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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村公寓》第十六天---第二十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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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29 08:42: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荒村公寓》第十六天
  
  今天是这个故事的第十六天,从这一天起你将发现——故事已进入了一个新的迷宫。
  
  天气越来越热了,昨天从精神病院到地铁书店再赶到大学,出过一身臭汗的我把衣服都换了下来。忽然,我在口袋外摸到了一个硬物,心里莫名其妙地一颤,连忙把手伸进袋中,摸出了那枚绿色的玉指环。
  
  这是荒村地下密室里的玉指环,它究竟应该戴在谁的手指上呢?
  
  昨天在精神病院里,春雨为什么会把它挂在脖子上呢?我本没有想到要带走它,但现在它已经在我手中了,也许这就是它的宿命吧。
  
  我仔细地看了看玉指环,侧面那块腥红色的污迹,感觉就像是某种烙印似的,镶嵌在绿色的玉石中。我忽然打了一个冷战,似乎这玉指环要把我的体温都吸走似的。我立刻放下了玉指环,将它放入一个小盒子,并锁在了抽屉里。
  
  昨天真的很累,黄昏时分从大学出来,我便与小倩告别,自己打的回家了。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喘气,我就给叶萧打了个电话,把一天内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了他,尤其是最后那个疑问。
  
  现在,那张照片就贴在我的笔记本里,我怔怔地注视着照片上的几个人,那种感觉很难用语言来形容。
  
  电话铃突然响了。我立刻接过电话,听到了叶萧的声音——
  
  “我找到荒村公寓了。”
  
  一开始我还没反应过来,但几秒钟后“荒村公寓”这四个字,就像子弹一样打在了我心里。我大声地说:“你是怎么找到的?”
  
  “昨天晚上,你说荒村公寓应该是1949年以前建造的老式洋房。今天上午,我通过公安局的内部档案,查阅了旧上海所有的地名资料,总算查到了荒村公寓这个名称。”
  
  我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在哪里?”
  
  “安息路13号。”
  
  叶萧缓缓地吐出了这几个字,我一下子愣住了——安息路,上海有这么一条马路吗?我急忙问道:“安息路13号?我没听错吧,我可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一条路。”
  
  “没错,就是这个地方,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经常去玩的那条后马路吗?”
  
  “小时候?”回忆立刻飞速旋转了起来,一条清冷阴郁的小马路,正模糊地浮现于眼前,“对,我想起来了,过去我们家后面那条不知名的小马路。”
  
  “那条路就叫安息路。”
  
  “谢谢你,叶萧。”
  
  叶萧似乎还想对我关照什么,但我已经猴急地把电话挂了。
  
  因为,我还要给另一个人打电话——聂小倩。
  
  在随后的电话里,我把刚才得到的消息告诉了她。小倩也显得非常兴奋,立刻要去荒村公寓看看。我答应了她,说好半个小时后,在安息路13号大门口碰头。
  
  带上那张老照片,我匆匆向安息路赶去。
  
  刚才叶萧的电话,让我又回想起了童年,那是我们家的老房子,前后都是一些小马路,布满了旧式的里弄房子。但是,自从我十岁那年搬家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了,剩下的一些记忆也渐渐淡忘了。
  
  半小时后,我抵达了十几年前我的家,没想到这里已经成为了一片工地,原来的房子早就被拆迁了。看着建筑工地上的一片废墟,我的心里忽然一阵酸涩,这就是岁月流逝吗?
  
  来不及感慨了,我快步转过一条横马路,来到了后面那条小马路上。果然,我看到了路牌——安息路。
  
  就是这里了。看着这条清冷的小马路,童年记忆如电影般一幕幕上映,带着我缓缓向前走去。我很自然地想起了小时候,叶萧经常带着我到这里来玩,那时这条路两边都是一排排老房子,躲在茂盛的绿树中间,让我们这些孩子有几分好奇,又有几分害怕。这里几乎看不到有汽车开过,就连行人也极其稀少,狭窄弯曲的马路可以随意穿越,有时安静地有些吓人,似乎隔着一条马路的地方,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了。
  
  然而,现在这一切都改变了,我的眼睛被刺痛了——路边的房子都被拆光了,有的已是一片瓦砾废墟,有的还剩下残垣断壁。几辆推土机在废墟中工作着,一些建筑工人正在搭建临时房子——安息路变成了一个大工地。
  
  我的心立刻悬了起来,荒村公寓会不会也化为废墟了呢?如果是那样的话,那我不是前功尽弃了吗?我在心里默默祷告着,一路小跑向前奔去,目不转睛地扫视着马路两边。
  
  天色越来越阴暗了,忽然一些雨点落了下来,让我心里越来越不安。
  
  当我即将跑到安息路尽头时,忽然发现一堆废墟中间,矗立着一栋绿色的房子。
  
  这是一栋英国式的三层楼房,外墙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将整栋楼紧紧包裹了起来。雨点越来越大了,在阴郁的天空下,这栋绿色的楼房孤独地矗立着,周围是一大片的残垣断壁。我感觉这样的一幅画面,酷似英格兰荒原上的古代遗址,让人一阵阵地心悸。
  
  雨点越来越密集地打在我脸上,我只能踏着一地的瓦砾废墟,向那栋绿色的房子跑去。
  
  忽然,我发现楼下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正仰起头看着房子的屋顶,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但并没有带伞,雨点渐渐地将她打湿,使裙子紧紧贴着身体,从背面看她的身材真的很迷人。
  
  我终于也冲到了楼下,立刻就叫出了她的名字:“小倩。”
  
  她的脸色似乎不太好,怔怔地转过头来说:“你迟到了。”
  
  “对不起,你干嘛站在这里,当心淋雨着凉。”说话间,我发现自己也被雨淋湿了,样子似乎比她更狼狈。
  
  小倩并没有在意我的话,她仍直勾勾地盯着这栋楼房说:“这里就是荒村公寓。”
  
  “荒村公寓?”
  
  这四个字又让我心里一抖,我这才发现楼房底下挂着门牌号码——安息路13号。
  
  没错,叶萧说的地方就是这里了,我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抓起小倩的手就往房子里冲。
  
  在抓住她手的一刹那,我心里微微一热,她的肌肤光滑而冰凉,还沾着一些雨水,那又滑又腻的感觉,让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但她挥动着手说:“不要,这栋房子的感觉很怪异,我们不要擅自闯入。”
  
  “你想在雨中淋成落汤鸡吗?”
  
  我牢牢地抓住她的手,飞快地冲到底楼大门前,房檐为我们挡住了雨水,我用力地敲了敲门,但门里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又趴在窗户上向里看了看,但里面的光线实在太暗了。
  
  在情急之下,我们转到了房子的后面,发现这里一道不起眼的后门,似乎是虚掩着的。我尝试着轻轻推了推,没想到居然把门推开了,我立刻拉着小倩走了进去。
  
  我进入荒村公寓了。
  
  进门是一道长长的走廊,堆放着许多乱七八糟的旧家具和垃圾,昏暗的光线让我的眼睛不太适应,随着我们进来的脚步,厚厚的尘土飞扬了起来,我连忙用手捂住了口鼻。
  
  直到这时,小倩的手才从我手掌中挣脱出来,她揉了揉手腕说:“这可是你要闯进来的。”
  
  灰尘已经渐渐散去了,我长出了一口气说:“刚才在电话里,你不是说很想看看荒村公寓吗?怎么现在又感到害怕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倩用手帕擦了擦被雨打湿的头发,露出茫然的眼神,“当我站在这栋房子的下面,仰望着三楼的窗户时,心里忽然产生了种奇怪的感觉,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它,但我确实感到了恐惧,对于这栋房子的恐惧。”
  
  听着她那种幽幽的声音,让我的心里也有些发毛了,但我还是安慰着她:“不,那只是你的心理作用。”
  
  但她依然摇了摇头,手帕又开始擦拭被打湿的裙子了。
  
  我有些尴尬地问:“你被淋湿了,要紧吗?要不然我陪你回去吧。”
  
  “算了吧,既然已经进来了,那我们就先看看吧。”
  
  小倩总算抬起了头,她身上已经擦干了一些,怔怔的目光对准走廊的尽头,那里沉浸在一团漆黑中。
  
  我在前面小心翼翼地走着,每走一步都会激起灰尘,我不断地用手打散灰尘,感觉就像是走在某个地道中,这让我想起了苏天平讲述的荒村地宫。
  
  忽然,走廊旁边出现了一个房间,昏暗的光线里可以依稀分辨,这是一个进门的玄关,刚才我敲的门应该就是这一扇了。
  
  后面的门厅空空荡荡的,我抬起头仔细观察墙壁和天花板,看起来这房子的装饰还不错,是一种英国式的风格。只是墙上布满了灰尘,还有经年累月的污迹,许多天花板表面都脱落了,这种斑驳的样子令人生畏。
  
  往里还有一个大厅,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这里的光线,发现这个大厅非常宽敞,就算有十几个人跳舞也足够了。大厅内侧还有一道旋转的楼梯,我走到楼梯边向上仰望着,犹豫了好一会儿,但还是没敢走上去。也许是空关太久的缘故,这房子散发着一股陈腐的味道,让进来的人感到一阵胸闷。
  
  然后,小倩走进了旁边一个房间,我赶紧跟在她后面。那也是一个宽敞的房间,采光要比刚才稍微好一些。但让我们惊讶的是,房间里居然摆着一架黑色的钢琴。
  
  小倩立刻扑了上去,虽然钢琴上积了许多灰尘,但她还是打开了上面的盖子。一排黑白相间的琴键露了出来,她伸手在琴键上按了几下。然而,想象中的曼妙音符并没有流出来,这台钢琴就像是个哑巴一样,任凭小倩怎么按键,都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我仔细地看了看钢琴下面的商标,它是1947年英国出品的,我摇了摇头说:“已经那么多年了,这架钢琴大概早就坏了吧。如果没有坏的话,如此贵重值钱的钢琴,肯定早就被人家搬走了。”
  
  然后,我又到钢琴后面看了看,果然如此,里面的部件都已经一蹋糊涂了,就像一台破烂的机器,只剩下一些废铜烂铁了。
  
  小倩也点了点头,她失望地合上了钢琴盖子:“你说的没错,否则的话它不可能留在这里。”
  
  这时,我又回头看了看里侧的墙壁,再看了看这架钢琴,突然叫了起来:“就是这里了。”
  
  “你说什么?”
  
  “就和照片里的一样。”
  
  我立刻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照片,原来是那张欧阳家的全家福,我指了指眼前这面墙壁,小倩立刻点了点头:“对,钢琴和壁炉。”
  
  原来,这面墙上镶嵌着一个大壁炉,在墙的上侧还有几个西式的壁灯,再加上这架钢琴,都跟这张老照片里的背景完全相同。我们又仔细地对比了一下,举着照片走到房子的另一侧,这里应该就是摄影师所在的位置,站在这里看出去,就和照片里的视角一模一样,后面的背景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仿佛时光在这房间里凝固住了。
  
  “就是在这个房间里拍的。”我怔怔地看着老照片,“没错,这里就是荒村公寓。已经五十多年过去了,但当我们站在这里,看着这张照片里的人,就好像他们还在这房间里似的。”
  
  “不要乱说话。”小倩立刻打断了我,好像我犯了什么忌讳似的。她又回头看了看窗外,外面已经是倾盆大雨了,密集的雨声连着暧昧的天色,再加上这房间里潮湿陈腐的空气,都让人产生窒息的感觉。
  
  “外面那么大的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我们先看看这房子吧。”
  
  正说着,我走出了大房间,又在底楼各处走了一圈。在大厅另一边好像是个厨房,但看不到任何餐具,灶台上爬满了蛛网。此外还有几个小房间,大概是过去佣人们睡的屋子吧。
  
  我又来到了楼梯口,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这旋转楼梯还算结实,只是木栏杆上积了厚厚的灰尘。在楼梯上转了一圈,我终于来到了荒村公寓的二楼。迎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但看不到一丝光线,使我不敢贸然走进去。墙壁上有一个电灯开关,我试探着按了一下,没想到灯竟然亮了,原来这里始终都没有断电。
  
  忽然,小倩那清脆的脚步声跟上来了,空旷的大房子里发出奇特的回音,我向她微微一笑:“也许这里还可以住人呢。”
  
  但她的神情一直保持着严肃:“可为什么一直没有人住呢?看起来,至少已经空关好几年了。”
  
  我径直进入了走廊,头顶的灯光很暗,照在一片扬起的灰尘上,感觉像是一团浓雾。我使劲挥手拨开雾团,大着胆子走进了旁边一扇房门。
  
  这个一个大约十几个平米的房间,里面还是空空荡荡的,受潮的墙壁大部分都脱落了。我缓缓走到窗户前,窗沿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叶子,几乎要把半个窗口覆盖住了。从绿夜掩映的窗户向外看去,是一大片废墟和拆迁工地,更远处是已经造起来的高层建筑。窗外的瓢泼
  
  大雨继续下着,一些雨点从破碎的窗玻璃溅进来,我深呼吸了一口,就连空气都是湿湿的,这房子好象浸泡在水中似的。
  
  我回过头,看到小倩也站在门口,她的脸色异常苍白,半湿的发绺沾在额头,目光也显得十分疲倦。我走到她身边说:“是不是着凉了?”
  
  “不,我只是觉得这房子的空气有些怪。”
  
  “老房子里总有这么一股怪味,这很正常。”
  
  然后,我回到了走廊的楼梯口,向通往三楼的方向望了望。楼上露着几丝微光,我扶着栏杆犹豫了好一会儿,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
  
  当我的脚步刚刚踏上楼板,小倩却突然拉住了我,她幽幽地说:“别上去。”
  
  “为什么?”
  
  她的眼睛怔怔地盯着我:“不知道,但你别上去。”
  
  我和她对峙了几秒钟,但最后我还是放弃了:“好吧,我们离开这里吧。”
  
  走下旋转楼梯,我们回到了底楼,前门似乎是被封死了,只能从进来的那条走廊出去。走廊边堆着许多杂物,我发现其中有把旧伞,是八十年代那种钢骨的黑伞,我试着把伞撑了开来,看起来还能使用。
  
  于是,我和小倩合着一把伞,从后门走出了荒村公寓。
  
  走出这压抑的老房子,我们都贪婪地呼吸起了雨中的空气,大雨不停地敲打着雨伞。幸好这把伞的覆盖面很大,正好可以容纳我们两个人,而小倩似乎有意识地与我保持几厘米的距离,尽量不碰到我的身上。
  
  一路上全是瓦砾和废墟,就好像走在某个古代遗址上。我不时地回头望去,荒村公寓矗立在一堆废墟中间,它浑身都被绿色的藤蔓捆绑着。我想象大雨使这些植物放肆地生长,绿叶伸展到老房子的每一个角落,这也许是它们最后的狂欢了。
  
  我们艰难地在雨中穿行,好不容易才走出了这片废墟,我忽然想起了什么:“等一等,我还想去一个地方。”
  
  大雨似乎使小倩有些心烦意乱:“哪里?”
  
  “物业公司,只有在那里才能问出更多有关房子的情况。”
  
  小倩犹豫了片刻说:“好吧,我们走。”
  
  雨天实在碰不到几个人,我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了物业公司的地址,就在离此两条马路的地方。于是,我和小倩合着伞,赶紧找到了物业公司。
  
  我谎称自己是记者,要做一个关于老房子的新闻调查,向物业询问安息路13号的房子。
  
  “安息路13号?”物业公司的负责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吃惊地问,“你们怎么问起那栋房子来了?”
  
  “有什么不对吗?”
  
  “那栋房子再过十天就要拆了。”
  
  突然,我像是心里被打了一拳似的,急忙摇着头说:“不可能,怎么可能要拆了呢?”
  
  “你们没看到吗?整条安息路上的房子全被拆光了,现在只剩下那一栋楼了。按照拆迁队的施工计划,安息路13号将是最后一栋被拆的房子。”
  
  “为什么要拆了它呢?”
  
  “安息路两边地皮都批租了,准备要开发高档楼盘。”
  
  我一下子变得有些手足无措了:“那现在这房子属于谁呢?”
  
  “这房子本来就属国家,也就是我们物业所有,前些年一直空关着,早就没有人住了。”
  
  “那么大的房子,怎么会没人住呢?难道不能租掉吗?”
  
  “当然想租掉它啦,也有许多人来看过房子,准备出大价钱租下来。但人家一走到房子里面,就感到阴气太重,不吉利。现在租房子很讲究风水的,尤其是那些有钱的大老板,个个都很迷信,一看风水不好,就说什么也不敢租了。”
  
  “那你知道这房子在解放前的情况吗?”
  
  物业摇了摇头说:“那实在太久了,我们也不清楚啊。”
  
  我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结果了,便谢过了他们,匆匆离开了物业公司。
  
  雨已经渐渐小了,小倩的眼神总有些发愣,我忽然碰了碰她说:“你怎么了?刚才在物业公司,你一句话都没说。”
  
  “我能说什么?”
  
  她冷冷地回答,这种口气让我望而生畏。
  
  我感到了几分绝望,仰着头说:“算了吧,小倩,这件事本就与你无关,你不要再来了,忘掉这所有的一切吧。”
  
  但小倩摇了摇头说:“不,我也想知道荒村的秘密。”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事实上我自己的心里也很乱。我把伞交到了小倩手中说:“我走了,再见——不,不要再见面了吧。”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冲到雨幕中,拦上一辆出租车回家去了。
  
  坐在出租车的后排,我回头望着路边的小倩,她纤长的身体连同那把黑伞,如同一尊美丽的城雕。
  
  《荒村公寓》第十七天
  
  从这一天起,我只剩下十天的时间。
  
  因为再过十天,安息路13号的荒村公寓,就要被推土机夷为平地。而这栋欧阳家族住过的老房子,是我打开荒村之迷的唯一希望。
  
  昨天晚上,我翻来覆去了想了整整一夜,终于下定了决心,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我都要
  
  解开荒村的秘密。所以,我必须赶在荒村公寓被毁灭之前,充分地了解这栋房子,把隐藏在其中的秘密挖掘出来。在这短短的十天时间里,我除了自己住进荒村公寓以外,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于是,我先去了荒村公寓所在的物业,告诉他们我是一个作家,在写一本关于40年代旧上海建筑的书,特别看中了荒村公寓的老房子。但听说那房子就快被拆了,所以想抓紧时间先在里面住上几天,物业很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
  
  然后我在家里准备了一下,比如电饭煲、微波炉等日常生活必须品,还有一张简易的折叠床。至于电视机、冰箱之类的大件,我想在那边是用不着的。
  
  我租了一辆货的车子,搬运工人把这些东西运上了车,目的地是荒村公寓。半小时后,这支微型的搬家队抵达了安息路。
  
  当我走下货的,看着安息路13号的老房子时,心跳又一次加快了。搬运工抬着我的家什穿过拆房工地,这些人的眼神告诉我,他们以为我大概疯了,怎么会搬到这种地方来。
  
  还是从荒村公寓的后门进去,穿过那条布满灰尘的走廊,搬运工们都皱起了眉头,大概他们还从来没接过这种活吧。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搬上了楼梯,放在二楼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里。
  
  搬运工人离开以后,我又足足花了两个小时,把这房间打扫了一遍,清理掉了不知多少年下来的灰尘,总算是可以住人了。我做了一个简易柜子,里面放了我的书和衣服,折叠床也搭了起来,铺上床单还是很舒服的。我又试了一下房间里的电源,完全可以使用电饭煲和微波炉。
  
  在自己家里也没这么打扫的,我趴在窗口上喘着粗气,但心里却有几分成就感——现在这是我的房间了,尽管只有短短十天。
  
  接下来,我在二楼各个房间看了看,这层楼总共有六个房间,每一间都差不多,里面没有任何家具摆设,地上布满了灰尘。我实在没有精力把每个房间都打扫一遍,只能仔细地检查一下,看看房间里藏了什么东西,但我却一无所获。
  
  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我还发现了一个卫生间,非常宽敞,至少有十个平方米,墙上和地上贴着白色的磁砖,抽水马桶还可以使用。在卫生间的内侧,甚至还有一个白铁皮的浴缸,只是积满了灰尘。水槽后面有一面镜子,由于镜面蒙着尘,镜子里的我朦朦胧胧的,仿佛面对着古代的铜镜。我打开了水龙头,里面放出了浑浊的自来水,几分钟后渐渐干净了。我把水泼到了镜子上面,水流如瀑布般从镜面淌下,冲刷着经年累月的尘垢,在水帘中渐渐露出了我的眼睛。我盯着自己在水幕后的眼睛,忽然有些不认识自己了,我连忙摇了摇头,用抹布把镜子擦了一遍,终于又重新认出了我的脸。
  
  我用眼角的余光瞄着镜子,缓缓退出了卫生间。奇怪,刚才看着镜子的时候,我仿佛在镜子里见到了另一个人?我不愿意再想了,便匆匆下楼去了。
  
  底楼的大厅实在太大了,我只能戴上一副口罩,先往地上洒了很多水,然后再用拖把拖一遍了事。然后,我来到通往后门的那条走廊,打开幽暗的电灯,两旁堆积的杂物立刻弥漫起一股烟雾。幸好我戴着口罩,在那些乱七八糟的旧家具里,寻找可能有用的线索。
  
  这些旧家具都破败不堪,也看不出是什么年代的,大概稍微值钱一点的都被搬光了吧。其中还有些打碎的锅碗瓢盆之类的,有些东西连收破烂的都不会要。当我累得满头大汗时,忽然从一个破烂的柜子底下,看到了一个大喇叭似的东西。
  
  我连忙把那个东西搬出来,才发现是一个老式的留声机,花朵似的喇叭向上张开,下面是一个方形的机盒,应该是个古董级的家伙了。我连忙把这台留声机搬到了大厅里,放在一个旧柜子上面。再看看这宽阔的大厅,还有脚下的木头地板,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当年留声机就是放在这里的,因为欧阳家经常开家庭舞会。于是,我情不自禁地走到了大厅中央,天花板的中心悬着一根空荡荡的铁杆,过去这里一定有一盏华丽的吊灯。我又向大厅四周张望了一圈,想象着当年舞会的盛况,留声机里放出的是华尔兹还是圆舞曲呢?
  
  天已经渐渐地黑了,夜幕下的荒村公寓一片寂静,我独自站在空旷的大厅中心,仿佛在与某个人对峙着。终于,我悄然离开了大厅,当我踏上旋转楼梯时,整栋老房子都传来我轻轻的脚步声。
  
  回到二楼的房间,我早已经准备好了微波炉晚餐。想起来真有些可笑,我居然在这古老的荒村公寓里,过起了微波炉时代的生活。
  
  吃完这份别开生面的晚餐,我又一次趴在了窗口,一些绿色藤蔓几乎已经爬进了房间,我用鼻子嗅了嗅,那应该是爬山虎叶子的味道吧?这些古怪的植物味道,和老房子里弥漫的陈腐味混合在一起,会不会发生某种化学反应,制造出一种新的化学元素呢?我把头伸出窗外大口地呼吸,不,这些可恶的气味还将陪伴我十天。
  
  窗外的上海已经灯火通明了,今晚又是一个不夜天。在两条马路外,几十栋高层建筑遮挡住了我的视线,但我依然能看到远处的浦东陆家嘴,那些高耸入云的摩天楼的尖顶。与这不夜的上海相比,荒村公寓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看着窗下一大片残垣断壁的废墟,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围困在一座孤岛上了。
  
  忽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手机里传来叶萧急促的声音:“你在哪里啊?刚才我去你家找过你,邻居说你搬家了。”
  
  “我没有搬家,只是在外面暂住几天。”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实情,“好吧,我告诉你——我在荒村公寓。”
  
  “你找到了?”
  
  “不但找到了,而且还住进去了。”
  
  “你住进荒村公寓了?”叶萧显然被我吃了一惊,我很少听到他在电话里如此焦急,“你疯了吗?”
  
  “我没疯,这是一栋三层楼的老房子,已经空关许多年了。现在安息路上的房子都拆光了,就剩下荒村公寓这一栋楼,十天之后这栋楼也要被拆了。我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只有自己住到这栋房子里,赶在十天之内,破解荒村和欧阳家的秘密。”
  
  叶萧的口气又变得语重心长起来:“生活和小说是不一样的,你不要以为自己可以和小说里的人物一样——你不能,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能,明白吗?我们都不能面对生活的恐惧。”
  
  “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的。”
  
  叶萧苦笑了一声说:“不,你看你还在霍强和韩小枫死去的阴影下。听我说,无论是恶梦还是心肌梗塞,他们都是自然死亡,并不是被其他人杀害的,只能被看作是意外。”
  
  “意外?可无论如何,我也是去过荒村的,也属于‘外来的闯入者’吧。”
  
  “你担心你自己的安危?”叶萧停顿了片刻,“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
  
  “谁知道呢?叶萧,你现在能不能帮我,再查一查荒村公寓过去的情况,我相信这里一定还发生过许多事情。”
  
  “好吧,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快点离开那个鬼地方。”
  
  “我会离开的,只要我一发现那个秘密。”
  
  面对我的执拗,叶萧实在无话可说了,我们结束了通话。
  
  离开窗户,头顶的电灯泡照射着我苍白的脸,我念起了那几个大学生的名字——霍强、韩小枫、苏天平、春雨,现在他们四个人里已死了两个,疯了一个,还剩下一个生死不明。当这个故事的第一天,他们来到我的面前,向我提出到荒村探险的计划时,我做梦都不会想到会是这种结局。
  
  他们究竟触犯了荒村什么呢?
  
  疲惫不堪地坐倒在床上,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了,这房子里的空气让人昏昏欲睡。但今天打扫房子流了很多汗,我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一个人摸索着走过黑暗的走廊,打开了卫生间里的电灯。
  
  昏暗的灯光照亮了镜子,然后我往浴缸里倒了许多洗洁精,花了半个多小时才把它洗干净。幸好现在天热,我自己接了一个莲蓬头,用冷水在身上冲了冲澡。
  
  我浑身湿漉漉地回到房间里,关了灯就栽倒在折叠床上。
  
  在这暗夜的房间里,爬山虎的气味继续飘荡在我鼻孔边,如潮水一样充满了我全身,让我缓缓地下沉,一直沉到夜的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深深的黑夜中浮了起来,隐隐感觉折叠床的地板下,有了某种轻微的颤动。突然,我睁开了眼睛,在一团漆黑中缓缓爬起来,我摸着墙壁走到了门口,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
  
  “笃……笃……笃……”
  
  是的,我听到了那种声音,黑夜里幽灵般的脚步声,似乎正踏在底楼大厅的地板上,悠悠地飘荡在整栋老房子里。我轻轻地捂住了嘴巴,让自己不要被吓得叫出声来。
  
  但那声音还在继续,似乎还带着某种奇怪的节奏,我的嘴唇微微颤抖着,默念道:“舞会开始了?”
  
  片刻之后,那脚步声似乎又飘浮到了楼梯上,声音也似乎随着楼梯又旋转起来。我站在黑暗的走廊里,眼前什么都看不到——
  
  突然,一个白色的影子,从我眼前一掠而过。
  
  “谁?”
  
  我大叫了一声,飞快地向前奔去,那个影子似乎又向楼下退去。黑暗的楼道里我实在看不清楚,只能循着对方的脚步声,跟着跑下了旋转楼梯。
  
  来不及开灯了,凭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我在底楼大厅里,渐渐看清了那个细长的身影。我几乎就要追到那个影子了,却一闪躲到了大厅旁边的房间里,我继续追进去,终于伸手抓住了对方。
  
  我感到自己抓住了一个年轻女子的手臂。
  
  “放开我!”
  
  是小倩的声音?我一下子愣住了,但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有紧紧地抓住她的手。
  
  打开墙上的电灯开关,我终于看见了小倩的眼睛,她的眼神是那样惊恐和可怜,就像一只被猎人捕获的小母鹿。
  
  看着她的眼睛,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继续抓紧着她。而她也渐渐平静了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仿佛是在我对峙。
  
  终于,我在她耳边说话了:“小倩,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也想这么问你呢。”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刚才,我还以为是一个幽灵在追我呢,原来是你啊。”
  
  “幽灵?你说这房子里真的有幽灵吗?”我抬起头看着这个大房间,墙上镶嵌着一个大壁炉,正是当年欧阳家拍全家福照片的地方。
  
  “不知道,但愿没有吧。”
  
  我拉着她的手,走出了这个房间:“我们上楼去吧。”
  
  小倩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当她穿过大厅的时候,就好像一个白色的影子在翩翩起舞。
  
  踏上旋转楼梯,我领着她来到了我的房间里,她惊讶地说:“你搬到这里住了?”
  
  “是的,留给我的时间只有十天,我必须在这栋房子被拆掉前,查出荒村的秘密。”
  
  “不惜任何代价?”
  
  “对,不惜任何代价。”我斩钉截铁地重复了她的话。然后,我看了看时间,现在是凌晨四点钟,“小倩,那你呢?为什么在半夜里出现在这里?”
  
  她避开我的目光说:“我做了一个恶梦。”
  
  “恶梦?”深更半夜说出这个词,让我心里有些后怕,“你梦见了谁?”
  
  “我梦见了你。”
  
  小倩怔怔地看着我的眼睛,让我吓得后退了一步,哆嗦着说:“你是说,我出现在了你的恶梦里?”
  
  “没错。”
  
  我心里暗暗自嘲地说:那我不成了怪兽了吗?
  
  她微微点头,继续说下去:“我梦见你半夜里梦游了……一个人走到了马路上……在黑夜里走啊走啊……一直走到这条废墟般的安息路上……你悄无声息地走进荒村公寓……面对着一面镜子……”
  
  突然,她的话戛然而止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催促着问道:“后来怎么了?”
  
  “后来——我就醒了。”她不停地喘息着,胸口一起一伏,背靠着墙说,“我实在放心不下,再也睡不下去了,于是就跑了过来。”
  
  “你胆子也太大了,一个年轻女孩子,半夜里走到这种地方,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你家里人一定担心死了。”
  
  小倩撇了撇嘴,冷冷地回答:“我没有家人。”
  
  我摇着头笑了笑说,“难道你真是聊斋里的聂小倩?”
  
  “是又怎么样?”
  
  “别说气话了,我送你回家吧。”
  
  “我没有家。”小倩的语气终于柔和了下来,声音里带着几分哀伤,幽幽地念着:“我没有家……我没有家……”
  
  她的表情越来越困,渐渐地闭上了眼睛说:“我好累啊。”
  
  可我这房间里连椅子都没有,我只能扶着她坐到折叠床上。她的身体一下子变得软软的,我想她一定是困极了,毕竟深更半夜不睡觉,谁也吃不消。
  
  我把小倩平放到了折叠床上,还给她盖上了一条毯子,她看起来很快就睡着了,表情又恢复了安逸,几缕发丝沾在额头,就像童话里的睡美人。
  
  晚安——我关掉了电灯,轻轻地退出房间,帮她把门关好。然后,我走下旋转楼梯,从后门走出了荒村公寓。
  
  尽管我自己也困得不得了,但一阵冷冷的夜风吹来,让人的睡意全消了。我在周围的拆迁工地上转了一圈,一直走到安息路上。从这里回头望着荒村公寓,这栋被黑暗笼罩着的孤独的老房子——如同特兰西瓦尼亚荒原上的德库拉古堡。
  
  现在是凌晨四点二十分,这个故事的第十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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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29 08:43:27 | 显示全部楼层
  《荒村公寓》第十八天
  
  在天亮前的两个小时中,我在安息路附近的几条街上转了转。我来到小时候住过的老房子——不,现在只能算是遗址了,我踏上这片瓦砾和废墟,试图在残破的砖块中寻找着什么,是童年时的玩具,还是被遗忘的旧照片?或者仅仅是记忆。
  
  清晨六点,阳光斜射到了我的身上,我又回到了安息路13号,穿过满目疮痍的废墟,走进了晨曦中的荒村公寓。
  
  我想小倩一定还在熟睡吧,蹑手蹑脚地走到楼上,轻轻推开了房门。然而,房间里却空空如也,毯子已经叠好放在床上了。我愣了几秒钟,然后飞快地跑出房间,在楼梯口大声地叫着小倩,但没有她的回音,看来她已经离开荒村公寓了。
  
  趴在窗户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这个房间里,似乎还停留着她的气息。于是,一阵困意又涌上了我眼皮,我一下子躺倒在了折叠床上,脸朝下闭着眼睛,贪婪地呼吸着床上的气味。
  
  小倩残留的气息涌进我的身体,立刻使我感到一阵晕眩,似乎有一只手盖住了我的眼睛,让我渐渐地沉入黑暗中。
  
  直到中午时分,我才悠悠地醒来,洗漱后在房间里吃了早餐。然后,我坐下来整理带来的一些东西,除了一些书和衣服以外,还有一个大箱子。
  
  我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打开,里面塞着许多旧报纸团,我慢慢地把手伸进纸团中,抓出了一块圆盘形的玉器。柔和的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使这块玉器反射出某种奇异的白光。我又摸出了第二件玉器,看起来像个斧头;第三件玉器像个大笔筒;第四件玉器像个小乌鬼;第五件则是一把玉匕首。
  
  这些神秘的玉器来自荒村,是苏天平从进士第底下的地宫里偷出来的,而他又在死前的一天,把这些玉器交给了我。
  
  不知这些东西是不是真家伙,也不知它们是什么年代的,我甚至不知道它们的作用。但它们来自那神秘的地宫,很可能与荒村的秘密,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所以,我必须要把这些玉器搞清楚。
  
  于是,我想到了一个朋友,他的名字叫孙子楚。
  
  我把所有玉器又放回到了箱子里,然后拎着箱子走出了荒村公寓。
  
  一小时后,我又一次来到霍强他们的大学。在最近的几周内,我已来过这校园好几次了,差不多都熟门熟路了。我很快就来到了历史系的教学楼,找到了孙子楚的办公室。
  
  孙子楚就是这所大学历史系的老师,他的年龄只比我大三岁,下巴上却留着一把黑色的短须。年轻的男老师总能吸引女学生的眼球,我走进他办公室的时候,几个小女生正围着他说话呢。不过,当他突然发现我站在门口时,立刻恢复了一本正经的表情,站起来把这些女生都送走了。
  
  房间里没有旁人,他的表情又夸张了起来:“嗨,好几个月没见了,我看到你四月份发表的《荒村》了,你的‘粉丝’可不少啊,这两天又在忙什么?”
  
  我可是一点都笑不起来,还记得这个故事的第一天,霍强他们四个大学生来找我,我问他们是如何知道我的地址的,霍强说出了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就是孙子楚。
  
  “你说的‘粉丝’叫霍强吧?还有韩小枫、苏天平和春雨。”
  
  “这个嘛——”孙子楚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你不会是为这件事来找我的吧?”
  
  “不仅仅是这件事。”
  
  他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吧,我承认,是我把你的地址告诉了他们。本来我也不想说出去的,可他们实在是死缠烂打,我是被逼无奈啊。”
  
  “是经受不住漂亮女生的考验吧?”
  
  孙子楚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可别乱说啊,再怎么样我也是大学老师。而且,人家年轻女生要拜访你,也是一件好事嘛。”
  
  说完,他又嘿嘿地笑了出来。这回我真的是忍无可忍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啊?在那四个大学生中,已经死了两个,疯了一个,还有一个下落不明。”
  
  现在他再也笑不出来了,呆呆地说:“你没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
  
  然后,我跳过了那四个大学生在荒村的细节,单说他们回到上海以后,霍强和韩小枫相继死去的情况。等我说完以后,孙子楚额头上的汗珠也冒出来了,他哆嗦着说:“我只听说
  
  在几天前,有两个学生死在了自己寝室里,可没想到就是霍强他们。他们本来就不是我的学生,只是听过我讲的课而已,所以我根本就不知道。”
  
  “算了吧。”我摇着头,长出了一口气,“其实,今天我来找你,并不是为这件事,而是请你帮我看一些东西。”
  
  说完,我打开那个大箱子,从报纸团中取出那五件玉器,小心翼翼地放在孙子楚面前。
  
  看到这些来自荒村的玉器,孙子楚显然吃了一惊,他连忙抓起其中一个仔细看了看。十几秒钟以后,他的脸色忽然变了,拿着玉器的手不停地发抖。他连忙又拿起一个放大镜,仔细地照了照玉器上的花纹,而他的眼神也越来越怪异了。
  
  突然,孙子楚放下玉器,幽幽地说:“这些东西是从哪来的?”
  
  但我并不想告诉他实情,我怕荒村的秘密会让更多的人知道,我只能淡淡地回答:“这你就不要多问了,总之它们都来自于地下。”
  
  孙子楚又看了看其他几件玉器,点了点头说:“你知道这些玉器有多古老?”
  
  我从来不敢随便猜测,只能摇了摇头。
  
  他冷冷地说出了一个数字——
  
  “五千年。”
  
  什么?我的心里又像是被撞了一下,嘴里喃喃地念了出来:“五千年?”
  
  我连忙摇了摇头说:“不可能,你不会看错了吧,怎么会有这么古老呢?中国历史都没五千年呢。”
  
  然而,孙子楚的表情却变得异常冷静:“你有没有听说过良渚文明?”
  
  “良渚文明?我看过一些报道,江南古老而神秘的良渚文明,是吗?”
  
  “不错,所谓良渚文明或良渚文化,因1936年首先发现于浙江余杭的良渚镇而得名,是中国长江中下游最重要的史前文明,也是东亚早期文明的主要源头之一。根据考古学碳14测定,其年代距今大约有5300到4000年。现代发现的良渚文化遗址,大多散布于江南一带,上海近郊的青浦福泉山遗址,也属于良渚文化之列。”
  
  “那和这些玉器又有什么关系呢?”
  
  “良渚文明最大的特色就是玉器。尽管良渚文明距今有五千年的历史,但他们创造了高度发达的玉器文明,在人类早期文明史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我忽然怔怔地问道:“玉器文明?”
  
  “对,中国文明的重要特征就是玉器文明,有着长达七千年的历史,也遥遥领先于其他拥有玉器文明的民族,比如古代美洲人与大洋洲毛利人。玉器对于古代中国人而言,具有极其崇高的地位,甚至认为玉器拥有神秘的超自然力量。无论是先秦的圣贤,还是汉唐的帝王,都对玉器情有独钟。”
  
  “那么它们呢?”我指着那五件玉器问道。
  
  孙子楚抓起了那件圆盘形的玉器说:“这件东西叫玉壁。你看它是不是圆形薄饼状?中部还有一个小孔。学术界将边宽大致为孔径两倍以上的称为玉壁。良渚文化的玉壁一般都比较大,大多随墓葬出土,有人甚至认为良渚玉壁是种原始货币,你看它的形状像不像放大的铜钱?“
  
  我点了点头,这件玉璧的内孔是方形的,正应了”孔方兄“的天圆地方。
  
  孙子楚又指着那把斧头似的家伙说:”这件东西叫玉钺。“
  
  ”我明白了,斧和钺是同一类的武器。“
  
  ”不过,良诸文化的玉钺是一种非实用的礼器,一般代表主人的武力和权力。“随后,孙子楚又拿起了那个大笔筒似的玉器说,”这个东西是最有名的,名叫玉琮。“
  
  ”玉琮?我好像在上海博物馆看到过。“
  
  ”对,玉琮在良渚玉器中体积最大,制作也最为精致。琮的形状大多是外方内圆,琮体上大下小,有的还分层分节。所有出土的良渚玉琮都有复杂的雕刻和纹饰,其主题大多是兽面和神人像。“
  
  我立刻盯着手中的玉琮看,果然有许多精致的花纹,像是某种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我摸着玉琮问道:”它又是派什么用处的呢?“
  
  ”玉琮源于良渚文明的宗教巫术,是天上神权的象征。凡是出土玉琮的墓葬,其墓主人都是手握神权的大人物,可能既是国王也是大巫师。可以说是玉琮决定了良渚古国的盛衰,就好像古埃及的太阳神殿。“
  
  ”真有那么玄吗?“
  
  说到了孙子楚主攻的专业史,他越说越有劲了:”这些可都是学术界公认的事实,绝不是我的一家之言。至于剩下那两件小东西,都是当时良渚人随身佩带的玉饰物。“
  
  我看着玉乌龟和玉匕首,只能点了点头说:”你能确定这五件良渚玉器都是真的吗?“
  
  ”现在,我只能说这五件玉器的形制,和已经出土的良渚玉器属于同一类型,无论从用料还是雕琢,都有鲜明的良渚玉器的特点。“但他又停顿了片刻,沉声道,”不过,良渚玉器都属于出土古玉,鉴别起来是非常复杂的。主要一看包浆,二看沁色,三看器形及制作特征,最后才有断代的必要。我主要是研究历史,对于玉石鉴定并不内行。“
  
  ”说了半天,你自己也不能确定吗?“
  
  孙子楚拧起眉毛想了想说:”如果你信得过我这个朋友的话,可以把这些玉器放在我这里,我会邀请最好的古玉鉴定专家,为你鉴定这些玉器的真伪和年代。“
  
  他的建议让我犹豫了起来,毕竟这些东西来之不易,是苏天平用自己的命换来的。我抓着那把玉匕首,低头沉吟了许久,终于我点了点头说:”好吧,暂时放在你这里,但你千万不能把它们弄丢了。“
  
  ”放心吧,我自己就是搞这个的,怎么可能弄坏呢?“
  
  说着,孙子楚开始小心地收拾这些玉器,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如果消息一出来,就立刻把这些东西还给我。“
  
  ”那当然了,这些玉器都是你的宝贝嘛。“
  
  我忽然苦笑了一声说:”好吧,我走了,你做你的事吧。“
  
  离开孙子楚的办公室,我一路小跑着冲出了这个校园,也许我再也不想来这里了。
  
  为什么要把玉器交给孙子楚?因为,如果这些来自荒村的神秘玉器,真的是五千年前的良渚古玉的话,那么荒村一定和良渚文明有着某种关系。或许,古老神秘的良渚文明,也是打开荒村秘密的一把钥匙?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我愿意试一试。
  
  当我回到荒村公寓时,夜色已经笼罩上海了,我摸黑从后门进入老房子,回到了二楼房间里。
  
  这时我的肚子已经饿得不行了,赶快用微波炉炒饭解决了晚餐。
  
  晚饭后我依然站在窗口,爬山虎的气味扑鼻而来,但我心里却总想着那些玉器——它们都来自荒村的地下,也许已经有五千年的历史了,玉璧、玉钺、玉琮
  
  突然,我想到我还漏了一样东西——玉指环!
  
  就是那枚在荒村的地下密室中,被春雨偷出来的玉指环。我急忙打开了简易柜子,总算找出了那枚玉指环。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这枚玉指环,在老房子昏暗的灯光下,青绿色的玉体呈现出半透明的光泽,就像是一颗碧绿的眼球。
  
  但在玉指环的一侧,深深地嵌着一块腥红色的污迹,在晶莹的绿色玉体中格外刺眼。我将玉指环放到了鼻孔前,用力地嗅了嗅,一股淡淡的腥味飘入鼻腔,忽然让人产生一种恶心的感觉。
  
  心跳又立刻加快了,我缓缓地把玉指环举过头顶,将它对准灯光的方向。柔和的灯光穿过半透明的玉体,指环里似乎有一些奇怪花纹,在透光中宛如蛇游。只有在红色污迹的部分,光线才无法穿透它,把里面的秘密遮挡了起来。
  
  终于,我放下了玉指环,心里暗暗地想着:它也是良渚文明的玉指环吗?如果它是的话,那么在五千年前的史前时代,这枚玉指环究竟戴在谁的手指上呢?
  
  也许是出于下意识,我伸出了自己的左手无名指。我看着自己的手指对着玉指环,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奇妙的冲动。忽然,我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右手仿佛失去了自制,不由自主地抓起了玉指环——
  
  不,我已失去了自控,眼睁睁地看着这枚玉指环,缓缓地套进了左手无名指。
  
  但是,我没想到这枚玉指环是那样紧,当它套进我的第一指节时,一股冰凉的感觉就透过手指传遍了全身,指节和指甲都火辣辣地疼了起来。但玉指环很快就下到了第二指节,我的指骨感到了一阵奇怪的压力。最后,当玉指环来到第三指节,也就是无名指的最下部时,那股压力和痛楚却突然消失了——
  
  我已经戴上了玉指环。
  
  就在这个瞬间,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幽幽的声音,正轻轻地呼唤着我的名字。我立刻惊慌失措地回过头来,大声地叫道:”你是谁?“
  
  然而,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诺大的荒村公寓里传来我空旷的回音。
  
  看着戴在手指上的玉指环,突然之间我脸色变了,难道刚才那个声音来自于玉指环?
  
  不,不可能,这只是我的幻想而已。虽然我连连摇头,可左手无名指上却是一阵冰凉,就连手上的汗毛也都竖直了起来。我赶紧把左手举到眼前,玉指环正紧紧缠绕着我的无名指,就好像一节绿色的指骨。指环上那块腥红色的污迹,现在却特别地醒目,正好面向我手背的正上方,就像在戒指上镶嵌了一块红宝石似的。
  
  我又把手指伸到了远处看着,心里越看越不舒服,就好像戴着一个奇怪的标记似的。不知是因为心理作用,还是古老的玉指环寒气太重,我感到自己正不断地冒着冷汗。
  
  不行,我不能戴着这枚玉指环,它身上有一股奇怪的邪气,让我浑身上下不舒服。
  
  我连忙伸出了右手,要把玉指环从我的手指上脱下来。然而,玉指环牢牢地套在我的手指上,无论我如何用力地拔它,它始终都纹丝不动。
  
  更要命的是,当我要用力拔出玉指环时,我就感到自己的左手无名指,被一股暗暗的力道压迫着,套在上面的玉指环竟越收越紧,渐渐嵌进了肉里。我立刻感到手指一阵麻木,这枚古老的玉指环,仿佛已变成了有生命的活物,伸出吸盘紧紧吸附着我的皮肤,似乎要把我的无名指吞噬下去。
  
  足足花了半个多小时,我用足了全身的力气,但还是没有把玉指环拔下来。它身上那块腥红色的污迹,正骄傲地面对着我,死死地缠绕着我的手指,似乎已在我的肉上生根了。
  
  终于,我气喘吁吁地松开沾满了汗水的手,看着这枚戴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现在却怎么也脱不下来的玉指环,我已经不寒而栗了。
  
  我的左手在不停地颤抖着,但那种痛楚的感觉却渐渐消失了。然而,当我再度伸手想要拔下玉指环时,它又一下子变得紧起来,死死地卡在我的指节上,仿佛能够自动伸缩似的。
  
  忽然,我想到了过去妈妈教过我的办法:当戒指或是手镯脱不下来时,可以在上面抹一些油,就可以把它脱下来了。
  
  于是,我找出了几瓶带过来的油,将这些油水倒在了手指上,很快油水就浸透了手指和玉指环。我在手指上摸了摸,果然是滑溜滑溜的。我想玉指环已经被油充分润滑了吧,便用右手捂着一块抹布,牢牢地抓住玉指环,然后便用力地往外拔。
  
  然而,玉指环似乎是受到了油的刺激,更加紧迫地嵌在我的手指上,我越是用尽了力气拔,我的手指越是感到钻心的疼痛,仿佛在拔我自己的骨头似的。最后,折腾了十几分钟,倒了整整半瓶子的油,玉指环依然牢牢地戴在我的手指上,它身上那块腥红的污迹像是对我的嘲笑。
  
  现在该怎么办?我几乎绝望了,甩着左手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我感到深深的后悔,为什么刚才像着了魔一样,竟不由自主地戴上了玉指环。这已不仅仅是一时冲动了,而是某种奇怪的念力驱使着我。可是谁又会想到,一旦戴上这枚神秘的玉指环,就再也无法把它拔下来了,就像生了根似的”长“在了手指上。
  
  当我筋疲力尽以后,便浑身无力地坐倒在了床上,我也不再感觉到疼痛了,只是手指上仿佛生了块赘肉似的。现在,我再也不敢拔它了,只企盼着明天早上醒来,玉指环会自动从我手指上脱落。
  
  《荒村公寓》第十八天
  
  连载:荒村公寓    出版社:接力出版社    作者:蔡骏
  
  在床上呆坐了半晌,我已经昏昏欲睡了,看着自己手上的油,还有身上那么多汗水,我想我该去洗洗了。于是,我只能戴着玉指环走出房间,来到了卫生间里。
  
  我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手指上的玉指环分外显眼,我觉得自己戴着玉指环的样子,像是来自另一个古老时空。
  
  把双手伸到水池里,我打开了水龙头,水流不断冲涮着我的手指,也冲过玉指环的表面,玉器在水中产生某种光线的折射,我的感觉也舒服了一些。终于,所有的油腻都洗干净了,在经历了油和水的洗礼后,玉指环显得更加鲜艳,青绿色的身体也更加晶莹透彻,而那块腥红色的污迹则更显得深了,就像是一块丑陋的胎记。
  
  然后,我在卫生间里用电热水壶烧水,顺便用莲蓬头简单地冲了一把澡。当热水烧好以后,我又把头浸在水槽里用热水洗头,玉指环似乎也不怕热水,手指上的不适感也差不多消失了。总算把一天的汗水都洗干净了,我站在镜子前擦着头发,热腾腾的水蒸汽弥漫在卫生间里,使镜面上蒙了一层水雾。
  
  我看着朦朦胧胧的镜子,里面只照出我模糊的影子。忽然,我发现镜子里的影子是一动不动的,而我则在不停地动来动去擦拭身体。
  
  镜子里的人是我吗?
  
  瞬间,我后背心的汗毛竖了起来。我往后退了几步,又向左右摇晃了几下,但镜子里的人影依旧挺身不动。
  
  脖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着,我颤抖着盯着镜子,蒙在镜面上的那层水雾,却使我怎么也看不清镜子里脸。
  
  突然,我打开了水龙头,把许多冷水泼到了镜面上。水流如瀑布般淌下,冲涮着镜面上的雾气,渐渐露出了几道空隙……
  
  ——镜子里是一个女子的身影。
  
  我当即吓得哑口无言。没错,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镜子里分明显示出一头长长的黑发,还有纤细的肩膀和腰肢……
  
  然而,我看不清她的脸,镜面上有一团水雾没有被冲散,正好遮挡住了她的眼睛。
  
  恐惧到了极点,也就忘掉了恐惧——我连忙屏着呼吸,又把许多水泼到了镜面上,更多的水流将雾气冲散,终于可以看清楚镜子了。
  
  然而,那个女子却突然消失了,镜子里依然是我的脸。
  
  我惊慌失措地看着四周,确定卫生间里并没有其他人。然后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镜子里的我准确地重复了我的行为。
  
  刚才是怎么回事?我看着这面荒村公寓的镜子,却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又是幻觉?我摇摇头,只能自我嘲讽地说:”怪不得黑夜里的镜子,总是一切恐怖片必备的元素。“
  
  忽然,我又想起了几十年前,那些生活在荒村公寓里的人,包括欧阳家族的男男女女,想必他们也曾在这面镜子前,留下过自己的身影和脸庞,留下过幸福和悲伤——
  
  这时,我举起了自己的左手,玉指环正反射着幽幽的光芒。
  
  我匆匆地离开卫生间,回到了自己房间里。手指上戴着这枚来自荒村的玉指环,我就像手上戴着一副镣拷似的,我感觉自己什么都不敢做了。
  
  随后,我关掉了电灯,躺在被黑暗笼罩的床上,轻轻抚摸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玉指环,它似乎也和我一起呼吸着,渐渐沉入了恐惧的睡梦中……
  
  《荒村公寓》第十九天
  
  上午醒来时,玉指环依然戴在我的手指上,我轻轻地摸了摸它,还是和昨天晚上一样,像长在我肉里似的纹丝不动。
  
  窗外传来一阵隆隆的机器声,我不再动玉指环了,走到爬满藤蔓的窗前,只见在窗外的拆迁工地上,几辆推土机正在清理着残垣断壁,尘土和碎石高高地扬起,仿佛是一场大轰炸,我连忙把窗户关了起来。
  
  在房间里吃完早餐后,我走到了楼梯口,忽然抬头往上看了看。哎,我真是傻了,住进荒村公寓已经第三天了,可我还从来没有去三楼看过。头顶的旋转楼梯黑洞洞的,透着一股幽幽的气息,我在栏杆边靠了许久,终于缓缓地走了上去。
  
  我戴了一副大口罩,因为每走一步都会扬起灰尘。我小心翼翼地转上了楼梯,来到了三楼的走廊口。我在墙上摸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打开电灯,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道幽深的走廊通往前方,感觉有些像地下的甬道。
  
  灰尘过了许久才沉寂下来,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手上的玉指环,便向走廊里闯去。我打开了第一扇房门,和二楼的房间一样,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唯一的不同是爬山虎比楼下更茂盛,绿色的藤蔓从窗口爬进了房间,靠窗的一面墙上摇曳着许多枝叶,这些植物根须甚至已钻进了墙体内,墙面和天花板上都有许多道裂缝,看来这栋房子是离死亡不远了。
  
  三楼的其他房间也都差不多,我一间一间地打开来看,在有的阳光充足的房间里,爬山虎甚至生长到了地板上。我想它们那无孔不入的根须,一定也布满了楼下房间的天花板。不过,这栋房子那么多年都没有人住,被这些植物占领也是很自然的。
  
  我打开了三楼最后一个房间,还是什么东西都没有。然而,正当我要离开时,却发现脚下有许多石灰粉和碎木板。我缓缓抬起头来,才发现天花板上掉了一大块,露出了一个很大的窟窿,里面还透出许多光亮来。我好奇地走到窟窿底下,踮起脚往上面看了看,发现天花板上面还有很大的空间,似乎是个阁楼。
  
  这个意外的发现,立刻给了我很大的想象,我冲出房间,一口气跑到了底楼。我记得在后门的走廊里,似乎还有一副竹梯子。果然,我在那堆杂物中发现了竹梯。
  
  我架着那副竹梯,气喘吁吁地回到了三楼的房间里。我摘掉了厚厚的口罩,把梯子架在天花板的窟窿下面,然后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当我的头伸出天花板后,我看到了斜斜的屋顶,正中的房梁,还有两排老虎窗。终于,我吃力地爬了上来,果然是一个阁楼,起码有三十多个平方米。
  
  阳光从老虎窗照射进来,因为被窗口的藤蔓遮住了,阁楼里只照出几缕稀疏的阳光。小时候我家的老房子,也有这种老虎窗。我趴到了窗口上,望着下面的大片工地,还有远处的无数高楼。这里应该是荒村公寓最高的地方了,窗下是一排排黑色的瓦片,上面也爬满了茂盛的藤蔓,我想整个房顶上全是爬山虎吧。幸好这里的窗户一直都紧闭着,窗玻璃上全是爬山虎的叶子,看着穿过叶子缝隙的阳光,感觉像是在黑暗森林里。
  
  离开老虎窗,我仔细地环视了阁楼一圈,显然这里已经尘封多年了,感觉就像是个刚被打开的古墓。在阁楼的一角,我发现了一个老式衣橱。虽然蒙着厚厚的灰尘,但能看出这衣橱用的是上等木料,在当时也算是高档家具了。
  
  我轻轻拉开衣橱大门,一阵浓烈的陈腐味道涌了出来。我扭过头等了几分钟,那股气味才渐渐变淡了。
  
  然后,我揉着眼睛向衣橱里看去——衣橱里竟吊着几具干瘦的死尸!
  
  我立刻倒在了地上,额头上全都是冷汗,差点就大声叫了出来。我又看了看手上的玉指环,那块腥红色的污迹愈加显眼了。
  
  但是,当我重新站起来时,才发现衣橱里根本就没有死人,只是挂满了衣服而已。谢天谢地,我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原来刚才是我看错了。那些旧衣服吊在衣橱里,在昏暗的光线里乍一看,就好像吊着几个死人似的。
  
  衣橱里的衣服既有男装也有女装,黑色和白色的西服,下面还连着西裤,红色和蓝色的旗袍,几件黑色的毛皮大衣,一个五十多年前的家庭衣橱赫然呈现在我眼前。我伸出手摸了摸衣服,全都已经发脆了,一股霉味又涌了出来,有件西服的下摆还被虫蛀了个大洞。
  
  我连忙掩着鼻子后退一步,关上了衣橱的大门。那是欧阳家穿过的衣服吧?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了些恶心,便向阁楼另一端走去。
  
  这时,我才发现在这边的地板上,也有一个向下的暗门,只是现在底下是悬空的,当初应该有一个扶梯的。但即便如此,把那么大的衣橱搬上来也确实不容易。
  
  阁楼这端还有一个梳妆台,但上面的镜子早已经破碎了,只剩下一个长椭圆形的木框,裸露着后面发黄的木板。我想当初荒村公寓的女主人,应该就是坐在这面镜子前梳妆打扮的吧。
  
  然后,我拉开梳妆台下面的第一个抽屉,才发现里面堆着许多旧照片。闻着这些照片的霉烂味,我的眼睛亮了起来,立刻把它们全都摊在了台子上面。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我始终都屏着呼吸,默默地看着这些照片。随着几十年前的黑白影像,那些曾经生活在这栋房子里的人,似乎又都活生生地出现了——
  
  第一张照片,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她的身体倚靠着窗户,似乎在眺望着外面天空。她穿着一件毛衣,微微烫过的发卷散在耳边,脸庞清爽而细致,再加上黑白影像的晕染,仿佛就是40年代月份牌里的上海美人。
  
  但更让人着迷的是她的眼睛,在那柔和的眼线里,是一双淡淡哀伤的目光,正逼视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看着照片里她凭窗而立的样子,感觉就像是一只被囚禁的鸟,渴望窗外天空的自由——我记得她的脸,在欧阳家全家福的照片里。
  
  第二张照片,是一对年轻夫妇的结婚照,新娘就是刚才看到的她,而新郎也在那张全家福里看到过。从这张照片上看,他们还真的挺般配的,新郎穿着一身西服,身材挺拔地站着。新娘穿着一件洁白的婚纱,长长的裙摆一直拖在地上,她的一只手被新郎挽着,在她的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这是身为新娘子的幸福,还是对自己最美一刻的留恋呢?反正我也问不到她。
  
  第三张照片,她正在低着头读书,仿佛在沉思着什么。照片的背景就是这张梳妆台,在后面椭圆形的镜子里,也能看到她的样子。但奇怪的是,镜子里似乎还照出了一个人,但照片里的光线不是很足,我看不清那个人的样子,但可以确定那个人所处的角度,绝不是照片的拍摄者。
  
  后面还有十几张照片,全都是在这栋房子里的日常生活场景,出现的人物也只有那对年轻的夫妇。只有最后一张照片,是欧阳家在荒村公寓的全家福,和韩小枫从荒村带来的那种照片一模一样,应该是从同一张底片里冲出来的。只是奇怪的是,他们居然没有一张室外的照片,全都在这栋房子里拍的。他们的表情大多也很沉默,极少见到有笑脸的照片,而那年轻的妻子,更多的则是淡淡忧伤的目光。
  
  全部看完以后,我把这些照片全都放回到了抽屉里。然后,我拉开了第二个抽屉,发现里面有两本旧书。我把这些书拿出来一看,首先注意到了一个名字——张爱玲。
  
  原来是张爱玲的书,一本《传奇》,还有一本《流言》,分别是1944年和1945年印刷的版本。《传奇》是张爱玲的小说集,《流言》则是散文集,没想到荒村公寓里还曾经有过一个”张迷“,我想这两本书,应该是年轻的妻子在出嫁之前买的吧。我随手翻了一翻《传奇》,又是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忽然,我翻到了一枚书签,其实不过是一张小卡片,上面用钢笔写着几个字——”生命是一袭华丽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
  
  这几行字纤细娟秀,一看就知出于女子的手笔,下面还有一行落款——”若云  记于民国三十七年四月一日“。
  
  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叫若云。
  
  至于”生命是一袭华丽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则是张爱玲说过的话,一定是若云对这句话很有感触,便在书签上把它记录了下来。
  
  而这枚小小的书签,正好插在《金琐记》这篇小说的最后一页。
  
  为什么要插在《金琐记》里呢?我轻抚着书页想了片刻,或许若云在担心自己的命运,
  
  会不会成为又一个曹七巧呢?就像《金琐记》里写的那样,青春少女曹七巧嫁入大户人家,就如小鸟被关进笼中,从此以后注定要蹉跎一生。
  
  算了吧,女孩子的心思是猜不透的,更别说五十多年前的若云了,我轻叹了一声,把这两本书放都回到了抽屉里。
  
  在梳妆台底下还有一个小抽屉,我打开来一看,却发现里面是一些小化妆品,有唇膏、粉底、香水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小玩意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五十多年前的唇膏的样子,只是里面早就干了。不过,只要想象这个小东西曾经涂抹在若云的嘴唇上,心里就会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是怀旧还是惆怅?
  
  最后,我还是关上了抽屉,环视了阁楼一圈后,终于踩着梯子下去了。
  
  回到三楼的房间,我还是把竹梯放在天花板底下,然后匆匆地走下了楼梯。
  
  午饭还是微波炉食品,吃完后我躺在折叠床上,翻了翻我带来的几本书。午后的空气闷热异常,房间里一丝风都没有,我只感到眼皮沉沉的,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了。
  
  我看了着自己手上的玉指环,就好像长了个肉瘤似的,心里忍不住又跳了几下——不知道它会在我的手指上戴多久?难道一旦戴上永远都拿不下来了?想到这里我闭上了眼睛,颤抖着躺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傍晚六点,我才悠悠地醒来,随便弄了点晚饭解决了食欲,然后就坐在房间里发愣。到今天为止,荒村公寓的三层楼我都看过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里发现什么。也许我先前的猜测全错了,这栋老房子和荒村的秘密没有任何关系?而我却凭白无故地在手指上多了样累赘。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些轻微的声音,透过楼板在整栋房子里飘荡着。瞬间,我的心跳又加快了,只听到底楼”踏……踏……踏“的声音传来。我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穿越黑暗笼罩中的走廊,停在旋转楼梯口向下看去。
  
  有一个黑色的影子,正随着楼梯旋转而上。
  
  我立刻屏住呼吸,等到那脚步声来到我身前时,一把抓住了对方——
  
  ”是我!“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连忙将她的手放开,打开了墙边的电灯。
  
  果然是小倩,她穿着一条黑色的短裙,蹙着眉毛靠在墙边,刚才她显然被我吓了一跳。她不停地喘着气,胸口一起一伏,手里还拎着一个黑色的大箱子。
  
  我长出了一口气说:”你怎么又来了?“
  
  ”对不起,我吓你一跳了吧。“
  
  小倩嘴里喃喃地说,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立刻让我的不快烟消云散了。
  
  ”进去坐一会儿吧。“
  
  说完,我帮她拎起了那个大箱子,带着她来到我的房间里。
  
  一走进屋子,她清澈的眼睛就不停地四处看着,想要说什么话却又说不出来。我感到有些奇怪,试探着问道:”小倩,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她缓缓地抬起头来,那双眼睛牢牢地盯着我,终于说出了话:”对不起,我可以住在这里吗?“
  
  ”你说什么?住在这里?“她的问题显然让我很惊讶,更让我感到尴尬。
  
  ”请千万不要误会。“小倩也显得很不好意思,她低着头说,”就算帮我一个忙吧,我感觉我已经无处可去,唯一能够住的地方,就只有这栋荒村公寓了。“
  
  小倩的请求还是让我难以理解,她现在这副样子,突然让我想起了一部电影的名字——《无处藏身》。
  
  我忽然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肩膀问道:”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荒村公寓》第十九天
  
  连载:荒村公寓    出版社:接力出版社    作者:蔡骏
  
  ”你什么都不要问,我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我的心里感觉——“她的话似乎触及到了什么,又被她生生地咽了回去。
  
  ”是不是和家里人吵架了?你实在太任性了,快回到你父母身边去吧。“
  
  然而,小倩却一反常态地大声地回答:”不,我说过我没有家里人,我也没有父母,我
  
  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没有家?岂不就是孤魂野鬼了吗?“
  
  这句话一说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了。但是,我更没有想到小倩会这样回答我:”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聂小倩啊。“
  
  ”聊斋里的美丽女鬼?“我使劲地摇着头说,”小倩,你是不是一直生活在你自己内心的世界里呢?也许这一切只是你的幻想而已。“
  
  ”你不要再问了,今晚我一定住在这里,我已经决定了。“
  
  说着,她打开了那只大箱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些日常生活用品,还有几大包的快餐食品,一小袋大米,甚至还有一堆零食,看来她真是打算在这里”蹲点“了。
  
  现在我算是彻底投降了,反正这房子本来就不属于我。所以,我也没有权力把她赶出去,我只能摇了摇头说:”好吧,我随便你住哪里。不过,这房子过几天可就要拆了。“
  
  小倩一边收拾着的东西,一边干脆地回答:”我知道。“
  
  看她现在这副样子,好像一下子成为了房子的主人,我傻傻地站在旁边,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
  
  忽然,她抬起头向我微微一笑:”对不起,今晚你能不能睡到楼上去?“
  
  ”楼上?“
  
  我愣了一下,然后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是种说不出的滋味。
  
  小倩的嘴角微微一撇:”谢谢你,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
  
  可我心里却暗暗地说:就这么把我赶到楼上去了,让我和那些爬山虎睡在一起,今晚可惨了。
  
  她在房间里走了几步说:”从今晚起,我们就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了。“
  
  居然是做邻居,我有些泄气地说:”行了,只能做几天的邻居。“
  
  突然,小倩似乎发现了什么,她盯着我的左手说:”你手指上是什么东西?“
  
  我心里一惊,知道自己逃不过了,只能乖乖地向她举起了手。她盯着我的手指看了好一会儿,怔怔地问:”我没见你戴过戒指。“
  
  ”这是一枚玉指环。“我的语气变得沉闷了起来,”它来自荒村。“
  
  ”荒村的玉指环?怎么戴到了你的手指上?“
  
  ”一言难尽啊。”
  
  然后,我就把这枚玉指环的来历全都告诉了她,还有我戴上它就怎么也拔不下来的烦恼。
  
  小倩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她抓住了我的左手,摸了摸戴在我无名指上的玉指环。然后,她试着拔了拔指环,但玉指环立刻收缩了起来,让我疼得几乎叫了出来。小倩显然被吓坏了,连忙放开了我的手。
  
  “也许,秘密就在这枚玉指环里吧?”
  
  “可我该怎么办呢?永远戴着它吗?”我烦躁地在房间里走了几圈,最后靠着房门说,“算了吧,先捱过这几天再说吧。”
  
  然后,我从墙角拿出了我带来的一卷草席和枕头,扛起它们就向外走去。
  
  小倩着急地跟在我后面问:“你去哪儿?”
  
  “你不是让我到楼上睡觉去吗?”走到一半,我又回过头来说,“今晚,你就睡在折叠床上吧,卫生间在走廊的最里面,有水龙头能够洗脸,不过没有热水。”
  
  她的表情又有些尴尬了,低着头说:“谢谢你。”
  
  “睡个好觉,不要再做恶梦了,我可经不起你折腾。”我总算露出了一些笑容,“晚安吧。”
  
  说着,我已经扛着枕席走上了楼梯。
  
  走上黑暗中的三楼,我推开了第一个房间,幸好头顶的电灯还能亮。这房间里充满了一股植物的气味,靠窗的墙上全是爬山虎的根须和叶子,凉凉的夜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窗户重新关紧。然后,我又用了半个多小时,把这房间打扫了一下,清理了厚厚的落叶和灰尘。最后,我才把席子铺到了地板上。
  
  这时我想起了楼下的小倩,反而不敢再下楼去了。夜深人静时,还是不要想入非非的为好。我索性关了电灯,躺在席子上睡觉了。
  
  在这充满植物气味的房间里,我身下是凉凉的草席,就像睡在黑夜的草地上。虽然闭着眼睛,但我能感觉到那些爬山虎的藤蔓,它们悄无声息地生长着,向地板急速地伸展触须,就像一只挣扎爬行的手。
  
  黑夜中的爬山虎不断吐出二氧化碳,席地而眠的我渐渐陷入了恍惚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几道光线照射在我的眼皮上,躲在眼皮下的瞳孔渐渐苏醒了过来,使我缓缓睁开了眼睛。
  
  也许是苏醒后的恍惚,我大口地喘息着,发现自己正躺在草席上,房间依然被黑夜所笼罩。而那些照射到我脸上的光线,是从门外的走廊里进来的。
  
  我挣扎着坐了起来,门外射进来的白光有些刺眼,而我的身体依然处于黑暗中。我使劲揉了揉眼睛,才适应了这道狭小的光线,看到门外似乎站着一个黑影。
  
  心跳骤然加快了,但我立刻让自己镇定了下来,会不会又是做恶梦的小倩呢?我小心翼翼地从席子上站起来,尽量不弄出一点声音,悄悄地把头探出门外。
  
  走廊里亮着一片柔和的光线,我发现了一个年轻女子的背影,正孤独地站在走廊中心。她穿的衣服很奇怪,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但我还是轻轻地叫了一声:“小倩?”
  
  几乎同时,她缓缓地回过头来,光线一下子太亮了,使我看不清她的脸。她开始向我这边走来,我忽然莫名其妙地紧张了起来,用手遮挡着头顶的灯光,终于看清楚了她的眼睛——
  
  她不是小倩。
  
  瞬间,我几乎叫了出来,但她似乎对我视若无睹,怔怔地朝走廊这边走来。这时我看清了她穿的衣服,居然是一条又厚又长的连衣裙,我从没见过这种样式的衣服,看起来实在太厚重了,在这个季节穿着它恐怕要热死了。她的脸庞是苍白而纤细的,美丽的眼睛直视着前方,如果不是在这种地方和时刻出现,她绝对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女子。
  
  我颤抖着轻声问道:“你是谁?”
  
  但她没有丝毫反应,面无表情地从我身边穿过,似乎我根本就不存在。当她与我擦身而过的瞬间,我忽然想了起来——我见过她的脸。上午在顶层阁楼里,我发现了许多张旧照片,几乎每一张都有她的脸。
  
  她的名字叫若云。
  
  此刻我惊呆了,怔怔地看着她向楼梯口缓缓而去,柔和的光线如瀑布般笼罩着她,而她身后的墙壁依然在黑暗之中。
  
  这怎么可能呢?在遥远的1948年,她就生活在这栋房子里。五十多年以后的今夜,她重新出现在荒村公寓三楼的走廊中,却依然是那样年轻,那样迷人,与当年照片里的她没有任何改变。
  
  我究竟看到了什么?
  
  她走下了楼梯,那团光线始终照射在她身上,而周围全是一片黑暗。她就好像舞台上的明星,全身笼罩在白色的聚光灯下,而其他所有人都在黑暗中看着她。
  
  忍无可忍中,我打开了电灯,当灯光照亮我眼睛时,她却瞬间消失了。我惊慌失措地看了看四周,并没有任何的异常情况。我又跑下了旋转楼梯,也没发现任何有人的迹象。
  
  她到哪儿去了?
  
  走到二楼的走廊口,看到小倩睡的房门正紧闭着,我想我不应该打扰她的好梦。我让自己重新放松下来,然后回到了三楼的房间里。
  
  我在房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看着墙上昏黄的电灯光线,与刚才那种奇异的的光线完全不一样。那么照在若云身上的光线,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只能关了电灯,又躺到了草席上。
  
  在自己大腿上拧了一把,我几乎疼得叫了起来。现在我能肯定了,刚才绝不是在做梦,我确实亲眼见到了若云——五十多年前住在这里的女人。
  
  可我怎么会见到她的呢?即便当年美丽的若云,今天仍然健在于世,那也应该是八十岁的老太太了。毫无疑问,刚才我所目睹的,是五十多年前的若云,还有她穿的那身衣服,也是那个时代才有的,难道我见到了幽灵?
  
  想到这里,我又是一阵毛骨悚然,连忙闭上了眼睛,在心里默默地祈祷:“黑夜啊,快点让我睡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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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29 08:44:42 | 显示全部楼层
  《荒村公寓》第二十天
  
  或许是因为昨晚的“奇遇”,我直到上午十点才醒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小倩的眼睛,原来是她把我给叫醒的。
  
  我条件反射似地从席子上跳了起来,盯着她半天才清醒了过来,然后尴尬地笑了笑说:“我现在的样子一定挺傻的吧?”
  
  小倩也微微笑了笑说:“不,你睡觉的样子挺有意思的。”
  
  真丢人啊,刚才她一定站在我旁边,看着我睡觉的样子很久了。我再也不好意思说话了,便低着头跑了出去。
  
  我匆匆来到楼下的卫生间,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当我回到二楼房间里,才发现小倩早已为我准备好了早餐,有大饼油条还有豆浆。
  
  她淡淡地说:“这是早上我出去买的,不知道你喜欢吃吗?”
  
  “当然喜欢了。”我立刻抓起了一根油条说,“小时候,我经常吃这样的早点,但长大后就很少吃了,我还真的很留恋油条的味道呢。”
  
  不到几分钟,这顿早餐就被我吃光了,我顾不得满手的油,抹着嘴说:“小倩,真没想到,你会给我买早饭吃。真谢谢你了。”
  
  “这几天,你是不是天天都吃微波炉快餐?”
  
  我搔了搔头回答:“反正,反正就只有几天时间嘛。”
  
  “天天都吃那种东西,对身体不太好的,还是多吃点米饭吧。”
  
  “好了,我明白了。”
  
  这时,我忽然想到了昨天半夜里,见到的那个五十多年前的女子。可我该怎么对小倩说呢?她会相信我的话吗?如果她相信的话,岂不是要被这栋房子吓坏了吗?犹豫了片刻,我还是没有说出来。
  
  “你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我只能结结巴巴地说,“我在想,其实——你还是挺善解人意的。”
  
  小倩突然笑了笑说:“过去你是不是以为,我只是来骚扰你的无聊读者吧?”
  
  “不,你是聊斋里的聂小倩嘛。”
  
  “没错。”她倒是很自然地点了点头说,“好了,我现在要出去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小心点。”
  
  “出去?你是去冰激淋店上班吧?”
  
  她不置可否地看着我的眼睛,然后轻声说:“再见,我晚上回来。”
  
  不过,我还是紧追了出去,目送她离开了这栋房子。
  
  回到二楼的房间,我不敢多看她留在这里的东西,一想到昨晚她就睡在这屋里,心里就莫名其妙地发毛。
  
  不知为什么,小倩说过的话我都记得很牢,中午我没有再吃微波炉食品,而是在外面的饭店里吃了一顿午饭。
  
  下午,我没有在外面多停留,匆匆地回到了荒村公寓。当我刚刚来到二楼房间时,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敲门声。
  
  底楼的大门被敲得山响,似乎整栋房子都摇摇欲坠了起来。我连忙捂住乱跳的心口,把头伸出了窗外,发现楼下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正在用力地敲着前头的大门。
  
  忽然,那个男人抬起了头,我这才看清了他的脸——叶萧。
  
  我吃了一惊,连忙大声地叫了叫他。
  
  叶萧也看到了我,他在下面说:“快点给我开门。”
  
  “前门封死了,你要从后门进来。”
  
  说完,我立刻冲出了房间,跑到底楼去给他开门。果然,我在后门看到了叶萧,他显然对这老房子不太放心,小心翼翼地进入了走廊,摆出一副警察特有的姿势,似乎随时都有人会袭击他。
  
  我把他引到了底楼,指着宽敞的大厅说:“叶萧,我领你参观参观吧。你看,这里就是欧阳家族当年跳舞的地方。”
  
  叶萧冷冷地环视了一圈,面无表情地回答:“这里的阴气太重了。”
  
  “为什么你们都这么说呢?我想,可能是这房子太潮湿了吧。”
  
  “等一等,你手指上是什么?”
  
  他发现了我左手上的玉指环,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缓缓举起左手说:“就是这个东西啊?前几天,我在路边的小摊上看到这个东西,觉得挺好玩的,就花了十块钱买下来。”
  
  但叶萧还是盯着玉指环看了看,然后冷冷地说:“这东西真不适合戴在你的手指上。”
  
  “呵呵。”我向叶萧傻笑了一下,然后带着他在底楼转了一圈。
  
  我们走上了旋转楼梯,来到了二楼的房间里。叶萧看了看折叠床和微波炉,轻声说:“其实,我是担心你才来这看你的。你一个人住在这种鬼地方,我怎么放得下心呢。”
  
  “你还是把我当成小孩子吗?我能够照顾自己的。”
  
  忽然,叶萧发现床下有一双女孩子的拖鞋,他的脸立刻板了起来,指着拖鞋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心里一沉——糟了,我早该预防到了,小倩在这房间里留下的蛛丝马迹,怎么逃得过警官的眼睛呢?我有些尴尬地回答:“叶萧,这个嘛……这个……”
  
  “这个女孩是谁?”  叶萧直截了当地问了。
  
  不,我不能把小倩说出来,我只能轻声地说:“请别问了,这是我自己的私事。”
  
  “我不会干涉你的私事的。但我提醒你,这里可是荒村公寓,不是你随心所欲的地方。”
  
  完了,他竟然以为我在这里——不可以,我连忙解释道:“叶萧你误会了,我可没在这里做什么。”
  
  他扬起眉头笑了笑说:“算了吧,我不问了。”
  
  忽然,我想起了一个至今仍然生死不明的人:“对了,苏天平还有消息吗?”
  
  “不,学校至今还在到处找苏天平,但他就像消失于空气中一样,无论哪里都找不到他。”
  
  “也许早就变成一具尸体了吧——不,我不该这么说,这样的话似乎太残忍了。”
  
  “别再多想苏天平了。”叶萧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天空说,“其实,我今天来找你,还有另一个原因。”
  
  我一下子又紧张了起来:“什么原因?”
  
  “上次在电话里,你不是托我帮你查一查,荒村公寓在过去的详细情况吗?”
  
  “对,你查到了吗?”
  
  叶萧点了点头说:“没错,这几天我查了许多历史档案,主要是在1949年以前这一地区的房屋登记资料。昨天晚上,我总算查到了这栋房子——安息路13号在租界工部局的备案。”
  
  “它建造于什么时候?”
  
  “1930年——当时安息路是上海租界有名的高级住宅区,马路两边修建了许多三层小洋房,这栋房子是由一个法国房产地商建造的,一开始并不叫荒村公寓,而是叫卡罗琳别墅。”
  
  “卡罗琳别墅?这名字真好听。”
  
  “是的,当时是由一户法国侨民家庭居住,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人控制了上海租界,这户法国人被限制了自由,软禁在这栋房子里,不知什么原因全家人都自杀了,就吊死在二楼的房间里。”
  
  “什么?”我抬起头看了看天花板,难道那户法国人就吊死在这个房间里?
  
  叶萧也以幽幽的目光看着房间说:“那份档案上就是这么写的。抗战胜利以后,租界已不复存在,这栋房子的产权被一户中国人家买下。档案显示那户人家复姓欧阳,是浙江某地的商人。”
  
  “当然是荒村的欧阳家了,当年他们从事走私赚了很多钱,想必也一定在上海做着很大的生意,所以就在此地购买了这处房产。”
  
  “是的,欧阳家买下了这栋卡罗琳别墅后,就将其改名为荒村公寓,并在当时的有关部门做了登记注册。从荒村公寓的地契副本来看,欧阳家在这里总共住了三年多时间。到了1949年初,欧阳家又把这栋房子卖给了一个富商。但是,那富商还没来得及住进荒村公寓,自己就先暴病死亡了。”
  
  我着急地问道:“从此以后,这栋房子就空关了起来?是吗?”
  
  “后来,我又查了解放后的一些档案材料,才知道在六十年代,附近的居民曾经搬进来住过。那时候安息路一带的小洋房大多没有主人,很多就这样被附近居民们强占了。但唯独这栋房子,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叶萧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皱着眉头说,“当时的档案记录不太全,据说在这栋房子里发生了命案,也查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回事。到了八十年代,那些居民就全都搬出来了,此后就没人再敢住进去了。”
  
  忽然,我想起了昨天半夜的离奇遭遇,不禁自言自语地说:“也许,荒村公寓里一直有闹鬼的传说吧,把附近的人家都吓着,所以就一直都空关着了。”
  
  “你说什么?闹鬼?”
  
  我连忙低着头说:“没什么,只是随便猜测而已。”
  
  “不要再想入非非了。”叶萧来回地踱着步说,最后看着窗外说,“也许,是因为这房子的空气太潮湿了吧,而且还有长了那么多爬山虎,我听说这种植物对人体不是很好。”
  
  “没关系,我想这几天我已经适应了。”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我不知道,也许还会在这里住几天,直到它被拆掉。”
  
  叶萧失望地摇了摇头:“我知道我改变不了你的决定,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先走了。”
  
  说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便快步走出了房间。我一直把他送到了底楼的后门,叶萧向我挥了挥手说:“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我随时会来帮你的。”
  
  在目送着叶萧离开之后,我回到了楼上的房间。整个下午,我都无所事事,心里总想着叶萧对我说过的那些话——
  
  比如,当荒村公寓还叫卡罗琳别墅时,住在这里的法国人全家在二楼上吊自杀。想到这里,我就会想象那些上吊绳子晃动的样子。还有六七年代,许多人住进了这栋房子,却发生了一些离奇的命案,到底是为什么呢?
  
  难道这真是一栋“凶宅”?而我是最后一个住进这“凶宅”的人,也许还要加上小倩。
  
  不知不觉间,夜色已经匆匆降临了。我还是到外边吃了一顿晚饭,到晚上八点多才回到荒村公寓。
  
  整栋房子都沉浸在黑暗之中,经过几天与这房子的朝夕相处,我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认识上楼的路。我故意没有开灯,在漆黑的房子里摸索着,很快就爬上了旋转楼梯。
  
  当我刚刚走到二楼房门口时,突然听到一阵放大的音乐声,如波浪般撞击到我的耳膜上。那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节奏震动着我脚下的楼板,似乎楼下在开一个演唱会。
  
  这是哪来的声音?我的心立刻被悬了起来,又缓缓地走下旋转楼梯。
  
  终于,我看见他们了——
  
  舞会开始了。
  
  不,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我确实看到了这一幕——在荒村公寓底楼的大厅里,突然之间灯火通明,十几对男男女女忽隐忽现,正在宽敞明亮的舞厅里翩然起舞。男人大多穿着各色西装,也有几个穿着长衫,女人们多是华丽的旗袍,或是时髦的裙子。
  
  为他们伴奏的音乐,是从墙边那台留声机中传出的,我甚至能听清其中的歌词:“花样的年华,月样的精神,冰雪样的聪明,美丽的生活,多情的眷属……”
  
  我听出来了,这是六十多年前的歌《花样的年华》,甚至还是原唱者的嗓音,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语调。我使劲揉了揉眼睛,但眼前就像蒙了一块发黄的纱布,一些白色的光点闪来闪去,仿佛在看一卷多年前的胶片,带着几分霉烂的斑点,通过放映机缓缓投射在幕布上。
  
  突然,舞会中掠过一张脸庞,立刻让我睁大了眼睛,我又看见她了——
  
  “若云?”
  
  我轻轻地叫了出来,这个五十多年前生活于此的女子,又一次出现在我眼前。
  
  她正在舞厅中央最为引人瞩目的地方,拥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一同迈着轻盈的舞步。对,我在老照片上见过那个男人,他是荒村公寓年轻的男主人,欧阳家族的继承人——若云的丈夫。
  
  只有他们才是舞会的中心和焦点,所有的舞客都围绕着他们。这对年轻的新人光彩照人,跳了一支又一支曲子,最亮的那束灯光似乎永远只对着他们两人。
  
  突然,一阵脚步声打破了这里的一切,曼妙的音乐声戛然而止,耀眼的灯光立刻暗了下来,大厅里变得空空荡荡,所有宾客也都消失了,宛如一团蒸发的空气,一片消散的幻影。
  
  舞会结束了。
  
  我的眼睛还来不及适应这一切,大厅已恢复了平静,只有一盏昏黄的电灯亮着。在墙边的电灯开关下,小倩正满脸疑惑地站着。
  
  “小倩,你刚才看到了吗?”
  
  她看起来有些疲倦,摇着头说:“看见什么?我刚刚从后门进来,看到大厅里面一片漆黑,我就打开了电灯。”
  
  我惊讶地摇摇头问:“你没看到?那你听到了吗?”
  
  “你在说些什么啊?刚才这里一团漆黑,像坟墓一样寂静,我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当我一打开电灯,就看到你呆若木鸡般的站在这里,像是在梦游似的。”
  
  “梦游?又是一场恶梦?不——”
  
  此刻,我心里非常清楚,刚才绝对不是在做梦,确实是我亲眼所目睹,亲耳所听闻。我确信,我看到了五十多年前荒村公寓的一场舞会,而且还有舞会上的皇后:嫁入欧阳家的若云。
  
  小倩走到我身边,在我的眼睛前晃了晃手说:“你在看哪里啊?就像见到鬼似的。”
  
  “不,那不是鬼。就像我们在看当年的老电影一样,我们并没有见到鬼,而是演员们的影像而已。”我走到了大厅中心,刚才若云跳舞的所在,大声地说,“这个大厅里出现的一切景象,就相当于电影院幕布上的影像,你明白吗?”
  
  “那么投影机呢?胶片和拷贝呢?”忽然,小倩抓住了我的手,“我不明白你说的一切,但我知道你需要休息,这栋房子使你感到恐惧,而使你产生了某些幻觉。听我的话,只要你休息好了就没事了。”
  
  她刚才说话的样子就像妈妈,我只能苦笑了一下。然后,我走到了那台留声机旁边,它还是我从走廊的杂物堆里找出来的呢。我仔细地看了看留声机,这机器已经是古董了,应该早就报废了,怎么可能再放出音乐来呢?
  
  终于,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便跟着小倩上楼去了。
  
  在二楼的房间里,小倩给我倒了一杯水,她柔声地问着我:“这些天来,你是不是太紧张了?”
  
  “也许吧。”我颤抖着端起杯子,她的头发已垂到我脸上了,柔软的发丝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撩得我心里痒痒的。我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就像在看某一样神秘的玉器。
  
  她意识到了自己离我太近了,向后退了退说:“你知道吗?你现在的样子真像个小孩。”
  
  “所以你会照顾我?”
  
  这大胆的提问让小倩有些尴尬,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你累了,早点休息吧。”
  
  我点了点头,在门口向她道了一声:“晚安。”
  
  也许,是受到刚才神奇“舞会”的刺激,我确实感到自己累极了。在卫生间草草洗了一把,便上三楼睡觉去了。
  
  走进三楼的房间,又是一阵爬山虎的气味。但我连灯都没有开,一头倒在席子上就睡了。
  
  这一夜,我真正沉入了荒村公寓的黑暗中。
  
  《荒村公寓》第二十一天
  
  上午,当我醒来的时候,阳光已洒满我额头了。我恍惚着爬起来,整理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到楼下去找小倩了。
  
  但她不在房间里,我在走廊里大声叫着小倩,却没有任何回音。回过头才发现柜子上有张纸条,她说她上班去了,微波炉里有给我准备的早餐。
  
  打开微波炉,还是和昨天一样的早点心。早餐吃完后,我坐在房间里看了一会儿书,忽然手机响了起来。
  
  没想到居然是孙子楚打来的电话,他说他正在我家门口,来把那些玉器还给我,却发现我不在家。我只能告诉他,我这几天住在外边,地址是安息路13号。
  
  二十分钟后,楼下响起了敲门声,果然是孙子楚站在大门口,手里拎着我给他的箱子。我连忙跑到外边去,把他给带了上来。
  
  孙子楚小心翼翼地看着这房子,嘴里不停地啧叹:“你可真会找地方啊,这种房子想必是写恐怖小说的好环境吧。”
  
  我实在没心情和他开玩笑,将他带到了二楼的房间里。好在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所有与小倩有关的东西,都被我藏到柜子里去了。
  
  他又环视了这房间一圈,用羡慕的口气说:“将来我也住到这种地方写论文就好了。”
  
  然后,孙子楚打开了箱子,还是用报纸团包裹着,他还加入了许多泡沫,把那五件玉器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说:“你仔细看一看,有什么问题就说。”
  
  这五件来自荒村地下的玉器,现在整齐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我拿起它们仔细地看了看,并没有什么磕碰和损坏的痕迹。我点了点头:“没问题,谢谢。那么鉴定结果怎么样?”
  
  “我说过,我会邀请最优秀的玉器鉴定专家,他们对你这五件玉器的鉴定结果是——一级真品。”
  
  瞬间,我心里微微一颤:“它们真的是良渚古玉?”
  
  “没错,它们确实是五千年前的良渚玉器,无论是其材质,还是形状、纹饰和雕刻技法,都符合地下出土的良渚玉器特征。这些都是经过权威专家鉴定的,你就放心吧。”
  
  “能不能说得详细点?”
  
  “好吧,从矿物学角度看,玉可分为硬玉和软玉两类。硬玉就是通常所说的翡翠,主要产于缅甸;而软玉是一种具链状结构的含水钙镁硅酸盐,它是造岩矿物角闪石族中以透闪石、阳起石为主的一种特殊矿物。”
  
  孙子楚说的头头是道,一套套专业术语,看来从玉器专家那学了不少吧。我不想浪费时间,径直问道:“那么良渚文明用的是什么玉呢?”
  
  “良渚文明是中国玉器文明之源头,中国传统玉器主要采用软玉,以新疆的和田玉、中原的南阳玉和蓝田玉最为有名。良渚文明出土玉器数量之多,造型之精美举世罕见,世界各国学者都很关注,甚至有人提出了‘玉器时代’的观点。”
  
  “我只知道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哪来的玉器时代?”
  
  “中国神秘的远古文明,在石器时代结束之后,青铜时代开创之前,还存在着一个‘玉器时代’,那个时代的人类认为玉器具有神秘力量,谁控制了玉器谁就控制了文明。至于良渚文明,因其使用玉料的数量惊人,肯定要有丰富的地下玉矿来供给。”
  
  “玉矿?”我忽然想到了地下的宝藏。
  
  “问题就出在这里了。在良渚文化范围内的考古发掘中,从未发现过古代玉矿遗址。也有人认为玉料是从辽宁或新疆运来的,但上古时代交通极不便利,千里迢迢运送大量玉石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可天上不可能掉下玉石来。”
  
  “没错,所以我认为在良渚文化的区域内,或者在其附近的山脉中,一定存在着某个被遗忘的古代玉矿。古老的文明可以神秘消亡,但地下宝藏却应该是永存的。”
  
  我连连点头:“良渚文明的千古之迷——就是地下宝藏?”
  
  “不,良渚文明留给我们的迷团实在太多了,玉藏之迷仅仅是许多个迷中的一个。”
  
  “你的意思是说:良渚文明本身就是一个迷?”
  
  “良渚文明的兴起是相当神秘的,它刚产生的时候,周边地区的文明程度并不高,最近很热门的三星堆文明,要比良渚文明晚一千多年。五千年前,良渚文明在东方所达到的高度,足以与同时代的古埃及文明与古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比肩。”
  
  “这一定有着某种特殊原因吧。”
  
  孙子楚点了点头:“是的,在出土的良渚玉琮上,经常出现一个奇特的图案,被称为‘神徽像’,其上部刻着倒梯形的神人脸,两眼圆睁,牙齿露在外面,头上戴着插满羽毛的皇冠,双手抓向下面的兽头。在古玛雅和古印加文明中,也都有类似的羽冠图案。它们都和良渚文明一样,留下了大量风格诡异的玉器和遗迹,迅速地兴起迅速地衰亡。”
  
  “你认为良渚文明和玛雅文明有关?”
  
  “这只是我个人观点。”
  
  “那么良渚文明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一个拥有宫殿、王陵和金字塔的文明,你说它到了何种程度?余杭的莫角山遗址,足以让任何一个人惊叹,它是良渚文明的政治、经济、宗教中心,发现有规模宏大的”宫殿广场“,1万多平方米的建筑基址,被称为5000年前的紫禁城。还有大量高级墓葬,巨型棺椁里有着精美的玉器。埃及保存着一百余座金字塔,而良渚文明也有超过100座被考古界称为‘土筑金字塔’的高台。”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既然达到了如此辉煌的高度,那为什么突然衰亡呢?”
  
  “这又是一个迷了。”孙子楚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最多的说法是自然灾害:四千多年前,全球海平面升高,江南大部分土地被水淹没,良渚文明遭到了‘灭顶之灾’。但还有一种说法:良渚文明对玉器非常痴迷,他们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玉器的开采和制作上。玉器在任何时代都是奢侈品,良渚文明因此陷入了极度奢侈的不良风气之中。”
  
  “奢侈亡国?”
  
  “没错,但无论是‘水灾灭顶’说,还是‘奢侈亡国’说,都没有肯定的证据。也许,良渚文明真的和古玛雅人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就这样两个钟头过去了,孙子楚就像Discover频道主持人,滔滔不绝地讲述神秘的良渚古国。
  
  听着他的长篇大论,我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五千年前的本土神秘文明,究竟和荒村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可我实在想不通啊,荒村位于浙江东部的沿海,并不处于良渚文明中心的太湖流域,而且良渚文明距离今天实在太遥远了,那些荒村发现的玉器,会不会是在其他地方出土的文物呢?
  
  我只能摇摇头,脑子里已经乱成一团。看到那五件玉器,心里又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孙子楚帮着我把玉器收好了,他嘱咐我一定要小心谨慎,要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这些东西可都是国宝级的。
  
  “不过,这种鬼地方也不会有人来的,反正我就住几天而已嘛。”
  
  中午,我陪着孙子楚到外边去吃午饭,今天自然是我请客了。在饭店里我没说多少话,有些事情我不敢告诉他,因为以他的性格,再加上职业习惯,肯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与其再多一个纠缠于此事的人,不如让我自己一个人来扛吧。
  
  孙子楚喝了许多酒,而我则是滴酒未沾。席间他已经醉醺醺地胡言乱语了,最后我扶着他走出饭店,将他塞进出租车送回去了。
  
  回到荒村公寓后,我立刻上到二楼的房间,将那只装着玉器的箱子,拎到三楼走廊最里面的房间里。那里正好摆着一副梯子,通往天花板上面的阁楼。我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将那只箱子放在阁楼的角落里,这样就应该安全了吧。
  
  入夜后,我草草吃了一顿晚餐,就再也不敢关灯了——根据前两天的经验,只要在一片漆黑之中,我的眼睛就会看到那些离奇的景象,五十多年前的女子若云,那些曾经生活在这栋房子里的人。然而,只要电灯一打开,他们就从我的眼睛里突然消失了。
  
  在荒村公寓的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只要电灯泡没有坏,所有房间的灯都被我打开了。虽然,这些旧灯泡发出的光线,都如烛光一样昏暗,但我想如果从外边看荒村公寓的话,一定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几乎每个窗户里都透出几缕暗光,整栋房子仿佛回到了三十年代,宛如一部爱情电影的名字:《时光倒流七十年》。
  
  不过,如果是外边那些拆迁工人,突然看到这栋空关多年的老宅,一下子亮出了那么多
  
  灯光,大概会被吓个半死吧?也许,人们会以为几十年前的鬼魂全都跑了出来,开一场只属于荒村公寓的幽灵晚会。
  
  可惜,今天不是万圣节。
  
  想到这里,我突然笑了出来,我自己也感到奇怪,都到了这种境地怎么还笑得出来。
  
  晚上十点钟,小倩终于回来了,乌黑的头发闪着湿润的泽光,看来她已经在外边洗过澡了。女人的眼睛总是尖锐的,她立刻从我的眼睛脸上发现了什么:“今天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啊?今天我在三楼躺了一整天。”
  
  但她打开柜子看了看说:“你怎么把我的东西都藏到这里面了?是不是今天有人来过这房间?”
  
  唉呀,又给她发现了,我尴尬地傻笑了一下,只能把孙子楚来过这里的事情,老老实实地告诉了她。我顺便也向她简单地介绍,五千年前神秘的良渚文明。
  
  听完我说的这一切之后,小倩冷冷地说:“你是说那些神秘的玉器,把良渚文明与荒村联系在了一起。”
  
  “对,或许这就是荒村秘密的入口?”
  
  小倩目光锐利地对准了我的左手:“那么你手指上的东西呢?它也是五千年的神秘玉器?”
  
  我的心里又“咯噔”了一下,看着自己手上的玉指环,它像个寄生虫一样“长”在我的手指上,似乎已与我融为一体。我用右手遮住玉指环,哀伤地说:“我这是怎么了?像个傻子一样卷进来,看着四个人相继死去却无能为力,现在自己的手上又被套上了这个魔咒似的东西,眼睛里看到的全是幽灵的脸孔——我究竟是怎么了?”
  
  “这不是你的错。”小倩忽然靠近了我,她的语气变得异常柔和,“不用担心,有我在你身边,你就不会有事的。”
  
  终于,我克制不住自己了,将这几天所有的烦恼都发泄了出来:“有你在我身边?你以为你是谁?聊斋里的聂小倩,还是五千年前的良渚女巫?”
  
  她静静地听着我说完,表情是那样镇定自若,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看着我的眼睛。
  
  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了,我低下头抱歉着说:“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脾气,你知道我是从不发火的,可现在这种境地让我太绝望了。”
  
  小倩依然盯着我的眼睛,淡淡地说:“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吗?刚才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不,你永远都不可能吓到我的。”
  
  忽然,她伸出手揉了揉我的脸,微笑着说:“早点休息吧,睡着了就不会恐惧了。”
  
  我点了点头,但走到门口又回头道:“可睡着了还有恶梦呢?”
  
  小倩还是微微一笑说:“晚安。”
  
  在卫生间里洗了一把澡,我便回到三楼的房间去了。今晚所有的灯都亮着,其实我很不习惯在有灯光的房间里睡觉,但也只能咬着牙,闭上眼睛席地而眠了。
  
  昏暗的灯光始终刺激着我的眼皮,我辗转反侧了许久才睡着了……不知过了几个小时,忽然有什么声音刺激到了我的耳膜,使我从黑暗中缓缓苏醒了过来。
  
  我的心立刻荡了起来,那声音带着某种特殊的旋律,催促着我睁开了眼睛。三楼的灯光还亮着,那声音似乎是从底楼传来的。我跌跌冲冲地跑到外面,终于听出那是钢琴的声音。
  
  荒村公寓里怎么会有钢琴的声音?我侧耳倾听了片刻,觉得这旋律有几分熟悉——对,是李斯特的钢琴曲《直到永远》,也是我一直很喜欢的音乐。
  
  循着那匈牙利人谱写的旋律,我摄手摄脚地走下旋转楼梯。底楼的大厅里一片漆黑,奇怪了,我记得这里的灯应该是亮着的。但那泉水般的钢琴声,却如诱人的少女吸引着我,让我瞬间忘掉了恐惧。
  
  此刻,在这黑夜的荒村公寓中,响彻着李斯特的钢琴曲,我感觉自己到了十九世纪,在匈牙利黑暗的森林中,倾听着城堡里少女的钢琴和歌声——我无法用更多的语言来形容了,
  
  那钢琴绝妙的音色,再加上李斯特的旋律,仿佛是一对天生的情人,正在这荒凉的黑夜里两相厮守,窃窃私语,柔情似水,正如这曲子的名字——直到永远。
  
  钢琴声在这古老的房子里湍湍流淌着,引诱着我发现了那线亮光,那是大厅旁边的房间,琴声正是从这里传出的。那是欧阳家族拍全家福照片的房间,在墙边有一架名贵的旧钢琴,但它内部早已经坏掉了,是不可能发出任何声音的。
  
  我默默走到门口,一片怪异的柔光照亮了我的眼睛,我看见了——
  
  在这宽敞的房间里,焕然一新的钢琴打开了盖子,十根葱玉般美丽的手指,正在琴键上舞动着,音波随着她的手指流淌而出,回旋在整个荒村公寓。
  
  我的目光随着那双柔软而白皙的手指,渐渐移动到她的手臂和脖颈上,不知从何而来的幽光,如流水般泼撒到她皮肤上,再溅起片片水花,弹入了我的瞳孔中。
  
  没错,还是她——若云。
  
  我像是做梦一般,看着这个五十多年前的美丽女子。她穿着一身长长的裙子,白色的裙摆覆盖着双脚,黑发披在肩后。她全神贯注地倾注在钢琴上,眼睛几乎是半闭着,十指只要一触到琴键就会发出音符,她是那样如痴如醉,似乎正体会着这支曲子的灵魂——永恒的忧伤之爱。
  
  正当我几乎无法自持时,钢琴声突然停止了,若云的双手停在半空,手指微微颤抖。然后,她缓缓回过头去,目光对准了身后——
  
  现在我才发现,房间里还站着一个人,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男子,穿着黑色的衣服,笔直地站在窗边,光线照射在他的脸上,却是惨白惨白的。
  
  ——他就是若云的丈夫,欧阳家的传人。
  
  房间里鸦雀无声,光影在男子的脸上晃来晃去,他缓缓走到若云身边,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这时我才感到手指上隐隐作痛,原来这疼痛已经持续很久了,我颤抖着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柔光照射在玉指环上,那些腥红色的污迹,仿佛越来越鲜艳了。
  
  “不!”
  
  恐惧到极点的我高声叫了起来,瞬间那片白光消失了,房间里又沉入了一片黑暗,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了,我惊慌失措地摸着墙上的开关,但好一会儿都没摸到。
  
  忽然,一只手搭到了我的肩膀上,我颤抖着回过头来,却闻到了一阵淡淡的暗香,几缕发丝抹到了我的脸上。
  
  房间里的电灯亮了起来,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了眼前,原来是小倩。她正睁大着眼睛站在我面前,与我相隔不过几厘米,我甚至能感到她的呼吸正扑到我脸上。
  
  我们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对方,十几秒后小倩后退了几步,脸颊泛红的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想这样问你呢。”
  
  小倩穿着一件薄啊的睡衣,她抱着自己肩膀说:”刚才我做了一个梦。“
  
  ”恶梦?“我连忙摇了摇头,”恶梦“已经成为这个故事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了。
  
  ”不是恶梦。“她忐忑不安地走到那架钢琴前面说,”我梦到了钢琴的声音,那首钢琴曲非常美,好像是——“
  
  ”匈牙利钢琴大师李斯特的《直到永远》。“
  
  小倩低着头说:”这段梦中的钢琴曲,使我产生了奇怪的感觉。于是我走出房间,当走到楼梯口时,突然听到你大叫了一声,我立刻就走过来了,却看到一个黑影站在门口。“
  
  ”然后你打开了电灯?“
  
  说着,我也走到了钢琴旁边,看着依旧破烂不堪的钢琴,怎么也无法想象,它居然能弹出那么美妙的声音。我打开了上面的盖子,伸手在琴键上按了几下,还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那么,我刚才听到的钢琴声又是怎么发出的呢?难道那也是五十多年前的钢琴声吗?可是,这琴声怎么又跑到小倩的梦里去了呢?
  
  小倩伸手捅了捅我说:”你在发什么呆啊?“
  
  我苦笑了一下:”我在想刚才听到的,还有看到的一切。“
  
  ”你究竟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好吧,我现在相信你说的话。“
  
  看着她的诱人的眼睛,我不由得点了点头,把刚才看到的一切离奇景象,都如实地告诉了小倩。
  
  但她听完以后,仍将信将疑地问:”你真的看见了五十多年前的人?“
  
  ”是的,我看到了若云。“我轻轻念出了这个名字,同时抬头看着天花板,似乎在说给某个幽灵听,然后用骈文式的语气说,”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绝非梦境。“
  
  我环视了房间一圈,摇了摇头说:”深更半夜的,不要站在这里,我们上楼去吧。“
  
  小倩似乎相信了我的话,也赶紧跑出了这房间。
  
  回到了二楼,我感到自己浑身上下疲惫不堪,轻声地对小倩说:”睡个好觉吧。“
  
  然后我跑上三楼,躺到了席子上。这时,我才发现手指已经不再疼了,玉指环也没有了异样的感觉,盯着那块红色的污迹,我忽然感到了什么——
  
  难道是因为这枚玉指环?不,我赶紧闭上了眼睛。
  
  窗外,长夜正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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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29 08:45:37 | 显示全部楼层
  《荒村公寓》第二十二天
  
  清晨,凉风从三楼窗口吹进来,爬山虎的气味总算淡了一些。我躺在冰凉的草席上,微微睁开眼睛,一个白色的影子晃动在我头上,在白色的上端又垂下来黑色的瀑布,我知道就是她了。
  
  我的眼睛渐渐地看清了,小倩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袍,黑发垂在胸前,低头俯视着我。她的目光是那样奇怪,像电流一样滚过我的身体,使我浑身都不自在。我看了看窗外,阳光还
  
  没有射到房间里,大概只有清晨六点多吧。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说:“你怎么上来了?现在还早着呢。”
  
  小倩的脸色苍白,额头还有些一些汗珠,几缕发丝贴在她的脸上,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了,她用幽幽的气声回答:“刚才,我做了一个恶梦。”
  
  “又是恶梦?”她的声音着实让我吓了一跳,我从没听过她有这种嗓音,再想想昨天半夜里的那一幕,我摇着头问,“你梦到钢琴声了?”
  
  “不,我梦到那对男女了。”
  
  “那对男女?你是指若云和她的丈夫?”
  
  “是的。我现在终于知道了——”
  
  但她却突然停住了,将头别到了一边,我着急地问道:“知道了什么?”
  
  小倩依然背对着我,声音颤抖着:“那个男人,就是典妻的儿子。”
  
  “典妻之子?”
  
  瞬间,我眼前浮现起了进士第的后院,那口梅花边孤独的老井,在那幽暗的深处埋葬着典妻的肉体和灵魂。
  
  我走到窗边深呼吸了几口,点了点头说:“没错,如果典妻的故事是真的话,那么她为欧阳家生的儿子,到1948年也应该长大成人,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了。从时间上推算完全吻合,而且欧阳老爷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自然就是典妻所生的了。”
  
  小倩走到我身边,背倚着爬满藤蔓的墙壁,却一句话都不说。我盯着她的眼睛追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梦里有人和你说话了?”
  
  “不,你不要再问了。”她低下头,不愿再回答我的问题了。
  
  “那好,我不问了。”
  
  我轻叹一声,便走出了房间。小倩紧紧地跟在我身后问:“你去哪儿?”
  
  “去涮牙洗脸啊。你一大早就把我给叫醒了,让我怎么再睡下去?”
  
  下楼洗漱完毕后,小倩把我拖进了二楼房间。原来,她昨天晚上带了许多西点回来,现在就当作早餐给我分享了。
  
  吃完了这顿丰盛的早餐,她的情绪看起来也好多了,终于露出了一些笑容。她拉我坐下说:“你知道吗,刚才你走出房间时,我心里非常害怕。”
  
  “害怕什么?”
  
  小倩犹豫了片刻,终于幽幽地说:“我害怕你会突然离开,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啊?”
  
  “不,请你答应我,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栋房子里,因为现在我已经无处可去了,好吗?”
  
  “无处可去?听起来就像个通缉犯。”我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那双聊斋故事里才有的眼睛,似乎含着一些湿润的液体,这让我的心又揪了起来,“你今天怎么了?我从来没见你这个样子过?”
  
  但她依然执着地追问道:“答应我,快答应我啊。”
  
  “好,我答应你,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除非——”
  
  看到我停顿了下来,她又有些紧张了:“除非什么?”
  
  “除非——这房子不存在了。”
  
  但小倩摇摇头,冷冷地说:“不,除非我死了。”
  
  “别这么说——”
  
  可是,我也说不下去了,只能静静地看着她。而她也保持着沉默,似乎在用眼神对我说话。
  
  僵持了大约几十秒,我终于说话了:“小倩,我们谈点别的吧。”
  
  “好吧,谈什么?”
  
  “你为什么一定要住到这里呢?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终于,我大着胆子,把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小倩的耳朵有些发红了,她别过头轻声说:“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为什么总是要跟着我呢?我到哪里,你也到哪里,我做什么,你也帮着我做什么,你就像我的影子一样——”
  
  说到这里,我有些尴尬地止住了。
  
  “你讨厌我了?”
  
  “不,我绝不是这个意思。虽然,刚开始我觉得你在纠缠我,但自从见到你第一面以后,那种感觉就完全改变了。最近这几天来,在我的潜意识中,总希望你会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就像现在这个样子,离我很近很近……”
  
  终于,小倩微微笑了起来,目光里闪着一些东西,使我的心跳又加快了,她幽幽地说:“可我是聂小倩,你不害怕吗?”
  
  “不,我觉得聂小倩很可爱,非常可爱。”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忽然大声地说,“我宁愿自己是宁采臣,我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她嘴角微微一撇:“那么聂小倩也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此刻,我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了,只是怔怔地盯着她,看着聊斋中那双诱人的眼睛。我轻轻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柔软的发丝在清晨的光线下,发出山泉般的反光,我的手从这些流水中游过,是那样地凉爽和清澈。我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谢谢你,小倩。我终于感觉到了聊斋故事里,那些男主人公们的幸福了。”
  
  她却默默不语,眼帘低垂了下来,一股暗暗的幽香沁入了我的心脾。但没想到她突然站了起来,低着头说:“我差点忘了,今天要早点去冰激淋店。”
  
  瞬间,我又清醒了起来,沉默着走出房间。来到楼下的大厅里,我举起自己的左手,看着无名指上的玉指环,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片刻之后,小倩换了一身衣服下楼了,出门前还特地关照我下午不要出去。
  
  小倩离开后,我独自在大厅里踱着步,不知不觉踱到了旁边的房间里——阳光已照射到了那架旧钢琴上,我轻轻地翻开琴盖,伸手触摸着黑白相间的琴键,这是五十多年前若云弹过的琴键,她的手指曾在上面轻快地敲打着,钢琴的体内共鸣着李斯特的旋律,轻轻飘荡在整个荒村公寓。
  
  可是,现在我看不到她。我摇了摇头,快步离开了这个房间。
  
  整整一天,我遵照小倩的关照,一直坐在房间里看书,午餐也是在屋里就地解决的。我就像那个守株待兔的农夫似的,躲在这栋古老的房子里,等待某个秘密或奇迹的出现。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今天小倩提早回来了。窗外照射着夕阳时,她提着一大包东西走进房间,全是她从超市买来的快餐食品,还有几斤大米。
  
  小倩亲手淘了米,用电饭煲烧了一锅饭,再用微波炉热了热那些快餐食品。自从进入这栋房子以来,我还从没正儿八经地吃过一顿晚饭。
  
  吃着小倩为我烧的饭,心情自然是不一样的,就连米粒的味道都那样特别。虽然并不是油锅烧出来的菜,但在荒村公寓这种鬼地方,能吃这么多菜已很知足了。不一会儿,我就吃了两碗饭,菜也差不多都被我卷入腹中了。
  
  然而,小倩却几乎没动什么筷子。虽说现在的女孩子,大都讲究节食以保持身材,但小倩的身材本来就很好,也用不着如此让自己受罪吧。我试探着说出了自己的疑问,但她却微微笑了笑说:“你没看过聊斋吗?聂小倩本来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吗。”
  
  “不食人间烟火?那不是神仙就是妖怪啊。”
  
  她淡淡地回答:“那你就把我当个女妖怪吧。”
  
  “是啊,聂小倩本来就不是人嘛。”我有些调侃似地回了一句。不过,她浑身散发的那种气质,确实有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任何人看着都会想入非非。
  
  忽然,天空传来一阵沉闷的巨响,把小倩吓得缩成了一团,我的心也差点跳出了嗓子眼。立刻跑到窗边一看,黑暗的天空似乎滚动着无数暗云,雷声正在几万英尺的高空滚动着,转眼间一场大雨就落了下来。湿润的冷风灌满了房间,耳边只听到哗哗的雨声,窗前的藤蔓很快就被雨点打湿了。
  
  我回头看了看小倩,她似乎对雷电很害怕,几乎闭上了眼睛。我连忙把窗户关好,坐到她身边问:“你浑身都在发抖,怎么了?”
  
  “我从小就害怕雷电。”
  
  “在聊斋故事里,只有美丽的狐女才害怕雷电。”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聊斋,但
  
  我立刻安慰道,“别害怕,有我在你身边,你不会受到伤害的。”
  
  正当我盯着她眼睛,看着她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时,电灯忽然灭掉了,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漆黑的房间里我看不到小倩的脸,只能感受到她颤栗着的身体,她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但我一个字都听不清楚。此刻的房间就像是一个坟墓似的,只有窗外的雷雨还在继续肆虐着。
  
  我连忙跑出了房间,但走廊里的电灯也打不开,整个荒村公寓都处于黑暗之中。我立刻回到了小倩身边,她抓着我的手问:“发生什么了?”
  
  “所有的灯都开不亮,大概是断电了。”
  
  “怎么会断电的呢?”
  
  “荒村公寓再过几天就要拆掉了,肯定是拆迁队给我们断电的。”我无奈地摇着头说,“他们大概不知道我们住在这里。不过就算知道了也没用,反正我们也不是居民。”
  
  说完,我在黑暗中打开了柜子,在我带来的包里摸了半天,总算摸出了几根白蜡烛。好不容易点燃了蜡烛,幽暗的烛光闪烁了起来,微微照亮了我和小倩的脸。
  
  在不停摇曳着的白色烛火下,小倩的脸更加显得苍白,她惊魂未定地看着窗外,雨点正密集地打在窗玻璃上,发出海边潮汐般的声音。我凝视这烛光下的房间,再倾听着外面的风雨声,忽然有了一种回到荒村的感觉。是啊,在进士第古宅的那栋小楼上,我也是同样在煤油灯下度过了恐惧的几夜。
  
  忽然,小倩嘤嘤地说:“看着这盏烛光,感觉仿佛回到了古代。”
  
  “是啊,想必古人也是左手点着烛光,右手伴着佳人度过夜晚的吧。”我不禁贫了一把嘴,看她并没多少反应,便又联想了开去,“聊斋志异里常有夜行的书生,在荒村古庙里避雨,偶遇到美丽的佳人,便点着蜡烛与她红袖添香,吟诗作曲,却不曾想到那佳人居然是鬼魂或狐女。”
  
  “可无论是人是鬼,能相遇便是他们的缘分,是不是?”
  
  “对,缘分。”我点了点头,她刚才那句话确实有道理。看着眼前的烛火,听着窗外的雨声,我不禁吟出了一句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你也喜欢李商隐的诗?”
  
  “非常喜欢,尤其是那几首《无题》。”
  
  她微微点了点头:“我也和你一样。”
  
  于是,我们都沉默了下来,谁都不愿意打破这种气氛。就这样,我们静静地坐在一起,看着烛光映亮了彼此的脸庞,听着雨水敲打着冰凉的窗棂
  
  十分钟过去了,眼前这点幽幽的烛火忽然跳了几下,瞬间使我想到了什么,我的心跳又加快了。
  
  于是,我大胆地说:“小倩,你相信吗?只要我们把所有灯光都灭掉,在一团漆黑的夜晚,那些五十多年前的景象,就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这怎么可能呢?就像上次在大厅里?可我怎么看不到?”
  
  我缓缓伸出了自己的左手说:“也许,是因为这个——”
  
  “玉指环?”
  
  “对,直到昨天半夜里我才感觉到,当我看见五十多年前的若云时,这枚玉指环就会越来越紧,把我的手指给勒疼。但只要那景象一消失,手指也就不再感到疼了。”
  
  小倩抓住了我的手指,仔细端详着玉指环说:“我明白了,为什么你的眼睛能够看到那些幻像,而我却什么都看不到,因为只有你的手指上戴着玉指环。”
  
  “也许,这就是玉指环的魔力吧,只要谁戴上它,就会看见别人看不见的景象。”
  
  忽然,小倩轻轻地叫了出来:“玉指环使你的视线穿越了时间?”
  
  “所以,我并没有见到鬼,我只是见到了过去——时光在我眼前倒流了五十多年,使我见到了当年生活在这栋房子里的人。”
  
  “就好像为你放了一场老电影?”
  
  此刻,窗外又打了一个闷雷,烛光使这房间变得更为诡异,我看着她的眼睛说:“没错
  
  ,当时我就觉得眼前的画面,仿佛是二十年代的无声电影,我所见的并不是真实的房间,而是一块银幕而已,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正是影院放映机投出的光影。”
  
  “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当你戴着玉指环,面对着黑暗的房间时,时间在这特定的空间中扭曲了,折射到了你现在的眼睛里。”
  
  “时空扭曲?”我摸着手上的玉指环说,“也有可能吧。或许,这就是玉指环里所包涵的神秘元素。”
  
  “那么,如果我触摸到这枚玉指环,会不会也看到过去的景象呢?”
  
  她的问题让我微微一抖,我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到她面前,犹豫着说:“我不知道,也许可以试一试。”
  
  小倩立刻抓住了我的左手,将我的手指紧紧攥在她手心里。这感觉真的很奇特,玉指环紧紧握着我的手指,而小倩的手又紧紧地握着玉指环,我的无名指则被夹在了最里面。
  
  “玉指环可真凉啊。”小倩轻声地说着,继续捏紧了我的手指,“现在,我能感觉到它的反抗,它紧紧贴着我的手心,就像是有生命似的,你的手指疼吗?”
  
  “不,暂时还不疼。”
  
  “那我们把蜡烛灭了吧,试试在这黑暗的房间里,能不能看到五十多年前的景象?”
  
  我一下子愣住了,没想到她胆子又大起来了:“你真的要试啊?”
  
  “没错,我也想亲眼看一看,五十多年前那一幕幕活剧。”
  
  “那好吧,现在只能试一试,未必真的有效,而且即便我看到了,你也未必能看到。”
  
  她又抓紧了玉指环说:“快点吧,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犹豫片刻之后,我向白蜡烛吹了一口气,烛火剧烈摇晃着熄灭了。
  
  此刻,整个荒村公寓都在黑暗之中沉睡,只剩下窗外倾盆而泻的雷雨声。在一团漆黑的房间里,我们紧紧靠在一起,我的手指被她捏得隐隐作痛,只能强忍住不发出声音来。我能感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虽然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但我们依然盯着前方的黑暗,宛如丛林深处守候野兽的猎人。
  
  不,我感到玉指环开始紧了起来,一股隐隐的疼痛立刻从指尖传遍了我全身。
  
  忽然,一道幽暗的光线,从黑暗的走廊中掠过。
  
  小倩把我抓得更紧了,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心跳。我们盯着门外那线柔光,宛如一张曝光的底片微微闪烁。
  
  几秒钟后,一个细长的人影出现在房门口。光线正好照亮了那个人的脸,我几乎失声叫了出来——若云。
  
  对,就是她。柔光似乎是舞台上的聚光灯,紧随她进入了房间,但只照亮她身边一小块范围,而我和小倩还处于黑暗中。我扭头看了看小倩,她向我点了点头,是的,小倩也看见了若云。
  
  眼前的光线微微一抖,就像电影里换了个镜头似的,若云的表情已经有了变化,她的眼神里饱含着恐惧,似乎还滚动着泪珠。
  
  小倩更抓紧了我的手,我的手指几乎要被她捏断了。
  
  一眨眼,那道幽光又跳了一下,画面被“剪辑”到了另一个镜头——
  
  不知何时,若云的手里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表情却变得异常平静,手中的匕首正对准了我——
  
  就在这千均一发的关头,“镜头”一下子模糊了,就像被蒙上了一层过滤镜。忽然,一团血红色出现在“镜头”里,缓缓地弥漫开来
  
  小倩尖叫了出来,我连忙伸右手捂住她的嘴巴。这时天空传来一声巨响,一道白色的闪电掠过,把这房子照得如同白昼。
  
  一刹那,眼前的“镜头”和“画面”全都消失了,仿佛被耀眼的闪电吞没了。
  
  当闪电过去,房间里又恢复了一片漆黑,窗外依然大雨滂沱。我感觉玉指环也不再紧了,手指上的痛楚也在渐渐消退。
  
  小倩颤抖着说话了:“怎么全都看不见了?”
  
  坐在黑暗之中,我总算喘出了一口气:“他们本来就不存在,只是当年的影像而已。”
  
  “窗外闪电的光线,驱散了房间里的黑暗,就像打开了电影院的黑房子?”
  
  “你的比喻真好。”但我抓着她的手说,“小倩,现在你好放开我的手了吧。”
  
  “嗯。”小倩立刻放开了我的手,虽然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尴尬。
  
  我揉着自己的手指说:“我的手指差点被你捏断了。”
  
  “对不起。”
  
  然后,我摸出打火机,点亮了被吹灭的蜡烛。
  
  幽暗的烛火重新照亮了房间,也照亮了我和小倩的脸,我发现她的额头上全是汗珠,我拿出手绢为她擦了擦汗。
  
  小倩心有余悸地说:“真不敢想象,刚才就在这个房间里,我亲眼目睹了五十多年前的人和事。”
  
  我在房间里走了几步,烛光使我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那长长黑黑的影子看起来也挺吓人的。可惜,这房子再过几天就要拆了,否则许多年以后,当人们再度进入这栋房子探险时,或许也会在墙上发现我和小倩的音容笑貌吧?
  
  “看来你手上的玉指环,确实具有某种神奇的功能。”小倩也走到了我身边,伏在我耳边说。
  
  “对,这枚玉指环又来自荒村的地下。所以,我们今晚所看到的一切,都应该和荒村的秘密有关。”
  
  现在,小倩的情绪平稳了许多,她点了点头:“那么,刚才我们所看到的景象,究竟是什么呢?”
  
  “我想我们发现了五十多年前荒村公寓里最血腥的一幕。”
  
  “你是说那把匕首,还有血——”说到这里,小倩突然止住了,似乎这个“血”  字令她非常恐惧。
  
  我微微点了点头,又想起了叶萧告诉我的那些事情,不禁喃喃自语道:“怪不得说荒村公寓是一栋凶宅啊。”
  
  “凶宅?”
  
  “没——没什么。”
  
  我向她摆了摆手,强挤出一丝笑容,其实我是不想让她太紧张。我又走到窗边,看着外边连绵的雷雨,远处那些高楼依然亮着璀灿的霓虹,又是一个上海不眠夜。
  
  小倩在我身后说:“现在连电都没了,今晚怎么过去呢?”
  
  “不用害怕,这房子里并没有鬼,不要自己吓自己,我们所见到的若云和她丈夫,只是五十多年前的幻影而已,影子是不会伤害人的。”然后,我从柜子里掏出了一只手电筒,打开后放在床头说:“你就握着它睡觉吧,手电光线会陪伴你做个好梦的。”
  
  她将信将疑地拿过手电,又指着蜡烛问:“那它呢?”
  
  “点着蜡烛睡觉是很危险的,很容易引起火灾。”
  
  说着,我低下头把蜡烛给吹灭了。
  
  房间里只剩下小倩怀中的手电,我看着幽暗灯光照射下的她,轻声地说:“对不起,小倩,我知道今晚你很害怕,但我必须要上楼去了。”
  
  “不,你别走。”她立刻抓紧了我的手腕,“请不要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可是……我们……”此时此刻,我也真想不出离开她的理由了。
  
  她的眼泪缓缓流了出来,嘴里喃喃地说:“留下来吧,我害怕独自一人。”
  
  不,我再也不忍心拒绝她了,只能坐在了她身边。她的眼皮渐渐低垂了下来,缓缓躺倒在了床上,看来她已经被刚才那恐惧的幻影吓坏了,浑身上下显得疲惫不堪。
  
  我静静地看着小倩,她的手里依然紧攥着手电,幽暗的光线照射在她的脸上。窗外是淋漓的大雨声,房间大半被黑暗笼罩,就连我也坐在昏暗的角落里。
  
  十几分钟过去了,我想小倩应该已经睡着了。我给她盖上了一条毯子,又重新检查了一下窗户是否关紧。然后,我从柜子里拿出第二支手电,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
  
  终于出来了,我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想起刚才小倩拉住我的样子,那个瞬间我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是的,我早已经深深地喜欢上她了,而她的心里也应该清楚了。一想到这里,我便在黑暗的走廊里微微笑了出来。
  
  是的,不管发生什么恐惧的事情,都不能再阻拦我和小倩了。我感到自己浑身都舒畅了起来,刚才的恐惧也早已烟消云散了。于是我打起手电,一路小跑着上了黑暗的楼梯。
  
  回到三楼的房间里,我抱着手电躺到了席子上,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幸福的。
  
  窗外,依然大雨如注。
  
  《荒村公寓》第二十三天(上
  
  上午醒来时已很晚了,昨夜的大雨也早就停了,但窗前爬山虎的叶子上还带着水珠。在经受了一夜雨水的浇灌后,它们显得更加生机勃勃。可惜,爬山虎们并不知道,再过几天,它们的生命就要随着这栋房子而一起终结了。
  
  来到二楼才发现,小倩已经上班去了,但她还是给我留了份早点心。吃完早餐后,我在楼上楼下转了一圈,虽然电已经被掐断了,但幸好自来水还没断,最后几天应该还可以撑下
  
  去。
  
  由于没有电,午饭我只能到外边去吃。但是,和昨天晚上小倩的饭菜相比,这顿午餐简直比猪食还难吃。
  
  下午无事,我在房间里看了一会儿书,但只要一想起昨晚这房间发生的一幕幕场景,就实在没心情把书看下去了。捱到傍晚时分,当我准备要出门去吃晚饭时,小倩却提前回来了。
  
  小倩穿着一条短裙,头发略微有些湿润,身上散着一股洗发水的暗香。不过,更吸引我的是她手里提着的肯德基快餐。虽然,我一直很讨厌西式快餐,但在这种非常时刻,能吃到肯德基已经很不错了。
  
  天色全黑以后,我们点起了蜡烛,我不禁自嘲地说:“在烛光陪伴下吃饭,这是高级餐馆里才有的待遇啊。”
  
  当我旁若无人地吃光了我那份鸡腿时,小倩却几乎没怎么动过,我抹着嘴上的油说:“小倩,你能不能吃一点啊,蒲松龄老先生可没写过聂小倩节食瘦身的故事啊。”
  
  但她却冷冷地回答:“因为聂小倩本来就不食人间烟火。”
  
  晚餐收拾干净后,小倩忽然轻声问我了:“昨晚——你为什么没留下来?”
  
  “这个嘛——”我尴尬地笑了笑说,“我看你已经睡着了,自然就不需要人陪了。”
  
  小倩不再说话了,只是深呼吸了一口气,她的眼神里似乎还藏着什么东西,却回避着我的目光。
  
  在幽暗的烛光下沉默了许久,她忽然又说话了:“上次你说过——你从那个去过荒村的大学生那里,得到了许多古代的玉器。”
  
  “问这个干什么?”我有些忐忑不安地回答,“那些玉器来自于荒村的地下,就和我手上的玉指环一样。”
  
  “它们真的都有五千年的历史了?”
  
  “专家都鉴定过了,应该是的吧。”
  
  “能不能让我看看?”她走到我跟前,盯着我的眼睛说,“只是看看而已,不会动你的东西的。”
  
  不,我怎么能回绝她这个小小的要求呢?我点了点头:“好吧,只是看的时候小心点,千万不要弄坏这些宝贝,更不能把玉器的消息泄露出去。”
  
  “这个我当然知道。而且,除了你以外,我也没有其他朋友。”
  
  我点了点头,带上了两支手电筒,我和小倩一人一把,便走上三楼去了。
  
  踏上黑暗中的旋转楼梯,小倩紧紧跟在我身后,在手电光线开道下,我们来到三楼走廊尽头的房间里。
  
  这里有我留下的一把扶梯,正好对着上面天花板的窟窿。我用手电照了照上面说:“要从这里爬上去的,你害不害怕?”
  
  她的胆子比昨夜大了许多:“不害怕。”
  
  我点了点头,一手抓着手电,一手抓着扶梯,好不容易才钻到了阁楼上。然后,小倩也跟着爬上了楼梯,我紧紧抓着她的手,顺便把给她拉了上来。
  
  黑暗的阁楼里充满了可怖的气氛,老虎窗被爬山虎枝叶挡住了,一丝月光都照不进来。我只能用手电扫视了一圈,许久才找到了那个装玉器的箱子,感觉就想不通是在盗墓似的。
  
  在手电光束狭小的范围内,我艰难地打开了箱子,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里面的玉器——玉琮、玉璧、玉钺和玉龟、玉匕首。手电光照射着这些宝贝,玉器的表面泛出奇异的反光,小倩在玉琮上轻抚了几下,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了起来。
  
  我再看看周围地宫般黑暗的环境,忽然想到了那四个已死去的大学生,当他们进入荒村的神秘地宫,面对着这些玉器时,大概也有相同的感觉吧。
  
  小倩忽然叹息着说:“现在我相信了,它们确实是五千年前的玉器。”
  
  “为什么?”
  
  “因为我手上感觉到了。”她把手从玉器上挪开了,后退了一步说,“是的,当我的手指触摸着玉器时,我真的感受到了它们的年龄。”
  
  “这就是女孩子的第六感吗?”
  
  “也许吧,你快点把它们都收起来,五千年前的宝贝东西,我可不敢再碰了。”
  
  我点了点头,又把这些玉器都收了起来,重新用旧报纸和泡沫保护好,放回到了箱子里。
  
  然后,我拉着小倩的手说:“等一等,我还给你看几样东西。”
  
  在手电光线的指引下,我找到了那张梳妆台,轻声地说:“这就是若云用过的梳妆台。”
  
  “怎么没有镜子?”她看不清黑暗中的镜框。
  
  “早就破碎了啊。”
  
  忽然,小倩会意地说:“就像昨晚,她和她丈夫。”
  
  “对,一面破碎了的镜子,怎么可能再复原呢?”
  
  说着,我拉开了下面的两个抽屉,把若云和欧阳家的那些旧照片,还有两本张爱玲的书都拿了出来。在手电昏光的光线下,小倩缓缓翻动着照片和书,看着照片里若云的脸庞,她伤感地说:“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看到了这些,我仿佛能呼吸她身上的气味了。”
  
  “是啊,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不,我和你的感觉不一样。因为我是一个女孩,也只有女孩能感受若云的痛苦——她在嫁入欧阳家之前,一定是个有许多憧憬的女孩,她是因为深爱着年轻英俊的欧阳,才牺牲自己嫁入这间囚笼的。”
  
  “你说荒村公寓是囚笼?”
  
  “难道不是吗?欧阳家是那样保守和封闭,就算他们搬到了上海,也会把荒村的进士第古宅一起搬过来。是的,这栋房子就成了又一座进士第,所以才会起名叫荒村公寓,不过是在上海的土地上,重建了一个微缩的荒村而已。”
  
  她说的确实有道理,我也点了点头说:“嫁入欧阳家,也就等于永远地失去了自由,被禁锢在这微缩的荒村里了?”
  
  “对,若云嫁入荒村公寓后,一定经历了很深的痛苦,但她又不愿意表现出来,只能通过眺望窗口的眼神,通过阅读张爱玲的书。”
  
  小倩又叹了一口气,然后把这些旧照片和书,全都放回到了抽屉里。
  
  “好了,我们走吧。”我轻轻地拉着她,向阁楼另一头走去,忽然在手电光束里照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
  
  “那是什么?”小倩立刻抓住了我的手。
  
  我仔细看了看,才吐出了一口气说:“没事,是个衣橱。”
  
  “衣橱?里面有若云的衣服?”
  
  也许,是女孩天生对衣橱情有独钟,她立刻跑到了衣橱边。在手电的灯光下,她缓缓打开了衣橱的大门,一股霉味让我们都扭过了头。
  
  片刻之后,电光照亮了衣橱里面,小倩突然尖叫了起来:“有死人!”
  
  我立刻紧紧抓住她说:“不,里面是吊着的衣服。”
  
  “什么?”小倩总算回过了神来,仔细地往衣橱里看了看,在昏暗的手电光线下,那几件黑色大衣看起来真像是吊死鬼。
  
  小倩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去,摸了摸一件显眼的旗袍,丝绸都已经脆掉了,她只能放下。她又摸了摸旁边一件衣服,是件黑色全毛的女式大衣,看得出料子和做工都很好,在当时来说该是一件奢侈品了。
  
  忽然,小倩似乎在大衣上摸到了什么,她的手停在大衣正面的口袋上,里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她立刻把手伸进了口袋,那个口袋看起来非常大,几乎吞没了她小半条手臂。
  
  ——她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笔记本。
  
  手电的光线照射在笔记本上,小倩小心翼翼地捧着它,显得异常激动,她兴奋地说:”你看,这是什么?“
  
  ”藏在大衣口袋里的笔记本?“
  
  这是一本黑色的硬皮本子,应该是五十多年前的产品了。我将笔记本轻轻地翻开,在扉页上出现了一行娟秀的字迹——
  
  荒村公寓日记
  
  这行字下面还有落款——若云。
  
  ”天哪!这是当年若云留下的日记。“小倩不禁失声叫了出来,她伸手轻抚着扉页,触摸着若云用黑色钢笔留下的字迹,”她居然把日记藏在衣橱里,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也许本来就不是她藏的。“这时我和日记本合上了,我略带紧张地说,”在阁楼里实在不方便,我们到二楼的房间里慢慢看吧。“
  
  小倩也点了点头,于是我们带着这本日记本,从扶梯爬下离开了阁楼。
  
  我们匆匆回到二楼的房间,用手电实在是太别扭了,我又重新点上了一根蜡烛。当烛火重新照亮房间时,我和小倩都长出了一口气,好像又回到了人间。
  
  终于,我们一起翻开了这本若云的《荒村公寓日记》,却发觉内页里缺损了很多,有许多页被齐根撕掉了,这样就使得日记残缺不全了。我数了数剩下有字的页数,总共是二十几页。
  
  不过,日记的第一页却完好地保留着,在页首写着日期——民国三十五年十月二十日。日记是按照当时的习惯,竖直排列从右向左书写的,一个个漂亮汉字显现在我们眼前。
  
  在这荒村公寓的黑夜里,摇曳的烛火映红了泛黄的纸页,我和小倩都屏住了呼吸,仿佛真的听到若云在说话似的,一齐默念着《荒村公寓日记》的第一天——
  
  民国三十五年十月二十日  晴
  
  今天,是这本日记的第一天,也是我嫁入荒村公寓的第二天。
  
  对,昨天是我的结婚日子。
  
  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说女人出嫁时是最美丽的,当昨天我披上洁白的婚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我几乎以为那是一个陌生人了——是的,镜子里的她是那样年轻,那样纯洁,婚纱如雪一样覆盖着她的身体,然而,那是我吗?我摇了摇头,镜子里的她也摇了摇头,我轻声地说话,镜子里的她也嚅动着嘴唇。我不敢想象,从今天起我就要变成她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
  
  欧阳家的汽车等在我家楼下,妈妈陪着我下了楼,几个女孩帮我托着婚纱,将我挤进了汽车里。汽车到了荒村公寓,只听到鞭炮响个不停,许多人围着我进了欧阳家,我一直都低着头,甚至都没看清这栋房子是什么样。大厅里早就布置好了一切,清远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正微笑着等待着我。他看上去是那样英姿勃勃,目光里透着自信的微笑,因为从这天起他将成为我的丈夫。
  
  清远的父母威严地坐在正中,虽然他们早已审查过我这儿媳了,但还是一丝不苟地注视着我。我就像个漂亮的玩具似的,按照他们家约定的步骤,完成了婚礼的所有仪式。酒宴上来了很多人,嘈杂的人声使我什么听不清楚,就像做了一场梦。一直闹到很晚,清远才拉着我进了三楼的洞房,我早已经筋疲力尽,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这就是我的婚礼。第二天,清远拉着我给公婆请安,然后陪着我过了一天。现在,趁着他去楼下的空档,我躲在书房里写下这页日记。
  
  从今天起,我将在这本日记本中,记录下我在荒村公寓的每一天。她是我心底最隐秘的朋友,除了我自己以外,任何人都不能见到她。
  
  民国三十五年十月二十九日  阴
  
  今天,是我嫁入荒村公寓的第十天。
  
  清远的父母住在二楼,每天上午清远都会带我去向他们请安,他说这是欧阳家一贯的规矩。公公婆婆的年龄都很大了,而清远则是他们的唯一的儿子,也是欧阳家族唯一的继承人。我想老爷和太太是老年得子,一定非常爱自己的独子吧,所以他们也一定会很爱我的吧。
  
  今天起清远就回公司上班了,欧阳家在上海开了一家贸易公司,专门从事从美国进口各种贵重商品。老爷和太太年纪都大了,公司的生意完全由清远一人管理,所以他总是忙得焦头烂额。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了,他依然没有回家,我独自坐在书房里,呆呆地写着日记。清远曾经答应过我,在结婚以后我依然可以去银行上班,但现在公公婆婆都不同意,他们说欧阳家的媳妇必须要留在家里。清远不能违背父母的意愿,终于使我打消了工作的念头。
  
  虽然只过去了十天,但感觉就像过了好几年似的。这就是新婚的滋味吗?一辈子都回忆不尽?会不会是这栋房子的原因呢?有时候走在荒村公寓的楼梯上,心里就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能听到什么声音,停下脚步来侧耳倾听,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了。哎,会不会是新娘子们都会有的多疑心呢?
  
  是的,说实话我有些怕公公,他穿着的衣服和说话的声音,都让我隐隐感到害怕。清远
  
  总是在安慰着我,说欧阳家来自偏僻的地方,自然有些保守的风俗。算了吧,只有面对清远时我才会感到开心,可今晚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民国三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阴
  
  今天是平安夜。
  
  早上,我难得出门一次,安息路边的洋房大多挂起了彩灯,原来明天就是圣诞节了。自然,那些挂灯的人家都是外国人,欧阳家是绝不会过洋人的节日的。但是,清远已经答应我了,今晚他会早点回家,与我一起吃顿晚饭的。
  
  但是,清远却又一次爽约了,我是和公公婆婆一起吃的晚饭,他们吃饭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我几乎什么都没吃,就跑到大厅隔壁弹钢琴去了。对了,这架钢琴可以算是我的嫁妆,每当我烦恼的时候,就会坐在钢琴前弹奏李斯特的曲子。钢琴弹着弹着,我的眼泪就悄悄落了下来,我只能停下手擦了擦眼泪。不,他不会忘记今天这个日子的,因为今天是我们相识一周年的日子。
  
  是的,在整整一年以前,我还在中国银行办公室做秘书。去年的平安夜,女同事们都纷纷提前回家了,只有我还在打着一份文件。忽然,我发现有一双眼睛正盯着我,缓缓抬起头,却看到了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他就是我的清远。原来他已经这样看了我许久了,我问他有什么事,他却搔搔头问经理办公室在哪里。从此以后,他每天下午都会来银行办公室,应该由财务做的事全由他自己做了,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有与我说话的机会。他每次和我谈话,都会扯到许多别的事,在办公室一谈就是小彪天,而我也实在不好意思赶他走。后来,他就请我到外边去谈了,先是去咖啡厅、餐馆,然后是电影院、公园。大家很快都知道了这个秘密——欧阳家的公子在追求我,女同事们也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而我的心里则忐忑不安,不知该如何面对清远,这个男人是如此出色,风度翩翩、温文尔雅,更重要的是他家很富有,在安息路上拥有一栋三层楼的洋房。我知道有许多女子暗中争夺着他,但他却一个都看不上,唯独只爱上了我一个。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对我情有独钟,或许是因为我的眼睛吧,他说过我的眼睛里有一种穿透时空的美丽。
  
  最终,我被清远征服了。在他那灼热的感情面前,我想他应该就是我生命的另一半了。我们全家的人都为我感到高兴,银行里的女同事们则暗暗地嫉妒。于是,在七月的一个炎热夜晚,罗宋大饭店的众目睽睽之下,我接受了他的求婚。
  
  这就是我们相识相恋的经过,然后就是我们的婚姻了。在这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我从一个女孩变成了女人,但我又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改变了什么,或许就像一只鸟儿,只是从一只笼子,换到了另一只笼子。
  
  弹完钢琴,我回到了楼上的书房里,呆呆地看着张爱玲的《传奇》,这本书我已经看了二十遍了,也许还要再看个二十遍吧。
  
  刚才,我接到了清远打来的电话,他说今晚有重要的应酬,要明天才能回家。我一句话都没有回答,轻轻地挂上电话,继续写我的日记。
  
  圣诞快乐,我亲爱的朋友。
  
  民国三十六年四月一日  小雨
  
  记得过去在银行上班的时候,办公室里有个外籍职员,在每年4月1日都会搞出许多恶作剧,不是说某个同事今早中了彩票大奖,就是说第三次世界大战昨晚开打了,原来4月1日是外国人的愚人节。
  
  今天,就是4月1日。
  
  医生是下午来的,公公和婆婆都很紧张,清远也很难得的提前回家了。仔细地检查完毕后,医生非常郑重地告诉我——我怀孕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忽然愣住了,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忽然,我轻声地问:“对了,今天是4月1日,你在给我开愚人节的玩笑吧?”
  
  医生傻乎乎地回答:“对不起,太太,什么叫愚人节?”
  
  我尴尬地笑了笑,便不再说话了。可是,为什么是在今天告诉我,难道这一切都是命运
  
  给我开的玩笑?
  
  不,我知道什么是怀孕,也知道我将要成为母亲了,但是——我说不清楚,只是在那个瞬间,心跳莫名其妙地快了起来。
  
  清远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而公公婆婆也都高兴极了,婆婆也终于露出了笑容,抓住我的手说个不停。可她那张充满皱纹的脸,就像来自一千年前的古墓,她嘴里唠叨着浙东方言,我几乎连一个字都听不懂,感觉就像是在向我念咒语似的。
  
  他们对我折腾了整整一天,直到半夜我才有了自己的空闲,坐在书房里写下这些字。我想现在正有一粒小小的种子,藏在我的腹中生根发芽了,他(她)会渐渐地长大,然后离开母体,他(她)会像谁呢?是我还是清远?
  
  我轻轻地揉了揉腹部,就此停笔吧。
  
  民国三十六年四月三日  晴
  
  今天,是荒村公寓第一次举行舞会。
  
  在两天前知道我怀孕以后,清远决定要风光地庆祝一番,他邀请了生意场上所有的朋友,在荒村公寓举行一场舞会。
  
  入夜以后,所有的宾客都来了,荒村公寓所有的佣人都忙碌了起来,把大厅布置得富丽堂皇。清远拉着我来到了大厅中央,向大家宣布了他即将做父亲的喜讯,在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掌声中,留声机里放出了音乐——舞会开始了。
  
  清远一向是舞场上的高手,据说他的舞姿迷倒过不少女子。我原本并不怎么会跳舞,在认识清远以后,他就经常带着我上百乐门、七重天,在他的悉心调教下,我的舞技也迅速地提高了。不过,在嫁入欧阳家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机会跳舞了,至于清远是否在外面和别的女人跳舞,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随着那《花样的年华》响起,清远搂着我翩翩起舞,音乐牵引着我的脚步,将那早已遗忘的节拍又拾了回来。天哪,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我们紧紧地贴在一起,他的有力的大手搂着我的腰肢,我轻轻地把头伏在他肩膀上,感觉就像一只入港的小舟。
  
  周围那些跳舞的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我们已成为了舞会的核心。然而,我不想做什么舞会皇后,我只想做清远唯一所爱的女子,我重新抬起头看着他眼睛,在他那柔和的目光里,分明是歉疚和报偿。是的,半年来我对他充满了怨恨,他的彻夜不归,他的不闻不问,他身上沾染的外边的脂粉气,现在都一消而散了。清远,你可曾听到我心里的话,不管你做过什么,我都已经原谅你了。
  
  是的,我们会成为美满的夫妻的,我们会生下许多孩子,荒村公寓将不再清冷孤寂,而将变得生机勃勃。
  
  民国三十六年五月二十五日  阴
  
  前几天我在日记里说过了,公公婆婆回了一趟乡下,那是一个叫荒村的地方,据说在那里还有一间叫进士第的老宅子。昨天黄昏时分,公公婆婆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似乎从老家带回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装在一个大皮箱子里。他们看着我的表情很奇怪,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能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肚子。我的身材已开始臃肿了,但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因为我的孩子越来越大了。
  
  公公婆婆和清远一直在窃窃私语,好像在瞒着我商量什么重要的事情,我隐隐有些可怕的预感。整个晚上都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将近子夜十二点钟还不敢睡觉。这时,清远却把我拉了出来,将我带到了一个空房间里。公公婆婆也在这里等着我,他们把门紧紧地锁上,让我躺到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我对这气氛感到很害怕,实在不敢躺上去,婆婆就上来训斥了我几句。最后在清远的恳求下,我只能仰天躺在桌子上,就像真正临产的孕妇那样。
  
  公公打开了从乡下带来的大皮箱,拿出了一个似乎是玉制的小盒子。然后,清远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伸手捧出了一个圆环似的东西。清远浑身颤抖着说:“这就是玉指环吗?”
  
  婆婆点了点头说:“快点进行吧,总要走到这一步的。”
  
  清远缓缓走到我身边,抓住了我的左手,玉指环也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它是青绿色的玉器,在侧面有着一块醒目的红色污点,在灯光下发出某种奇异的反光。我立刻挣扎了起来,但被清远死死地按住,他的眼睛里似乎含着泪花,轻声地说:“若云,放心吧,你不会有事的,就像戴一枚戒指似的。”
  
  我眼看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被清远握得不能动弹了。然后,他将那枚玉指环,缓缓套在我的手指上。玉指环冰凉冰凉地,立刻像是一只箍似的,紧紧地“握”住我的无名指,一股奇怪的感觉立刻传遍全身。瞬间,我感到腹中胎儿轻轻叫了一声,于是我也哭泣着喊了出来。但清远死死地按着我,手指上的感觉使我浑身无力,再也无法反抗了。
  
  在朦胧的灯光下,我只看到公公满意地点了点头,他那张僵尸般苍老的脸,对着我的眼睛摇晃了几下。然后,我听到他的口中传出了一阵奇怪的话,那简直就不是人类的声音,就像是在念着某种咒语似的,连续不断地对着我的耳朵。这声音具有特别的节奏,像是一种古老的歌谣,我立刻想到了在一本书上所说的,在某些施行巫术地方的巫歌。不,这可怕的古老声音,分明要夺取我和孩子的生命,我想要拼命地挣扎,但身上却没有一点力气,只能呜呜地流着眼泪。
  
  在晃动的光影中,我看到清远和婆婆围在我身边转圈,他们转了一圈又一圈,嘴里都在念念有词。眼前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我渐渐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到了——我觉得自己仿佛被抓到了某个部落里,被捆绑着供奉在桌子上,这些野人们围着我跳舞唱歌,而我和我的孩子将成为可怜的祭品。
  
  我失去了知觉,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再也不知道了。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今天早上了,我发觉自己躺在卧室里,清远正焦急地看着我。我揉了揉眼睛问:“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们把我放在桌子上,围着我跳舞唱歌……”
  
  清远只能尴尬地说:“是吗?既然是一个梦,就不要太担心了。”
  
  但是,我立刻就感到了手指上的东西,我举起左手一看,那枚玉指环正赫然戴在我的无名指上。我尖叫了起来:“这是什么东西?梦中的玉指环怎么会戴在了我的手上?”
  
  而此刻清远已经无言以答了。我想要把玉指环拔出去,但无论我怎么用力,玉指环却始终牢牢地套在手指上,并且套得越来越紧,让我的手指疼得要命。整整一天,我用了各种方法要把玉指环弄掉,但它就像有自己的生命一样,再也无法拔出去了。
  
  我痛苦地追问着清远,可他却苦笑着不愿回答。我又大着胆子去问公公婆婆,他们却露出了笑容,不停地安慰着我,说昨晚只是欧阳家的习俗而已,是为了给孕妇母子祈祷平安。至于那枚神奇的玉指环,他们却没有告诉我原因。
  
  现在,我躲在书房里写这页日记,我确信昨天半夜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并没有做恶梦——不,这比恶梦更可怕,他们围着我唱起了古老的巫歌,还给我戴上了一枚玉指环,而一戴上它就再也摘不下来了。天哪,我的丈夫和公公婆婆究竟在干什么?他们欧阳家究竟是什么人呢?直到这时,我抚摸着腹中的孩子,突然感到这是一个错误,从我嫁入荒村公寓的那天起,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不,我该怎么办呢?
  
  民国三十六年六月十八日  多云
  
  我见到了鬼。
  
  昨天,清远又是彻夜不归,公公婆婆也回乡下老家去,我一个人睡在三楼。半夜里忽然感到手指一阵疼痛,原来那枚玉指环嵌进了我的肉里。我紧紧地揉着左手无名指,却发现走廊里的灯亮了。我忍着手指上的痛楚走出房间,却发现那不是电灯的光线,而是一种奇怪的白光,照亮了楼梯口一个黑色的背影。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清远。”
  
  但那个背影却没有任何反应,我着急地跑了过去,但那人影却走下了楼梯。奇怪的是,那线白光始终照射着那个背影,而周围都是一片昏暗。我缓缓地跟着背影来到了二楼,才看清了那是一个高大的男子,似乎不像是清远。那男人露出了一只惨白的手,推开了一扇房门。我也跟着走到了门口,却看到房间里吊着几个死人!
  
  我吓得差点尖叫起来,但嘴里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恐惧也使我几乎忘记手指上的疼痛。此时,我终于看清了那个男人,原来是一个洋人,苍白的皮肤,栗色的头发,灰色的眼睛,大约有四十多岁的样子。更让我恐惧的是,房间里吊死的人也是洋人,一个女人和三个小孩,她们柔软的身体悬在半空中荡来荡去,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遮挡住了半边脸庞,赤着的脚板直直地绷着,看来她们都已经断气了。
  
  外国男人看着眼前这一幕,也绝望地大叫起来,可奇怪的是我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见他张大着嘴巴,不知在嚷些什么。也许,吊死的人就是他的妻子女儿吧?我想任何人到了这种处境都会发疯的,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只能大声地叫喊了起来,但那个男人却没有丝毫反应。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站到一把椅子上,然后将一根悬空的带子套到了脖子上。
  
  此刻,白色的光线照亮了他的脸,那副表情是那样奇特,嘴角甚至还有一丝微笑,似乎是一种生命的解脱。然后,他一脚踢开了椅子,吊着的带子勒紧了他的脖子,整个身体都悬在半空中了。突然,他的双脚乱蹬起来,表情也痛苦万分,双手却无力地晃着,难道他对上吊后悔了?
  
  就在这时,一片刺眼的光线从头顶亮起,立刻使我闭上了眼睛。等我重新睁开眼睛时,眼前的一切却都改变了——那几个吊死的洋人都不见了,房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个女佣跑了进来,她们惊慌失措地围着我。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房间里确实没有什么外国人,那几根上吊绳子也不存在了,只有头顶一根横梁穿过。女佣们说她们刚才听到了我的惨叫,于是就冲上来打开了电灯,就发现我极度惊恐地站在这里。
  
  但我还是不能接受,向她们述说刚才所见的恐怖一幕,女佣们都摇了摇头,从她们相互间的表情来看,大概是以为我发疯了吧?
  
  这时一个年纪大的女佣想了起来,她曾听说在好几年前,这栋房子里住着一户法国人。日本军队占领上海租界以后,要把欧洲人都送进集中营,几个日本兵冲进这房子,蹂躏了这户法国人的妻女。于是,这户人家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就一起在二楼的房间里上吊自杀了。
  
  天哪,我见到了鬼?
  
  是的,刚才我见到了这家法国人,见到了他们上吊自杀的那一幕。可为什么只有我会见到?我忽然想起了玉指环,想起了那个可怕的仪式,想起了公公婆婆僵尸般的脸
  
  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也许这荒村公寓本来就是一个鬼宅?
  
  今天的日记就写到这儿吧。
  
  民国三十六年六月十九日  大雨
  
  窗外,正大雨如注。
  
  今天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已下定决心一定要问出缘由,否则我将会发疯的。谢天谢地,今天清远终于提前回家了,趁着公公婆婆不在,我把他拉到了卧室里。窗外的大雨使清远显得很烦躁,他来回地踱着步,就像一个被审讯的犯人。
  
  我颤抖着问道:“你还爱不爱我?”
  
  “问这个干什么?”他转过身去,对着被大雨打湿的窗户。
  
  “为什么给我戴上玉指环,为什么对我唱那巫歌,为什么我会见到鬼?”
  
  “因为你是欧阳家的媳妇。”清远回过了头,他的表情是那样奇怪,似乎正在左右为难之中。在长长地思考了几分钟后,他终于叹了一声:“其实,这件事我迟早要告诉你的,只是担心你会感到害怕,所以才一直不敢说出来。”
  
  “究竟什么事?我们是夫妻,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清远停顿了片刻之后,缓缓地说道:“荒村的秘密。”
  
  “秘密?荒村有什么秘密?”
  
  “你知道我们欧阳家族的历史吗?”清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变得更加异样了,“历史啊,历史总是会捉弄人的,历史学家总说中国有五千年的历史,起源于古老的中原大地。然而,历史学家们并不知道,就在五千年前的江南水乡,还存在过一个古老的王国。”
  
  “你又不是历史学家,你怎么知道的?”
  
  清远冷笑了一声:“我当然知道,你先听我说——五千多年前的江南,尚是一片水乡泽国,处于原始蒙昧的时代。就在这黎明前蛮荒的时代,突然出现了一群传说中的天神,他们;来自于茫茫的大海之上,驾着数艘巨大的独木舟,在一片荒凉的海岸登陆——那个地方就是今天的荒村。”
  
  “我明白了,荒村就是天神们登陆的地方?”
  
  “对,但这不是神话,而是历史的事实——天神们来自一个极度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是如此地遥远神秘,以至于从没有人类到达过那里。不过,天神们长着和人类相同的模样,他们很快就发现这块土地很适合他们,便在这块荒凉的海岸上定居下来。”清远又停顿了许久,略带痛苦地说,“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在那块荒凉的海岸附近,发现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
  
  “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这个我也不清楚,因为这个秘密实在太重要了,只有我父亲一个人知道。父亲曾经说过,唯有在他临死的时候,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我。”
  
  我忽然感到有些冷,抱着自己的肩膀说:“那么再说说那些天神吧。”
  
  “好的,天神们在荒凉的海岸边住了一段时间,便翻阅重重的山峦向北进发了,他们发现了一片更为肥沃的土地,这就是远古的江南平原。于是,天神们征服了当地的土着居民,建立了一个强盛的远古王国,这个王国的名字叫古玉国。”
  
  “古玉国?”
  
  “是的,因为他们非常喜欢使用玉器,无论是在日常生活还是在宗教祭祀中,玉器都是必不可少的。而古玉国的王族,也就是天神们的后代,不但掌握着制作玉器的技术,还能够利用玉的神秘力量,创造许多当时不可能的奇迹。”
  
  “玉的神秘力量?我不明白。”
  
  “看看你手指上的玉指环就明白了。”
  
  我低头看着玉指环,立刻就明白了什么叫“神秘的力量”,对啊,它就像有自己的生命一样,能够牢牢地缠在我的手指上,也许它还有其他更多的力量吧。
  
  清远继续说道:“因为古玉国的王族,能够掌握并利用玉器的力量,使他们的国家迅速地强盛,在太湖周围创造了辉煌的古代文明。他们甚至还建立了一座城市,拥有气势宏伟的宫殿、巨大的祭坛和神殿,还有深入地下的皇陵。古玉国最重要的东西就是玉,制作了大量的精美玉器,而天神们的后代——王族则掌握着玉的最高秘密。”
  
  “什么是玉的最高秘密?”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但那个最高秘密确实存在。好了,再来说说王族吧,古玉国是一个由女王统治的王国。是不是很奇怪?更奇怪的是,女王并不是世袭的,而是从王族中挑选一位少女出来,以继承女王的宝座。这位女王拥有宗教权,也就是古玉国的大祭司。”
  
  “这样的女人真的令人羡慕。”
  
  但清远摇了摇头说:“不,女王并没有真正的实权,王族们才控制着一切,而女王必须保持终身的贞节,否则就要自杀谢罪。”
  
  “女王必须是终身的处女?这个规定多么荒唐?”
  
  “是有些荒唐,但在当时的古玉国来说,女王的首要使命是祭祀,所以必须是一个纯洁的女子,否则就会亵渎天神祖先。”
  
  “她真可怜。”
  
  “古玉国的繁荣大约持续了一千年。但是,再神奇的力量都不能阻止它的衰亡,因为这是一个自然的规律,任何突然兴起的文明都会突然地消亡。古玉国也不能例外,它遭到了内忧外患的袭扰,内忧就是长达数百年的洪水,太湖水泛滥成灾,淹没了良田和城市。外患则是周边部落的入侵,他们虽然落后但骁勇善战,古玉国的王族早已被奢侈之风所腐化,虽有玉器的神秘力量,也无法抵御外敌。”
  
  我点了点头,抢先问道:“古玉国就这样灭亡了?”
  
  “不,古玉国的灭亡是因为一个女人。在大约四千多年前,古玉国有一位美艳绝伦的女王,虽然她明知自己必须终身贞节,但还是爱上了一个年轻的奴隶。”
  
  “女王与奴隶的爱情?”
  
  “今天看来是不是很浪漫?但在当时的古玉国,却是大逆不道亵渎天神的举动。但女王坚持了自己的爱,并与自己所爱的男人发生了关系。后来,他们的关系被王族发现了,根据祖先的规矩,女王必须以自杀洗涮罪恶。
  
  我只感觉心里一揪:”她死了吗?“
  
  ”是的,美丽的女王为爱而自杀,用一把匕首割断了自己的咽喉。她在临死前曾经预言:古玉国会在一年之后灭亡。在她死的时候,手上戴着一枚玉指环,鲜血沾染在指环上面,就再也擦不掉了。王族们都被女王的死震撼住了,他们感到内疚与自责,便将那枚沾有女玉鲜血的玉指环,供奉为王族的最高圣物。因为,玉指环寄托了女王死亡的哀怨,拥有一股神奇的力量。“
  
  听到这里,我立刻举起了自己的左手,那枚玉指环正发出异样的光芒。是的,指环上那块红色的污迹,不就是悲惨的女王的鲜血吗?
  
  清远握住了我的手,继续说下去:”果然,在女王自杀一年以后,强大的异族占领了古玉国,杀死了大多数居民,焚毁了城市和宫殿,古玉国的文明遭到了彻底毁灭,甚至没在历史书上留下任何痕迹。但是,有一小部分王族活了下来,他们带着女王的玉指环,逃到了当初祖先登陆的那片荒凉海岸。“
  
  ”也就是今天的荒村?“
  
  ”对,这些人逃到今天的荒村,在那块祖先登陆的土地,过起了隐居的生活。他们延续着古老的生活方式,在那片封闭的荒凉海岸,度过了一代又一代。在南北朝以后,他们便以欧阳为姓氏,成为此地的大族,但依然不与外界来往。直到明朝才出了一位进士,后被皇帝御赐了贞节牌坊。“终于,清远像浑身需脱了似的叹一声,幽幽地说:”现在,你该明白我们欧阳家族的历史了吧?“
  
  此刻,窗外的雨渐渐小了,我看着清远的眼睛,颤抖着问:”你是说——欧阳家族是古代王族的后裔?“
  
  ”没错,我们是五千年前古玉国王族的后代。我们家族的人,从一出生就和别人不一样,这些事情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如果有谁泄露了家族的秘密,就必然要遭到最严厉的惩罚。“
  
  ”这就是荒村的秘密?那么这枚玉指环呢?为什么要把它戴在我的手指上?“
  
  ”因为这是我们家族的规矩,几千年来都是如此。这枚玉指环沾染有末代女王的血,血也就代表着女王的生命,所以玉指环具有神秘的力量,它能让你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也能保佑你的平安。所以,每当欧阳家的媳妇怀孕时,就必须要戴上这枚玉指环,这是家族的圣物,隐藏着远古的秘密,会使你的腹中的孩子变得与众不同。在戴上这枚玉指环的同时,家族成员还会给孕妇举行一些特别的仪式,唱一些古代流下来的巫歌,也是为了保护你们母子平安。“
  
  ”可是,玉指环戴在手上就拔不下来了。“
  
  清远微微笑了笑说:”不会有事的,等你把孩子生下来,玉指环就会自动脱落的。然后,我们会把玉指环带回荒村,藏在我们老宅里一个隐秘的地方。若云,请你一定要记住,这枚玉指环是我们家族最重要的圣物,绝对不能有闪失,更不能把它的秘密告诉其他人。“
  
  ”所以,你才不敢把这些事告诉我,是吗?“
  
  ”对,但作为欧阳家的媳妇,你是应该知道这些秘密的。现在,我把它们都说了出来,也算是完成了我的一桩心事。“清远忽然揉着我的肚子说,”若云,你嫁入我们欧阳家,也就是我们家族的一员了。无论如何,你必须要遵守家族的规矩,否则就会发生悲剧。“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了:”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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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29 08:46:34 | 显示全部楼层
  《荒村公寓》第二十三天(下
  
  清远似乎说到了什么忌讳,表情很尴尬地说:“不要害怕,现在有玉指环保护着你,将使你平安地生下孩子,我相信一切都会很圆满的。”
  
  接下来,他又说了许多安慰我的话,但我却心乱如麻,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等到清远睡着以后,我悄悄来到书房,摊开了我的日记。窗外的雨使我百感交集,如今
  
  我也是这古老家族的一员了?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吗?生为女人,就一定要如此吗?
  
  也许没有人会相信,刚才我和清远的谈话,我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现在我几乎一字不差地把它们写出来,这也应该是我最长的一篇日记了。
  
  民国三十六年十二月二日  阴
  
  熬过了九个多月之后,我的预产期就是明天。清远为我请来上海最好的医生,明天早上就会到家里来守着我,公公说只要有玉指环在,孩子就会顺利地生下来。
  
  现在,我一个人躺在卧室里,清远就睡在隔壁,他说一有动静就会来看我。趁着这个空档,我总算拿出了日记本,挺着大肚子写日记真不容易啊。但我还是要写下来,因为明天我的孩子就要诞生了,我也将成为一个真正的母亲。所以,我想记录下我此刻的心情。
  
  可是,现在我心里的滋味实在太奇怪了,丝毫没有即将做母亲的喜悦。虽然我也曾听说,女人头一回生孩子前会非常紧张的,但我不是这种感觉。我从不担心生孩子的过程,我害怕的是我和孩子的未来。想起欧阳家族的秘密,还有我的公公和婆婆,心跳就会莫名其妙地加快,我不知道这种感觉还会持续多久,也许会是一辈子。
  
  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恶梦,梦见我分娩出的不是婴儿,而是一大块青色的玉石,被雕刻成了胎儿的样子。当恶梦醒来时,我感到自己浑身都是虚汗,我知道那不会成为现实的,但那已是我在半个月内的第九个恶梦了。
  
  写到这里,我抬起了我的左手,玉指环上那块红色的污迹,正发出幽幽的光芒,那是四千多年前女王的血,她也在看着我吗?
  
  民国三十六年十二月十日  晴
  
  七天前,我的儿子诞生了。
  
  难以形容分娩时的痛楚,总之我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孩子长得非常像清远,看来他更多的是继承了欧阳家族的血脉。清远给儿子起名为家明,希望他能够使欧阳家发扬光大。
  
  当我搂着家明时候,看着他那张小小的脸,我的眼泪落了下来。看啊,他很快就会吃奶了,我轻轻地吻着他,我希望他能顺利地长大成人,和其他的孩子一样幸福美满,这是所有的母亲共同的希望。
  
  当我生下家明的第二天,就发现玉指环从我手指上脱落了,看来清远说的没错,它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清远收走了玉指环,说是去交给公公婆婆,他们会把玉指环送回荒村老家的。
  
  我已经七天没有写日记了,现在趁着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我悄悄地拿出日记本,在床上记录下我做母亲后的心情。
  
  民国三十七年四月五日  小雨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现在,窗外下着小雨,让我想起了这首诗。
  
  今天是清明节,原本是要回乡下扫墓的,但因为家明出生才几个月,所以家里没有举行祭祀的仪式。清远趁着公公婆婆都在家的机会,请来了一位摄影师,要为我们拍一张全家福。
  
  摄影地点选在底楼,那个放着钢琴的大房间,在布置好灯光后。我和清远、公公婆婆都摆好了位置,家明则抱在我的怀中。摄影师要我们面带笑容,但我们却始终都无法让他满意,最终他只能拍了一张表情严肃的全家福。
  
  当面对着照相机的镜头,我只感到恐惧和害怕,而怀中的孩子也哭了出来,就像要被带走灵魂似的。我知道这是我的幻觉,但最近我的幻觉愈来愈强烈,我常常会在梦中见到可怕的场景——我梦见我的孩子,变成了吸血的蝙蝠,倒吊着挂在房梁上;我梦见我的丈夫,嘴里长出了滴血的獠牙,趴到我的喉咙上吸血;我梦见我的公公,变成了一具清朝的僵尸,伸直双手一跳一跳走来;我梦见了我的婆婆,露出了浑身的白骨,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是的,几个月来恶梦不断地纠缠着我,让我丝毫没有初为人母的欢乐,唯有深深的恐惧和绝望。
  
  民国三十七年四月六日  阴
  
  今天清晨,公公婆婆回了乡下。清远也去了公司,直到晚上还没有回家。等到家明睡着
  
  以后,我一个人来到了底楼,打开了我的钢琴。
  
  已经很久都没有弹过钢琴了,当我摸着琴键的时候,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还是李斯特的曲子——《直到永远》,现在这首曲子对我更重要了,我只能说钢琴是我唯一倾诉的对象。是的,只有在钢琴面前,在李斯特的旋律中间,我才会感到快乐,才会感觉我就是我自己,我是一个叫若云的女人,而不仅仅是欧阳家的媳妇。
  
  正当我完全沉浸在钢琴声中,才发现清远早已经站在我的身后了。他看起来面色很不好,似乎是喝了一些酒,他叫我不要弹钢琴了,永远都不要再弹了,因为他讨厌我弹钢琴的样子。终于,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说除非我死了,否则我不会放弃钢琴的。但我没有想到,他竟然打了我一个耳光。
  
  我摸着被清远打过的脸颊,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和他结婚一年多以来,虽然他对我冷淡,但还从来没有打过我,现在这种屈辱使我想到了死。清远似乎也清醒了过来,他赶紧抱住了我,轻声地向我道歉,但我只能以沉默来回答他。
  
  然而,清远也微微抽泣了起来,他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自言自语地说:“你不要再哭了,其实我心里比你更难受。你不知道,我是典妻的儿子。”
  
  我终于说话了:“什么是典妻。”
  
  于是,清远向我娓娓道来,原来“典妻”是浙东的一种风俗,没有儿子的大户人家,花钱“租借”穷人家的媳妇来生子。当年,清远的父亲中年无子,花钱请了一位典妻上门,后来便生下了清远。典妻常思念原来的丈夫和孩子,有一次逃出欧阳家又被抓了回来,便被施以沉井的惩罚,也就是扔到井里淹死了。其实,当初欧阳家之所以要杀死典妻,是害怕她逃出荒村以后,会向外界泄露欧阳家族的秘密,所以才把她给沉井了,实际上是杀人灭口。
  
  清远他实际上在内心里,是非常恨父亲的,因为父亲杀死了他的亲生母亲。但是,这一切都是为了家族的秘密,谁都不能违反祖先的规矩,无论怎么痛苦也必须忍受。
  
  原来清远并不是婆婆亲生的儿子,我心里也感到很惊讶。回到楼上的书房,我匆匆写下今天的日记。既然欧阳家为了保守秘密,能够杀死清远的生母,那么会不会也杀死我呢?
  
  民国三十七年四月十日  多云
  
  今天,我的精神坏到了极点,因为我的钢琴已经不能弹了。我打开钢琴检查,才发现里面所有部件都给砸烂了,看着这些惨不忍睹的钢琴部件,我感到一阵揪心的疼。这架钢琴是妈妈买给我的礼物,是娘家给我的嫁妆啊,它甚至比我的生命还重要。
  
  晚上,我把清远逼到了二楼的房间里,他承认是他破坏了钢琴,是为了让我彻底对娘家死心。但我还是难以置信,我曾经深爱过的丈夫,竟砸烂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物品,我的心也被他砸碎了。自从进入荒村公寓以来,我已经忍耐了很久,但我无法容忍清远对我的钢琴下手。于是,我把所有的痛苦都发泄了出来,泪流满面,心如刀割。
  
  但清远却显得异常冷静,他冷冷地说:“若云,嫁入了我们欧阳家,就应该过另一种生活,把外面的世界忘掉吧。”
  
  “为什么别人可以做的事情,你们却做不到?难道你们都不是人吗?”
  
  清远缓缓点头:“没错,我们不是人。”
  
  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从他那种严肃的表情来看,绝对不可能是在开玩笑,我颤抖着问:“不是人?那又是什么呢?”
  
  “听我说,我们欧阳家族和一般的人类是不同的。我说过我们祖先是五千年前,江南古玉国的王族统治者,他们本并不是这块大陆上的居民,而是来自另一个极度遥远而神秘的地方。简而言之,我们家族是另一个物种,在我们的血管里,还流淌着五千年前古玉国祖先的血,我们生存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家族的秘密。”
  
  我又惊呆了,难道我的丈夫不是人吗?那么我的儿子也不是人了?不,我想清远是疯了吧,我不能再和这个疯子生活在一起了。终于,我大着胆子说:“清远,我们离婚吧。”
  
  “你说什么?”清远仿佛听错了一样。
  
  “我说我要和你离婚。”我含着眼泪说,“清远,我曾经深爱过你,但我不能再继续和
  
  你生活下去了。我不想成为你们家族的牺牲品,这栋房子根本就是一个牢笼,是一个吞噬人灵魂的地狱。而且,我要带着我的儿子离开,不管他的血管里流着谁的血,但他应该和别的孩子一样,拥有相同的人生和快乐。我爱我的儿子家明,我绝不能让他生活在家族的阴影中,他有权利获得幸福。”
  
  清远摇了摇头,恶狠狠地说:“你疯了吗?自古以来,只要嫁入了荒村欧阳家,就绝对不能离开,如果哪个媳妇想要私奔出逃的话,就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什么是最严厉的惩罚?”
  
  他缓缓地说出了一个字:“死。”
  
  但我已经不再害怕了,冷冷地回答:“为了自由,我宁愿死。”
  
  若云的日记就到这里为止了,后面全都是空白页。
  
  《荒村公寓》第二十四天
  
  此刻,已是凌晨二点多钟了,我和小倩终于看完了这本五十多年前的日记。
  
  忽然烛火摇晃了几下,才发现蜡烛都快要烧光了,我连忙换了一根新的蜡烛。小倩合上了若云的日记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天哪,这就是荒村的秘密吗?”
  
  目不转睛地看了几个小时,我只感到眼睛和肩膀都有些酸痛,我活动了一下身体说:“
  
  这本日记确实不可思议,只可惜很多页都被撕掉了,我们所见到的只是一小部分而已。”
  
  小倩轻抚着日记封面问:“若云的命运太悲惨了,但她是生活在二十世纪的新女性,在她心底是渴望爱情和自由的,她绝不甘心做一只笼中之鸟。所以,她要带着儿子离开欧阳家,追求一种全新的生活。哎,只是不知道她成功了没有?”
  
  但这时候,我已没心思去想若云的命运了,我更关心的是自己——我缓缓举起左手,看着戴在无名指上的玉指环,感觉那块腥红色的污迹愈加刺眼了,因为我已经知道了它是谁的鲜血。
  
  我看着玉指环说:“日记里所说的五千年前的古玉国,显然就是今天所说的良诸文明。无论是文明的时间和年代,还有所位于的地域范围,其文明的最大特征——玉器,都和今天考古发掘的良渚文化完全符合。日记里说古玉国建立了城市,有宏伟的宫殿和祭坛,这些也和莫角山遗址所发现的一样。”
  
  “这么说来,这本日记为你解开了神秘的良渚古国之迷?”
  
  “现在还不能说解开,只能说为我提供了一把钥匙,可以打开良渚文明的大门了。是的,荒村欧阳家族的秘密,其实就是远古良渚文明的秘密,他们就是远古良渚王族的后代,在古国灭亡后一直隐居在荒村。因为,荒村是他们祖先在东亚大陆登陆的地方,所以对于他们具有重要的意义。”
  
  “可是,日记里说欧阳家族的祖先是天神,你相信吗?”
  
  “我不知道,许多民族都有类似的神话,说自己的祖先来自天上的神界。但日记里也确实提到,欧阳家的祖先来自一个极度遥远而神秘的地方,他们是度过茫茫大海才来到荒村的。那么,这个极度遥远而神秘的地方究竟是哪里呢?”
  
  忽然,小倩似乎想起了什么:“极度遥远而神秘的地方?会不会是外星人呢?”
  
  “外星人?不,这可不是倪匡的卫斯理系列,只有在小说无法自圆其说的时候,才会拿出外星人来充数。”
  
  “那天神是什么意思?欧阳家的祖先也许从海上来,也可能是从天上来的。古人并不知道什么是外星人,在落后迷信的古代人眼中,从天而降的人自然就是天神了。”
  
  我只能点了点头说:“理论上确实存在这个可能性。就像英格兰的巨石阵遗址、秘鲁安第斯荒漠中的线条图案、南太平洋的复活节岛等等,这些神秘的现象和遗迹,都不像是地球人类创造的。”
  
  “对啊,日记里若云的丈夫不是说过吗,欧阳家族并不是真正的人类,他们是另一个物种。”
  
  “不,日记里的话并不能全部相信,但是——”我又把目光对准了玉指环,“但是我相信关于玉指环的说法。”
  
  小倩也盯着玉指环,幽幽地说:“它曾经戴在古玉国末代女王的手指上,当女王为爱而死时,鲜血流淌到了玉指环上,永远都擦不掉了。”
  
  我颤抖着摸了摸玉指环上,这块腥红的污迹,这是良渚女王的鲜血啊,已经四千多年了,却还是那样鲜艳夺目。它凝聚了女王的哀怨和痛苦,具有某种神秘的力量,至少可以让我的眼睛穿越时间,看见几十年前的景象。五十多年前若云怀孕时,也曾经戴过这枚玉指环,当她生下小孩后指环就自然脱落了,那么我怎么办呢?事到如今,我几乎已经绝望了。
  
  “这枚玉指环,是荒村欧阳家族的圣物,一定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就像古埃及法老的木乃依。你听说过‘法老的诅咒’吗?在二十世纪初,考古学家挖掘了古埃及图坦卡蒙法老的陵墓,当他们进入法老的墓道以后,就看有文字警告他们,所有进入陵墓的人都将遭到诅咒而死。但考古学家还是挖出了法老的木乃依,谁都没有想到,在此后的几年时间内,所有参与过挖掘的人,或者研究过图坦卡蒙法老木乃依的人,全都神秘地死亡了。”
  
  小倩睁大了眼睛说:“你的意思是,那四个大学生进入荒村,把地下的玉指环偷了出来,他们的行为触犯了古老的禁忌,所以遭到了与‘法老的诅咒’相同的命运?”
  
  “对,其中有两个人不是死于恶梦吗?打个比方吧——恶梦就相当于一种电脑病毒程序,一旦进入地宫偷取了圣物,就会感染上这种病毒程序,几天之后病毒程序启动,便成为恶梦杀人。”
  
  “真的就和你的小说一样吗?”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烛光下的脸色一定很可怕吧:“如果日记里的内容都是真的话,那么欧阳先生和他的女儿小枝,也一定都是远古良渚王族的后代了。但现在他们都已经死了,欧阳家族不会再有后人,这个延续了五千年的古老家族就此终结,不知对于我们来说是祸还是福?”
  
  然而,我的话似乎触及到了小倩什么,她的神色忽然变得极度异常,目光里似乎掠过了什么东西,在幽暗的烛火下令我隐隐害怕。但她回避着我的目光,最后干脆闭上了眼睛,我感到她的身体越来越软,渐渐半躺在了折叠床上。
  
  已是凌晨三点了,我从来没有熬夜的习惯,此时终于支撑不住了。我想要离开上楼去,但小倩却紧紧抓住了我的手,我怕站起来会弄醒她,便轻轻地吹灭了蜡烛。我开着一支手电筒,闭上眼睛,想坐在小倩的身边小憩片刻
  
  可没想到我这么一坐就睡着了,直到上午的阳光照射到眼皮,才悠悠地醒了过来。睁开朦胧的双眼,却看到小倩依然还在熟睡着,原来我就这么合衣睡了一夜。我感到一阵心慌,如果让她看到就说不清楚了,我轻轻地站了起来,刚到门口却听到了小倩的声音:“你去哪儿?”
  
  我尴尬地回过头来:“我刚刚进来。”
  
  “不,你刚才还躺在我身边。”她盯着我的眼睛,使我根本无法辩解,她站起来抓着我的手问,“昨晚你没有离开我,我很感谢你。”
  
  “对不起,我昨晚实在太累了。”
  
  “我也是。”小倩又抓着我坐下问,“告诉我,你是不是很恐惧?”
  
  我低垂下了眼帘,看着自己手上的玉指环说:“是的,那四个大学生正是因为这枚玉指环而出事的,现在它就戴在我的手上。而我不知道荒村的厄运,究竟会不会降临到我的头上?”
  
  “不,你的恐惧是因为你的孤独,而我也和你一样。我们只有在一起,才能够战胜恐惧。所以,你不可以离开我。”
  
  是啊,只有孤独的人才会感到恐惧,我忽然感到了某种希望,抓着她的手说:“小倩,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她的泪水又缓缓流了出来。
  
  半小时后,小倩和我一起去外边吃了早餐,然后她就去冰激淋店上班了,而我必须要去找一个人——叶萧。
  
  现在,只有他能够帮我了。
  
  我直接到公安局,找到我的表兄叶萧警官。他对我的突然造访感到很意外,将我拉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我直言不讳地说出了来意:“叶萧,我想查查旧上海警察局的档案,看看有没有1948年关于安息路的案件卷宗。”
  
  叶萧想了好一会儿说:“好吧,我可以帮你的忙,希望你能够早点脱身出来。”
  
  我们一起吃了顿午饭,然后他就带着我前往档案馆,这里收藏着旧上海的刑事档案。叶萧将我带进了档案阅览室,光是检索目录就花了我们两个多小时。经过千辛万苦,终于查到了与安息路有关的所有卷宗。我们再从中调出1948年的档案,当年安息路的发生的案子不多,总算发现了安息路13号的卷宗。
  
  ——那一年果然发生过重大的案件,出于警察的职业习惯,叶萧也立刻提起了精神。这些档案都写得密密麻麻,用那个时代的公文格式写成,我很难一眼看明白。而查阅卷宗一向是叶萧的强项,他熟练地翻阅着档案,看着那一页页的现场记录、警局笔录还有案件报告。我索性也不看档案了,只是盯着叶萧的脸,发觉他的神色正渐渐凝重起来。
  
  几十分钟后,叶萧突然合上了档案,冷冷地说:“也许是我的失误,当初我早就应该来查案件卷宗了。”
  
  我着急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民国三十七年四月十一日,也就是1948年4月11日,有人向警方报告,在安息路13号发
  
  生了一桩命案,欧阳家的媳妇安若云被杀死了。”
  
  “若云死了?”我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叶萧淡淡地说:“别激动,当晚警察就赶到了案发现场,在安息路13号的二楼房间里,发现了安若云的尸体,她的胸口被捅了一刀,当场刺破心脏死亡。在死者身边站着她的丈夫欧阳清远,他浑身上下也都是血,手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凶器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在现场的地板上找到。当时,死者的公公婆婆都回了乡下,是佣人们听到楼上传来打闹声,跑上来就看到少奶奶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一定是欧阳清远杀了若云。”
  
  “当晚,警察就把欧阳清远带回警局盘问,根据他的供词以及现场勘察的结果,基本上可以确定案发时的情况——4月11日晚上九点,安若云准备和欧阳清远离婚,她要带着襁褓中的儿子离开欧阳家。但欧阳清远阻拦住了她,要把她关在二楼的房间里。但安若云已经下定了决心,她拿出了一把匕首,要欧阳清远放他们母子离开。欧阳清远不肯就范,他冲上去强夺安若云的匕首,两人在扭打的过程中,安若云被匕首刺中了心脏,当场就死亡了。”
  
  听完了叶萧的讲述,我呆若木鸡地坐着。在那个停电的夜晚,我已经和小倩一起看到这一幕了,那鲜血是我永远都不能忘记的。
  
  叶萧继续说道:“不久以后,欧阳清远以误杀罪被判处了十年徒刑,但他被关进监狱几个月后,就因为暴病而死了。”
  
  “暴病而死?也算是一种报应吧。”
  
  “卷宗就记录到这里,以后因为国民党快倒台了,许多档案都失散了。”
  
  我低下头想了想说:“若云真是可怜啊,她想要争取自由,却死在了自己丈夫的手中。但更可怜的是她的儿子,从小就失去了母亲。我想那孩子后来一定被爷爷奶奶接走了,荒村公寓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情,所以欧阳家也不可能再住下去了。他们一定离开上海,带着小孩回到了荒村老家。”
  
  想到这里,我心里突然一抖——如果照此推算的话,若云和欧阳清远的儿子家明,不就是我在荒村见到的欧阳先生吗?对啊,家明是1947年12月出生的,到现在正好是欧阳先生的年龄。而在欧阳清远死后,家明就是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了,所以不可能再有第二个欧阳先生了。
  
  离开档案馆时,天色已经暗了,叶萧又拉我吃了一顿晚饭。他还告诉我,春雨依然还在精神病院里关着,医生说她的精神分裂很严重,可能要在里面关一辈子了。至于那个失踪的大学生苏天平,到现在还是毫无消息,生死不明,似乎是消失在了荒村的空气中。
  
  叶萧劝我别再去荒村公寓了,其实我也忍受不下去了,但我已经答应了小倩——永远都不能离开她。
  
  晚上八点,我急匆匆地赶回了安息路。在荒村公寓的楼下,我看到二楼房间里亮着一丝微暗的光线。小倩一定已经回来了,我快步地跑上二楼,果然在房间里看到了她。
  
  听到我的脚步声,小倩怔怔地回过头来,她身边点着一支幽暗的蜡烛,烛火映红了她苍白的脸庞。她的眼神是如此奇怪,让我一下子愣住了:“你怎么了?”
  
  但她并没有回答,而是举起了手里的一样东西——
  
  瞬间,眼前掠过一道异样的光影,我立刻感到心头一阵狂跳。是的,我终于看清楚了,她手里拿着一支笛子。
  
  那点幽暗摇曳的烛光,照亮了这支中国式的竹笛,它大约有四十厘米长,笛管涂着棕黄色的漆,笛孔之间镶着紫红色丝线,膜孔还贴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笛膜。
  
  我知道它来自何方。
  
  小倩咬着嘴唇说:“刚才,我在整理柜子里的东西时,发现了你藏在柜子最里层的盒子,我好奇地把盒子打开来一看,才发现里面是这支笛子。”
  
  然后,她轻轻地抚摸着笛管,把它放到脸颊上碰了碰,似乎是久已相识的老朋友了。我颤抖着问:“你认识这支笛子?”
  
  但小倩并不回答,她将笛子交到了我的手中。
  
  笛管是那样冰凉,一阵寒意立刻渗入了我的皮肤,仿佛又感受到了荒村那个寒冷的冬夜
  
  。我盯着那点烛光,在跳动的火苗里,我似乎看到了进士第的煤油灯光,看到了欧阳先生那消瘦苍白的脸。于是,在短短几秒钟之内,我把那一切都回忆起来了。是的,这是一段被遗漏了的记忆,是荒村留给我最后的纪念。
  
  好了,现在是说出来的时候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小倩,这支笛子来自荒村,是欧阳先生亲手交给我的。”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把这支笛子交给你?”
  
  “那是好几个月前,当我决定要离开荒村,在进士第向欧阳先生告辞的时候。当时,他一下子变得非常伤感,他说他非常思念自己的女儿小枝,时刻都希望小枝能回到他身边,为此他愿意牺牲一切。忽然,欧阳先生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支笛子,将它交到了我的手里。他请我带着着这支笛子,回到上海寻找他的女儿小枝。而小枝只要看到这支笛子,就会想起自己的父亲,回到荒村的故乡来。”
  
  说完这些话后,我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吐出了心中最后隐藏的石头。然而,小倩的眼神在烛光掩映下,却显得更加异样了:“你找到小枝了吗?”
  
  “我好像对你说过的,我找到了小枝就读的大学,他们告诉我小枝在一年多以前,就因为一次地铁事故而死了。我感到很伤心,便把这支笛子收藏了起来,一直放在我的箱底,不知怎么把它带到了这里。”
  
  此刻,小倩的眼睛里闪烁着一股寒光,使我感到不寒而栗,她冷冷地问道:“你会吹笛子吗?”
  
  “我会那么一点点。”
  
  “那请为我吹一首曲子吧。”
  
  我忽然愣了一下,已经很久都没有吹过笛子了,我缓缓地将笛子举到唇边,不过笛膜还是完好无损的。
  
  停顿了片刻之后,我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先在胸腔里酝酿了几秒钟,便从嘴唇灌进了笛孔里。瞬间,笛管里飘出了《在那遥远的地方》的旋律,那悠扬而缓慢的音符,在这狭小的房间里飘荡着,很快就充满了整座荒村公寓。
  
  这黑夜中的笛声也刺激着小倩,她那双睁大着的眼睛不再露出诡异,而是充满了悲伤的目光,似乎笛声正为她倾诉某个伤心的故事。我想这笛声也一定飘上了夜空,飘过四周空旷的废墟,一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不知几百公里外的荒村能否听到?
  
  当一曲终了时,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整个身心都在笛声之中,许久才回过神来。而小倩也已闭上了眼睛,似乎笛声触及到了她内心最隐秘的那根铉。
  
  我放下笛子,轻轻抓住了她的肩膀说:“你怎么了?睁开眼睛啊。”
  
  小倩的嘴唇颤抖着,似乎灵魂已经随笛声而飞出躯壳。终于,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幽幽地直视着我,这副样子让我的心跳又加快了。
  
  “我认识小枝。”
  
  她用喉咙深处的气声说出了这句话。
  
  瞬间,我像是被这句话击中了似的,立刻摇了摇头说:“不可能,你不可能认识小枝的,她不是早就死了吗?”
  
  “不,小枝没有死。”小倩的眼神变得异常诡异,而语气也冷静地让人害怕,“她一直都活着,活在地下铁中。”
  
  “小枝活在地铁里?不,她是死在地铁里的。”
  
  烛火又是一阵摇晃,小倩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再加上那副奇怪的眼神,简直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她直视着我的眼睛,幽幽地说:“你还不明白吗?小枝是不会死的,她一直都在地铁车厢里,她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留着披肩的黑发,发丝里散着一股淡淡的暗香。她有时拉着扶手,站在靠窗的位置,当地铁在黑暗的隧道疾驶时,车厢里柔和的光线洒在她脸上,这张白皙的脸庞会映在车窗上。此刻,除了小枝自己以外,没人会注意到那张脸的存在。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脸,在车窗上时隐时现,那眼睛那嘴唇都是那样迷人,就像从聊斋故事里走出来的女主角。”
  
  我颤栗着听着小倩的话,眼前似乎浮现起了她描述的那一幕幕场景。我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似曾相似了,我似乎也经历过那样奇特的体验。是的,当我站在地铁车厢里时,小枝就站在我的身后,她静静地看着车窗里映出的脸庞,时而是我的脸,时而又是她的脸,宛如一场梦幻
  
  “别说了——”刹那间,我打断了她的话。
  
  “不,你让我说下去。”小倩仿佛已失去了神智,完全进入了被催眠的状态,似乎回忆已是她唯一的欲望了,“小枝一直在地铁车厢,伫立、徘徊、等待——她在等待哪一个人呢?是的,有时她会发现那个人的存在,这个年轻的男子就站在她身前,低垂眼帘看着车窗里映出的自己。他看上去略微有些疲倦,或许是因为昨夜未完成小说而使他烦恼。有时他的目光会与小枝撞到一起,然而他却看不到小枝,他们甚至已经在拥挤的车厢里面对面了,眼睛只相隔几厘米的距离。可惜,他还是看不到小枝,但小枝却已经从他的眼睛里爱上了他。”
  
  “那个人是谁?”我已经隐隐猜到了,但却不敢让自己相信。
  
  但小倩已经听不到我的声音了,她自言自语地说下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铁中,小枝一直跟在那个男子身后,他坐到哪一站,她也跟到哪一站。有时她会跟着他走出车厢,在空旷的站台上徘徊。他喜欢去一家地铁中的书店,而她也跟着他步入书店。在书店里摆放着这个男子写的书,他常会来看看自己的书卖得如何。而她也会在书架间漫步,在四周无人的时刻,悄悄翻动他写的书。当夜晚地铁停止运营,书店下班关门以后,她就会独自留在书架前,彻夜阅读那男子写的小说。无数个这样的夜晚过去,小枝常常被他的文字所感动,有时会悄悄地流下眼泪,在书本的扉页上留下一滴晕红的眼泪。”
  
  在这凄凉的夏夜,烛光掩映的斗室内,小倩委婉叙述着一个忧伤的故事,仿佛被某个幽灵附体了一般。
  
  泪水悄悄地从小倩脸颊滑落,在烛火下发出晶莹的反光,她含着嘴角的泪珠说:“直到有一天,她在那家地铁的书店里,看到了他在《萌芽》杂志上发表的小说,那是一部关于荒村的小说,男主人公深深地爱上了已化为幽灵的小枝。虽然,那只是一篇虚构的小说,但小枝的内心却感到了深深的悲伤,她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他,然而他却只能在小说里寻找对方的幻影。不,小枝一定要让他见到自己,使他在小说中虚构的感情,成为现实中的爱。”
  
  此时,我已被小倩深深地打动了,情不自禁地问道:“他见到小枝了吗?”
  
  小倩忽然睁大了眼睛,她盯着我说:“当然,他当然见到小枝了,而且还彼此相爱了。”
  
  沉默,烛光下的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不,我不敢相信她刚才说的话,那究竟是小倩的臆想,还是真的幽灵的自述?我缓缓伸出手,为她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她的泪珠是那样温热,如果放到嘴里一定是苦涩的。
  
  小倩终于闭上了眼睛,像是浑身虚脱了那样倒在床上,嘴里却喃喃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我也支持不住倒在床边,耳边总回响着小倩刚才说的那些话。然后,我吹灭了蜡烛,上三楼睡觉去了。
  
  这一晚,我终于梦到了小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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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29 09:43:1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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