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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朦胧的晨光

[转帖] 《鹄奔亭》-一场离奇的盗墓案引出的历史悬疑小说(完结)-作者: 史杰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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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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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23-11-4 08:12:12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七 滑舌翻异事
      耿夔审讯何晏期间,我忙着处理合浦县造反的事情。我需要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向朝廷奏报。这份奏疏很难写,既要全面推卸自己的责任,又要适当伐耀自己的功劳,还必须让朝廷俯允,免去合浦县的珍珠进贡。这种事,交给任何一个掾史我都放心不下,只能我亲自处理。我写奏疏时有个习惯,谁也不许打扰,所以整个期间,我都把自己关在室中,任何人来拜见都不许通报,连食物都要由窗口递入。第三天下午,我终于把奏疏全部誊清,仰面倒在床上,像尸体一样摊了许久。走出屋室,望着院中的阳光,我感觉眼睛发花,有点天旋地转。好一会我才平静下来,唤来邮卒,把奏疏钤上刺史印,命令邮传昼夜送到洛阳,然后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我觉得无比神清气爽,泡了一壶茶,命人把耿夔召来,我要看看他对何晏的狱事审理得怎么样了,究竟除了合浦造反事件之外,这件盗墓案最为重要,我不可能不挂怀。
      “他好像有点狂易,说的话驴头不对马嘴,但可能是我孤陋寡闻,也许他说的是真的。”耿夔很快就来了,坐在我的对面,他的神情有些呆滞。
      我奇怪地望着耿夔:“怎么个狂易?”
      耿夔道:“他说,那半块玉佩,他也不知道怎么来的,好像就在一天早上突然系在他衣带上,鬼使神差。”
      “胡说八道,岂有此理。”我拍了拍凭几,“这算什么供状?”
      “使君勿怒,听我复述完再怒不迟,这件事着实有些神奇呢!”耿夔道,“何晏招供说,有一天,他奉太守掾属的命令,到西乡去送一封邮书,回来时,走到半道,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两旁都是密林,阴沉沉的。他一边急急赶路,一边担心找不到亭舍可以过夜。很快月亮也升了上来,照得路上亮晶晶的,他几乎放弃了住宿亭舍的打算,决定走到哪算哪。寻常时候,这样的夜路他也不是没走过,从来不害怕,但是那天心里有点七上八下的感觉。而且,走着走着,他突然发现迎面来了一辆辎屏车,四匹怒马腾飞。他想,不知是哪个官宦富户,这么晚还出行,就避让一旁。谁知那车驰到他面前,突然停下了,车帘子一掀,从窗口露出一张熟悉的年轻女子脸孔,唤他道:‘子安,是你吗?’子安是何晏的字,那声音也颇熟悉,他定睛一看,发现原来是自己从前的邻居阿娥。曾经,他和阿娥两人很要好,他很小的时候就在县廷当小史,阿娥就经常来找他学认字,他教阿娥《仓颉篇》《急就篇》《论语》《孝经》等书,后来年岁渐长,两人情愫暗生,阿娥的母亲也觉察了,渐渐不让他们来往;再后来,阿娥的姐姐嫁了一位富商,她们全家都跟着姐姐,搬到别的县邑去居住了,从那以后,两人再也没有相见,没想到今天在路上能够重逢。”
      我觉得这样说下去还算有些趣味,问道:“然后呢?”
      耿夔笑了笑,继续道:“何晏也脱口道:‘你是阿娥?’那女子点点头,神态千娇百媚。以前她就颇有姿色,但和这时相比,却是大大不如,何晏不由得看得呆了。”
      我笑着打断他:“千娇百媚,何晏看得呆了,这些话难道也是他给你讲的。”
      耿夔笑道:“复述总不可能一模一样。”
      “请继续。”我笑道,他讲起故事来,往往喜欢耍弄文辞,我无意跟他纠缠这个问题,而且我知道他的人品,无伤大雅的增饰言辞是有的,无中生有的罗致罪状却绝对不会,所以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耿夔继续道:“那个叫阿娥的女子就问:‘子安,这么晚你为何单独在官道上行走?’何晏回答她:‘唉,岂不怀归?畏此简书。如此月夜,谁不想回家休憩,而在路上奔波呢?还不是因为王事靡盬,无法可想吗。’”
      我突然感觉心里一震,喃喃念道:“岂不怀归,畏此简书……这几句诗,也是你自己增饰的罢?”
      耿夔摇摇头:“冤枉,这几句诗,可真是照样复述,一丝不差。使君难道忘了,这阿娥当年喜欢何晏,就因为何晏擅长吟诗作赋啊。”
      “嗯。”我感觉鼻子一酸,点点头,“好的,我再也不打断你了,你继续罢。”
      耿夔道:“那女子道:‘天色晚了,我看你也赶不回城中,不如随我归家一晤。家父母和家姐都时常惦记你呢。’当时天空月色皓朗,何晏心想,如此良夜,怎能辜负?况且相隔时日久远,还真的颇想一晤,不如跟随她归家,于是答应了。上车后,他发现宽敞的车厢中,只有阿娥一人,凑近看去,阿娥比之当年确实尤为好看得多了。他心头鹿撞,举止局促,两人在车中殷勤叙旧,不觉马车已经到了她家门口,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有几个仆人开门,辎屏车驰入一个高墙院落,门前两楼高耸,一看就知道是富家之室。下了车,庭上野花姹紫嫣红,在烛光下也历历在目。阿娥将他引进一间宅子,穿塾过廊,进了后室。室中妆办整洁,轻尘不飞,纤罗不动,兼着红烛高照,佳人在旁,何晏不禁心迷神醉,不知今夕何夕。侍仆又陆续端上美酒佳酿,水陆八珍,两人隔案对饮,互为酬酢。一时酒酣,何晏问阿娥近年来状况,阿娥说自从母亲带着她搬迁,和姐姐同住之后,近几年跟着姐夫贩缯,赢取了大利,故而建筑了这高堂美厦,紫闼玉堂,雇佣了僮仆数百,每日椎牛酾酒,弹筝搏髀,歌呼呜呜,好不快乐。两人愈说愈觉亲近,阿娥又问何晏娶妻与否,何晏答曰尚未。阿娥又目递横波,何晏则魂与色授,不知不觉,两人就躺到了一起。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仆人起来侍候何晏沐浴,浴室铜壶盛汤,兰香馥郁,阿娥也亲自来为他搓澡,纤手凝脂,心折骨惊。突然,听到堂外吱呀声响,有人来了。”说到这里,耿夔突然叫道:“聒噪半天,口干舌燥,请使君赐茶。”
      我笑道:“听到酣时,你却停了,难道你是郭大耳,还要刺史赏钱再继续?”郭大耳是洛阳说唱的俳优,善说鬼神趣闻,每五日一开市,在旗亭说书,观者如堵,名声传遍公卿之间,最后连皇帝陛下也有耳闻,召他入宫说唱。公卿王侯有筵席盛会,也无不以请到他为荣。他虽然转瞬成了富户,却丝毫不傲视同侪,坚持每五日在旗亭说唱。说起郭大耳,虽不能说天下无人不知,至少在洛阳是无人不晓,所以耿夔也忍不住笑了:“使君,下吏不是想要赏钱,确实口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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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4 08:12:32 | 显示全部楼层
      耿夔喝完茶,继续道:“何晏两人正在沐浴,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叫道:‘阿娥!阿娥!’何晏有些惊慌,阿娥笑道:‘我母亲回来了,没关系。我们出去见见罢。’何晏惊讶道:‘你母亲素来瞧不起我,我现在这样,怎敢去见他?’阿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现在绝对不会了。我曾经对她说,除了何子安,妾身谁也不嫁。今天你既然来了,正好可以向她当面提亲。’何晏道:‘提亲要请媒妁,哪有自己亲自提的。’阿娥道:‘大行不顾细谨,等媒妁来,有如白头。何郎千万不可错过今日。’何晏只好出去,心头忐忑,孰料阿娥母亲见到他,果然眉开眼笑,问道:‘何郎别来无恙,许久不见了,叫老妇时常挂念。’何晏大吃一惊,当年做邻居时,阿娥母亲绝对不是这种嘴脸。因为阿娥生得美貌,她希望女儿将来能嫁得一个富贵人家,极为反对女儿和何晏交往。后来大女儿嫁了一个外县的贩缯商人,过不几年,这老媪干脆卖掉旧屋,全家随大女儿一起去住了。如此势利的老媪,今天怎么像换了个人?他正在惊疑,谁知老媪突然招手门外,呼道:‘老翁快过来,以前我们家隔壁何媪家的何郎来了,看,几年不见,长得是何等俊美。’何晏愈发惊疑,只见门外僮仆拥进来一个肥胖老者,身穿丝质袍服,头上戴着帩头,正是阿娥的父亲。他乐呵呵向何晏招呼,何晏突然想起一件事,当年阿娥家搬走之前,她父亲已然病重不治,奄奄一息,为何今天还能活着,而且康健如此?他转念一想,大概是有钱能请得良医救治,所以保住了性命。何晏于是上前对他跪拜行礼,两人寒暄一会,门外又叽叽喳喳,大概来了数人。”
      “这回我猜中了,应当是阿娥的姐夫、姐姐,以及他们的女儿。”我笑道。
      耿夔点点头:“使君猜得不错。果然是他们三人,何晏见了他们,也赶忙见礼,他们也都十分热情,给予何晏相当礼遇。何晏和他们聊了会,就去逗他们的女儿玩乐,这个女儿当年和他也颇熟悉,时隔数年,却好像昨日才见,一点不怕生,和他嬉戏打闹。不过,他心中突然升起一个疑团。”
      耿夔说到这里,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恐怖,身体也不由得蜷缩起来,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我不由得心头一紧,问道:“你怎么了,身体有恙?”
      耿夔摇摇头,道:“不是,只是因为何晏心中升起的那个疑团,让我好不心悸。”
      “什么疑团,有如此可怕?”我感到奇怪,“你的脸色都变了。”
      耿夔强笑道:“何晏突然想到,这个小女孩当年和他玩乐时,还不过三四岁,如今数年过去,身材似乎丝毫未长。虽然嬉戏打闹一如当日,而举止动作,总觉有些不大妥帖。”
      “岂有此理。”我不屑地笑笑,“难道这小女孩是鬼不成?何晏为了逃脱罪责,想编套鬼话来让我们相信,这种伎俩,实在太不高明了。”我这时已经猜到何晏想编什么故事,顿时觉得索然寡味。
      耿夔道:“我开始也这么想,不过何晏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表情之惊惧,绝非可以装出。我真希望,他的表演伎艺已经远超郭大耳。如果不是,那着实有些恐怖。”他的声音都有些变了。
      郭大耳确实不但擅长说唱,口齿便捷,尤其是讲故事时,模仿故事中各人语气,惟妙惟肖,说到高兴处,欣喜之态可掬;说到恐怖处,真若白日见鬼;说到愤怒处,头发似乎可以竖起;说到悲伤处,瞬间能够涕下。不要说长安旗亭中妇女孺子,就连公卿将相之家的妇女,也皆为之动容。郭大耳的伎艺是举世无双的,难道何晏也有这种本事?我以前审讯的盗墓贼中,可从来没有这般厉害的角色。
      耿夔见我不说话,问道:“使君还要听么?”
      我笑道:“当然要听,不然怎么断这件狱事。”
      耿夔道:“看使君的面容似乎索然寡味……过了不久,一群人该寒暄的也寒暄完了,夜色愈发深邃了。阿娥父母和姐姐、姐夫都劝何晏早点休息,他们也要安歇,于是个个告别,抛下他们俩回了自己房间。何晏感到奇怪,他们为何不给他另外安排一个房间,难道默许他和阿娥同宿?这时阿娥过去关门,再给他宽衣解带,两个人跌倒罗帐,又极尽温存……事后何晏感觉不胜乏困,很快沉沉睡去。半夜醒来,何晏觉得口渴不已,于是点灯倒茶,突然发现帷幕后的墙上画着大幅的壁画,壁画的内容,使君猜是什么?”
      我心里突然又升起一团火:“我不想猜,快说。”
      耿夔也不卖关子了:“原来是关于小吏送葬,主人拜见泰山府君,驾龙升仙的内容。”他的嗓子有点颤抖,虽然我已经猜到,但内心犹且不免有些惊愕,因为他的表情让我觉得,何晏对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肯定惟妙惟肖,足以让他坚信为真。我不由自主地复述了一句:“升仙图?”
      耿夔点头道:“是的。他说,其中一幅壁画上画着一个人架着九条龙的云车,在天上驰骋。九条龙颜色各不相同,尤其是中间一条龙是五彩的。这让他当即感到心胆俱裂,这种升仙图,一般只出现在墓室中,当地官吏富户建造墓室时,经常请工匠绘制的。他心中狂跳,回望帷帐,阿娥仍在熟睡,他脑子里一瞬间电闪雷鸣,想起了刚才脑中的诸多不解之处,为什么会在野外道上突然遇见阿娥,为什么阿娥的母亲那么热情,为什么阿娥的父亲没死,为什么她的外甥女身材高度没有丝毫变化,为什么他们会留他在阿娥房中,毫不介意。对,有鬼,他们一家肯定已经死了,而他自己,今晚来到了鬼窟。可是,这个墓室为何如此豪华,他们虽然有钱,又怎么可能住上如此豪华高等的墓室?他的第一念头是逃跑,可是念头甫出,却发现两腿发软,根本挪不开脚步。他不想死,于是摘下头上的发簪,掷向阿娥的床边,嘴里诵读咒语,这是他从本地流传的《诘咎书》上学来的,是专门对付鬼怪的方法。也许这些祖先积累的方法和咒语果然有用,他很快镇定了下来,感觉恢复了行动能力,抬腿想跑,可是又担心吵醒女鬼阿娥,只好轻手轻脚挪到门边,打开房门,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阿娥在后面唤了他一声:‘何郎,你要去哪里?’”
      虽然明知是假,我仍旧被耿夔的复述吸引了,他讲得真是跌宕起伏,悬念不穷,我由衷夸奖道:“我以前还真没发现,你简直可以媲美郭大耳的说书才能了,跟着我当掾属,实在有些吃亏。”
      耿夔笑笑,继续道:“何晏吓了一跳,好在他急中生智,找了个借口说:‘我突然有些腹胀,大概是刚才饮酒太多,需要出门方便一下,你继续睡罢。’”
      “这算什么好借口,房间里难道没有马桶么?”我奇怪道。
      耿夔道:“使君有所不知,原来何晏有个毛病,拉屎一定要去屋边野地,在马桶或者在圂厕中拉,都很不习惯。这个怪毛病当初传遍闾里,周围邻居尽人皆知,阿娥也不陌生。所以听何晏一说,阿娥也就理解道:‘这么晚了,我这里你也不熟,不如我陪你去罢。’”
      “哈哈,女鬼缠身,想跑都不能,看他怎么办。”我不由得叫了起来,又立刻很羞愧,我还真把断狱当成听故事了。
      耿夔笑道:“大概使君要失望了。何晏自然要百计劝说阿娥,自古女人谁不吃男人这套?在他的哄劝下,阿娥答应让他一人去,只是要他快去快回。他满口答应,开门穿过堂上,又抖抖索索打开堂门来到院中,还好,院中一片死寂,没有仆人守卫。那些姹紫嫣红的花草,在月光下犹自隐约可见,又有萤火虫上下翻飞,不怕露重翅湿。他还能闻到露水的清香,但是毫无欣赏的兴致。他一边不停念着咒语,一边像飞一样跑到院门口,推开大门,面前是一片平原广隰,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光泽。他不再迟疑,立刻发足狂奔,周围的草丛不断在脚下掠过,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最后实在受不了了,才瘫在地下,呼呼喘气。这时,他发现天色熹微,回望草丛苍茫,一无所见,前面不远处,则微微展现亭舍望楼的轮廓。他二话不说,又发足跑到亭舍前,披头散发地疯狂敲门。亭长安置了他,他在舍中稍微歇息,又一口气爬到亭舍的望楼上,遥望自己刚才跑来的方向,依旧是丛林草莽,杳无边际,昨晚所见的高堂美厦、紫闼玉堂,果然渺无踪影,他确确实实是遇到鬼了。”
      我摇头不语,突然想起一件事,也不由得有点心惊:“你刚才说,何晏看见其中一幅壁画上,画着一个人架着九条龙的云车,九条龙颜色各不相同,尤其是中间一条龙,青黄白黑赤,是五彩的?”
      耿夔道:“是的,使君怎么了?”
      我心中当即把何晏的玉佩,和苍梧君的墓室联系起来了,因为耿夔刚才描述的,正是我在苍梧君的墓室里看到的。那棺室的墙上确确实实画着掾吏送葬图、主人拜见泰山府君图和驾龙升仙图,尤其是九龙中间一条是彩色的,让我印象尤深。我寻常不曾见工匠这么画过,记得当时还问苍梧君,这样画法可有什么寓意?他说,不知道什么寓意,但他们族人传说,五彩的龙代表五行,更容易引导灵魂升天。
      这个何晏,肯定就是盗掘苍梧君墓的盗贼了,我心里想。在京师的时候,常听见官吏讲一些过往狱事,其中不少是盗墓案。京师多王公巨卿,北邙山上坟冢累累,不知道下面埋藏有多少石砌宫殿,宫殿中也不知道有多少金银玉帛,自然更不知道让多少盗墓贼为之垂涎不已。中都官每次捕获盗墓贼,那些盗墓贼都会编个类似的故事圆谎,说什么自己以前曾救过某人,前几天突然在路上遇到一故交,将自己带进一个华丽宫室做客,主人发现自己正是以前的救命恩人,于是嫁之以爱女,赠之以金帛。后来一梦而醒,发现昨日所住的宫室,竟是王公贵戚之冢墓;而他们所赠的金银细软,却尚在手中。官吏们初闻此事,还信以为真,为之感泪承睫,慨叹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心怀仁义,必可打动鬼神,于是不但不治这些贼盗的罪,反而称之为义士,礼送出府。后来此类狱事愈来愈多,供述却大同小异,官吏才疑其非实,案治之后,贼盗往往伏罪。只是我原以为只有京师贼盗才会如此奸猾,像交州百姓这样醇厚朴拙,应该想不出类似的诡计,没想到我真是低估了他们。
      耿夔见我不说话,问道:“使君,此事如何处置,使君还要亲自拷掠吗?”
      我摇头道:“这种愚蠢的狱事,还需要刺史亲自动手么……你自己处理就行了。”我这么说,其实有点不忍心再看见何晏,他活不过今年冬天了,我吩咐耿夔:“他肯定还有同伙,一定要想办法问出来。”
      “那也许必须动刑了。”他说。
      我默然,一会我扬手道:“你看着办罢,只要把这个事情解决……不过,最好采取别的办法。”
      耿夔笑了笑:“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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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4 08:12:53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八 彩绶逗泪眸
      是事情出乎我的意料,没过几天,耿夔匆匆过来向我报告,说何晏在狱中自杀了。他十分自责,道:“我连着几天拷掠他,他总是不说;或者说了,我派人去查,却是假的。我也没对他用刑,只是命令几个狱吏监视,不让他睡觉。”
      “这还不是用刑?”我不高兴道。
      他局促地说:“使君息怒,下吏是想,这究竟不算什么皮肉之苦。”
      我道:“既然一直有狱吏监视,为何他还能自杀?”
      他道:“有个狱吏憋不住,出去撒泡尿,回来就发现他躺在地上不动了。”
      我抬抬手,道:“罢了。”心中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有个很怪的毛病,倘若一件东西过于美好,让我喜之不胜,后来突然发现它有了瑕疵,我就会陷入焦躁的境地。一如既往地喜欢不可能,想扔掉又舍不得,于是反而希望别人不小心把它打烂,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抛弃了。对何晏,我大概也是如此罢。
      我去狱中看了看何晏,他躺在乱草堆里,满头是血,身上确实没有伤痕,只是脸庞比之前瘦了一些。我心中油然生出一丝怜惜,这不久前还那样英俊的小吏,现在变成了这般模样,他在这世上的希冀、渴望和计划,和他的生命一起结束了,可是这些谁会关心?这种念头我也只是在心头闪过一瞬。很快我就实实在在地思考,他为什么要做这种枉法的事呢?为什么又要畏罪自杀呢?如果他伏罪求饶,说不定我会放过他,现在我只能下令将他好好殓葬。我心里又有一丝烦闷,既然他死前没有说出谁是同谋,这件盗墓案就不能完全查清楚了。不过有了他,至少可以对苍梧君有一个初步的交代,其他的人,我再慢慢查罢。
      我走到院子里,南方真有南方的好处,此刻的洛阳大概已是寒风凛冽,而苍梧却依旧温暖如春。院子里鸟语花香,让我觉得陌生而兴奋。这些天我的睡眠真是糟透了,不是梦见合浦的事,就是梦见盗墓的事,今天早上也是被一个梦惊醒的。我梦见一群人正在举行宴会,相互酬酢投壶什么的,玩得兴高采烈,这时突然闯进来几个很奇怪的人,穿着很奇怪。他们闯入后,就自顾自地搬东西,把宴会人面前的金银器皿全都搬走,一件不剩,对宴会人完全视若无睹。宴会人想阻止他们,急得两手乱抓,却每次都抓了个空。这时他们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早就死了,全是鬼,他们是在自己墓室里举行宴会,而这些闯进来搬东西的,都是盗墓贼,自然无法看见他们了。
      我被自己的梦吓醒了,进早食的时候,随口说起这件事,对耿夔说,那些厚葬的王侯们真是想不开,不管把墓室打造得如何坚固,不管派多少士卒守护,易代之后,仍不免落入盗墓贼的手中,又是何苦呢。
      耿夔似乎没听到我的话,指着那个飞翔的鸟说:“使君,你最喜欢的吐绶鸟。”
      果然,一只色彩斑斓,长尾巴的鸟翩翩掠过花丛,它飞了一圈,停在树枝上,两翼张开,和尾翼相连,如同团扇,美丽异常。嘴里突然吐出一件长数寸左右的舌头似的东西,颜色也是五彩彪炳,须臾之间,又收缩了回去。我仰脸看着它,不由得热泪盈眶。
      任尚在旁奇怪地看着我,道:“使君,你怎么突然哭了。”耿夔在一旁暗暗扯他的衣襟,似乎是暗示他别问。我抬袖擦干眼泪,道:“没什么,刚才想起了一件年轻时候的事。唉,没想到苍梧也有吐绶鸟。”
      任尚道:“使君一定是想起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了,只有为女人才会这么难过罢。”
      我破涕为笑:“那么你说说,为了父母就不会这样吗?”
      任尚道:“使君,我任尚是个粗人,不懂得那么多的说辞。母亲我是想念的,因为对我好,但少年时喜欢的第一个女人,更让我忘不掉。”
      我这两个得力的左膀右臂,都是这样不拘礼法的人,但绝不是不忠不孝的奸恶小人。我有时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人的言行经常会脱节,嘴巴上说得好的人常常毫无廉耻,嘴巴上蔑视礼法的人却往往宅心仁厚。这世上,到底人性是好是恶,我也极为糊涂。按照我的人生经验来讲,人性之恶,是昭然可见的;但为何也有不少人确实是蹈忠履义,持节不回?孟母为了儿子学好,不惜举家三迁,似乎证明人生于世上,易受周围的影响;但我也确实见过不少出生于蓬门荜户,成长于盗贼横行的闾里之家的人,温恭有让,品节淑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当然,这些我都想不清楚的问题,我不会去问他们两人。我只是点头道:“我想起了我的妻子,我喜欢吐绶鸟,其实是跟她有关的。”
      那是何等温馨的一些日子!
      庐江郡的治所在舒县。我到舒县不久,因为办事能干,让周宣大为欢喜,很快就擢拔我为主簿。主簿是太守最亲近的官吏之一,举凡太守的一切计划安排,包括坐朝听政,下县巡行,接待宾客,都由我主持,号称郡中纲纪。由决曹史擢拔为主簿,如果顺利的话,一般也要经历仓曹、兵曹、户曹等几个阶段,而周宣却在一年之内将我直接擢拔为主簿,可以看出他对我的偏爱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向周宣举荐了左雄,希望他也能来舒县,和我同府共事,同时也希望借此机会,让左博考虑,尽快把左藟正式嫁给我。那时我二十一岁,左藟也快十七岁,也算到了嫁娶之年了。
      周宣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当即命令门下记室史草拟教记,署左雄为议曹。因为当时诸曹都有人选,无人引退,只能让左雄暂且担任议曹这样的散职,有机会再转任独当一面的列曹官。教记发到居巢县不久,回复文书就到了,说左雄不日将启程。周宣也知道我的意思,特别让我跟着督邮巡行居巢县,顺便把我的母亲接到舒县定居,当然我也可以趁机去见左博,暗示求亲之意了。
      还没等我请求,左博已经主动提出,要我和左藟尽快完婚,完婚之后,就可以把左藟带到舒县。他当过县丞的左博,自然知道我现在的地位意味着什么,主簿虽然不过是太守辟除的属吏,不如他当年做过的三百石县丞那么大,但是前途却远非一个小小的县丞能及。在一郡之内,正常情况下,除了太守之外,最有权势的是太守的亲信,秩级只有百石的功曹史,而不是那些六百石的太守丞。我现在年纪轻轻,已经做到主簿,离功曹能有多远呢?能当上功曹,离县令又有多远呢?这些,他不是不知道的。
      左雄对我的举荐非常高兴,他大概是我所见的最善良正直的一个人,毫无嫉妒心,虽然他会开玩笑说:“我这么漂亮的妹妹,嫁给你这个邋遢竖子,当真是冤枉了。”我也毫不生气,因为我知道他内心的纯正,这种肝胆相照的朋友,在我后来的做官生涯中再也没有遇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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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4 08:13:17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九 猛忆新婚日
      婚礼是在我家原先的蓬门荜户中举行的,这栋原先摇摇欲坠的屋子,在我去郡府任职的半年后,就被里中富户自告奋勇地合伙出资翻修了,虽然不能算高堂邃宇,起码一般的烈风暴雨再也拿它没办法。人当了官真是好,往常见了你掩鼻而走的富人,眨眼间似乎成了你的亲戚,别提有多亲热。缺钱也不需要你张嘴,他们会主动请求借给你,这就是所谓的世态炎凉!怪不得前汉的廷尉翟公会感叹“一贫一富,乃见交态”。
      婚宴延续到很晚,那些闾里的富人们,一直吵吵嚷嚷的喝酒吃肉,根本不理解春宵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好不容易等到酒阑歌罢,我终于能把心爱的阿藟独自相对。我一件件褪光她的衣服,像剥去一片片竹笋,她柔滑洁腻的身体就在我怀里了。面对这具美轮美奂的身体,霎时间我都有些自卑和羞愧,我不停地吻着她柔软的唇,和她唇对唇呢喃地说话。在今天这个美好时刻之前,实际上我们只见过一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语。我们翻来覆去地叙旧,说得也不过是那唯一一面的感受。我谈起当初对她的惊艳,她那种风中泠泠欲飞的仙姿,她的一语一笑,她叱狗的娇柔神态,她唤我陪她玩六博的带笑面庞,以及出门迎接父母蹦蹦跳跳的动作,无不让我神魂颠倒,梦想千回。她则说,对我没有多少印象,之前只是听左雄时常提起我。那天我去的时候,她正好无聊,就唤了我一起玩,不巧很快就碰上她父母回来,虽然没有玩成,但也并不失望。我听在耳中却有些失望,大概少年男子都是如此的罢,明明知道自己的品貌并不足以打动自己心仪的女子,却常常自我幻想,在那个女子心里,自己一定是重若千钧。当然,这种失望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我何必介怀,不管如何,这个当年我千思万想的女子,如今已经和我裸裎相依,自己已然成了她的丈夫,她成了自己的妻子,这种幸福,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知道。那天晚上,我和阿藟欢乐了多回,每一回之后,仍旧毫无睡意,呢喃不休地又重复一遍刚才的对话,我问她,为何当初见了那一面之后,我屡次找借口去她家时,为何却总是再也不能相遇。她轻笑道:“正是为了躲着你这个淫虫,因为那唯一的一次见面,我就发现,你看我的眼睛总是色迷迷的,我害怕。以后,我就叫你阿色罢。”这打趣的话亦让我神醉不已,除了再对她色迷迷一回,似乎别无他法。她的身体让我产生了如此的迷恋,不知不觉间,我听见了鸡鸣的声音,纸窗上晨光熹微,天色已经亮了。我们只能打个呵欠,下床梳洗,然后去拜见母亲。阿藟的腿几乎站不稳,我怜惜地抱着她,直到堂前,才放了她下来。
      新婚过后不久,我们一起去了舒县,在太守府附近的中阳里租赁了一间房子,把母亲和妻子都安顿下来。我提到这件事的时候,之所以把母亲排在首位,倒不是因为我觉得母亲比妻子重要。在我心里,阿藟其实远远比母亲重要,虽然我也很爱我的母亲。在大汉,人人都把孝放在第一位,这有什么合理性呢?对,母亲固然生养了我,但这是我自己愿意的吗?像我这样最终能出人头地的,倒也罢了;对于那些毫无出头机会的普通百姓来说,他们一辈子只能在足蒸暑土,背灼炎火的时间中度过,他们会高兴父母生他们下来么?在这块土地上,他们能得到什么?得到的仅仅是数不尽的徭役,交不完的田租,受不够的凌辱,洒不遍的汗滴,他们为什么要感谢他们的父母?感谢他们在自己的床笫欢乐之余,将他们带到这个陌生而残忍的世界上来受苦吗?我之所以对那些儒学之士极为痛恨,就是因为他们制造了数不清的所谓孝子,同时也制造了数不清的罪恶,他们是大汉帝国乃至人类文明最大的敌人。
      尤其是,我和阿藟的分开,也正和一个所谓的孝子有关。
      舒县的生活,起初是很宁静的,每日坐曹治事,每日按时回家,因为是太守治所,这个县邑比我的家乡居巢县要繁华得多,风景也近似。每日我回家途中,都要路过旗亭东闹市,我会顺便在那里买点菜带回家。阿藟闲时就在院子里莳花弄草,或者和她娘家带来的婢女阿南一起刺绣说笑。我回来之后,阿南就会识趣地走开,接过我手中的菜,去煮饭烧水。我则坐在门槛上,呆呆地看着阿藟美丽的颜容,如果可能,我宁愿一刻也不离开她。有时我和她坐在院里的槐树下玩六博,六博是我们最喜欢的游戏,它好像是我的媒人。这个游戏我当然比她玩得好,可是她玩不过我就耍赖,每次我掷琼掷出了高的点数,她就会找出种种匪夷所思的理由来否定我的那一掷,宣布无效,什么刚才有个蜜蜂飞过,让她走神了没看见我作弊啊;又或者她刚才想着阿卢在家里饿不饿,没有心思啊(她之前想带阿卢来舒县,可是她父母不舍得)。每次她撒娇般说出这些匪夷所思的理由,我就心神荡漾,举手投降,由她怎么办了。每日在府中,我一有空闲,脑子里就装满她的影子,巴不得赶快听到府中的钟响,到了日仄下曹的时间,能早早回家看见我的阿藟。因此,我坐曹时,开始经常坐立不安,心不在焉,终于导致在一件事情上出了差错。
      那一次,扬州刺史派他的别驾从事来拜会周宣府君,我本来安排好了他们会晤的时间,到了那个时间我一直想着回家的路上要给阿藟买一种首饰,竟然忘了自己的职责,没有及时派车马去城外的传舍迎接别驾从事,害得周宣白白等了一个时辰,别驾从事当然也非常不高兴,对周宣说,我这个主簿当得不大合格。
      第二天,周宣将我召去质问,我无话可说,只有惭愧地免冠请罪。周宣叫我起来,道:“你昨天的行为,差点让我怀疑自己看错了人,也许你有自己的理由,但那不重要。不管你的理由有多么充分,总之信赏必罚,主簿一职,你是不能干下去了,你还是回到你的决曹史位置上继续罢。”
      这个责罚让我大跌脸面,前两天的黄昏我和阿藟在庭院里看花的时候,还顺便谈起了升职的事,我对她吹嘘说,自己很快就可以升任督邮。她倒不怎么在意,说:“你升职了,我父亲肯定高兴,不过那时你就要四处巡行,没时间陪我看花了。”她在院里四角都新种了果树,梨树和桃树,还有樱桃。那时正是暮春,天清气爽,院子里落英缤纷,时不时有黄莺和燕子飞来,燕子还在我们家的梁上衔泥搭了一个巢。当燕子夫妇飞出去的时候,我很想攀上梯子去掏几个燕子蛋给她玩,她立刻阻止我,说我残忍。也许是她的出身和我不一样罢,心肠也要柔顺些。她还老抱怨我脏,有时我母亲也看不下去了,对我说:“你这个妻子也太受娇惯了,你现在好歹是个官,一点不比她家差,得拿出点硬气来,要不然一辈子被妻子欺负。”母亲真好笑,才从贫困中脱身,就摆出一幅世家的嘴脸了。她不知道,在他儿子心中,这个女子有多重要。要是母亲知道自己在他儿子心目中,并没有这个女子重要,只怕会很伤心的罢。
      我把母亲的话半开玩笑地复述给阿藟听,她笑了:“阿姑管得这么宽,枉我还经常爬到树上摘桑葚给她吃呢!阿敞,你说我该怎么做啊。”我搂住她的腰,在她鲜嫩饱满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笑道:“你在她面前,就该给你丈夫一点面子,你爱干净,这没问题。其实我母亲也爱干净,只是不如你罢了。在屋子里,你怎么使唤我,我都没脾气,但是在她面前,你要装作对我恭敬一些,学学梁鸿的妻子,举案齐眉,不行吗?”她在我怀里扭来扭去:“别抱我,别亲我。我就是这个脾气,你要是不满意,可以给我写张休书,另娶新人啊!”说完又不禁笑出声来。我又去亲她,剥她的衣服,呢喃地说:“就算我死了,也不会这么便宜你,还想要休书,跑不掉你。”于是又扭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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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4 08:13:35 | 显示全部楼层
      可是自此后,阿藟在母亲面前,果然装作对我百依百顺,不过有时会偷偷给我抛个眼色,向我伸出小指。母亲很高兴,又开始念叨些别的事,她的目光像狼一样,天天盯着阿藟的肚子,力图发现有什么反应。但是秋去春来,母亲总是失望,阿藟的肚子一直扁平如故。母亲又开始念叨了,说她怎么老是怀不上啊,还派了邻居老媪来隐约指责我,暗示我们小夫妻肯定夜夜贪欢,耗损了精力,要不然怎会连个孩子也怀不上。我辩解说,我们才新婚不到一年,急什么。老媪说,什么一年?哪家夫妇不是一个月就怀上了。她警告我,要想怀上孩子,那事就不能干得太频繁。这些赤裸裸的粗话,让阿藟听得面红耳赤,一扭身跑回房里。我公然撇下老媪,笑着追上去,将她扑倒在床上,两手顺势熟练地去剥她的衣服,被她阻止:“小淫虫,停下,阿媪才说了你,还是这么色,一点不害羞,别让阿姑又来怪我。”抱着她温热而软的身子,我哪里忍得住,觉得浑身发烫,只好告饶:“别听她的,夫为妻纲,丈夫要做什么,妻子要曲意承欢,这才是最重要的。”夫为妻纲这个观念对她好像还是有些毒害,她只好半推半就地答应。事毕,我们倚在枕上,又呢喃地说着永远也说不完的话,恍然间听见窗户吧嗒一声,一只色彩斑斓的鸟儿从窗棂飞了进来,阿藟看见它,蹦了起来:“功曹鸟功曹鸟。”她叫道。那只鸟听了她的叫声,一点不害怕,反而飞到我们床前的镜奁上,侧着脑袋大无畏地望着我们,嘴巴里忽然吐出一个尺许的东西,也是色彩艳丽。阿藟拍掌道:“夫君,看,像不像绶带。”
      “还真像绶带。”我笑道。
      阿藟道:“在居巢的时候,我们家也曾来过这种鸟,那时我才七八岁,我父亲看了之后喜道:‘是功曹鸟,看来我要升迁了。’据说这种鸟飞进院庭,主人一定会升官。你看,他吐的就是官印上系的绶带啊。后来不久,我父亲果然升了县丞。功曹是管官吏升迁的,阿敞,说不定你真要升了,这次会升为功曹罢。”
      我心里喜不自胜,说:“你夫君将来一定要升得比功曹高,怎么也得当个太守罢。到那时候,车前贼曹、督盗贼、功曹三车开道,车后主簿、主记两车从行,两边威风凛凛地夹从着大队骑吏,招摇过市,真是羡杀路人。”说着我还手舞足蹈。
      阿藟道:“那倒不要急,只是阿敞啊,我觉得你平时有点恃才放旷,而且不肯容人,这样下去就算能够升迁,得罪人太多,也不会快乐。”
      我望着她,低声道:“阿藟,我都听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的话对我来说,比制诏还管用。”
      阿藟的思绪却飘到别处去了,她出神地望着吐绶鸟,道:“我想要找画工把它画下来,真好看。”
      我也笑道:“那我去蜀郡订制几样漆器,下次太守府派人去蜀郡市物,就顺便带来,再雇工在漆器上画上吐绶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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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4 08:13:59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 纵死不能羞
      没想到见到吐绶鸟后不久,我竟然被贬职了,怎么去面对阿藟?虽说她不在乎,在她父亲面前也不好意思啊。我决心收摄心神,重新把心思放到公事上。没多久,舒县发生了一个人命案件,给了我一个表现的机会。
      死者是一个小孩,五六岁,淹死在一口缸内。据他父亲说,他是为了去摸缸里的铜钱而淹死的。本来想立刻装殓,孩子的婶婶却产生怀疑,跑去县廷报官。县令带人去勘察了一下,认为确实是孩子自己不慎淹死。婶婶不服气,又跑到太守府来申述。周宣听说孩子的亲母早就被亲父休弃了,现在照看他的是继母,就有些怀疑,让我去勘察一下。
      那是一个普通的百姓院落,只有一栋屋子,一个院子。院南侧的角上,摆着一口粗陶的大缸,里面积满了雨水,水很清澈,缸底还有两枚五铢钱。缸有五尺多高,里面的水距缸沿有两三尺,寻常五六岁的小孩,身长一般也就五尺,死者要爬到缸里去捞水中的铜钱,确实有一定困难。他只能用双脚勾住缸沿,探身入水,然后凭借腹部的力量抬起上身,双手扳着缸沿出来。他婶婶告诉我,她曾经亲眼看见那个继母扔钱进缸,让小孩去捞,捞到了就归小孩。小孩开始还有点困难,有一次差点呛水,幸亏被她遇上,将他拖了出来。她当时曾劝那继母,不要让小孩玩这种危险游戏,继母则争辩说,小孩喜欢,这也是一种锻炼,再说如果有危险,她也不会袖手旁观。
      我于是把那继母找来,继母哭得两眼红肿,说自己当时正在屋后厨房烧饭,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我问她:“孩子的婶婶早就劝过你,不要这么逗孩子玩,你为何不听?”
      她抹着眼泪道:“孩子跟我亲,喜欢玩这个。再说,他后来身手越来越灵活,再也没有被水呛过。”
      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来,我就去察看尸体,起初没发现什么问题,有点失望。我不由得问自己,为什么要失望呢?揭露罪恶固然不错,没有罪恶岂非更佳。但当我正准备起身,宣布孩子是“正常溺毙”的时候,无意中瞥了一眼那位继母,发现她眼中竟然掠过了一丝喜悦,我当即重新蹲了下来,细细地把尸体又察看了一遍,随即明白,这个孩子肯定死于这位继母之手。
      “这条伤痕是怎么回事?”我指着孩子尸体耳后发白的划痕,从它的颜色看,是新鲜的划痕。
      继母拼命摇头:“不知道,可能是他趴在缸上自己不小心划破的。”但是她的手下意识地蜷缩了起来。
      我大喝一声:“把你的手伸出来。”
      她吓得哆嗦了一下,乖乖地伸出双手,指甲尖利,其中右手食指的指甲,缺了半截。我道:“把这位妇人带到县廷,要她老实交代杀害继子的始末。”
      那妇人一下子就瘫倒在地,号啕大哭。在县廷里,她老实交代了所有事实。因为丈夫宠爱继子,还为此时常提到要把前妻接回家来,让她们共处,她非常愤怒,就萌生了杀死继子的念头,只是一下子想不出好办法。有一次,她不小心把一枚铜钱掉进了水缸,继子当即爬上去,双脚勾住缸沿,捞出了铜钱,又费了好大劲,使自己才爬出来。她心里一动,觉得这或许是个淹死继子的好办法,就拼命夸奖继子身手灵活。一个小孩,本来有些害怕继母,突然得到继母的夸奖,当然十分欣喜。此后她就假装考验继子的能力,时时扔铜钱进去,让继子捞出,每次成功,都给予夸奖,心里却盼着继子有一天力竭而亡。有一次天刚下过雨,继子捞钱时,由于水缸沿太滑,手一时扳空,当即倒栽进缸里,咕嘟咕嘟喝水。眼看自己的计策就要得逞,她大喜过望,急忙躲进里屋,假装不知。谁知继子的婶婶突然来串门,见状将继子拉出缸外,让她大失所望。好在继子并不知道这位继母心怀鬼胎,反而以为继母越发喜欢自己,一如既往地在继母的夸奖下进行捞钱的游戏。昨日,由于丈夫又重提将前妻接回的事,她心头愠怒,在继子捞钱时,突然恶向胆边生,冲上去双手按住继子的脑袋,不管他如何挣扎,用尽力气将他溺毙,之后又假装号哭。丈夫也不疑有它,只是慨叹自己倒霉。谁知孩子的婶婶生了疑惑,一定要去官府告状,而且一直告到郡府,最终被我发现了真相。
      周宣年幼时亲生母亲就死了,但后母对他很好,视同己出,没想到在自己眼皮底下,竟然出了这么个恶继母,让他尤为愤慨。因此,我这次的成绩让他极为高兴,特意发教记夸奖我,没过多久,就恢复了我主簿的职位。
      此后我的官运再也没有停滞过,几个月后,我再次被升为督邮。
      阿藟对我升为督邮并不喜欢,因为这个职位需要经常出巡,她不耐在家独守空房。我笑着向她解释:“岂不怀归,畏此简书。我又何尝想离开你!”做官的生涯就是这样,时时要在外奔波,有时一个月就有半个月寄宿在野外亭舍。可是当农夫也未必就多幸福,碰上打仗,征召到塞北,更是九死一生。我下定决心要尽快升职到功曹,那样出去跑虽然也不可能避免,但不会过于频繁。
      那次,我巡行的地方是庐江郡的南部,包括我的故乡居巢。这本来是不允许的,因为按照规矩,督邮不许巡行自己家乡所在的区域。可是周宣力排众议,说我刚直无私,就算去家乡也不会营私徇法,我猜,他也有考验我的意思罢。
      起初阿藟想跟我一块去,顺便回娘家住一段。可是我母亲不允许,因为她发现那几天早上阿藟大清早就在院子里的井栏边干呕,这个发现,让她欢喜得脸上的皱纹都全部舒展开了,她悄悄对我说:“阿藟这回可能真是怀上了,儿子,你干得不错。”作为表扬,她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我自然也高兴得不行,终于能和心爱的女人生个孩子,想起那个将来的孩子,是我们俩创造出来的,我就心花怒放。好像直到此刻,阿藟才真正属于我。我进入过她的身体,那又有什么,我终究要出来。但是,如果我因此收获了果实,才说明我是真正占有了阿藟。想到这些,我简直要时时偷笑。“她刚怀上,这段时间只能在家静养,若是长途跋涉去居巢,万一劳累过度有个差错,那不要后悔得死。我和阿南两人,还不够照顾她的吗?”母亲的理由因此坚不可摧,虽然从舒县到居巢,并不算长途跋涉。
      阿藟更会撒娇了,她常常嗔怪我:“我这么幼小的年纪,就要生孩子,我不干,我自己还是个孩子呢。”我只有哄她:“我需要你们两个孩子。”接着我们商量,生个男孩好还是女孩好。按照母亲和大汉天下每一个母亲的愿望,自然是生一个男孩好,可是阿藟喜欢女儿,我也只有哄她,赌咒发誓喜欢女儿。“你生的女儿,一定会像你这么美。”我说。她捏捏我的鼻子,说:“本来就是这样,我这么好看嘛!但是,你长得这么丑,被你调和一下,她就不可能像我这么美了。”我假装遗憾地叹气,她就说:“你不服气啊,你妻子美是你舒服,你女儿美,还不是便宜了别的小淫虫。”我只好笑着承认,她说的每一句都是天纶玉音。
      后来几天我就出门了,我万万没想到,这竟然会是我和阿藟的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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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4 08:14:19 | 显示全部楼层
    二一 仕宦何辛苦
      督邮的职能是代替太守巡视郡内各县,我们庐江郡府有两个督邮,分别巡查南北两部,我被署为南部督邮。临走时,左雄特意让我带上一些舒县的特产,转交给他的父母,我的岳父母大人。这不用他准备,我和阿藟几天前就准备好了一大堆礼物。在舒县的乡亭,阿藟和左雄都来送我,我叮嘱左雄,一定要代我照顾好阿藟,左雄大笑道:“我是她的阿兄,照顾我妹妹还需要你这个外人提醒?!”我开玩笑地说:“谁是外人,现在可说不定!况且很多家庭的兄长,特别怕已经出嫁的妹妹回娘家归宁,因为又要吃又要带,心疼得要死。”左雄道:“那是贫苦人家,没有办法。我们左家虽不能说富可敌国,至少也是中产,岂会缺妹妹这点?再说,我得到你的举荐,如今在议曹也有不菲的薪俸,你就闭嘴罢。”我拍拍他的肩膀,恋恋不舍地命令驭手出发,回头看着渐远渐模糊的影子,大声道:“阿藟,一个月后,我就回来了,在家乖乖的,让阿南陪你睡。”说着我鼻子都有点酸,我知道阿藟怕黑,一个人从来不敢睡,未出嫁时,都是阿南陪睡的。
      来到居巢县,县长率领一干掾史,前前后后地跟着巴结我,连我回岳父母家探问也不例外。我有点同情他,他是三百石官吏,我不过是百石小吏,现在身份却颠倒了。看来“鸟择枝而居”这句话是对的,一个人有没有出息,就像当年秦相李斯所说,看你是仓鼠还是厕鼠。我在郡府任职,虽然秩级不高,可仗着太守撑腰,狐假虎威,如果愿意,驱逐一个县令都不是什么难事,他们又怎敢不巴结我。
      岳父母对我也极尽热情,让我感到局促不安。他们给了我那么好的妻子,按说我怎么对他们屈膝礼敬都不过分,可是他们见了我,反倒显得该感激我才心安,这世上的事,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在居巢县呆了没几天,就去了皖县,巡视过程一切都很顺利。在皖县,主要是观看了一下铁官作坊,这是我们庐江郡重要的甲兵铸造地,我不能不谨慎。离开皖县,最后一个巡视的县邑就是远在江边的浔阳县了。
      到达浔阳县的那天,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浔阳县令派来的导骑就在离城十里远的乡亭迎接,我心头有些奇怪,觉得浔阳县令还真有些架子,竟然不肯亲自来迎接我这个督邮。也许因为一路上比较作威作福的缘故罢,我对本来很正常的事,反而觉得不舒服。我告诫自己,浔阳县令这么做是对的,他没有亲自来迎接我的义务,派导骑来迎接我,完全符合律令。
      我们的车马在浔阳城中缓缓地走着,因为刚下过雨,地面还是湿漉漉的,空气中也有一股湿漉漉的味道。路边有一泓湖水,杳无边际,让人毛孔舒放。我斜倚在车较上,极目湖面,舒舒服服地打了一个呵欠。湖的左侧还有一座高山,孤特绝拔,凌空而起。我问导骑:“这是什么山?”他有气无力地打了个呵欠,头也不回道:“庐山。”我知道导骑都是各个县邑花几个钱临时雇佣的街卒,没什么地位的,怎么连浔阳县的街卒也这么傲慢无礼?我有点不高兴了,但想到作为一个督邮,和市井小人一般见识也实在没有必要,只是揶揄他道:“君昨晚被老婆打了吗?怎么如此不痛快。”
      他回头道:“据说督邮最怕老婆,不知是真是假。”这个导骑大约有四十多岁,表情懒懒散散,却隐隐透出一股不可小觑的威严。我不由得打消了自己的气焰,自我解嘲地道:“青年男子怕老婆毫不奇怪。”说着也不理他,脑子里在想,难道我对阿藟百依百顺的事,竟然传到了浔阳不成,脸上不由得有些热辣辣的。
      见我没说话,他却又忍不住道:“督邮君怎么不发火,据说君一向是不忍小忿,不畏豪强的。”
      我道:“本督邮是不畏豪强,一般的卖菜佣,却没兴趣理会。”
      他一点不难为情,笑了笑:“那小人就拭目以待了。”
      车子一直缓缓走着,十里路也并不太长,没多久,县邑门隐隐在望。我们暂时没有进城,导骑把我安顿在县邑外的传舍歇息,说很快县令就会前来拜见。管理传舍的传舍啬夫倒是非常恭敬,说是知道我要来,早就洒扫了正堂,供我歇息。在传舍里坐曹治事的户曹掾史和一干佐史,也都齐齐前来拜见。我暂时忘了刚才的些微不快,和他们寒暄了一会,他们又纷纷告辞。我见县令还没来,就让随从在堂上自便,自己进了屋子,躺在屋子的南窗下歇息。窗外凉风习习,吹彻柳花,缭绕似雪。透过窗棂,可以望见远处的庐山,在一团团轻烟之中,若隐若现。我一边享受着熏风,一边想着阿藟,想到马上就可以回去了,心中喜悦不已,渐渐感觉眼皮有些沉重,想打瞌睡了。孰料刚欲进入梦乡,就听外面传来阵阵尖叫:“放我进去……督邮君,督邮君,妾妇有冤情啊!”
      我登时睡意全无,下榻穿鞋,跑到门口,见两个门卒拽住一个中年妇人,将她的脑袋死死按进泥土里,她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我断喝一声:“放开她。”门卒尴尬地望着我,赔笑道:“督邮君,县廷有吩咐,不许任何人来骚扰督邮君,何况这个妇人是个疯子,邑中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我怒目而视,再次大声道:“放开她。”
      两个门卒只好讪讪的将妇人放开,妇人抬起头来,满脸满嘴都是泥土,她抬手随便抹了两把,呸呸连声,吐出几口泥巴,望着我,一丝惊讶的表情装饰在她愁苦的脸上:“啊,督邮君这么年轻……能不能管事?”
      我不高兴地说:“再年轻也是督邮,怎么不能管事?你这妇人,有什么冤情,快快讲来。”
      那妇人忙伏地道:“不是妾妇轻视督邮君,只是敬佩督邮君这么年轻,也能当上这么大的官。”说着她用双手画个大大的圈比附了一下,让我忍不住笑了:“你进来慢慢说。”
      妇人跟着我走进屋子,那两个门卒,有一个早跑得无影无踪,大概去县廷报告了;剩下那个,在原地转圈,像热锅上的蚂蚁。我不理会他们,命令侍从不许放任何人进来。妇人跪坐在席上,哭哭啼啼地说着,很快我就弄清了原委。原来这妇人住在浔阳县的忠孝里,年轻时就已经守寡,还好有一子一女,儿子靠她拼命耕作,替人缝补,送到县学宫读书。女儿长得略有姿色,帮她料理家务。有一天女儿忽然失踪,遍寻不获。隔了两天,尸体在闾里的大门外发现,浑身伤痕累累。她惊怒泣血,跑去县廷告状,县令潘大牙草草看了一下,说她女儿是自杀,叫她不要无理取闹。“妾妇的女儿一向温顺,一家人生活虽然贫苦,却很融洽,怎么会突然自杀?而且失踪数日后,尸体吊在闾里的大门上,全身都是伤痕,怎么会是自杀?难道自己能把自己打得浑身伤痕吗?那背上的伤痕,自己又怎么下手?求督邮君为妾妇做主啊。”说着,她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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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4 08:14:5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勃然大怒:“岂有此理,你女儿尸体在哪?带我去看看。”
      她哭得愈发厉害:“尸体,很快就被县令派人抢走,不知道埋在哪里。县令还扔给妾妇一万铜钱,叫妾妇老实一点,不要再无理取闹,否则叫妾妇的儿子也要倒霉。妾妇虽然害怕,却终究不忍女儿死得不明不白,要去郡府告状,可他们说妾妇是疯子,不发给妾妇出城符节,还指使本地恶少年,真的把妾妇的儿子捉去活活打死,抛在野地里。妾妇已经家破人亡,装疯卖傻,一直隐忍至今,才保住性命,听说今天督邮君要来本县巡视,特地冒死赶来,求督邮君为妾妇做主。”
      我气得浑身发抖,从这个妇人的语气和表情来看,我完全相信她的话是真的。小时候我在居巢县的时候,闾里的邻居也经常没事找事地欺负我家,最后总是得了便宜,还要我家向他们告罪。我母亲那时委曲告饶的样子,一直让我记忆犹新。从这妇人的身上我看到了母亲的影子,一个安分守己的百姓,如果不是碰到了万不能忍的冤屈,怎么会变得如此疯狂。我在屋里急促地踱来踱去,正要吩咐随从驾车去县廷,这时户曹掾匆匆跑了进来,道:“督邮君,这妇人是个疯子,全县尽人皆知,督邮君千万不要听她胡说八道。”
      我还没说话,妇人就尖声大叫道:“我不是疯子,我以前装疯,都是为了迷惑你们,要不然我哪能活到今天?我听说督邮君铁面无私,今天才来拼死告状。如果督邮君这次不为妾妇做主,妾妇就一头撞死,死后变成厉鬼,也要找你们报仇。”
      我把目光投向户曹掾,他有些尴尬。我命令随从:“去县廷征召一些士卒来,我要好好查问这件事。”随从接过我手中的竹简,上面是太守亲笔书写的命令,凡在我巡视的区域,有必要的话,可以立刻以此令征召士卒,系捕县令以下的官吏,县令有罪,也可以向太守报告,请示是否驱逐。
      随从应了一声去了,户曹掾一听赶忙过来把我拉到一边,轻轻地说:“督邮君,敝县县令和京师孙将军是有亲戚关系的,请督邮君三思啊。”
      如同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我的怒火一下子灭了,剩下的是湿漉漉的灰烬,非常污浊难受。他说的孙将军,无疑是指现在朝中炙手可热的宦官孙程,因为拥戴有功,他被皇帝封为浮阳侯,我这个小小的郡督邮去碰他,岂不是找死。怒火被强行熄灭的感觉,就像人下梯子时陡然一脚踏空的感觉一样,心惊肉跳却又不得不额手称庆。我张大嘴,有点想吐,脑子里盘算着怎么办。放过县令这个恶棍?不放过又能如何。那我怎么找台阶下呢?我脑中急转,说:“这个妇人真的是疯子吗?”
      户曹掾龇牙笑了,像一条刚啃过腐尸的野狗在炫耀他丰盛的早食,他好像知道我会这么问,油腔滑调地回答:“督邮君明察,她当然是真的疯子,疯得可谓彻头彻尾,完美无瑕。”
      我僵在那里,默不作声。那妇人见状,急忙哀嚎道:“我不是疯子,我说的全是真的。”她一边哭叫,一边膝行而前,抱住了我的双腿,仰脸号啕,“我不是疯子,督邮君,一直听说你刚直不阿,妾妇才冒死来求你的啊,你可不能不管啊!”
      户曹掾喝道:“把这个疯子给我赶出去,关几天,免得败坏我们浔阳县的形象,玷污我们浔阳县的风景。”两个县吏立刻窜上来,拉那妇人,那妇人死活不肯放手,大声哭喊:“督邮,督邮,你不能不管我啊,你可是一向号称刚直的啊……”
      我装作丝毫没有听见,汗水涔涔而下,脸上也火辣辣的。我只盼县吏快点将她带走,然而,那能将我的羞愧带走吗?
      那天晚上,电闪雷鸣,我躺在传舍里,久久不能入睡。离开浔阳的时候,我一声不吭地坐在车里,县令照样没有来送别,导骑的仍旧是那个四十多岁的街卒,他显得很颓丧,然而当他的目光转向我时,我明显能感觉到一丝不屑。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那是我自找的,确实,我不该被鄙视吗?
      我就怀着这样郁郁的心情,走完了所有巡视的路程,在后面经历的每个夜晚,我都躺在不同的亭舍里发呆,连心爱的阿藟都没有心情去想。我噩梦连连,几乎睡不好一次觉。那时我并没想到,即将看到的情况比这还更不能让我接受。
      离舒县只有几十里的时候,我发觉有些不妙,沿途碰到了不少邮卒,匆匆忙忙在驿道上来回奔驰。在距舒县的最后一个亭舍,亭长告诉说,舒县出事了,几天前一场巨大的狂风席卷了城邑,摧毁了不少民居,杀死了一些百姓。我脑中马上浮现出阿藟的影子,当即跳了起来,下令立即赶回舒县,不过我对随从说的话是:“我母亲不知道会怎样。”辅以脸上焦虑的表情,大家肯定都以为我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孝子。谁也不知道,那一刻母亲其实完全没有在我的脑中出现过。
      马车仓皇驰进了舒县县邑,走到那条熟悉的大街上,我发现整个县邑确实遭到了风神飞廉的洗劫,房屋七歪八倒,而我的脑子更加空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家,赶快回家,去见我的阿藟!
      那种夹杂着绝望、痛苦、愤懑、窒息的感觉,我现在也不愿回味。母亲像南山上的磐石那样完好无损,阿藟却真的随风而逝。母亲的诉说是何等的荒诞,她说飓风是在某个下午开始的,当时她和阿南在屋里纺纱,阿藟在院子里看花,忽然天昏地暗,黑云压城。她发觉不妙,令阿南去唤阿藟回屋,然而透过窗子只看见一条巨大的沙柱旋转向前,窗棂也迅疾被风沙遮蔽了,等到风平沙静,院子里除了七歪八倒的花草,空空如也。
      我发疯地跑了出去,一路奔到郡府,我那位肥头肥脑的同事,户曹掾朱奔正在案前忙碌,案上堆满了一支支散乱的竹简或者木牍,他是我在郡府最好的伙伴了。我气喘吁吁地问他,舒县在这次风沙中有哪些人失踪。他惊道:“怎么,君家也有人失踪?”说着急匆匆把统计的簿册给我看。我来回看了几遍,里面没有阿藟,不禁号啕大哭。不消说,如果有阿藟的名字,他一定早就告诉我了。朱奔手足无措,不停地劝慰我,又不停地嗟叹,为我感到可惜。我哭了好久,才让朱奔把我送回家。我不能对母亲怎样,除了大骂阿南之外。可是骂过之后我又心痛,阿藟就这样消失了,阿南是和她唯一亲密的人,她在的话,好像这个家里还能闻到阿藟的一丝气息,还能让我保留一点莫名的希冀。
      我大病了一场,左雄来看我,他唉声叹气,我揪住他的前胸问他,临走时我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帮我照顾好阿藟,为什么没有做到。我把他像一个沙袋一样拉来推去,他一直积极配合着我,毫无怨言,直到被人拖开。是的,那又能怎么样,阿藟是他的亲妹妹,难道他不悲伤?可我那时不会思考这些。岳父母一家也从居巢县赶来,他们自然也伤心已极,坐在床前陪我饮泣。我们都不能理解,这么一个大活人怎么会突然风消云散。而且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当初失踪者的尸体陆续在野外找到,唯独阿藟仍旧无影无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甚至都怀疑阿藟是不是被恶鬼给摄走了,可是我扪心自问,至今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如果这世上真有鬼神,也是不该这么对待我的。
      病愈之后,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变了。周宣也抚慰我,劝我节哀,说这都是天命。也许是罢,上天就是不容许让我有个好妻子,那又能怎么办。周宣又问起这次巡视的情况,我想起了在浔阳县那妇人说的事情,心头不由得燃起无名怒火,我原原本本叙述了我所见到的事实,并向他请示,让我率领郡卒即刻赶去浔阳,彻底勘验那件狱事。我想起了自己当时在浔阳县的懦弱,那时的我,的确不想惹上任何麻烦,因为我还有阿藟,我的阿藟还正怀着孕。而在一刹那间,我什么都失去了,还能有什么顾忌?
      周宣早就知道浔阳县令是孙程的亲戚,听说我要穷治,非常高兴:“先前我对其他掾属说起,要将那县令治罪,他们都怕受牵连,总是苦苦劝阻。现在何掾竟然如此刚直,我算是没看错人。”
      我掷地有声地说:“下吏效法府君,见善如不及,见恶如探汤,欲治之如鹰隼之逐鹯雀,如果得罪孙宦,府君就说是下吏擅自办理的,不关府君的事。”说着我不等周宣答话,大踏步走了出去,到兵曹掾那里拿到符节,点齐士卒,连家也不回,迅速向浔阳县进发。我这次下定了决心,就算死了,也要除了浔阳县那个奸吏,将他身边的恶人一网打尽,杀个痛快。这样一定能为周府君带来良好的政声,如果遭到孙程报复,死就死罢,至少成了周府君的忠臣,也不枉曾经受他眷顾。阿藟既死,我活着也觉了无生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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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二 故诈幻明幽
      “使君,何晏的母亲来了,说要找你亲自辩讼。”任尚把我唤回现实。
      “哦。”我道,“还辩什么讼,人都死了。”我心里掠过一些歉疚。
      耿夔答话:“她还不知道。我没允许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她这次带了一些食物,说要给儿子。”说着举起一个篮子。
      我惊讶道:“我听说他是寡母,这样可怎么办呢?”我揭开篮子上遮掩的布,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两个食奁,一个装着米饭,一个装着菜肴,切成方形的碎肉,寸许长的葱。
      我望着那食奁里的菜有点发呆。耿夔奇怪地看着我,我抬头望望他,理解他目光中的意思,在他眼中,我是杀人不眨眼的酷吏。我断案号称审慎,然一旦断定谁有罪,绝不手软。虽然如此,我也不能保证在我的做官生涯中,没有枉杀过好人。实际上,那有可能经常是玉石俱焚的。就说那次在浔阳罢,我到后立即将县令和一干掾属系捕,严刑拷掠,百姓闻讯,都纷纷来县廷揭发县令罪行,可谓证据确凿。在我上次离开后,那个告状妇人终于绝望自杀,而那迎接我的导骑,也来向我告诉了所有的事实。他是仁义里的街卒,亲眼看见那妇人的女儿被县令的儿子率领一帮家奴抢去,大概蹂躏了几天几夜,摧残致死,又让家奴满不在乎地将尸体悬挂在闾里门楣上。与其说这是制造自杀假象,不如说是玩着一种有恃无恐的游戏。我很惊讶那位导骑的谈吐不俗,询问他的出身。他开始不肯说,在我的一再恳切下,他才告诉我,他叫杜根,因为得罪了皇太后,天下郡县逐捕,不得已逃到这偏僻小县,隐姓埋名当了一名街卒。我气愤填膺,率领一干隶卒连夜拷掠县令父子,打得他们父子俩都伤痕累累。他们开始还很嚣张,威胁说要让孙程来治理我,我哈哈大笑:“就算死,也要先杀了你们这帮恶人。”我命令狱吏用沙袋将他们压死,并悬尸街市,大书:天下第一贼吏潘大牙及其恶子之尸。街市上万人围观,纷纷唾骂。我又把平常跟随这父子作恶多端的掾属和当地恶少年全部捕获,判了死罪,系押在监狱,很多人不堪折磨,自杀而亡。像我这样一个酷吏,后来做的事也大多如此,怎么也会有紧张歉疚的时候呢,耿夔不理解,也是情有可原的了。
      我解释道:“本刺史虽然不仁,却不想欺压贫弱。就说这何晏罢,我开始并不想杀他,谁知他竟会自杀。”我默然了一晌,又道:“也罢,我要亲自见见他母亲。”
      我坐在堂上,让耿夔把何晏的母亲叫来。不一会,一个身材中等,穿着灰色袍服的妇人低头走上堂,她的头发梳成高髻,虽然堂上光线阴暗,远远看去,仍能看见她的头发有些斑白,似乎已经将近五十岁。她紧趋几步,跪在何晏面前,低声道:“妾身拜见明使君。”
      “不须拘礼,请坐。”我哑声道。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今天的心肠会这么软。
      她依旧不动,头一直低着,道:“妾身这几日一直想要拜见明使君,怎奈明使君事烦,不能如愿。妾身的儿子何晏,据说因为盗墓,被明使君系捕,妾身以性命担保,这是天大的冤枉。望明使君详察,还犬子一个清白。”
      我心中陡然跳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妇女说话口齿清晰,口音虽然类似当地土著,却似乎有些差异。而且她穿着打扮整洁素朴,和当地妇人喜欢繁缛装饰的风格也颇有不同。尤其是那语音中有些非常耳熟的东西,甚至,甚至可以说带有家乡居巢县的影子。我马上想到何晏,心中似乎顿时有如明镜般的澄澈,当初第一次见到何晏,之所以会陡然对何晏生出好感,除了觉得他俊美之外,他口音的特别可能也是一部分原因,只不过我没有深想罢了。当然,何晏的口音基本和当地官吏无异,如果说有不一样,那就是和这妇人有点关系。我狐疑地问道:“听君的口音不类广信人,君之故籍是否在庐江?”
      这妇人突然身体一颤,惊讶地抬起头来:“明使君好耳力,妾身正是庐江郡居巢县人,明使君也在庐江做过官么?”
      她的脸一抬,我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她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虽不能说相当丑陋,至少也不那么和谐。天啊,我心里暗道,看不出言辞如此温婉的人,面容竟然遭到了如此破坏,我本能地将身体往后一仰,她似乎觉察到了,赶忙又低头道:“妾身容貌丑陋,吓着明使君了,请明使君恕罪。不过妾身不是故意的。”
      “无妨,刺史不仅仅在庐江郡做过官,还正是庐江居巢人。君叫什么名字?怎么来到了广信?”我的声音有些干涩,隐隐感觉这个人和我可能会有关系,胸腔有如擂鼓。
      她“啊”了一声,呆若木鸡,过了一会才艰难地回答,声音中带着水的湿气:“此事说来话长,连妾身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现在再提起,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妾身原是庐江居巢县左长公的女儿,年十七嫁给同县郡督邮何敞为妻。有一个春天,妾身的夫君奉职巡视郡县去了,妾身独自一人在庭院中看花,突然冲进来几个男子,用个布袋将妾身兜头罩下,这几个贼盗将妾身带到一个屋子里,欲侮辱妾身。妾身坚拒不从,趁一个贼盗不备,拔出他腰间的书刀划破了面颊。贼盗觉得无趣,就将妾身卖给广信一户人家为妻,这户人家正巧和妾身的前夫同姓……”
      她嘴里蹦出的每个字都像重锤一样敲击着我的心,不知不觉,我的泪水早已沁湿了前襟。她竟然是阿藟,是我心爱的阿藟,简直是……我感觉这一切如梦如幻,二十多年来,我做过数不清的和阿藟有关的梦,有的欢乐,有的悲伤,而梦中的阿藟,无一例外仍是那种绰约如仙的样子。像今天这样的半老妇人,还从来没有在梦中出现过。我使劲晃晃我的脑袋,可以肯定不是梦魇,我将前额抵在案上,偷偷拭了拭眼泪,挥手叫耿夔他们出去,只留下我和她一人。又抬起头,咽了咽唾沫,想让自己的喉管变得湿润些,道:“你的阿姑和侍女当时没有陪着你吗?当时舒县没有刮飓风吗?”
      “她们那天去集市了,我因为怀着身孕,感觉不舒服,不大想去,就一个人在家。正是飓风过后,突然闯进来几个男子的。”她回答道,突然又抖索了一下,“使君,你……怎么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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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4 08:15:44 | 显示全部楼层
      原来母亲和阿南一直在骗我,我又假装站起来,背过身子偷偷拭干眼泪,忍住悲声:“你知道刺史叫什么名字吗?”
      她抬起头迅疾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非常奇怪,是的,她没有认出我,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衣着、声音、举止,都和当年有所区别,尤其是,我现在蓄着这么大的一蓬胡须,又带着这么威严的梁冠,她怎么可能认得出我呢?她又低下头,道:“妾身不敢知道明使君的名讳。”
      我道:“如果你的前夫站在你面前,你怎样才能识别?”
      她道:“使君……”她望见放在我几案上的一个漆盒,上面绘着一只吐绶鸟,眼泪突然下来了,指着那漆盒道:“妾身的前夫,他也……很喜欢吐绶鸟,妾身曾对他说,看见吐绶鸟,将要升任功曹……他还说,将来要去蜀郡为妾身特意订制一双绘着吐绶鸟的漆盒。”
      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昔日的阳光似乎又盘旋在我头顶上,昔日的微风又在我耳畔回荡,它带着我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舒县,仍旧是阳光灿烂的早晨,我们俩仍倚在枕上,望着停在妆奁上的吐绶鸟,呢喃地说着情话。那是何等宁静而晴朗的一个早晨,完完全全属于我的早晨,附带着我的青春,我的勃勃理想和生气。我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泌彼沸泉,干脆就让它敞露着,悲声道:“你夫君他难道就这点志向吗?他不是说,有朝一日一定要当上二千石,车前功曹、贼曹先导,车后主簿奉行,两边骑士夹道吗?”
      她颤声道:“明使君,你怎么会知道?难道……”
      我迅疾紧走几步,跪在她身前,泣道:“二十多年了,我们都互相视同路人。刺史,就是当年你的夫君,何敞,他早已当上二千石了,可是他心爱的妻子阿藟,却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偷偷离开了他。”
      她定睛看着我,眼光由惊异陡然变得悲不自胜,道:“你,真的是阿……敞,何郎。”我抓住她的肩膀:“当然,就是我,阿藟,你记起来了。刚才我看见那四方的碎肉和寸许的葱段,就想起了你,我记得你才喜欢将肉菜用那样的切法……”
      她呆呆地望着我,突然站起来,掩面跑了出去:“不,你不要戏弄我了,我现在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你怎会要我。”
      我身躯前竦,迅疾伸手扯住她的袖子,将她拉了回来,干脆张臂紧紧抱住了她:“不,你就是我的阿藟。不管你变成什么样,都是我的阿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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