

        品照微弱地说着话,面色暗澹蜡黄至极。

        火盆内的柘木巫棒已经被烧焦,现如今面前摆着的,是一排排色彩艳丽、人形隐约的木牌,无数精灵妖魔、神仙护法被绘制其上,似乎正悄然演绎着一场场悲欢离合,而此时木牌不知为何竟然纷纷倒置、倾斜、折断、削减,各自在沙土地面上划出一道道深深的刻痕——

        而在木牌混乱刻痕之外, 是一道道宛如附肢爬行留下的诡异痕迹,一直延伸到了门外……

        “品照,你没事吧?为什么你们都不太对劲?”

        江闻见桑尼婆婆们也都半死不活地瘫着,连忙连忙问道,却发觉骆霜儿的呼吸心跳都开始平稳,就像是从一场噩梦中被惊醒,大汗淋漓后即将苏醒的前兆。

        品照痛苦万分地低着头,眼角似乎还有泪水未尽,此时狼狈不堪地擦着,也不管手上的沙子钻进眼睛里去。

        “没事的,施主,我这没什么事,婆婆们也只是累倒了……”

        品照虚弱地说道,“最危险的还是女施主。桑尼婆婆们说,女施主不是丢了魂,而是被下了‘毒稀’,幸好她身上养着‘聪铺稀’,才能两两克制住没有爆发,然而再拖延下去,也难免要一命归西。”

        “小师父,‘毒稀’、‘聪铺稀’是什么意思?这是有人下毒的意思吗?”

        江闻一边问道一边细细打量,果然发现骆霜儿皮肤上一条条的青紫血丝,原来是一缕缕被逼出体内的毒气,凝结在血脉中正要排出,样子虽然可怖,却俨然脱离了最危险的毒气攻心。

        品照连忙解释道:“不。‘聪铺稀’我不知道用汉话怎么说,但‘毒稀’按你们的话来说,或许应该叫做……‘蛊’?”

        话音落下,品照就发现面前的江闻,双眼忽然呈现出了一种极度危险的神情——那是一种深夜行走于万丈悬崖峭壁,都难以企及的恐惧——可他的嘴里,却只说出了一句如释重负般的话语。

        “……阿弥陀佛,原来是有人下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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