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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莫言的奇奇怪怪故事集》完结,莫言的脑洞带你一起去人性深幽处探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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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8-2 09:55:06 | 显示全部楼层
    王四抹掉障眼的河水,满怀希望地扫视着金光闪闪的河面。他希望水平如镜,果然是水平如镜。这次脱险像电影故事一样漂亮,他轻松地想,十几年的海员没有白当。河上细波如鳞,狗在芦苇丛中鸣叫。王四提高警惕,把身体尽量地往下搐,又撕了一把水草,顶在头上,只露出眼睛观察,只留下鼻孔喘气,他感到河边的水热乎乎的,身下的淤泥滑溜溜的,这样潜伏着甚至是一种幸福。

    王四的幸福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眼见着发生了:那个女人,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就在河的上游方才他跃入水中的地方,身着绿裙、怀抱鲜花的女人径直向河中走去。她全身笼罩在金黄的暮色里,显得庄严神圣。河水淹没了她的膝盖后,绿色长裙便在水面上漂浮起来,黑狗也开始鸣叫,它躲在芦苇丛中,王四只能听到它的叫声但看不到它的身影。越往河心走,绿裙浮起越大,终于成了一团大莲叶。水淹没了她的腰,裙裾缓缓地转到了她的左侧,随着流水的走向,摇曳成一束宽大的海带形状。渐渐地淹至胸脯了,王四的心捽了起来。她的鲜花好像植根在她的胸脯上,不上升,不下垂,水无法改变它们的形状。满河金黄流水,半截碧绿女人,一束艳丽鲜花,背景如烟似雾,构成一幅油画,很美很辉煌。她继续前行,河水使她的身体晃动了,披肩长发漂起来,狗叫声里有了焦急的情绪,河水淹没了女人的头颅。

    王四又一次流了泪,他知道自己的潜伏已经没有了意义。女人在河中心沉浮着,时而露出一朵花,时而举起一只手。他爬到芦苇与河水的交界处,呆呆地看着,一切似乎都解决了。女人与河水一起流着,一寸寸地流到他的面前,狗叫声也渐渐地响到了他的眼前。他突然大声呜咽起来,因为他已下定决心让女人从自己面前漂过去。看起来女人是自己走进河中,实际上是我引她到了河中。她在水中挣扎着,她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浮沉着。世上难道还有比见死不救更可鄙的吗?何况不单纯是见死不救。王四动摇起来。他感到这女人的精神太可贵了,太难得了。她为了我勇敢地选择了死亡。我要么自杀,要么救她。

    女人漂到了王四面前,狗站在他的身旁对着河水鸣叫。狗眼里有闪闪的水花,说明连狗都哭了。好像为了响应狗的召唤似的,女人的一只手突然伸出了水面。粉红的手,金黄的手,宛若一枝兰花。她的手指间好像生着一层透明的薄膜。

    王四没有再犹豫,他奋力一跃,久经训练的身段潇洒俊美,拖着绸带一样美丽的光弧,刺入了水中。这条河不宽,几下子他就到了河心。那只手又高擎起来,他经验丰富地从反面攥住了她的手脖子,让她的手指无法抓住自己。借着这股劲儿,女人的身体像一条大鱼,打着挺蹿出水面。王四提防着她用另一只手抓捞自己——这是一般的规律,许多救人者因此而与落水者同归于尽——一旦如此,他准备照惯例对准她的太阳穴轻击一拳,让她暂时昏厥,然后拖着她的头发,拖她上岸。但女人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搂着那束花,没有丝毫放弃的意思。王四松开拳头,叹息一声。他不忍心去揪她的头发了,只攥住她的手脖子,奋力地踩着水,借着流水的劲儿,向滩涂靠拢。在水里,他头脑清醒,四肢灵活,俨然一个英雄。这时,那条一直在芦苇中哀鸣的黑狗,竟然也奋勇地跳入河水,向他和她游过来。王四看到,它的跳水姿势不错,但游泳技术实在糟糕。要不人们为什么把初通游泳者的笨拙泳姿叫作「狗刨」呢,他想着,几乎要笑起来。狗只露着鼻头和眼睛,脊背成了一条线,尾巴淹在水里,像一张简笔画。王四骂道:「他妈的,我不跳下来,你也不跳;看到我跳下来,你也跳下来。学英雄也不是你这种学法!」

    狗游到她身边,张嘴咬住她的裙裾,立即呛了水。它吐掉裙裾,啪啪地打着响鼻。王四鄙夷地看着它那张狗脸,啐了一口。他加紧动作,只几下,脚就触到了河底的淤泥。他站直身体,一手揽着女人的颈,一手托着她的腿弯子,把她平托到岸上。他感到自己的腿在淤泥里陷得很深,几乎不能自拔。

    走到比较干燥的地方,他放下女人,感到腰酸腿软。试试女人的鼻孔,有气息喷出,他放了心。女人还昏

    >>>迷着,绿裙长发鲜花,凌乱在地。她的腹部膨大,他知道原因何在。这时黑狗狼狈地靠过来,毛儿贴在身上,尾巴拖着,可怜又可厌。王四狠狠地踢出一脚,黑狗猝不及防,翻了一个滚,鸣叫着,滚起来,抖擞身体,抖出几百滴水。此时王四感到自己在精神上绝对优越,压倒了女人,更压倒了这条落水狗。

    王四掮起女人,让她的腹部压在自己肩上,颠动着向前走。走了十几步,一股清水,从她的嘴里喷出来。因为她的头颅垂在他的胸前,她的头发有的粘连纠缠在她的脖子上,有的直垂挂到他的膝盖处,所以那些水一半吐在他的肚腹上,一半吐在她自己的头发上,淅淅沥沥地落了他两脚。

    他掮着她走了十分钟,女人喷了三次水。他感到她的肚子瘪了下去。女人身体丰满,比较沉重,王四奔波一天,身体疲倦,两方面的因素,使他气喘吁吁,难以支持。他把她仰放到芦苇间。自己也一屁股坐在她旁边。女人呻唤几声,睁开了眼睛。她的那几乎永恒的迷人(有时也是可怕的)微笑绽开了,王四感到很温暖。

    已是垂老的黄昏了,金黄满世界。女人的裙子紧紧地贴在肉上。

    裙裾凌乱,露出了她雪白的一条大腿和另一条大腿的内侧。一股热血翻腾着冲上他的脑袋,他感到自己的头变成了一把沸腾着热水的带响哨的壶,发出吱吱的鸣叫,喷着灼人的蒸气。他忍不住地往她身体上看去,所有的苦难都淡忘了。他的手颤抖着触到了她的光滑的大腿。如果不是落水狗在他面前又一次抖擞身体,把冰凉的水点甩到他发烧的脸上,王四就要犯严重的错误了。

    他的手仿佛被火烫着似的从她的腿上跳开,他看了一眼湿漉漉的黑狗,扯开裙子,把她的腿盖住了。

    王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感到极端疲倦,又头晕又恶心,心脏和肠胃一阵阵地痉挛、绞痛。他特别想抽一支烟。他打开旅行包,从尽底下找出了那个金光闪闪的、原准备送给大舅子的强力防风打火机,又拆开一包硬盒「万宝路」,啪,按火机,在咝咝的蓝色火苗中点着烟,贪婪地吸着。他渐渐地安定了。

    王四不看女人看着芦苇,哀伤地说:「好姑娘,咱俩前世无怨。我招惹了你,也救过你两次,将功折罪,你放了我吧!」

    他收拾好行包,站起来,往前走。脑子里晃动着绿裙里的风光。

    他心里矛盾重重,走出芦苇地,无法不回头,回头看到狗和女人也走出了芦苇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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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8-2 09:55:19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在通往李家庄的那道黑色的石桥边站定了,夕阳如血,映照着哀愁的河水,狭窄的高粱叶子忧悒地低垂着,蝼蛄在泥土中凄凉地鸣叫。王四感到无限的辛酸涌上心头,泪水流到颊上。他用手抓住她冰冷的肩头,晃动着她的身体,说:「姑娘,你是哑巴吗?你是聋子吗?你如果不是哑巴也不是聋子,就请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你家住哪里?你为什么一个人站在桥洞里?你这样死死地追着我,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王四粗暴地推搡着她,对着她吼叫。她的嘴唇颤抖着,眼眶里盈满泪水。她那副温顺可怜的样子唤起了王四心中的柔情,他松开了她的肩膀,说:「我知道,你也许是个好人,但你知道,我后天就要结婚,如果我把你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带回家中,结果会怎样?求求你一千遍地求你,带着你的狗,回去吧!」

    女人的泪水扑簌簌地滴到湿漉漉的花朵上,王四说:「求你了,小姐!」他转身走上桥头。暮气沉重,河上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辉,他看到自己的影子长长地倒在河里。没有女人的影子,也没有黑狗的影子。一种类似孤独的滋味爬上他的心头。他骂着自己:浑蛋,你不能再去招惹她了!你为她度过了一生中最悲惨的一个下午。年久失修的小桥在他的脚下晃动起来。他每前进一步就感到莫名的痛苦加重了一分。走到桥头上,他无法控制自己,回过头去。她站在桥的那头,身旁是那片瘦弱发黄的高粱,好像一片鹅黄的云。那花那人那狗都如涂了一层釉,闪闪地放着光彩,河面上升腾起一团团雾气,血红的大月亮,宛若一匹红马驹,从广阔的地平线上跳跃出来,河上立刻出现了月亮长长的红影子。王四心中的温情又恶性膨胀了,女人那无法言表的妙处又一次涌上他的心头。他感到自己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不是一个敢爱敢恨的男人。多少浪漫故事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勇气在他心中陡然翻腾起来,他迈步向桥走去。

    王四仅仅走了两步,那条静静地蹲踞着的黑狗就蹦跳着欢呼起来。狗为先导,女人紧跟着,飞上了黑色的小石桥。她的绿裙的后摆飘扬起来、她的那些浅蓝的头发也飘扬起来。这是他的幻觉,其实她的头发粘在颈肩上,她的裙子则纠缠在双腿间。她张着双臂,高擎着鲜花,朝王四飞来。一瞬间王四热血澎湃,把功名利禄抛到脑后,竟然也张开双臂,扑向飞来的女人。他与她在桥中央那块摇摇晃晃的桥石上相遇,四臂交叉,嘴唇相接。他感到女人的身体无处不跳动,好像她身上生着一百颗心脏。她的嘴贪婪得可怕,王四觉得自己嘴里漾开了淡淡的血滋味。灰白的恐怖感又从他脑后

    >>>渐渐扩散,他感到自己的热情之火渐渐熄灭了。他试图挣脱出来,但女人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他又后悔了。月亮已脱离了河面,悬在那些高粱的梢头,银色的光辉洒在河中,也洒在他们身上。王四觉得身上发冷,他用力把女人推开,说:「行啦,姑娘,咱俩相识,算是冤家聚头。咱们的关系到此为止。我后天就要结婚,今晚上你就到马庄镇饭店住宿,明天该回哪里就回哪里吧。」

    女人痴迷地站着,怀中的花朵瓣瓣如玉片雕成。黑狗静静地蹲着,宛若一尊雕像。

    王四跑回桥头,提着行包进了村,街道上悄无人迹,村子里千家灯火,间或有孩子的哭声和狗的叫声从这家屋里那家院里传出来。王四的脑子里好像钉上了一幅画:一轮明月当空照耀,月下的小石桥,桥上怀抱鲜花的女人和黑色的狗。

    他暗暗地骂着自己:你是个无赖!懦夫!狗都不如的东西!靠近家门一步,对自己的痛恨和对女人连同那条黑狗的担忧就增强一分。

    王四跨进了家门。

    迎接他的是他父亲的一记耳光!

    王四被扇得头昏脑胀。他大声地、外强中干地争辩着:「为什么打我?」

    他的父亲铁青着脸说:「混账东西,你干的好事!」

    尽管他早就考虑到事情可能会暴露,但没想到会如此迅速。



    王四费尽了口舌,也无法把事情向他的父亲、母亲解释清楚。坐在粉刷一新、贴满了剪纸、摆着四个闹钟、挂着六块电子钟的洞房里,他感到饥寒交迫、头晕眼花。他的父亲还在骂:「学校白白教育了你!无病鬼上身?你不去招惹她她会跟上你?天大的一个县,比你俊的青年成千上万,她不跟别人为什么偏偏跟着你?」

    他的患有肺病的母亲喘息着、唠叨着:「孽障,你这不知道深浅的东西!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话没有腿跑得比马还快!半过晌就有人把话传回来了,说你在汽车站上勾搭上了一个女妖精,还有一条黑狗!作死吧你……」

    父亲说:「桥头堡上怕是早知道了,这年头人心奸怪,谁不想看热闹?谁肯把话烂在肚子里?要是人家知道了,这婚也就甭结了,这门亲事也要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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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2 09:55:34 | 显示全部楼层
    「散了就散了吧!」王四烦恼地说。

    「你吃了灯草灰!」父亲愤怒地说,「说得轻巧,花了多少钱就别去说了,这丑名要顶几辈子?走到哪儿都让人戳脊梁骨,这人还怎么活?」

    「行啦,我求求你们饶了我吧!」王四用拳头死命地捶打着自己的头颅说,「就算我犯了死罪,横竖也不过一个枪子儿,你们也不能这样折磨我!」

    母亲嘤嘤地哭起来。

    父亲走到院子里,咯咯地吐痰。

    王四像堵墙壁一样倒在炕上,感觉到房子在团团旋转。十只钟表步伐凌乱地跑着。清冷的月光照进窗户。王四拉过一床被子蒙住脑袋,他感到自己正向无底的黑暗深渊坠落。



    黎明时分,昏昏沉沉的王四被一阵雨点般的棍棒打醒。他睁开眵眼,看到手持棍棒的父亲和颤成一团喘成一堆的母亲。

    「孩子呀……快起来吧……了不得了……那个妖精堵了咱的门口了……」母亲哆嗦着、喘息着说。

    父亲又一次举起了棍棒,劈头盖脸打下来。有一棍子恰好打在王四鼻梁上。他感到鼻子酸痛,两行热泪,两股鼻血,平行着淌出来。王四从炕上跃到地下,一把夺过父亲手中的棍棒,愤怒地掷之于地,说:「你没有权力这样打我!犯了罪自有国法处置,要枪崩我也轮不到你动手!」

    父亲脸色苍白,坐在了地上。

    王四用手捂着鼻子,走到大门口。

    怀抱鲜花的女人怀抱着那束鲜花站在大门口那株刺槐树下,黑狗蹲在她身旁。朝霞万道,上射云天,太阳正在喷薄,门外的水沟里和沟外的田野里氤氲着袅袅白雾。女人浑身上下都被露水打湿,鲜花不例外,黑狗也不例外。

    王四此时没有了惧怕,女人的不屈不挠的精神虽然给他带来了无穷的麻烦但也确实让他感动。他把手从鼻子上放下来,鼻血又汹涌地蹿出来。

    女人眼里的清明泪珠滚滚地涌出来。她扑上来,伸出舌头,一下下地舔着王四的鼻血。他感触到了她温暖的仿佛生着细刺的舌头和冰凉的嘴唇,并且当然也嗅到了那股从她口腔里涌出来的骡马草料的味道。

    黑狗低沉地呜咽着,好像一个男孩在哭泣。

    父亲的毒打激发了王四的仇恨,仇恨在女人口腔中味道的催化下,又变成了勇气。他拉住她的手腕,一直把她牵引到那间有十只钟表的新房里,黑狗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他感到她的手像冰块一样。

    母亲泪眼婆娑地说:「闺女呀,你快走吧,你不能把俺一家子都毁了啊!」

    王四说:「问题没那么严重!」

    他对女人说:「你坐着,我搞点儿东西吃。」

    他从饭橱里找出一把挂面,放到锅台上,从水缸里舀了两瓢水倒进锅里,盖上锅盖,蹲在灶前烧火。

    >>>母亲说:「好闺女,吃点儿饭你就快走吧,俺儿明日就结婚,他媳妇一会儿就要过来看他,你要是不走,俺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父亲愤怒地说:「你跟她啰唆什么?正经人家的闺女哪能有这样的?不是婊子,也是娼妓!」

    王四从灶前站起来,铁青着脸说:「爹,你不要胡说!」

    「我胡说?」父亲尖利地笑着,「我胡说?我怎么能养了你这么个逆子?」

    王四说:「事情是我做下的,该杀该剐由我一人承担!」

    父亲怒骂着走出了家门。

    女人和狗来到灶旁蹲下,时而看着灶里跳动不止的火苗,时而看看王四沾满鼻血的面孔。她时而微笑时而流泪,狗也一样。她颤抖不止,狗也一样。

    母亲哀求着:「儿啊,你快点儿把水烧开,煮熟了面条,让她吃了,就打发她走,再晚就来不及了。你媳妇一来,就塌了天陷了地了。」

    王四说:「娘,你甭操心啦,砍头不过碗大个疤,我豁出去了。」

    母亲说:「你豁出去可以,但这名声可就臭大了!你媳妇的叔叔是你哥的领导,你要和人家散了,又是为这种事散了,你哥的日子可怎么过哟!闺女,这些话也是说给你听的,你怎么不说话?该不是个哑巴?儿呀,你是被糊涂油迷蒙了心,放着那伶牙俐齿的媳妇不要,竟跟个哑巴勾搭连环……」

    王四心中一动,觉得母亲的话也有道理,他说:「娘,其实我跟她并没有什么真事,她只是我的一个好朋友,燕萍来了,我向她解释就是。」

    母亲说:「糊涂儿啊,只怕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哟。」

    王四看着女人,心中也犹豫了。

    这时,父亲带着一个穿警服的人闯进来。这是一个高个子青年,黑眉虎眼,很是威严。王四认出他是自己那位在镇派出所当副所长的堂弟。

    王四站起来,女人和狗也站起来。

    堂弟冷笑一声,嘲笑地说:「好一个四哥,真有本事,一个四嫂子还不行,又勾来一个二房?」

    王四恼怒地说:「你胡说什么!」

    堂弟道:「别生气!俺大伯管什么都告诉我了,你还狡辩什么!这就是那个女流氓?」堂弟从腰里摸出一副亮晶晶的手铐,向女人逼过去。

    王四挺身挡住女人,说:「你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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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2 09:55:54 | 显示全部楼层
    堂弟一伸胳膊,把王四推到一边,说:「干什么?我要铐起她来!」

    王四扑上去,抓住了堂弟的手。两个人撕扯着,都累得气喘吁吁。

    堂弟说:「四哥,你松手!」

    王四说:「你把手铐收起来。」

    堂弟说:「好,我收起来。」

    堂弟收好铐子,说:「四哥,你哪里出了毛病?你怎么能干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你看看这个女人,像个正经东西吗?未定是哪儿流窜来卖淫的呢?」

    王四说:「你给我滚!」 堂弟说:「大伯,俺四哥护着她,我也没有办法啦!」父亲啊啊地哭起来。

    看着老人苍白的头颅,王四心中难过。

    堂弟说:「四哥,你简直是个浑蛋,要不是你比我大,我非扇你的嘴巴不可!」

    王四说:「爹您甭哭了,我跟她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待会儿让她走就是。」

    堂弟说:「四哥,你的心太慈了,对这样的女流氓还客气什么!」

    堂弟虎虎地逼住女人,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流窜来的?」

    女人抖抖颤颤地向后退着,一直退到墙角上。

    堂弟拍了一下腰上悬挂的手铐,说:「说!不说我铐起你来!」

    女人双手搂着那束鲜花,求救地望着王四。那条黑狗躲在她的绿裙下颤抖。

    王四心如刀绞,上前拉住堂弟的手,说:「你不要这样吓唬她,她没有罪!」

    「四哥!」堂弟甩开王四的手,说,「你是不是打算跟她结婚啊?真要这样我就不管了,我犯不上得罪我四嫂子呀!」

    「我的事不要你管了!」王四挡住女人,伸出双手,说,「请吧!」

    堂弟说:「大伯,大娘,恭喜你们了,双喜临门,外带一条黑狗!」堂弟冷笑着走了。

    王四蹲下烧火,女人和狗又围上来。他苦笑着说:「姑娘,吃过饭你必须走了!」

    她的眼里又涌出泪水。

    爹提着一把镐头闯进来,掀掉锅盖,抡圆镐头,砸进了锅里,铁锅破了,半开的水飞溅出来,烫了王四的手和脸。灶里的火被水浸灭,白色的烟灰和水汽一直冲上房顶。

    母亲跪在了女人面前,哭着说:「求求你,走吧,求求你,走吧!」

    王四拉着女人的手站起来,说:「你必须走了。」

    女人定定地望着他,脸上又是那种微笑。

    王四说:「你都看到了,为了你我已经狼狈透顶,你再不走就没有道理了。」

    女人微笑着,狗蹲在身旁。



    >>>已是中午时分,来看热闹的村人走了一拨又来一拨,孩子们则始终挤在院子里。女人现在跟王四是寸步不离,那条狗与她寸步不离。

    王四走动她跟着走动,王四止步她对着王四微笑。狗跟着她走动,或是蹲踞在她身旁。

    王四的父亲已经离家出走。王四的母亲已昏倒在地。王四把母亲抱到炕上,她站在王四身后,狗蹲在她腿边。

    王四走到院子里,她跟着,狗跟着。王四愤怒地对看热闹的村人说:「都走都走!王四勾搭了一个女妖精,有什么好看的!」村人们窃窃私语着,并不离去,好像王四、女人和狗是铁笼中的猛兽,尽管龇牙咧嘴吼叫,但并不能伤害参观者。王四甚至追打那些顽童们,她跟着他跑,狗跟着她跑,那些孩子像猴子一样灵活,跳来跳去地跟他周旋着,院子里的人们发出叽叽嘎嘎的怪笑声。

    王四回到那间洞房,她跟着,狗跟着。顽童们也拥进屋子。有一个男孩用木棍子捅黑狗,黑狗嘤嘤地叫着,把头藏进她的裙裾。对女人的怜爱,好像逐渐地减弱了。王四简单地回顾了这二十多个小时的经历,痛感到这是一生中最悲惨的一段时光,所谓的黑暗地狱也不过如此了。遭此炼狱般煎熬的根本原因是自己的荒唐。他想自己不应该去吻她,不应该去厕所救她,应该把她从河中救上来,但不应该在桥头鬼迷心窍般地回首,更不应该赶走前来搭救自己的堂弟。现在他侧着脸闭着眼对她说:「小姐,你已经差不多把我搞得家破人亡,对一个男人最重的惩罚也不过如此了,你应该走了,带着你这条可恶的狗!」

    女人却把脸来对着他的脸,并伸出舌头舔他的嘴。王四趁着自己还没被她口腔中的草料香气弄得昏头胀脑时,将头扭到一边,并迅速抬手,抽了女人一个耳光。黑狗在女人裙下哀鸣起来。

    女人低沉地呻吟一声,眼里盈出泪水,脸上竟然还挂着微笑。王四心里又可怜起她来了。她的洁白的腮上凸起了四根红红的指痕。巴掌打在女人脸上,却痛在王四心里。他强忍住想去抚慰她脸上的伤痕的热望,大声吼着:「滚滚滚!统统给我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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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2 09:56:16 | 显示全部楼层


    傍晚时分,闹钟姑娘在两个强健男人的护卫下来到王四的家。她面色如铁,一声不吭,走进洞房,把十只钟表收进一只提包,然后对着王四、女人和狗啐了一口,转身就走了。两个男人一左一右保护着她。收尽了钟表的房间突然变得十分安静,王四哀伤地看到清冷的月光又一次照在窗户上。

    几个男人把他的奄奄一息的父亲从不知什么地方抬进来,放在锅灶旁的柴草上,然后悄悄地走掉了。

    看热闹的人也散尽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夏末秋初的凉风从田野里源源不断地刮来,院子里的扁豆架上,响亮着一片虫鸣。

    精力耗尽的王四坐在洞房的炕沿上,借着月光,专注地看着女人。女人也在看着他。王四觉得她的眼里一会儿射出温柔可人的爱之光,一会儿又喷吐着鳞光闪闪的地狱之火。那束怪异的鲜花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枯萎了,女人仍死死地抱着它。

    王四想起了那条在这场悲剧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黑狗,用眼睛去女人裙边寻找,却没有发现它的踪影。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古怪的微笑。他有气无力地说:「我们被它给玩弄了。」

    女人放下枯萎的花束,在月光下缓慢地脱下了绿裙,赤身裸体站在他的面前。她身上鳞光闪闪,寒气逼人,宛若一条冰河中的青鲤。王四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一股腥冷的味道包围了他。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多年前的情景——一个身材高大的、姓崔的炮手抱着一颗金光闪闪的大炮弹,狡猾地说:「小心着点儿,滑手必炸!」那个大个子炮手青铜一样的脸色竟与女人身上的颜色极其相似。他知道自己对女人毫无兴趣,但他还是很急地走上前去,搂抱了她赤裸的身体。女人的舌头冷冰冰地伸进了王四嘴中。王四感到血液都冻结了。他疲倦地随着女人倒下去。在最后那一刻,他模模糊糊地听到一条狗在黑暗中悲鸣不止。第二天,村人发现王四和女人紧紧搂在一起死去了。为了分开尸体,人们不得不十分残忍地弄坏了他们的口舌,折断了他们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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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2 09:56:2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black白夜 于 2023-8-4 18:30 编辑

    奇奇怪怪的事

    1 节 草鞋窨子



    隔着十几根柳树槐树的树干、一层厚厚的玉米秸子和一层厚厚的黄土,在我们头上,是腊月二十八日乌鸦般的夜色。我踩着结了一层冰壳的积雪从家里往这里走时,天色已经黑得很彻底,地面上的积雪映亮了有三五尺高的黑暗,只要是树下,必定落有一节节的枯枝,像奇异的花纹一样凸起在雪上。我说的「这里」是草鞋匠工作的地方,我们把这地方叫「鞋窨子」。我们这个窨子是我跟父亲、袁家的五叔、六叔挖成的,窨子是「凸」字形的,凸出的地方是进出窨子的通道,那儿用秫秸搭成一个三角形的棚子,棚子罩着窨子口,窨子口上盖着蒲草编成的厚席。窨子顶上留了一个天窗,天窗上蒙着一层灰蒙蒙的塑料纸。我们的窨子很大,招了一些闲汉来取暖。闲汉中有一个叫于大身的,当年曾在青岛拉过洋车,练出两条飞毛腿,能追上飞跑的牛犊子。还有一个张球,是个会锔锅锔盆的小炉匠,外号「轱辘子」——我们这儿把锔锅锔盆的小炉匠统统叫作「轱辘子」,前面冠以姓氏什么的,张球个小,大家都叫他「小轱辘子」,「轱辘」二字是否对,我不知道,我刚上到四年级就被老师撵了。我那个老师是个大流氓,人称「大公鸡」,我在他床单下撒过一把蒺藜,他就为这点儿小事把我撵了,后来我看过一本小人书,知道该往老师的茶壶里撒尿,可惜没有这种机会了。我从家里往地窨子走,踩得积雪嘎嘎吱吱响。在地窨子背后,我淅淅沥沥地小便,模模糊糊地看到焦黄的水落到雪上,把积雪砸出一些乌黑的大洞小洞。扎好腰带时,我抬头看了一眼天,天上的星斗绿得像鬼火一样,我没见过鬼火,小轱辘子说他见过,他串街走巷回来晚了,走到野地里,一群群鬼火就围着他转。想要追上它们?小轱辘子说,人必须脱下鞋来,鞋跟朝前用脚尖顶着跑,鬼火上当,迎着你飘来,你一脚把它踩住了。是什么呢?破布、烂棉花、死人骨头什么的。小轱辘子长年串四乡,见多识广。他说他还见过「话皮子」,形状比黄鼠狼略小一点儿,嘴巴是黑的,尾巴是白的,会说人话,声音不大,像个小喇叭一样。后来,我让他详细讲讲「话皮子」的事,他又说没亲眼见过。但他爹亲眼见过,他爹有一年去赶集,碰上一个知己,下酒馆喝醉了,晃晃悠悠往家走,走到村头时,已是掌灯时分,远远地看着那截要倒不倒的土墙上有一个小「话皮子」,身披一件蜡那么红的小棉袄,在墙头上像人一样站起来,来来回回地走,一边走一边喊:张老三、张老三,我会走了,我会走了!小轱辘子的爹名叫张老三。张老三人醉心不醉,他知道这是「话皮子」挂号(由人做鉴定的意思,人说:你会走了。它就真会走了),就弯腰捡了一块半截砖,猛地摔过去,骂道:会走你娘的×!一砖头把那堵墙给打倒了。「话皮子」叫一声亲娘,四条腿着地跑了。

    后来每逢傍晚,那个「话皮子」就带着一群「话皮子」在断墙那儿喊:「哎哟地,哎哟天,从西来了张老三;哎哟爹,哎哟娘,一砖打倒一堵墙……」袁家五叔说,他小时候好像唱过这个歌。

    我下了窨子,袁家五叔、六叔都来了。五叔在打草鞋底,扒了棉袄,穿一件夹袄,腰里扎根绳子,双脚蹬着木棍,结扎着草辫。六叔耳聋,跟人说话爱起高声,有时候别人作弄他,见了面对他把嘴唇张几下,他就连连说:「吃啦吃啦!」他以为别人问他吃过饭没有呢。六叔在把一捆蒲草梳成细蒲丝,准备编鞋梳子。

    袁家五叔六叔,是乡里有名的草鞋匠,当然是编得又快又好。他们能编各种各样的鞋,还能在鞋面上编出「江山千古秀」的字样来。他们编草鞋赚了一点儿钱,几年前娶了一个女人,起初好像说是给六叔娶的,可是后来听说五叔也在女人炕上睡,生了一个女孩,见到年轻一点儿的男人就追着叫爹。我叫过这个女人一段六婶,又叫过一段五婶。小轱辘子说五六三十。村里人嘴坏,因女人姓年,就叫她年三十了。我呼她三十婶,三十婶长得人高马大,扁扁的一张大脸,扁扁的两扇大腚,村里的年轻人都说她心肠好。她家的炕上炕下每到晚上就坐满年轻人,三十婶在他们中间像个火炉子一样,年轻人围着她烤火。五叔六叔也习惯了,吃过晚饭就下窨子编草鞋,一直编得鸡叫头遍才回家,五叔回六叔就睡在窨子里,六叔回五叔就睡在窨子里,兄弟两个几乎不说一句话。

    我父亲编草鞋的手艺不行,就让我跟五叔和六叔学。我的位置在五叔六叔对面,一抬头就能看到他们善良的脸,稍低头就看到他们密密麻麻的手指飞动。我上学不认字,学编草鞋却灵,只一个冬天,就超过了父亲,无论是在速度上还是在质量上。父亲准备改行蘸糖葫芦或是捏泥孩子泥老虎,他好像不愿意败在儿子手下。我刚刚十一岁。

    一线寒光从窨子顶上那块塑料薄膜上透下来,一滴滴晶亮的水滴挂在白霉斑斑的玉米秸子上,永远也不下落。父亲白天去集上探了探行情,发现蘸糖葫芦和捏泥孩都比编草鞋赚钱更容易。他决定我们爷俩一起改行,不编草鞋了。我舍不得离开温暖的地窨子,舍不得地窨子里的热闹劲儿。但父亲已决定了,我没有说话的权利。父亲去集上遭了风寒,发热头痛。奶奶用白面生姜大葱熬了一盆

    >>>疙瘩汤,让他喝了发汗。汤上漂着绿葱叶和铜钱大的油花。我盼望着父亲胃口不好,不要把汤喝光。父亲胃口好极了,喝得呼噜呼噜响。父亲喝完了汤,还用舌尖舔光了盆。他满脸通红,让我下窨子去把那双尖脚鞋拾掇完,明儿个逢马店集,让我把已有的三十双草鞋背到集上卖了。我一声不吭出了家门。我坐在我坐惯了的位置上,背倚着潮湿的土壁,看着一缕缕黑烟从灯火上直冲上去,五叔六叔瘦瘦的脸上都涂了一层蜡黄。我拿起那只编了一半的草鞋,感到手拙笨得很。这是最后一夜在窨子里编草鞋了。明天之后,我就要挑着鲜红的糖葫芦或是背着花花绿绿的泥玩具跟着父亲串街走巷高声叫卖了。我认为这新的职业下贱卑鄙,是靠心眼子挣饭吃,不是像草鞋匠一样靠手艺挣饭吃。父亲因为无能才改行,我本来有希望成为最优秀的草鞋编织家,却被父亲这个绝对权威给毁了。窨子口的草帘子响动,我知道一定是小轱辘子来了。隔了一会儿帘子又响,我知道是于大身来了。小轱辘子是个光棍,有人说他快四十岁了,他自己说二十八岁。有人说他挣的钱有一半花在西村一个寡妇身上,他也不反驳。有人劝他把那寡妇娶了,他说:偷来的果儿才香呢。一入冬,他不出远门,白日里挑着家什在周围的村里转转,夜里就来蹲窨子。他没有窨子不能活,窨子里没他也难过。我真怕白天,白天窨子里只有严肃的爹、羞怯的五叔、聋子六叔,有时也许有几个闲汉来,都不如小轱辘子和于大身精彩。我盼望着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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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2 09:56:41 | 显示全部楼层
    于大身是个虾酱贩子,身上总带着一股腥味。他有一条扁担,又长又宽,暗红的颜色,光滑得能照人影。于大身贩虾酱全靠着拉洋车练出来的好腿和这条好扁担。他身高中等,人也不是太结实的样子,但传说他挑着二百斤虾酱一夜能走一百五十里路。好汉追不上挑担的。于大身的扁担颤得好,颤得像翅膀一样,扁担带着人走不快也得快。于大身下窨子不如小轱辘子经常,他卖完一担虾酱,必须赶夜路再去北海挑。他的虾酱从不卖给本乡人,有人要买,他就说:「别吃这些脏东西,屎呀尿呀都有。」有人说他一百斤虾酱能卖出二百斤来,一是加水,二是加盐。本乡人吃不到他的虾酱,大概是他不愿坑骗乡亲吧?其实一样,他不在本乡卖,本乡人就买外乡虾酱贩子照样加水加盐的虾酱吃。

    于大身五十多岁了,年轻时在青岛码头上混,什么花花事儿都经过。他有时在窨子里讲在青岛逛窑子的事,讲得有滋味,小轱辘子听得入神,口水一线线地流出来。我低着头听,生怕漏掉一个字,生怕别人知道我也在听,而且听得很懂。父亲有时也加入这种花事的议论中去,出语粗秽;我心中又愧又恶心,好像病重要死一样。我不敢承认某些严酷的事实。想象别家的女人时,有时是美妙的,但突然想到自家的女人时,想到所有的人都是按着同样的步骤孕育产生,就感到神圣和尊严都是装出来的。我想得出神入化的时候,父亲在我身旁就会厉声喝一声:「心到哪里去了?快编!」于大身还说过一件趣事呢,他说他有一年去夏庄镇卖虾酱,从木货市南头宋家巷子里,出来一个吊眼睛高身的半大脚女人,脸上搽胭脂抹粉,衣裳上灰尘不染,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善物。那女人要买虾酱,他把挑子挑过去。女人揭开桶,舀了点儿虾酱闻了闻,说:「卖虾酱的,你往桶里撒尿了吧?怎么臊乎乎的?」旁边几个人哧哧地笑。于大身不知厉害,骂道:「臭娘儿们,我往你嘴里撒了尿。」女人白粉里涨出张紫脸来,紫脸上镶着蓝眼,破口大骂。巷子里拥出一群群看热闹的人,没人敢上去劝那女人。于大身知道碰上难缠的角色了,想软下来又怕丢面子,就紧一句慢一句地与那女人对骂。看客越多那女人越精神。精神到热火头上,于大身说,可了不得了!只见那女人把双手往腰里抄去,唰地抽出裤腰带,搭在肩膀上,把裤子往下一褪,世上的人都不敢睁眼。女人笑嘻嘻地往两个虾酱桶里各撒了半泡尿。女人走了,于大身傻了眼。后来,过来一个人,拍拍他的肩头,说:「小伙子,你闯下大祸了!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有名的『大白鹅』啊,这个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上她的炕,她要是想毁你,歪歪嘴巴就行了。」于大身大惊失色,那人说:「伙计,不要慌,我这里有一条计,只要你豁出面皮,保你平安无事,还要交上好运。」那人把嘴附到于大身耳上,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那天于大身说到这里时,就像猛醒似的说:「哟,光顾了说话了,忘了时辰,我今天夜里还要去北海挑虾酱哩!」众人拉着他不让走。

    小轱辘子说:「老于头,你别卖关子,快说快说。」五叔不紧不慢地说:「老于,说完吧,一条什么计?」于大身挣脱小轱辘子扯着他的衣服的手,求饶似的说:「小轱辘子,行行好,放了我吧,这件事麻缠多着呢,没有半夜说不完,走晚了我就赶不上时辰了,你不知道北海那边的规矩,贩虾酱的人多着呢,日头冒红时我要是撵不进去,就得在北海待三天。那边,可不是人能多待的地方。」

    六叔停下手中的活,用震破天的嗓门问:「你们,争什么?跟我说说。」

    大家都被惊住了,以为他发了火,但一看他脸上那表情,马上

    >>>就明白了,于是都懒手懒脚地笑笑。聋六叔不甘心,把耳朵送到我嘴边,大声问:「你们争什么呢?」我大声喊:「往虾酱里撒尿!」不知他听清了没有,大概是听清了,我把嘴从他耳朵上摘下来,他连连点头,满脸是笑,土黄色的眼珠子在灯火下发出金子般柔和的光芒。他说:「老于这家伙,一肚子坏水,这家伙……」

    小轱辘子说:「老于,放你走,下次回来可要接着说。」老于说:「一定一定。」

    老于弯着腰往窨子口走,走几步又回头说:「小轱辘子,把你跟西村小寡妇那些玩景说给老五他们听听,长长的大冬夜。」小轱辘子说:「老臊棍子,到北海去找你的相好的吧。」

    爹咳嗽着说:「轱辘子,那小寡妇家产不少,你可紧着点儿去,别让别人把她弄了去。」

    小轱辘子长叹一声,说:「老爹,你侄子我尖嘴猴腮,不是个担福气的鬼,人家要改嫁了。」

    「嫁给谁?」爹问。

    「还不是老柴那个狗杂种!」

    「老柴五十多岁啦,能娶二十五岁的小寡妇?」爹有些疑惑。

    「这有什么稀罕。她也是被她那些大伯小叔子欺负怕了,嫁给老柴就没人再敢动她,老柴的儿子升了县长了。」小轱辘子说。

    爹说:「她也有她的主意。儿子升了县长,老柴就是县长的爹,她嫁给老柴,就是县长的娘,不管亲不亲,都在那个分上。」

    五叔说:「就是。女人就是狗,谁喂得好她就跟谁走。」

    爹说:「轱辘子,老辈子说『劝赌不劝嫖』,但还是要提你个醒。你跟那女人有交情,一个被窝里打过滚,乍一离了,心里不会死。要是她嫁了个平头百姓,你尽可以去吃点儿偷食,她嫁了县长的爹,就是有身份的人了,你去偷她就是偷县长的娘,县长知道了……你加着点儿小心,小伙子!」小轱辘子低了头。

    五叔安慰他:「你才二十八呢,总有合适的女人,这种事儿着急是不行的,这种事儿不是编双草鞋,要是编草鞋,手下紧着点儿,熬点夜也就编完了。」小轱辘子说:「没有女人也好,无牵无挂,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

    爹说:「都像你这样,世界不就完了吗!」

    小轱辘子说:「完了还不好?我盼着天和地合在一起研磨,把无论什么都研碎了。」

    五叔说:「那我们在窨子里就活下来了。」

    小轱辘子说:「活?想得好!天上对着窨子这儿正好凸出一块来,正好榫在窨子里,叫你活!」

    五叔说:「也是,天真要你死,你跑到哪儿也逃脱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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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2 09:56:54 | 显示全部楼层
    爹笑了。六叔见大家笑也跟着笑了。后来小轱辘子情绪上来,又给我们说鬼说怪,说高密南乡有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婆,去年伏天里,带着两个十七岁的闺女在河堤上乘凉。这对闺女是双生子,长得一模一样,双眼皮大眼睛,小嘴插不进根葱白去。两个闺女累了一天,躺在河堤上,铺着凉席子,小风吹得舒坦,娘用扇子给赶着蚊子,两个闺女呼呼地睡着了。老婆扇扇子的手也越来越慢,马马虎虎的似睡不睡。这时候,就听到半空里有两个男人说话。一个说:「两朵好花!」另一个说:「采了吧。」一个说:「先去办事,回来再采。」老婆听到两阵风从空中往正北去了。她吓坏了,急忙把两个闺女摇醒领回家。那老婆鬼着呢,她找了两把扫帚放在凉席上,扫帚上蒙一床被单子。老婆就躲在远处偷偷看着,过了一个时辰,听到半空中「嗞啦嗞啦」两声响,然后,什么动静也没有了。到了第二天早晨那老婆去河堤一看,我的青天老爷!那床被单子上,两大摊像米粒那么大的小蜘蛛。要不是那老婆机灵,这两个闺女就毁了……

    小轱辘子和于大身一下窨子,我马上就有了精神,五叔也停下手,掏出纸、烟荷包卷烟。卷好了一支,他戳了戳六叔,六叔愣愣怔怔地抬起头,感激地对哥哥点一下头,接了烟,用嘴叼着,凑到灯上吸着。六叔依次对于大身和小轱辘子点头。五叔自己也卷好一支烟点着吸。小轱辘子和于大身也各自卷烟吸。我跟五叔要烟吸。五叔说:「一离开你爹的眼你就不学好。」我说:「吸烟就是不学好吗?那你们不是都不好了吗?」五叔说:「小孩吸烟就呛得不长个儿了。」小轱辘子说:「听他胡说,越呛越长,吸吧!」五叔把纸和烟荷包递给我。我不会卷,烟末撒了一地。五叔说:「有多少烟够你撒的?」他夺过烟和纸,替我卷了一支。我就着灯吸了一口,一声咳嗽就把灯喷灭了。五叔把灯点亮。六叔大声说:「使劲儿往肚里咽就不咳了。」我把烟猛劲往肚里吸,果然不咳了,但立刻就头晕了。一盏灯在烟雾中晃动,人的脸都大了。

    父亲不在,我感到像松了绑一样,大声喊:「身爷,你那条妙计还没讲呢!」大身说:「这孩子,你爹不在身边就敢大声吵吵,你爹在这儿,你老实得像懒猫一样,你爹呢?」五叔说:「他爹要去发大财啦!」大身说:「噢呀,发什么大财?」我说:「俺爹要去蘸糖葫芦球,不编草鞋了。」我感到挺丢人的,我认为爹不是个好样的。大身说:「也好,一个人一辈子不能死丘

    >>>在一个行当上,就得常换着。树挪死,人挪活。」我说:「你快说你的妙计吧,那女人在你桶里撒了尿后又怎么着了?她往虾酱里撒尿,不怕把虾酱溅到腚上?」

    大身说:「小杂种,不敢把你放在炕上困觉了。」小轱辘子说:「他问的也是,女人尿粗,真要溅到那玩意儿里,那可就鲜了。」「鲜个×!」大身骂道。「就是要那儿鲜呢!」小轱辘子眼珠骨碌碌地说。五叔说:「当着孩子的面,别太下道了。你快接着那天的茬口往下说吧!」

    大身说:「那天说到一个人对我面授妙计,其实简单着呢,那个人说:『小伙子,你把虾酱挑子找个地方先放放,去店里买上两斤点心提着,到了她家,你跪下就磕头叫干娘。她就愿意认小伙子做干儿呢!』我一想,叫句干娘也少不了一块肉,就去店里买了两斤点心,提着,打听到『大白鹅』的家。一进门,把点心往桌上一放,我扑通下了跪,脆生生地叫了一句干娘。她正在那儿抽水烟,一见我跪地叫干娘,咯咯咯一阵笑,扔了水烟袋,双手扶起我来,在我下巴上摸了一把,说:『亲儿,快起来,等会儿干娘包饺子给你吃。』吃完了饺子,她就让我去把那两桶虾酱挑来,她说:『儿,不用愁,干娘帮你去卖虾酱。』她领着我,在镇上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家转,到一家她就喊:『快点儿找家什,我干儿从北海送来了新鲜虾酱,分给你们点儿尝尝。』哪个敢不买?两大桶虾酱,一会儿就分光了。卖完虾酱她说:『儿,有什么事只管来找娘。』那天我可是发了个小财。」

    「完了?」小轱辘子问。「没呢,后来,她见了那些买虾酱的就问:『虾酱滋味儿怎么样?』被问的人都说好,都说鲜,她就笑着说:『都喝了老娘的尿啦!』」大家都怪模怪样地笑了。

    小轱辘子说:「吃完了饺子就去卖虾酱了?不对不对,这中间一定还有西洋景。说说,老于说说,你干娘没拉你上炕?」于大身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

    五叔说:「老于,这趟去北海又碰上什么稀罕事儿没有?」老于说:「有啊,渤海里有一条大船翻了,死了无数的人。海滩上有一条大鲸鱼搁了浅,是一个捡小海的小闺女先看到的,她回家去叫来人,人们就用刀、斧、锯把那条大鱼给抢了,剩下一条大骨架子,像五间房子那么高,那么长。」五叔惊叹地伸伸舌头,说:「真不小。」小轱辘子说:「你没掰根鱼刺回来?」老于说:「我想掰,可是等我去时,骨头架子旁边已经派上了岗哨,四个兵站着四个角,枪里都上了顶门火儿。」「当兵的要那鱼骨干什么?」五叔问。「用处大着呢!」于大身说,「飞机上有一个零件,必须得用鲸鱼骨头做,换了金子也不转,全世界都在抢呢!」「噢,怪不得哩!」五叔恍然大悟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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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2 09:57:28 | 显示全部楼层
    「得了,你别瞎吹了!」小轱辘子站起身来说。五叔问:「还没多大工夫呢,这就要走?」小轱辘子说:「不走,去撒尿呢。」小轱辘子出窨子时,一股冷风从窨子口灌进来,推得灯火前俯后仰。我已把半只草鞋编好了。在父亲的座位后,放着我们爷俩半个月来的劳动成果,三十几双大大小小的草鞋。父亲让我明儿去赶马店集,不知五叔去不去,我心里不愿跟五叔一块儿去,我一个人去,可以「贪污」几毛卖鞋钱。今年过年,我一定要买一些大「炸炮」,这种炮摔、挤、压、砸都会响,插在熟地瓜里扔给狗,狗一咬,啪一声就炸了,就把狗牙全炸掉了。李老师家的儿子李东,家里有钱,口袋里满满的都是炸炮。去年冬天,我还在学校里,下了课冷啊,我们几十个男孩都贴在墙边,排成一行「挤大儿」,从两头往中间拼着命挤,一边挤一边叫:「挤挤,挤挤挤,挤出大儿要饭吃。」挤得满身是汗。中间的人被挤出来,赶紧跑到两头再往里挤。破棉袄在砖墙上磨得嗞棱嗞棱响。大人们最反对小孩「挤大儿」啦。挤呀挤,挤呀挤,只听得中间呼通一声响,李老师的儿子李东的衣袋里先冒烟后冒火,李东被炸翻在地。挤完了大儿再接着上课,教室里像冰一样凉,我们的棉袄上都快出霜了。

    又一阵冷风灌进来,灯火照样动乱一阵儿。小轱辘子结扎着腰带走进来,嘴里哧哧地响着,说:「冷,真冷。」盖窨子口的草帘子又响了,冷气又灌进窨子,老于喊:「是谁?快盖好帘子,就这么点儿热乎气,全跑光了。」

    弯着腰走进来一个人,两只小眼像黑豆似的,下巴上稀稀拉拉地生着十几根黄胡子。「老薛,又来刮我们?」五叔说。是卖花生、烟卷的薛不善,他提着一个竹篮子,篮子里有半篮炸花生,三五盒皱巴巴的烟。篮子里放着一杆小秤。他说:「给你们送点儿点心来,光赚不花,活着还有什么劲?五哥、六哥、轱辘子、老于,每人称上半斤,香香口,再有一天就过年了,该吃点儿了。」他说话尖声尖气,像个女人。

    薛不善把花生用手抓起,又让花生慢慢地往篮里落,花生打得花生噼噼地响。

    「多少钱一斤?」五叔问。「老价,五毛。」薛不善说,「今夜里刘家的窨子里、二马家的窨子里都买了不少,连王大爪子那个铁公鸡都买了半斤花生一盒烟,要是信着卖,早就卖光了。这半篮花生几盒烟,我是给你们留的。全村的窨子里,都比不上这窨子里有钱,五哥六哥是快手,一个顶一个半,老于钱来得顺,小轱辘子更甭说了。」于大身说:「你甭油嘴滑舌啦,压压价,就买你点儿。」薛不善说了半天,终于同意四毛五一斤花生。老于掏出五毛钱,薛不善称出一斤花生,倒在老于的帽子里。薛不善说没零钱找,找给五根烟卷,每人一根。我第一次受到这种待遇,心里感到兴奋,吸着烟,强忍着不咳嗽。老于端着帽子头,把花生分了,大家珍惜地吃着,不知说点儿什么好。

    老于说:「薛不善,你老婆的雀盲眼还没治好吗?」老薛说:「四十岁的人啦,治什么。」小轱辘子问:「老薛,雀盲眼到了夜里什么都看不清吗?」

    老薛说:「影影绰绰地能看清人影,分不清楚就是了。」

    五叔说:「那夜里也做不成针线活了?」 老薛说:「有什么针线活做!」

    老于说:「薛不善,你夜里出来放心?要是有人摸进去,学着你这女人嗓子,还不把你老婆给弄了?」

    老薛说:「弄了?我老婆隔十里就能闻出我的味来。」

    五叔说:「你去买两套羊肝给她吃吃看,羊肝养眼。」

    老薛说:「那是庄户人吃的东西吗?」

    五叔说:「你别不信,偏方治大病。我听俺爹说,那一年郭家官庄郭庄主脚背上生了一个疮,百药无效,后来来了一个串街郎中,那郎中说,你去抓十只蚂蚱来,捣成酱,糊到疮上,包你好。郭庄主半信不信的,去草里抓来十只蚂蚱,用两块石片捣烂了,糊到疮上,第二天就消了肿,第三天就收了口。第四天那郎中又来了,郭庄主请郎中到家里喝酒,喝着酒,那郎中说,这是个百草疮,蚂蚱吃百草,一物降一物,所以灵了。」

    我从前还听五叔讲过一个类似的故事,说一个人脖子上生了一个疮,奇痒难挨,百药无效,后来来了个郎中,抓了一摊热牛屎糊到那人脖子上,从疮里立刻钻出了成百上千的小「屎壳郎」,那是个「壳郎疮」。五叔是轻易不讲故事的,除非特别高兴的时候。薛不善尖声尖气地说:「你们忙着,忙着,我去别家的窨子里转转去。」

    花生还没吃完,大家都紧着吃。一会儿就吃完了,大家用手捏着花生皮,用眼瞅着花生皮,久久不愿离开。余香满口。灯火直挺挺的,格外明亮地照着湿漉漉的洞壁。秫秸上的水珠像眼泪一样挂着,总也不落下来。从头上传来冬夜静寂的风声,一阵儿大一阵儿小,河里冰层给冻裂了,喀喇喇一片响声。小轱辘子说:「我刚才上去撒尿时,碰见一只白貉子……」

    碰到过白貉子的人在我们乡里是那么多,它大概是小绵羊或小白兔样子的动物,行踪神秘,法力很大,在暗夜里往往白得耀眼。你如果要想追它,你就追吧,你跑快它也跑快,你跑慢它也跑慢,永远也追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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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2 09:58:12 | 显示全部楼层
    小轱辘子开了头,五叔也破天荒地讲了个故事,我猜测着五叔这故事是讲给出钱买花生的于大身听的。五叔说,我们村里刚死去的老光棍门圣武家住着「阴宅」,门圣武胆大极了,他每天夜里喝醉酒回家,就看到有一个穿一身红缎子的女人在门口站着等他,还能听到女人的喘气声,门圣武想扑上去搂她,一扑,必定撞到门上。那女人就在他身后叽叽嘎嘎地笑。门圣武睡下后,还能看到一个小黑孩赶着匹小毛驴在屋里咯噔咯噔地走。五叔说,前几年我们这里邪魔鬼祟多啦,后河堤上有一个大奶子鬼,常常在半夜三更嘿嘿地冷笑。

    于大身说:「我倒是亲身经历过一件事,有一年我劈木头把中拇指弄破了,就把血抹在一个笤帚疙瘩上,随手扔了。过了几个月,有一次夜里我出去撒尿,是个月明天,地上像下霜一样,看到有个小东西在墙根上跳,我寻思着是个黄耗子,几步扑上去,一脚踩住,你猜是什么?是那个抹过我中指血的笤帚疙瘩!我点起火来烧它,烧得它吱吱啦啦地冒血沫子。记住吧,中指上的血千万不能乱抹,它着了日精月华,过七七四十九天,就成了精了。」

    于大身讲了好几件亲身经历的事,他讲完,一看小轱辘子没了。我说:「辘子被邪邪去了吧?」于大身说:「这鳖羔子,什么时候溜走的?」五叔:「也该他倒霉,他满可以把寡妇娶来的,老柴又从中插了一杠子。」

    于大身说:「走啦。明日去赶马店集,老五?」五叔说:「去趟吧,明日会发市的,这么冷的天。」

    「还不走?」于大身问。五叔看了六叔一眼,收拾好身边的东西,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六叔埋着头干活,一声也不吭。我知道六叔今夜要在窨子里睡啦。

    我说:「五叔,我在这儿跟六叔一块儿睡,你明早赶集时叫我一声,俺爹让我去卖鞋。」五叔答应着和于大身一块儿走了。

    窨子里的天地一下子大了,我和六叔对面坐着,灯光照进六叔眼里,六叔的眼珠子又黄得像金子一样了。六叔大声说:「困吧!」

    六叔说完就站起来,大声唱道:「骂一声刘表你好大的头,你爹十五你娘十六,一宿熬了半灯油,弄出了你这块穷骨头……」

    我憋了一大泡尿,小肚子胀得发痛,但就是不敢出去尿。六叔唱完戏就钻进了被里去。我壮着胆子,脑瓜子嗡嗡响着往出口走。咬着牙掀起帘子钻出窨子,就像光屁股跳进冰水里一样,头皮一奓一奓的,眼睛不敢往四处看,耳边却听到小毛驴的蹄声、大奶子女人的冷笑声、笤帚疙瘩的蹦跶声、「话皮子」的说话声……我掏出来撒尿,脖子后冰冷的风直吹过来。我用尽力气撒尿,偶一抬头,就见一个乌黑的大影子滚过来,雪地上响起一片踢踏之声。我惊叫一声,转身就跑,不知道怎么跌进窨子里,油灯被我扇得挣扎着才没熄。我大声叫六叔,六叔像死了一样,我拼命喊:「六叔,鬼来了!」

    鬼真的来了。从黑暗出口那儿,那个大东西扑了进来,他满头满脸都是血,一进窨子就跌倒了,我的惊叫终于把六叔弄醒了。六叔起来,端灯照着窨子里跌倒的东西,虽然蒙了一脸血,但还是认出来了,是小轱辘子。后来才听说,小轱辘子冒充薛不善钻进了雀盲女人的被窝,刚动作了几下,那女人就猛醒了。她伸手从炕席下抄起剪刀,没鼻子没眼就是一下子,正戳在小轱辘子额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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