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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梦溪诡谈》,野狼獾新作,宋朝汴京城内发生了诡谲的帽妖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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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12-1 08:20: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95章 再相见

    六月十一日 戌时

    黄昏时分,一路绝尘的沈括,终于看到远处隐约的山影。然而前面的山势看着不小,刚才偷听到的信息有限,也不知道如何绕过山区找那竹林。于是他就这么两眼一抹黑的钻进了黑黝黝的山里。

    进山时倒是有路,然而很快天就黑了下来,脚下的路就完全找不到了。

    沈括警觉想回头找路,却发现连退路也找不到了。不过趁着最后一缕阳光的余晖看去,这山倒是旖旎秀丽。

    这晏七公子找到的这个地方可真够绝的,大概还想仿竹林七贤,寻了片竹林隐居,然而这竹林在哪儿呢?

    这荒山倒是不高,然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下完全看不到任何一点光亮,只能听到黑暗中惊起的飞鸟和各种怪异的野兽叫声。

    他乱闯乱撞走了一阵也不见路径。四下搜索星空,也找不见中天北极,大概被山挡住了,倒是天关处那颗赶不走的客星还在,大致能判断方向。

    就这么担惊受怕熬了一夜,没有找到什么竹林,什么房舍。好在也没碰上什么豺狼虎豹。

    天蒙蒙亮了,他才重新找到山里的路,也不知道延伸向哪里,就牵着驴不停向前走,直到路又没了。这才开始担心,这山里怕是根本没人家,自己走的其实是兽道不是人路,人路哪儿有断头的?

    正胡思乱想,却听到头上鹰啸,抬头看却见一只展翅的隼从头上飞过去。他不确定这只隼他一定见过,但是隼从头顶一掠而过的样子有些眼熟,这只鹰的脚上分明还缠着红绳,是人养来猎兔子的鹰大概没错。数月前,他还在运河船上时,就曾经见过一只类似的鹰,当时小苹正在弹奏。有一只鹰便在他头上盘旋。小苹与锦儿显然是知道这只鹰的,因为她们看到它后神色有些变化,嘀咕了两句就收起古琴返回船舱里了。其实很可能还见过一回,沈括跟着两个弥勒教贼人钻到古柳冈山庄时,也曾经见过一名骑着骏马的锦衣少年,在一群猎狗簇拥下飞驰而过,当时他肩头就停了这样一只隼鹰。那场面,还正应了李白“左牵黄右擎苍”的那句诗了。

    他意识到自己有了捷径,可以跟着这只鹰。尽管一晚上跌跌撞撞,这会儿倒是来了劲头。翻身上驴紧追上去。那只鹰倒是不急着走,盘旋一会儿又移走一会儿,使得沈括不至于被甩掉。

    他跟着这只隼过了山坳,终于豁然开朗。看到前面一片竹林。那竹林里雾气重重,一条小溪潺潺流出,这一幕简直如画让人心生安宁。远远眺望,竹林后似有炊烟,看来没错真的是一户人家。

    他也不再去管那只始终盘旋不肯落下的鹰,自己下驴淌过小溪向前走。竹林尽头,烟锁草庐。一道篱笆墙后面,三两间草庐正在那里。那草庐停在雾中,没有半点尘俗之气,宛若仙境。

    “何止是学竹林七贤,还想学南阳诸葛,这会选地方啊……”他不由得对晏七公子心生佩服,然而他却又不要这样的生活了。

    又走了几步,转过一道山石,猛看到草庐门前,停着七八匹马,其中几匹马鞍上挂着弓箭。恬淡宁静的场面一下子被这些兵器和战马破坏掉了。他赶紧将驴藏在山石后,然后摸了摸它的头,示意不要乱叫。那驴也不理他低头吃草。

    沈括小心翼翼向前走,躲到篱笆后,刚要探头看,就听到里面有动静。他透过篱笆竹缝向里看,却见一群人簇拥着一名素衣公子向外走,没有看到小苹在其中。

    他远远望去,也无法确定那公子模样的是晏七,只能认出领头那位,正是昨日与京东路两位差役说话的中年人,似乎是文彦博亲近的人。

    几人就这么上了马。耳听一声鹰啸,那只盘旋的隼鹰终于知道下来了,它就停在了那位少年肩头,那少年转身看了一眼草庐,似还有些留恋,进而啜泣起来,马上有人递上手巾他还抹起了眼泪。

    “我对不起她。”那公子一眼,躲在边上沈括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这行人要走,没见小苹在其中,现在又说这样的话。

    “事已至此,快些回去吧,相公还等着公子。如今国事艰困,不可在沉迷儿女私情。”

    边上那中年人说这话,催马到他边上,也不再多说,直接抓住那公子马匹的缰绳,带着那匹马向前就跑。晏七公子不再扭捏也不回首,跟着向前跑了。其余骑士也一起跟着狂奔,不一会儿便跑的不见了。

    沈括从篱笆后面起身,急着想要进去找寻小苹,确认她的安危。却还停着两匹马,分明还有两人没走。就听到里面草庐冒出黑烟,随即就有两条大汉从黑烟里出来,一人手里拿着火把另一人拎着一把刀,刀上还在淌血。沈括赶紧蹲下,没被他们看到。

    “兄长,他们倒是先走去县里吃酒,留下我们干这些腌臜事情。原本以为还能搜刮些财务,然而这屋子里也没甚值钱东西,只找到那女子一些衣服,看着也不值钱。”

    “你晓得什么?公子弃父私奔,带出钱少。我早上劝你不要留下善后,你偏不听想趁着烧屋子,搜出些银两,你看如何,并没什么油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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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1 08:20:21 | 显示全部楼层
    “呵呵,倒是那女子好生漂亮,如此岂不可惜?”

    “你倒是也想入非非。你可知那女子身怀法术,乃是狐仙妖人,你看公子这几个月瘦成何等模样了?我看那女子不祥,这样也算了断。”

    “只是公子如此伤心实在可怜。”

    “他也是贵公司,只吃两天苦也轮不到我们怜惜,实则我也听说,能找到这里是公子故意留下了踪迹。晏公子也厌倦了山野乡村,想回去了,只是但是留下诀别信说的凌然,怕面子上不好看,所以让相公来找他。”

    “若如此,刚才公子刚才那场哭岂不是惺惺作态?”

    “富贵之人多扭捏,不似我们这样人直白粗鄙,不体面。”

    “我们是不会体面,也不会海誓山盟,却也不曾抛弃娘子。”

    “你敢弃了糟糠,不怕丈人家那八个兄弟来打断你狗腿?”

    两人喜笑颜开到了门口利索上马,疾驰而去。

    沈括这才起身。他绕过篱笆走向那正在燃烧的茅草屋时,感觉一阵晕眩,他敢想自己会看到何种场面。会不会看到小苹淌在血泊中?,眼看地上有点点滴滴鲜血,正是刚才其中一人手握钢刀上淌下的。茅屋已经熊熊燃烧起来,他也不顾火势,抱住头就冲进去。然而冲进去后,却没看到尸体。再从头到尾冲了一遍,只看到里面有几样简单陈设和一张床,没见到死人。他冒着呛人浓烟,翻箱倒柜,床底灶台里都找了,没看到死人。

    火势实在太大才出来,心里想,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正到后院,却见那里有一个新堆起的土堆,土堆前竖着一块牌子,上面赫然写着贤妻小苹四个字。土堆边上还斜插一把铁锹。

    见到这四个字,沈括犹如晴天霹雳般坐下,半晌才起来,慢慢走过去,蹲着摸了摸这块木牌。也不知过了多久,下起雨来这才起身,身后草房已然烧成了灰烬。

    他拍了拍身上土离开草庐,心里百感交集。找到老驴时,它已然吃的肚子圆滚。他骑上驴,也不管它,由着它自己乱走。

    那驴却没有走来时的路,直接穿过已成灰烬的草庐,从后面走。院子后面,还垒着一片鸡舍,几只鸡还在那里闲逛,已然不知从此没人管自己了。

    沈括心里想着小苹平日在这里喂鸡的样子。驴再向前走,看到一条小河横淌过去。想来平日小苹也在这河边洗衣服。

    正感叹,胯下的驴不走了。它抬起头并竖起了耳朵。

    “你如何不走了?”

    那驴打了个响鼻并猛一甩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他不说话,却见那驴耳朵竖的笔直,正四下转头,似在寻找什么。

    隐约间,他也听到了一阵琴声传来。微风细雨中,琴声有些飘忽,但是老驴倒是循着声音向那里走。

    沈括耳朵也不错,渐渐分辨出,弹奏的正是小苹弹过的那首广陵散。他心里突然一转,仍有老驴向向竹林深处去。抬头看,前面小山坡上似乎有一座亭子,琴声应该是那里传来的。

    老驴到了山下,无法上去。沈括下了驴沿着一条崎岖山路向上,走了几步,发现一块山石后还停着一匹黑马。马鞍上挂着包袱。

    此刻琴声已经非常清晰,那手法除了小苹并无第二人。他快步向上走,终于到了爬上山坡到了亭子边。就看到有一条清瘦人影正背对着自己,坐在石桌边弹奏。那人虽然一身男装,但是从袖子里露出的纤细十指,分明是小苹。沈括站立几丈外,不再向前走,他想等这一曲终了

    然而那琴声突然一顿,是琴弦断了。

    几滴鲜血落到地上,那弹琴人赶紧将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

    “今日是我心死之日,没想到万念死灰时,竟然还能有知音在左近?老天到底是弃我还是怜我?”分明是小苹的声音。

    小苹慢慢起身转头,看到沈括一刻,脸上一闪而过的是惊讶,随即眼泪落下。

    “公子,你为何会来?”她用袖子抹掉眼泪,挤出笑容。

    “我是来救你的。我怕文相公杀你。”

    沈括站在雨中说。

    “杀我?既然还有这样缘分,公子进亭中一叙。”

    沈括进行发现这破旧亭子里,只有一张石桌和两张石凳。他坐到小苹前,中间放着那张断了弦的琴。再看桌子下还有一个包袱。

    “这琴弦怎的今天突然断了,我平日弹给他听却从来未断,果然是真知音到了?”小苹低头道,声音里带着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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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2 09:16: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96章 真相如此简单

    六月十二 巳正

    “琴弦断了,还可以再续。”沈括道。

    “此生心死,万念如灰。”

    “我只道你被灭口了,我在那茅庐里见到了一座写着你名字的坟墓。”

    “那墓碑是我要那公子为我写的。他与我日久生厌,想要离去又觉得亏欠想要补偿……”小苹面色惨白如纸,却挤出笑容,“他想再写一首词送与我。我说,既然是散,何必做苦短愁长,惺惺惜别状。若想要留些纪念,就给我写一块墓碑,也让我心死。”

    亭子外小雨淅沥,亭子里两人相对。

    “你说的那公子,便是那晏七公子,晏几道?”

    小苹低头默不作声,算是默认。

    “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事知道太深,恐怕对公子也无益。”

    “我看你收拾了包袱,下面还停着马匹,想必是还有地方去?有事情要做?”

    “我虽不再留恋尘世,却还真有些事情要办。”

    “若还有事情,可否让我帮你?”

    小苹抬起头,眸子里闪过一丝光,转而黯淡下来。

    “此事大凶,我已经欠公子大恩,不可再牵连受难。”

    “什么样事情?”

    小苹不语,两人默默坐着。外面雨势增大,破亭子里开始滴水。

    “你不肯说,不如我来猜一猜。”

    小苹抬头,脸上浮现少许生气,在这样一个人生中晦暗的时刻,对面这位知音,竟然提出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轻佻想法,气氛倒是有些缓解。

    “公子,你要猜就尽管猜。不过不论猜对如何猜错如何,我也未必回答。”她起身背对沈括,撸起袖子,伸出白皙手臂去接外面雨水。

    “好,你不必回答我是对是错。那我就先猜第一桩事。那日,来玉津园告别,给我留下那本《木经》的,不是你。你现在离去,要做的那件事,便是为了她。”

    小苹蓦然转身,脸上写着惊讶。显然沈括猜对了。

    “你如何知道?”

    “因为你的手臂。”

    小苹缩回了手臂,她已经知道自己的破绽在哪儿了。

    那夜,驸马府闹花妖时,我亲眼所见小苹被驸马抓破了手臂。从此小苹总是以手巾缠住伤口示人。然而今天你手上却没有伤口,那日被抓伤留下伤痕的,不是你。

    “也许时隔三月,我手上的伤好了,不见疤痕了?”

    “确实有可能,然而这只是最浅白的证据。”

    “还有其他证据?”

    “因为人不可能凭空消失。怀良大师教过我,先将全然不可能的事情去除,剩下的,无论如何怪诞,也是唯一的可能。”

    “公子如何破解,我洗耳恭听。什么算全然不可能,什么又是怪诞却又是唯一的可能?”

    “比如,纸人分身便是不可能的,没有人能在灯光暗下一刻,从阁楼消失,穿行到河对岸的另一座楼上,然而你若有一个同胞妹妹,与你同谋,虽说此种可能是万中也未必有一,却也是唯一可能的。”

    小苹脸上恢复了不少生气,不再似刚才,面若死灰,形同将死之人的样子。

    “当然,我并不是靠这种办法猜到的,实则,怀良大师自己也没靠他的这套办法,猜到你们姐妹的花样。”

    “那,你是如何猜到的?”小苹脸上全是迷惑。

    “因为你和她,虽然外貌绝无差别,就连那驴子也分不清楚。但是给我的感觉是不同的。最初是在驸马府。那天中午我从那里离开,正好白矾楼的姑娘们进府,我与那背着琴的小苹擦肩而过,她对我视而不见,只因为她还不认识我。这是我后来回想的第一次遇到她。”

    “嗯,那确是你第一次见到咏儿。第二次呢?”

    “便是在老鸦巷那栋房子。当时怀良已经怀疑你是在白矾楼上的谜社作怪,为木偶施口技装神弄鬼。你感觉到了危险,为了洗脱嫌疑,也为了毁掉那个没有自毁的傀儡,便与你那姐妹又在我房间里,一同耍了这招。把我和怀良大师耍的好苦。因为你当时倒在我怀里,所以楼上说话的傀儡,不可能是你用口技假扮的。”

    “也许只是另一位会口技的同谋?”小苹笑道,她已然从痛苦中排遣出来了,暂时进入了沈括的逻辑游戏里。

    “不会,不会。因为要潜入我所在二楼,必然要先攀着桃树枝爬到牲口棚上,再从一侧窗户钻进来。当时那老驴就在棚子里,它最会分辨生人熟人,但凡半点生人声音靠近,就要乱叫。那院子里探子们,苦它也久了,都被它吵的不可安睡。然而那天,它却没有叫,因为它和我一样笨,分不清你们谁是谁。”

    “果然,果然缜密……”小苹点头,“第三次,就是我在蔡河畔那宅子里,用了纸人分身的那招?”

    “没错。这一次真的把我和怀良大师害的更苦了。我见大师那几日都清减了不少。”

    “呵呵,也活该那秃驴受罪。你又是如何找到马脚的?”小苹道。

    “第二日,我重新搜查小楼里衣柜,发现少了一件男人衣服。回想前夜情形。当时你在二楼弹琴,二楼灯灭,我与几名衙役上楼,不见你踪影,同时河对面亮灯,你出现在了那里。我一时被搞懵。那些衙役更是吓掉了魂,赶紧下楼报知包相公,却不知道那时你就藏在下去的人里。然后乘乱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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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2 09:16:20 | 显示全部楼层
    小苹听罢,抚起掌来。

    “妙,公子真是聪明过人。”

    “其实还有一次,便是你被弥勒教以水谳方式沉入潭水中那次。虽然你有钥匙,能从水底脱身,但是有一件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就是为什么弥勒教众人看到空木笼子没有追来,现在想来,一定是你的姐妹在他们面前出现了,算是通过了水谳考验,所以他们就没有想到追赶下来。”

    “公子竟然能如此缜密推理,实在让人佩服。”

    “实则没这么缜密,这些细节我也是后来回想时才弥补上去的,真正触发相通所有关节的,其实是你我一同骑着那驴去东京时,你说过的一句话。”

    “什么样话?”

    “你当日说:我若有个身家清白的妹妹,便嫁与你。她若不听,便打到她肯。”

    这句话显然触动了小苹,她疾步过来抓住沈括。

    “我当日也是觉得你是平生所见少有的好人,便突发此想,随口说着玩,然而此时我却想再问一遍,若我真有一个妹妹,能不能托付于你?”

    “托付与我?但是她并不是你啊。”

    她双手抓的有些用力,将沈括怀中睡着的小猫惊醒,它便开始在怀里挣扎叫唤。

    小苹听到猫叫:“是小九?”

    “小九?”

    沈括从怀中将那小猫掏出来,递给小苹。小苹将小猫抱在怀中,止不住眼泪落下。

    “小九是我给它起的名字。那公子叫小七,它便叫小九。”

    “既然有小九,可还有小八?”

    “有,是我与那公子养的一只细犬。刚才那晏府的打手要强迫我写下不再纠缠那公子的文书,它便护主咬人,被那伙人杀了。你看到后院竖着小苹牌子的墓里,埋的便是它了。它是替我去死的。”

    沈括回想刚才所见,烧屋子的人里有一人的单刀上便在淌血,现在想来该是狗血。

    “公子,我再真真切切问你一遍,可否将我那妹妹咏儿托付与你?”

    “然而她并不是你啊。”沈括又重复了刚才的回答。

    “你能真心待我,也一定能真心待她。”

    “然而此事还得问过她不是?”

    “不必问,我便能做主。我也说过。若她不肯,便打到她肯。”

    对话变得怪异起来,沈括觉得赶紧换一个话题。

    “然而我只猜到你有姐妹,却猜不到你们是如何卷入这场祸事中的。”

    小苹抚摸着那只拼命想挣脱的小野猫,开始回忆所有事情。

    沈括在一边静静等待。

    “还记得那一年,我与妹妹才十三岁,还在学弹唱时久被晏相公看中,当了细作。”她缓缓开始了这段往事。

    “晏相公当时在朝中被贬,与他一党的文相公被派去贝州平叛。他几次派出细作潜入弥勒教中刺探,全都失败。那王则行事古怪疯癫,即便教中大位者也常受猜疑,每每王则生出疑心,便要以断谳之法,定可疑人忠奸,很多探子还没来得及露马脚,就这样被莫名淹死、烧死。除此之外,送出军情也极难,因为王则随时召唤卦主、香主去他处,并无常例常时可循。若他召唤时人不在,便多半要受疑受水火断谳了。所以晏相公便想到了用我们孪生姐妹安插进那教,即可避开断谳,也可以送出军情。。”

    “孪生子就能欺骗王则和圣姑?”

    “公子不必怀疑,这一招确实有效。我们两人一起扮演圣女狐咏儿,得到军情则派一人去送,因为圣女身份在敌营内畅通无阻,然而时久了王则也生疑心军机被泄,他常常不分日夜,突然要求四卦主一同去他处听他讲道果。其实为了查探谁不在城里,这一招却不能为难我们分毫,因为我们本来就有两人,随时有一人可以去见他。”

    “在宋州用木笼沉塘就是水谳?就是为了断定忠奸?”

    “是的。其实只有王则自己知道,他的断谳之法是假的,从水火中逃出,连他自己也做不到,只是他杀死异己和可疑人的手段罢了。但是王则死后,弥勒教里众人都信他的鬼话,也都以为是真的。我因为贝州城破时竟然逃脱,重新回到弥勒教后,就被他们疑心是内奸,他们就用这套方法试我。其实我与咏儿已经商议好以分身逃脱,不料你横插进来相救。”

    “为何你还要回弥勒教。”

    “因为晏相公当时还有些想法,就是要除掉王则圣姑,用我和咏儿来接替教主之位,让弥勒教为他所用。”

    “为何会这么想?”沈括费解道。

    “因为晏相公的另一个秘密。”

    “什么样秘密。”

    “你想好了。我若告诉你这个秘密,从此你便在刀尖上行走,若不慎说出,就成了晏相公和他那一党的死敌,必有灭口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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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2 09:16: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97章 三十年前

    六月十二日 午时

    淅淅沥沥小雨还在下着。

    “我绝不告诉他人,我也不怕灭口。”沈括好奇心碾压了理智,一口答应,根本不去细想其中利害。他的人生即使如此,不惜一切探究未知,其余都是可以置之度外的。

    小苹见他回答的如此轻佻,知道根本没想清楚,她也有些犹豫,但是最终决定说下去。因为她知道对面这个人,是自己人生中最值得信任而不应该欺瞒的。

    “晏相公的秘密,倒是说来话长。”

    “你慢慢说。”

    “三十年前,先帝迷信鬼神,先伪作天书后封禅泰山,朝堂风气随之败坏,各州各县都以进献祥瑞为要紧,不以民生为根本。一时间并蒂莲花、白色老鼋、五色神鹿都在各处发现,最后甚至连半尺长的蝗虫都被当做祥瑞献到驾前。朝堂上一众文官,觉察到了这乌烟瘴气的亡国之兆却苦无对策,直到晏相公想到一个办法。这办法便是与喻景的祖父喻皓合作。他们在一处机密处,偷偷制作了一种似鬼似怪,可以临空飞行的东西,称作帽妖。然后用它在两京夜间发难,再夜间就如痛举头三尺的妖孽,未遂路人制造恐慌。果然传言四起,天下皆惊。这便是以天降灾厄对抗伪造祥瑞,用魔法打败魔法的计谋。这一招果然吓住先帝。先帝以为自己假作天书的行为惹怒上天,不得已写下罪己诏,从此不敢再徒耗国帑故弄玄虚。于是那时的帽妖也就渐渐平息。”

    “三十年前的帽妖,竟然是这样起因?那机密处必然就是我们相遇的古柳冈的庄园?”

    “不错,正是那里。三十年前的帽妖事情过后,那里就成了那一党消夏避暑的去处了。你现在也知道这件秘密,若说走嘴,晏相公岂能容你?须知他那一党还有许多在朝权重又不知道身份的,要不动声色灭口也不是难事。”

    “那与晏相公派你去潜入弥勒教又有什么关系?”

    “你且听我讲。先帝大行,官家登基后勤政自勉,然而日久难免惰政,又开始迷信天文,常以司天监的天文奏报作德政之兆,又爱以星象走向拒纳大臣进谏。”

    “所以,晏相公想要故伎重施?”

    “正是。然而喻景死后操控帽妖的法术也失传了。那帽妖如何作妖我不知道,只知道喻皓行事诡诈,虽然与喻相公合作,却从未教授其中关节。如此,晏相公也无法复制帽妖。”

    “所以转而想利用弥勒教?”

    “正是,弥勒教专会装神弄鬼。手法也极高明,是帽妖最好的替代。然而贝州城破后王则虽然被擒杀,圣姑却逃脱了,晏相公用我操控弥勒教的算计并未得逞。”

    “你与那公子,就是贝州认识的?”

    “不错,单凭我们姐妹也无法跨过战场送出军情,所以晏殊便让他的七子在双方阵营间往来,有时我女扮男装出城与他相会,有时他男扮女装潜入城与我相见,有时则用鹰隼传递。我与那位公子在险恶中接触日久,便生出情愫。那位公子便海誓山盟说要娶我。”小苹大抵是对晏七公子伤心透顶,只用那位公子称呼他,不再称呼名字。

    “果然是这样。”

    “王则战败被杀,弥勒教鸟兽散,晏相公计划未成。我便返回东京白矾楼,痴痴等待那人来下聘。期间他还送我几首诗词,现在想来其实我也是痴心妄想,晏大人如何能允许一个青楼里贱人辱没他家风?”

    “然而那晏公子却还与你来往?”

    “他那时也是一片痴情,真的将此事讲给他父亲听,说偏要娶我。”

    “晏相公不肯?”

    “自然是不肯,然而那时,弥勒教余孽突然又起。他又想要用我潜入弥勒教设法接替。所以假意答应下,让我们姐妹再次潜入弥勒教。事成让那公子娶我们姐妹。”

    “你们姐妹两人假扮一人的事情,有几人知道?”

    “此事要欺瞒弥勒教上下眼线,事败则全盘皆输,所以只有晏相公父子知道。我那舅母也并非亲舅母,也是晏相公找来掩人耳目用的,她们和锦儿至今都不知道我们是两人。只是舅母心细,时常也说我脾气变化有些大,时而冷漠少语,时而热络话多;新买的衣服,隔天又不喜欢;凡此重重,让她好难伺候。”

    “你便是那个热络话多的?”

    “嗯。”

    “后来又如何?”

    “后来,我重新潜入弥勒教,那圣姑竟然找来了喻皓的孙子喻景当卦主。这便让我为难了。”

    “为何?”

    “因为喻景自己就是懂幻术会造假的,自然是不信王则的仙法鬼话,他入弥勒教也不是因为那套末世劫尘的教理,只因为他背后是北国的势力,他们想要的与晏相公并无二致,都想利用弥勒教装神弄鬼,只是一个为朝堂党争,一个为推翻大宋。”

    “所以是他怀疑你就是细作?”

    “贝州城破前,王则想要逃出城,偷偷挖了地道,就在请神的法坛下。此事只有几个人知道。然而文相公的兵马正是从那地道潜入城中擒杀王则,其余几人也都被虏就戮,只有我得逃脱。我推说是用了分身术遁走,只能骗过圣姑,但是骗不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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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2 09:16:57 | 显示全部楼层
    “因为他根本不信?”

    “不错,他撺掇圣姑说,既然教众对我逃脱有议论,不如让我以断谳之法自证清白。只有我知道他是要置我于死地,好在他不知道我确有分身和其他内应。”

    “就是那日在船边,诓走九公的牵狗大汉?”

    “正是他。那日我仓惶上船,只因妹妹咏儿还未到,还无法施展分身术,又被锦儿撞破九公等不及已经在打造木笼,所以先跑。”

    “原来如此……”沈括头脑里整理出了全盘真相,所有线头渐渐都整理到一起了。

    “那后来白矾楼上傀儡说话,是又与那喻景合作?”

    “喻景害我不成,又有些计划要我从中帮忙,于是就由圣姑斡旋拉拢我,我正要再入那教,替晏相公完成这桩机密事,于是与他暂时合作。”

    “他后来不曾再害你?”

    “其实他也只是疑心我,真正处处与我不利的,是藏在他背后那从不露面的和尚。”

    “这便是怀良大师本性了,他是个死也要探究清楚的人。”沈括不由想笑,只是场合实在不适合。

    “我后来才知道,其实他进弥勒教也有图谋,便是要用弥勒教嫁狄青,其实他的敌人不是我,只是最后这秃驴也有些着了魔性,觉得看不破我的法术,他便活不下去,就处处跟我作对。”

    “大师确实是这样人。”沈括摇头,他特别能理解怀良,因为自己也这样,“那,你与喻景第一次合作,就在驸马府的花妖案?”

    “是,要行此事,必须有人摆弄好走马灯与屏风的距离,再有人扮做女鬼。那夜,泳儿先进去摆弄位置,被酒后乱性的驸马抓伤。然后我便在亭子里弹琴,由她偷进去装女鬼。这样我的琴声未停,就有了不在场证据。”

    “此事,怀良大师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喻景行事极谨慎,他与那和尚也是尔虞我诈互相防范。”

    “白矾楼上的傀儡复活,就是你用的腹语?”

    “不错。”

    “我有一事不解,怀良大师在这件事中,知道多少?他为何一直帮助我破解其中谜案,而他自己又牵扯其中?”

    “各中原因我不知道,但是思前想后大抵是喻景太过谨慎,并不信任他,所以他便想利用你们拆解弥勒教幻术和花招,把喻景逼逼入死地,喻景才能倚重他。”

    “然而,你也出于同样目的,想利用我们除掉他?”

    “是的。”

    “为何最后又离开?”

    “那公子与我说,他探听到晏相公本意。即便能如愿控制弥勒教,也必食言,或许还会杀我灭口,所以我们商量一起逃走,临走前我托付泳儿将那本我偷来的《木经》送来给你,我想你会喜欢。不料被你察觉到那人不是我。”

    小苹起身看向远处一缕青烟,是她那茅屋的方向。

    “这就是整个故事?”

    “差不多就是这些了。”

    “那……为何今日他们没有杀你?”

    “晏相公凉薄寡恩,他不杀我只因为弥勒教又现世了。”

    “我亲眼看到了喻景被烧死。怎么几个月,弥勒教就又能卷土重来?”

    “喻景能这么快在弥勒教做成卦主,只因为他带来了金银。金银也不是他的。”

    “我知道,是大辽的。”

    “所以,他背后还有人在,钱在,此事就不会完结。也许本不会那么快,然而最近听说星象变化,是大大的不吉利。”

    “现在重新执掌弥勒教的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只见簿册上分明写着的四位卦主,除去狐咏儿、喻景加上诸葛遂智,最后一位却是连假名字都没一个的。我也曾打听过,据九公说只有圣姑知道此人。”

    “晏相公又想让你潜入弥勒教?”

    “不是想让我去,而是他已经逼咏儿去干这事了,然而咏儿前几日却失踪了。他知道我不得不去救咏儿,咏儿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去了会怎么样?”

    “若去了,能有九死一生,便是福气了。”

    “只有一成生机?”

    “贝州城破时,唯有那狐咏儿一人逃脱。喻景被烧死又是狐咏儿侥幸独活。狐咏儿每次逃生,弥勒教便要倒霉,你说那教里的人还信不信。”

    “他们还会用谳断之术?”

    “就看那新来的教主,信不信王则断谳天数的鬼话,若信倒是我说的一成机会了。”

    “你现在就去?”

    “是!我不能抛下我的妹妹。只听说咏儿在皇陵附近失踪,倒是离这里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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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2 09:17: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98章 北邙山

    六月十二日 午时

    一只鹰在空中长啸一声打断了对话,两人一起抬头向上看,可以看到鹰脚下系着一根红线,正是常站在晏七公子肩头的那只鹰。

    “那公子又回来寻你了?”沈括说。

    “不,他不会回头了,只是放它回来了。”

    小苹取出一只哨子放在嘴边吹响。那只鹰闻声便飞落下来,但是没有落在小萍边上,只停在亭子边护栏上。大概对沈括有些警觉,并不靠近。

    “你也会架鹰?”

    “这原本就是我的鹰。那一年,我在太行山里送出军情时,见一只雏鹰从悬崖上滚落下来奄奄一息,我想起那公子常说想要一只鹰,就将它养在身边。后来它长大些,就能用这鹰哨召唤,久而久之我与咏儿还有那公子都能召唤它落下,也能送些军情。”

    “它还能带消息?”

    “不错,若有军情就系在脚上红线上。不过,重要军情还得我和咏儿送。”

    小萍走到这只鹰边上,发现它脚上还真的挂着什么东西。于是解下,是一块绢帛。

    “是他写给你的信?”

    小苹解下这块丝绢也不看,随手将它抛到亭子外,任由山风将它卷走。沈括只看到那块布在风中翻滚,上面好像写着几行长短句,大约又是一首词。

    “无非是悲悲戚戚的负疚,我也厌烦了,不看也罢。”小苹转回头,“如今我只有一件事要做,就是救出咏儿。老六能回来,倒是一分助力。”

    “它叫老六?”

    “不错。那公子有闲情时,将家里鹰犬狸猫都按兄弟排了座次。我当时笑他说,你自己叫小七,飞鹰叫老六,走狗叫老八,岂不是非要和禽兽为伍。现在想来,竟然是一语成谶。”她挤出一丝苦笑。

    她将那张琴包裹好,看似要走。

    “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我帮你救出那咏儿。”沈括道。

    小苹看着沈括脸上欣喜一闪而过,转而又是为难神色。

    “公子,我也说了此去九死一生,我已亏欠你许多,来世做牛马都还不起的恩情,如何再能求你出手相助?”

    “我不是帮你,我是帮大宋。不管是九死一生,还是十死无生,能壮烈如泰山,何惧之有?”

    他一时说的慷慨激昂,把儿女私情说成家国情怀,硬生生给小苹找了台阶。

    小苹走到近前抓住他手,她感觉到沈括的手在微微发抖,然后把头靠到他怀里,听到他心在扑扑跳动。

    远处一名樵夫挑着一担湿柴走过,原本打柴打了一半遇到下雨,正觉得有些晦气。抬头又看到亭子两人相拥在一起,恰好小苹一身男装,好似两个男人搂在一处。

    那樵夫不由破口大骂世风日下,男人都可以做这样事情,怪不得老天要降下灾星,恐怕末世之兆,劫尘不远。那咒骂声不绝于耳,随着风传进亭子里。两人意识到是在骂什么,赶紧分离,尴尬一笑。然后两人一起离了那亭子,找到各自坐骑向南而去。

    小苹一身男装,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腰里挎着剑肩上停着鹰,远远看英姿飒爽。沈括骑着一头暮气沉沉的老驴,在小平边上矮了半截,就跟个随从一般。

    这一次,他们一同前往咏儿最后消失的地方——北邙山。至于为什么咏儿会去那里,小苹并没有说,想来是有弥勒教的踪迹吧。

    从巩义去北邙不过几十里,若不是沈括老驴走的慢早到了。不过入夜时。他们还是进了山。那头老驴跑累了,死活也不肯再走,两人只能停下在路边休息。

    太阳落山前,他们没找到山间村落,只找到一处孤零零的破落庭院。两人便去投宿,走到门口却发现大门破旧,土墙倒塌,似乎很久没人住。沈括敲了敲门,门板都掉落下来。

    敲门声惊动了破屋子里几只老鼠钻出,并没见半个人影。他先进去,发现门窗都坏了挡不住风,但是屋顶完好可以遮住雨。屋子里面倒是桌椅都有,院子里还有一口水井。这地方虽然破烂,倒是可以忍耐一宿,现下并无挑三拣四的余地。

    于是两人将各自牲口牵进去。小苹收拾屋子,沈括在外面打水刷马和驴子,再打了一桶水给饮一饮牲口。

    屋子里倒是还有些柴火,不必捡外面湿柴。两人就在灶上煮了一锅水。可惜没有食物,只能吃些干粮充饥。

    沈括瞥到小苹洒扫庭院并修补窗户,竟然干的极顺手,好似一般村妇也没她这么麻利,看来也已经习惯了乡村里生活。

    几个月前,她还是只会琴棋书、吟风弄月的京城名妓,然而现在劈柴生火、刷锅烧水,干的有鼻子有眼。沈括在一旁看着,不由对那晏七公子恨得牙根痒痒,如此贤惠聪明的女子竟不知珍惜。

    正心里惋惜,就听一声鹰啸,那只老鹰从天上落下,鹰爪下竟然还擒着一只野兔。

    “好老六。”正劈柴的小苹喝彩道。那鹰将兔子丢到小苹脚边,然后飞到外面矮墙上等着。沈括捡起兔子,抽出徐冲送他的短剑,想要剥了皮,却不知如何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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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2 09:17:29 | 显示全部楼层
    小苹笑着接过兔子:你这短剑是徐节级送的吧?这一尺几寸的刀,上阵杀人还行,如何能用来剥去皮毛?

    她从身边取出一把小刀,麻利剥掉兔子皮。先切下两只兔儿,一只丢给叫老六的鹰,一只丢给叫小九的野猫。然后找根树枝就在屋子里生了堆火,烤起那只兔子。

    沈括与她一起坐在篝火边,等着这兔子烤熟,也等着身上湿衣服烤干。

    此时天色已然完全暗淡下来,外面云厚又下着牛毛雨,更是一丝月光都没有。沈括就坐在火堆对面,看到她被火光映红的脸,竟然是那样娇艳美丽。

    小苹大约是察觉到对面沈括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只是低头。

    “没想到你这弹琴的手,干这样活也如此利落。”

    “弹琴的手?公子忒小看我了,我这也是杀人的手。”她将自己的手放在火边看,那五根纤细手指在火光中映衬出血色,看她刚才用刀之熟练,说杀过人多半是真的。

    “你真是天下最灵巧好学的女子。”

    “哎,也不是我真心好学这些……”小苹悠悠道,“我与妹妹自幼孤苦,晏相公选中我们,要我们学弹唱便学弹唱,学歌舞便是歌舞,学凫水便是凫水。有要潜入那教,我们便学下毒、学杀人,学腹语;然而那公子喜欢打猎,我便学会驾鹰,他喜欢写词会便学谱曲。他要当散人,我便学村姑,他要隐居乡野,我便学洗衣做饭。我这一辈子,怕是没一样为自己学的。”

    小苹说罢犹自伤感起来。

    “然而你却是如此特别。”

    “特别?我只觉我命薄。”

    “我还有一事不知,为什么咏儿会失踪在这一带?我看这里距离京城也远,也不似弥勒教装神弄鬼得市井地方。”

    “我在那教时,圣姑也派人来过这里,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是文相公找到了什么线索,差遣咏儿来这里。”

    “结果她就失踪了?”

    “嗯,这北邙山里一定藏着什么样古怪?”

    “这茫茫山中,我们如何找到她?”

    “有老六在,自然能找到,但愿不是尸骨。若她死了,我也不活了,哎……”小苹长叹一声。

    “也许,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坏。她虽失踪,却不一定与弥勒教有关。也难说,她就是得便逃了?”

    “不会,你是不知道她。这个妹妹与我长得一般墨阳,脾性却大不一样。大约是她先去的弥勒教,当圣女时间久了,有些当傻了。平日里她固执少言,却又没心机,她是决计不会跑的。”

    “她倒是与你全然不同的性子。”

    “我一直当她冒充圣女时间久了,性子也变得冰冷孤僻,心智也单纯,然而她却是最先看出那公子是个不耐寂寞的情种,绝不可托付。她曾对我说,那公子风流成性,必难长情。我那时还笑她小儿见识,不知世上真情,却不料被她说中了……”

    “她竟然很能识人?”

    “她还对我说过,虽只见过你几面,然而你却忠厚重情义,是个能托付的好人。”

    “她真如此说我?”

    “其实你们倒是很般配。都是少言重信的人。不似那等嘴上重情,实则凉薄的。”

    眼看那只兔子要烤糊了,小苹将那兔子切开与沈括分吃了。

    吃完了兔子,沈括从怀里取出那本《木经》,翻看了几页。

    “你是怎么偷到这本书的?”

    “不是我偷的,是咏儿偷出的,我只让她假冒我与你道别,她却说你一定想要此书,趁着喻景那边一团乱就偷来送你。”

    “她倒是也真的懂我心思?”

    “她也是心思缜密的人,只是不爱说罢了。”

    “她孤身一人来这里,即便弥勒教在此,如何找到他们?”

    “不必找到他们,他们会找到咏儿。”

    “如何能找到?”

    “只需到山上弹奏一曲《十住菩萨》,附近有弥勒教人,就都能听懂,便会来接引。”

    “我们也可以用此法找到他们?”

    “不可,若咏儿已经来了,我再现身,就露马脚了。”

    两人烤干了衣服,就各自靠在一面墙上休息。天蒙蒙亮时,沈括醒来,火堆已经熄灭。小苹正在外面准备马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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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2 09:17: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99章 废弃的皇陵

    六月十三 卯时

    天色蒙蒙亮,两人从破屋子出发进山找咏儿。

    这件事沈括一直不期待结果。弥勒教向来以行事诡谲着称,即便躲在开封城里也不容易找到下落,如今躲到外面,自然更是天空任鸟飞,就那么容易被寻到踪迹?他至今没想到弥勒教可能躲在这里的理由。

    小苹将那只叫做老六的鹰放出去,任由它在空中翱翔,看看凭借它的视力能否有所发现。

    附近山倒是不高,但是层层叠叠的小山头很多。如果真的有一小群人藏在这一带,即便官府派几千厢军来搜山,也未必找到,何况只有这里区区两个人?他有理由觉得,小苹和咏儿只是晏殊和文彦博的弃子,让她们跟着捕风捉影的信息来碰碰运气罢了。

    带着满肚子疑惑,他们在山里逛了一上午,果然是一无所获。

    一直在附近盘旋的老六也不知道飞去哪里了。那头老驴走累了,又开始消极怠工,又叫又闹的。两人只能停下。小苹取出她的鹰哨吹了几次,不一会儿那只鹰就在头上了,只一会儿飞落下来。看来它也是一无所获。

    他们找了石头坐下,将马驴放开,让它们自己找草吃,自己只能就着山泉吃些干粮。

    沈括不由得将自己心中迷惑说出。但是得非常小心,他不想伤了小苹的心。让她觉察出这次寻找其实没什么意义。

    “这北邙山倒是秀丽,也不知为何弥勒教会躲到这里?他们那一套蛊惑之法,非得找人多地方才行,你我一上午也没见到半个行人,他们若是来此,到底要搞什么鬼?会不会是文相公搞错了?”

    他嚼着干粮,看向四面。他从根子上就怀疑文彦博的情报有误。

    “来这个地方也不是无的放矢。这里确实是王则看重的地方。”小苹道。

    “王则看重这里?”

    “嗯,我在那教当圣女时,他就几次准备来这里做一幢机密事,然而什么样事情,却只有他和圣姑知道。贝州城破时,圣姑不在城中侥幸逃脱,多半也是因为被派到这里。至于图什么谋什么,就不知道了。文相公派咏儿来此,大抵也是因为这些渊源。然而她又失踪了。”

    “就是说,王则死前在这北邙山中,还有些图谋?”

    “嗯。”

    看来文彦博多半也是胡乱猜测这里可能藏着弥勒教残余,所以派咏儿来这里碰运气,不过真正的有效情报是泳儿在这里失踪了。这才是比较蹊跷的事情。也许只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也许是真的有弥勒教残余在这一带?

    但是即便如此推理,线索也很弱。沈括觉得最大的可能是咏儿在这一带遭了意外,但是不能当着小苹面这么说。因为咏儿几乎是小苹继续活下去的少数理由。她愿意信,那就由着她信。

    “我有一事搞不太懂。你这鹰哨,分明吹起来不甚响亮,怎么能老远召唤这老六?”沈括决定东拉西扯,不要继续谈咏儿了,以免小苹过早意识到自己的寻找只是梦幻泡影。至于现实是什么,他认为泳儿在山中失踪日久,大抵已经死于各种意外了。这是理性告诉他的最大可能。至于晏殊和文彦博这样冷血的老家伙,可能也是这么想的,对他们来说,小苹能不能找到咏儿,能不能找到弥勒教残余,无非只是一笔输得起的投资。

    “这鹰的耳力和人不同,对你我来说这‘鹰哨’不甚响,对它们来说,几里外也很清晰。”

    “我自信耳力不错,然而与这老六比,也差太远。这鹰哨我隔远了就听不见了。”

    “公子怎可与禽兽比。”小苹笑道,“公子可知,还有一种叫做‘犬笛’的物件?”

    “‘犬笛’?”沈括茫然道,显然是不知道。

    “与这鹰哨一样是北国才有的东西,是那位公子用来寻我家老八的。”

    “老八便是那只狗?”

    “嗯……”小苹点点头,“这鹰哨,还有些动静能让你我听见,那犬笛吹起,全然没有声响。但是那老八可以听到。”

    小苹无心一语突然触动了沈括心思。

    “全然没有声响?”

    “是的,全然没有动静。只是一口气吹过,那狗子即便在半里地外也听见,飞奔回来了。屡试皆灵。”

    那只鹰扑腾着起飞又去寻咏儿了。小苹这才发现沈括还陷入沉思,没有醒来。

    她在沈括眼前晃了晃手,这才惊醒深思中沈括。

    “公子,怎么了?”

    “我在想,天下竟然还有这样东西?”

    “什么东西?”小苹已然忘记刚才话题。

    “便是狗能听见的犬笛。”

    “还在想那寻狗用的东西?”

    “你说的这犬笛,倒是牵连出一些往事。我与怀良大师,曾绞尽脑汁想要破解纸人分身的把戏。虽未破解,却发现,琴弦可以隔空互颤,其中有些声音可辨,然而有些也是人耳听不到的。”

    “这又如何?”小苹也很茫然,跟不上他的思路。

    “我一直在想那帽妖如何在空中飞行,起初觉得,可能是有人眼分辨不清的细线牵线。然而在汴京闹市飞行,如何不在屋檐间,刮断的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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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2 09:17:59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帽妖我也不知如何操演。喻景死后,恐怕这神乎其技的本事,也要失传。”

    “我觉得,我似乎摸到些门道了。”

    “这与我们刚才所说的鹰哨犬笛有什么相关?”小苹一时跟不上沈括跳脱的思路,全然摸不着头脑。

    “这其中道理……”

    突然头上鹰啸声响起,就在头顶上。两人一起抬头看那鹰,就看到它飞一样向东飞去,似乎有所发现。

    “走,老六看到什么了。”

    两人一起骑上马和驴,跟着那鹰追去。

    绕过几个山头,老六始终在天上引路,不断发出叫声,也不知道它看到了什么。

    沈括正疑惑,就听到远处有悠扬琴声传来。

    “是咏儿!”小苹几乎惊叫出声来。

    “是她?”

    “必然不错,是她,听!弹奏的正是《十住菩萨》,世上会这琴谱的,都在那教中。”

    两人一起纵马(驴)追赶这声音。

    沈括迅速在大脑里迅速构思可能得情况,之前基于理性的,咏儿因为意外身亡的判断瞬间崩塌。也许咏儿来此确实找到了弥勒教,也许她被教徒们困住脱不了身?也许她今天看到了天上飞着的鹰脚上有红绳,推测出小苹来了?也许她此刻不能脱困,却可以弹奏一曲,能让小苹能循着琴声找到她?这是目前所有信息指向的,最合理的推理。

    下午申时,空山中悠扬的琴声消失了,可恨这驴太慢,拖累了小苹速度。

    他们顺着琴声方向一路找,最后看到那鹰落在一座小山顶上。于是两人一起上山。好在这北邙山里山都不高,只一会儿就到了山顶。却见那里并没有一个人,只有一片开挖的乱石和早已坍塌的木头棚子,好似曾经是个采石场?

    小苹急着四下找,看到那只鹰就停在山巅上一棵桂树上,那树枝被掐断了一截,再走近些发现断的树枝上有三道印记,似乎是不久前,用指甲划过的。

    她低头在树下烂泥里找,昨天一天都在下雨,倒是很容易找到地上许多脚印。

    “看,是咏儿的。”

    她指了指地上十来个脚印,有大有小。可见不止咏儿一人,还有几个脚大的男人在这里。蹊跷的是,竟然还有两道车辙的印记,不像是大车的轮印,没那么宽。也不知道怎么留下的。

    “刚才,她分明就在这山头弹奏?身边有不少人,她想给我们留下些什么?”沈括推测道。

    “她划三道,就是想告诉我们,她就要三谳。”小苹绝望道。

    “何谓三谳?”

    “是王则为了铲除异己而想出的,让人置之死地而自证清白的办法。尤其当他想杀那人,又可能引发其他教众不服时,就会用这种招数借助天意来服众。”

    “就是水谳和火谳?”

    “不错,前二谳,我们姐妹都经历过了。所以,这次必然不是水火谳,而是三谳。”

    “她既然是圣女,为什么还需要自证?”

    “因为一任教主,一任圣姑,一任卦主姑都死于非命,每次狐咏儿都在场,她却都无事。若你是新接任的教主,你会不生疑心吗?”

    “我必生疑。”沈括坦诚道。

    “然而她又是圣女,新教主不敢直接杀她,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借王则留下的这套,表面用天意自证清白,实则有死无生的方法来解决了。不行,她现在有难,得赶紧找到她。晚了就……”

    “这三谳到底是什么样?”

    “只听闻叫做尸谳。因为在我姐妹前,还未有人通过前面水火谳,所以也没人见过这尸谳到底是什么。”小苹疯狂摇头道,“咏儿太傻了,明知道必遭疑心还要来,都是我的错。”

    “这接替的教主的是什么人?”

    沈括蹲在地上,研究那两条不到两尺宽的车印,看上去也不深,可见不重,若是很重这车子也不可能推到山上。很像是一个脚疾不能行走人坐的,装着轮子的车椅子。

    “我也不知道接替者是谁……”

    “咏儿若是再弹一遍,我们兴许就能找到。”

    “我看,她未必有机会再弹琴了。能让她弹奏,无非是谳定前能完成最后一个愿望罢了。那新任教主要是不糊涂,不会放任她随意弹琴泄露位置。也许他已经察觉到,所以离开了。”

    小苹只能干着急。

    沈括倒是定下心思,四下看,这山上没有建筑,但是裸露出岩石,可见不久前有人采石。附近工棚虽然倒塌,但是里面还堆着一块块方形石料,有些已经刻上龙凤图样,只是没有刻字。在工棚里面,还有一匹刻了一半的石马。

    “你看这些岩石,分明有斧凿痕迹。说明这里是采石场。然而地上的石头都被烂泥覆盖住了,竖着的石头却没有。”

    “这说明什么?”小苹不解道。

    “你刚才提到,王则灭亡前,曾经派圣姑来这里寻找什么?而你却不知道。”

    “是啊,他们没有多谈过此事。”

    “这北邙山风水最好,是历代皇陵多选的地方。既然要开皇陵,必然要选石料。所以这里便是一处皇陵取石的地方,你看还有石像生和马匹,这也是弥勒教找到这里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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