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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朦胧的晨光

[转帖] 《鹄奔亭》-一场离奇的盗墓案引出的历史悬疑小说(完结)-作者: 史杰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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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奋斗
    2024-4-30 0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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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23-11-7 07:52:22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六 群卒毙壑沟
      十二张大弩全部造好,我们在城上和李直的军队相互对射了一天一夜,我连眼皮都没阖过,有时真想就此躺在城楼上,再也不起来,可是这起战事都是因我而起,如果我躺下,士卒们还会这么卖力吗?我还担心张凤趁我睡着了投降,虽然我知道他轻易不敢这么做,毕竟他的家眷都在洛阳,他如果不想宗族被诛,就得坚守。不过我也能略微察觉他内心的动摇,毕竟家眷被诛在后面,保住眼前的性命才是最实在的。而且,他还可以和李直谈判,把我交出去,再舞文弄墨,向朝廷奏告,把李直叛乱的责任全部推到我身上,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我正被权臣梁冀忌恨,他巴不得有人诬告我呢,就算不能把我置之死地,将我免职家居,至少是可以做到的。
      暮色再次降临,李直久攻我们不下,也只好把军队撤到河边宿营。我和耿夔替换着睡觉,他也真是奉公守职,每次我醒来,总看见他睁着灼灼的眼睛趴在城楼上瞭望。合浦城比广信还热,夜晚也是闷闷的,我们就这样一睡一醒,挨到了又一日清晨。
      李直的军队用过早食,再次开始进攻。抛石机仍旧持续不断地向我们城上抛掷石块,我则不断地用矛矢反击,这让他们颇为忌惮。每当我射出一矛,城下总是一片惊呼,好像潮水退却一样。在相持中,他们的抛石机被我们射毁了三分之一,后来他们也学聪明了,将其他的抛石机装在车上,不断移动调整方向继续投掷大石,目标就是我们的巨弩。我们的巨弩移动不便,被他们的石块屡屡砸中,加上发射箭矢本身的反弹力,造成巨弩磨损,渐渐变得不堪使用。好在他们也筋疲力尽,抛石的间隔时间延长了很多,偶尔抛上来的,也是一些小石块,轻易就被我们新补修的木栅挡住了,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但我并不乐观。耿夔建议我们再打开合浦郡的后门逃往交趾郡,我说:“交趾郡听说我被围合浦,竟然不肯发兵救援,我去那有什么用?只怕我一去,他们就把我的头割了献给李直。”
      “他们顶多鼓动使君讲和,岂敢杀害使君?”耿夔道,“如今李直正在制造新的攻城器械,我们城内却没有材料再造大弩,被他们攻破是迟早的事,望使君早下决断。”
      我说:“可惜被他们截断道路,要不然可以逃人荆州,向荆州刺史求救。”
      耿夔道:“就算荆州发兵救援,翦灭李直,使君也会因为擅离州界,被朝廷处死。”
      我道:“就算被处死,也要先杀了这个恶贼。”我有个好友正任零陵太守,从合浦逃到零陵,当然不大方便,但也不是毫无希望。
      耿夔摇头道:“绝对不可。使君,逃离本州,按照律令,一定处死。去交趾郡求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笑道:“耿卿,枉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还是不了解我啊。去交趾虽然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可以活命,李直却会安然无恙。万一被他捕获,就算他不杀我,也会对我百般羞辱,那时我生不如死;去零陵虽然我必死,却有很大的希望可以杀死李直,那就是我最大的满足。耿卿,不杀李直,就不算真正给任尚卿报仇啊!”
      耿夔默然不应,又抬头决然道:“臣不忍使君被诛,使君冒必死之志,却只想为任尚报仇。使君如此,夔又何敢偷生?能追随使君而死,死亦不恨。”说着眼中落泪。
      “那我们睡一觉就动身罢。”我说,“我看他们制造巢车也要费些功夫,我们先查查地图,找准去零陵的道路。”
      一觉醒来,耿夔已经把什么都准备好了。我正在想,这次出逃要不要带上张凤,不带他的话,李直会不会把他杀了。突然张凤跑进来,大呼小叫道:“使君,援兵来了,援兵来了。”
      我精神一振:“哪个郡的援兵?”
      张凤道:“不是郡兵,是上次造反的巨先所率的蛮夷兵。他们听说使君受困,特地集合前来相助。”
      “有多少人?”我喜出望外。
      “起码有上万,他说把部族的所有青壮都带来了。”张凤道,“加上我们城内的近一千士卒,我们现在人数超过李直了。”他似乎兴奋得想跳舞。
      我差点忍不住仰天长笑起来,没想到垂死关头,会出现这样的好事,就像濒临饿毙的乞丐,被拥立成了皇帝,这也许是上天对我的悲悯罢。我强行抑制住自己的兴奋,假装平静地说:“很好,府君你看,我曾说过,蛮夷也不是见利忘义之人,你只要对他们好,他们会永远记得你的。”
      张凤垂手道:“使君说得极是,下吏眼光,哪及使君之万一。”绝处逢生的喜悦使他不吝惜任何美妙的言辞,“现在,该怎么做?巨先的人很快就到城下了。”
      “整装待发,等他们一到,就里应外合,一起出击,将李直剿灭。”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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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30 0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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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7 07:52:49 | 显示全部楼层
    三七 蛮夷来救护
      我们站在城楼上观看,李直的军队差不多已经把新的巢车造好了,看上去比旧的还要坚固,式样也要新颖,巢车前部伸出一个长长的弧形,像彩虹一样,大约是推过来时可以架在我们的城楼上的,这样,士卒就可以从彩虹上不断地降落城中。抛石车仍在不紧不慢地抛石头,这与其说是打仗,毋庸说是戏弄。不过我心里却充满了激动,他的精兵不过两千,被我的矛矢起码射杀了两三百,加上双方相持了这么久,就算他兵精,到这时,也该疲惫了。巨先的蛮夷兵却是新出之师,锐不可当,我也曾亲眼看见他们的战斗力,知道李直未必挡得住,至少可以打个平手,我也不用担心败亡的问题了。
      我正在想着,张凤手指着城墙的东南角,兴奋地说:“使君,看,他们来了,我们也准备出击罢。”
      东南角湖边的芭蕉林里果然涌出大队打着赤脚的蛮夷,头上的椎髻盘得整整齐齐,身上的衣服也不再褴褛,每个人身上还都披着竹甲,腰间挂着弯刀,手中彀着弓弩。他们的骑士不多,只有二三十骑,大概是各队的头目,奔驰在最前面。这伙人的出现,似乎让李直的军队有些吃惊,他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傻愣愣地望着。机不可失,我纵马驰下城楼,大声下令道:“给我出击!”合浦城门大开,等候在城下的合浦郡兵,跟着我也像潮水一样涌出城去。两股潮水在城下汇合,那股潮水的领头人正是巨先,他见了我,大笑道:“何使君,听说君被贼人围困,巨先特来效命。”
      我也举手应道:“巨卿君,多谢了。今日得君相助,杀贼之后,一定奏明皇帝陛下,为君请功。”
      巨先道:“蒙明使君眷顾,朝廷最近不再征收珍珠赋税,就已经够了。今日巨先率族人来,仅是为了报答。我闻汉人言,以德报德,今天就是我们全族报德的时候。”他又回头向身后大叫道:“报答明使君,就在今日,给我上。”
      蛮夷们都纷纷举矛大吼:“呜哇啦呜几哇。”
      我不懂这些话,大概是他们表达热血出击的口号罢。我也对着自己身后的军队道:“能捕斩反贼李直者,赏钱百万。”
      百万不是一笔小数目,但就算朝廷不赐这笔钱,我也不是拿不出。我自己的宦囊当然没这么多钱,但是,按照律令,作为刺史,除了每月的薪俸之外,我在苍梧郡还有一大片良田,那里面的租税都是归我个人所有。广信城中西市的赋税也由刺史个人支配,东市的赋税则由太守和都尉平分。所以,当个刺史,虽然薪俸不高,其他的赋人并不少。如果我把这些钱贡献出来,颁发一点这样的赏赐是不成问题的。可惜我不能给他们赐爵,否则他们就更有积极性了。
      在耿夔等人的护卫下,我在后面观战。巨先则一马当先,率先驰入敌阵,和他们接战了。这场肉搏地动山摇,我听见巨先麾下的那些蛮夷兵嘴里在不停地呜呜怪叫,好像在呼唤着什么,李直队伍里的有些蛮夷纷纷离开战阵,四处逃窜。耿夔道:“大概是巨先的蛮夷,策反李直军中临时裹挟的蛮夷,那些一直跟随他的蛮夷,是不会背叛他的。”
      对这场胜败已分的战争,我突然失去了一切兴趣,倒头就躺在地上睡着了。以致当他们把李直夫妇五花大绑推到我面前时,我甚至有些茫然。我看着他们两人,久久不知道说什么。龚氏的样貌,和我不久前见到她的样貌似乎有了截然的不同,那时她虽然隐隐也有一种桀骜不驯之气,究竟装束打扮也还齐楚,现在却蓬头垢面,衣服上尽是泥土。李直背过头不来看我,她的目光却一直和我对视,其中充满了愤怒,以及万千的仇恨。我都觉得有点悚然了,这时张凤开口道:“李君,李君,你何苦造反?”
      李直甩了甩披散的头发,没有理他。张凤感觉有点尴尬,他看了我一眼,突然大声道:“反贼还敢嚣张,给我重打。”几个士卒用矛尖啪啪几声,敲在李直夫妇的膝弯上,两人向前一扑,趴在泥土里。李直身上的披甲未除,铁质甲片相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他像一头巨兽一样,花白的头发缭乱。我最见不得老人的可怜样子,尽管那些老人年轻时也许曾经椎埋为奸,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可是我仍见不得他们那种可怜的老态,大概这就是所谓人类天生的恻隐之心罢。对于现在的李直,我的感觉也是如此。
      我说:“把他们押到广信去罢,等奏明皇帝陛下,再行处决。”
      龚氏突然尖叫起来:“何必奏明朝廷,现在就杀了我,让我去和儿子做伴。”
      一个部司马道:“启禀使君,这个女人刚刚杀了自己的儿子。”他一招手,一个士卒提着一具小小的尸体上来了,稀疏的头发,梳成枝丫的形状,平静而稚嫩的脸蛋,好像仍在做着一个春天的梦。我想起不久前的新年时,他在刺史府伸出小手,对我跪拜提问时的顽皮情景,胸中一阵酸楚。我俯视着龚氏,艰难地说:“为什么你要杀自己的儿子?”我想起阿蕌,因为儿子,终于没能放开割舍我的心,去了另一世界和她的儿子相伴,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世间;而这个女人,却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她和阿蕌不是一样的女人和母亲吗?
      龚氏像一头野兽一样仰头看着我,目露凶光:“不是我,是你。”这时李直突然号啕大哭起来,他庞大的身躯在泥土里翻滚,花白的头颅仰起,哭声中带着尖利的嘶叫,像一头绝望的饿狼。让人很难想象,这个老人曾经是那位威震一方、擅长骑射的苍梧郡都尉。十几天前他还威风凛凛地坐在广信都尉府里发号施令,现在却老迈不堪,教人怜悯。他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悲,使我无法忍受,感觉自己的泪水也要被逗弄下来了。事实上的确如此,我终于陪着他哭了起来,我不在乎大家都惊愕地看着我,他们不是我,怎么能够体会。我边哭边转身向城门走去,士卒们都像石雕一样安静,迎面的每个人也都像冻结在那里,这可能是大汉的一个奇观,我自己却意识不到,多么遗憾的一件事啊!
      晚上召开庆功宴,我让巨先坐到身边,举杯向他表示深谢,笑道:“没想到君的部族如此恩怨分明。”
      巨先低下头,道:“其实,也不完全为了报答使君,而是几次杀我们族人的,都有苍梧都尉所率的郡兵。”
      我默然了,这些话虽然听得不那么舒服,可是很实在。我道:“你们既以汉兵为苦,这次让我们自相残杀,不是很好吗?”
      “那么,使君也可以理解为,我等这次所为,确实完全是为了报答使君的恩德罢。”他沉吟道。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其实就算没有汉兵,你们自己的部族间难道就一直恬然不争的吗?刺史耳目闭塞,不过在洛阳也曾听说,交州蛮夷部族之间也常常相攻的。”
      巨先仰头将酒饮尽,长叹了一声:“使君说得对,这正是我常常睡不着而痛心疾首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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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30 0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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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7 07:53:09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八 槛车作归舟
      回到广信,这里一切都很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牵召仍旧率领掾属出城迎接,一如我当时初到广信。他说,当他知道李直突然带走了整个郡的郡兵之后,就觉得大事不妙,作为太守,他立刻向洛阳奏报了这一切,同时派遣邮卒沿路打探消息。由于广信城无兵可用,他也帮不上忙,只好留守城池静观其变。
      我对他的解释不感兴趣,寒暄了几句,就回到刺史府。我坐在榻上,油然想起阿蕌不久前就在这榻上去世,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种揪心的难受。我又想起了这几个月来乍悲乍喜的一切经历,真觉得恍如一梦。如果不是做梦,怎么会如此奇特?二十年来,我早就绝望了,怎会想到能在广信这个雾瘴丛生的蛮夷之乡,遇见我的妻子;又怎么会想到我还有个儿子,才见过一次就死在我的手上;还有我的左膀右臂任尚,死得更是莫名其妙;尤其是和李直勒兵相攻,竟然一路打到了合浦郡,惊动了整个交州,让蛮夷们看笑话。这样的事,难道是刺史该做的吗?这样的刺史,能算称职吗?
      我真的希望这一切都是梦。
      然而它不是,我知道,我面前还摆着那支吐绶鸟的金钗,那确确实实是阿蕌留下来的,上面似乎还保留着她的体温,她曾经和我在这个屋子里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天,二十年的岁月,从她嘴里娓娓说出来,流遍了这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有时午夜梦醒,我都恍惚感觉她还在我的身边,温柔地含笑看着我,对我说:“阿敞,我不能再陪你了,我要去陪晏儿了!”我原以为,虽然丢了儿子,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度过剩下的岁月,我们将来会一起回到居巢县,回到原来的乡里,修补好以前的老宅,养一条名叫“阿卢”的狗,种半塘荷花,一起坐在院里看着春花秋月,牛郎织女,最后双双魂归泰山,永不分离。可没想到,她还是离开了我,她艰难地答应了陪伴我,却缠绵床榻,最终一病不起。
      我恍惚是在梦中接到来自洛阳的邮书的,最恶劣的预想应验了。但是当使者在我面前宣读诏书的时候,我却没有什么感觉,“槛车征回洛阳”是我预计的惩罚之一,没什么奇怪。唯一有些伤感的是,我终于被朝中的权臣和阉宦们抓到了把柄,在和他们的斗争中,我终于成了最后的败者。
      李直夫妇在狱中自尽了,不知是谁给的药,大概是他的亲信罢。我从掾属的口中听说,李直之所以要发誓起兵攻击我,在于他妻子逼迫,那个疯狂的女人用刀横在他儿子李延寿的脖子上,说如果龚寿死了,她母子也不能独活。她和兄长感情很深,两人相差二十多岁,兄长对她来说,就相当于父亲。此前妻妾成群的李直,一向对为他生了个儿子的龚氏言听计从,再加上为了赌一口气,他终于昏了头,不计后果发兵去救龚寿,却不想落得个全盘皆输的下场。上天没有给他一个救儿子的最好方法,反把自己陪了进去。说起来,是我杀了他们。
      在这之前,我曾经去狱中探望过李直一次,我特意让狱卒回避了一下,心中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把那些隐秘的事告诉李直。尽管我非常想,我非常想对李直说,如果二十年前他当时不是那么贪财,肯把阿蕌送还给我,那么这一切也许不会发生。有一句谚语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而夜行。”复仇也是如此,如果不能让仇人死得明白,那复仇的快意也将大打折扣。我想看李直悔恨如狂的样子,他大概死也不愿回想,当初那一刻的贪婪会在近二十年后遭到报应。
      李直躺在墙角的稻草丛里,颓然看着我,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你赢了。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你会那么相信龚寿盗墓,他有什么必要?他并非穷人。”
      我冷笑道:“世上谁还怕钱多了。一袋珍珠摆在眼前,或许就会让人立刻丧尽天良。”
      他木然地望着我,根本没有听出我的弦外之音,也许这么多年来,他接受的馈赠和贿赂实在多得数不清罢。他咳嗽了一声,悲声叫道:“可是,他是那么信奉鬼神的人哪!为了一个卜工的话,肯去山上偏僻小亭任职三年,这样的人,怎么会去盗墓?”
      秘密这时立刻滑到我的唇边,我差点就想告诉他,即使不是为了龚寿,我也不会放过他……但是耿夔拉了拉我的衣袖,低声道:“使君,那些事不能跟他说。诏书不日就到,也许会征他回洛阳掠治,倘若他说你为了私人恩怨陷害他,只怕反弄巧成拙。望使君三思。”
      还是耿夔考虑得周到,我只好极力忍住宣泄的欲望,悻悻地离开了狱室。
      李直夫妇也得到同样的诏书,可是他们已经没有命去洛阳申诉。传达诏书的使者只好催促我尽快启程,耿夔说要护送我回洛阳,我拒绝了,诏书上没有提及他,何必自找麻烦?谁都知道他是我最亲信的掾吏,他没有牵连进我的案件,已经是谢天谢地了,送我回去,不是给那些权臣们以口实吗?最后耿夔被我劝服了,但是他说,反正他也要回家乡江陵,一路正好顺路,至少他可以把我送到江陵。
      我再次拒绝了,我告诉他:“万一朝廷下诏逐捕我亲信的掾属,你肯定排行第一。交州天遥地远,猝然有急,还可以随时逃亡。如果回到家乡,岂不是送肉上砧?何况,你孤身一人,在家乡也没有什么重要亲人。我已经向牵召举荐了你,说你明慎果断,是上等的吏材,希望他能辟除你为掾属。”
      耿夔伏地泣道:“使君,交州天遥地远,没有使君,我待在这里有何意思?宁愿跟随使君下狱,也不想孤身一人,仰屋空叹。”
      “不要再叫我使君了。”我慨叹了一声,“我已经不再是刺史,如果邀天之幸,我能够不死,到时还有相见的机会。我现在心中只有一件事放不下,任尚君的家眷还在家乡,你如果有心,就把我存下的薪俸想办法送给他们。我平生阅人多矣,最珍爱的就是你们两位……”说着,我自己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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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7 07:53:24 | 显示全部楼层
      牵召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发檄将耿夔署为功曹史,这是太守掾属中地位最高的官职了,一向号称“极右曹”①,牵召对耿夔这么好,甚至都出乎我的意料,我很为耿夔感到高兴。牵召虽然懦弱平庸,但为人还真不错,我如今成了阶下囚,他还是那么恭敬,和以前毫无两样。临走的那天,他带着牵不疑、耿夔和一干掾属,在城东的都亭为我践行。那天,往常闷热的苍梧,也风声飒飒,飘着毛毛细雨,好像为我们的离别助哀。事实上,我的心情并没有那么坏,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该破的案件也破了,该报的仇也都报了,我还有什么可遗憾的?我喝光了众人敬献的酒,脑中有些晕乎乎的,正要爬上槛车的时候,忽然见有几匹快马追了上来,最先的一匹马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使君慢走,使君慢走!”
      『①汉代以右为尊,曹是汉代官职的名称,极右曹指掾属中地位最高的官职。』
      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马上一跃而下,我望着他,笑道:“苍梧君,你也来了!”
      他大笑道:“我如果不来,你岂不是要怨恨我一世?”
      我也大笑:“我刚才已经怨恨你了。”
      “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他道,“不过,我是昨晚才知道这个消息,今晨天还未亮,就一路换马赶来,还好,没有错过。”
      看着这个爽快的矮子,我胸中涌起一股暖流,大声道:“很好,今天再和君侯喝个尽兴,也不杆和君侯相交一场。”
      苍梧君大声叫道:“上酒!”几个侍卫从马背上抬下两个铜酒卣,摆上漆耳杯,将酒倒在漆耳杯里。苍梧君举起一碗酒,道:“使君,你放心,我赵信臣一直仰仗祖先的荫庇生活,无德无能。虽然爱好交友,却一向自恨尽不了什么朋友之道。但今天颇有不同,如果不是使君侦破了盗墓案,捕获了盗贼,也不会掀起如此大的风波。今天信臣在使君面前立誓,一定要泣血奏告朝廷,请求赦免使君,就算为此将家产倾尽,也在所不惜。明神上天,可以为证!”说着,他将一碗酒全部倾倒在地上。
      能结识这样侠肝义胆的君侯,也算是在苍梧的一个意外收获罢。蛮夷之地,也尽多急人之急、忧人之忧的忠勇之士,也许这不是中国固有的传统,美德,它不当以地域划分,而该以人群划分。
      我慨然道:“敞来交州和李直相怒,虽然出自公义,也枉害了不少交州百姓的生命,可谓死有余辜。岂敢劳动君侯为敞乞命?万万不可。君侯的厚谊,敞心领了。”
      “使君不必多言。”苍梧君止住我的话,“使君之罪,自我得之,我焉能袖手旁观?请使君满饮此杯,我回去处理一下家事,即刻上奏皇帝陛下,请求亲自去洛阳陛见,当面陈述使君的冤屈。”
      我心里叹了口气,皇帝陛下哪会亲自让你去洛阳陛见,大汉律令不许诸侯随便出境,可不是说着玩的。不过想到他究竟受朝廷敬重,又和权臣没有利害关系,或许上奏也能发挥一些作用也未可知。我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将满满一碗酒灌进肚子,笑道:“那敞就多谢君侯了,人生能得君侯这样的知己,死亦何恨!”
      在潇潇的疏雨中,我登上槛车,和苍梧君、牵召、耿夔等人挥手作别,雨水打在脸上,感觉凉丝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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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30 0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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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7 07:53:48 | 显示全部楼层
    三九 惊悚身何在
      押送我的六个士卒是洛阳派来的,为首的名叫曹节,三十来岁,洛阳人。似乎怕我死而不僵,他对我仍保留着相当程度的礼敬,时不时问我疲累否,想休息与否。我很感激他的厚意,屡屡回绝说:“什么时候必须赶到洛阳,律令上都有定程。我不想连累诸君,诸君千万不必如此客气。”其他小吏也见曹节对我恭敬,也都七嘴八舌道:“虽有定程,但此去洛阳路途险远,规定也不是那么严格,何君不必多虑!”
      唉,他们称呼我为“何君”!我半开玩笑道:“诸君要是在我属下,可不能行事这么松散。”
      他们面面相觑,又赔笑道:“久闻何君御下极严,但赏赐也极丰厚。我曹若在何君治下,也自会奋发自励,以图升迁的。”
      他们说得很认真,看来也不纯粹是虚假。有些官吏确实不喜欢擢拔下属,所以下属们也就因循敷衍,不图上进,贪墨受馈,毫不羞惭。我则不然,每换任一处,刚到的时候,一定招集掾属,告诫他们,贪墨舞弊者将受重诛,廉正勤勉者则有重赏,少府①所人,我自己只留一小部分,大部分会当成奖品,赐给官吏,所以我属下的官吏虽然契契勤苦,却从无抱怨。当年我任南郡太守的时候,有一次端午节,一位亭长私自赋敛自己所在亭部的百姓,把所得的钱买了衣食去献给老父,恭贺节日。老父感到奇怪,因为他知道儿子薪俸不丰,家里孩子还有三个,全家日常仅够温饱,怎么突然这样花钱,就说:“时逢佳节,家人团聚,饮酒相贺,这也就够了,何必花钱去买这么多东西,快拿去退掉。”小吏俯首泣道:“大人几年来都未曾裁制新衣,我这做儿子的实在没脸见人。请大人收回成命。”老父道:“你有这份孝心,我心里比什么都高兴,我老了,衣服能够御寒就行了,难道一定要穿新的?倒是这三个孩子,你不能亏待他们。快去退了罢,不退,我反而不高兴了。”小吏道:“不瞒大人说,这些衣食是我私自向亭部百姓赋敛的钱买的,不会影响家中日常用度。”老父一听,当即拍案大怒:“久闻新来的何府君廉正爱民,少府私钱,大部分都拿来赏赐掾属,自己两袖清风。有君如此,你竟忍心欺骗。我打死你这个不忠的逆子!”说着提起拐杖就打。小吏赶忙告罪,遵父命特来向我自首。我听说了事情前后经过,大为感动,亲自跑到他家拜谢他的父亲。郡中有这样秉性醇厚的父老,这不正好说明我治郡有效吗?我又拿出自己的薪俸给他父亲买了一件新衣,为他祝寿,道:“孔子说,观过知仁②,父老之子因为孝心而触犯律令,虽然有罪,但因此更可以看出他秉性的醇厚,父老真是教子有方啊。若南郡所有老人都能像父老这样,南郡何愁不治?”
      『①中央朝廷专门负责皇帝私人供养的官吏。郡县亦有少府,负责太守、县令的私人供养。』
      『②出自《论语,里仁》,意思是,察看一个人所犯过错的性质,就可以了解他的为人。』
      最后我并没有将那位老父的儿子治罪,反而提拔了他。耿夔当时还提醒我:“府君一向说信赏必罚,这次怎么能自食其言?”
      这句话把我问倒了,我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可是要我将那个私赋百姓钱财,买衣给老父祝贺佳节的小吏下狱,实在也觉得说不过去。他毕竟自首了,而且他老父也是个醇厚长者,如果这样也行处罚,怎么去激励南郡的百姓遵循良好习俗呢?
      “可是如果不惩治他,南郡的奸人都以孝子的名义去打家劫舍呢?难道府君也轻轻用一句‘观过知仁’来搪塞吗?那样的话,只怕南郡满地都是这种打家劫舍的所谓孝子了。”耿夔很不理解。
      我摇摇头:“不一样,如果那些盗贼的父母能因此劝盗贼自首,那就是良善之人,哪里需要惩治?”
      耿夔喃喃道:“没想到府君竟然变成儒吏了。”
      我心中一动,他说的确实如此。不奉行律令,而想以礼乐化民,这不是儒术是什么?我讪讪地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坐在槛车上,我回忆起这些事,又是好一阵怅惘。路上雨时停时落,到了傍晚,雨下得渐渐大了起来,小吏们都带了雨伞,但在南方这样瓢泼的大雨下,几乎没有用处。雨不是直落的,它在劲风的作用下,不时拐弯,向人怀中钻。雨伞只能当成持伞人的自我安慰,顷刻间,所有人包括我,都好像一只刚从水中拎出来的鸡,大雨甚至堵住了我的鼻子,让我连气都喘不过来。
      “得找个地方避雨。”曹节自言自语地说。
      废话,在这乡野驿道上,能找到地方才怪。天色逐渐黑了下来,暮雨,更让一切变得萧瑟。这是初夏,岭表的初夏平时是相当燥热的,早上我们出发的时候就是如此,现在傍晚时分,却如北方的秋天一样清凉,甚至有些寒冷。这个天气真怪,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最近的亭驿在哪里?”我问道,“看看图罢。”
      一个小吏道:“大概不远了,看图也没用,况且雨太大了,沿着驿道走,总会看到的。”
      槛车在风雨中又走了一会儿,前面的很多地方已经积水,还好,驿道在向髙敞的地方延伸。一行人赶着马,将槛车拉上了高坡,两边都是树木,枝叶浓密交通,遮蔽得天色愈发的黑了。我感觉这条路有点眼熟,但又拿不准。岭南树木茂盛,寻常小径两旁也多是树木参天,看不出相互之间有什么异样。在林中,雨水也陡然变得小了起来,显然被树叶给遮蔽了不少,只有稀稀疏疏的雨点,时时从空隙中掉下,但比一般的雨滴要大得多。小吏们也不说话了,只顾闷声走路,似乎都很沮丧。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有人激动地指着前面:“那边好像有亮光,也许是个亭舍。”
      他的话引起一阵骚动:“真的吗?那就太好了,这鬼天气,我他妈的受够了。”“老子从来没这样盼望过烤火,这样湿漉漉的衣服,再穿个几个时辰,只怕会死在这里。”“烤干了衣服,吃饱饭听着雨声睡一觉,我看还不错。”
      他们七嘴八舌地阐发着各自的憧憬,我的感觉和他们没有什么两样,当然境遇更惨,起码有二十几年我没吃过这样的苦头。虽然他们言辞上还对我客气,但到底不会自己淋着雨来给我打伞,究竟我不再是刺史,而是一个坐在槛车里的囚徒,目的地是洛阳,等待我的还不知会是怎样的命运。现在,我只希望能赶到下一个亭舍,好好休息一下,将来是怎样,我根本不去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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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23-11-7 07:54:04 | 显示全部楼层
      曹节睁大眼珠,往前方看了半天,骂道:“哪有亮光,你这死竖子,眼睛花了罢?”
      先前说话的小吏揉揉眼睛,委屈道:“刚才确实看见有亮光,奇怪,现在又没了。”
      又一个小吏不时地向后张望:“好像背后有人。”
      其他小吏都倏然转身,手上同时拔出环刀,脑袋像兔子一样左右转动,惊恐道:“哪里,哪里有人?”我也转过脑袋,背后烟雾蒙蒙,两排树木之间,只有一条整齐阴郁的驿道,掩隐在朦胧的夜色中,哪有什么人影。其他小吏都骂他:“你这死竖子,看到鬼了罢。”站在我身旁的小吏突然问我:“何君,你说世上到底有没有鬼?要说有罢,为何我从未亲见?”
      我笑道:“要是你真能亲见,未必有多欢喜。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在故太尉周宣属下为吏,他告诉我一个故事,说河南郡密县有个叫费长房的人,身怀道术,能白日见鬼,苦不堪言。虽然他有抓鬼的符篆,鬼无奈他何。但是你想,要是一个人天天吃饭睡觉,身边也总看见鬼魂出没,总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事罢?”
      小吏开心地大笑,就差没扔掉手上的兵器,袒开上衣双手叉腰了,他道:“确实不怎么赏心悦目,不过这么看来,何君相信这些事一定是真的了?”
      我仰天长叹了一声:“以前我半信半疑的,后来我完全信了,这世上是一定有鬼的。”
      我肯定的语气让他又惊恐起来,他本能地望望身后:“不会罢……就算是真的,我也不想遇见。”这时又一个小吏指着山坡:“看,这里果然有个亭舍,还竖了桓表,上面有字,鹄奔亭!这个名字有趣。我们来的时候,曾经宿过这个亭舍吗?”
      其他小吏都狐疑地摇头,有一个说:“不大记得,也许宿过,谁会在意。”
      我的反应自然和他们不一样:“什么?鹄奔亭,诸君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一时间我心头五味杂陈,难道今夜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苏娥一家的鬼魂又把我带到这个亭舍来了,这回他们要对我说什么?救我?不,他们自己救不了自己,又怎能救我。那或许仅仅是送别罢,那会采用怎样的送别方式,我有些好奇。
      曹节感觉我的反应不同寻常,看着我:“何君知道这个亭舍?”
      他大概被我的神色吓住了,又问:“何君怎么了?这里有什么古怪么?”
      我不想告诉他这个亭舍闹鬼,于是假装淡然道:“是的,以前我查阅本郡邮驿线路时,注意过这个亭舍。不过它应该早就废弃了,看来,诸君是走错了路。”我望着坡上黯淡的大门,心中慨然,这经历也着实有趣,来苍梧上任,以此亭舍始;征回,以此亭舍终,也算是交州刺史生涯的一个圆满结局了。
      领头的小吏道:“怎么会走错路,我们一路走来,就只见这条驿道。”
      我道:“也许是我记错了,今天下这么大雨,我记不牢也是可能的。”我不想告诉他们那些事,把他们吓退。我希望他们现在就带我进鹄奔亭内看看,并且在里面歇宿最后一夜。我想起当时就是在这个亭舍中梦见了许久未梦见的阿蕌,今晚,我还能重复那样的梦吗?此外,我还想看看苏娥一家人的坟冢,把他们的尸骨从枯井中打捞上来后,我就下令直接把他们埋在了亭舍的院子里,包括苏娥的尸骨,我也让耿夔将她运到这里合葬。现在他们一家团聚,应该过得不错罢!
      “不管怎样,好歹有个遮蔽风雨的地方,现在天黑了,再往前走也不实际,不如就在这里歇宿一夜,等明晨雨停再出发。”我又提出建议。
      “也好。”曹节道,“就算是废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可以拆两间屋子当柴烧饭吃。诸君,进去罢。”
      他们赶着槛车,沿着台阶旁边的滑道,推上了半山坡。鹄奔亭沐浴在一片萧疏的夜色中,只能看见一丝轮廓。大门油漆斑驳,铜铺首还保存得好好的,门板没有合牢,有些歪斜,像一个半身不遂的病人,颇有一些诡异。曹节站住了,回头指着一个小吏,命令道:
      “你,推开门先进去看看。”
      那小吏迟疑道:“里面,会不会有鬼?”
      曹节道:“刚才你这竖子说看见前面有亮光,大概就是这里发出的,或许有蛮夷居住。你发现的地方,当然你先进去打招呼,这功劳我们大家不能抢了你的,是吧。”他回头征求其他小吏的意见。换来的自然是众口一词的回应:“当然是他去,曹使君的话说得再对不过了。”
      那小吏尖叫了一声:“那亮光肯定是鬼发出的。”
      曹节哈哈大笑:“胆小鬼,还得老子上前。”他从一个小吏手上抢过长矛,伸出去推门。门枢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在静谧的野外显得很刺耳,加重了阴森的气氛,饶是我早有准备,心也不由得一阵紧缩。
      在曹节的带领下,他们鱼贯走进院庭,我坐的槛车在后。院子里的草墨绿墨绿的,高得我不敢相信,虽然几个月前曾经彻底清除,现在它们又完全淹没了小径,而且时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草丛中掠过,草丛也由此荡起大小不等的绿色涟漪,大概有癞蛤蟆、蛇之类的昆虫在里面潜行,涟漪的大小也因此视昆虫的种类而定。曹节显然有些害怕,一边用长矛在草丛中乱拨,一边破口骂道:“该死的蛮夷地方,天天就知道下雨,到处都是毒蛇、癞蛤蟆,真他妈的不是人过的地方。”
      其他小吏也都精神紧张,不断用长矛在草丛中拨动,亦步亦趋地跟在曹节后面,嘴里也大呼小叫:“癞蛤蟆也不能轻视,要是被它们喷上毒液,就会全身溃烂。”“好像还有四足大虫,这边的草都被踏扁了。”我还好,坐在槛车里,不用担心被爬虫偷袭,他们大概这时会有点羡慕我罢。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而且停得十分古怪,仿佛只是瞬间的事,比一个美人破涕为笑还要快速。等我们走进内院,天际甚至升起了一团晶莹剔透的朗月,如果在白天,代替它的肯定是一轮金黄的太阳。
      今晚的月亮还是满月,像一面硕大的银镜,将光芒毫不吝惜地倾泻在小吏们的脸上,让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们生动的表情。我想起当初第一次在鹄奔亭歇宿的情景,悲不自胜,那时全没料到大雨中请求歇宿的苏娥一家会是蒙冤的鬼魂,更不愿意见到鬼魂,现在却怀着深深的期盼,我在心里暗暗祈望,请你们再出现一次罢,让这些洛阳来的人,亲眼看看你们,听听你们的叙述,才知道这世上果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而我,杀了李直,完全是为了主持正义,我不该受到槛车征还的待遇。
      曹节命令打起火把,可是他们身上所带的引火之物,全部被先前的雨水淋得透湿,怎么也打不起来。好在月亮越升越高,照在院庭的绿草上,好像打了一层霜,间或的微风或者草中动物的行进,使得这层霜起伏不定。我心想,如此清幽绝美的风景,可惜一直无人欣赏,都付与草中的虫豸们了。
      “进去看看,分头找找,看有没有干燥的木材,再想办法燃起一个火堆。”曹节下令道。
      亭舍的地面是方砖砌就的,没有那么多草,小吏们相拥跳入屋里,把我一人留在庭院中,坐在槛车里和马相伴。我听见屋子里传来一阵阵翻检东西的啪啪大概他们正在拆毁屋内的木材。过了不知多久,突然听见一声惊呼:“坟墓,这后院有一排坟墓!”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谩骂:“他妈的,废弃的亭舍也不允许当坟地用啊。”“晦气,这些该死的蛮夷,实在是乱来。”
      四个坟冢一字排开,那是苏娥一家的坟墓。我被拉下槛车,站在亭舍的后门口,望着它们静穆的轮廓。坟堆上满是荆棘杂草,缀着蓝白的小花。
      “这不是蛮夷擅自堆垒的墓,而是四个冤魂的长眠之地。”我淡淡地说。
      火石之类的都被雨淋湿了,但他们终于打着了火,烧起饭来,很快屋里就饭香四溢,红艳艳的火烤着他们的前额和湿衣,薄雾蒸腾,这种薄雾和饭香氤氲交织,也算组成了人生的某种甜蜜气息。吃饭的时候,也许需要一些佐餐的醯酱,在他们的强烈要求下,我娓娓讲述了发生在这个亭舍中的故事,他们逐渐张大了嘴巴,不约而同将目光洒向门外那四个坟冢,因为惊恐而难以积聚:“天哪!原来这个亭舍真的闹鬼?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笑道:“诸君用不着如此害怕,闹鬼,也不过是鬼魂们无力的一种表现。他们含冤而死,在这里沉埋了五年,而杀他们的奸贼却在世上坐拥良田美宅,活得无比美妙。他们只能通过鬼魂显灵来向我求助,求我为他们报仇。你们想,鬼又有什么好怕的?”
      小吏们神情略定,继续他们的咀嚼。曹节道:“贼人如此可恨,竟使鬼神为之显灵诉冤,当真离奇,当真感人肺腑!何君为他们报仇的手段虽然过于激烈,乃至触犯了律令,却毕竟事出有因,我想皇帝陛下一定会赦免何君的。何君积聚了如此阴德,也必将得到鬼神的厚报!我听说当年于定国廷尉审理冤狱,全活百姓无数,曾自诩要高大自己闾里的门宇,以便将来可以容纳轩车。后来他果然位至丞相,我想将来何君也一定会位至三公。”
      我对他的话恍若无闻,人生真是太过短暂,而在此须臾的年华中,那些能让自己心痛神驰的人皆已不在人世,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当眼前的一切都变了模样的时候,自己还能重新活一次吗?重新活一次又有什么意思,去结识新的朋友,去开垦新的田地,建筑新的房屋,营造新的风景,那么,一层层的旧人旧事旧物,难道真能抛之脑后?那些过往的喜怒哀乐,以人心的柔弱,难道真的能够恬然承受?不,我认为不能,除非记忆也能重新开始,天地也能重新开辟。我想起在洛阳时,人人传唱的一首诗,那首诗写得真好,字字如珠,沁入心里。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喃喃吟道: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萆。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曹节等人的脸上也变得肃穆起来,这倒没什么奇怪的,这首诗的好,就算不识字的人也会被打动。只要人会思考,谁个不为这人生的永恒问题愁苦?平时不想这些,不过是被生活和利禄所蒙蔽,无奈罢了。面前的火堆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着,静寂中只能听见这样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外面突然传来的一阵长笑将它打断,它突如其来,让我周围每个人都颤抖了一下,而我,不仅仅是颤抖。
      那个声音笑道:“使君好兴致,落拓至此,还有心情吟诗。不过想要厚报,只怕不能了!”
      我感到有一记重锤击在头上,一时之间,完全搞不清楚自己是否在梦里,因为那个声音对我来说实在过于熟悉,将它烧成灰,也能够毫不费力地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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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7 07:54:29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十 鬼亭解端由
      我们都迅速跳了起来,走到院子里。
      吱呀的一声响,院子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一队直立行走的东西,如鬼魂一般,而且不是一个鬼魂,稀稀落落地跟着的,起码有近十个。就算没有银亮的月光,我也能看出第一个就是耿夔,他的一切我太熟悉了。他身后站着的八九个人,全身黑色衣着,每个人的右手都下垂着,各执着一具弓弩,铁质的弩机发出淡淡的青光,和夜色一样令人生惧。这些弩并没有对准我们,箭矢却已经安置在箭槽中,矢括紧抵着弓弦,绷得紧紧的,只要一抬臂,一扳悬刀,箭镞就会在箭杆和箭羽的帮助下,闪电般地在空中飞行,射穿一切敢于阻挡它的任何东西,当然也包括人的身体。
      “是耿功曹吗?君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难道知道我们会迷路,特来相助?”我感觉这串话像浓痰一样,从曹节喉咙里飞快地滑出来,他也认出了耿夔。说完这句话,他还特意笑了笑,显得很亲热,但谁都听得出,笑声太假,如果他不是蠢货,就一定知道耿夔这么晚跟来,绝不是怕我们迷路。他大概猜测,耿夔一定是企图把我这个昔日的主君劫走。当然,我的脑子不会像他那么幼稚。
      耿夔一摆手:“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你和你的几个下属闭住嘴巴,我要和我的主君说话!”
      曹节尴尬地哦了一声,环视他的五个下属,忍气吞声地缄默了。我望着耿夔,月光在他脸上起伏不定,显得有些诡秘。我默不作声,脑子里高速转动,推测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我突然想起阿蕌临死前对我身边两个掾吏的评价,她说任尚为人确实仁厚,耿夔这个人却有点难以捉摸。我笑她多心了,并把我和耿夔交往的经历一一对她陈述,她虽然不再说什么,但眼神告诉我,她并没有心服口服。我想,这大概因为晏儿的死是因为耿夔的玩忽职守,她免不了对之抱有成见的缘故罢。然而这个理由我不想对她细细分析,那些悲惨的事,能不提就尽量不提。如今看来,阿蕌的直觉是有道理的,只是,耿夔到底有什么问题呢?
      这时他缓步走到我的面前,笑道:“使君不想问我一点什么吗?”我忽然想通了什么,转而又感觉有点糊涂,接着脑子里又闪过一道光亮,但很快又是一片漆黑。我望着耿夔的面庞,虽然和我靠得那么近,却变得非常陌生。我感觉他绝对不是和我相交了近十年的人,绝对不是那个我可以生死相托的忠臣,然而不是他,又能是谁?世上不可能有第二个耿夔,这点是不用怀疑的。
      “你想告诉我什么?”好像达成了某种默契似的,我们自动放弃了早晨离别时的那种死友般的亲密,好像变成了完全陌生的两个人,而且是带有敌意的两个陌生人。短短一个白天,五六个时辰,让我们的距离相隔了十万八千里,实在有些骇然。
      耿夔对自己身后黑衣人中的某一个招手道:“你过来,给使君看看。”
      一个身材略胖的人走了出来,他脸上还带着谄媚的笑容:“拜见使君,不知使君还能否认出小人?”
      我感到自己心中的某座山峰突然崩塌了一般,恍然中把很多事情连接起来了。在月光下,虽然他的面容看得并不真切,但这抹谄媚的笑容却因为它的独特,让我难以忘怀。草丛里青蛙不停地呱呱叫着,还有一种发出“唧唧”叫声的东西,苍梧人说是蚯蚓。我想起了那个雨夜之后,我在鹄奔亭的院子里凝视被踏扁的蚯蚓,龚寿也是带着这样谄媚的笑容看着我。那个不久前被我杀死在高要县的胖子,绝对不是眼前这个家伙。
      “使君认出我来了罢。”他仍旧笑得很甜。
      “那又怎么样?”我道,脚却不住地发抖。
      耿夔道:“不要问他,他是个冷血的竖子,就算知道自己杀错了人,也不会在意的。顶多想再补杀了你,就觉得是偿还他所做错的一切了。可惜,他现在做不到了,使君,很遗憾罢?”
      我感觉浑身发凉,是这样吗?难道我在他心中,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是个酷吏,这我不否认,但我是个廉直不阿、断案公正的酷吏,这和纯粹的残酷有着显著的差别。
      “耿夔,你把你所做的一切,都说出来罢。”我怒道。
      耿夔道:“是要说出来的。要不然,我何必追到这里?”他扫视了一眼曹节等人,“诸君想来会很奇怪,我和何使君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现在,我就给大家完整地讲一个我和他之间的故事。”
      曹节等人又面面相觑。耿夔继续道:“大约十年前,我还是南郡太守属下的一个仓曹掾,我做事兢兢业业,廉洁奉公,自问无过无失。然而有一天,荆州刺史刘陶派来了一位部南郡从事,他奉命查勘南郡太守贪污的事,按照他当时的身份,他没有权力把南郡太守直接下狱拷掠,于是把目光转向了我这个仓曹掾。诸君也知道,仓曹掾在郡中虽然不算右曹,可是掌管赋敛账簿。这位荆州刺史所署的部南郡从事君,好像肯定南郡太守一定有贪污行径,将我抓去,打得体无完肤,我作为一个男子的体面,就在这次拷掠中荡然无存。或者说,我被打得不能人道。”
      啊,我不由得叫了出来:“你为什么今天才说。”我曾经奇怪,为什么自从妻子死后,耿夔就从未再娶。但这种事毕竟是他的个人隐私,我一直以为他怀恋妻子,和我类似,现在想来,显然是娶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早说的话,你还会信任我吗?难道我是宫中犯罪受腐刑的阉宦,受了奇耻大辱,仍会奴性大发,对主子忠心耿耿吗?”耿夔微微笑道。真奇怪,说起这样愤懑的事,用着这样愤激的言辞,他的神情却非常恬淡。
      我不说话。他说得对么?也许不对,就算那样,我也会用赤诚的心对他,虽然是我打得他丧失了人道,可是,这也不能完全怨我。这世上谁没有受过冤屈?如果我的赤诚不能化解这种冤屈,那我也认了,我只是不能忍受这漫长的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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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7 07:55:14 | 显示全部楼层
      耿夔的脸上没有丝毫羞愧的表情,他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继续道:“后来,这位部南郡从事升任了丹阳令,请我去当他的谋臣,我那时悲愤交加,天天偷偷煎药,想医好自己的疾病,和妻子生个孩子,哪有心情理他。但我知道他为人酷虐,虽然恨他,却不敢发作,只能赔笑找理由推托。很快这个人因为残酷不法被免职,但不久又重新启用为丹阳令,接着升任南郡太守,成了我的父母官。他又假惺惺辟除我为功曹史,那时我家中已经发生了巨变,因为疾病医治无效,没有子嗣,妻子日日啧有怨言,母亲气得一病不起,很快就魂归泉壤。愤怒之下,我将妻子毒杀,谎称是暴病而亡,我自己也想一死了之,谁知这位太守君突然来到我家,请我去做功曹。我见他志得意满的模样,心中燃起万丈怒火,寻思着不如将计就计,想办法成为他的心腹,再找机会将他毒毙。这位太守君见我谦卑恭谨,果然对我大为信任,什么话都对我说,我因此知道了他一生中的全部秘密,尤其是他妻子十多年前被风刮走的事,他对我絮絮叨叨,简直不厌其烦。然而这些唠叨只能增添我对他的憎恨,他对妻子的失踪那么悲痛,然而他杀了多少人的丈夫,离散了人间多少骨肉,怎么就不考虑别人的痛楚?就如我,被他害得母死妻亡,孑然一人,还得强装笑颜,似乎遗世独立,对尘世间的忠孝大义不以为意。诸君说说看,我这口气能咽下去吗?”
      这番话说得我有些羞惭,我有气无力道:“嗯,我没想到把耿掾害成了这样,你今天这么做,确实应该。你继续说下去罢,我还有些地方不明白。”
      耿夔冷笑道:“难得看见使君认错。那时,为了取得你的加倍信任,每次当你絮絮叨叨说你的阿蕌之时,我就假装回应以百倍的同情,渐渐的你对我越发知心,我可以随时出入你的卧榻,杀你的机会终于成熟了。但是正当我决定行动的时候,一桩突如其来的狱事,让我打消了一这个念头。”
      我叫道:“是什么狱事让我得以苟延残喘至今?”
      “那次我随使君去编县巡视,捕获了几个贼盗,因为是几个蟊贼,使君不屑亲自动手,让我全权处理。一番拷掠之后,他们招供了一生中所有的罪案,其中有一件,让我大吃一惊。”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我,嘴角有一丝嘲讽。
      “能让耿掾大吃一惊的事,绝非小事。”说完,我自己也觉得这句话太过无聊。
      “那是当然。”耿夔道,“这几个贼盗说,他们十几年来,经常干些贩卖人口的勾当,尤其是女子,起码贩卖了上百头,其中不乏贵家妇女。有些时候,他们也接受一些特别的交易,比如受人钱财去劫掠指定的人物。有一年在舒县,他们就收取了太守府一位户曹的钱财,掳走了那位户曹的同僚,一位郡掾的妻子。我当时心里一动,问那位女子是不是长得如花似玉。那几个贼盗说,十几年来,他们掳掠的妇女不计其数,其中也不乏姿色者,但和那位郡掾的妻子相比,却如粪土一般。只是最后他们觉得可惜,在强奸她的时候,她用书刀划破了自己的脸颊……最后,他们将她卖到的苍梧郡广信县一个叫合欢里的地方。”
      我感觉自己两眼发黑,好像一座骏极于天的大山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将我覆盖在下面。我的手指抖个不停,哦,是这样的,当年因为周宣府君的赏识,我确实可能让郡府中不少人心生嫉妒,其中那位长得猪头猪脑的户曹掾朱奔,我自己也觉得对他不住,因为他在府中资历最高,我两次升迁,都挤占了本该属于他的位置。但我从未想到他会这样暗中害我。因为在我印象中,他长得胖乎乎的,憨厚得不行,老实得不行,一见我就跟我开玩笑,说我美色官禄兼得,实在命好,谁能想到,这样猪头猪脑的庸才也配对我有嫉妒之意,还能想出这么恶毒的主意来对我。他现在干什么了,我不知道。官是不可能比我当得大的,因为我都快把他忘了;可是他在家乡当个乡吏,儿女绕膝,应该过得很惬意罢。空闲时他大概会思虑着为自己打造一座豪华的墓室,雇一群熟练的工匠给墓室的墙壁画满壁画,好好喂养后嗣,让他们继续他的生活,像大汉天下的绝大多数百姓和官吏一样。我该怎么去寻找他……没想到,没想到……
      我脑中把一些记忆的断片不断地拼合,有些断片能够吻合了,有些却仍旧不知所措。但我知道,这大半年来,在苍梧郡所经历的一切,都和他所说的密切相关。我俯视着耿夔,他短小精悍的身体,如今在我面前是多么丑陋,邪恶的丑陋。我强自忍住愤怒,道:“原来是那位朱奔害我,原来你早就打探到了我妻子的消息,你也太精明了,怪不得那几个贼盗莫名其妙就瘐死狱中。当然这在监狱中也算常事,不过,你怎么肯定他们说的就是真话?”
      耿夔摇头道:“耿椽不会如此愚蠢罢,否则怎么当你的别驾从事?”
      我道:“对,我一向深信我的耿掾是百里挑一的,才会让自己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罢。”
      耿夔又讥讽地笑了笑:“在我拷掠那几个贼盗的时候,当时正要去洛阳上计①的苍梧郡上计掾正路过江陵,想拜见使君,使君对这种官吏没有兴趣,就命我接见款待。其实以前我在南郡当仓曹掾的时候,就认识这位上计掾,算是熟人,本来这也没什么。但真是苍天怜我,那次随同上计掾前来的还有苍梧太守牵召的公子牵不疑。我问他们,是否知道苍梧郡有个合欢里,苍梧郡人是否因为妇女稀少,经常去外地购买女子为妇。他们的回答让我明白,那几个贼盗所说的没有一句虚假。我突然觉得,轻易将你毒杀,似乎太便宜你了!我也要让你尝尝再次失去美好东西,生不如死的味道,于是我放弃了毒杀你的计划。后来,我千方百计找了一次机会,去苍梧郡办了一回公务,和这位苍梧太守牵府君亲自见了一面,畅谈甚欢,之后常有鱼雁往来,可谓无话不说;和牵不疑公子,更是情同手足。牵太守父子都是精明强干之人,无奈却被一介武夫久久压制,郁闷难舒。我告诉他们,可以骗得一个傻瓜帮助他们干掉那个武夫,那样不但可以推掉自己盗墓的罪状,而且可以获得一个巨大的橘园,可谓一石数鸟。哈哈哈……”说完,耿夔大笑起来。
      『①东汉政府要求天下郡国每个年末派人去京城洛阳述职,这种方式称为上计。主管上计的官吏,称为上计掾。』
      原来我是他眼中的傻瓜,这让我感觉不可思议,但是,他说的难道不是很有道理吗?我长叹道:“怪不得我被贬为交州刺史的时候,你一点没有失意,反而对我盛赞交州的风物,信心百倍地劝我上计就任。甚至还不等我请求,就自告奋勇相随前往。寻常掾吏,谁愿跟主君来此蛮夷之乡?”
      他摇摇头:“谁说不愿,还有你的任掾,他不也誓死相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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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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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勃然大怒:“不要提我的任掾,你这个无耻的小人,怎么配提他?你要害我倒也罢了,却忘了他曾经救过你我的性命。”我忍不住泪水迸涌。除耿夔之外,我一直认为任尚是鲜见的好人,从外表和性格来看,他粗豪任性,不受拘朿。然而关键时候,他却真正能做到急人之急。且不说那次在宜城山中,他不顾自身安危,来回突驰,射杀三十六名贼盗。后来我任司隶校尉期间,因为一个案件,他率人突入司空府舍搜捕罪人,被尚书劾奏为摧辱上官。本来我和耿夔都要因此下狱,任尚却服阙上书,独自承担了这一罪责。他谎称是自己专擅君命,整件事情我根本不知,我和耿夔这才得以赦免出狱。出狱之后,才知道任尚却因此人狱。幸好碰上新年大赦,他得以免罪归故郡。后来我来交州,重新请他为掾史,他本来在家中和妻子相聚甚乐,然而听了我的邀请,二话不说,当即启程。这样的掾属哪里去找?
      耿夔点头道:“任掾,他确实无辜,但这几十年来,你杀害的无辜就少了?你经常自诩断案如神,其实也不过是比别人多留心了一点细枝末节的琐事,故弄玄虚,让掾吏不敢欺骗自己罢了。至于断案真正需要的抽丝剥茧之功,我看你未必比别人强到哪去。尤其像你这种自以为廉正不阿的官吏,比之一般贪吏,作恶更大。有些时候,你自以为断案如神,其实是我为了助长你的骄傲,在勘验拷掠的时候,故意制造一些假证据以满足你的虚荣,获取你更多的信任。你最得意的那件洛阳老妇鱼刺案,也是我给你帮的大忙。什么针随血流,进入心脏,这种愚蠢的传言你也相信,简直让人笑掉大牙。除了骗骗朝中那些愚蠢的士大夫,还有谁会相信?嗯,我可能说得过于刻薄了。其实我倒感觉,你自己也未必就真的觉得自己有多厉害,所以你需要人的夸奖,每次当你没信心的时候,我总要不吝任何锦绣的言辞夸奖你。你假装谦虚,心中其实快乐得打战。你自称不信天命,不愧鬼神,实际上你内心既愧天命,又愧鬼神。要不然,上次在这鹄奔亭,我也就无计可施了。”
      汗水涔涔地从我额上流了下来,虽然依旧皓月当空,凉气袭人。原来那个我引以为自傲的鱼刺案,竟然是假的。我想起他以前对我赞不绝口的吹捧,不觉羞得抬不起头来,我感到浑身没有力气。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了,干脆一屁股坐在槛车上,像极了一个蠢货。
      耿夔冷笑道:“你大概没有勇气再提问了罢?实际上我和牵召早商量好了,我知道你内心的虚弱,所以故意把你带到鹄奔亭,我给任尚下了一点药,让他头疼嗜睡,然后安排你见到龚寿和苏娥一家,当然,他们都是假的。都死了五六年的人,怎会在这个废弃的亭舍接待一位新上任、刚愎自用而又权势熏天的刺史?”
      我有气无力道:“你说,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这院中根本没有鬼魂?”
      耿夔仰天大笑,在荒野古亭中显得特别响亮,他还不断挥舞刀鞘,来助长自己的语气,大声号叫:“这世上若真有鬼魂,哪会是这种污浊的模样?哪会有这么多的不公和丑恶?当然是没有的。苏娥一家人,包括龚寿,都是牵府君找人假扮的。好在你并不认识苏鳞一家,他们的形体,有个大概就行了。至于龚寿,还要留着给你将来亲自处死,所以让牵府君颇费踌躇,最后终于找到一个,虽然神态有异,形体却有个八九分,况且龚寿乃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胡须满颊,又降低了假扮的难度,只要他不多说话,就足以鱼目混珠。”
      原来那样风流袅娜的女子,那样娇俏可爱的女孩,都是假扮的;那样玲珑的神态,那样朦胧的气息,都只是我心中的臆想。这其中纠缠的是狡诈和伪装,欺骗和卑贱,这世上果然是没有正义的,一个人受冤死了便是死了,绝不会有不屈的灵魂给世人以昭告:我要复仇。我这次所杀的人都是无辜的,同样,他们也只能千载沉默。等杀他们的人也死光了,谁也不会知道这个世间曾经是如此的可怖。我以前认为,这世上虽然没有鬼神,至少还有不少像我这样正直的官吏来主持正义,伸张冤屈。但现在我明白了,这世上几乎没有什么冤屈可以得到伸张。
      “那么,那位许圣呢?也是你们找人假扮的?那又有什么必要。”我道。
      耿夔道:“不,那是一位真正倒霉的小吏,真正迷路到了鹄奔亭。他的到来,倒正好帮了我们一个忙,让你当时怎么也不会怀疑这个亭舍是废弃的。当然,他的命也因此不太好,牵公子及时找到他,帮助他将自己吊在了房梁上。说起来很有意思,他的寡母曾经到刺史府喊冤,正好让我给碰到了。”
      我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可怜的小吏,我深恨自己,为什么对耿夔如此信任,透过洞开的亭舍房门,我望着后院那排坟堆,感觉憋得难受,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刚才我还想,这坟堆下面的尸骨是有灵性的,现在看来,仍不过是些朽骨泥土而已。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问,是谁将苏娥扔进了苍梧君的墓穴中。是他,我们的牵公子。”耿夔冷笑道。
      牵不疑从士卒群中走出来,我刚才还真没注意到。他笑道:“使君,惭愧,这一切都是我干的。我生性喜欢斗鸡走狗,爱好美女狗马奇服,不事产业。我和我的朋友们欺男霸女,为所欲为,为此我还被李直那老竖子关在城外,教训了一通。那天我和朋友们在这路上偶然遇见苏娥一家,那个女子可真是漂亮,难怪你的儿子对他那样念念不忘,你们父子俩的情性,可真是,呵呵……他们带着的一个小女孩也很迷人,可惜太小。我们没有耐心等待她长大,于是果断地杀了。杀了三个,留下一个。苍梧君那死竖子的墓,埋了那么多金银珠宝,我早就垂涎欲滴了。千里做官,为了什么,不就为了钱财吗?我们总共花了两个月,挖通进陵园的地道;又足足花了两个月,才挖通进入墓室的石山。那种疲累,这辈子我都不想回味。我的这些兄弟们当时气不过,把那个死竖子的尸体从棺材里拖了出来,当时他的尸体他妈的还没腐烂呢。对了,那天进入墓室的时候,为了有人可以放风,我把那个美人也带了去,谁知她很不合作,一时惹恼了我,被我一刀杀死,顺便扔进了苍梧君那个死竖子的棺材里,也算厚葬,对得起她了。什么,你说她的尸体是在耳室的妃嫔棺材里发现的,胡扯,我自己亲自扔的,怎么会错……之后我们又寻找了机会,用美色和药将走在半路的何晏灌得迷迷糊糊的,带他进了一个伪造有苍梧君墓壁画的房间,在他衣带上结了半枚苍梧君墓中出土的玉佩,醒来时,他以为自己真做了一个真切的梦。对着任何狱吏,他都无法不把那个梦重述一遍,因为他知道的只有这么多。哈哈哈哈……”他说完,笑声在恬静的夜色中飞荡。
      我突然像青蛙一样弹起来,冲上前去,像鹰隼一样伸出两只手,死死卡住他的脖子。我的手虽然带着桎梏,卡他的脖子却并不感觉有何不便。我死死勒住他,除非天荒地老,我想自己不会松手。
      牵不疑的脖子变得紫胀,喉头不住地发出咳咳声,耿夔赶忙上来,我的脖子上还戴着颈钳,耿夔使劲一按颈钳,铁签一样锐利的钳翅扎入了我的背脊,我感觉一阵剧痛,手不由得松开了。受刑原来是这么痛苦的,我完全承受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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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23-11-7 07:55:50 | 显示全部楼层
      耿夔神色仍是那么从容,道:“使君,你反正要死,何必要找牵公子做垫背的?又何必如此急躁?等话说完了,我会送你上路的。”我喘着气,道:“你夤夜赶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是的。”耿夔道,“我本来不想在这杀你,无奈赵信臣那矮子竟然说要为你上书求赦,实在是可忍,孰不可忍。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一想到你死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就不免难受,为此我坐立不安,难受了一早上。不,你不要自作多情,我不是为你难受,而是我自己难受。因为看不到你自己因为遭了愚弄而死的蠢样子,我觉得自己的快意实在不圆满。我想追求这种圆满,所以不得不来。”
      “现在你看到了,杀死我罢。其实我并不觉得死有多难过。”我说。这是我的真心话,我确实一点不留恋这个荒诞的世界。
      耿夔望着我的眼睛:“你还有不明白的吗?”
      我道:“没有不明白的。牵不疑杀了苏娥一家,又盗掘了前苍梧君陵墓,怕我来苍梧查出真相,于是你们干脆设计,在鹄奔亭迷惑我,给我制造鬼魂诉冤的假象。之后你又不断给我暗示,借我的手杀了李直和龚寿,这样你们在苍梧既可以为所欲为,又能让我重新遭受丧妻失子之痛。我说得够明白罢,现在你们动手罢。”我望着皓月,想着马上要离开这个污浊的世间,油然而生一丝快意。但转念想到这世间真的没有鬼魂,死后未必能和妻子团聚,又不觉感到非常遗憾。
      耿夔道:“是的,还漏了一个环节,那个田大眼,也是我花钱买通的,我让他无中生有地向你诉说找到那半枚玉佩的经过,又无中生有地给你带来两件苍梧君墓中的玉器。墓是这位牵公子盗掘的,这种东西当然他有的是。牵公子还派了两个家仆混人龚寿家中做苍头,故意挑拨离间,见了任尚就砍。还好,那天我及时将他们两个杀死,免得被你查出破绽。只是见鬼,我也没想到李直那么大胆,敢于发兵进攻你,让我自己也差点殉葬。好在事情在最后关头逆转,所有的天平都倾向我们这边,我达到了一切计划中的目的……你不想活,那好,我也不客气了。你要知道,这世上,没有人天生该被他人蹂躏,希望你临死前也能自我反省一下。”说着拔刀出鞘。
      曹节好像大梦初醒:“耿功曹,不能这样,杀了他,我等回洛阳交不了差了。”
      耿夔横刀在胸,笑道:“你们还需要交什么差?诸君还等什么?”
      他刚说完,他身后的几个人抬起弓弩,只听“嗡嗡”声响,数支箭矢飞出,各自准确地射中了曹节等六人的前胸,几乎在同一时间,他们也相继扔出腰刀,那些射箭人发出几声惨叫,大概有人被腰刀掷中了。曹节等人跪在地下,双手握住箭杆,好像要将箭矢拔出,可是最终都半途而废,齐齐倒在草丛中,惊起蛙声一片。
      我垂下头,早在耿夔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他们是这样的命运。洛阳吏押着一个戴罪的刺史回京,在半途消失,这种事虽然不常有,但未必就一定不会发生。它的最终结果,不过是文书往来的事罢了。朝中的权臣或许正髙兴呢,这正中他们下怀,或许连文书往来的解释都不必要。在大汉这个庞大的帝国之中,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人,死个把人算得了什么?
      我直视着耿夔,他的刀在月色下显得非常黯淡,突然光芒暴涨,好像月华飞坠。他的身体突然像冻住了一般,凝固在那里,嘴巴张得老大。我们站的地方,虽然本来就不算暗,但这时陡然又亮了许多,几束明亮的光,带着门和窗棂的形状,飞快地躺在我们脚下。原来旁边那栋亭舍暗灰色的正堂已然灯火通明,银烛灿烂,好像正在举行一场大型的宫廷宴会,空气中似乎还隐约能听见丝竹之声,这声音微弱得像丝线一样,或者就像我现在的生命,非常惨淡凄凉。
      尤为诡异的是,恍然间,有五个人影出现在光亮之中,他们虽然披着烛光,但仍然可以清晰看出,正是苏万岁、苏娥、萦儿和致富四人,还有,还有一个却是阿蕌,绮年玉貌的阿蕌,眼下他们个个脸色惨白,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怔怔地看着我们,好像我们是一群不速之客,打扰了他们的家宴。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我转首望着耿夔,他惊呼了一声,回头茫然望着牵不疑,牵不疑的脸上惊恐万分:“鬼,真的有鬼!”说着转身要跑,突然惨叫一声,一跤向前摔倒,一枝羽箭准确地插在他的项上,箭羽震颤不绝。他身边的那些士卒赶忙上前,狂呼乱叫。又听得几声弓弦声响,他们脖子分别中了一箭,余下的几个抬起弓弩,还没等反击,亮光消失了,院子里又回归了阴暗,只有头顶皓月仍旧当空,这几个举着弓弩的士卒也闷呼一声,仰首跌倒,脖子上各自都插着一支羽箭。
      我惊呼道:“任尚,是你吗!”
      一个黑影从屋脊上纵下:“是我,使君!”他单手握刀从阴影处走了出来,一张硕大的弓斜背在肩上。
      耿夔唉了一声:“我早该想到,任老虎不是那么容易被杀死的。”
      任尚道:“对,我不是鬼。但是现在看来,这个世间确实不是没有鬼的,我早就说过。”他的眼睛望着刚才亮光展示的亭舍正堂,若有所思,那正堂现在又黑魆魆的一片。
      “到底怎么回事?”我望着任尚,喜极而泣。他的额上有道深深的刀痕,在月下也看得清清楚楚。
      任尚道:“使君,我和这位耿君当时在龚寿庄园前,陡然遇到袭击。我猝不及防,额上中了一刀,好在我危急之中迅疾后仰,才没受致命之伤。当时我还很为这位耿君的安危担忧,力毙两人,抢了一匹马要他逃走。之后我中了两箭,那些苍头箭法太差,力道不足,同样不足以致命。不过我也确实没力气了,他们将我扔进预先挖好的坑中,就全部去喝酒作乐。上苍护佑,我半夜苏醒,竟然爬了出来,摸到庄园中,顺手杀了一名奴仆,将他冒充我,扔进了坑里。而且,在这时候,我有点怀疑这位耿君了。”
      耿夔的脸色在月光下像披了一层严霜:“怪不得我听说庄园中丢失了一位奴仆,却没敢相信是你杀的。你为什么会怀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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