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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宋慈洗冤笔记2》-恶者不止是视人命为草芥的纨绔子弟,还有……-作者:巫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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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1-24 09:45:08 | 显示全部楼层
    只听宋慈道:“六年前,池州御前诸军副都统制虫达叛投金国,罪及全家,他有一对孪生女儿,姐姐名叫虫惜,被罚为奴,妹妹名叫虫怜,被罚为妓,也就是本案中被发现沉尸于西湖的虫娘。此案死者虽是虫娘,源头却在她的姐姐那里。她姐姐虫惜,原在礼部侍郎兼刑部侍郎史弥远史大人家中为婢,后来韩太师广纳姬妾,史大人便在半年前将虫惜送给了韩太师。”他看向韩侂胄,“虫惜容貌可嘉,韩太师一开始对她很是宠爱,甚至有意纳她为姬妾,却因得知她是叛将虫达之女,对她生厌,仍只让她做婢女。再后来,便是这位韩公子,见虫惜貌美,偷偷与之私通,竟致珠胎暗结,又怕韩太师责怪,于是包下望湖客邸,将虫惜藏匿在望湖客邸的听水房,要虫惜将腹中胎儿打掉。可虫惜非但不肯,反而要韩公子给个名分。”

    宋慈一上来的这番话,并未揭示虫娘被杀之谜,而是把矛头直指韩侂胄和韩工彡,尤其是广纳姬妾和珠胎暗结等语,就如一根根芒刺,刺得韩侂胄和韩工彡脸色骤变。宋慈却丝毫不加掩饰,继续往下道:“腊月十四日夜里,韩公子约同史大人的公子史宽之,招揽了几个角妓,一起在望湖客邸饮酒作乐。酒酣之后,韩公子去到听水房,逼虫惜喝药打胎,虫惜不肯喝,两人之间发生了争执。韩公子趁着酒劲,一怒之下,用房中花口瓶将虫惜击倒在地,又用花口瓶的碎片捅刺虫惜腹部,致虫惜丧命。这杀人的一幕,却被当晚到望湖客邸作陪的角妓月娘看见了。月娘惊慌失措地逃跑,被韩公子派家丁追赶,最终在苏堤被追上,推搡之中失足落水,溺死在西湖之中。一夜之间,两条人命,皆是害于韩公子之手。”

    韩工彡越听越怒,道:“宋慈,你个驴球的,这些事早就证实是你栽赃诬陷,现下又拿出来说事。你难道忘了,昨天你是怎么被打入府衙大牢的?别以为你有圣旨在,我就不敢……”

    韩工彡出言不逊,话语中提及圣旨,等同于提到了皇帝,这是公然对皇帝不敬。韩侂胄一拍椅子扶手,韩工彡知道说错了话,忙住了口。

    宋慈却是语气淡然:“韩公子不必动怒,这些事是从夏无羁,还有你的家丁马墨口中说出来的,是不是栽赃诬陷,眼下未可知之,但这番话确实有不少可疑之处。”他看了看公堂内外众人,“试想虫惜怀上了韩公子的孩子,不过想图个名分而已,与韩公子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可据夏无羁所言,本月初四夜里,韩公子将虫娘抓上丰乐楼后,曾对虫娘提及她的姐姐虫惜,言语中带有莫大恨意,原来他之所以处处与虫娘为难,只是因为他发现虫娘与虫惜长得太过相像,是一对姐妹,于是迁怒于虫娘。韩公子为何对虫惜怀有这么深的恨意呢?难道仅仅是因为虫惜想要一个名分吗?”

    “那是为何?”赵之杰出声问道。

    “那是因为,虫惜的的确确想要一个名分,却不是韩公子的名分,”宋慈目光一转,落在韩侂胄身上,“而是韩太师的名分。”

    此言一出,公堂上各人都是神色一惊。

    “众所周知,韩太师并无亲生子嗣,韩公子虽是韩太师独子,却是早年收养的义子。世上之人,谁不看重香火之继?寻常贩夫走卒尚以无后为大,更别说身居高位的韩太师。这两年韩太师多纳姬妾,其意如何,不言自明。虫惜进入韩府,一开始是深受韩太师宠爱的,倘若她肚中所怀,不是韩公子的孩子,而是韩太师的子嗣呢?韩太师若有亲生子嗣,韩公子在韩家的地位,只怕就要另当别论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韩工彡喝道。

    韩侂胄却是微微一怔,道:“说下去。”

    宋慈继续道:“虫惜与妹妹虫娘感情深厚,她为了早日替妹妹赎身,在韩府做婢女时偷偷行窃,盗了不少金银首饰,托夏无羁带去熙春楼交给虫娘,这便是虫娘那一大包金银首饰的来历。可是虫惜行窃之时,却不小心被韩公子发现,于是韩公子以此为由,将她逐出韩府,然后将她带到望湖客邸的听水房关禁起来,一来逼她打掉腹中胎儿,二来要她封口,绝不对外传扬此事。虫惜说什么也不肯答应,一定要韩太师的名分,只因得了这个名分,她才能消除奴籍,才能凭借韩家的权势,更好地保护妹妹。然而韩公子为保自己在韩家的地位,绝不会让虫惜得到这个名分,不惜将虫惜杀害,永绝后患,也正因如此,韩公子才会对虫惜恨之入骨。”

    韩侂胄越往后听,神色越发复杂,从最初得知自己有亲生子嗣的一丝惊喜,迅速转变为惊诧,最后阴沉着脸,转过头去,无比失望地看着韩工彡。

    韩工彡不敢与韩侂胄的目光对上,道:“爹,他……他这是在瞎说,你别……别听他的……宋慈,你个驴球的,空口无凭,净在这里瞎说一气!”

    “谁说我空口无凭?”宋慈道,“你杀害虫惜,逼死月娘,此事有两位人证,可以当堂做证。”

    韩侂胄沉声道:“人证何在?”说这话时,目光依然盯在韩工彡身上。

    宋慈转身面朝公堂之外,高声道:“进来吧!”

    只见公堂外的围观人群被拨开,一人大步跨过门槛,走进了府衙公堂。来人身穿武学劲衣,却是叶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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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1-24 09:45:28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位是权工部侍郎叶适大人的公子叶籁。”宋慈道,“叶公子,腊月十四那晚,你人在何处?”

    听说是叶适的儿子,韩侂胄的目光终于从韩工彡身上移开,落在了叶籁身上。

    只听叶籁应道:“那晚我在望湖客邸。”

    “当晚你在客邸中看见了什么?”宋慈问道。

    叶籁正要回答,韩工彡忽然道:“放屁!腊月十四那晚,望湖客邸哪来的你?”

    “那晚我就在望湖客邸,”叶籁道,“只是韩公子不知道罢了。”

    “当晚我在望湖客邸设宴,只请了史兄一人,何时请过你这个姓叶的……”韩工彡忽然念头一转,想起了一事,“那晚客邸里进了贼,偷了我一箱子金银珠宝,还在墙上留了名字,叫什么‘我来也’,莫非你……”

    韦应奎听到“我来也”三字,神色骤然一紧。

    叶籁朗声接口道:“不错,我便是大盗‘我来也’!”

    此言一出,围观百姓顿时哗然。大盗“我来也”的事迹早已传遍临安,市井百姓交口谈论,都在猜测“我来也”的身份,有说是行侠仗义的大侠客,有说是身手矫捷的女飞贼,还有说是鬼神下凡显灵的,此时听说叶籁便是“我来也”,惊讶万分的同时,不由得议论纷起。

    “我早就知道是你!”韦应奎指着叶籁道,“你之前被关押在司理狱中,张寺丞家却被‘我来也’所盗,你定然还有同伙。说,你的同伙是谁?”

    叶籁却道:“只我一人,别无同伙。”

    韦应奎道:“没有同伙,那张寺丞家何来第二个‘我来也’?”

    叶籁嘿嘿冷笑一声,道:“你只当我被关押在司理狱中,却不知你手下狱吏收受钱财,深夜私自放了我出去。张寺丞家被盗,是我本人所为,无非是想让你们误以为‘我来也’另有其人,好将我放了。”

    韦应奎道:“胡说八道,我手下狱吏谁敢放你出去?”

    “你若不信,把你那个看守司理狱的外甥叫来,一问便知。”

    “你是说冯禄?”韦应奎一愣。

    叶籁听得四周议论纷然,环顾公堂内外众人,道:“看来今日我若不把此事说个清楚明白,只怕这个人证我是决计做不了了。”声音陡然拔高,“本人叶籁,打小倾慕游侠之道,只想有朝一日锄强扶弱,可以行侠仗义。然则如今世道不同,行侠仗义的大游侠做不成,做个劫富济贫的小游侠,也算不枉。我通过武艺选拔考入武学,平日里弓马骑射,学武论兵,夜里则劲衣蒙面,化身大盗‘我来也’,专盗临安城中的富家大户,将所得财物散与穷苦百姓,旬月之间,连盗十余家富户,无一失手。

    “然则本月初三深夜,我原打算去替张寺丞家散财,却被巡行差役撞见,从我身上搜出石灰,将我抓入府衙司理狱审问。这位韦应奎韦大人,是府衙的司理参军,整日对我严刑拷打,我虽不承认自己是‘我来也’,可这种活罪,我却不愿受。初四夜里,待韦大人离开司理狱后,我叫来了狱吏冯禄,悄悄跟他说:‘我知道如今我没法开脱罪名,但也希望在这狱中好过一些。我以前偷了不少金子,藏在保叔塔五层最里侧的灯龛里,你可以去取来。’冯禄说保叔塔出入之人甚多,怎么可能有人把金子藏在那上面,说什么也不信。我说:‘你负责看守我,我故意骗你,岂非自讨苦吃?你不用怀疑,尽管去。保叔塔虽然白天人多,夜里却人少,你只需入夜后装作去点塔灯,在灯龛里仔细一找,便能找到。’冯禄嘴上说着不信,其实早已动了心,当夜便按我说的去做,果然得了不少金子。他很是高兴,第二天回到狱中,偷偷带了酒肉给我。

    “我见冯禄已经上钩,于是趁没人时又把他叫来,对他说:‘我还有一个坛子,装着许多银器宝物,藏在侍郎桥头的水中,你可以再去取来。’他不再怀疑,问我道:‘侍郎桥那地方是闹市,白天夜里都是人,我怎么取得了?’我问他家在何处,他说了住址,那地方离侍郎桥不远。我问他家中有没有妻子,他说有。我便说:‘换了是我,便叫妻子用箩筐装着衣服,假装到桥下浣洗,找到水中坛子后,悄悄放入箩筐,用衣服盖住,便可以拿回家去。’冯禄按我说的去做,果然又得了一笔横财,第二天又给我带了酒肉,还悄悄跟我说,韦大人险些因为太学岳祠的案子丢官,说我一天不认罪,韦大人便会折磨我一天,直到我屈打成招为止,劝我还是及早认罪,免受那皮肉之苦。我自有出狱妙计,只是笑而不答。

    “到了初六夜里,三更天时,我又叫来冯禄,对他说:‘我想出去一趟,四更天回来,决不连累你。’他当然不肯答应,我便拿他收受贿赂之事威胁,道:‘倘若我食言,一去不回,你顶多因囚犯越狱落个失职之罪,但我给你的金子银器,足够你花销一辈子了。倘若你不依我,我便告发你收受贿赂,到时可就不是失职那么简单了,恐怕还会充军流放,得到的那些金子银器也会被罚没,只怕到时候你更后悔。’冯禄怕了,犹豫再三,最终打开枷锁,拿狱卒衣服给我换上,偷偷放了我出去,叮嘱我一定要回来。

    “冯禄虽不是什么好人,但我答应别人的事,从未食言过。我把没做完的事情做了,潜入张寺丞家,偷了一大包财物,用石灰在墙上留下‘我来也’三字,又把财物散给穷苦人家,赶在四更天前回了司理狱。张寺丞家被盗,自然会到府衙报案,大盗‘我来也’仍在外面行窃,一直被关在狱中的我,自然就不是‘我来也’了。”

    叶籁这番话细细道来,各种关节极为翔实,公堂内外众人听得,再无怀疑,知道他便是名噪全城的大盗“我来也”。

    宋慈听着叶籁的这番讲述,脑中不由得浮现出昨晚发生的事。昨晚刘克庄赶到朱氏脚店,带来了叶籁,说要见他。叶籁见到宋慈后,说自己改变了主意,愿意当堂做证。刘克庄直到那时才知道叶籁便是大盗“我来也”,吃惊之余,试图阻拦叶籁这么做。叶籁之前在司理狱中受了那么多严刑拷打,始终不承认自己是大盗“我来也”,倘若当堂做证,等同于自认身份,他势必被抓回司理狱中,各种酷刑折磨定然少不了,还会连累父亲叶适声誉受损。可他有感于宋慈在望湖客邸当众揽下一切罪责的大义,不愿再缩手缩脚地隐藏身份置身事外,说自己决心已定,让刘克庄不用劝他。这才有了今日叶籁现身公堂、当众做证一事。

    韦应奎听完叶籁所述,不由得想起叶籁在司理狱中时,曾说自己一二日内便能被释放出狱,当时他还觉得奇怪,却没想到背后竟是这么回事,心道:“好你个冯禄,吃里爬外的东西,竟敢背着我收受犯人贿赂,私放犯人出狱,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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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4 09:45:51 | 显示全部楼层
    “啪”的一响,赵师睪猛地拍击惊堂木,喝道:“来人啊,速将这盗贼拿下!”

    叶籁敢承认自己是大盗“我来也”,便没打算作抵抗,任由几个差役将自己拿了。

    等到叶籁被几个差役拿下,反剪了双手无法动弹时,赵师睪才道:“你就是一个盗贼,有何资格当堂做证?一个盗贼口中说出来的话,岂可用作证词?”他不知道叶籁要如何做证,但心想叶籁腊月十四身在望湖客邸,只怕是亲眼见证了某些事,这些事一旦说出来,势必对韩工彡极为不利。他肥厚的手掌一挥,道:“将此贼押入司理狱,听候处置。”

    几个差役立刻要将叶籁押走,宋慈却横步一拦,道:“事关人命案子,赵大人这么急着将叶公子抓走,不让他做证,是打算公然庇护杀人凶手吗?”

    “宋提刑,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赵师睪道,“他是个盗贼,如何能做得人证?”

    “叶公子虽行偷盗之举,却不为一己谋财,而是为了劫富济贫,行心中道义,如此人物,凭什么做不得人证?”宋慈指着公堂外水泄不通的围观人群道,“人命大如天,事关韩工彡杀人一案,你不让叶公子做证,不听一听他当晚在望湖客邸见过什么,就要将他投入牢狱,你问过在场众人答应吗?”

    围观百姓大都将大盗“我来也”视为侠盗,平日里谈论起“我来也”,都是称赞有加,见赵师睪要将叶籁抓起来投入牢狱,本就为之愤慨不平,又见赵师睪不肯让叶籁做证,分明有意包庇韩工彡,都忍不住出声叫嚷,一时间群情激愤,声援叶籁之声滔滔滚滚,响彻公堂。

    赵师睪脸色发白,不知如何是好,转头看向韩侂胄。

    韩侂胄眼见情势如此,又见赵之杰和完颜良弼在场,尤其是完颜良弼,面带嘲弄之色,仿佛等着看笑话,于是轻咳两声,道:“待叶籁做完证,再押入牢狱处置。”

    有了韩侂胄的命令,赵师睪只好示意拿住叶籁的差役先行退下。围观百姓欢呼雀跃,过了好一阵,才逐渐安静下来。

    宋慈道:“叶公子,腊月十四那晚,你进入望湖客邸后,听到了什么,见到了什么,还请如实说来。”

    叶籁当即将他进入望湖客邸行窃,听见女人惊叫,看见月娘从西湖邸那边仓皇奔出,飞快地逃出望湖客邸,以及韩工彡满身鲜血地从西湖邸那边现身,吩咐马墨等家丁追赶月娘的经过仔细讲述了一遍。

    宋慈看向韩工彡,道:“韩公子,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腊月十四那晚望湖客邸失窃,韩工彡被盗了一箱子金银珠宝,换作平时,他早就报官追贼拿赃了,可当晚他在听水房中杀害虫惜,此事牵涉人命案子,他不敢对外声张,没有报官,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还吩咐家丁将墙上的“我来也”留字擦去了,却不料今日叶籁突然自认大盗身份,出面当堂做证。韩工彡原以为叶籁亲眼看见了他杀害虫惜的经过,心中惶惶不安,此时听完叶籁的讲述,才知道叶籁并没有亲眼看见这一幕,顿时恢复了底气,道:“姓叶的又没亲眼瞧见我杀人,我虽派了家丁去追月娘,可我本人又没去追,什么虫惜和月娘,她们就算死了,与我又有何干?”

    “那你倒是说说,你当晚为何满身是血?月娘又为何深夜慌张逃走?”宋慈道。

    “我……我那晚喝醉了,自己跌了一跤,流了鼻血,不行吗?”韩工彡道,“月娘深夜逃走……那是因为我当是她偷了我一箱子金银珠宝,要抓她问话,她当然要逃。”

    “你还要强行狡辩?”

    “一个人一张嘴,凭什么姓叶的说的就是真的,我说的就是假的?”

    “你说得对,一个人一张嘴,单凭叶公子一人做证,别说你韩公子不服,在场诸位当中,想必也会有人不服。”宋慈忽然话锋一转,“可我方才说了,我有两位人证。除了叶公子,我还找到了一位人证,此人腊月十四那晚也在望湖客邸,不但看到了你满身鲜血,还曾亲眼看见你杀害虫惜。只要请出此人做证,再与叶公子的话相佐证,想必你便无从狡辩了。”

    韩工彡听宋慈这话说得胸有成竹,心中不禁又一次惶惶不安起来,心想莫非是马墨?可马墨对自己忠心耿耿,自己又待马墨不薄,实在想不出马墨有什么理由背叛自己。难道是当天身在望湖客邸的其他家丁?他看了看公堂外面,没有在围观人群里看见马墨和其他家丁。他道:“宋慈,你说……说的人证是谁?”

    宋慈吐出了两个字:“月娘。”

    韩工彡先是一愣,随即笑了,道:“你把一个盗贼充作人证也就罢了,现在居然好意思把一个开不了口的死人推出来。宋慈,我看你脑子是被驴踢了吧!”

    “倘若你口中的这个死人开得了口呢?”

    韩工彡的笑容立时一僵。

    “你亲眼看见了韩工彡杀害虫惜,难道就打算一直隐瞒下去,一辈子也不开口吗?”宋慈一字字有如惊雷,目光投向公堂外,投向刘克庄的身边,落在了一脸惊怕的袁晴身上。

    众人都随宋慈转头,一道道目光向袁晴看去。袁晴吓得缩起了身子,眼睛里透着惊恐。

    “宋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韩工彡诧异道。

    宋慈却不应话,向刘克庄使了个眼色。刘克庄会意,当即拽着袁晴走进了公堂。宋慈围着瑟瑟缩缩的袁晴走了一圈,道:“事到如今,这一出戏,你还打算继续唱下去吗?”

    袁晴仍是一副惊怕模样,没有任何反应,似乎全然不懂宋慈在说什么。长时间默然不语的袁朗,这时忽然开口了:“宋大人,袁晴是我妹妹,她没有犯过事啊……”

    “不错,袁晴是你的妹妹,也的确没有犯过事。可眼前这位,并非袁晴。”宋慈直视着袁晴,“我说得对吧,月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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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1-24 09:46: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水落石出
    赵之杰微微一惊,道:“宋提刑,你是说……这女人是月娘?”

    “不错,她便是月娘。”

    “月娘没死?”

    “她当然没死。”

    熙春楼的云妈妈、琴娘等人,此时都聚在公堂外围观,听了宋慈这话,惊讶万分地打量袁晴,见她身形与月娘极为相似,但那张满是文身的脸,实在让人难以将她与容貌姣好的月娘联系在一起。

    宋慈见袁晴神态举止依旧如故,道:“看来你还是不肯承认。无妨,待我将你面纱一层层揭去,你的真面目自会显露出来。”他环视公堂内外众人,朗声说道:“腊月十四日深夜,月娘逃出望湖客邸后,在苏堤被以马墨为首的家丁追上,推搡之下跌落水中,溺死在了西湖里。月娘的尸体打捞起来后,我在苏堤上当众验尸,当时赵正使、完颜副使,还有韦司理都在场。因为尸体所穿的彩裙,所戴的首饰,还有脚上的烧伤,我最初认定死的就是月娘。可尸体上有一些蹊跷难解之处,一直困扰着我,譬如尸体的死状明明符合溺死,但口鼻之中、指甲之内却没有半点泥沙;又如尸体的脸部被鱼鳖啃噬得面目全非,按理说尸体沉在水下,鱼鳖不可能只啃噬一个部位,裸露在外的手脚,也应该被啃噬才对,可偏偏只有脸部才有啃噬痕迹;再如溺亡之后,到打捞上岸之前,尸体一直沉在西湖湖底,然而尸体的小腿上有一处伤痕,似乎是皮肉被刮去了,查验之后竟发现那是一处死后伤,是人死之后才造成的伤痕;此外,尸体上有一道被验证为生前伤的弧形瘀痕,这道瘀痕又细又长,中间略微断开,通常来讲,这种细长的瘀痕常见于勒毙伤,一般位于颈部,可尸体上的这道弧形瘀痕却不在颈部,而是起自两肩,合于胸前。这些疑问,一度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宋慈说到此处,朝围观人群中的云妈妈看了一眼,道:“后来我查问熙春楼的鸨母,问起月娘的过去,得知月娘从小生在太湖边,长在渔船上,八岁时曾放火烧船,想将收养她的姨父姨母烧死,她本人则用火炭烧伤自己的脚,又跳入水中,再回到岸上,假装自己是从大火中逃生,以此来撇清自己与那场大火的关系。且不说她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机,单说她八岁就敢跳入太湖,还能回到岸上,足见她并不怕水,而且极有可能会水,甚至水性很好。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失足落水之后,没怎么扑腾,便溺死在了并不算深的西湖之中?直到这时,我还没有怀疑死的不是月娘,因为熙春楼的鸨母和角妓都认过尸,袁朗也认过尸,他们都认定死的就是月娘。直到韩公子出现,我才开始改变了想法。”他看向韩工彡,“说起来,我能想通个中关节,倒还要感谢韩公子。”

    “谢我?”韩工彡眉头一拧。

    “昨天在望湖客邸,你曾说过这样的话:‘衣着首饰相同之人比比皆是,天底下有烧伤的人也多的是,凭什么脚上有烧伤的就是月娘’,这话虽有强词夺理的意思,却在无意中提醒了我,脚上有烧伤,穿戴一样的衣裙和首饰,就一定是月娘吗?万一死的不是月娘,而是另有其人呢?”宋慈说道,“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我之前查案时遇到的一些困惑,也随之解开了。这具被我一直当成是月娘的尸体,经坐婆查验,生前怀有胎孕,胎儿已有五个月大小,肚腹隆起已非常明显,可奇怪的是,月娘失踪之前,熙春楼没人看出她怀了孕,唯一提及她有可能怀有身孕的琴娘,也只是提到她失踪前有过一段时间呕吐,吃什么便吐什么。我问过坐婆,坐婆说妇人怀有身孕,呕吐常发生在头三个月,之后便会渐渐消失。从这一点看,即便月娘呕吐,也应该是在怀有身孕的开初,不该是在怀有身孕五个月这么久时。倘若死的不是月娘,而是另有其人,那这具尸体为何会穿着月娘的彩裙,戴着月娘的首饰,脚上还有与月娘相似的烧伤呢?很显然,这是有人故意移花接木,弄了一具其他人的尸体,来假冒月娘。

    “顺着这一思路往下推想,之前困扰我的那些蹊跷难解之处,尽皆迎刃而解。为何尸体明明是溺死,口鼻和指甲内却无泥沙?因为尸体最初溺死的地方不是西湖,而是在一处没有泥沙的水中。为何尸体脸部被鱼鳖啃噬,同样裸露在外的手脚却无啃噬痕迹?因为要假冒月娘,就不能留着尸体的本来面目,必须把脸砸烂,正因为面部碎烂了,血腥味和腐肉味更重,这才引得鱼鳖只对着脸部啃噬。为何尸体的小腿会出现一处死后伤?因为尸体小腿处的这一块皮肉,有着太过明显的特征,不得不刮去,否则假冒不了月娘。至于尸体两肩之间那道细长的弧形瘀痕,这与尸体的真正死因有关,没有这道瘀痕,我便难以指认真凶。”

    “宋提刑此番言论,”赵师睪忽然道,“听起来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些。”

    “虽然匪夷所思,却是合情合理。”宋慈道。

    赵师睪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道:“好吧,就算如你所说,那这具假冒月娘的尸体,又是谁呢?”

    “这具尸体,其实才是袁朗的妹妹——袁晴。”

    宋慈此话一出,围观人群又是一阵议论。

    “这一手移花接木,就是为了让袁晴变成月娘而死,让月娘变成袁晴而生。”宋慈看向袁晴,“月娘,我说的对吧?”

    袁晴仍是毫无反应。

    袁朗连连摇头,向来憨实稳重的他,这时却有些急了,道:“宋大人,她真是我妹妹,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袁晴啊。她……她不是月娘……”

    宋慈道:“袁朗,你的妹妹袁晴究竟长什么模样,我没有见过,但我知道你是琼人,你曾提及你们宗族的女人有十二岁打登绣面的习俗,你的妹妹失踪时正好是十二岁,脸上已经文了泉源纹,所以你才能时隔多年后认出她来。正是因为她满脸都是文身,所以拿她的尸体假冒月娘,才不得不将整张脸完全砸烂,以免留下任何文身的痕迹,让人辨认出来。梅氏榻房有一个名叫黄五郎的货郎,与你是同乡,也是琼人,还是同一宗族,他说你们宗族崇拜日月,男人会在手臂上文太阳,女人会在腿上文月亮。尸体小腿上被刮去的那一块皮肉,倘若我猜得不错,想必就是文着月亮吧?”

    袁朗道:“宋大人,你……你当真是弄错了,这些事真的没有……”

    “那我问你,月娘苏堤溺水是在腊月十四,一天之后的腊月十五,你就带着妹妹袁晴住进了锦绣客舍,这是为何?”宋慈直视着袁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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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4 09:46:33 | 显示全部楼层
    袁朗没有应答,只是摇了摇头。

    “你不肯说,那我来说。”宋慈道,“腊月十四,月娘苏堤落水后,其实并没有死。她本就熟悉水性,只是为了摆脱马墨等家丁的追击,这才假装失足落水,又假装不识水性沉入水下,潜游至其他地方偷偷换气,等那些家丁走了,再悄悄上岸。她亲眼看见了韩工彡杀人,她很清楚韩工彡是什么人,有多大的权势,倘若她没有死,韩工彡定然不会放过她,定然会灭她的口。她不敢回熙春楼,更不敢在人前露面,只能偷偷去找你,求你救她,这才有了第二天你带着妹妹袁晴入住锦绣客舍的事。

    “你们在锦绣客舍住的是行香子房,行香子房位于一楼,窗外是一条偏僻的小巷子,只需打开窗户,月娘就能避开所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房中。就在住进行香子房的头天夜里,你和月娘将袁晴的头摁在盛满水的浴桶之中,将袁晴活活溺死,所以她的口鼻和指甲里才没有泥沙。袁晴死后,你二人用油灯在她的脚上烫出烧伤,再将她的脸砸烂,又将小腿上的月亮文身刮去,然后趁夜深人静之时,从窗户将尸体弄出客舍。你在熙春楼常干的活,就是用板车运倒泔水,锦绣客舍与熙春楼离得不远,你只需从熙春楼拉来板车,将尸体藏在泔水桶里,扣上盖子,假装是运送泔水,想运出城并不难。你将尸体运至苏堤上月娘落水之处,抛尸于水中。第二天,你以房中物什都是旧的为由,要求掌柜换了新的,把行香子房中与袁晴之死相关的东西全都换了。锦绣客舍向来以整洁干净著称,掌柜祝学海经营客舍二十多年,最在乎的便是这一点,客房中换下来的物什,一定会清洗得干干净净,你以为这样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却不知那个换下来的浴桶,其边缘上有一处细微的缺口。袁晴尸体两肩之间的那道弧形瘀痕,就是她的头被摁在浴桶里时,身子压在浴桶边缘上留下的,那道弧形瘀痕中间有断开,正好和浴桶边缘有缺口相吻合。这便是你二人在行香子房中杀害袁晴所留下来的唯一破绽。

    “在这之后,月娘扮作你的妹妹袁晴,与你一起在锦绣客舍住了二十天之久。这二十天里,一日三餐都是你亲自送入房中,你每日回熙春楼干活时,会将行香子房的房门上锁,说是怕你妹妹袁晴再次走失,实则是不想让外人进入房中,以免月娘露面太多被人识破。可即便如此,让一个在青楼备受恩客宠爱、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角妓,突然扮作一个乞丐,难免会留下种种反常之处。每顿饭都要吃最好的,每日都要洗浴,常常深夜还要吃消夜,二十天的开销多达十八贯,这根本不是一个乞丐的生活。十八贯对你袁朗而言,抵得上你半年的工钱了,可对月娘而言,这十八贯的开销,却只是她这些年来再平常不过的生活。”

    赵之杰听到此处,微微摇了摇头,道:“宋提刑,你讲了这么多,可我还是有些不大明白。”

    “赵正使有何不明白之处?”

    “袁朗只是熙春楼中一厨役,月娘走投无路之时,不去找别人,为何偏偏要去找他呢?”

    “赵正使问得好。”宋慈道,“虫娘求我帮忙寻找月娘下落时,曾提及月娘与袁朗早已私订终身。之所以月娘在失踪前会出现呕吐,住进锦绣客舍后常吃消夜,是因为她已经怀有身孕,她肚中所怀,正是袁朗的孩子。正因如此,她无路可走之时,才会去找袁朗相助。”

    “就算是这样,可他们二人为何要杀害袁晴,弄这一出移花接木呢?”赵之杰道,“在我看来,他们二人大可不必如此,直接离开临安,远离韩公子不就行了,何必一定要杀人,还是杀害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呢?”

    宋慈看着袁晴道:“是啊,直接离开临安当然最好,怪就怪这位月娘心机太深。她怕西湖中没有尸体浮起来,韩工彡会怀疑她没死,会继续追查她的下落,所以才设计了这么一出移花接木。她以为用袁晴的尸体造假,抛尸于西湖之中,用不了几日,尸体便会浮起来,到时候韩工彡便会确信她已经淹死了。殊不知尸体挂住了湖底的沉木,一直没能浮起来。她假扮袁晴,和袁朗在锦绣客舍滞留了二十天之久,为何?因为她一直在等尸体浮起来。然而过了二十天,尸体还是没有浮出水面,又见韩工彡并无追查此事的迹象,她才与袁朗一起,准备离开临安,远走他地。”

    说到这里,宋慈停顿了一下,暗暗摇了摇头,道:“还有一个杀害袁晴的原因,是我个人的猜想。袁朗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了妹妹袁晴,可是找到妹妹的喜悦,只怕来得快去得更快,因为袁晴已经变得疯疯癫癫,不认识他了,肚中还怀有四五个月的胎孕。袁晴为何会有孕在身,这我并不清楚,或许是她流落街头时,被其他乞丐污辱所致。一个年轻女子,流落街头,成天生活在乞丐堆里,寻常人会嫌弃她脏,嫌弃她丑,可那些乞丐之中,总有人不会嫌弃这些,甚至比她更脏更丑,欺负她疯疯癫癫,玷污了她。对袁朗而言,这个多年不见的妹妹,本来感情就已淡了,如今又疯癫了,还怀了孕,俨然成了一个天大的累赘。不难想象,他带袁晴回到家乡后,袁晴被卖入青楼做奴、沦为乞丐、莫名有孕在身的经历,势必会招来一大堆飞短流长,袁晴和她肚中孩子的下半辈子也要靠他来照料,这将是一个莫大的负担。而对月娘来说,倘若她真打算和袁朗远走高飞,自然不希望多出袁晴这样一个累赘,因此提前将这个妹妹除去,对他们二人而言,都不失为一件好事。”

    袁朗听着宋慈这番话,默默埋下了头,神情间透出愧疚之色。袁晴却仿佛没听见宋慈所说,依然是之前那副惊怕模样。

    “西湖里打捞起来的那具尸体,指甲里虽无泥沙,却有不少污垢,别说是注重梳妆打扮的青楼角妓,便是平民人家的女子,也不会任由指甲那么脏,只有沦落街头的乞丐,才不会在意这些。”宋慈看着袁晴道,“月娘,我说了这么多,你还要继续装模作样吗?”

    袁晴缩了缩身子,仍是极为害怕的样子。

    “好。”宋慈道,“克庄,你打些清水来。”

    刘克庄立刻外出,片刻间提来了一桶清水。

    “月娘,你再怎么不愿承认,可你脸上的文身,还有脚上的烧伤,终究是不会说谎的。”宋慈说了这话,走向袁朗,一把将袁朗的袖子捋起,露出了左臂上的太阳文身,“袁朗,这是你琼人的宗族纹,文身颜色已淡,此乃经年日久,文身逐渐褪色所致。可你这位妹妹脸上的泉源纹,是她十二岁时所文,至今已有八年,却是如此清晰分明。月娘容貌姣好,我不相信她会真的在自己脸上文身,倘若我猜得不错,她脸上的泉源纹,应该是用榉树汁画上去的。榉树汁可伪造青黑色的伤痕,亦可伪造文身,一旦画在皮肤上,虽不易掉色,但只需用清水反复擦洗,终究是会擦洗掉的。但若我猜错了,她当真是你的妹妹袁晴,那她脸上的文身必然是真的,不可能被清水擦洗掉。这里有一桶清水,你敢不敢当着众人的面,为你妹妹擦洗脸上的文身,以辨真假?又或者,你敢不敢当众脱去你妹妹的鞋袜,看她脚上有没有烧伤?”

    袁朗怔怔地低头看着那桶清水,立在原地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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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4 09:46:53 | 显示全部楼层
    “看来你是不肯,那好,就让我来吧。”宋慈把手一伸,刘克庄立刻递来一方手帕。宋慈拿过手帕,在清水中浸湿,走到袁晴身前,道:“得罪了。”伸出手帕,去擦拭袁晴的脸。

    袁晴身子抖抖簌簌,很是惊怕地躲开了。

    宋慈不为所动,仍是去擦拭文身,袁晴却总是惊吓着躲开。几次三番之下,公堂内外人人都瞧明白了,袁晴这哪里是惊恐害怕,分明是故意躲开宋慈,不敢让手帕接触自己脸上的文身。

    袁朗终于看不下去了,道:“宋大人,你住手吧,别再为难她了……”长叹一声道,“月娘,事已至此,你这又是何苦……”

    此言一出,“袁晴”不再躲逃了,眼睛里的惊怕,浑身的瑟瑟缩缩,在这一刻全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慈不再追着她擦拭文身,道:“你终于肯承认了吗?”

    “袁晴”开口了,声音很是平静,平静得让人觉得冰冷如刀:“大人说得那么清楚,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究竟是不是月娘?”宋慈正声道,“我要你亲口回答。”

    “袁晴”看了看四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看见了韩工彡恶毒怨恨的眼神,看见了云妈妈暗含鄙夷的脸色,看见了熙春楼众多角妓幸灾乐祸的模样,看见了其他人或惊讶、或冷漠、或轻贱、或等着看她咎由自取的目光。最后她看着袁朗,看见了袁朗满脸的关切和在乎,以及袁朗眼睛深处的后悔和愧疚。她语气冷淡,不带一丝悔意地说道:“不错,我是月娘。”

    公堂内外,尽皆哗然。

    漫天的非议声中,月娘却冷傲地抬高了头。

    等各种声音稍静了些,宋慈才道:“虫娘被杀,沉尸西湖,也是你和袁朗所为吧?”

    月娘冷冷地道:“大人这么厉害,何必再来问我?”

    “本月初四深夜,虫娘乘坐完颜副使的马车,在途经清波门时,之所以露出笑容突然下车,如方才赵正使所言,是因为她看见了一个深为信赖的人,但这人不是袁朗。”宋慈摇着头道,“一个袁朗,是不足以让虫娘在经历夏无羁背叛、遭韩工彡污辱的绝望之下笑出来的。她笑是因为看见了月娘。桑老丈和黄五郎都证实,当夜袁朗推着车与黄五郎的货担发生擦碰时,你曾从推车篷子里探出头来,想必就是那时,虫娘乘着马车经过,看见了你。虫娘一直将你当成熙春楼中最好的姐妹,她不顾被鸨母责罚,也要私自离开熙春楼去净慈报恩寺寻你,哪怕她刚受了韩工彡的欺辱,也不忘求我寻找你的下落。她对你是那么在乎,即便你满脸文身别人都认不出来,她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你。她在自身万般绝望痛苦之际,因为见到你还活着,竟而笑了出来。她想也不想,立刻下了马车,跑去找你。虫娘与你重逢之时,想必是又惊又喜。我在虫娘裙袄的左肩位置发现了一块青黑色污迹,那是沾染上的榉树汁,想必是重逢时你们二人拥抱过,你的下巴压在她的左肩上,下巴上用榉树汁涂抹的文身,就这么蹭在她的左肩上,留下了这么一小片青黑色的污迹。她与你劫后相逢,满心都是欢喜。可是你呢?”

    宋慈语气肃然:“你看见了虫娘,看见她披头散发,裙袄破裂,非但不关心她遭遇了什么,反而心中所想,都是你自己的身份被虫娘识破了。你怕虫娘会泄露你没死的消息,立刻便对她起了杀心。你怕韩工彡灭你的口,可你却灭了虫娘的口。就在那辆带篷的推车上,你掐死了虫娘。我昨晚对虫娘的尸体进行了检验,在虫娘脖子上,验出来了两道瘀痕,是人手掐出来的。”提及掐痕时,他有意朝韦应奎看了一眼,只见韦应奎目光躲闪,不敢与他对视,显然之前用芮草遮掩掐痕的便是韦应奎。掩盖致命伤一事,往小了说是韦应奎为迎合上意擅作主张,往大了说是韩侂胄乃至皇帝赵扩有意借西湖沉尸案治罪金国使臣,故意挑起与金国的争斗,此事牵连不可谓不大,宋慈选择了暂且隐忍,没有当众说出来。他的目光回到月娘身上,道:“这两道掐痕的尺寸很小,不管是完颜良弼还是袁朗,他们手掌粗大,都不相符,甚至那根本就不是男人的手,而是女人的手掐出来的。”

    宋慈说到这里,神色透出苦楚,道:“虫娘被你掐住时,想必她心中一定无比绝望吧。那个夜晚她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遭遇,没想到自己最好的姐妹竟突然要杀害自己。临死之际,她没有反抗,而是用最后的力气留下了指认凶手的证据。在她的左臂上,有一道细微的弧状伤口。起初我以为那是铜钱、吊坠之类的小物件压出来的,直到我把这道伤口与她指甲里的血迹联系起来。她指甲里的血迹,一开始被误认为是抓伤凶手留下的,可她的十根手指之中,只有右手拇指的指甲深处留有血迹,其他九根手指却没有,为何?因为那血迹不是凶手的,而是她自己的。她用自己的右手拇指,掐在自己的左臂上,掐破了自己的皮肉,掐出了一道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伤口。这道伤口虽然细小,却是月牙状的,虫娘用这道月牙状的伤口留下了她最后想说的话,杀害她的凶手,就是你月娘!”

    围观人群听到这里,心中惊骇,原本议论纷纷的公堂内外变得一片死寂。

    宋慈继续道:“杀害虫娘后,你还冷血到不忘将她身上的首饰和珍珠洗劫一空,然后绑上石头,将她就近抛尸于西湖之中。你抛弃袁晴的尸体时,没有捆绑石头,那是希望尸体尽早浮起来,好让世人以为你已经死了。抛弃虫娘的尸体时,你却绑上了石头,那是希望她一直沉在湖底,永远不被发现。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你希望浮起来的尸体,却一直沉在湖底不起来,你希望永沉水下的尸体,却在第二天一早便被打捞上岸。虫娘被杀的消息迅速传开,你怕同一时段经过清波门的袁朗被怀疑,于是冒险返回城里,想等风平浪静之后再走。”说到这里,他摇起了头,“这些事用心太过狠毒,心机深得可怕。袁朗不会有此等心机,他充其量只是你的帮凶而已。赵正使将袁朗当成是凶手,昨夜将他抓去都亭驿问罪,我却在查问黄五郎之后,确定你才是真凶。我赶到朱氏脚店,在你房间外守了一夜,不是怕赵正使派人来抓你,而是怕你这个杀人凶手发现袁朗没回来,意识到情况有变,会想办法逃跑。袁朗对你和你腹中胎儿极为在乎,他被赵正使抓去都亭驿,自知难逃与虫娘一案的关系,于是甘愿认罪,想以此来保住你和你腹中的胎儿。可是他错了,像你这等心机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他这么做。”

    月娘冷然一笑,道:“值不值得,只有我和袁大哥清楚,你懂什么?”她看向公堂外,目光落在云妈妈和琴娘等人身上,“我做得再好,姨父姨母永远只知道对我打骂,我再怎么诚心待人,云妈妈和其他角妓都是轻我贱我。既然我做什么都没用,那我又何必再示好于他人?袁大哥也是如此,他做再多的脏活累活,旁人只会讥笑他傻。这些事,你根本就不会明白。”

    “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我不明白。”宋慈道,“但我明白一点,不管有再多的理由,有再大的难处,都不该去杀害无辜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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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4 09:47:15 | 显示全部楼层
    你以为我想杀害无辜吗?”月娘道,“那一晚冰天雪地,西湖的水那么冷,我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你以为我不想就此躲得远远的?可是第二天一早,韩府那些家丁便去西湖到处搜寻。他们没有找到我的尸体,便去熙春楼打听我有没有回去,还逼着熙春楼的人不许透露我前一夜去过望湖客邸。他们已经开始怀疑我没死,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不想等着被他们找到,不想等着他们来灭我的口,我也想活着。”

    宋慈道:“你该去报官,官府自会为你做主。”

    “报官?”月娘瞧了一眼高高在上的赵师睪,“谁不知道堂堂知府大人的官位,是靠讨好韩太师的姬妾得来的。他前些日子扮狗一事,早就传得人人尽知,大家背后都叫他狗知府,你却叫我来报官?”

    “放肆!”赵师睪肥脸涨红,一拍惊堂木,气得连声喝叫,“来……来人!快……快将这女犯拿下!”

    当即便有差役向月娘冲去。

    “慢着!”宋慈声音一扬,拿出通过杨次山得来的那道皇帝手诏,“这是圣上手诏,我奉旨查案,案子未破,谁敢拿人?”

    差役顿时不敢轻举妄动。

    “宋大人,你也瞧见了,有这样的知府在,我敢来报官吗?”月娘指着韩工彡,“谁都知道他是韩太师的独子,我来官府报官,那不是自己来送死?”

    宋慈摇头道:“不管怎样,这些都不是你杀害无辜之人的理由。”

    月娘笑了,笑中带着不屑,也带着无奈:“明明杀人的是他,我只不过是听从云妈妈的安排,去望湖客邸陪侍歌舞,只不过是去茅房时走错了路,去到了听水房,为什么我就该被他追杀?为什么我就该被他逼得走投无路?”

    “月娘,你不要再说了。”袁朗道,“宋大人,是我杀害了自己的妹妹,是我见财起意,杀了虫娘,我对不起她们……”

    “袁大哥,你什么都不必再说,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月娘道,“都是我月娘心机太深,是我见袁晴与我身形相似,将她压在浴桶里活活溺死,是我怕虫娘泄露我还活着的秘密,亲手掐死了她,也是我以肚中孩子相逼,迫着袁大哥去抛尸。宋大人,”她目光如刀,直勾勾地盯着宋慈,“袁晴和虫娘都是我杀的,你打算如何治我的罪?”

    宋慈道:“你杀害袁晴和虫娘,乃是故杀,依大宋刑统,以刃及故杀人者,斩。”

    月娘冷冷一笑,道:“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受人轻贱的妓女,不管你如何治我的罪,哪怕现在就斩我的脑袋,我也只能听之任之,反抗不得。可是有权有势的人杀了人,比如这位韩公子,你能治他的罪,让他也杀人偿命吗?倘若你不能,那你凭什么治我的罪,要我来偿命?”

    “大宋自有王法在,王侯贵胄杀人,当与庶民同罪。”宋慈说出这话时,扭头向韩侂胄看去,“我说的对吧,韩太师?”

    自从得知自己曾有过亲生子嗣后,韩侂胄已经许久没说过话了。

    当着众多大宋百姓和金国使臣的面,宋慈突然说出这话,那是要逼着韩侂胄不得不点头,倘若韩侂胄当众否认,传出去势必大损他的声威和名望。夏震见状,挨近韩侂胄耳边,小声道:“太师,要不要将围观之人都赶出去?”

    韩侂胄没有任何示意,只是冷眼看着宋慈。夏震不敢擅作主张,重新站直了身子。

    赵师睪忽然道:“此案牵涉多条人命,案情千头万绪,一时实难厘清。依本府之见,先将袁朗和月娘二人下狱,待厘清案情后,另择他日再审。”

    宋慈肃声道:“赵大人,此案还有什么没厘清的?”

    “宋提刑,你可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赵师睪道,“你虽有圣上手诏,可圣上只是让你查案,没让你来审案。这里是府衙公堂,案子该怎么审,本府说了才算。”拿起惊堂木,便要拍下去。

    便在这时,公堂外忽然有人高呼道:“太尉到!”

    只见公堂外的围观人群纷纷避让,杨次山拄着拐杖,由管家搀扶着,慢慢走入了府衙公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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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4 09:47:35 | 显示全部楼层
    赵师睪忙起身行礼,道:“下官见过太尉。”

    杨次山微微颔首,朝公堂上各人看了看,尤其朝韩侂胄多看了几眼,又向韩侂胄见了礼,道:“韩太师也来了,今天这里可真是热闹啊。”

    韩侂胄一见杨次山,不由得想起昨日赵扩突然颁下手诏,让宋慈以戴罪之身出狱查案一事。他在宫中多有眼线,稍加打听,得知昨日赵扩去见了杨皇后,这道手诏是从杨皇后寝宫里出来的。杨皇后根本不认识宋慈,与宋慈毫无瓜葛,不可能平白无故对宋慈施以援手,这必然是杨次山在背后指使。韩侂胄道:“数日不见太尉上朝,听闻太尉身子抱恙,不知可有好些?”

    “有劳韩太师记挂,大病一场,今日总算好转了不少。”杨次山咳嗽了两声,徐徐说道,“听说金国使臣要在府衙破案,此事关系甚大,我特来一观,看来我是来迟了些。”

    韩侂胄知道是杨次山助宋慈出狱,见杨次山拖着病体也要来府衙旁观审案,那自然是杨次山知道所审之案牵涉韩家,怕宋慈一人之力应付不过来,帮宋慈坐镇来了。韩侂胄心中冷笑,道:“还不快给杨太尉看座。”

    赵师睪忙吩咐差役在另一边侧首摆置座椅,请杨次山坐了。

    杨次山坐定后,又咳嗽了好几声,道:“赵知府,方才我刚到外面时,听公堂上有人说,案子如何审,圣上手诏说了不算,是我听错了吧?”

    赵师睪忙道:“圣上旨意,自然无人敢违抗。”

    杨次山淡淡一笑,道:“那就好。你们不必管我,继续审案子吧。”

    杨次山什么都不用多说,只需往公堂上一坐,赵师睪自然要忌惮几分。赵师睪不敢擅自做主,转头看向韩侂胄,等韩侂胄示意。

    韩侂胄默然片刻,站起身来,道:“宋慈方才所言不错,莫说是我韩侂胄的儿子,便是皇亲国戚杀人,亦当与庶民同罪。”

    此言一出,公堂外围观百姓顿时喧然鼎沸,齐声叫好。

    韩工彡因为有韩侂胄在,一向是有恃无恐,此时听了这话,不禁脸色大变,道:“爹……”

    韩侂胄压根不理会韩工彡,道:“宋慈,只要你能拿出实证来,证明我儿确实杀了人,你即刻便可将他下狱治罪,在场诸人,皆不可加以阻拦。”

    宋慈道:“好,那我就拿出实证来。”转头向月娘道,“月娘,腊月十四深夜,韩工彡在望湖客邸听水房杀人,可是你亲眼所见?”

    月娘应道:“是我亲眼所见。”

    “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又看到了什么?如实说来。”

    月娘冷冷地瞧了一眼韩工彡,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说出来。那晚我听从云妈妈的安排,坐上一顶轿子,被抬去了望湖客邸,给这位韩公子还有另一位史公子陪侍歌舞。其间韩公子有事外出,我喝多了酒,去房外吐,后来想去茅房,却走错了路,误入了后花园。我听到附近一间客房有人争吵,凑近去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客房的窗户没关严,留着一道缝,我看见韩公子和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在里面争执得很厉害。那女子和虫娘长得很像,若不是她大着肚子,我险些便以为是虫娘。那女子说她不在这里住了,要回府去,说着打包好衣物,就要出门。那女子从韩公子身边经过时,韩公子突然脸色大变,举起一旁的花瓶砸在那女子头上。花瓶碎了,那女子倒在地上,挣扎着还想爬起来。韩公子大声叫骂,握着碎掉的瓶颈,冲那女子的肚子发狂似的捅刺,鲜血溅得到处都是。我吓得叫出了声,酒也醒了,只听韩公子叫了一声‘什么人’,我心中慌乱,只想着赶紧逃走,韩公子的家丁却都追了出来……”

    韩工彡越听越是暴躁。今日他先是被宋慈揭破断绝韩侂胄亲生血脉的秘密,后是叶籁出面做证,眼下连韩侂胄也对他见死不救,还被一个低贱的角妓当众指认杀害虫惜的经过。他怒不可遏,猛然扑上前去,一巴掌扇在月娘的脸上,骂道:“你个臭娘皮,净在这里乱嚼舌根!”

    这一巴掌打得太过结实,月娘险些摔倒。袁朗惊呼一声“月娘”,挣脱几个差役,冲上去抱住了月娘。

    韩工彡丝毫不觉解气,如发狂一般,还要继续殴打月娘。袁朗忙用身子护住月娘。几个差役赶紧扑上去,重新捉拿袁朗,公堂上顿时一片混乱。

    韩侂胄目睹此状,脸色越发难看,沉声道:“夏震,将工彡儿拿下。”

    夏震立刻领命,冲上去将韩工彡拉开,一把抱住。夏震壮如牛虎,韩工彡拼命挣扎,却无论如何挣脱不得。

    宋慈道:“韩工彡,此案三尸五命,追根溯源,一切都是因你而起。袁晴和虫娘之死,是你追迫月娘太急所致,虫惜更是为你亲手所杀,你恶行昭著,此番是罪无可恕。”

    “宋慈,你个驴球的,我早该弄死了你!”韩工彡龇牙咧嘴,若不是被夏震抱住,只怕早已朝宋慈扑了过去。

    “我说的是要铁证。”韩侂胄忽然道,“宋慈,你说三尸五命,可袁晴和虫娘是死于他人之手,指认我儿所杀之人,只一个虫惜而已。然则叶籁也好,月娘也罢,都不过是空口无凭,连虫惜的尸体都没找到,你如何指认我儿杀人?”

    韩工彡听了这话,才知道韩侂胄到了这步田地,居然仍有保他之意。他虽然断绝了韩侂胄的亲生血脉,可韩侂胄这些年打压异己树敌众多,大权在握却年事已高,就算再生出亲生子嗣也太过年幼,整个韩氏亲族中又是人丁稀少,没几个值得倚靠之人,眼下有且只有他这一个已经成年的独子。他早已慌了神,韩侂胄却冷静异常。一桩命案,尸体最为关键,连尸体都没有找到,如何定罪?韩侂胄一语便道破了这最为关键的一点。韩工彡顿时醒悟过来,道:“是啊,连尸体都没有,谁说虫惜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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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4 09:47:57 | 显示全部楼层
    “住口!”韩侂胄忽然一声冷喝。

    韩工彡吞了吞喉咙,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韩侂胄看着宋慈,公堂内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宋慈身上。

    却听宋慈道:“虫惜的尸体在何处,我早就已经查到了。”

    韩工彡顿时张口结舌,心中暗道:“不可能,不可能……我将尸体处理得那么隐秘,他怎么可能找得到……”

    “尸体在哪里?”韩侂胄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冷静。

    “只要在我所说之处找到虫惜的尸体,无须其他实证,韩工彡杀人藏尸之罪便可昭然。”宋慈道,“可就怕我说出来,韩太师不会同意我去寻找尸体。”

    韩侂胄知道刘克庄和辛铁柱到韩府后花园挖地掘尸之事,心想:“听宋慈的口气,莫非工彡儿真将尸体埋在了府上?”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从宋慈身上移开,集中到了他的身上。眼下势成骑虎,倘若他不应允,定然被人当作心中有鬼,于是他道:“不管是什么地方,你大可去寻,谁都不得阻拦。”

    宋慈等的就是韩侂胄这句话。他面朝围观人群,大声说道:“虫惜的尸体,就在吴山南园,被韩工彡埋入了自家祖坟之中。”

    吴山南园是韩侂胄花费数年修葺一新的园林,此事临安城中人人都知道,前不久的吴山南园之宴,更是王侯毕至,百官咸集,可谓盛极一时。一听虫惜的尸体被埋在吴山南园,还是埋在韩家祖坟之中,围观人群顿时哗然。

    韩侂胄老脸一颤,看向韩工彡,却见韩工彡呆若木鸡,僵立在原地。

    一片哄闹声中,宋慈叫过刘克庄,低声道:“昨晚我吩咐你找的人,都找来了吧。”

    “我办事,你放心。”刘克庄拍着胸口道,“我刚才打水时出去看过了,人已经到齐,都等在府衙门外。”

    宋慈点了点头,朗声道:“韩太师有命,此去吴山南园,挖寻虫惜尸体,谁都不可阻拦。”大步走出公堂。公堂外围观人群立刻分开一条道,宋慈直出府衙大门,竟将韩侂胄、杨次山、赵师睪、赵之杰等一众高官大员全都抛在了公堂之上。

    韩侂胄阴沉着脸,让夏震带上韩工彡,由甲士开道,走了出去。赵师睪赶紧命差役将月娘、袁朗和叶籁看押起来,他则紧跟在韩侂胄的身后随时待命,韦应奎则紧跟在他的身后。赵之杰知道自己所查真相有误,在查案上算是输给了宋慈,但眼下这事关系到韩侂胄的名声,也关系到整个大宋的脸面,这个热闹自然是要看到底的,当即和完颜良弼一起跟了出去。

    杨次山目睹韩侂胄强压怒火走出公堂的样子,心中暗道:“韩侂胄,想不到你也有今天。之前的岳祠案,你利用宋慈这死脑筋来恶心我,如今我保宋慈出狱查案,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你也尝尝被宋慈恶心的滋味。”轻咳了两声,由管家扶着,慢慢走出公堂。

    府衙大门外,一群手握锄头、铁铲的劳力已经等候多时。这些劳力是上次宋慈在净慈报恩寺后山开棺验骨时,曾被刘克庄雇去挖开巫易坟墓的人。昨晚宋慈吩咐刘克庄,再叫来这几个劳力今早听用。刘克庄一直不知道宋慈要找这几个劳力干什么,此时才知道宋慈竟是要去吴山南园挖掘韩家的祖坟。

    “你是怎么查到虫惜的尸体埋在韩家祖坟的?”刘克庄大感好奇,凑近宋慈,小声问道。

    宋慈摇了摇头,应道:“我猜的。”

    刘克庄顿时目瞪口呆。

    宋慈昨天被抓入司理狱羁押时,曾有过长时间的冥思苦想,其中便推想过虫惜的尸体在哪里。马墨之前交代的那些事,与他在望湖客邸听水房中验出来的血迹,还有叶籁在望湖客邸亲眼所见的事情对应得上,想必大部分交代都是真的,唯独没有在韩府后花园中挖出尸体,可见在尸体的处理上,马墨撒了谎。但听水房中的被子曾被替换过,很可能如马墨交代的那样,当时是使用被子裹住虫娘的尸体进行了掩埋,只是掩埋之地不在韩府后花园。他推想埋尸之地在何处,猛然间想起一事,初七那天他受韩侂胄邀请,去吴山南园赴宴时,曾独自一人在南园中游走,其间他走到了祖茔园,在祖茔园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座坟墓,坟墓的香糕砖出现了些许裂缝。当时他以为是工匠修砌坟墓时没有封实,还心想这批工匠犯下如此错误,倘若让韩侂胄发现,定然难逃重罚。如今想来,却觉得其中另有蹊跷。给权倾朝野的韩侂胄修建园林,工匠岂敢敷衍,监工岂敢马虎,祖茔园中的坟墓都是新砌而成,怎么可能刚刚修好就出现裂缝?其他坟墓都没有出现裂缝,唯独角落里那一座坟墓出现了裂缝,还是出现在坟墓的侧面,好似曾被人开过一道口子。想到这里,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宋慈脑中冒了出来——韩工彡将虫惜的尸体埋进了自家祖茔园的祖坟当中,封填坟墓时因为不是工匠经手,所以没有封严实,这才留下了裂缝。倘若真是如此,韩工彡对尸体的处理可谓极为干净,试问天底下有哪个查案的官员敢往这个方向去查,就算有所怀疑,谁又敢真的去动韩家的祖坟呢?

    可是宋慈就敢。

    昨天这一想法才从宋慈脑中冒出来,尽管没有足够的把握,可查案期限就在眼前,赵之杰又已将袁朗当成凶手抓走,并扬言今早要在府衙当众破案,宋慈已预料到今天在府衙公堂上会发生什么事,要想治韩工彡的罪,唯有放手一搏。所以,他才叫刘克庄去雇用劳力,却不告诉雇用劳力做什么,只因刘克庄对他的安危极为在乎,倘若知道实情,定会阻止他这么冒险。

    “你是在说笑吧?”刘克庄惊讶地望着宋慈,心中暗想:“惠父兄啊惠父兄,我以为只有我刘克庄才如此冒失,没想到你胆子比我还大。我只是挖韩府的后花园,你却要去挖韩家的祖坟。万一你猜错了,虫惜的尸体不在坟中,后果如何担待得起?你这是把身家性命都赌上了啊。”在他眼中,宋慈一直都是有万全把握才会去做某事,委实没想到宋慈竟会有如此大冒风险的时候。

    宋慈淡淡地应了一句:“去了便知。”招呼上所有劳力,在众多围观百姓紧随之下,朝吴山南园而去。

    熹微的阳光洒在挺立的松柏上,枯疏的枝丫投下稀稀落落的影子,不知何处飞来一只鸟雀,在光影斑驳的神道碑上落爪停歇。一阵脚步声传来,鸟雀脑袋一点,扑簌簌振翅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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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1-24 09:48:21 | 显示全部楼层
    这里是吴山南园的祖茔园。伴随着脚步声,宋慈当先进入,身后跟着韩侂胄、杨次山、赵师睪、赵之杰、完颜良弼、韦应奎、夏震和韩工彡等人,还有刘克庄和那一群劳力,一起来到了这处位于角落的坟墓前。宋慈看了一眼神道碑,就是这座韩国华的坟墓,坟墓侧面的裂缝还在。

    吴山南园是韩侂胄的私家园林,前来围观的市井百姓都被甲士拦住不让进入。可这些百姓不甘心错过此等热闹,竟另辟蹊径,绕着南园的围墙走,来到了祖茔园背后的山坡上,居高临下,居然能望见祖茔园中的一切。这一消息很快传开,越来越多的百姓聚集到了这处山坡上。

    “宋慈,你说的是这座墓?”韩侂胄道。

    宋慈应道:“正是这里。”

    “此乃我韩氏高祖之墓,你可想清楚了。倘若挖开墓室,找不到你所说的尸体,该当如何?”

    “倘若找不到虫惜的尸体,我一人承担后果,任凭太师处置。可若尸体真在这墓中,”宋慈反问道,“敢问太师,又当如何?”

    韩侂胄看了看杨次山、赵之杰等人,又朝山坡上聚集围观的百姓瞧了一眼,道:“外人进不来这南园,更无可能来此藏尸,倘若真有尸体藏在墓中,那自然是我韩家人所为。”说这话时,朝韩工彡斜了一眼,韩工彡低着头,压根不敢抬头瞧他,“只要找出虫惜的尸体,到时依我大宋王法,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宋慈应道:“好。”他不再多言,指着坟墓侧面的缝隙,吩咐众劳力上前,沿着那处裂缝,将香糕砖一块块地挖开。

    随着香糕砖一块块被移出,坟墓的侧面渐渐被掏出了一个洞。众劳力纷纷面露恶心之状,有的甚至奔到一旁干呕起来。宋慈站在坟墓前,距离很近,闻到了一股极重的腐臭味。

    韩侂胄站得较宋慈更远,同样闻到了这股腐臭味。祖茔园中的这些坟墓,只是为了遥祭韩家先祖而建,墓中虽埋有棺椁,但棺椁中葬的都是先祖木像,并无真人遗骨,不可能有什么腐臭味,更别说是味道这么重的腐臭味。韩侂胄已知墓室中十有八九藏有尸体,再瞧韩工彡时,却见韩工彡已是面如死灰。

    坟墓的侧面很快被掏出了一个两尺见方的洞口,已能看见墓室中塞着一团绣着鸳鸯的被子。众劳力合力将那团被子拖了出来。宋慈将裹成一团的被子小心翼翼地掀开,一具女尸出现在了眼前。

    这具女尸穿着彩裙,肚腹隆起,周身腐烂,面部肿胀得不见人形,可以清楚地看见肚子上有许多伤口,伤口周围皮肉卷起外凸,彩裙上、被子上随处可见乌黑色的血污,尤以腹部和头部周围的血污最多,可见除了腹部的伤口外,尸体头部也曾遭受重击以致头破血流,粘连成一团的头发间,还能看见零星的碎瓷片。

    宋慈蹲下身来,按压肚腹,验看伤口,查验了一番尸体,道:“这具女尸怀有胎孕,身穿彩裙,与当日望湖客邸的周老幺所见相同,从尸体腐败程度来看,死了已有大半个月,应该就是死去的虫惜,只要进一步仔细查验,不难确认身份。望湖客邸的杂役曾说过,韩工彡包下望湖客邸后,听水房中除了花口瓶被替换过,还有一床绣着鸳鸯的被子也被替换过,原本被子上的鸳鸯,是绣在被子的正中,与眼前这床被子正好吻合。这床被子,还有尸体头发间的碎瓷片,便是最好的物证。”宋慈转头盯着韩工彡,“有叶公子和月娘二位人证,如今虫惜的尸体也已找到,又有了物证。韩工彡,你还有何话说?”

    韩工彡脸色灰败,嘴角抽了抽,一贯嘴硬的他,此时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韩侂胄冷声道:“宋慈在问你话,为何不答?”

    韩工彡茫然无措,呆了一呆,忽然扑跪在韩侂胄身前,抱住韩侂胄的腿,哭号道:“爹,你救救我……你只有我这一个儿子,你要救救我啊……”

    韩侂胄神色极为失望,示意夏震上前,将韩工彡拖开了,道:“我早说过,便是皇亲国戚杀人,亦当与庶民同罪。事到如今,谁也救不了你。”向赵师睪道,“赵知府,韩工彡杀人,证据确凿,即刻拿下,打入牢狱,依大宋王法处置,决不可减罪宽饶。”

    赵师睪不敢不从,吩咐韦应奎带差役上前捉拿韩工彡。

    韩工彡哇哇大叫,发疯似的挣扎反抗,对着韦应奎和众差役拳打脚踢。

    韦应奎一脸为难,手下差役都不敢对韩工彡用强,纷纷踟蹰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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