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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乌盆记》完结-完美密室再现990年前大案-作者:呼延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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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擦汗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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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3-24 08:49:44 | 显示全部楼层
    “想不想再戴是一回事,会不会再戴就是另一回事了。”楚天瑛冷笑道,“你要是有胆子,就把今天的事情往外说,或者关了你的店逃到别的地方去——我保证下次把这钢铁镯子刻上你的名字,免费送你戴一辈子!”

    “您放心,我一定遵纪守法,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店主点头哈腰地说。

    店主被放走了。

    这时,郭小芬和那老头儿过来了,楚天瑛更加认定老头儿没什么问题了,不然趁自己不在,就郭小芬一个女孩子在旁边,他早就逮机会逃跑了。

    他问老头儿有没有睡过花房里那张床,老头儿摇摇头说:“没有。我一直打地铺来着,第一天进花房,就看见那床面上浮着一层黑疠呢。”

    “黑疠?”楚天瑛和郭小芬面面相觑,“那是什么东西?”

    “好多人觉得,我们做农民工的,能有个睡觉的床板就不错,其实不是。我们出门在外,命还不如一只蚂蚁金贵,所以更要小心,不敢犯一点儿忌讳,不然命没了就全都没了。”老头儿说,“这床可不能随便躺,床板分成好几种,全看上面浮着什么颜色:金黄色的最多,那叫柴床,谁睡都行;乳白色的叫奶床,身子骨虚的人睡了容易落下病;青色的叫水床,夏天睡消暑解闷儿,冬天睡不得,睡了会冻坏五脏六腑;还有红色的叫囚床,火力足,肝火旺的人睡了容易打架出人命……还有就是黑色的,叫作疠床,不是刚刚有人死在上面,就是附近摆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睡上去容易鬼上身呢!”

    空荡荡的巷道里刮过一阵没头没尾的寒风,在墙头尖锐地哨了一声,郭小芬听得浑身发毛道:“我怎么看不出这床板还分成五颜六色呢?”

    “你们城里人要想知道冷暖,得看天气预报,我们农民工伸伸手就得知道明天出工穿几层衣服呢。”老头儿苦笑着说,“你要是在外面漂泊十来年,除了死就没个落定的睡觉地方,你也甭管天色儿、脸色儿、床色儿,啥都能看出来了……”

    楚天瑛又问了老头儿几个问题,没有更多的收获,就给了他一些钱,让他找个有大通铺的便宜旅店暂住些日子,需要问询他的时候随时找他,然后放他走了。

    楚天瑛把审讯店主的经过,向郭小芬说了一遍,看了看表,已是下午5点多,但也许是雨没有下透的缘故,天空阴沉沉的像是夜晚。楚天瑛说:“出来这么久,咱们回旅馆去和老马碰碰情况吧。”

    郭小芬摇摇头道:“我想随便走走,你先回去吧。”

    楚天瑛看她眉头紧锁、满腹心事的样子,也不好强求,就叮嘱她一路小心,早点回来,便和她分道扬镳了。

    在公路边,郭小芬拦了一辆“招手停”的小公共汽车,车是往县城开的,于是车窗外的风景也就由荒芜渐渐繁华起来,而她的心,却正好相反,起初还一片沉静,随着路灯一盏盏出现,越来越密集,直到商场影院的霓虹灯在潮湿的空气中流光溢彩,她的心像一次次打火而又一次次熄灭的燃气灶,升腾起越来越多的欲念和虚无……

    车来车往,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巷,匆匆忙忙行走于其间的人们,在一律铅灰色的建筑前,神情麻木、面目萎靡地这么活着、走着、爱着、死着,污渍一样的铺展、浸淫……爱我的人,我没有珍惜,从此阴阳永隔;我爱的人,却并不爱我,于是形同陌路……时光流逝,从昏暗到黑暗仅仅一步之遥,小小的县城犹如快要烧尽的一堆草灰,正在从嘈杂和混乱中无可拯救地陷入死灭。车轮滚滚,我看着陌生的你们,你们……相拥的你们,牵手的你们,你们绝想不到,终有一天,命运会猝然撕裂你们,再也不能相拥,再也不能牵手,多少个残酷的“再也……不能”的句式,让所有的情愫都化为荒诞,这座小小的县城里演绎着的和演绎过的,其实一样没有规则、没有定律、没有逻辑……每个拐弯的街角都像是键盘上的Enter,黑暗中,下一段,是你?是他?算了吧,算了吧,当忧伤遇到街角,最好空无一人……

    那里,有一栋看上去很旧的楼。

    黯然褪色的青砖碧瓦,蒙着灰尘的竖长窗户,飞檐和斗拱都已残缺不全,夹在犬牙交错般罗列着的时尚建筑中,像是忘了回家之路的一位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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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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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3-24 08:50:06 | 显示全部楼层
    大门边挂着斑驳的木头牌子——

    渔阳县图书馆。

    “有一出特别有名的京剧叫《乌盆记》,就是根据咱们县的传说改编的。您不信,可以问问图书馆的杨老师去!”

    郭小芬突然想起了楚天瑛告诉她的、那个姓徐的店主的话。

    虽然小公共汽车是倏地一下闪过,但郭小芬还是看见图书馆的门厅和二层的一个窗口似乎还亮着灯,一种奇怪的吸引力让她叫停了小公共汽车,下了车之后,往图书馆走去。

    推开大门,窝在传达室窗口里面的一个人问她找谁,她说“我找杨老师”,那人一指二楼说:“你找馆长啊,她还没下班呢。”

    郭小芬刚刚踏上二楼的台阶,就听见一个很粗犷的大嗓门在说话:“不是都说《乌盆记》的故事发生在定远县吗?咋你们渔阳县也要抢呢,这又不是啥分房子、分地的好事儿!”

    郭小芬有些好奇,抬眼望去,只见一管白炽灯下,一个又高又瘦的背影正一边说话一边比画,手舞足蹈的。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留着短发、戴着眼镜,相貌十分平常的中年女人,应该就是杨馆长了。她很耐心地说:“我国历史文化悠久,所以很多涉及地理位置的问题都存在争议,就说曹操墓吧,很有说服力的证据都在河南安阳出土了,不是还有那么多地方说在自己境内吗?何况《乌盆记》这么一个民间传说,并不是渔阳县要争抢,而是要尊重每个传说的多种源头,考究其中的异同,从中更深刻地了解民俗文化的内涵,发掘历史传说的渊源,比如渔阳县关于《乌盆记》的传说就和定远县的存在很大的不同——”

    乌盆,《乌盆记》。

    郭小芬忍不住说话了:“杨馆长,《乌盆记》的传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安静的图书馆里,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杨馆长和坐在她对面的小伙子一大跳,两个人一起往这边看来。郭小芬有点不好意思,走上前去,介绍了自己的姓名,说自己是个游客,一向很喜欢离奇的民间故事,听很多人说起本县有个《乌盆记》的传说,图书馆的杨馆长是这方面的权威,这次旅游,就特地来拜访。

    “一天来了两个想听《乌盆记》故事的年轻人,这倒难得。”杨馆长请郭小芬对面落座。

    旁边那个虽然偏瘦但体格健壮的小伙子,见忽然来了个漂亮的女孩,有点手足无措,瞪着铜铃似的大眼珠子,搔了搔短鬃似的头发,傻呵呵地冲她乐了一乐,然后自我介绍道:“我叫翟朗!”

    郭小芬淡淡一笑,对着杨馆长说:“我很想听一听《乌盆记》的故事,只是天色已晚,不知道会不会打扰您回家休息。”

    “不碍事的,我的工作时间本来就松散,迟到晚走,都是自己掌握。”杨馆长说,“那么,我就给你们讲一讲《乌盆记》的故事吧。”

    窗外,夜幕低垂,杨馆长的讲述,仿佛拉下了一道屏幕,让发生在990年前的《乌盆记》的故事,以早期黑白片的形式在眼前放映出来,每个人物,每处场景,每次杀戮,每场血腥,都以飞快的动作清晰地展现,清晰得充满邪恶——

    行至在渔阳县地界,

    忽然间老天爷降下雨来。

    路过赵大的窑门以外,

    借宿一宵惹祸灾。

    赵大夫妻将我谋害,

    他把我尸骨未曾葬埋。

    烧作了乌盆窑中埋,

    幸遇老丈讨债来。

    可怜我冤仇有三载,有三载……

    怔怔的。

    故事,讲完了吗?也许,讲完了吧。

    郭小芬望了望四周:老旧的白炽灯,给眼前这张桌子洒上一圈黄得发绿的幽光,活像是箍起了一层厚厚的井壁,将整个二层借阅大厅的其他部分彻底隔阻在黑暗的外面……难道,这个故事中的受害者就是我?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遭遇了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我投宿到福祸莫测的旅店,我被突如其来的命运杀得血肉横飞,之后,我被焚化,和泥,我的魂魄就这样禁锢在一个乌盆里了……否则,我怎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而胀裂肺腑的怨苦却无可发泄?

    “小郭,小郭……”杨馆长的呼唤声令郭小芬打了个寒战,她清醒了过来,掩饰地一笑道:“这故事,也太吓人了。”

    “《乌盆记》确实是中国历史上最恐怖的故事之一,根据它改编的戏剧也很吓人,过去一直被禁演,这两年开禁了,但电视台也不肯经常播出。”杨馆长说,“不过,这个故事发生的地点一直存在争议,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是安徽省定远县,还有说是发生在山西省怀仁县,当然,渔阳县也被传说是发生地之一,只是故事的结尾和另外两地有很大的不同。定远县和怀仁县的传说,都是到包公处死了凶手,把装有刘世昌骨灰的乌盆带回南阳安葬结束;而渔阳县的传说则是包拯派出衙役去拘捕赵大夫妇,走漏了风声,女人服毒自杀,赵大躲进了烧制乌盆的一个窑洞里,想躲上一阵子,等风声过去了再潜逃夕卜地。谁知刘世昌的鬼魂跟进了窑洞里现身,赵大吓得魂飞魄散,用一把尖刀插进自己的心口……这时,县衙大堂上那只作为证物的乌盆突然飞起来,包拯带着衙役们跟着乌盆,一直追进盆儿窑,只见乌盆撞开一个被封堵的窑洞,在半空中化为无数碎片,洒落在赵大的尸身旁边——故事到这里才算结束。”

    郭小芬想了想说:“这个结尾好像更强调受害者本人亲自报仇雪恨,而不仅仅是依靠官府的力量。”

    “《乌盆记》这个故事反映的,正是中国古代司法现状的黑暗。许多被谋杀的人不能申冤报仇,而官府严刑逼供出的‘凶手’往往又是无辜的小民,冤案多,冤狱更多。因此,由鬼魂向正直的清官诉冤,然后由清官出面,将罪犯绳之以法,成为我国公案小说的一个主要模式。有人统计过,一部《包公案》,真正靠逻辑推理破案的故事很少,大部分都是冤魂托梦给包公告状,然后包公才破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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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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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24 08:50:48 | 显示全部楼层
    郭小芬点点头说:“由此可见,《乌盆记》也只是一个传说而已,只是这传说太过诡异和恐怖,把人杀了,烧了,还要制成乌盆,死者的冤魂还附着在乌盆里,随时寻找着出来复仇的机会,真不知道古人怎么能琢磨出这么耸人听闻的故事。”

    杨馆长说:“其实,认为灵魂会依附在一个具有象征意义上的东西的观念,世界各国、各民族都有,比如非洲的阿闪提人就认为死去的人,灵魂会依附在他生前坐的木头凳子上,所以,一旦人死了,他坐过的凳子就会立刻被家人用煤灰涂黑,被放在家族的‘凳屋’里,接受子孙的供奉祭祀——有没有觉得这幕情景很熟悉?对了,这跟我们中国人把去世袓先的神牌放在祠堂里,是一模一样的。在某种意义上,每个神牌就是一个神凳,一只乌盆,都是死去的人灵魂的载体。”

    “可是凳子和神牌上,不存在死者的血、肉或骨灰啊。”郭小芬不大同意,“《乌盆记》这个故事,无论其残忍程度、藏尸方式,乃至复仇过程,都令人发指——现实中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情?”

    “怎么没有?”一直沉默不语的翟朗,突然怒目圆睁地吼了一嗓子。

    郭小芬和杨馆长惊诧地望着他,不知道他为何突然间有如此剧烈的反应。

    “怎么没有?谁说没有!”翟朗把拳头往桌子上“哐”地一擂,对着她俩咆哮道,“我爸爸就在这渔阳县被人杀害了,而且焚化后,骨灰和在泥里,烧成了一只乌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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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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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3-25 16:24: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弩矢
    杨馆长和郭小芬目瞪口呆!

    “你们不相信是不是?”翟朗十分激动地说,“我的爸爸翟运三年前遭人陷害,说他贪污公款,万般无奈之下,他连夜逃出了北京城,从此就再也没有消息。那时我还在上高中,家里每天被搜查三四遍,我和妈妈被公检法的人像扒光衣服一样审查,妈妈实在受不了了,一病不起,很快就去世了。我只能咬着牙自己一个人艰难地过日子。就这样,每到逢年过节还要‘接待’来家中阴阳怪气地打听我爸爸情况的各路公差,受的委屈和侮辱啊,不能提了!”他使劲咽了几口唾沫说,“前几天我收拾我妈的遗物,翻出了一张我以前没有注意到的短笺,叠得很整齐,上面有一个电话和一个日期,那日期就是我爸离开家两天以后的时间,我打电话过去,号码是空的,但区号是渔阳县。我猛地想起,妈妈在临死前让我记住渔阳县这个地名,我立刻怀疑我爸当初就是逃到渔阳县了,但是为什么他不再和家里联系了呢?我就给渔阳县公安局打电话,一位警官接听后,让我把我爸的照片和基本情况都发过去,我怕最后警方内部一交流信息,又没完没了地缠着我问我爸到底在哪儿,就只是传真了一张我爸的照片过去,别的啥也没说。对方当然表示无能为力,单凭一张照片不可能帮我找人的。”

    翟朗把父亲的照片递给杨馆长看了一眼,接着说:“几天前,我突然接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上说我爸爸三年前就死了,是夜里投宿在渔阳县一个叫赵大的窑厂厂主家里,因为露了财,被赵大的伙计李树三——不仅仅杀了,还残忍地肢解、焚化,把骨灰和在泥里做成了一只乌盆……”

    “我的天啊!”杨馆长一声轻呼,不禁捂住了嘴巴。

    “信里还说,我爸的受害地点就在渔阳水库旁边一个叫大池塘的地方,然后就把电话挂掉了。第二天我立刻收拾包袱来到了这里,我一定要亲手宰了仇人,给我爸报仇!”说着,他抽出一把雪亮的尖刀来,“嚓”的一声插在了桌面上!

    看着他橫眉怒目、咬牙切齿的表情,杨馆长吓得说不出话来,还是郭小芬严肃地说:“翟朗,你别这么冲动,把刀子收起来!”

    翟朗这才意识到自己太鲁莽了,这里不是狮子楼,眼前这俩人也不是潘金莲和西门庆,赶紧把刀收起,伸手摩挲了两下被戳了个坑的桌面,见摩挲不平,对着杨馆长嘟囔了一句“对不起”。

    “翟朗,我觉得,你单凭一个陌生人打了个电话,就要去杀人报仇,是很不理性的行为。”郭小芬说,“你怎么知道那个陌生人打这个电话是什么目的?你有什么证据证明真的是某个人杀了你的父亲?你亲眼见过那个掺杂了你父亲骨灰的乌盆吗?如果都没有,很可能你是被人利用了啊!”

    翟朗很不耐烦,瞪着眼睛说:“反正我来这儿就是要报仇!谁也甭想拦着我!”然后,他把父亲的照片从杨馆长手中夺了回来,“哐”地站起身,径直下楼去了。

    望着他坚定的背影,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了郭小芬的心头。

    “咱们也走吧!”杨馆长受了点惊吓,似乎不愿意再留在这个有着刀伤的桌子前,“这个小伙子只是说来找我问《乌盆记》的传说,谁想最后差点出人命。”

    郭小芬一边看她收拾皮包,一边笑着劝道:“这就是个没脑子的愣头青,您不要真的往心里去。不过,我也很好奇,咱们县怎么会流传这么个诡异恐怖的传说,我还听说如果把死人做成了乌盆,放到床下,找个不知情的外人在床上睡一觉,就能镇魂,是真的吗?”

    “准确地说,不是镇魂,而是让乌盆里的冤魂在找替代或者报冤仇的时候,错把睡在床上的那个人当成对象。”杨馆长和她一起下楼,边走边说,“咱们县自古就是个贫困县,唯一盛产的就是黄土,所以一直以来都有很多人从事砖窑、瓦窑的营生。过去的年月,穷乡僻壤的,荒野上野兽比人还要多,那人也就跟野兽没什么两样了,为了一口馒头都敢拼命,遇上个有钱的旅客,跟饿狼见到肉似的……人,倘若孤身一人行走世间,什么样的遭遇不会碰上?人,要是没有其他人的监督,什么残忍的行径做不出来?自然就会有各种各样恐怖离奇、半真半假的传说了。”

    走出图书馆,杨馆长从自行车棚里取出自行车,推着和郭小芬慢慢地走着。刚刚下过雨的街道上,年久失修的地砖不是碎裂就是凹陷,到处都积着一洼一洼的小水泊,因此杨馆长不时提醒着郭小芬“注意脚底下啊”“绕着点走”。由于很多路灯都是坏的,所以迎面走来的面孔一律黑黢黢的,郭小芬恍惚间觉得其实自己依旧走在900年前的渔阳县,分不清哪个是人,哪个是兽,哪个是凶手,是受害者,反正每张脸都是乌盆一样的颜色……

    “教化不到位,那人还不如一条训练过的狗呢!”杨馆长感慨地说,“我们这个县,大概最无人问津的公共场所就是图书馆了,市民们宁可花上几百元钱去看一场脱衣舞表演,也不会花五元钱办一张借阅年卡。县里也差不多,随便一顿公款吃喝的费用,就比拨给我们一年的购书经费还要多。你下次白天来,我带你看看,大部分书柜上的书都旧得跟出土文物差不多了,纸张不是黄就是脆,碰一下都能散架……唉,没办法啊,900年前这里是荒野,900年后呢,我看,某种意义上也一样是荒野!”

    “所以——”郭小芬沉吟了一下说,“所以,依旧有可能发生《乌盆记》里那样的凶案。”

    杨馆长瞪圆了眼睛,看了她很久,叹了口气说:“你还真的相信翟朗的话啊,真要杀了人,何必用那么残忍而费劲的方法做成乌盆呢?”

    今天坐车来渔阳县的路上,楚天瑛接到了蕾蓉的电话,说分析结果证明,乌盆内确实掺杂有人类的骨灰,她再次强调“这并不能证明发生了一桩凶杀案,因为很可能那骨灰是一个正常死亡的人的”。当时楚天瑛就问:“蕾蓉,假设那真的是一个被谋杀的人的骨灰,你认为凶手为什么要和泥做成一个乌盆呢?”蕾蓉的回答让楚天瑛打了个冷战:“从法医人类学的角度讲,把人焚烧成骨灰,几乎可以完全掩盖死者的死亡方式,而将其骨灰和泥做成乌盆,则是把证明死者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最后证据都消灭掉了。换句话说,这种方法是彻底消灭一个人——连同他的死亡——的最好方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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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3-25 16:25:36 | 显示全部楼层
    几百年前发明的这一方法,迄今居然都具有完美犯罪的价值,不知道算不算古代中国人聪明智慧的象征。

    当然,这些话没有必要告诉杨馆长。郭小芬问道:“杨馆长,你知道赵大这个人吗?”

    “知道啊,原名叫赵金龙,也算是本县的名人之一了。最初他在渔阳水库附近开了个窑厂,卖瓦盆,三年前不知什么缘故,突然发了大财,开始做建筑和建材的生意,现在是县建筑公司的总经理,权势很大,手眼通天。不过,半年前他老婆死了,他就到水库旁边的‘大池塘’隐居起来了——‘大池塘’就是他给自己搞的一个私人鱼——听说他每天就坐在鱼塘边钓鱼,很少见外人。”

    “这个人怎么样啊?”郭小芬试探着问,“听说几年前他的窑厂还出过一场塌方的事故?”

    杨馆长眯缝起了眼睛说:“小郭,我怎么觉得你像个记者呢……赵大那个人啊,县里政协开会的时候我见过,但没有说过话,给人的感觉是很有心计,眉眼总是压得很低,防人防得很严。塌方都件事情,说法很多,有的说就是塌方压死了工人,有的说是赵大用的都是残障人士,是奴工,怕上面有人查,就制造假塌方把奴工都杀害了……我觉得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实情啊。”

    郭小芬觉得她有点闪烁其词,话里有话,但不好再进一步追问了。

    突然,一排摩托车放着吃了半斤黄豆般的响屁驶过,没过多久,最前面一辆突然一个急刹车,掉头又开了回来,然后带着其他摩托车缠腰龙似的在郭小芬和杨馆长周围绕圈子,还发出印第安人狩猎般的怪叫,车灯闪耀,将附近映照出格外妖异的光彩。

    杨馆长有点害怕,握着自行车把大气也不敢喘一口。郭小芬倒是很沉着,像看马戏似的冷冷地看着这群怪兽。

    没多久,怪兽们停下了,带头的那个摩托车手一脸淫笑地对着郭小芬说:“小妹儿,哪儿来的?”

    郭小芬多年从事法制报道,跟什么样的人都打过交道,知道这种流氓、地痞最是难缠,所以也不激怒对方回答道:“我是一个游客。”

    “哟!渔阳欢迎你!”一脸痤疮的摩托车手哈哈大笑,“这么晚了,找到住的地方儿没?哥家里有张很大的床,暖暖的,软软的,免费让你睡好不好?”

    “好啊!”十几个骑摩托车的流氓发出一片哄笑声。

    郭小芬知道,再说下去,等于刺激这些人渣的性激素分泌,于是拉着杨馆长就要走。谁想她没走几步,这群流氓就又重新把她围了起来,领头的“痤疮”把车向她的方向倾倒,翘起屁股,把臭烘烘的面孔不断贴近她的胸口道:“哎哟哎哟,我这车怎么要倒啊,哎哟哎哟,有没有人扶我一下啊?”

    郭小芬脸涨得通红,她把手伸进裤兜,握住了钥匙串,准备万不得已时就把最长的那根钥匙狠狠地戳进这个流氓的眼睛里,但是这样一来自己的生命安全很可能会遭遇严重威胁,不过,来不及想那么多了,那个浑蛋的脑袋离自己的胸口只有一寸之遥了——

    “赵二,你想干什么?”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怒喝!

    “痤疮”像鲤鱼一样一打挺,怒气冲冲地骂道:“哪个王八蛋叫老子外号呢?”

    “我!”一个20多岁的年轻女人像浮出水面一般,从黑暗的深处慢慢漂了出来,瘦削的身材和蜡黄的脸孔,显得毫无生气。

    “田姐!”赵二把脑袋一缩,体态的收敛却掩饰不住目光的憎恨。

    “大晚上的不回家,在外面泡妞,泡妞也不去该去的地方,跑大街上撒野,万一有人给你拍下来发微博上去,转发上万,是你扛得起,还是你爸扛得起?”

    赵二龇了龇牙,毒毒地一笑道:“我扛不起,我爸也扛不起,这不是因为有您扛着,我有点得意忘形吗?对不住,对不住,我又忘了,这狼一变成狼狗,转头就咬我这狼崽子了——弟兄们,今晚不打炮了,咱们打道回府!”

    一大群流氓“嗷嗷”着,骑着摩托车扬长而去。

    “田颖。”杨馆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多亏了你啊!”

    田颖没理她,瞪着郭小芬说:“你是干吗的?”

    郭小芬刚刚蒙她搭救,心里很是感激地答道:“我是来这里旅游的游客。”

    “身份证拿出来!”田颖毫不客气地说。

    郭小芬一愣,瞬间也变了脸道:“凭什么?”

    “小郭,她是在县公安局工作的同志。”杨馆长连忙打圆场。

    郭小芬悻悻地把身份证递给田颖,田颖借着路灯的灯光看了一眼,不由得一愣:“你家是福建龙岩的?难道,你是《法制时报》的那位名记者?”

    郭小芬点了点头。

    杨馆长有点吃惊地说:“没想到小郭你真的是位记者啊。”

    “久仰。”田颖面无表情地把身份证还给郭小芬,“这里是座小城市,晚上不大安全,你早点回旅馆吧。”说完径自走了。

    望着她那摇摇晃晃的嶙峋背影,郭小芬有点糊涂地说:“这个警察好奇怪啊。”

    “她是我过去的学生。”杨馆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以前在县里的中学当校长,这孩子极其聪颖,学习成绩很不错,就是爸爸死得早,妈妈又摊上一身的病,为了治病跟赵大借了不少的债,还不起,最后……最后竟给赵大当了情人,拿身子抵债。据说受了不少的屈辱,渐渐变得一身邪气,把她妈妈活活给气死了。”

    郭小芬听得一阵凄怆。

    “不过这孩子也很神奇,不知私下里用了多大的功夫,高考的时候居然考上了西南政法大学,前不久实习期,就到县公安局做了见习警察。据说她好几次想找赵大和他儿子——就是你刚才看见的那个赵二——的麻烦,都没得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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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25 16:26:02 | 显示全部楼层
    “赵二是赵大的儿子?咋听着这外号像是赵大的弟弟?”郭小芬扬起了眉头。

    杨馆长笑道:“是这么回事,赵二是县里有名的流氓,借着他爸爸财大势大,作恶多端,但是为人有点‘二’,加上酒色掏虚了身子,看上去竟和他爸爸差不多年纪似的,所以大家都叫他赵二,他对这个外号可恨得要死呢!”

    郭小芬笑了笑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两个人又一起走了一段路,在公交车站,杨馆长非要陪郭小芬等车,郭小芬看她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问道:“杨馆长,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啊,您看咱俩挺投缘的,有什么话不要藏在肚子里好不好?”

    杨馆长沉思了片刻,抬起头说:“小郭,你真的是记者?跑法制口的?”

    郭小芬点了点头。

    “你们那个报纸,影响力大不大?高级领导能看到不?”

    郭小芬说:“我们报纸的发行量蛮大的,影响力也不小,很多政法部门的领导干部都会看呢。”

    杨馆长似乎下了决心,刚刚说了一句“不瞒你说”——忽然指着夜幕中两个由远渐近的圆形光斑说:“哎呀,你的车来了,赶紧回旅馆吧,太晚了,改天我再打你的手机,把你请到我家里来,细细地跟你说。”等那辆小公共汽车停了,不容分说地将郭小芬推了上去。

    坐在边座上,看着杨馆长微笑的面庞随着车子的开动慢慢远去,郭小芬忽然觉得自己应该留下来,听她讲完“不瞒你说”后面的话……

    回到旅馆,已经9点半了,郭小芬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先敲开了楚天瑛和马海伟的房门。俩人正在商量下一步的行动安排,见郭小芬来了,给她冲了碗泡面,让她一边吃一边聊。郭小芬把去图书馆这一趟行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马海伟听完一拍大腿道:“事情很明白了,三年前,瞿朗他爸翟运被人陷害,逃到渔阳县,投宿赵大的窑厂时被害,尸体被焚化做成乌盆。赵大拿翟运的钱开了建筑公司发了大财,把乌盆搁在花房的床底下,然后我睡在床上时,翟运的冤魂找到我,让我帮他申冤报仇——这活脱脱的就是一个现实版的《乌盆记》的故事嘛!”

    “还是不要轻易下结论的好。”郭小芬说,“翟运死在赵大一伙儿人手中的可能性很大,但是那个给翟朗写信的神秘人是谁?床下那只乌盆真的是装有翟运骨灰的那一只吗?而且我始终不相信什么乌盆里的冤魂找人申诉的故事,顶多是你喝多了衡水老白干,又恰巧听了收音机里的京剧做噩梦罢了!”

    “难道花房床底下那只乌盆真的只是巧合?”马海伟有点着急,“你去摔一万只瓦盆,看看里面会不会有一个里面有牙齿的!”

    郭小芬不高兴地说:“这是商量案子,你急什么?”

    “不是我急,你们咋老是不相信我呢?”马海伟瞪着眼睛说。

    “老马,没有人不相信你。”楚天瑛拍拍他的肩膀,“这个案子很复杂、很诡异,也很无头绪。你也是当警察的,就现在咱们收集到的这些线索,上个悬疑杂志还差不多,不要说办案了,连立案都还差得远呢!”

    郭小芬说:“是啊,现在这种情况,我们尤其需要冷静,掰着指头算一下,有下面几件事情是我们搞不清的:第一,翟运到底是怎么遇害的?第二,向翟朗告密的人是谁?他在翟运的遇害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为什么三年来一直保持沉默,直到最近才打电话给翟朗?第三,三年前赵大窑厂塌方一事到底是人为的,还是纯粹的事故?第四,那只乌盆到底是怎么回事?天瑛,你想想还有没有要补充的?”

    楚天瑛沉思了片刻说:“还有,就是芊芊作为一个毒品贩子,为什么要设伏袭击警队车辆,抢夺那个乌盆?”

    马海伟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道:“我现在就告诉你,三年前赵大窑厂塌方,绝对是人为的!他就是听说有奴工逃跑了,我这个当警察的又介入,事情越闹越大,才制造塌方把所有的奴工都压死了,毁灭证据!这个事情好办,反正咱们有蕾蓉,把当时死亡奴工的尸体照片给她发过去,她一看就知道了。”

    “这个才不好办呢!”楚天瑛摇摇头,“你手里有那些照片吗?没有。照片都在县局法医中心档案室吧,你不走正常程序,能拿到吗?你要走正常程序,他们能顺利地给你吗?况且,赵大不会笨到真的先杀了人,再伪造塌方现场,假如他请奴工喝酒,然后把他们集中到窑洞里,再制造塌方,谁也没办法破这个案子——除非是当年出事后,马上请刑事鉴识专家现场勘查,发现有人为制造塌方的证据。你认为三年过去了,赵大还会留着塌方现场给警察当勘查实验基地吗?”

    马海伟一下子傻了眼。

    郭小芬说:“不管千头万绪,只要抓准一个头绪,其他的总能慢慢解决。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想办法接触一下当事人:赵大是一个,李树三是一个,还有那个翟朗,也需要和他好好聊聊。”

    楚天瑛皱起眉头道:“我最头疼的正是这一点,咱们怎么才能和赵大、李树三接触呢?稍不留心就会弓I起他们的疑心啊!”

    “我跟你说,李树三我不熟,赵大嘛,我倒有办法。”马海伟得意地说,“三年前我不是办塌方的案子吗?赵大那货心虚,找了个中间人,想请我吃饭给我好处,让我把这事儿私了,这个中间人姓皮叫亨通,是《渔阳日报》一名记者,我当时就拒绝了,但是赵大托皮亨通给我带话,说今后来渔阳玩可以找他,吃住全包,我没理他。这几年倒是逢年过节总收到皮亨通的问候短信,我那篇滴眼液的调查稿子不是刚刚上报了吗,他应该已经看到了,我跟他联系一下,说来渔阳回访,他肯定要接待我,话赶话也许就能寻到个见赵大的机会。”

    郭小芬不大同意:“好比打电子游戏,先打小喽啰,最后才打BOSS,我们上来就直接打BOSS,恐怕会打草惊蛇。我还是建议,先接触一下翟朗和李树三的好。”

    “这老大个县城,去哪儿找翟朗和李树三啊!”马海伟愤愤地嘟囔道。

    楚天瑛见他俩又要起争执,赶紧支派郭小芬说:“小郭,天已经不早了,你赶紧回房睡觉去吧,有什么事情咱们明天再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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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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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3-25 16:26:16 | 显示全部楼层
    郭小芬何等聪慧,听出楚天瑛是故意要支走她,避免和马海伟这等人物纠结不清。于是淡淡一笑,说了句“你们也早点休息”,便起身告别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脑子里乱乱的像塞进了一团乱麻,一点儿困意都没有。于是她打开背包,拿出一盒乐事薯片来,抽出抽取盒开始一片一片地往嘴里塞。虽然方便面已经填饱了肚子,但最近一段时间,也许是心情抑郁的原因,她总是喜欢吃各种零食,尤其是薯片,仿佛在“咔嚓咔嚓”的咀嚼中,粉碎了一个个忧烦与欲念。

    倚着窗台往下望去,庭院里黑黢黢的,一盏灯都没有,偶尔传来一声飞虫撞上窗纱的“砰砰”声,令这茫茫的夜色充满了叵测。

    不知不觉吃完了整盒薯片,喉咙里立刻开始叫渴,端起小木桌上那把老式暖壶,空空的,摇一摇只听见水垢的“噼啪”声。她想起水房在一楼,于是拎着暖壶向门外走去。

    楼道里黑咕隆咚的,她摸索着来到楼梯口,刚刚向下走了半截,便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煞气,吓得她赶紧站住了,接着便见到三个黑色的影子潮乎乎地从身旁蹭过去,好像刚刚从血海里浮出来似的。她不愿也不敢多想,到一楼水房打了壶水回到二楼,快要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却见楚天瑛和马海伟的房门开着,门口站着一人,正是那三个黑影之一。

    郭小芬立刻拔下暖壶的软木塞,准备随时把开水泼过去,但又一想,以楚天瑛的身手,别说三个人,就是30个人也能轻易应对,在这种情势下,自己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于是直接走回房间去,关了门,把耳朵贴在门上,听楼道里的动静。

    过了一阵,楼道里响起一阵离去的脚步声,郭小芬轻轻推开门,见已经空无一人,赶紧溜进了楚天瑛和马海伟的房间。

    “正想给你发短信叫你过来呢。”楚天瑛说,“你猜猜来的是谁?”

    郭小芬茫然地摇了摇头。

    “皮亨通和两个赵大的手下,下请帖的,说知道马海伟来了,请他明天去大池塘一聚。”楚天瑛说,“叫我也一起去,但是他们似乎还不了解我的身份。”

    郭小芬吃了一惊道:“他们怎么知道咱们来的?”

    “不知道……”楚天瑛也很困惑,“为了工作方便,我们住宿登记时用的都是假身份证啊。”

    “怕他个㞗,明天就是刀山火海也要走一遭!”马海伟冲着郭小芬眨了眨眼,“只是这样就要先打BOSS了。”

    郭小芬装成没听见。

    “去是肯定要去的。而且我估计,明天这一趟不存在什么风险,只会帮我们更深入地了解案情。”楚天瑛说,“小郭,咱们入住时是分别登记的,所以他们还不知道你和我们是一起的,你明天就甭和我俩一起去了,这样万一出什么状况,外面还有个人接应。”

    第二天快晌午的时候,赵大派来接他们的车到了,车上除了司机,还坐着皮亨通和一个叫葛友的人——正是昨晚来的那三个人。皮亨通个子很矮,谢顶谢得没剩几根头发了,两只眼睛精光四射;葛友是个面皮褐色的中年人,很敦实,不大爱说话,挽起的袖子露出发面团一样的肌肉。

    上了车后,大家各有心事,所以寒暄了两句,就主要是马海伟和皮亨通闲聊了,话题也无非是这几年县里的风土人情,还有那篇暗访滴眼液厂家的稿子,半句都没有提到赵大。

    车子很快就开上了一道土堤,远远望去,长天如扫。长天之下,却是两幅截然不同的图景:土堤的左边是渔阳水库宽阔而饱满的水面,右边则是一片荒芜的黄土地。车开了四五分钟,才见到一片高高的土坡下面,有一片用砖墙围着的院落,里面有一排红色屋顶的简易房,房前有一大片尿渍似的水塘——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池塘”了。这时,车子沿着一道岔路口开了下去,开进两扇开着的大铁门里面,穿过一个题写着“和谐”二字的白色石头牌坊,便见水塘边有一座凉亭,两个人正坐在上面垂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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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25 16:26:29 | 显示全部楼层
    其中一个,楚天瑛认得,是渔阳县公安局刑侦队长晋武,另一个穿着黑色短衫的,应该就是赵大了。从侧面看,这人微微有点驼背,脸上遍布着死肉疙瘩,一双眼睛有点瘆人,眼眶很大,以至于能看见深处的血管,眼珠子又圆又凸,仿佛是被那些血管悬挂、随时会脱落的两个睾丸,此刻正死死地盯着鱼钩,像是一只吃腐肉长大的秃鹰。

    “老马,来了?”晋武向马海伟打了个招呼,笑容中有一点讥讽之意,他看了楚天瑛一眼,完全没有认出他来。毕竟,前两天的短暂接触中,楚天瑛只是林凤冲团队的一个普通警员。

    马海伟走进凉亭,“哼”的一声冷笑。

    “这位是——”晋武指着楚天瑛问。

    楚天瑛说:“我是老马的同事,一起来回访滴眼液报道的。”

    “坐下,坐下,一起钓鱼,边约边聊。”晋武指着早已经准备好的马扎和钓竿说。

    马海伟不耐烦地说:“有啥事儿就直说,我没空陪你们搞这玩意儿。”

    “这么多年了,马警官还是老大的脾气啊?”赵大慢慢地转过身,眼珠子骨碌一转,“这次请你来,一是会会老朋友,二是要送你个礼物。”

    “你算不上我的朋友!”马海伟虎着脸说,“你送的礼物还是自个儿收着吧!”

    赵大那布满死肉疙瘩的脸抽搐了一下,看不出他是笑还是怒地说:“这个礼物嘛,马警官——不对,是马记者,不收还真不行。你不是写了篇滴眼液的报道吗?昨天你隐姓埋名来渔阳县回访,第一时间那个厂家就知道了,报价50万买你的项上人头呢。我听说了,我就想啊,这个厂家也是自作多情,你咋就知道马记者一定是为了你们的事儿来的呢?我就跟他们说了,马记者是为了会我这个老朋友来的,所以你们不能动,必须保证他的生命安全。这不,我还特地把晋队长请来保护你,一直到马记者平安地离开本县为止。”

    这话说得太有水平了,又是恐吓,又是威胁,又是警告……马海伟听完,愣了愣,然后一笑,拖过马扎在赵大身边坐下说道:“赵大,这几年,你夜里睡得好觉吗?”

    “嗯?”

    “你看看这地方,池塘亭台,水色天光的。可是如果我没记错,三年前,这里还是一片窑厂,就是在这儿,你制造塌方压死了十几个奴工,我不信你三年来每天晚上睡得好觉,我不信你从来不做噩梦,我不信那些冤魂没找过你。”

    “老马,别把天灾说成人祸。那些工人也不是啥奴工,他们死了我也很难过,这就是命,没办法,老天定的。”赵大指指头上。

    “要是有老天,早一个雷劈死你了!”马海伟说,“你这种人,到现在还没遭报应,就是没有老天的明证。”

    赵大嘿嘿一笑道:“你何必老盯着我这么一个诚实守法的商人呢。你看看我这双手,除了老茧就是死皮,我也是窑工出身,也是挖土啃泥,一滴汗珠子摔八瓣挣的辛苦钱,才有了今天的生活。这个时代好啊,真好啊,好就好在给每一个勤劳的、有头脑的人成功的机会。要我说啊,你得调整调整心态,不能老仇富,不能老觉得有钱人都有罪。”

    “别扯了!”马海伟轻蔑地骂道,“你的那些钱,一分钱钢镚上都是两面血,现在怎么着,开始忙着洗白自己了?把沾满鲜血的手?先干净了,衣裳一换,窑厂一拆,站在白骨堆上开始讲致富经和成功学了——你在那入口立了个牌坊,就当大家不知道你曾经是个婊子了?”

    赵大的目光“噌”地一亮,仿佛拔出了两把雪亮的尖刀!然而手中的钓竿一颤,他不得不把“刀”收了回去,一阵手忙脚乱之后,一尾“噼啪”乱跳的大鱼被他从池塘钓上了岸。他握住大鱼的鳃部,将钓钩狠狠一拽,豁开的鱼嘴立刻涌出了鲜血:“妈的,撕烂你这张臭嘴!”

    马海伟勃然大怒要上前打赵大,被晋武一把推开,楚天瑛也拉住他低声说:“老马,咱们今天不是来打架的。”

    马海伟咽了口唾沬,指着赵大说:“别急,出水才看两腿泥呢!”顺道儿把晋武也指了一指,转身就走。

    还没走出五步,就听身后“嗖——啪”的一声响,然后是赵大的怪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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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25 16:26:47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回头,只见离赵大不到半米的亭柱上插着一根弩矢,尾杆还在轻轻顫动!

    “杀人了,杀人了!”赵大满脸惊恐地倒在地上,狂蹬着双腿,像真的中箭一样挣扎着。

    晋武顺着弩矢的来路一看,指着简易房后面的土坡大喊:“那里!人在那里!”

    葛友像猎犬般追了过去,晋武和楚天瑛也朝那穿着休闲装的人跑去,可是由于距离太远,眼看着那人翻过土坡不见了身影。

    当他们穿过大池塘后面的小门,登上土坡的顶端时,却发现穿休闲装的人已经被摁倒在了地上,由于挣扎得太猛,啃了一嘴的土。而制伏他的人,竟是一个身形痩弱的年轻女子。

    楚天瑛认得这女子,就是那天缉毒行动中用推理找出了‘第二窝点’和藏毒位置的见习警察田颖。

    再看被田颖制伏的人,也见过,当林凤冲带队离开渔阳县时,在大桥上,这人曾经向林凤冲和晋武问过路——当时坐在车里的他,都看见了。

    晋武上前抓起那人的头发一拔,狞笑道:“小崽子,原来是你啊!”

    这时,赵大也过来了,见了田颖,不由得一愣道:“你怎么在这儿?”

    田颖面无表情道:“来找你有点事,赶巧就堵住这小子了。”

    赵大盯着“休闲装”看了看问道:“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杀我?”

    “休闲装”不说话,满眼都是仇恨的怒火。

    “甭问了,带到局子里让他吃吃苦头。”晋武铐上“休闲装”,推着他走,“杀人未遂,少说也要判你个十年八年!”

    “休闲装”突然大骂起来:“赵大,你个千刀万剐的王八蛋,你还记得翟运吗?”

    赵大打了个哆嗦,刹那间脸色变得异常难看,眼珠子像被逼到墙角的耗子一样骨碌乱转,目光里满是恐惧。

    很久,他抬起头,不敢正视“休闲装”,低声问道:“你是翟运的什么人?”

    “我是他的儿子翟朗,你和李树三杀了我爸,把他烧成骨灰,做成乌盆,我今天给他报仇来了!”

    晋武一搡他道:“少他妈扯淡!走,有什么话咱们公安局说去!”

    “放了他。”

    晋武瞪圆了眼睛。

    赵大重复了一遍道:“放了他!”

    晋武悻悻地给翟朗打开手铐,翟朗看也不看赵大一眼,大步流星地离去了。

    “这人是个精神病患者,满嘴疯话,不值得计较。”赵大不知是在对众人说,还是在宽慰自己,“老皮,你代我送一下老马他们吧!”

    马海伟和楚天瑛对视一眼,跟着皮亨通离开了大池塘。

    赵大低下头,从地上捡起翟朗丢下的一个挎包和一张弩,看了又看,突然狠狠地喘了几口粗气,低声对葛友说:“把树三给我找来,就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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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25 16:27: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谋杀
    “尝尝,尝尝,咱们县的库鱼远近闻名,那可不是一般的好吃啊!”皮亨通用筷子撕下一块鱼肉放到马海伟面前的小碟里,随着升腾的热气,鱼皮上的孜然、辣椒伴随着鱼肉的香气一起蹿进鼻孔,馋得马海伟的口水差点流下来。

    此时此刻,他们正坐在大堤上的一家小饭馆外面用餐,折叠桌、小木椅、乡村土菜和烤库鱼,脚下萦绕着烂漫的野草,眺望远处,便见渔阳水库一片苍茫,仿佛将彼岸的世界淹没在无边无际的惆怅里。

    “老马,咱们走一个?”皮亨通端着盛满啤酒的玻璃杯说。

    马海伟笑着举杯和他一碰,一饮而尽。

    “楚兄,您也赏光喝一杯?”皮亨通说。楚天瑛端起酒杯,他注意到皮亨通用杯沿磕了一下自己酒杯的中腰。

    “老皮,一晃三年不见啦,你个货咋还跟着赵大那王八蛋混呢?”马海伟夹了块鱼塞进嘴里,边吃边问。

    皮亨通苦笑道:“混碗饭吃呗,现在不少记者,其实就是个托儿,不然靠我那点死工资,都不够给娃娃学校的老师上供的。”

    “这年头,男人靠托,女人靠脱,没啥害臊的,只要别沾上人命就行。”马海伟三句不离正题,“三年过去了,你给我撂个明白话,当初那场塌方是不是赵大人为制造的?”

    皮亨通看了一眼楚天瑛,说:“谁知道呢,都过去了,团结一致向前看嘛。有吃,有喝,管那些陈年烂谷子做什么呢,除了闹心,没用。”

    “老皮,我死看不上你这个尿性!”马海伟指着他的鼻子说,“当年你就这熊色的样子,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什么高抬贵手,屁话跟我放了一箩筐!不说那些髙雅的词儿,最起码的,那些被弄死的奴工,跟你我一样,也两只眼睛一张嘴,也有来这儿吃库鱼的权利,凭啥死了连个姓名都没留下,谁活着也不是为了给别人当地基的!”

    皮亨通指了指大池塘的方向说:“老马,你也知道,咱们县三年前修的这水库,豆腐渣工程,每年夏天一涨水就没过大堤,所以,窑厂出事不久就给淹了,什么都没了,水退了,就剩下几个水塘。赵大经常在那里钓鱼,渐渐地还盖了几间简易房,圈起地来改叫个‘大池塘’整天钧鱼……这是啥?这就是现实!你跟赵大较个啥劲啊——楚兄,你说对不对?”

    楚天瑛心里有数,幽幽一笑,不说话。

    马海伟气儿不顺,说嘴又说不过皮亨通,干脆拿起一瓶啤酒来对瓶儿吹,解开衬衫,让清风吹撩着闷热的胸口问道:“对了,那葛友是于啥的?”

    “退伍的特种兵,被赵大请来当保镖的,据说身手和枪法都特别棒。”皮亨通说,“这两年,赵大的胆子变小了,过去那人,见庙门都敢踹两脚,现在烧香拜佛比谁都勤,对人防得可小心了。除了葛友和李树三,其他人想见他都要先经过这俩人,否则根本没有可能。”

    “那个李树三,我有点印象,是不是脸上的骨头都格棱着,半边脸被柏油烧黑了?”马海伟问,“当初我调查塌方事件时,见过一面,他不爱说话,老藏着掖着什么似的,给人感觉一肚子的鬼。”

    “对,就是他。李树三不是本地人,塌方事件前不久才来到窑厂,和赵大一起搁伙计的。”皮亨通说。

    “现在他做什么呢?”

    “啊?你没见过他吗?”皮亨通很惊讶,“他就是你们住的那个旅店的老板啊,就是他把你们来到渔阳县的消息告诉赵大的。”

    马海伟和楚天瑛吃了一惊,从入住旅店到现在,前台接待他们的始终是一个小姑娘,并没有见到任何半边脸烧黑的人。

    看来,这个李树三一直躲在暗处观察着每一个客人,竟然认出了三年未曾谋面的马海伟。

    不过,这倒让马海伟有些困惑:“赵大的生意做得这么大,和他一起搁伙计的李树三才开了那么个小旅店——他俩没有因为分赃不均的事儿闹翻过吗?”

    皮亨通喝了一口啤酒,摇了摇头说:“没有,他俩的关系好得很,县里人人都知道,李树三是赵大的狗头军师哩。”

    “那么,你又是赵大的什么人呢?”一直沉默不语的楚天瑛忽然问。

    马海伟惊讶地看着口风骤然一转的楚天瑛,然而楚天瑛跷着二郎腿,微笑着望着皮亨通,浅浅地啜了一口啤酒。

    皮亨通慢慢地站了起来,双手耷拉在腰间,呆呆地看着楚天瑛。

    突然,他替自己分辩道:“楚……楚警官,我只是替赵大跑跑腿,偶尔给他的公司写几篇宣传稿,疏通疏通县里的关系,别的可没我的事情啊!”

    “呀!”马海伟不禁笑了,“你咋看出他是个警官的?”

    “我当过兵,又是记者,一看楚警官这坐相,就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了。而且——”他歪着个脑袋揣测道,“而且您还是京里来的大官吧?”

    “不大不小。”楚天瑛仰起头一笑,刚才皮亨通和他一碰杯,他就知道皮亨通怀疑自己的身份了。马海伟和皮亨通一阵浅谈,他判断此人只是个油滑而不得志的小文人,对赵大也是一肚子的怨气,所以不妨恐吓一下,套出几句有用的话来。

    看着楚天瑛高深莫测的模样,皮亨通更确信此人是个大官了,试探着问道:“楚警官,您莫不是来微服私访三年前的塌方案的?那时候我还没和赵大走得太近,所以事情的内幕我真的是一点儿都不知道,我也怀疑那些工人的死因,但公安局调查说他们真的是死于自然的塌方啊!”

    最后这句话说得很狡猾,把责任统统推到警局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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