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适合当人吗?》(完结)，变成怪物的孩子,还是我的孩子吗，作者: 黑泽泉水

black白夜

8

“美晴，妳还在看吗？”

听到那既像受不了也像怜悯的声音，美晴头也不回地应道：

“……嗯。”

优一全身变成了灰色，就像石头一样僵硬不动。变成这种状态以后，差不多快过了一星期了吧。

清美说是不是死了？美晴也这么觉得，却也无法排除并非如此的可能性。

她抚摸触感坚硬的体表。轻轻敲打，发出“叩叩”的声响。

“或许我就是不死心吧。”

“我知道。”

听到美晴的话，清美叹息地说。

“不过也不能永远这样放下去，妳懂吧？”

“嗯……”

美晴静静地看着优一，有些心不在焉地回话。

“再一阵子就好了，拜托……”

她想要确实的证据。如果优一真的死掉了，她想要明确的证据，让她可以死心接受的证据。

美晴想着，微微泪湿了眼眶。

她好不容易才发现自己的过错，做出献出后半生的觉悟，现在却……这样下去，美晴实在情何以堪，优一也太可怜了。

怀着为何没有早点察觉的后悔，痛苦一辈子，也算是一种刑罚吗？尽管这么想，但美晴却也觉得这应该不是终点。

还有新的展望，她想要这样相信。这绝对不单纯只是无谓的挣扎，也不是盲目地将一缕希望寄托在其上。

这种感觉实在太缥渺了，美晴无法向别人说明。她无法提出根据，只是内心觉得应该就这样继续等下去。她想要再相信一下这种感觉，继续等待。

社会上阴暗的新闻不绝于后。异形性突变症候群患病的年龄层扩大，病例愈来愈多。这种病再也无法被归类为仅是一部分年轻人的问题，日益严重。政府面对这种状况，总算积极提供对变异者的支援，因此应该也不全是坏消息。虽然让人想要嘲讽“终于要面对问题了”，但这又是另一件事了。

时代、环境、人的意识，都在急速地转变。美晴就是活在这样的变化洪流当中。若说对此毫不担心，那是骗人的。失去想要如何、希望如何的模糊理想和指针后，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正走在上面的道路延续到何处，都无法预测。

每个人都活在难以言喻的忧虑和不安当中。不知道明天谁会身在何处、变得如何。或许就连自己都有可能唐突地失去原形。在这种状况中，有太多人为了避免被看出内心的焦虑而故作开朗，甚至自我欺骗自己是幸福的，逃避痛苦，不去思考。

年迈的母亲、日渐衰老的自己，身边还有个不知道是生是死、疑似儿子的物体。竟然过着这样的生活──美晴再次客观审视自己的境遇。

一般世人应该会说“太惨了”。毫无希望、是宛如走钢索般的家庭形态。不安定而且扭曲，或许甚至引人同情。

但是美晴又想，她认为这种客观，亦是一种主观。

这完全是美晴的思考。是以“别人或许会这样想”的主观塑造的第三者观点。

她试着抽离得更远，更俯瞰地思考。结果她得到了一个单纯的事实：清美、美晴和优一存在于这里，就只是这样罢了。

说穿了，就只是这样而已。无关好坏、对错，三个人存在于此刻此处，就只有这个无法颠覆的事实。

不必刻意去赋予肯定或否定的意义，那里唯有真确的事实。

一旦发现这件事，美晴的心便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别人的反应和别人说的话、包括自身在内的情感和所谓的意义，这些都表现得仿佛为真，其实却都只是幻相。它们就和不断变迁的现象一样，完全没有威胁、伤害自己的绝对的力量。

怎么样都无所谓的。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一切都可以靠自己的想法去决定。

“优一。”

美晴抚摸着灰色的坚硬体表，柔声呼唤。

“妈妈已经做好接受一切的觉悟了。”

优一真的听得见吗？了解她的意思吗？美晴不去深思。也不去过度思考自己的话带来的影响和意义。因为这些都是接收到的人要想的事。

“所以接下来的事，全部由你自己决定吧。”

是要活下去，还是就这样腐朽？因为这些选择，不是美晴能够决定的。

“你就照你想做的去做吧。妈也会这么做。不管你选择哪条路，妈都不会怪你。妈会一直照看着你。因为妈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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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晴抚摸了一、两下，忽然停手。半张的嘴唇颤抖，呼吸乱了一拍。……隔了一拍，抿起的嘴唇两端勾了起来。然后她回头仰望了一下天花板，再次温柔抚摸优一的身体。

※

自从懂事起，我的价值就已经决定了。

我是在不知不觉间发现的。发现我身上有个标价，而且价格低得难以置信。更仔细一看，价格还不断地下跌。现在别说是零了，甚至是负的。

我经常觉得自己没有容身之地。没有根据，只是模糊地这么感觉。没有人需要我。我也想过，在任何人的世界我都是不被需要的，啊，我是在浪费氧气。

我总是被拿来比较。被列出长处短处，责备我哪里不好、哪里不如人。每次我都觉得很不甘心。我并不喜欢我自己。

大家都说我没出息，说我没优点。做得到是理所当然，做不到是罪过。斥责劈过我的全身时，感情似乎也跟着穿过。一切都被抛下，剩下来的只有空洞的感受。

我一身承受着期待，过着每一天。如果无法符合母亲的期待，就会被她冷眼蔑视，一瞬间就变成不需要的废物。

有一个模子，是我应该要变成的模样。但我无法好好地嵌进那个模子里。我甚至有过强烈的愤怒，谁想变成那种样子？

我知道自己是不必要的存在。也知道自己遭到疏远。

只有妹妹受到疼爱。爷爷说我是空心萝卜，虚有其表。我又不是自己想被生下来的，却被迫负起生存的责任，我觉得这太没天理了。

如果偏离了必须前进的方向，就彻底失去了价值。

但我努力过了。我想要当个好孩子。不管是功课、才艺，也去上了补习班。什么吩咐我都乖乖听了，什么交代我都乖乖做了。然而事到如今，才来问我所谓我自己的意志是什么吗？

我希望大家多看看我。多关注我一点。我总是被丢在一旁，父亲永远只称赞哥哥，说哥哥很杰出，跟我是天壤之别。没错，他在亲戚面前这样说。每一次我都觉得既丢脸又凄惨，真心觉得再也不想见到任何人了。

我没有朋友。不知道为什么跟朋友处不来，但一定是我不好。因为我这个人有缺陷，所以不管做什么，都无法做得跟别人一样好。每个人都能轻易做到，自己却做不到，这真的很难受，可是没办法。因为我连一般人的能力都没有。

我不相信甜言蜜语。讨好的言行教人作呕。我看得出来。因为我不知道被背叛过多少次了。就算惺惺作态也没有意义。都只是表面工夫。想要用那种廉价的恭维来操纵我，太可笑了。很有趣的表演，闹剧一场。今天换播赚人热泪的感动大戏吗？不过这些演员也实在太蹩脚了。真的烂到家了。

我像洋娃娃一样被打扮得漂漂亮亮，娇生惯养，活在自以为是当中。我自以为是特别的，然而现实中，我就像是一根绑上了缎带的棒子，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个事实？

我挨骂、挨打，如果哭出来，会被整得更惨，没有人伸出援手。

我在这里。就在这里。

明明不好玩却哈哈大笑、耍宝，我不知道真正的感情在哪里。不过这是我的角色。我必须这么做才行。

请让我照顾。请让我付出。否则。如果派不上用场。我形同不存在。

没错，全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害的。父母关系不好，父亲很少回家，母亲歇斯底里，全都是因为我素行不良。当大家一起责备我时，感觉他们团结一致，只有我被除外。面对我这个共同的敌人，他们齐心协力。也就是说，我是沙包。

我这个副产品从出生的瞬间就是完全无益的，无法发挥任何功用，沉入网路与污泥的大海，逐渐融化。

我很羡慕。羡慕朋友。他们被大家所爱，仿佛理所当然的权利去享受着这些宠爱，他们率直、傲慢而刺眼……我实在无法相信这种事。

我活得艰辛、活得痛苦，无时无刻像是浸泡在水中。即使声嘶力竭地大喊，那些声音也只是化成气泡消失不见。

我重新思考自己，发现显而易见地，我就是个无聊得可怕的人。没有出色的长才、生活也没有乐趣，只是漫然地过着每一天。我惊讶极了。

世上根本不需要我这种人呢。是啊，我懂。很碍事呢。那我只要消失就好了吗？就算我不在了，也不会有人发现呢。不会意识到、不会去寻找呢。我知道。我明白。

承受恶言恶语是家常便饭了。所以我一点都不在乎。事到如今也不会受伤。完全习惯了。我很粗神经吧？很厚脸皮吧？因为如果不这样，我早就不在这里了。

为什么我要为了毫不关心我的人去做什么？理由是什么？是为了你的面子、为了你的体面，而利用我吗？

原来我只是个方便的工具呢。居然现在才发现。

啊，我一无所有。

每个人都否定我。

我不断地被剥夺，现在仍是。我内在重要的事物不断地枯竭，我拼命将它们聚拢到一处，拼命阻止它们不断流失。

就像你说的，我是个垃圾，是个笨蛋，是个废物。那，什么时候要把我处理掉？要把我拿去碎掉吗？做成绞肉吗？拿去给家里养的狗吃吗？感觉会吃坏肚子呢。

我很好奇，充塞在我们周围的正常人、那些活得充实的人，究竟都过着怎样的每一天？他们依靠什么、怀抱着什么样的希望，过着每一天？即使痛苦难过，明天就能露出笑容吗？有时我会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就好像在跟另一个世界的人说话一样。……也许他们跟我真的是活在不同的世界。

想到五年后、十年后、二十年后，或许我还是这个样子，我就觉得已经够了。总觉得累了。活下去的力气这种东西，或许从我年幼的时候就不具备了。

过着一般生活的正常人，似乎有资格唾弃、嘲笑、恶劣地对待底层的人。这似乎是大众的正义。

努力的话，就能得到什么吗？是无法得到期待结果的绝望吗？

我觉得我消失了也无所谓。

大概再过个几年，我就会因为过着不健康的生活而死。我觉得这应该是很适合我的下场。

什么都不做，就倒在这里，就会活活饿死了吗？

反正一样注定是落魄而死。

活到明天还有意义吗？

寂寞、想要别人来爱，这不是很幼稚的愿望吗？这种话就算撕裂我的嘴巴，我也绝对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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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同年的堂哥被大公司录取、结婚，甚至生子，我只能疯狂地抓头，计算拔下了多少根头发。

就这样，我不断被抛下。

如果蹲在纸箱里，会有好心人把我捡回去就好了。我想着这种可笑的情节，一个人笑出来。

我连一步都动弹不得了。

好希望睡着以后，明天再也不会来临。

我没有勇气，所以如果可能，我想要毫无痛苦地死去。我每天都在搜寻要怎么样才能死得最轻松。

我想要干脆消灭算了。不留下半点活过的痕迹，消失不见。所有的人都忘了我，就好像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我这个人，我从来没有出生过。

听说如果跳轨自杀，家人会被索求赔偿金。富士山下的自杀胜地树海又太远了。而且万一自杀失败，变成需要家人照护的残废，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惨的事了。请告诉我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地死去的方法。求求你。

我才不想死。可是我已经活累了。

毫无希望。有的只有连绵不断的孤独的明天。

我想像我的葬礼，想像家人哭泣的景象，觉得那又怎样。啊，他们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可怜父母，场面应该会颇为哀戚吧。不关我的事。

每个人都相信的明天，我却等不到。

最重要的是，世上有多不胜数的有爱心的人，会为我的遭遇、我的生活方式感到可怜、同情，这个事实令我震惊，彻底绝望。“好可怜”？“令人同情”？这不是很普通的事吗？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吗？

由欺瞒构成的世界。一切都腐败了。但真正腐败的应该是我吧。

眷顾我的只有孤独。

你的善意，把我伤得千疮百孔。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绝对不。我这辈子不会忘了你，将这份恨意带进自己的坟墓中。

我想成为出色的人，但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奢望。

既然什么成就都不可能达到，干脆变成毫无烦恼的生物算了。

猫很自由，令人羡慕，哪里都可以去。

那么鸟也是，想要飞去哪里都可以。

鱼的话，可以在水中优雅地呼吸，而不是溺毙。

狗勇敢强悍，似乎可以适应任何环境。

小动物惹人怜爱，一定可以赢得周围的宠爱。

植物没有脑，感觉可以摆脱烦恼。

我什么都不想当。只想干脆融化算了。

想变成物体。我已经不想当生物了。

机器人也不错呢。机器身体的话，应该不会感觉到任何痛苦。

我想要变成虫。外表引人厌恶的渺小的虫。这样一来，就可以没有任何感情地被人打死。不必再多活几十年。

啊，那，我的愿望实现了吗？

醉生梦死。幻梦与现实的狭缝间。

对答案的时间到了。

我如同想像，获得自由了吗？被人所爱了吗？不再烦恼了吗？

──太过分了，这跟说好的不一样。没有翅膀，我要怎么在天上飞？这太不完整、太不自然，太畸形了。

──我以为我已经处在最深的绝望当中了，但没想到没有最绝望，只有更绝望。我被背叛了。

──果然。嗯，没办法吧。

可是没关系。我得到我想要的结局了。

我得到答案了。我果然是不被需要的。

这不是很棒吗？有了藉口，也不会被判刑。

一定觉得痛快极了吧。

老实说，我也放心了。

我觉得烂透了，其实。可是结果证明了我的想法是对的。那个人就是这种人。

那样的结果，我也可以接受的。……我早就知道了。也知道只要有人推一把，他们早就想杀了我。

可是因为这样而进监狱，不是太可怜了吗？让他们因为杀了我这种人而冠上前科，那就太惨了。杀了我再自杀，更是绝对不可能。我没恨到那种地步。我恨不下去。因为她是我妈啊。好歹也是生下我，把我养到今天的人。

这样想想，果然还是正好。是最棒的解决。因为我也可以退场了。

没关系啦，被忘掉也无所谓。忘了有过我这种儿子也好。我不希望她被过去束缚，只想她活在没有我的未来。我想要她幸福。这不是输不起，是我的真心。

可是，等她要离开人世的时候，我希望她想起来。平常把我忘了也无所谓，唯独在她回顾自己的人生时，我希望她想起我一下。想起我这个污点、这段忌讳的回忆。在她咽气的前一刻，想起：

──啊，我亲手杀了我儿子。

然后……

希望她怀着无比的痛苦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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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1
不知何时开始，他身处的世界，一切都变成了灰色的。

行尸走肉一般，以不知是生是死的暧昧感觉过着每一天。对他来说，他的生活就是自己拥有的三坪大房间，以及几个房间，其余的现实，就只有网路而已。

他是失败者。是贱民。他过着怠惰、颓废的生活，就连在网路这样的匿名世界，也被看不到的对象攻击。这就是他。

高中辍学，变成茧居族以后，时光飞逝，五年过去了。睡到中午，打开电脑，草草用餐，开始玩线上游戏、上网乱逛，一边吃零食，一边流连网路论坛，兴致好就去洗个澡，在网路看免钱的漫画，继续打电动，等到天亮了再钻进床铺里，每天过着这种生活。

没有任何生产性，只是懵懵懂懂地消费再消费。在论坛上批评动画和游戏，与人互战，自以为驳倒对方，洋洋得意，仿佛达成了什么伟业。就这样日复一日消磨时间。

──因为，有什么办法？

房间外传来父亲的怒吼声，他急忙戴上耳机，把音乐音量调得老大。

──又不是我自己喜欢关在家里的。

一听到父母的声音，胃就开始作痛。父亲一看到他，就一脸厌烦地说教，母亲也装出担心他的样子，只会挖苦埋怨。

──除了这里以外，我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待。

国中、高中，他度过连回想都痛苦万分的学生生活。直到最后还是没有交到朋友，只是不断地遭到欺凌。痛苦的每一天。令人欲呕的每一天。

总算逃离了。决定辍学的时候，他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但是他在家里也没有容身之处。他能够安心的地方，就只有这间三坪大的房间，以及床铺里。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接纳他。

尽管他每天抱着电脑不放，但即使在网路中，他也找不到归宿。因为没有像样的朋友，他对与人交流总是裹足不前。在线上游戏和别人边聊天边玩这种技巧，他根本无法想像。

论坛全是文字，因此可以不必想像网路另一头的对象，单方面地倾吐。不过他也不认为那里是他的归宿。

他活在隔绝的世界里。别人在社群网站公开的闪亮青春片段般的日常、稀松平常的烦恼、平凡无奇的喜怒哀乐感想，这些他都瞥一眼就滑过去了。没有任何一样能打动他的心，没有任何一样让他有真实感。

缺乏共鸣。无力、感情麻木。即使是在随意游玩的游戏中，他也一直是一脸严肃，脸部肌肉一动也不动。他整个人空洞无比，甚至必须回想笑的时候要怎么活动脸部才有办法笑。

上网，点开附上耸动标题的文章。也许是因为自己就是其中一份子，他很容易被茧居族的相关内容所吸引。

打开来一样，有个家伙简直就是在说他，不出所料，引来群起挞伐。

──我是废物，但这家伙也是废物呐。

他这么想着，却也总觉得放心。……不是只有我而已。这并不稀奇。世界这么大，只要去找，一定有人比我还垃圾。这么一想，自己并不算什么大问题。我还不算太严重的。

我又不是自己喜欢当废物的。

他内心同意着这话，托着腮帮子，活动右食指。

都是父母不好、社会不好。要不然我现在早就变成更正常的人了。

移动滑鼠，把画面往下拉。

孩子是父母自己要生的，扶养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一点都不认为对父母有什么亏欠。

画面里的废物继续捍卫自己，终于引来大量的反驳文字。

要怪父母到什么时候？垃圾。

你就是自己爱当废物的吧？

动不动就怪别人，所以才那么渣。

茧居族尼特族全都这么幼稚，所以贱民才这么贱。

等你爸妈死了，看你怎么办。

软烂人一个。

社会垃圾，快点去死啦！

别再撒娇了！

这将来死在房间还是死在路边，都不会有人发现啦，可怜。我同情。

明明不是在说他，看着看着，却觉得心脏整个揪了起来，按住了胸口。

废物的主张固然一成不变，但那些反驳也一样老套，说来说去总是那几句。难道每个人就只能异口同声地说些类似的话吗？或者这就是一般人的共识？

“……不要说了。”

他忍不住声音沙哑地自言自语。

学校明明教过不可以霸凌弱者，这些匿名的人却最喜欢群起围攻，言词恶毒地贬低别人。不，即使不是匿名，对于那些被认定是废物或被判定是坏人的人，就是可以毫不留情地攻击到体无完肤，蔚为风潮，所以他们会以说教为名目，污言秽语地批判。

声音大的就是正义。阳光开朗、招摇醒目就是正义。阴沉或不跟着起哄的就成了坏人。还有让那些被视为正义的人不开心的人也是。这些阳光正义的人就算言语霸凌、排挤、忽视其他人，也全面受到容认。他觉得这个社会如此没道理，如果不是社会的错，还能是谁的错？

不知不觉间，出现了“阳光咖”、“阴沉咖”这样的流行语。光看字面就让人心头火起。自我中心，不知道体谅客气，满不在乎地霸凌别人的人，哪里“阳光”了？只是内向不活泼，为什么就非得被贴上“阴沉”的标签不可？

怨言从他内心滚滚而出。他不知道第几次对人生绝望，连关灯的力气都没了，直接倒在床上。

完全不知道别人的感受，如此轻易地用语言殴打他人。而且太多人都没有攻击了人的自觉，甚至还有人认为自己才是被害者。

其中的翘楚就是他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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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母亲为他现在的模样叹息、悲观，动不动就怨天尤人。一下说不应该是这样的、一下自责是自己太宠溺了、教育失败。

我一点错都没有，然而孩子却不肯正常长大，我实在太可怜了──这样的自恋藏都藏不住了，母亲却坚持是在为他担心，执意要依她的心意去操控他。

他认为自己还不算重度茧居族。因为他会离开房间，吃饭的时候至少还会坐在餐桌旁边吃。

他尽量不去想父母的事。不跟他们对望，也不看他们的脸。不跟他们交谈。……因为会很痛苦。父亲和母亲一开口就只有否定和抱怨，只会说些让他胃痛的事。

这样下去，怎么还有脸出去见人？──只知道要面子。

我好担心，好不安。──担心生出这种儿子的自己吗？

求求你，回归社会吧。──为了“妈”吗？

“令人作恶。”

只要他是茧居族一天，母亲永远都无法安心吧。他心知肚明，却丝毫不想改变，这算是一种报复吗？

如果问他是不是恨母亲，他只能回答“应该”。不管是像这样兜着圈子将他的心和自尊践踏成碎片、过度干涉、过度限制，或不把他当成独立的人，只想随心所欲地操纵他……

一想起来，真是没完没了。长年来的恨意凝结在一起，压缩到不能再压缩。虽然他也恨父亲，但恨的种类和浓度都不同。就仿佛与相处的时间长度和密度呈正比，累积的恨意分量有差距。

但如果说他对父母丝毫不感恩，也并不全然如此，其实他一点都不想让父母伤心的。尽管他这么恨母亲，但是看到母亲哭泣，却是他最难以承受的。

即使如此，他还是没办法为了母亲决心脱离这种状况。爱恨也是一个理由，但无法适应社会，则是另一大理由。

他在国中过得并不好，高中也无法适应。他不认为自己能好好地和别人相处。事实上，他连在超商结帐都有困难。连与店员简短地交谈，都必须立下觉悟才能去行动。他觉得自己这副德行，根本不可能出社会工作。

他是所谓社交障碍的极致。与人交谈的时候，他不知道要看哪里，不知道要露出什么表情，不知道要表现出什么程度的积极活泼、用什么样的个性去面对。“一般人”可能完全不会意识到的理所当然的行为，却会让他挫折。对他来说，社会生活的门槛就是这么高。

尽管在精神上绝不能说是舒适惬意，但他仍然一直窝在家里，果然还是因为轻松吧。家事有母亲做，三餐有母亲准备，也不用花钱。因为有这些好处，所以他也就抛开坏处，继续过日子。

没有社会性也没有生活力的他，模糊地认为一旦离家，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不想死，但又活得好苦。

如果有可以毫无痛苦地消失的方法，他有自信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那条路。

他怕死，但如果有人可以在一瞬间杀掉他，他觉得死了也无所谓。

……不管是活，甚至连死都交给别人，自己什么事都无法决定。

他露出自嘲的笑，嘴角微微扭曲。

他仰望着天花板，忽然伸出手去。熄灯后的阴暗房间里，微光照出他那只不健康的苍白臂膀。

今天母亲又在为他的状况叹息。他逃之夭夭地离开，声音却穷追不舍地送来他不想听的话。

──可是妈比我好多了。因为还有人听妳抱怨，有人安慰妳、支持妳。可是我就算找遍全世界，也没有这样的对象。

即使他鼓起一切的勇气、挤出全部的活力，自力更生、即使父母为此开心……那又怎么样呢？

即使勉强努力，让父母为此开心，如果他筋疲力尽，无法再做任何事，又会招来责备了。不管他有多苦多难受，跟母亲也毫无关系。只要表面上好看，骨子里怎么样她都无所谓吧。

如果母亲只想要表面上的结果、只要求他扮演好角色，不肯关注他本身的话。如果他无法做真实的自己，只要能满足母亲的理想，那个儿子根本不必是他的话。

为什么他会被生下来？

“当初不要生我就好了。”

光是存在，就不断地给人添麻烦，无法让任何人开心。这种人渣根本没有活着的价值。──他怀着这样的念头，今天又落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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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起初感觉到的是刺眼。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中，光影逐渐凝结成像。他慢慢地坐起来，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色变得鲜明了一些。

他坐在原地，片刻之间茫茫然地看着房间。因为刺眼，他瞇着眼睛东张西望。这里……对了，是外婆家。

他不经意地低头看自己的身体，吓得瞪大了眼睛。他坐在奇妙的睡袋里。灰色的睡袋表面光滑，细看内侧，还有像绒毛的东西。这是什么？他困惑了一下，很快地想到是虫子蜕变后的壳。

由此联想，他很快地想了起来。变成异形后的春季、夏季，直到现在的所有过程。变成异形以后，意识依然和人类的时候差不多。然而，不管想要说什么都无法传达，内心焦急万分。身心的巨大落差、如影随形的凄惨感受，所有的一切──他都想起来了。

他呆呆地盯着手掌，一开一合，体会着真实感，这时传来客厅门打开的声音，他反射性地回望声音的方向。

站在门口的是他的母亲。母亲看到他的瞬间，惊讶得全身僵硬，表情就像见鬼了。

他看过这种表情。对，母亲第一次看到变成异形的他的时候，也是这种表情。但今天，那张脸并没有因为恐惧和本能的嫌恶而扭曲。

“优一……？”

母亲提心吊胆地问。她慢慢地走近，在他面前跪坐下来。

“是……优一吗？你真的……回来了？”

母亲的瞳眸晃动着。变成异形以后，正视母亲的机会增加了，皱纹爬上了那张脸，比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脸更要苍老了许多、经历了许多苦，眼前，是这样的脸。

“……妈。”

优一声音沙哑，吃力地说道。就好像被这句话所触发，母亲紧紧地抱住了他。

“优一！”

颤抖的声音、拥抱的温度。自从懂事以来，屈指可数的肢体接触如此陌生。困惑、纠葛，种种情感浮现于胸。

现在的他明白，自从他变成异形以后，母亲牺牲奉献地照顾他、对他付出了许多关怀。即使如此，还是有某种情感阻止了他，让他无法自然地回抱母亲的背。

即使感觉到母亲正喜极而泣，他依然动弹不得。半吊子地举到一半的手也浮在半空中。

历经一番牺牲奉献，儿子恢复了原状，欢喜落幕。大团圆。虽然有过许多的痛苦辛酸，但如今回想，就连那些过程也都是美好的回忆。皆大欢喜。

──这样就好了吗？

一切都已经过去，不需要再追究了吗？

──对母亲来说，或许都可以当成是已经过去、结束的事，不需要旧事重提。或许对她来说，这些都早已风化，可以笑着说虽然发生过许多事，但只要现在好就好了。但是对他──对优一来说──

──硬是把哭着不愿意的他塞进不想上的才艺班；骂他不听话，丢掉他喜欢的玩具；说他房间太乱，任意丢掉他的收藏品；把他心爱的狗遗弃在山上；把他美劳课做的母亲节礼物扔回来说不要这种东西；正在和朋友玩，却大骂该念书了，害他跟朋友的关系从此恶化；遇到失败正觉得沮丧，却在伤口上洒盐似地责骂他；国中的时候说出遇到霸凌的事求救，却不被当成一回事。自己的缺点和挫折被拿来当成说笑的话柄，逢人就说“我们家优一真的不行”；因为母亲的意思，临时逼迫他更改第一志愿。高中的时候他痛苦到想要自杀，因为实在受不了了，向父母求助，却全被用一句“不要撒娇”顶回来；摆出一副理解茧居族的样子，让他安心，却又问：“你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用各种语言刺伤他、刨挖他、痛打他、推开他。让他兴起一丝期待，最后又恶狠狠地把他推下深渊。用前后矛盾的言词、双重标准把他耍得团团转。

不管过去发生过多少事，只要结束，这一切都会被当做没有过吗？可以用一句“有吗？”带过吗？

瞬间萌生的激情、无法遏止地膨胀的怒意、不断克制不让情绪化成暴力宣泄的努力，这一切都会被用一句“虽然发生过很多事，但结果圆满”，草草带过吗？会被单方面一笔勾消吗？

手和身体抖个不停。

他一直遵从社会常识，认为不应该贬损、憎恨养育自己的父母。他也一直告诉自己，是他不好、是他不对，才会演变成这样，并不是父母的错。

即使遭到不合理的对待，他们也不是差劲的父母。因为父母并没有对他施加肢体暴力，他并没有被虐待。不能因为这样就仇视父母，怨恨父母本身就是幼稚的撒娇行为──他试图这样去想。

但是揭开盖子后，实际上是怎么样？

优一终于再也无法否认地醒悟到，他是其实是那样憎恨、厌恶母亲，恨到想杀死她的地步。

“优一……？”

美晴讶异地出声，优一慢慢地推开她，重新端详那张脸。

你怎么了？他没有听完这句话，双手掐住了美晴的脖子。

“啊──！”

美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挣扎。她一定完全没想到，竟然会在应该是感动大结局的场面被掐住脖子。

脑袋充血，将过去一直压抑的情绪全部注入手指。眼前染成一片鲜红，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优一露出厉鬼般的愤怒表情掐着美晴的脖子，然后──

感觉过了几分钟，也像是几秒钟，优一突然松手，放下了手臂。

他静静地看着激烈地吸气、呛咳的美晴。

尽管几乎是冲动式地下手，结果还是像这样踩了煞车。

──这样啊，我下不了手啊。

分不出是失望还是安心的感受，让他无所适从。

优一默默地等待美晴开口。她会责怪他是杀人凶手吗？会唾骂他吗？会害怕他的凶行吗？优一觉得都无所谓了。

美晴调整呼吸，挺直蜷起的身体，抬起头来。她脸色苍白，紫色的嘴唇颤抖，细微地呢喃了一声：“对不起。”

“……妳为什么不生气？”

优一问，美晴摇摇头答道：

“你恨我也是没办法的事。妈不是说过了吗？不管任何事，我都会接受。”

“意思是如果能让我气消，就算被我杀了也无所谓？”

“怎么可能无所谓？”

当下反驳的声音总有些怨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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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我死了，我一定会出来作祟。每天晚上都要让你作噩梦。”

“感觉好讨厌……”

“就是说吧？啊，幸好没死掉。”

美晴说，松了一口气似地笑了。

看到那笑容，一股激情涌上优一的胸口。

──他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想恨母亲的。天性的孺慕之情，反而是让孩子难以去憎恨父母的。每一次都是那些硕果仅存的温柔回忆随着良心的苛责浮现脑海，不允许他对父母有负面的观感。尽管他发现这是某种掩饰、是自我欺骗，却一直以罪恶感带来的大道理压抑着自己的真心。但依然无法完全压抑的情绪还是化成了无意识的反感和抵抗，盘踞在心中。

然后如今，他总算面对自己真诚纯粹的情感，接纳它、向对方宣泄。将累积在瓶中的泥泞全部倒出来后，应该空掉的瓶底，留下的是一片对母亲真实的感谢。

那天，美晴找到了被勋夫丢到山里的优一。

优一认为不可能会有人来救他。他醒悟到自己只能被陌生的鸟叫虫鸣围绕着，掩埋在枯叶中腐朽。

无人发现，悄悄地咽气。即使一直待在那个房间里，下场也是一样的吧。

完全封死的包包拉链。人工的黑暗里。他甚至不知道身在何处，一个人蜷曲着身体，漠然地回顾着自己这辈子。就连这种时候，他也奇妙地不想要再多活久一点。

蒙眬地笼罩着优一脑袋的虚无，剥夺了他一切的意志力与活力，让他只是躺在那里。

化成异形以后，他不可能再有任何希望。他觉得自己会像纱彩那样，变异后仍继续逞强，连想说的话都无法说出口，就这样死去。她也是个可怜的异形。

就这样了吧。等待着他们的，早晚都是死。而且是甚至称不上悲剧的、众所期盼的死。

既然如此，这样就好了。一切都要在这里结束了。他真心如此相信。

他就这样躺着，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听见有东西踩过草地靠近。那是什么声音？优一全身紧绷，脚步声慢慢地走了过来。

包包摇晃，拉链打了开来。微光射入里面。

探头看过来的母亲的脸。呼唤他的声音。染成靛紫色的天空。星星的光辉。

看到这些，优一总算模糊地感觉到“我还不想死”。

有人赶到以为彻底被放弃的自己身边。有人捡起放弃生命、抛弃希望，想要隔绝一切的自己，并且鼓励他。有人需要他。

他觉得自己被允许活下去。就在这一瞬间，一部分的心顿时变得轻盈。就好像覆盖胸口的岩石般的硬壳片片剥落一样，硬化的情绪温热起来，稍稍融化了一些。就在这一刻，他感觉围绕着他的什么“改变了”。

每当在脑中回想起这段体验，某种情感便点亮了他的心胸。这段宝贵的记忆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仿佛给了优一勇气、支持着他。

无庸置疑地，优一在那天被拯救了。

“……那个……”

优一低着头，以极细微的声音说。

“谢谢妳来接我。”

那个时候他没办法说。什么都无法说。

但是现在他有声音。有可以传达的语言能力。

所以他要说。即使觉得丢脸、尴尬、难堪。

现在的优一有方法可以传达自己的心声。

“谢谢妳照顾我、等我……相信我。”

因为这样，让他总算能够不再自视垃圾、废物，而是肯定自己是受到需要的、有价值的事物。

“……我好高兴。”

优一说，战战兢兢地抬眼一看，美晴的鼻子整个红了。她泪湿了脸颊，再次向优一伸出手。

“谢谢你回来。”

“嗯。”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优一这次紧紧地抱住美晴的背说。

──往后一定依然有数不尽的烦恼，也有许多困难在等待他们。由于过去一直住在狭窄封闭的世界里，要踏入广大世界的惊涛骇浪，或许将是无比地严苛艰难。即使如此……

优一立起单膝，慢慢地站了起来。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异形的眼睛高度，很不习惯站立时的视线高度。

但这才是优一原本的视野。

打开窗帘，沐浴阳光。优一远眺着凉爽的秋空，享受着前所未有的爽朗心情。

从异形变回人类就是幸福结局？现实并没有这么单纯。

这不是终点，而是一个新的起点。

处在全白的状态，又要再次经历许多的失败、给许多人添了麻烦，然后成长。

但是优一并不害怕。因为他有支持他的人。

他不是孤单一人。过去不是，往后也不是。

发现到这个事实后，从这一瞬间开始，他又能踏实地往前走去。

black白夜

3
异形性突变症候群究竟是什么？

这种不光是侵袭年轻人，甚至蔓延到许多年龄层的怪病，却在某个时期突然出现康复者。一旦化为异形，这种症状再也不可逆，甚至被视为死亡，是不治之症。颠覆这种观点的奇迹性康复病例出现后，就仿佛响应先驱者似地，各地陆续出现一个又一个康复者。

田无优一原本在法律上已经是死人，但因为从异形性突变症候群完全康复，又可以恢复户籍了。一开始是特例，但此后各地都有康复者重新恢复户籍，特例变成了常态。不久后的将来，应该会重新审订法律。

田无美晴带着儿子再次回家了。待在娘家的期间，田无勋夫一次都没有联络，但这也难怪。

美晴正为了堆满杂物和垃圾的屋内景象大呼吃不消，这时优一绊到了东西。美晴打趣说是他还不习惯用两条腿走路，望向脚下。

以为踢到垃圾袋，结果不是。那个约有靠垫大小的圆形物体仔细一看竟长了脚，那些脚正蠕动着。更仔细一看，形状很像瓢虫。

那生物以缓慢的动作微弱地前进了几公分，整个停住。布满浑圆背部的横线同时打开，炯炯地看着美晴。那些全是人的眼睛。

“好恶心！”

美晴说不出话来，一旁的优一则是毫不修饰地大剌剌怪叫。

若说已经不会吃惊，那是骗人的，但美晴很快就理解状况了。

“是……孩子的爸吗？”

美晴的呢喃很复杂，听不出是惊愕还是叹息，结果瓢虫的几只眼睛眨了眨，其他几只则是东张西望。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异形的？应该为了他还有呼吸而开心吗？

美晴杵在原地，优一说：

“怎么办？载去山上丢掉吗？”

那声音实在太冰冷了，美晴皱眉瞪儿子。

“这是因果报应吧？爸把我丢在山上，那就算现在被我丢到山上，也怨不得人吧？”

优一蹲下来看着虫说，虫害怕地在地板爬动了一小段距离。

虽然很难看出这是不是真的是勋夫，但从反应来看，应该没错。美晴叹了一口气说：

“就算是开玩笑，这玩笑也太恶劣了。”

“谁叫我个性扭曲。……不过有一半是认真的。就看在妈的面子上，当做开玩笑好了。”

豁出去以后的儿子个性变得难搞，美晴对此也叹了一口气，想了一下说：

“总之得先把家里打扫干净。啊，可是也得买东西。优一，可以麻烦你吗？”

“我负责哪件事？”

“买东西。我把要买的东西写下来。”

“好，没问题。”

美晴已经决定要单纯地去做目前做得到的事，所以今天也先处理眼前的问题。

至于变异的勋夫要如何处置，等到打扫完屋子、吃过晚饭以后再考虑也不迟。

世人似乎将脱离异形性突变症候群的人称为“生还者”。恢复人权的这些人里面，也有些人在各地举办演讲会等，进行公开活动。

好像偶尔也会有人邀请优一当讲师。他都拒绝说自己没办法对听众演讲，美晴曾建议说：“就别想做得好不好，试试看怎么样？”优一好像还在犹豫，但似乎有意愿去尝试一些事。接下来就看优一自己怎么决定，美晴不再多加干预。

勋夫依然维持着异形的外貌，但美晴不焦急也不期待。与照顾变成异形的优一那时候相比，态度或许草率了些，但仍把他当成家中一份子看待。至于勋夫能不能像优一那样变成生还者，没有人知道。

──前些日子，美晴漫不经心地上着网，忽然心血来潮，查了一下异形性突变症候群。搜寻结果比以前多了许多类似经验分享的部落格和统整网站，感觉资讯有些泛滥。

在这当中，美晴发现了有些奇妙的文章。

若要分类，或许算是神秘主义或超自然类，文章从“异形性突变症候群可能是神明旨意”的观点出发。

美晴以前看过一篇部落格文章，讽刺这种病应该是上天的安排。但这篇文章的内容是说，异形性突变症候群是万能的上帝对人心的考验。

认为是常识而深信不疑的事物轻易被颠覆、认为不可能发生的事实际发生，人生就像未知数。尽管美晴没有天真地全盘接受这种说法，心存质疑，但对于如此深信不疑的人来说，这肯定才是真理。

人化成异形、异形化成人，都实际发生这种事了，往后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奇怪。美晴早已放弃去担忧未来。

即使往后又发生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那也将成为日常的一部分。日常与非日常只有一线之隔。世上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比起这些忧虑，美晴目前的问题是“今天晚饭吃什么”。就只有这个而已。

在分秒流逝的日子里，许多的生还者一个个发声，各种问题逐渐明朗、为世人所知悉。然而另一方面，卫生所的处理场，现在仍有着堆积如山的异形尸骸。

部分状况逐渐改善，部分状况依旧凄惨。现实被区分成了光和影。

要把焦点放在哪一边、有何期望？

人们的选择，可以让现实变成任何一种样貌。要选择什么、抓住什么？这些决定，有待新的故事一个个诞生之后而定夺，各别踏上不同的道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