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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毒花-草原上的传奇》--第十六章--权延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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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23 11:03: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十六)

   在赤峰市北的林西县,几位老人对我感叹:“唉,孟和就是吃亏在两肋插刀,枪响了还不以为真……”

    他们本是喝着“马家烧锅”谈话,酒菜是几头蒜。这在草原上很平常,一如内地人喝茶磕瓜子聊天。
    阿尔登哥始终阴着脸,乌尔塔即便笑也显得很勉强。只有孟和乌力吉仍像朋友一样热情自然。几句闲话扯过,他转入正题:  “阿尔登哥,我们蒙古人重信义。你是给权政委起过誓的。”
    “你不要说了。”阿尔登哥眼里网着红丝,  “我三叔死了。死得很惨。”
    孟和垂了头。那些造反的奴隶将牛粪放人两个洋铁桶,燃着火,然后挂在阿尔登哥三叔的胸前背后,驱赶着在草原上跑,直到皮焦肉烂而死。
    “克旗死了几百人,这是实情。群众运功么,一下子起来了,不可能完全控制住。权政委晚上听到消息,连夜派人去阻止。乱打乱杀并不是共产党的主张……”
    阿尔登哥将右手一挥:“说也晚了。我哥哥已经走了。”
    他的哥哥,塔拉巴大喇嘛已经投向国民党。
    “蒙古人只有跟共产党才有出路。投国民党是不行的,朝克图的例子就是证明。”
    孟和讲的朝克图是名反叛后投奔国民党的连长。队伍一进国民党军占领的开鲁城,自治军的军旗就被撕毁。朝克图火了:“共产党不好也叫我们打旗,国民党连旗也不叫打了:”连夜退出开鲁城。队伍走到凤凰山,被国民党追兵包围,一场激战,落个全军覆火。
    阿尔登哥阴沉了脸,一杯一杯往嗓子里灌酒。他摔了杯子说:“我拿定主意了,我反共产党!”
    孟和说::共产党是真心解放我们蒙古民族的。”
    阿尔登哥说:  “你别替共产党说话。盂和,你得跟我走。你不跟我走我毙了你!”
    孟和乌力吉哈哈大笑:“你毙我?除非你不是蒙古人。”
    阿尔登哥咬牙切齿:“你以为我不敢毙你?你不跟我走我一定毙了你!”
    孟和笑得更响亮更天真:“哈哈哈,我们睡一张炕上的炒沙子,现在你毙我?”他掀了眼皮望阿尔登哥,接着又望乌尔塔:“还有你,你敢毙我?”
    在昭乌达盟,婴儿是放在炒过的沙子上,拉过屎尿只须换沙子,是一种科学卫生的育婴办法。阿尔登哥曾与孟和睡过一张火炕的炒沙子上。至于乌尔塔,他还吃过孟和母亲的乳汁。孟和的母亲曾两手托着双乳说;“你们不是亲兄第,应该胜过亲兄弟。”
    然而,阿尔登哥被酒精烧红的两眼瞪圆了,吼道:“成吉思汗捉了合撒儿,敢说他就不是圣主吗?”
    合撒儿是成吉思汗亲兄弟。孟和乌力吉也蹬起了眼:“成吉思汗时没有杀合撒儿,仍然给了他一千多百姓!”
    “今天你不跟我走我就杀了你!”阿尔登哥咆哮着拔出枪,边打开机头边往孟和乌力吉脑袋上捅。旁边一人却比他迅猛。身影一晃,抢先一步将枪筒戳在阿尔登哥太阳穴上。
    “不许动!”我的常发叔出手如闪电,吼声中已夺下阿尔登哥的枪,恶狠狠瞪起两只眼睛,虎视那些蠢蠢欲功的卫兵:“妈了个X的,谁敢动一动.老子先崩了这个兔崽子!然后再收拾他。”
    乌尔塔被我的常发叔镇住了,摸枪的手垂下来。于是,其余几名卫兵也都怔怔地僵在原地不敢动。
    “孟主任,我们走!”常发叔扭住阿尔登哥做人质,准备摆脱。可是,意外之事发生了。孟和乌力吉不曾走,反而说:“放开他,我看他敢毙我?吓唬三岁小孩子行了!”
    “他真可能下毒手呢!”
    “你不了解,我把枪交给他手里他也不敢:”盂和一心要劝说阿尔登哥。他大概深信阿尔登哥只是威胁不是动手,现在谁无畏谁就有力量,谁就能胜利。他怕常发搅乱他做说服工作,下令:“把你的枪收起来,我跟他们谈。”
    我的常发叔犹犹豫豫收起枪。见孟和充满自信心,便稍稍松口气,打算坐下。不幸的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阿尔登哥突然抱住我的常发叔:“上啊:”随着这声吼,乌尔塔和—群卫兵蜂涌而上,我的常发叔纵有天大本领也难逃这一劫,很快被五花大绑起来。他跳着脚骂,只能徒劳地挨几记嘴巴。孟和也骂,还能沉住气。他为内心的信念所鼓舞,深信这场闹剧总会结束,最坏不过把他和常发拴在马背上赶走。
    阿尔登哥和乌尔塔都用枪逼住孟和乌力吉:
    “我问你三遍,你不跟我走我就毙了你!”阿尔登哥两眼红得吓人:“说吧,跟不跟我走’”
    孟和冷笑:“不走。”
    “你走不走?”阿尔登哥一只脚跺得咚咚响。
    孟和玩笑一样侧了头斜睨阿尔登哥:“不走。”
    “我问你最后一遍!”阿尔登哥眼睛红得像要流出血来,发急发狠地咆哮:“你到底跟我走不走?”
    “不走。”孟和说得轻松,还晃了—下头。
    叭!短促的一声枪响。孟和乌力吉身体一震,缓缓扭转身,惊愕地望住乌尔塔:“是你吗?”
    叭!又是一声枪响。孟和乌力吉的身体僵持三秒钟,慢慢地慢慢地转回身,望住阿尔登哥,嘴角一抽,没说出话,却淌下一缕血。他就那么怔征地张着大眼倒在炕上了。
   我的常发叔也是怔怔地望着这幕话剧发楞:乌尔塔开一枪,阿尔登哥开一枪。这不合蒙古人的情理,也不合江湖的规矩和道德,可是转眼都成为事实。

    “我看你是条好汉。”阿尔登哥朝我的常发叔逼过来,枪口对准他的眉心:“你跟不跟我走?”
    常发叔眨眨眼,大梦初醒一般,嗷一嗓子,剧烈抽搐着被捆紧的身体,像要挣断那绳索,跳着脚狂嚎:“我日你个祖宗!老子20年后还是一条好汉,我剥你的皮,我咬下你鸡巴!”
    “我叫你咬!”阿尔登哥用枪管去捣常发叔的嘴:“你这头畜牲!”
    这时,惊人的事情发生了。我的常发叔身体一纵,竟一口咬住了枪管,咬得咯咯响,像狗一样甩着头颈往下撕夺枪。阿尔登哥何曾料到这般凶悍武勇?心头一凛,手中枪差点被夺走。他理所当然地扣下扳机。
    啪喀,机头落下。枪却没响!子弹竟然万不遇一地瞎火了。
    阿尔登哥本来心凛,这一来更是大惊失色,手枪硬是被我的常发叔咬走了。牙齿后面,喉咙里兀自响着闷闷的凶恶的咆哮声。于是.迷信的土兵们全发抖了,连凶悍的乌尔塔也颤声叫起来:“杀不得,这是长生天的保佑……”
    心慌意乱的阿尔登哥匆匆走进佛爷屋子,跪在佛像前祷告。他受到佛爷的启示:应该迫降我的常发叔。
    阿尔登哥把我的常发叔剥光衣服关入一个大木笼子。笼子里上下左右全是尖木桩,挨着皮皮开,碰到肉肉绽。木笼子摆在七月的昭乌达草原上:草原风狠过黑蟒鞭,白日头毒过鸭嘴棍(草原上的一种刑具,专伤筋骨)。我的常发叔是何等精装一条汉子,立正一天,身上仍是一团锦绣,那纹身的张牙舞爪的巨龙,没落半点红。
    傍晚,乌尔塔拎来一桶马奶酒,一条狼腿,先朝我常发叔磕响头,然后送上狼腿和马奶酒。
    “好汉,跟我们走吧?”
    ”丫蛋才跟你定。”常发叔说的丫蛋就是小丫头。
    常发叔喝过马奶酒,身体摇晃,腾云驾雾的青龙便淌出滴滴鲜血,那是尖木桩刺的。第二天清早,我的常发叔已是全身血迹斑斑。他再也立不正了。太阳升起,血腥弥漫,引来成群的蝇虻嗡嗡叫,围绕木笼子横冲直撞。太阳落人芨芨草丛,根根桦木条增粗一倍,涂墨一样黑。阿尔登哥和乌尔塔一道送来酒肉,还是先磕响头,然后问:“跟不跟我们走?”常发叔啐一口:“丫蛋才跟你们走。”
    阿尔登哥和乌尔塔不急不怒,依然好酒好肉伺候我的常发叔醉饱。他们走后,木笼子四周变成了狼的世界,嗥声通宵达旦!
    第二天.木笼子被一股臭味笼罩,强劲的草原风无能为力,驱不散这浓浓的腥臭。
    第四天,三只鹞鹰出现在木笼上宰,悠悠水流般盘旋。草原人尊它们为圣鸟,是死亡的预报者——当某个草原人奄奄一息时,他的蒙古包上空就会有鹞鹰盘旋飞翔,等候为他举行天葬。
    七天后,蛆虫钻出烂肉,成行成群往上爬。我的常发叔已经两天不睁眼,可是牙齿还在咯咯吧咬。洁白的蛆虫朗他鼻孔里钻,嘴巴里钻。他慢条斯理磨牙齿,把肥嫩的蛆虫一团团吞下肚子……

    就在这天夜里,卓盟纵队的剿匪骑兵旋风—般铺地卷来,救出我的常发叔。我的父亲抱起全身臭烂的常发叔,泪水在眼眶里转啊转,终于河一样淌出来。这是他参加革命店第一次哭。
    父亲替常发叔治伤,常发叔忽然睁开眼,他闻见了酒精味。他推开我的父亲,爬下炕,踉踉跄跄朝屋角撞。屋角有个大酒缸,他爬呀爬,爬进酒缸里。透明的酒液瀑布一样涌出缸,浸没黄土地,他在酒缸里蹲成一团,头没入酒液中。工夫不大,酒液上漂起白花花一层蛆。他探出头大喘。他张开嘴哈哈狂笑。他大口大口灌酒.连同白花花的蛆虫一道吞下肚子。
父亲和陈发海这些警卫贝都惊得目瞪口呆。
    常发叔爬出酒缸,被我的父亲抱上炕。他倒在炕上大笑三声.两眼一合,立刻鼾声如雷。常发叔连睡三天,几乎身也不翻一下。三天后醒来,全身生出新肉芽。休养半个月,那刺青的绣龙虽然变得干疮百孔,我的常发叔却仍是一条精壮的汉子!只留一个后遗症:变得馋酒。一顿不喝,四肢无力;一天不喝,全身颤抖;两天不喝,会像废人一样倒下,甚至晕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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