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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wdwbboss

[转帖] 甲骨碎-那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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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24 08:31:11 | 显示全部楼层
很多时候,想通和想不通,只隔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孙禹有那块梅丹佐铜牌,就证明他和神秘内心实验有关系。如果他真的是实验者,那么总该获得些特殊的能力,但是孙镜完全不知道曾祖父曾经有过什么异于常人的力量。现在他知道了。
    那些神秘的力量仿佛原本就不该被人类掌握,所以任何实验人都不知道会从内心里挖掘出什么样的力量,会带来幸运还是诅咒。甚至有一些力量,并不会立刻显现出来,就像韩裳的先祖威尔顿。他的特异之处仅仅在于,把自己的部分记忆以梦境和幻觉的方式,隔代遗传给韩裳。
    那么孙禹呢,为什么自孙禹后,每一代后人都是甲骨专家,并且在极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对这门艰深的学问造诣颇深?
    孙镜年幼的时候,就对甲骨非常有兴趣。到他十岁出头,竟然把书房里那许多关于甲骨的书籍通读了一遍,神童的赞誉,在那段时间里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现在他第一次对自已学习甲骨文的情况进行反思,蹊跷的地方立刻就冒了出来。
    因为九岁的那场人病,之前的记忆变得模模糊糊。他原本想当然地认为,自已一定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识字,开始接受家人关于甲骨学的熏陶。所以当他自已一本本把书房里的甲骨学专著拿来看的时候,才会如此轻易就看进去,轻易得仍佛曾经看过一样!
    如今回想起来,当他翻看那此书时,常常有灵光闪现,有时他甚至用不着把书看完一遍,就对里面所说的东西非常了解了。
    他竟然从来没有对此产生怀疑.那蝼记忆经过了一个多月的剧烈头痛,和他完美地融和起来了!
    是的,现在孙镜明白了,这根本就不是他的记忆。这是他父亲的,他祖父的,归根结底是曾祖父孙禹的。他把自己关于甲骨文的学识,以这样离奇诡异的方式,一代代地传了下来。
    为什么奶奶在小时候,会不合时宜地说那些话。因为她知道爷爷是怎么死的,看着父亲成了“神童”,又看着父亲死,又看着自己成了“神童”。就算她对于实验的事一点都不知道,也足以在这些事实里发现些什么。
    晚点结婚,晚点生子,是因为当孩子长到十岁左右的时候,当爹的就会把自己关于甲骨的学问传给孩子,代价是自己死去。所以一生孩子,就意味着只剩下了十年的寿命,也许还不到十年。
    这就是方玲对儿子恨意的来源,婆媳之间一定在某个时候谈起过这个话题。在孙向戎死之前,这还能看成捕风捉影的无端猜测,老一辈人未消除的“迷信”思想,但孙向戎一死,方玲的心里,就把儿子看成了导致丈夫死去的直接原因。
    连方玲的疯病,恐怕都是因为她在孙向戎死时,和他过于接近。这不是正常的死亡,记忆的传递给受者造成了一个多月死去活来的痛苦,那么近在咫尺的方玲,也一定遭受了某种冲击。
    那些关于甲骨的学识这一刻在孙静的脑海中盘旋起来,二十年前的头痛仿佛在下一刻就要重新降临。他凝望着对面的母亲,想说一句“对不起”,却又觉得这三个字不该由自己来说,也不该由父亲来说。
  这都是命吗?不,这都是因为那个实验。
  

小街上已经没有住户,也许就这几人,便会有施工队进驻开始拆房子。到时候,走都没法走了。
  孙镜漫步在小街上,他今天特意到这里走一走,因为在这儿,他还能感觉到韩裳最后的气息。
  已经查到了父亲孙向戎十岁那场病的具体日期,和祖父的死亡正是同一天。祖父的病历已经无法查证,但通过他还在世亲友的回忆,他十岁时也曾重病,孙禹就是那一年死的。
  一切正如他的直觉。
  孙镜在韩裳死去的地方站住,地上的痕迹儿乎看不见了,她在最后一刻努力想要说些什么的姿态,却就在眼前。
  从昨天到今天,韩裳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已经从毫无感情的路人,上升到了有着某种联系的同伴。这种联系说不清道不明,但却深刻到即便此时两人阴阳相隔,依然可以感受到冥冥中注视的目光。
  曾经孙镜觉得,韩裳在录音里所说的实验,和自己并没有多少关系。以至于拿到了梅丹佐铜牌,也没有心思去调查个究竟。
  现在,不一样了。他甚至不用去下什么决心。像母亲说的那样,这是命。
  他在小街的尽头回转身,顺着原路慢慢走回去。
  一辆三轮车和他交错而过,车上的老式家具很况重,车夫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孙镜记得自己见过这辆车,就在韩裳死的时候,车夫把车停在一边,挤在人圈里看热闹。看来他经常打这条小路经过。
    孙镜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盯着三轮车看。车夫的身子微微前倾,小腿上的腱子肉鼓胀得隔着层裤子都看得见。眼看着三轮车慢慢驶远,孙镜拔脚追了上去。
  “嗨,等等,停一停。”
  车夫拉动了手刹,车子停了下来。
   “啥事啊?”他问孙镜。
  “前些日子,这里花盆掉下来砸死了个人,你是不是看见了?”孙镜问话的时候,眼睛却往车上装的旧家具扫了扫。那上面是两张用麻绳绑在一起的红木八仙桌,还有四张椅子,历史不会超过五十年,没什么出奇之处。
    车夫是个快到中年的汉子,头发稀少,脑门光亮。他一只脚撑在地上,另一只脚蹬在踏板上,有些疑惑地看着孙镜。
    “看见了,怎么啦?”
    孙镜摸出根烟递过去,善意地笑荷,“耽误不了您几分钟,其实我是个画家,那天也在现场,场面太震撼了,回去之后我就想着,要把这场面画一幅画。这几天我在这条街上来回走了好多回,想尽量把当时的场景真实地还原出来。我记得您那时车上,是拉着东西的,但记不清是什么了。”
    车夫笑了,把烟接过去,夹在耳朵后面。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能给一个画家提供帮助,尽管不是为他画肖像,这让他略有些遗憾。
    “那真是太吓人了,我就看了一眼,实在不敢多看。你还要把它画出来啊,要把我也画进去?”
    “画个模糊的侧面,您和这辆车。当然车上的东西随便画也不是不行,但恰好存这儿碰见您了,就问一下。”
    “好,好,让我想想。那天装的是……是个书柜,这么高这么宽。”他努力给孙镜比划着。
    “书柜?”孙镜有些失望,这和他想的不太一样,他努力回想了一下,真的是个书柜吗?
    “对,书柜,还有个梳妆台,就这两件东西。”
    “梳妆台?”孙镜问,“带着镜子的梳妆台?”
    “对啊,梳妆台都带镜子。”
    “你是怎么放这两件东西的?”孙镜指着三轮车问,“梳妆台在这一侧?镜子这面朝外?”
    “对对。”
    “那天你也是像今天这样,从这头往那头骑?”
    “是啊。”
   孙镜长出了口气,“太谢谢了,你可帮了我一个大忙。”
   车夫咧开嘴笑着,“哪里哪里,这不算什么,呵呵。”’
   他当然不会知道,眼前这个一看就很有艺术家气质的“画家”,究竟为什么这样看重他车上驮的旧家具。
   那天中午,围绕在小街尽头的重重迷雾,现在终于被拨开了第一重。
   按照三轮车行进的大概速度,杂货店老妇人很可能是从车上梳妆台的镜子里看见的“鬼”。而当她女儿也向同一个方向望去时,已经迟了一步,车驶出了视野,所以她看见的是徐徐。
   当时镜子所处的具体方位角度已经不可能知道,总之,里面映出的是对面某个地方的情景。徐徐一定就是被对面的“鬼”吓到的,而韩裳突然停下脚步的原因,多半也在于此。
    孙镜的日光在小街对面那侧慢慢划过,一段段
斑驳的外墙,一扇扇沾染了油烟污渍久未清理的窗
户,一面面紧闭的褐色木门……在那个中午的阳光
下,仅有几人看到的角落里,发生过怎样慑人心魄的
事情?


    真相是这个世界上最奢侈的东西,当你下定决心去追逐它,必须学会慎重。小心那些廉价的仿制品。


七   赫定的新战场


    这几天来了寒流,气温降得厉害。
    坐在沙发上的文贞和缩着脖子,好似办公室里的暖气对他毫无用处。徐徐看他快把脑袋缩进肩膀里,觉得就像只把头努力往壳里藏的王八,还是翻过身肚子朝天的那种。但这场景一点都不让她好笑,而是极其厌恶,只想离得远远的。好吧,要有职业素养,再给他一个见鬼的笑容。
    她和孙镜再次拜访文贞和,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看看能否让他答应参观库房。孙镜做假颇有学者精神,严谨得很。他可以根据东博的官方仿品挑选头骨当制假的材料,但没亲自观察过真品前,还是不敢贸然下手仿制。虽然借欧阳老先生庆寿慈善展览的机会,可以见到真品,但一来展览不会持续很长时间,而做假也需要一个周期,未必能在此期间完成;二来就算能完成,展览也一定到了末期,留给他们换包的时间不够充裕,可能会错过最好的下手机会;三来徐徐迄今为止,都还没把欧阳文澜完全搞定呢。
    当然,虽然主要目的是这个,在整个谈话的过程里,大部分时间是在向文贞和请教,专门的甲骨博物馆该怎么办,有哪些需要注意的事情,又该如何经营管理。这些显然是未来的馆长该考虑的主要内容,文贞和谈得滔滔不绝眉飞色舞。
    然而,等到两人都觉着轿子抬得差不多了,交流过眼神,再次试探参观的事,却还是被挡了回来。
    好吧,本来就是万分之一的希望。
    但还是让人沮丧。
    孙镜喝了一肚子茶,告辞之前去上了次厕所,回来的时候文贞和唯一的下属小陈正好从办公室出来,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这小陈的脸色今天一直差得很,不知有什么心事,勉强冲孙镜笑了笑。快要错身而过的时候,却停下脚步,问:“我从晚报上看到那个新闻了,孙老师,你们是打算请文主任当馆长?”
    “徐小姐好像有这个打算,我也不是很清楚。”孙镜作了个含糊的倾向性认可,“怎么?”
    “噢……没,没什么,有点好奇。”他又挤了个笑容给孙镜,抱着手里的文件离开了。
    也许他想换个环境?孙镜没有多想,反正这个所谓的私立甲骨博物馆,只是座空中楼阁。
    “下午你去复兴路?”从东博出来后,孙镜问徐徐。
    徐徐点头,她天天卜午都去那儿,有时老先生还会留她吃晚饭。
    “他到底现在什么态度?”
    “我提了几次,看得出来,肯定是动心的。大概是在犹豫真办起来事务太繁琐。我不好那么快就说一切我包办,等过两天火候差不多了,我认他一个干爷爷,再提这事情,准能成。”
    “辈分乱了,他能做你曾爷爷。”
    “没听说过认干曾爷爷的,以后记得叫我姨哦。”徐徐笑着横了孙镜一眼,已经把在文贞和那儿受的气扔到脑后。
    “阿姨。”孙镜若无其事地说。
    “嗯。”徐徐美美应了一声,忽然想想不对,孙镜可是过了年就三十岁了,气得伸出手拧他胳膊。
    孙镜把她的手捉在掌中,徐徐也不挣脱,却用指甲狠狠刺他。
    “下午我也会去一次。”孙镜说。
   “你去干吗?”
   “问些事情,我自己的事。”
    “你曾祖父的事?”
     孙镜点点头,也是我自己的。”
    “我能听不?”
    “随便。”孙镜沉默了一会儿,回答。
    徐徐把手抽出来.她已经用力刺了孙镜很久。她悻悻地瞧了眼自己的指甲,然后一把抓起孙镜的手。
    “你是死人啊,掐破了也不叫。”
    “男人总是不太擅长叫的。”孙镜说。
    徐徐啐了他一口,低头在包里翻找创可贴。
    孙镜看着她,轻轻笑了笑。


    到欧阳家时,门恰巧开着。路边停着一辆刷着"临水轩"字样的小面包车,看名字有点像餐馆。司机正捧着一个很精致的青花瓷坛,递给开门的阿宝。
    “约了找老爷子的。”孙镜对阿宝笑笑。
   阿宝抱着小瓷坛,呵呵笑着,说:“对的,对的,来吧。”
   他把孙镜让进来,想起来门没有关上,把瓷坛往孙镜怀里一放,自己把门关上,再将小坛子抱回去。
   “好吃的东西。”他见孙镜打量这坛子,笑得嘴角翘起来。显然对里面装着的东西爱吃极了。
    莫非是韩国泡菜?孙镜看见阿宝毫无心眼的憨厚模样,有些好笑地想。
    今日天气寒冷,虽然是午后.老先生也不会像上次一样悠闲地在葡萄架下煮水饮茶。阿宝把孙镜引进了洋楼,楼里温暖如春,似乎用的是地暧。这楼虽然看似故旧,实际上内里全都重新翻修过了。
     顺着转角楼梯拾级而上,旁边有景窗,每一扇都隔成六小块玻璃,简单大方。外面是半推开着的木百叶窗,刷着多年前的红漆。一楼半转角的地方有个小平台,平台上有可以推门而出的阳台。阳台很小,通常不会有人真的站进去。但这样一处空间.却把外面花园的气息接引进来,就像半山腰的亭子被称为“吞纳云气之所”,都有着东方建筑美学的精神。虽然这总的来说,是幢欧式风格的建筑。
    二楼向南的大房间里铺了厚厚的长绒羊毛地毽,脱了鞋踩在上面,柔软温暖得让人想躺倒在里面。
    徐徐也在,屋里热得像在晚春初夏时节,她只穿了件单薄的米色T恤,半低的领口饰了,一圈珠贝,诱惑地让人想将眼神停留在那里。孙镜进屋的时候,她正伸手扶着欧阳文澜,站在一对黄花梨多宝槅前。
     多宝槅上的格子有大有小,或凸或凹,错落有薰。这种家具样式单只中国有,专门用来陈列玩赏物品。这对多宝槅每个都有二十格,陈放着的东两一眼看去,有几尊小巧的青铜器皿、牙雕木雕,还有些青花或粉彩的瓷碟瓷瓶,但最多的,是用小支架斜撑着韵木匣子。
    木匣的盖子是透明玻璃,内里有白色的衬底.盛放这些褐色、灰白色或黄白色的甲骨。
    欧阳文澜正指着其中一个匣子,对徐徐说:“这块甲是有来历的,说的是一次对先商诸王的祭祀。你来看这里,‘祖乙,祖辛,祖丁,牛一,羊一,南庚,羌甲’,这个是国维先生的解释。但沫若先生说不对,王先生错了,牛一羊一这个祭品,怎么放在了先王名字的中间呢,没这个顺序呀,顺序解错了,有的字也解错了。实际上呢,是‘祖乙,祖辛,祖丁,甲,一羊,一南’,一羊一南都说的是祭品。沫若先生的这则补释,是很有名的,这事就让他立住了甲骨大学问家的地位,当然,还有他对阳甲的考证
    “可是这‘一南’算是什么祭品?”徐徐刚问了这句,阿宝就引了孙镜进屋。
    “送来啦,送来啦。”阿宝说。
    欧阳文澜却没有理阿宝.对孙镜点头一笑,说:“这个‘一羊一南’里的‘南’,小孙你来说说看。”
    这就带着点考教小辈的意思了。
    不过孙镜带着先祖的记忆.再加上这十多年来自己对甲骨文的学习,面对这样的问题.就像是士生做初中生的考卷。
    孙镜走到两人身边.回答道:“沫若先生的解释,南是商时的一种乐器.从字形的演变上看,似钟似铃。不过并没有确实的考古实物佐证,还只能算是推想。”
    欧阳文澜微笑点头。
    “这是什么呀?”徐徐看着把瓷坛抱得紧紧的阿宝,说。
    看样子她和欧阳文澜的关系,确实离认干爷爷的程度不远了。她可不是会贸然问出这样有失客人礼数话的人。
    “你去盛三个小碟来。”欧阳文澜对阿宝说.“你要吃的话,也盛一小碟吧。”
  “好啊好啊。”阿宝像个小孩一样雀跃着出去了。
  “我这个人,爱吃的毛病老了还是一样,等会儿你们尝尝看。就当是下午茶的小点。”欧阳文澜说。
    “您的年纪,日常里还有这样的情趣在,可真是太不容易了。”孙镜这话并不是恭维,快百岁的人了,要享受生活既得有条件又要有心情,几个人能做得到。
    “坐吧。”
    分别落座.徐徐紧挨着欧阳文澜.举在孙镜的斜对面,还细心地多拿了个靠垫.塞在欧阳文澜的腰后。沙发上本就趴着一只虎皮条纹的肥猫.抬起头瞧了几眼,又重新趴了回去。欧阳文澜轻轻抚着它的颈子,它眯起眼睛,很是舒服的模样。至于上次见过的那几只猫,却不见踪影,不知躲在哪里玩耍。
    先客套性地闲聊了几句,还没进入正题.阿宝就托了个木盘过来。盘上是三个极小的白瓷碟,如果不用木盘盛着.阿宝摊开他的大手.在掌上一溜也尽能放得下。小碟里装的是褐色膏状物,卖相不怎么样,但看这架式,总该是很美味的食物。这估汁就是刚才临水轩送来的瓷坛中装着的东西了。
    “尝尝看。”欧阳文澜招呼他们。
    孙镜拿着小银勺子,面前褐膏总共也就一勺多些的样子,他浅浅盛了一些,送进嘴里。
    褐膏一触舌头就化了开来,异常鲜美的味道从舌尖一路蔓延下去,让孙镜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想让这从没有尝到过的绝妙滋味多保留片刻。
    这滋味仿佛把舌头上的每个味蕾都调动了起来,从舌尖到中部到舌根,不同地方的品味略有不同,就像是由不同音部组成的完美和声.让整个人都微醺起来。
    只是孙镜这一勺盛得实在太少,滋味没保持多久,就消散得只留下些许余韵.同时涌起的是巨大的不满足感。他又盛了半勺,送进嘴里。
    只片刻,小碟就空了,看看徐徐,甚至吃得比他更快些。
    “这是什么,这么好吃?”徐徐伸出舌尖在唇上抹了一圈,问欧阳文澜。其实她更想把小碟舔上一遍,但那未免太难看了。
    “是云南的美食,用一种在当地也很少见的野菌作主要材料,配料也很难找。我专门请了人搜罗食材,再找了会做的大师傅定制的。那种野菌太罕见,我一年也只能做出两坛子来。所以呢,不要怪我给得少,太小气啊。”
    欧阳文澜呵呵笑着,用手指把面前碟中剩下的最后一点蘸了蘸,送到肥猫的嘴前。
    那猫好像从未吃过,嗅了嗅,仿佛在犹豫要不要尝尝。欧阳文澜却不等它决定,立刻把手缩了回去,像个孩子般送进嘴里一吮。
    肥猫突地站了起来,转着脑袋盯着老人,大叫一声,跳下沙发跑了出去。
    “这猫儿好大的脾气。”徐徐说。
    欧阳文澜中气十足地大声笑了起来.显然对自己的恶作剧相当满意。
    大概正是这样的心态,才能让他如此健康长寿吧,孙镜心想。
    欧阳文澜笑罢,摇了摇铜铃,把阿宝叫进来收去碟勺,摆上茶水。不过孙镜和徐徐一时之间都不打算喝茶,免得把那美妙滋味还留在舌尖上头的一小截尾巴冲掉了。
    欧阳文澜却没有这样的得失心,浅抿了口茶,对孙镜说:“你今天来,还是想问怀修的事吗?”
    人活到这样年纪,只要头脑还清楚,那眼力见识可不是年轻人比得上的。孙镜也不隐瞒,点头承认。
    “我看你年纪虽然小,做人是有分寸的,不会对我这个快进棺材的老头子胡搅蛮缠。”欧阳文澜看着孙镜,缓缓说道,“你今天又过来问我,大概是知道了些什么吧?”
    孙镜点头。
    欧阳文澜长长吁了口气,身体陷进沙发里,转头望向窗外,怔怔地出了好一会儿神。旁边的两人都知道,老人此时肯定想起了当年的旧事——那些原本打算永远埋在心里直到死去的秘密,谁都没去打扰他,直到他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孙镜身上。
     “那么就先听你说说看,你都知道了些什么。时间那么久了,也许你能帮我回忆起一些事情来。”
     孙镜既然来到这里,就做好了和盘托出的准备。只有待人以诚,才可能得到别人的秘密,何况欧阳文澜近百年的人生阅历,可不是好糊弄的。就连骗取巫师头骨的计划里,欧阳文澜这一环上也是阳谋,一方得名一方得利,各取所需。
     “这故事还挺复杂。徐小姐你听过就算了;可别往外传。”
     “你放心吧。”徐徐撇了撇嘴,虽然她知道这话基本上是说给欧阳文澜听的。
     欧阳文澜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我要说的这些,大多数人听了估计都不会相信。我曾祖父死得早.不知道您是否还了解我们家之后的情况。不仅我的曾祖父,我的祖父和我父亲,死得也非常早……”
    孙镜用平静的语调,把自孙禹开始,连着数代人的甲骨学记忆传承,和与之相伴的不幸事件说了出来。
    徐徐原本听过韩裳的录音,对神秘现象有些心理准备,但发生在孙家四代人身上的离奇事情依然让她大吃一惊。她望着孙镜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但终究还是一言未发,老老实实地当个旁观者。
    欧阳文澜的白眉毛也抖动了好几次,叹息着说:“竟然发生这样的事,原来怀修……”
    他摇摇头,没有接着往下说,却问孙镜:“听你的意思,好像把这一切的源头都归到了怀修的身上。你确定在怀修之前没发生过类似的事吗?或者……你知道的可比我想象里多啊。”
    果然还是不可能瞒过去,孙镜在心里想着。
    “您还记得韩裳吧?”孙镜遂把韩裳在录音中说的那些大概转述了一遍,不过却没讲这是得自录音。而只说是韩裳自已告诉他的。否则牵扯到对韩裳死因的怀疑。不仅复杂化,且和今天的主题并无关系。
    孙镜尽量往简单里说,但韩裳的录音自述足有几个小时,事情的前因后果再简化也是复杂的。等说完的时候,只觉得口干舌燥,端起装着普洱茶的小杯一饮而尽。
    欧阳文澜长叹一声.说:“事情的原委居然是这样,听你一说,我心里一些不太明白的地方,也就通了。既然这样,我就把我所知道的一‘事情告诉你。这事情还要从巫师头骨说起,我所有捐献给国家的古物里。就数这件最为珍贵,可实际上……”
    说到这里,欧阳文澜顿了顿.轻轻摇头,说:“实际上这件东西,并不能算是我的。”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孙镜正把第二杯茶吞进喉咙,发不出声音,徐徐却忍不住开口问:“小是都说这件东西是您从斯文•赫定手里买下来的吗,怎么会不是您的呢?”
    “我是河南安阳人……”欧阳文澜开始述说半个多世纪前的那些往事。
    欧阳文澜出生在安阳的大户人家,按照解放后的成分划分,是大地主。不单如此,家里1916年还在上海开了火柴厂,家境非常富裕。
    自从安阳发现了甲骨之后,附近许多农民都因为挖甲骨发了小财,有些索性转行当了古董贩子。欧阳家当然不会去做这些有欠体而的生意,但安阳成了甲骨文化的中心,风气之下,家中的一些人也对收藏甲骨有了兴趣,其中最狂热的,就是欧阳文澜。
    欧阳文澜十几岁的时候,就四处从农民手里收集甲骨。要是有大收藏家或者研究甲骨的学者来安阳,只要知道了,就跑去跟在人家屁股后面,看能学到些什么东西。
  从1928年开始,历史语言研究所组队在安阳殷墟进行官方发掘,欧阳文澜一得空,就往发掘现场跑。只是他年纪还不到二十,也没在新式的学堂里接受西式教育,所以爱搭理他的人不多。孙禹在1929年加入考古队,是当时队里最年轻的队员。大不了欧阳文澜几岁,在欧阳刻意接近下,两个人的关系很快拉近了。
    巫师头骨的出土,就是在1929年。最初农民挖到了这东西,也知道不是凡品,要了个高价。考古队一面赶去维护出土现场,由官方手接手下一步挖掘,一面让孙禹去找那农民,把他手上的东西买下来。是那人开价太高。考古队本身经费有限,双方没谈拢。等孙禹重新申请到经费再回来,五十头骨却已经被个外国人买走,那人就是斯文•赫定。
    斯文.赫定对这件甲骨非常喜爱,说什么都不肯再转卖给考古队。他并不缺饯,又是洋背景,哪怕对官方的考古队也不买账。所以最后,考古队只能拍了些头骨的照片,做了个模子作研究用。
    可是孙禹却极不甘心,自己多方联络有实力的国内收藏者,想要从斯文•赫定的手里把这件国宝再买回来。这其中的大力支持者,就有欧阳文澜。孙禹和斯文•赫定通了很多次书信,一次比一次开的价格高。赫定的回信都很客气,有时还会求教些甲骨方面的问题,但对于头骨的转让,却始终不松口。
    一直到1934年,那时欧阳文澜已经因为大量收藏甲骨,成了个小有名气的甲骨收藏家,住在上海。某天他收到孙禹的来信,信上说几天后就要来上海,想见一面。
    欧阳文澜专程去火车站接孙禹,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孙禹居然已经买下了幢不错的房子,就是孙镜现在住的那幢。欧阳文澜心里有些奇怪,看来孙禹的经济情况比他想象中好得多。
    不过还有比洋楼更让他吃惊的事。孙禹就在这幢楼的一问房间里,当着他的面打开了随身的大箱子,捧出了巫师头骨。
    欧阳文澜惊讶得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孙禹却并没有多少愉快的神情,反倒苦笑一声.把自己得到这件国宝的经过说了出来。
    斯文•赫定此次来中国已经待了七年,预计最多到明年,即1935年就会离开。而他手上的这件巫师头骨,在甲骨界实在太有名,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可能带出中国,所以只好送给了孙禹。
    当然不是白送,而是有条件的。很复杂,并且是不可思议的条件。
    斯文•赫定要求孙禹参与到一项“必将对人类影响深远”的计划中去,在孙禹并不清晰的描述里,这个计划给欧阳文澜的感觉是一个半是神秘半是荒谬的怪物。与严谨的科学没有关系,反而像个有着狂热信仰的新兴宗教。
    面对真实的世界,人的想象力和接受力总是显得那么贫瘠。恐怕连这个神秘实验的缔造者弗洛伊德本人,都想象不到那扇被他开启的门里会跑出什么样的怪物。据欧阳文澜当时和孙禹谈话时的感觉,孙禹对这个计划也疑虑重重,并不太相信赫定所谓的“对人类影响深远”云云。但作为一个甲骨学者,他深知巫师头骨的价值,以此为代价换取国宝留在中国,他是愿意的。更何况赫定还为计划的参与者提供一定的生活补助。
    斯文•赫定想知道巫师头骨这件数千年前的巫术法器是否会对内心实验起到作用,所以他把头骨交给孙禹,是用作实验道具的。然而就像他自己没办法把这件许多人盯着的国宝堂而皇之地带出国一样,孙禹这样一个清贫的年轻甲骨学者也不可能有钱买下巫师头骨。所以就需要一个明面上的出资收藏人,这个人不需要真的出钱,在某些时候.也可以把头骨展示给亲朋好友看,但大多数时候,这件实验道具是在孙禹和其他参与者手上的。
    这是个对双方有利的条件,孙禹和其他一监人得以藏在暗处进行实验,而欧阳文澜则会因为从斯文•赫定手中买下国宝而在收藏界获得声誉。
    欧阳文澜很想从孙禹的口中知道更详细的情况,然而孙禹已经在赫定的面前,以祖先的名义发下誓言保守秘密。如果不是需要欧阳文澜充当表面上的头骨持有人,他连这些都不会说。近五十年出生的中国人,很难理解祖先在往昔的中国人心里,有着多么崇高的位置。那曾是绝大多数国人信仰所在,从这点上说,赫定对中国相当了解。
    “七十多年了啊。”欧阳文澜感叹着说,“我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实验。呵呵,七十多年前我还不知道弗洛伊德是谁呢。”
    随着欧阳文澜的讲述,在孙镜和徐徐的心里,当年斯文•赫定所作的决定,也一点点轮廓清晰。
    像赫定这样一个极具传奇色彩的大冒险家.肯定神通广大,要说绝没有办法把巫师头骨带出中国,孙镜是不太相信的。只是一来这的确有些麻烦;二来真的这么做,必然对他原本良好的声誉有严重影响。最重要的是,他有了个很好的替代方案。
    赫定之所以看重巫师头骨,恐怕主要是因为这件东西对神秘内心实验的作用。至于这个作用是他的推测,还是真的有所觉察,就不得而知了。
    中国这个古老的国家在西方人心目中向来是神秘的,而代表巫术文化的商代甲骨出土,或许让斯文•赫定觉得,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血脉里,天生就有神秘的力量。如果巫师头骨会对实验产生重要作用,那么参与者就该多一些中国人,既然很难把头骨带到西方,那索性在中国重新建立一个实验组,以和欧洲实验者们略有区别、融和了甲骨巫术的新仪式进行实验,两组之间进行对照,这才是更科学的实验方式。
    孙镜向来不惮以更凉薄的心思去揣测别人,所以他觉得也许在中国另组实验别有一层用心。从他所知道的有限几个欧洲实验者的结果看,都造成了相当负面的影响。如果不知道这是实验引起的,别人还当是偶然的不幸事件,万一曝光,必定舆论哗然。所以要想把实验推进下去,扩大实验范围,已经开始讲求民主和人权的欧洲就不能算最合适的土壤。而中国虽然套了顶文明古国的帽子,在彼时欧洲人的心目中,还是黑暗和野蛮的偏僻地带,和欧洲主流社会隔绝,在中国用中国人做实验,出了什么差错都没有关系。
    无论出于何等用心,斯文•赫定着手在中国开辟神秘内心实验的第二战场。在这之前他必然和身在欧洲的主持者弗洛伊德交换过意见,敲定各个细节,而后开始物色合适的中国实验者。
    这些参与实验的中国人恐怕多数是为了钱,像孙禹这样为了所谓“国宝回归”或其他什么理由的,应该是极少数。到底有多少人,几个几十个还是几百个,谁都不知道。唯一可以推测出的,是主要的实验者及他们的聚会地点,肯定在上海。
    欧阳文澜向孙禹承诺永远保守这个自己也仅一知半解的秘密.然后他在名义上获得了巫师头骨,还专门办了一个短期的小型甲骨展.在收藏界声名大噪,孙禹则举家迁到上海,住进了那幢小洋楼。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斯文•赫定数次来到上海,但他和孙禹的行踪在欧阳文澜看来始终显得有些诡秘。心里有了这疙瘩,欧阳文澜和孙禹的关系逐渐疏远。
    直到J942年,有一天他得知孙禹突然暴死,赶去参加了落葬仪式,还见到了孙禹留下的孤儿寡母。此后他对孙家偶有接济,但终究是越来越淡,最后断了联系。
    而巫师头骨在孙禹死后也不知去向,以至于接下来的很多年里,如有亲友想看这件甲骨,欧阳文澜都只能用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不知去向?”孙镜当然知道后来必定还有故事,可欧阳文澜说到这里的时候,像是有言而未尽之处。
    欧阳文澜摇摇头.“老实说.怀修参与的这个事情,我是有些怕的。那个时候我就觉得,好好的一个人。突然死了,也说不出什么毛病,多半和这事情有
关系。现在看来,他不就是因为这死的吗? 巫师头骨没了就没了,我可不想沾上那些,怀修前车之鉴放着呢。
    “就这么过了二十多年,我再次见到巫师头骨,是在1969年了。”欧阳文澜的声音一下子低沉下来。
    “有几个人找到我,带着巫师头骨。他们不是把头骨还给我,而是想把东西捐出去,捐给政府。名义上这东西还是我收藏着,所以要捐当然得我去捐。我那时本来就不断在捐东西,我的成分这么不好,‘文革’的时候日子很难过,多捐一点就多宽松一点。而且本来这东西就不能算足我的,捐就捐了。”
    欧阳文澜这一节说得非常含糊,再次得到巫师头骨的过程一两句话就带了过去。他也知道孙镜会有疑问。抱歉地笑笑,说:“那并不是多愉快的会面,我就不回忆了。总之那一次,我是真正知道了,这世界上的确有难以解释的事情。至少在马克思主义唯物世界观里,是没办法解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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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24 08:31:42 | 显示全部楼层
欧阳文澜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些。严格说来,从他这儿得知的,远远不如韩裳在录音里透露的内幕多。但两者综合起来,却让孙镜大概知道了曾祖父被卷入实验的前因后果。
    巫师头骨上,隐藏着甲骨学之外的重要秘密,而韩裳的死,会不会和这有关?可是如果巫师头骨真的能引导出人内心中的神秘力量。为什么它在1969年又被送回了欧阳文澜的手里,再捐给了国家?哪怕巫师头骨并没有神秘力量,或者这种力量被消耗完了,它也是一件极有价值的古董,这样轻易地交还,背后必定有一个故事。
    欧阳文澜所说的不愉快回忆具体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或被威胁,或受折辱。他一定从来的那几人身上。见识到了不可想象的超自然力量,而拥有这种力量的人,难免会产生居高临下的超人心态。从心理学上讲这是再自然不过的结果,哦是的,心理学,弗洛伊德……
    看起来这个中国实验组的实验获得了一些成果,也许比欧洲那些人更成功的成果。欧阳文澜遭遇的不快,意味着至少有一个人能控制降临在自已身上的神秘力量。而在弗洛伊德亲主持的实验里,那些力量却是实验者无可捉摸无法控制的,比如茨威格,比如威尔顿。当然,孙禹也是。
    “其实,我应该谢谢你。”欧阳文澜忽然说。
    “哦。为什么?”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我所见过的那神秘力量来自何方。年纪越大的人,就越怕死,怕死后的虚无。可是科学越昌明,好像就越把人心底里的那些希望磨灭掉。你和我说的这螳,弗洛伊德在那么多年之前做的那些事情,可以让我试着去相信,真的有一种肉体凡躯之外的力量,也许是凌驾一切的意志,也许是……神国。在尘归尘土归土之后,一切还并没有终结呢。”
    “是嘛……”孙镜回应着,其实他并没有理解清楚老人的意思。
    是自己离死亡还不够近吗?他心里想。
    “这种恐惧,你大概是很难体会的。”老人还在继续感慨着,“近二十年来,我把甲骨学的研究方向,放在了殷商时期的各种巫术仪式上,就是这个道理。比如在商王阳甲时期,就有一种趋吉化凶的巫术,需要……”
    其实孙镜的心思,还徘徊在巫师头骨、神秘实验和韩裳的死之间,并没有很认真听老人的殷商巫术研究。但欧阳文澜像是不再愿意重回先前的话题,对自己的研究谈兴极浓,一路说了下去。作为客人.总不好一直分神,孙镜把注意力扭转过来,听了一会儿,却惊讶起来。
    商朝是一个巫术盛行的时代,大到发动战争粮食收成,小到日常衣食住行,都需进行问卜和祭祀。天地鬼神和祖先亡灵的力量深入人心,有各种各样的巫术仪式来祈求这些存在的帮助。然而因为中国1949年以来大力破除迷信,意识形态也趋于一元化。学者们在研究甲骨时,多是透过巫术记载来看商时的社会民生。对巫术仪式本身,哪怕是宗教学方面的研究池是极少的。
  而欧阳文澜在这些年里专注于此,根据大量骨版上的记载来还原商时巫术,其中还涉及到一文字的重新释义,在这个领域里有许多开创性的见解,甚至已经形成了一套自己的东西。孙镜尽管有些地方不完全同意,但也着实对老人刮日相看。收藏家里,能扎扎实实做学问的人其实非常少,所以在学术方面,原本孙镜是对那些收藏家们的水平颇不以为然的。
    也许是巫师头骨给欧阳文澜留下太过深刻的印记,他的巫术研究大多也是围绕着巫师头骨的。历来有哪些祭祀问卜会用到巫师头骨,头骨发挥的作用是什么,等等。
    “这几年来,我倒是把重心放在了商王祈寿的巫术上,人老了越来越怕死,有时候我也想,把这j程序搞清楚了,不管有没有用自己也试试,其实也就是个心理安慰。年纪大了,这个心理安慰也是挺重要的,哈哈。”欧阳文澜自嘲地笑笑。
    “啊,我还真想见见商代的巫术是什么样的呢。”徐徐说,“真的可以延长寿命吗,下个月您九十五岁大寿,就在那时候搞一场吧。”
    “哦?”欧阳文澜沉吟着。
    孙镜向徐徐投去一个赞赏的目光。徐徐脸上的笑容更甜了,说:“要搞就得照着甲骨上的记载尽量复原,巫师头骨绝对是少不了的,说不定它真有神秘的力量呢。”
    “这样啊……”欧阳文澜犹豫着。
    孙镜摸着玉戒,脸上露出微笑。
    “正好趁办您个人甲骨展的时候,把巫师头骨借回来,再延个三五十年寿命。”徐徐抓着欧阳文澜的手臂,轻轻摇了摇,满脸的关切。
    “再活三五十年,这不成老怪物了,怎么可能。”欧阳文澜哈哈大笑。
    “这可难说,”孙镜趁热打铁,“您知道,照太戊在位七十五年算,他至少活了百一二十岁①,商汤和阳甲也都该活到了一百岁。以那个时候的医疗水平,都能活到这岁数,没准这个祈寿,还真有门道呢。”
    “爷爷?”徐徐看着欧阳文澜,眼睛在三秒钟里眨了两下。
  欧阳文澜伸手捏捏徐徐的脸颊,说:“好吧,要你帮忙的时候,别叫累。”
    徐徐握住欧阳干瘦的手,轻轻从自己脸上推开。
    “痛呢。”她笑着说。

   
了解发生过的事,可以为未来的路作指引。但如果是在黑夜里行走,些许路灯的光芒,却更显出前路的黑暗。已经在路上的人,注定无处可逃。


八  不祥的预兆


  孙镜把两个装得满满的大垃圾袋扔进弄堂的垃圾箱。
    “你这是要搬家呀?”旁边裁缝店的老王头问他。
    “就是收拾收拾屋子。”孙镜朝他笑笑。
    这两天他清理出的废旧破烂,足够堆满一整个大垃圾箱。这么多年来,这是他头一次认真清理家里的东西,每一扇门,每一面抽屉,每一个箱子,全都翻了个底朝天。
    他很快就能够接触到巫师头骨,也许他会和斯文•赫定一样,感觉到头骨中的神秘力量;也许他什么都不会发现。从1934年到1969年这三十五年间,围绕着头骨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孙镜现在所有的兴趣都在于此,至于原先的重点,比如怎么把它运出国外,在拍卖会上可以拍到多少万欧元,已经抛在脑后了。
    徐徐的精力全都投入到欧阳文澜甲骨个展的筹备上去了。他的生日就在下个月,在这之前要和各个博物馆打交道商借展品,时间非常紧,徐徐忙得像只不停挨鞭子的陀螺。在这方面孙镜不方便过多出面,所以比搭档悠闲得多。他期盼着亲眼见到头骨的那一刻,却又不愿意把时间都放在等待上。
    自己住的这幢老房子里,会不会有曾祖父当年留下的线索呢?像威尔顿留给后人的那个笔记本之类的东西。孙镜这样琢磨着,开始了一次庞大的彻底的清理工程。
    两天以来,他发现了许多藏在记忆深处,几乎被忘却的东西。比如拨浪鼓、铁青蛙、几卷粮票、一盒各种质地的领袖像章、两根拧在一起的麻绳——那是自制的跳绳。还有一些他从未见过的东西,像情书——父亲写给母亲的,以及祖父写给祖母的,它们竟然被捆在一起;一个锈住的八音盒;两块塞在箱底,用报纸包着的残缺龟甲,孙镜辨认了一下,似乎曾经在《铁云藏龟》②里看到过,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父亲、祖父或者曾祖父的手里。
    一件件旧物出现在眼前,它们所代表的那些年代的背影也开始在这幢老房子里若隐若现。看着这些东西,总归会有些感慨,可却不是孙镜最想要的收获。

——————————
    ①太戊在位七十五年,在他之前的两位商王,雍己在位十二年,小甲在位三十六年,雍己和小甲都是太戊的哥哥。
    ②《铁云藏龟》是第一本甲骨著录。1903年刘鄂从自己收藏的五千余片甲骨中精选出一千零五十八片,编成《铁云藏龟》六册。刘鄂字铁云,也是《老残游记》的作者,1909年病死后所藏甲骨多被人收购.流落四方。


    扔了垃圾,他轻轻拍着手。已经差不多整理完了,也许自己该把书房里年代最久的那书翻一遍,说不定在某一页上会记这心什么呢。
   当然,他想要的东西可能藏在那不再属于自家的房间里,可能在多年前已经被邻居随手扔掉,更可能曾祖父严格遵守了他向祖先发下的誓言,什么都没有留下。
    回到自家楼下,孙镜打开信箱。拿开塞进来的卫星安装广告,下面有封信。.
    一封不是寄给他的信,没有署名。
    信封上写着“孙镜先生转徐荫女士收”。字是打印在小白条上再贴上去的。
    徐荫即徐徐。这是此次巫师头骨计划里,她对外宣称的假名字。
    孙镜捏了捏信封。很薄,里面应该除了信纸没有其他东西。正准备拆开,手机响了。
    “你在哪里?”电话啦徐徐没好气地问。
    孙镜笑了笑,把电话摁掉,走上楼去。
     “我在这里。”他走到一楼半,抬头对站在二楼他门前的徐徐说。
    虽然现在具体的事务都是徐徐在做,但是孙镜需要了解掌握整个计划的进展,电话里讲不清楚。得定期当面交流,就像是开工作会议。
    “附近随便找个地方吃饭吧,我已经累垮饿扁没力气了。”徐徐没样子地往墙上一靠,说。
    “好,我换件外套。”孙镜拿钥匙开门,看了看徐徐,说,“你这样子就像只累瘫的小狗,就差把舌头吐出来了。”
    徐徐立刻伸了半截舌头出来,身体贴在墙上,像被打飞到墙壁上的的卡通人物。注意到孙镜的眼神,她很快把舌头缩了回去。
    “这走廊上的墙就和青铜器一样。”孙镜并没有立刻进屋,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徐徐的造型说。
    “什么?”徐徐不明白。
    ”我是说,你很难想象它原本的颜色是什么。”
    “呀。”徐徐叫起来,向前猛一跳,孙镜一伸胳膊,就把她接到了。他看着徐徐的眼睛,侧过脸去吻她。
    “你这个王八蛋。”徐徐用手推着孙镜的胸膛,咬牙切齿地说,“上次我就告诉过你,你没机会了。”
    “你这个骗子。”孙镜搂着她的腰说。
   

    “累垮饿扁没力气了。”嘟囔完这句话,徐徐的肚子咕的叫了一声。比她说话的声音还响,连孙镜的肚子都感觉到震动了。
     “谁让你那么爱在上面。出去吃饭?”孙镜说着伸手在徐徐屁股上拍了一下。
    徐徐从孙镜身上翻下来.躺在旁边,扯了一角被子盖在肚子上,说:“先躺一会儿。”
    孙镜听着耳畔轻柔的呼吸, 一时以为她大概睡着了。不过片刻之后,听见她用自言自语的口气说:“要是欧阳文澜知道我一直在骗他,会不会很难过。”
    停了一会儿,她又说:“他总会知道的。”
    “你在忏悔吗,好吧,你可以把我当成神父。”孙镜说。
    “把别人骗得团团转的时候,我总是很满足,不过有的时候,我会想,当他们发现这一切不是真的时候,还是挺残酷的。”
    “你开始有负罪感了。”
    “偶尔。”几个呼吸之后,徐徐说。
    “任何一个真正的老千,迟早都会面对这个问题。看清楚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看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然后解决它。”
  “怎么解决?”徐徐问。
  “洗手不干,或者坚定地干下去。”
  “听起来和解决不了没什么两样。”
   “所以重要的是前面。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两眼模糊,但我们这行干的就是琢磨人心的活,有天赋的人很早就会看见这道关口。”
   “把你的说给我听听。”
   “世界在每个人眼里都不一样。”孙静说。
   但是过了一会,他又开口说:“如果你觉得自己对别人产生了伤害,那么负罪感就会产生。”
   “难道不是吗?”
   “食品厂的工人把一堆添加剂放进食物的时候、建筑工同劣质水泥和铁管造房子的时候、饲养员用化学饲料喂鱼喂猪的时候、炼钢厂印刷厂工人努力工作把废水废气排入河水或天空的时候,他们会不会觉得对别人产生伤害?”
   “但并不都是这样的。”
   “司机按喇叭会给人造成心理压力,压力积累就会有创伤;路口闯红灯的人拥有许多追随者,其中的倒霉蛋有朝一日会死在因此产生的交通事故里;看见小偷偷窃的时候大喊一声或许会让失主挨刀。任何举动都有可能带来伤害,我想说的是,伤害是常态。它总在发生。”
    徐徐想着孙镜的话.嘴里淡淡地应了一声。
    “人总是看不清自己,其实看清自己的欲望,就看清了自已。我们让别人付出代价,这样他对自已的欲望就认识深刻。”孙镜轻轻笑起来,“这是等价交换,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很难说哪个更重要。”
    “当然,就我而言,不会对那些还没成长到需要看清自己欲望的人下手。”孙镜补充了一句。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足够油水吧。”徐徐说,“但我怎么觉得,你还有螳没说。”
    “命运。”孙镜无声地笑,“让别人感觉到命运的捉弄,这很有趣。某种程度上说,我参与了他们命运的制造。”
    “但把握自已的命运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你的期望值很高啊。”孙镜伸手到床头柜上拿起那封信,交给徐徐,“这儿有封你的信。”
    徐徐撕开信封,躺着把信看完,交给孙镜。
    “挺有趣的。”她说。
    孙镜把信的内容草草溜了一遍,这居然是封匿名举报信,被狠狠攻击的对象是文贞和。比如管理能力低下。多次对女实习生性骚扰,贪污办公费用等等。
    让写信者意料不到的是,他的努力抨击并没能改变文贞和在徐徐心目中的形象,因为本来已经足够糟糕了。
    “这个笨家伙怎么对文老头怨气这么大?”徐徐问。
    吞吞吐吐假模假式的匿名写信者在徐徐看来着实可笑。对文贞和的情况这么了解,又知道在徐徐这里败坏文贞和的形象,好叫他当不成所谓的私立博物馆馆长的人,当然只有文贞和唯一的下属小陈了。
    “那天我就看他表情不太对劲,回头我去了解一下。”孙静说。
    咕叽。徐徐的肚子又叫起来。
   她像是恢复了力气,跳起来站在床上,探出一只脚丫子在孙镜两腿之间拨弄,“起来起来,出去吃饭了。”
   孙镜捞住她的脚踝一扯,徐徐惊呼着重新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是周六,博物馆的人都休息了,捎带着徐徐也空了一些。但还有场地租借要赶紧敲定,开幕式嘉宾得一一邀请,算起来事情也烧不到哪里去。前些日子忙起来,欧阳文澜那里照应得少了,休息日里也得抽时间去陪陪老人,还没到卸磨的时候,要多哄着。
    在欧阳文澜处带了两小时,一出门徐徐就打电话给孙镜报喜。
    “欧阳文澜自己跟东博联系过了,馆长答应签好租借协议,投了保,最快下周就能把巫师头骨送过来。他的面子真是好使,这样你的时间就充裕一点了。”
   “还有可能更充裕。”孙镜报了个地址,问徐徐多久能到。
   这是在五角场,离复旦大学很近的地方,二十年前还极偏僻,现在的房价已经不比市中心低多少了。
   一小时后,徐徐从出租车里钻出来。
   孙镜在路边抽烟,看见徐徐,灭了烟头扔进废物箱。
   “你猜陈炯明为什么这样恨文贞和?”孙镜问。
   “小陈?他女朋友被文老头把走了?”
   “他年终奖被罚光了,原因是私自带外人进入文物仓库。”
   “外人?”徐徐眨眨眼,然后吃了一惊,“韩裳?”
   “就是韩裳,在她死的前两天。韩裳带了个数码摄像机,把巫师头骨好好拍了一通。”
   “聪明。”
   “文贞和知道了立刻就通报上去,我们第二次去找文贞和那天,陈炯明刚收到处罚通知,扣发年终奖。”
   “怪不得,这个可怜的人。你是想把韩裳拍的录像搞到手?查到他父母住处了?住在这附近?”
   “是你去搞到手。一个男人去他父母家要遗物……呵呵,你去的话就不会让人多心了。”
   “怎么要?”
   孙镜对她笑笑:“你说呢?”
   徐徐想了想,说:“欲取先予。”
   “基本功不错。”孙镜从包里拿出一款没拆封的新款佳能数码相机递给徐徐,“刚买的,香港行货。”
   给徐徐指了韩家在那幢楼,孙镜在小区花园里找了张干净的长椅坐着等她回来。他没有和徐徐具体讨论怎么欲取先予,没这必要,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小伎俩。比如说自己从香港出差回来,才知道好姐妹的死讯,数码相机是韩裳托她从香港带的,现在只能交给韩父韩母了。徐徐和韩裳差不多年纪,这样一说谁还会怀疑她身份。录像的事也很好办,就说那摄像机里有一段聚会录像,想拷贝回去作为对逝者的追忆。能把摄像机借回去最好,要在韩家当场拷贝,多考一份巫师头骨的录像也很好找说辞。至于为什么找不到聚会录像,必然是被删掉了,只能表示万分遗憾。
    凭徐徐的本事,活肯定能做得比他想的更漂亮。
    坐了半个多小时,徐徐回来了,脸上的表情非常古怪。
    “早呢么,不顺利?”孙镜奇怪的问。
    “他爸爸和妈妈都在,他们说,韩裳租的屋子已经退了,遗物也全都整理好了。”徐徐说到这儿,眉毛愈发地皱起来,”可是没见到摄像机。“
    “什么!”孙镜猛吃了一惊。
    “他们说,知道女儿有个数码摄像机,但就是没找到在哪里。”
    韩裳拍完巫师头骨的第三天就死了,中间隔了不到四十八小时,摄像机会去了哪里?
    掉了?坏了送去修了?
    这么巧?
    徐徐走过来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沉吟着说:“会不会……那天晚上?”
    孙镜一拳砸在手心上:“对,一定是这样。”
    他长长吐了口气,伸手摸着额头,那儿已经基本长好了。
    “他要找的不是韩裳的口述录音,他根本不知道有这东西。他要的是摄像机!这么说韩裳的死是因为她拍了这段录像?仅仅一段巫师头骨的录像有什么要紧,只隔不到四十八小时就下手杀人,这么匆忙,究竟她拍到了些什么东西?”孙静的眉头越皱越紧。
    徐徐的思考角度却和孙镜不同。
    “如果这段录像是杀人动机,可是这么短的时间里,有几个人能知道这段录像存在?难道是……文贞和?”心底里对文贞和的厌恶,让这个名字第一时间在徐徐的脑海里蹦出来。
    “他的确有嫌疑。如果巫师头骨因为什么原因不能曝光,他这么强硬地拒绝我们进库房就有了理由。但嫌疑者不止他一个,韩裳餐馆文物仓库的第二天上午,文贞和就向馆里通报了陈炯明的违规行为,所以知道的人很多。这事情有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意思,许多人都当八卦在传,没准一些和博物馆关系密切的人也会跟快知道。”
    “这样啊……”
    “要是能看到这段录像就好了。你再去韩家一次,说不定韩裳会把拍到的内容拷在她的手提电脑上。”那天晚上孙镜在韩裳的屋子了大概看了一遍,不记得她有台式电脑,笔记本电脑没瞧见,但向来是肯定有的。
    “别手提也被那家伙一块儿顺走了。”徐徐说。
    “不会,要是带这个手提,他没跑得那么利索。”
    “徐徐再次前往韩家,这回孙镜没法像先前那样悠闲,转着玉戒指,时不时往徐徐的去路上看一眼。”
    现在孙镜已经认定韩裳必然死于谋杀,至于凶手究竟怎么让谋杀看起来像一场意外,他却没有多想。参加神秘实验的人个个都有古怪,一定有办法做出常识之外的谋杀案来。
    只隔了二十分钟,徐徐就回来了。孙镜远远一打量就知道没戏,去时一个提包回时一个提包,什么都没多出来。
    徐徐的表情却并不很失落,说:“韩上的手提给他们卖了,因为放着睹物思人心里难受,就前几天卖的,不知还赶不赶得及。卖之前他们把磁盘给格式化了,只要找到机子,恢复起来不会很困难。”
    手提电脑是卖给附近一家电脑医院的。两人找到那家小店,店主人打了个电话,然后告诉他们电脑还在。
    韩家把电脑卖了两千八,现在他们得花四千块买回来,包括一个恢复硬盘内容的服务。这都不是问题,他们等了两个多小时,在附近随便吃了点晚饭,终于把这个亮银色的手提拿回了家。
  当然还是孙镜家。
  只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翻遍了恢复出来的硬盘内容,一无所获。
    不过徐徐觉得孙镜还是有所收获的,他们在一个文件夹里居然发现了韩裳对着穿衣镜的自拍照片,乳房挺拔,粉色的乳晕,腰很细,双腿并得很紧。
    “人都有不为所知的一面。”孙镜叹息着,“可惜还不够火爆。”
    “你还想要看怎样火爆的?”徐徐跳起来去掐孙镜的脖子,“你这个没道德的窥私狂。”
    孙镜有点喘不过气来,却不挣扎.搂起徐徐的腰肢,她的手就自然松了下来。
    “我看你是因为自己身材没人家好才气急败坏。”
    “怎么可能!”
,,  孙镜的手滑进她领口。
    “要么让我来拍几张和她比比看。”
    徐徐抿着嘴不说话.用力拧孙镜后腰的软肉。
  太阳照在眼皮上,徐徐手往旁边摸摸,没碰到孙镜。睁开眼睛,侧过头,看见孙镜坐在餐桌边。
  徐徐拉着被子半坐起来,瞧见桌上有油条,有豆浆。韩裳的笔记本打开着,放在孙镜面前。
  “你很早就爬起来了?”徐徐迷蒙着问,还没完全醒过来。
  “一个多小时。”
  徐徐“唔”了一声,坐在那儿舒服地发了会呆,又问:“你在看她电脑啊,昨天不是仔细看乐好几遍嘛,什么都没有。”
  说刭这里,她突然醒过来,一掀被子跳下床,怒气冲冲,“你又在看她照片!”
    孙镜指了指拉开的窗帘,然后徐徐手忙脚乩开始穿衣服。
    “人会有盲点的,所以我早上起来又看了一遍。”孙镜说。
    “切,昨天四只眼睛都没找到,谁知道你一早起来在看什么。”
    “别对自己那么没信心。”孙镜笑了,“我还真找到了点东西。”
    这时徐徐已经穿好衣服,冲到孙镜身边。
    屏幕上显示的,却是韩裳存放13述录音文件的文件夹。昨天早已经看过了的。
    “这有什么问题?”徐徐不明白。
   “昨天我们都没注意,你看,这里有九个文件。”
  “啊!”经过孙镜这一提醒,徐徐反应过来,存在u盘里的只有八段录音,这里多了—段。昨晚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可能是巫师头骨录像的视频文件上,也没细看就忽略过去了。
    “多了一段最新的录音,看时间是韩裳死的前一天晚上的。那个时候她已经把U盘放到吊灯灯罩里去了。”
  “你怎么不早点把我叫起来,她说了什么?”
   “我等着和你一起听。”孙镜笑笑,“也不急你这点睡觉时间。先去洗脸刷牙吧。“
   ”噢。“徐徐低眉顺目地乖乖走去卫生间。
  

    手提电脑里传出韩裳的声音。
    上次听见这个声音到今天,还不满一个月。但孙镜此时听来,却多了一份亲切,一份悲凉。
    “借到巫师头骨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实际上我已经不抱希望了。东博甲骨部的负责人不好打交道,我不确定他是太古板还是胃口太大。不过昨天我成功地绕过了他,他的下属把我领进了库房,让我见到了巫师头骨。但他最多也就只能做到这步了。
    “也许是之前太多期望和想象,见到它的那一刻,我竟然有点失望。我以为可以在第一时间感觉到它的不同寻常之处,也许是一种灵魂的悸动,也许我的幻觉会再次出现。然而都没有。当然,在我用摄像机绕着它细细拍了一圈又一圈后,头骨上环绕着圆孔的古老符号开始让我感觉到一些神秘的气息。它缓慢地浸润人心,并不急风骤雨。但我又怀疑这只是错觉,也许任何人看见古老的甲骨都会生出神秘感吧。
    “我还不明白为什么斯文•赫定这样重视巫师头骨,一定有文物价值之外的原因,或许他有我无法企及的洞察力吧。拍回来的录像我会在以后的时间里好好研究,也许并不会有什么结果。毕竟几十年来.那么多专业人士部研究过头骨上的甲骨刻字,却一直没有得到公认的合理破译。”
    说到这里。韩裳轻咳一声,稍稍停顿。
    这几句话韩裳说得有点急,给孙镜的感觉并不是急切.而是浮躁。之前所有的录音里,除了提到她死去的男友,韩裳表现出来的情绪都是冷静的,她镇定地讲述所遭遇的一切,甚至像个旁观者。”
    但这段录音不同。也有语气平缓的时侯,可孙镜觉得那是故作镇定的造作。听到这里,语速时缓时急,断句犹犹豫豫,显然韩裳情绪不稳,心不在焉。
    “带我进入库房的人叫陈炯明,他先前又发短信给我,约我明天见面。说有关于巫师头骨的重要消息告诉我。也许他想再多要些钱,呵呵。”
    录音里韩裳轻笑了两声,笑声稍显生硬。孙镜和徐徐已经愣住了,韩裳在这里说的明天,就是她死的那天呀。
    “我打回给他,想问清楚一点,他却关机了。明天就是《泰尔》首演的日子。我一直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他约的时间恰好在首演前,地方有点奇怪,但离剧院不远。我也很期待他会告诉我些什么事情,希苴别耽误我太长时间,呵呵。”
    她又笑了笑。
“我……明白她为什么会在那里停下来了。”徐徐喃喃地说。
    韩裳没说约定的地点奇怪在哪里,但孙镜和徐徐都明了她的意思。一般人约见的地点,如果不是茶馆咖啡厅之类,那么就是大厦的入口或某个标志物前。但陈炯明短信上告诉她的,多半只是一个小街的门牌号。韩裳找到这个普普通通的门牌号,停下来等待约她的陈炯明,然后就被坠落的花盆砸死了。
   韩裳还在继续说。
  “说起来明天会发生很多事,首演,陈炯明,还有孙镜。孙镜就是孙禹的曾孙,我不知道能不能在他的身上,找到些不同寻常的地方。从孙家接连四代的特殊情况,我想这很有可能。我用了一个挺有意思的方式约他见面,希望他喜欢。我想给他留下一个良好而深刻的印象,这样他也许会有耐心听我讲一个离奇荒诞的故事,而不是立刻把我赶走。”
    韩裳又停了下来。这次她停了很长的时间,然后,长长地吸气,吐气。
    “希望,和他见面……愉快。”她缓慢地,低沉地说。录音到此结束。
  “她预感到了。”徐徐说。
  “是啊。”孙镜叹息。
  这第九段录音,和前八段明显不同。之前的录音,都是韩裳某一阶段的调查有了结果之后,冉以录音的形式将其保存下来。如果按照这个标准,那么韩裳应该在对巫师头骨的录像研究有结论后,或者在和陈炯明见面获得了有价值的情报后,才会录下第九段录音。
    可是她没有,在这段录音里,说的只是她刚做了什么,准备做什么,还没结出任何有价值的果实呢。韩裳的口述录音从来就不是心情日记,她力图揭开神秘实验的面纱,把每一步的脚印用声音保存。如此反常,只有一个原因——她对自己的死有所预感,不管这是因为神秘的直觉,还是对茨威格剧本诅咒的恐惧。
    想必她的心情是极矛盾的。即便她已经把u盘放人了灯罩,取下来也并不很麻烦。没这样做的原因,是想有个好兆头吧。
   ……何必这么急呢,仿佛过了今天,就没机会似的。
     她一定这样对自己说过。
    没有人愿意死去,隐隐约约有了不祥的预兆,就更不愿去做沾染了不祥意味的事情。
    录音停止之后,孙镜和徐徐都沉默了一会儿。不管是韩裳的情绪还是她透露的消息,两人都需要一点时间消化。
    “怎么……会是陈炯明?”过了会儿,徐徐开口说。
    这样一个原以为无足轻重的,甚至有点笨有点可笑的人,突然之间就跳到了舞台的中央。这实在让人意外。
    他是凶手?他和神秘实验有关系?可是他怎么又写了那样一封可笑的信给徐徐?
     “有问题。”孙镜摇了摇头,“我们原本的假设是,韩裳因为拍摄了巫师头骨才被害,可陈炯明却是领她去看巫师头骨的人。”
    “但不管怎么样,得想办法接触一下这个人。”徐徐说。
    “就算不是陈炯明,危险人物也一定在陈炯明的周围。怎么接触他,得好好琢磨一下。”


  “蓬”,孙镜把一卷厚毡毯扔地上,展开。
  他套上橡胶手套,掀开旁边广口大陶罐的盖子。
  里面是黄浊的液体,一股难闻的气味迅速在空气里挥发,也不全是臭,还混杂了酒精和酸菜味,恶心得很。
    孙镜屏着气.手伸进去,捞出浸在里面的头骨,放在毡毯上。
    他用布把头骨抹干净,放在手里慢慢转动。表面的颜色略有改变,比原来稍浅些,还有点泛黄。
    往陶罐里加的那一堆佐料可不是为了把头骨洗干净,他把头骨倒过来,拿起锉刀,在下沿处锉了个小口。看过小口里的颜色,孙镜把头骨重新扔进陶罐子,还差至少五小时火候。
    毡毯卷起来踢到墙边,洗个澡去了沾上的怪味,出门。
    这几天一直没有找到和陈炯明接触的合适机会。尽管两人都觉得,他就是凶手的可能性不大,但贸然约他总不太稳妥。既然不久之后会有一个天然的机会,就耐心等了下来。
    今天,徐徐代表欧阳文澜前去东博接收巫师头骨,甲骨部一共就两个人,都能见到。而孙镜则以先睹为快的名义,和徐徐一起去。
    实际上,当孙镜和徐徐来到东博的时候,巫师头骨已经装进恒温恒湿的专用保险箱里。程序上,徐徐将和东博的人,由保全公司派车把保险箱送到欧阳家,当着欧阳文澜的面打开保险箱取出巫师头骨。接下来的保管展出,就都是欧阳文澜的事了。
    甲骨部办公室里只有文贞和一个人,陈炯明被派去库房取巫师头骨,这时候大概抱着保险箱坐在保全公司的车里等着呢。小人物总是跑腿的命,就算心里对文贞和恨得要死,吩咐下来的活还得乖乖干。文贞和并不在意陈炯明会等多久,给两人泡了茶,吸着烟管,端着前辈的笑容,问问欧阳文澜的近况,问问甲骨博物馆等备的情况,半小时眨眼就过去了。
  两人在意的东西,全都在保全公司那辆面包车上,没心思陪文贞和瞎扯。徐徐把杯中茶喝完,文贞和要去加,她就说不用了。
    “一会儿我还有个会,今天就不陪着去看欧阳老了,你们帮我打个招呼。等展出开幕那天,我早早给欧阳老拜寿去。车在门口,出去就能瞧见。”文贞和说完,起身送两人到门外。他看起来本不像个周到人,这样礼数周全,不知是否还惦记着徐徐的甲骨博物馆馆长位置。
    面包车已经开到地下.等在门卫室边、徐徐和孙镜还没走到车前,陈炯明就拉开了门笑着招呼、
    保全公司的人坐在前排,后厢就是三个人加一个比通常微波炉更大一圈的特殊保险箱。
    谋划了这么久,前后生出了这么多变故,所为的巫师头骨已经近在咫尺。这件国宝的意义早不复初时那样单纯,它所具备的魔力,即使被装在保险箱里,也引得两人的目光先后在这银灰色的箱子上打了个转,才投到陈炯明身上去。
    这是孙镜和徐徐第一次真正地打量陈炯明。
    他身材微胖,长了张国字脸,却并不让人觉得阳刚。眉毛稀疏,小眼睛,目光游移。
    能布局杀人者都自有格局,就陈炯明的精气神,怎么看都不像。
    被两人这么一看,大概是想到自己写了那封信,陈炯明一下子变得不自在起来。他笑笑,摸出手机拨给文贞和,告诉他徐孙-二人已经上车,这就出发了。
    孙镜正想着怎么搭话试探,瞥见他手机是最新款的诺基亚N95—8GB,心里一动,问:“这手机挺漂亮啊。好像才上市没多久吧?”
    陈炯明苦笑:“我是刚弄掉了手机,本想着提前透支点年终奖,买了这款,嘿嘿。”年终奖是他的伤心事,这时却不方便多说。
    听他说刚把旧手机掉了,孙镜心里开始明白过来。但得再问清楚一点,琢磨着该怎么开口。
    “我上个月也掉了个手机,寒露那天。”徐徐说。
    “寒露?”陈炯明愣了一下,“这么巧。我也是那天掉的手机。”
    今年的寒露是阳历十月九号,韩裳正是在这天收到来自陈炯明手机的短信。
    “现在的小偷越来越猖獗,抓到了也没办法,最多关几天又出来了。”孙镜说。
    “我倒也吃不准是不是被偷的。回家一看没了,衣服包郜没划破,当时还以为落在单位呢。这段时间真是晦气极了。”
    孙镜和徐徐相互看了一眼,陈炯明的嫌疑算是基本消除了,同一个办公室的文贞和嫌疑却急剧加大。
    东博离欧阳家不远,不多久就到了,这一次,却是欧阳文澜亲自开的门。看来他对这件从没有真正属于过自已的国宝满怀期待,也有可能是他对于将要以巫师头骨为关键道具的祈寿巫术满怀期待。老人总是淡泊名利的多,无惧生死的少,何况欧阳文澜连名也并不很淡泊。
    欧阳文澜满脸笑容,把众人引到一楼客厅。保全公司的黝黑汉子抱着保险箱轻轻放在茶几上,这也是个小小的仪式.等陈炯明把保险箱打开,将巫师头骨交给欧阳文澜,就算大功告成。
    两组八位密码输完,再用钥匙在锁孔里转了半圈,轻轻的一声“喀”响,箱门开了。
    所有人,包括那个保全员,眼睛都盯在了同一个地方。陈炯明把巫师头骨双手从保险箱里捧出来,送到欧阳文澜面前。
    孙镜下意识地停住呼吸,盯着这颗灰白色的头骨。头骨的上半部分色泽偏黄,和下半部分略有不同。这是因为下半部分是后补的,凑近看还能瞧见细细的接口。并不是无法做到天衣无缝,而是故意做成这样,粘合剂也足专用的。需要时可以在不损伤头骨的情况下把两者分开。
    头骨顶部的圆孔边缘平滑,在当时要做到这一点就很不容易。环绕着网孔,是那两圈著名的未破解甲骨文。实际上,这到底算不算甲骨文都有争议,许多学者认为这应该是有别于甲骨文字系统的专门巫术符号,孙镜也持这种观点。
    欧阳文澜注视着头骨,良久,一声叹息,才伸出手去把头骨接过来。
    陈炯明立刻拍起手来,保全员和徐徐也跟着鼓掌,孙镜目光紧跟着头骨,竟是比站在一边的阿宝还慢了一拍。
    陈炯明原本并不认识欧阳文澜,这时说了几句恭维话,和保全员告辞走了。阿宝送他们出去就没再进来,大客厅里剩了一老二少三人,围着这件甲骨界最富盛名的重宝赏看。
    在徐徐看来,孙镜对巫师头骨的热情有些过度。
    在征得了欧阳文澜的同意后,他甚至捧起了头骨从上看到下从里看到外。要知道欧阳文澜也那么多年没亲眼见到巫师头骨了,孙镜这不免有些喧宾夺主。
    不过徐徐能够理解,要不是这件巫师头骨,孙镜,以及孙镜的父亲、祖父、曾祖父,他们的人生都会是另一个样子。然而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理解或许有些错误。她注意到孙镜的表情微妙,他发现了什么?
    这样想的时候,孙镜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像是有一丝惊讶。孙镜是不把情绪外露的人,特别是现在的场合,按照一个好骗子的标准,不管心情如何波动,脸上的表情该控制成什么样就得控制成什么样,不是吗?
    徐徐突然意识到了,孙镜从看到巫师头骨开始,状态就很不对劲!包括那喧宾夺主的行为,以他的控制力,不该做出这种事呀。
    孙镜只看了徐徐一眼,就义低下头去,他足足研究了头骨十多分钟,这才交还给欧阳文澜.
    徐徐用眼神问他是怎么同事,孙镜这时却已经恢复过来,不动声色,并不理会徐徐的问询。
   欧阳文澜对巫师头骨的感情复杂而深刻,这时用苍老的手抚着头骨,唏嘘不已。徐徐一边应和着开解着。心里越来越好奇.明知道孙镜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告诉她真相,还是拿眼角瞄了他好儿回。
    孙镜微微摇头,竟转身上厕所去了。
   徐徐恨得咬牙,想着找个借口早些走,问个清楚,但又不太合适。拿回巫师头骨,欧阳文澜一高兴,说不定还要留晚饭呢。
    手机在这时响了一声,是短信。徐徐拿出一看,是孙镜发来的。
     点开短信,内容只有两个字。
     但这两个字,却让徐徐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幸好欧阳文澜低着头,没发现她的异常。
     徐徐闭上眼睛,再睁开,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
     “假的!”
     这个巫师头骨,竟然是假的!
    厕所里,孙镜把这简单的短信发出去后,也愣了半晌。这枚从东博的文物仓库放进保险箱,郑重送来的巫师头骨,是假的。看欧阳文澜的神情,并没有觉出异常,是他一时未看出,还是说,一直就是假的?
    可笑自己还辛辛苦苦准备做一个假的来调包。
    这一下的变故,比上次文贞和突然拒绝更让人不知失措。在确认是假的那瞬间,孙镜甚至有被打懵了的感觉。
    孙镜深吸一口气,准备走出厕所的时候,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
    他立刻后悔,不该现在就告诉徐徐真相的,她也太稳不住了。
    但这条短信并不是徐徐发来的,那是个完令陌生的号码。
    想要知道关于巫师头骨的秘密,明天早晨八点,你一个人来。
    后面留的地址.是小街十四号。
    小街十四号,没记错的话,就在韩裳死亡地点的斜对面。
    小街十四号——孙镜想起了前天欧阳文澜打给他的一个电话。因为看见报纸上关于小街将要拆除推平的报道,欧阳文澜终于说出了上次谈话时没有透露的秘密:在美琪大戏院建成后不久,一次去看戏经过小街时看见孙禹,喊他却充耳不闻,低着头迅速走进一幢房子。欧阳文澜怀疑,那幢房子就是神秘实验者们聚会的地点。他记不得具体是哪一幢了,但大概的位置,就在小街尽头。
    韩裳的死亡、让徐徐惊恐的鬼魂、神秘实验者们的秘密据点、短信上的邀请函。这些诡异的枝蔓,发自同一颗种子。
    明天,小街十四号,他就会看见这颗种子。
    多么浓烈的危险气味啊。孙镜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一笑,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危险是一把利刃,不要向它而去。但如果有足够的勇气和技巧,再加上一点运气,你也有机会握住把手,调转锋刃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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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24 08:32:30 | 显示全部楼层

风暴




早晨六点五十分,孙镜睁开眼睛,小心地从徐徐的手脚间挪出来,翻身下床。


卫生间在卧室外,不用担心洗漱声会吵醒她。


孙镜用冷水狠狠抹了把脸,转身把毛巾挂好,却意外看见徐徐站在门口。


“我很快的,等等我。”她说。


“我去买早饭。”孙镜说,“你想吃什么?”


“那我就和你一起去买,想吃什么自己挑。”


孙镜皱起眉,看了徐徐一会儿,知道骗不过去,问:“你怎么猜到的?”


徐徐笑了,指指孙镜的右手。


孙镜看看右手的玉戒,不明白。知道自己下意识转戒指的习惯早已被徐徐发现,所以昨天他一直很小心地管住拇指不乱动。


“我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晚上睡不踏实,五点多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你睡着了还在转戒指,一定有事瞒着我。说吧,你准备甩下我去哪儿?”


“昨天欧阳文澜不是约你,上午去帮着筹备祈寿巫术的吗?你还挺感兴趣呢。”孙镜问。


“睡过头,忘了!”徐徐瞪着孙镜,“回头我就去把手机关了。”


“约定是我一个人去。”孙镜看着徐徐龇起牙,说,“好在你看上去也没什么威慑力,等着我的家伙大概不至于就此缩头不敢露面吧。”




周六的早晨,街上人比往日少得多。而小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小街一头的房屋已经被完全推倒,成了工地,无法行走。两人绕到另一头,包括十四号在内的儿幢砖混结构大楼还没拆,但街道人口处拦了起来,两个戴着安全帽的建筑工站在旁边抽烟。


“老房子里落了点东西忘记拿出来了。”孙镜对两人打了个招呼,就要往里走。


“几号里的?”


“十四号的。”


高个子点点头,旁边的矮个子却伸出手一拦。


“这是工地,我们有规定不让外人进来的。否则我们被罚工钱谁赔啊。”


这就是在要钱,怎么现在建筑工人也成这样了。孙镜在心里摇着头,摸出一百元,笑着递过去。


“帮个忙吧。”


矮个子摇摇头:“我们可两个人呢。”


这可把徐徐气着了,一拉孙镜就往回走:“落下的东西都不一定能值两百,走,不拿了。”


矮个子耸耸肩,竟然没有意料中的见好就收。


两人当然不能就这么走掉,孙镜只好打个圆场,掏出两百一人一张,这才被顺利放行。


“死要钱的家伙。”徐徐低声咒着。




“就是这里了。”孙镜看了眼门牌,又回头望回对面。地上的人形白圈早已经不见了,那些摆在备家阳台上的花盆多半被收走,剩下零星几盆,里面花草枯萎。


徐徐的脸色有些不对,孙镜握住她的手,极冷。


“怎么了?”


徐徐摇摇头,“没什么,进去吧。”


孙镜的手指移动,碰着脉门,发觉她心跳得很快。


徐徐甩开孙镜的手,在门上一推。门并没锁上,几无声息地缓缓开。


这是一梯两户的老公寓楼,门口的开关来回扳了几下没反应,看样子电已经被拉掉了。


孙镜搓搓手指,凑近去看开关。这种黑胶木上下扳动的开关是上世纪上半叶常见的,到今天算得上极古老,他家里最初也用这种,后来坏了换成新式的。这个开关孔缝里积下的尘灰厚且牢固。不是短时间能落下的。他又往四周扫了眼,并没有其他开关。


难道这幢房子不住人已经好些年了?孙镜这样想着,反手把门拉上,眼前顿时昏暗。左右两户的房门半开着,稀落的光线透进来,映着前方转折向上的楼梯。


“门都开着,这么方便啊。左边还是右边?”孙镜问。


“左……边。”徐徐的声音低哑干涩,让孙镜想起了那个乱葬岗上的夜晚。


左边?她是随便选的,还是知道什么?


门里的地面比门外高着一截,而且铺着木地板,不像外面是水门汀。


进门是一条走廊,老公寓的格局都差不多。房间分布在走廊两侧。紧靠着大门的两间是厨房厕所,厨房在左临着街,厕所在右。


只抬头看见天花板四周挂着的蛛网,孙镜就知道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这房子恐怕至少有十年无人居住,连手在墙上蹭一下,都有许多灰。


房子不住人最容易坏,地板都酥朽了,走起来的声音像是随时都会陷落下去。这完全是有可能的,通常在地板下面还留有三十到五十厘米的隔潮空间,也许下一步就会陷进半条腿。孙镜用力踩踩地板,感觉上不止十年没人住,二十年?或许更久。


奇怪的是地板上看不出多少灰。照理说,这该是积灰最后的地方,一步一个脚印才对。


有人在最近专门扫过?孙镜一边低头打量着地板一边想。


这个是?


离大门不远处的地板上有个小洞,洞里有东西。


孙镜弯下腰,花了好大力气,才把嵌在地板里的东西拔出来。


竟然是个高跟鞋的鞋跟。


孙镜把鞋跟拿在眼前,从断口看它折断的时间 不会太久。


他立刻记起,被敲闷棍那天晚上把徐徐喊来时,她换了身衣服,鞋也换成了运动鞋。而且走路的时候,一只脚像是崴到了,小跑的时候不很灵便。


加上她此时的异常反应,毫无疑问,徐徐来过这里!


他抬眼去看徐徐。她正站在厨房门口,死死盯着孙镜手里的鞋跟,急促地喘气。


看着鞋跟,徐徐的脑袋突然痛起来。她踉跄退了一步,一只手扶着额头,另一只手向后撑在灶台上。把一个破了嘴不知扔在这儿多少年的花瓶带倒了。


花瓶没碎,几十只大蟑螂从瓶口一拥而出,其中的一小半甚至飞起来,眨眼就到了徐徐面前。


大多数人对蟑螂都极厌恶,一两只还能用脚踩,几十只一起来,把徐徐吓得连头痛也忘记了,尖叫一声扭头就逃。


她的惊叫声如此尖锐,以至于站在小街路口那两个收了过路费的家伙,都隐隐约约听见了。


“有人在叫?”高个子狐疑地问。


矮个子把短消息发出去,揣好手机说:“女人总爱大惊小怪,再说就算有什么事,也和我们没关系。拿多少钱办多少事,别瞎操心。”


“那倒是。不过你还真行,居然能收他们两百块钱。“


”看他们装我就好笑,还真能就这么走了不进去?两百块而已,就当我们扫地的辛苦费了。再说,这钱他们留着也用不着了不是,可惜了这漂亮小妞,原本不是说就那男的一个人来吗?“


高个子耸耸肩,就像矮个子刚才说的,他们拿这点饯,就没必要管人多的事情。他弯腰把一块刚才特意放倒的警示牌重新竖了起来。


令日爆破拆楼,危险切勿靠近!


矮个子看看表,说:“过半小时就交通管制了,估计爆破队一会儿就来,我去把他们叫起来。”


他走到十四号对面的楼里,没一会儿就叫出了两个还满嘴酒气的人来。这两人接了安全帽,不住地道谢。在他们看来,眼前才来建筑队打工没几天的两兄弟人真不错,晚上值夜班的时候陪着喝酒打牌不说,自己哥俩喝多了,他们还能帮着顶几小时班。


“以后多照应啊。”矮个子说。


“一定一定。”两人连声答应,笑呵呵看着一高一矮的背影远去。


“我想起来了。”


地上有几只被踩死的蟑螂,其他的早已逃得不见踪影。




“我想起来了。”徐徐看着孙镜,说,“那天的事情,我全想起来了。这儿,我来过的。”


孙镜松了口气。真是幸运,照王医生的说法,这样的情况精神受创加剧的可能性要比康复更大。


“那个中午,看见韩裳被花盆砸倒,我闭上眼睛,想让自己镇定一下,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侧过头往这边看,”徐徐用手往下指了指,表示她睁开眼看的方向,就是十旧号。


“我没敢立刻往出事的地方看,想调节一下心情。可是没想到,我看见……我看见这十四号的门是开着的,站在门里面的,是……”


徐徐说到这里停住了,这正是关键时刻,但孙镜并不催她。


徐徐哽了一会儿,终究没有说出那是什么,却换了个讲法,说:“那并不像个人。我没有看得很清楚,他正在向后退,门正在关上,我就看了一眼。一身黑袍子,头是个骷髅。”


她顿了顿,看着孙镜,再次强调,“没有皮,没有肉,没有眼睛,就是两个窟窿。一个白骨森森的骷髅头。”


怪不得,孙镜想。徐徐原本没有那么脆弱,但在乱葬岗上,自己把一个骷髅头挡在脸前去吓她,这才吓出了毛病。


”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也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而且韩裳就是在那时死的,这太巧了。所

以和你吃完饭分手之后,我又回来了,想进来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镜捏着鞋跟的手紧了紧。


“那天,门是锁着的,警察就在我背后不远的地方忙活。不过这可难不倒我,呵呵。”徐徐一笑,孙镜听着她的笑声,觉得她的情绪已经差不多稳定下来了。


“进来之后,里面的两扇门和今天一样,没有锁。但有一点完全不同,那天,木地板上的灰很厚。右边的那户没有脚印,这户有,所以我就进了这户。”



“正常人的脚印?”孙镜问。


“说不准,并不是一两行清楚的脚印.比较凌乱。”


“每个房间都有吗?”


徐徐伸出手指着地下,划了个弧线向前指向走廊深处,“就这条走廊上,厨房厕所里没有.前面那几间屋子也没有,直到最里面大房间的门口。”


孙镜想象着当时的情景,在久无人居布满蛛网的空屋子里,地上却出现了许多脚印。一个人走在这样的环境里,就是自己也会皮肤发紧,何况徐徐还看见过骷髅人。


“我就顺着脚印往前走。”徐徐说着,也向前走去。


孙镜跟着她往前走,走廊空空荡荡,两边的房间也是一样,除了两把破旧椅子和半个空纸箱外.再没有其他东西。有面墙上贴了好大一方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天道酬勤”四个字。字不怎么样,该是前主人留下的,已经变得灰扑扑,有无落款也看不清。孙镜本想上去瞧瞧写字者是否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徐徐却停下脚步。


“那天,我差不多走到这儿的时候,忽然就是一阵阴风。”徐徐冲孙镜笑笑,“听着有点玄,但当时我心里就是这感觉,一阵阴风,打着转就在走道上刮起来了。这么多的灰,你能想象那是什么样子。我只好眯起眼睛低下头,看着地上的脚印被风刮得淡下去,一会儿就不见了。”


“我真是被吓到了,想着是不是退出去,就感觉到前面有东西。我勉强迎风往前一看,那东西就站在门口。”


孙镜看她手指的方向,那是走廊右侧最里面的一间屋子。


“他穿的像是件黑风农,全身都遮住了,风帽下面就是那个脑袋,全是骨头的脑袋。两个眼窟窿对着我,我想他是在看着我。我吓得,可比刚才看见蟑螂还厉害些,叫得倒是没有多响,因为一张口风啊灰啊就灌进来。哆哆嗦嚓往回逃,脚都软了,临到门口差点摔一跤,那时还以为他抓着我的脚不让我走,不敢回头,只知道拚命挣。逃出去后才明白过来。是鞋跟扎地板里了。”


徐徐自嘲地一笑,“这算是我有史以来最狼狈的一次,太阳下面晒了老半天才缓过来。回到家里洗了个澡,闷头就睡,醒过来已经是晚上了。这种撞鬼的事情太荒谬,说出去没人相信,还显得自己没胆没面子,只好埋到肚子里。那天晚上我跑去吴江路一通猛吃,想把这事忘了。要不是我正好在吴江路,离你那儿近,接到电话可没赶来得这么及时。”


“撞鬼?我看是有人装神弄鬼。”孙镜说。


相信神秘现象存在和相信鬼神存在是两回事,相信鬼神存在和相信徐徐看见的的确是鬼又是两回事。


“你有点近视的,多少度?”孙镜问。


“两百多三百不到。”


“你那天戴的太阳眼镜不带近视度数吧?所以你站在小街上看对面的人,多少总有点模糊。至于第二次,风迎着你的脸吹,又全是灰,你眼睛都睁不开,也不会看得多清楚。”


“可他那个脑袋就是个白骨头,我肯定不会看错。而且好好的,屋子里怎么会起风?”


孙镜摇摇头,却问:“这么说起来,你没进过前面这问屋子?”


“没有。”


“那咱们进去瞧瞧。”


这是间有三十平米的大屋,拉着花布窗帘,光线黯淡。


“你把窗帘稍微掀一下,透点光进来。”孙镜说。


徐徐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外面是后头弄堂里的二层老式石库门房子,已经被拆了一半。


孙镜蹲在地上,借着光看地板上的痕迹,过了会儿他站起来摇了摇头。和外面走廊上差不多,极浅的一层灰.没有人的足迹——如果他们的对手是人的话。


徐徐把窗帘放下,一松手就掉了几片碎布下来。这布窗帘多年来早被太阳晒脆了。


孙镜目光在空屋子里溜了一圈,最后视线定格在一面大壁橱上。


壁橱宽近三米,两扇木移门没有关严实,露了道缝。橱不是落地的,离地有一米高,向上一直到天花板,这个局不太寻常。


通常老房子里,不落地的壁橱也有,但那往往是因为客观限制。比如墙后是楼梯,壁橱做在高处可以借用楼梯上方空间,但下方必须给楼梯留出位置。可这俩壁橱靠着的是堵隔墙,背后是另一问小屋,没有客观上的限制。


当然,也许这样做是为了离地远,好存放些需干燥保存的东西。但这间房里空荡荡的,一眼看去没有其他值得怀疑的了。


孙镜推动壁橱的一扇移门,里面是个完整的空间。没有做成几层,大概有两米深。他吸了吸鼻子.忽然微笑起来。


“我们找到地方了。”他说。


“你发现什么了?”徐徐走过来探头往里看。


“你闻一下。”


“没什么啊,很正常,最多一点点霉味。怎么啦?”


“如果这橱一直关着,即便没真正密闭也不会就这点味道。现在里面的空气,和外面的吸起来相差不多。”


徐徐立刻明白了,“这橱最近被开过,而且一定敞开了一段时间。可是为什么地上没脚印?”


“也许……被风吹走了吧。”


徐徐打了个冷颤。


橱里什么都没有,孙镜和徐徐一起伸头看了半天,也没发现哪里有问题。孙镜想了想,把移门合上。去拉靠里的那扇门,却怎么都拉不动,像是卡住了。


移门看起来很简单,两根横术杠嵌三块厚木板拼成一扇门。徐徐对卡住的门又摸又敲,门板这么厚,听不真切,好像是内有玄虚。


孙镜手一撑钻进壁橱里,站到卡住的门背后端详。徐徐紧跟着也爬了进来,壁橱的空间很大,两个人也不拥挤。她看见孙镜正用手在最下面那根横木杠上来回捋。然后抓着中间的一段向内拉,约一尺长的木杠慢慢被拉了起来,像是个把手。


把手的一端有个圆孔,不知有什么用处。孙镜两手各执一头。顺时针转不动,换成逆时针。


一阵轻微的锁链声响.徐徐觉得脚下动了动,连忙站开,这下孙镜转得轻松多了.很快壁橱左侧的底板移开,露出个黑森森的方洞。


“这应该就是你曾祖父秘密聚会的地方了。”徐徐说,“但给你发短信的人怎么还没出现?”


“也许他在里面等着我们。”孙镜说。


壁橱活动底板和旁边结合的细缝上明明积着薄灰。否则刚才他们站在橱外打量时就会发现这块活板,怎么可能有人已经进去?徐徐刚想反驳,忽缈:出起先前孙镜说的被风吹走,顿时把话吞回肚里,心中不安起来。


“那……要下去吗?”


孙镜看看徐徐,说:“我下去,你在外面。”


徐徐咬了咬牙,一猫腰,顺着通道陡峭的阶梯爬了下去,动作飞快。


“嘿!”孙镜刚叫了一声,徐徐半个身子就已经下去了。


“小心点。”孙镜说着松开把手,跟着徐徐爬下去。


着地的时候,孙镜吸了口气,这个空间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潮湿。


天光被窗帘挡着,折进壁橱,再照到密室里,残留下的只够把地下的幽暗稍作稀释,就无力继续了。


这里的空间压抑得很,刚能让人挺直身子,不到两米高。刨去壁橱离地的一米,剩下的空间是利用原本的隔潮带再深挖而成的。


密室很小。准确地说,上面的壁橱多大,这间密室就只有多大。


徐徐下来得急,不小心滑了一下,腿磕在一张矮桌上。她揉着痛处,问孙镜:“有火吗?”


矮桌上放着三根燃了一半的粗白烛,上一次点燃也不知是多久之前。


孙镜把白烛一根根点燃,徐徐却惊叫起来:“在关上!”


“我手一松开把,这门就自动一点点关起来。你看那儿还有个绞盘,该是开门用的。”


徐徐顺着看去,果然楼梯边的墙上装了个金属的圆盘,转起来可要比上面的木把手方便许多。


这时孙镜点燃了三根蜡烛。密室里真正亮堂起来。烛火闪烁,人影在墙和水泥地上扭曲晃动着,一张扁平的大嘴赫然出现。把两人吓了一跳。”


刚下来的时候,他们以为这小屋就只有上面的壁橱那点大,现在才发现不对。正对着密室楼梯的那面墙只有一半,而且是上面一半。墙的下沿还差地面一米,现在的这点烛火根本找不到里面的情况。


当然,两人都知道,那儿是原本房间地板下的隔潮层,和上面的房间一般大,三十平米左右。真正让他们一下子把心提起来的是,有一只手!


在这个扁平黑洞的最外侧,烛火能照亮地方的边缘,有一只手。


这是死人的手,皮肉皆无,只剩白骨。隐隐约约,还能看见袖管的一角。


徐徐已经退到孙镜身边,先前冲进密室的勇气全都不见。毕竟她是看见过头变成白骨还能走动的家伙,面前的白骨手,会不会也突然动起来?


缓缓关闭的入口在这刻完全合拢,然后发出“喀喀喀”几声轻响。听见这声音,孙镜整个人都是一抖,猛返身扑到绞盘边,带起的风让烛火一阵摇晃,差点就灭了。


徐徐的注意力全在白骨手上,身边孙镜这么一动,忍不住惊呼出声。


孙镜抓着绞盘用了几次力,却徒劳无功。他转回身,脸色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下看起来有些可怕,“太大意了,看来我们被困住了。”


“锁住了?”


“嗯,我现在知道旁边的圆孔派什么用了,捅钥匙的。”孙镜说着两步踏上楼梯,用拳头砸了几下头顶堵上入口的移板。


“是钢板。”他摇摇头,跳下来。


徐徐这光景却反倒镇定下来,说:“先看看里面是怎么回事吧,这个地下室是用隔潮层改的,顶上的地板和隔水板烂得我用高跟鞋就能踩一个洞,我就不信他能用钢板把顶都封住。你带了手电吧?”


孙镜的马甲外套上有四个口袋,他拿出两个小手电,和徐徐一人一个,拧开开关,往白骨手的后方照去。


这是具穿着灰布衣服,脸冲下扑在地上的骷髅。一只手向前伸.另一只手横着伸出去,爪子一样扣在地上。


“他的脚呢?”徐徐火声问。


孙镜手里的手电光圈和徐徐的合在一起,集中照在了骷髅的下半身。他黑色的裤管瘪瘪地贴在地上,裤管下不但没有鞋,连应该有的脚骨都不见。


他的脚去了哪里.难道他是个残疾人?孙镜按下心头疑惑,先把手电光柱往更里面照去。


里面要比他们站的地方更低一点,但并没有挖得很深,总高不超过一米二。人在里面只能坐着,移动时得蹲着挪或者爬,连弯腰走怕都很困难。


这个地下大厅是椭圆形的,在大厅中央有个月牙形半米多高砖砌的东西,孙镜不知该怎么称呼它,矮台?


大厅周围,可以看出原先的格局是两边各有十间左右的砖砌无门小室,半月形相对,拱卫着中间的月牙小台。之所以说原先的格局,是因为这地下大厅就像被一场大风暴袭击过一样,约三成小室的砖墙都残缺了,碎砖飞得到处都是。


小室基本是空的,手电光这么粗粗一照,尸体并不止眼前这一具。


这里不应该是实验者们秘密聚会的地方吗,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你看,这人手上还戴着袖套。”徐徐指着面前的死人说,“只有在八十年代初人们才戴这玩意儿。”


“也许更早。”孙镜说着,伸手把这具骷髅翻过来。


身体翻过来了,脑袋却掉下来滚在了一边。他穿的是件中山装,在左胸的地方,别着一个毛主席像章。


“你知道哪个年代人们会在胸前别这个?”孙镜问徐徐。


“‘文革’。”


“是‘文革’前期。确切地说,从1966年开始兴起,1967、1968、1969是最盛行的三年,那时候不管男女老少,出门都会别。到‘文革’中后期就少些了。你猜我想到什么了?”


“1969年。”


“对。那几个冲秘人把头骨送还给欧阳文澜,看起来是实验组内部有了……”


说到这里,孙镜突然住口。


有声音。


脚步声。


两人屏住呼吸,倾听着这轻微脚步声的来源。


是上方,但不是正上方,像是有人走在其他房间里。在这样的地下空间里,头顶上地板的震动可以传很远。


只有一个人。会是发短信的人吗?孙镜和徐徐互视了一眼,都不敢说话,静侯其变。


半只耳走进了十四号的时候,左边的门大开着,所以他就先进了这户。


早年一次炸岩时,他右耳耳垂被飞溅的锐石削没了,但现在,他已经是工程队里最有经验的装药师。


今天要炸的四幢楼在小街尽头两两相对,每幢的建筑格局都一样。装药点是他自己测定的,所以洞打在哪里很清楚,直接就奔着去了。


走到“天道酬勤”那四个字前,他楞了一下,一把将纸撕下来。在纸后面,是整整齐齐四排共十六个装药孔。


“谁这么无聊。”半只耳低声咕哝着,也没多想,开始装药塞雷管。今天的活很简单,楼不算大,要装的药不多,主要在一楼,费不了多少时间。把算好的支撑墙炸了,整幢楼会因为自重自己垮塌下来。




地下大厅里非常安静。上面的脚步声没了,但人还在,时时有轻微震动传来,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两根手电光柱交错着移来移去,在地下大厅的各个角落游荡。另两个死者离月牙台不远,扭抱着倒在地上,看不清具体情况。


“我有不太好的感觉。”徐徐压低声音在孙镜耳边说。她指的是上面那个人。



“你有什么主意,大喊大叫让他知道下面有人?”


徐徐不出声了,不知道上面到底是什么情况,也许他们只能这么悄悄等着。


脚步声再次传来,这一次,声音逐渐远去。


两人松了口气,手电光从大厅深处收回来,注意力再次集中到面前骷髅的下肢上。


眼前这一米二高三十平米大的空间,是滋养了许多神秘的巢穴,想要挖出秘密,不进去当然是不行的。孙镜蹲下身子往里挪,才几小步就觉得实在不方便,索性手足并用爬进去。爬到骷髅下半身旁他停下来,在死人裤管上摸了儿下,没感觉到腿骨。徐徐也跟着爬了进来。


孙镜把手电放在一边,捏着骷髅左腿裤脚管一扯。这布摸上去感觉有点奇怪,腐朽的程度比中山装严重得多,这一扯还没用上力,手指捏的地方就碎了。他连抓了几把,很快膝盖以下的裤管都没了,里面空空如也。


再继续往上扯,孙镜忽地吸了口冷气,徐徐也惊叫了半声,连忙用手把嘴捂住,她倒还记着用手背捂。


这死者并不是没有下肢,而是他的下肢太小了。
小到从他的大腿骨小腿骨直到脚掌,长不足一

尺半。

“不对,他原本不是这样的。徐徐突然说。


孙镜立刻反应过来,如果这人先天畸形,怎么会穿着一条正常人的长裤?


他又把另一边的裤管扯下来,两条腿一般的幼小。拿起手电仔细照看骨骼的形状,发现非常完整,除了大小,其他和正常人的腿没有两样。这在畸形人身上是不可能的,必然存在骨骼变形的情况。


“难道,是因为外力才变成这样的吗?”孙镜低声说,“很短的时间内变成这个样子,他是因为这死的?”


徐徐想去摸这腿骨,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我来。”


孙镜说着先用手电柄拨了儿下,让骨头分开,伸手捡起和他中指差不多长的左小腿骨,掂了掂,然后扔回地上。骨头和地面碰撞的声音,就像是金属做的。


“和正常腿骨差不多重。”孙镜说。


徐徐张了张嘴,没说话,却打了个寒战。


在这一刻,徘徊在周围黑暗中的诡异气氛,潮水一样把两人淹没。


童年时的大病、甲骨学传承以及先人们的死亡,这固然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异常事件,但孙镜却是直到最近才回溯出头绪,是间接式的发现。可两人现下身处的空间里,匪夷所思的景象就摆在眼前,带来的震撼无可阻挡地直击过来。而这具尸体,才仅是个开始。


这人的下肢是在多长时间里变成这副模样的,十分钟、一分钟还是一秒钟?骨头被压缩了,那么附着其上的皮肉呢?他的直接死因是大出血吗,从急剧缩小的下身和上身的断裂处喷涌而出?


最后这个问题是有答案的,孙镜刚才扯裤子时已经感觉到了,整条裤子都被血浸透过,只是因为裤子原本的颜色和偏暗的光线,才没立刻发现。现在用手电照照,地上一大摊的干褐血印。


还有,他是被突然袭击的吗,他自己的神秘力量是什么呢,他有没有反击?


掏掏中山装的口袋,什么都没有,裤袋里也是。


“ 记着不要用这只手碰我。”徐徐说。


孙镜一笑,她竟还记得这些,看起来精神状态在度过一次危机后,反更坚韧了。这样一想,他也松弛了些。封闭环境里两人的情绪很容易相互影响,哪怕是故作轻松也好,否则承受着这里无形的压力,碰到变故时反应会变慢。


虽然造成眼前一切的事件可能发生在将近四十年前,但既然事情是如此不可思议,就不能用常理推测,也许四十年后依然有危险潜伏着呢。何况还有那个发信人,孙镜相信他必然会在某一刻突然出现。


“去里面看看,小心地上的碎石头。”孙镜说。


“早知道该绑护肘护膝来。”徐徐用手电照着孙镜的屁股,觉得自己也一定很狼狈,要是有人在她后面看的话。她突然转回手电往后一照,什么都没有。


“别自己吓自己。”孙镜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




月牙台边,那两个抱着死的人里,有一个是女人。


能够快速辨认出这点,是因为她大多数地方都已成了骷髅,但还剩了一双手。


她仰天被扑倒在地上,姿态似乎有些暖昧,但一双手却死抠住敌人的背,手背上青筋浮现,把那人的中山装和衬衣都抓出大洞,更可能抓进了背肌中。不过如今,再强健的背肌也早变了尘埃。


这双手很纤细,很漂亮。孙镜伸出食指按在青筋浮起的地方,温凉,有弹性。


整只手仿佛长在活人的身上,但在手腕部分,皮肉明显开始腐败,再往上几厘米就是白骨。


孙镜观察健康与腐败皮肤的交界处,又用手电照着她的上臂骨凑近了细看,伸出手指在白骨上抹了抹,放到鼻前闻味道。


“你敢伸舌头舔,出去我就和你绝交。”看不下去的徐徐说。


“你要学会尊重我的专业。”孙镜说。不过他毕竟没有伸舌头。


“专业告诉你什么?”


孙镜指着上臂骨近手肘的地方,说:“从这里开始,腐烂的速度变得非常缓慢。这表明她双手手掌和大半个小臂的细胞拥有惊人的活力,哪怕在人死之后也还是这样。你看,已经开始腐烂的手腕连蛆都没有。“


听到蛆的时候,徐徐嫌恶地”噫“了一声。


”看这双手的年纪,只有二十岁左右。但我猜手主人的实际年龄要大得多,因为细胞的活化而让手保持在了最佳状态。这应该就是实验带给她的能力了,可惜除了烂得慢点没什么用处。”


“谁说的,这可是所有女人最想要的能力。要足全身都能这样的话……”徐徐幻想起来。


孙镜忍不住笑了:“如果她是和我曾祖父差不多时间加入实验。如果这些人的死亡时间的确是1969年.那么她花了三十多年才让自己的小臂年轻化。”


“她不会超过三十五岁。”徐徐说,“一个五六十岁的女人要是有这么一双手,外出一定会戴手套。在这种可能要爬的环境里,你觉得她会先把手套拿下来?”


“也许是仪式需要。”孙镜不想承认自己没想到这点,“反正人已经死了。还是看看他们两个到底是怎么死的吧。”


他们此前的注意力完全被这双手吸引了。现在转到死因上,第一感觉是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致命伤,第二感觉是这两个人好像抱得太紧了些。紧到两个人叠在一起的厚度,像是只有一个半人似的。


那双还很“新鲜”的手已经把压在她身上男人的衣服撕破,孙镜索性将他背上的衣服都扯下来,透过背后肋骨的空隙,死因立刻出现在两人眼前。


死的这一对男女胸前的衣服支离破碎,各自的胸骨肋骨竟然交错在厂一起。孙镜和徐徐怎么都想象不出,这样的情况是怎么发生的。并不是骨头被压断破碎才刺入对方身体,而是保持完整地嵌到对方的胸腔内。用手电仔细照照,甚至看见有几截肋骨和胸骨长到了一起,好像是连体婴儿一样。


“这……算是什么能力?共生,不,是共死才对。”徐徐喃喃地说。


“他们从来就没法选择出现在自己身上的能力。”孙镜说。眼前的情景可怕更恶心,他不想多看,更不愿意去猜想当时两个独立个体相互嵌入的过程。


和孙镜一样,徐徐也把目光从纠缠在一起的白骨上飞快移开,转向旁边的月牙台。在格局上这是地下大厅的中心,做成这么个形状,总有其意义。


只是等孙镜几下爬到台边,略一打量,就“呵”了一声。


哪里有什么意义,这台子原先做成的时候,根本就不是月牙形的。


紧贴着月牙内凹面,还残留了薄薄一层地基。这层地基和月牙合起来,是个完整的圆。这分明筑是个用红砖砌起来的圆台,但是一大半却不知被什么给”吃“了去,切面极其平整,甚至可以说平滑了。圆台上还有个铜盘,现在也一样只剩了月牙状的一小半。


”用什么方法可以这样切割?切下来的部分呢?“徐徐问。


”和前面三个死人一样,你觉得这种问题会有答案吗?“孙镜的手指轻轻敲打铜盘,发出哑哑的声响。这东西是固定住的。


徐徐见他眼睛眯起来,似闭非闭的样子,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发生这一切的那一刻,这地下室里的混乱情景。在某一个清晨、下午或夜晚,那些人走进壁橱,爬进地下大厅,一个个找到属于自己的小屋子。也许他们会在自己身前点上一支蜡烛……”


随着孙镜推测式的缓缓讲述,徐徐仿佛能看见当时的景象。


每朵烛火后都坐着一个人。他们看不见身边一墙之隔的人,也看不清对面烛火后实验者的面容。但是他们可以看见中央的圆台,那儿也该点着蜡烛吧。而在圆台上的铜盘里会放着什么,有比巫师头骨更好的答案吗?


如果是欧洲实验者们的模式,那么将有一个不知坐在何方的主持者,听着聚会者们一个个述说神秘力量降临的进展情况。但在这儿既然造了个放置巫师头骨的圆台,就应该另有专为东方实验者们准备的仪式,一个和甲骨、巫术有关的仪式。


然而,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变故突然发生了。实验者们肆无忌惮地在地下大厅里挥霍神秘力量,有人受伤,更有三个人瞬间死去,圆台消失了一大半,许多小室的砖墙倒塌下来……


幸存的人决定放弃巫师头骨。


“不对。”说到这里,孙镜睁开眼睛.摇了摇头,


“如果放弃巫师头骨,那么说明头骨和这场变故有很大的关系。”


“一定有关系。”徐徐说着,往里爬去。所有的争斗像是都发生在靠出口的这半边,里面的隔间保存得比较完整。


孙镜看着徐徐往里爬,突然挺直身体,他本是弯腰跪地上,这下子头撞到顶上,“砰”的一声闷响。听声音,顶上像是铺了层预制板。


”我想到了。“孙静说着把手电的光打到徐徐前方,说,”你看,你正前方并没有隔间,左右两列汇合的地方留了差不多三个隔间的空,并没有连成整体。这天然就把聚会的人分成了两派,有必要把地下室造成这个样子吗,除非他们原本就不是一组实验者,而是两组。”


“两组?你是说两组之间有冲突所以才……”


“是的,一定是这样。赫定认为甲骨对实验有推动作用,但这是他的猜想,要确认猜想,就要实验,要有对比的实验。我们本以为是中国实验者来对比欧洲实验者,但如果在中国就分成了两组来实验,也合情理。一组用梅丹佐铜牌进行仪式,另一组用巫师头骨进行仪式。要是用巫师头骨这一组的效果特别好,比如可以掌握降临在身上的神秘力量,那么另一组会不会觉得不公平?”


“当然会,甚至巫师头骨那一组内都会有矛盾,因为头骨只有一个。如果能掌握超人的力量,而不是乱七八糟的倒霉诅咒,这种诱惑足以让所有人发狂。所有人,你我都不会例外。”


“矛盾积累得越来越深,终有一天爆发出来,不过看情况并没有弄到不可收拾,巫师头骨被捐献给国家,谁都不拥有它,这应该是一个妥协。”


“可现在东博的巫师头骨是假的。”徐徐爬到三分之二深的地方停下来,挺起身子用手电往周围的小室里一扫。


“啊,又有个死人。”她说。


孙镜想着假的巫师头骨意味着什么,一时有点走神,这时忙往徐徐那边看去,却骇然见她向前扑倒,手电滚落在地上。


一股微风起自地下室最深处,吹过孙镜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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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用户从未签到

发表于 2009-11-24 21:29:50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 wdwbboss 分享,辛苦了,+12分

该用户从未签到

 楼主| 发表于 2009-11-25 09:12:19 | 显示全部楼层

小街尽头,半只耳早已装药完毕,他徒弟负责对面两幢楼,比他慢不了多久也装好了。


隔离带又向外扩了一圈,负责起爆的工程师对旁边的交警指挥说:“可以交通管制了吧,再半小时就起爆了。”


交警拿起步话机,指挥附近的同事开始管制。


工程师低头看表,片刻之后,他抬起头对报时员说:“倒数半小时,现在开始计时。”




地下大厅一片死寂。


孙镜没有立刻扑过去,而是稍等了一会儿。他没看清徐徐是怎么倒下去的,然而刚才突兀刮起的风,让他记起了徐徐说过的话。



是……鬼吗?


手电光在徐徐周围游动,有几个隔间被阴暗包裹着。从孙镜的位置照不进去。什么动静都没有,好像徐徐是自己倒下去的一样。


孙镜把手电叼在嘴里,朝徐徐慢慢爬过去。和之前的姿式不同,这次他手脚着地,弓着腰,肌肉保持紧张状态,一旦发现不对可以迅速作出反应。


直爬到离徐徐脚跟不到两米远,孙镜停了下来。他把手电从嘴里拿出来,这个位置差不多可以把附近的暗处都照清楚了。


刚抬手拿下手电,一股怪风就迎面而起。他的眼睛下意识一眯,瞥见风卷着什么扑着脸就来了。


他及时用手电一挡,那东西挂在手电上,没发出一点声音,却有刺鼻的气味被风送到面前。孙镜脑袋一晕,连忙闭住呼吸,心中却是一块大石头落地。


这是一块浸透了强力致晕药剂的湿方巾,会使用这种下三烂玩意的,当然不会是鬼怪。


孙镜一抖手电甩开方巾,迎面的风突地猛烈起来。他忙向侧面一滚,差不多同一时候,“啪”一声

响从先前他的位置上爆出来。

孙镜听声音就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心里骂一声,立刻再翻了一圈出去。翻滚的同时伸手从马甲口袋

里掏出个手机大小的东西,随便往旁边一刺。

又是一声爆响,几乎和刚才那声一模一样,耀眼电弧闪过,余音在大厅里回响。


孙镜不指望能电到袭击者.这只是一种震慑,告诉那家伙,电击器你有我也有。


风停了。


在徐徐的旁边,蹲着一个穿着黑风农的人。他的风帽压得很低,孙镜的手电光只能照虬他下半张脸。


当然,是脸,不是白骨骷髅。


“果然是你,文主任。”


文贞和哑哑十笑起来,把风帽摘下。


“你不太守信用,所以我先放倒了一个。”他说,“不过有徐小姐在,你们还这么慢才找到这里,可让我急得很。”


“如果你等得急,就该早点在短信里写清楚,有个拿壁橱当门的鬼地方。”


孙镜想让气氛缓和一下,因为徐徐就躺在文贞和的脚边,已经成了人质。要解救人质不那么容易,在这个低矮的地方,只有天生用四只脚走路的生物才能发挥出正常速度,而他嘛,在扑过去之前,文贞和有大把的时间作出反应。


“如果还等不到你们,我可能真就这么干了。”文贞和说,这话里的含义,只有他自已明白。


“这么说,韩裳死的那天,徐徐看见的就是你了。”孙镜盯着文贞和,“你的脑袋这么小,肩膀一耸起来,穿着这么件大风衣,头顶就在领口下了。”


“哦。”文贞和不置可否。


“被你顶在头上,裹在风帽里的那颗脑袋,是巫师头骨吧,我是说,真的巫师头骨。”


文贞和微微低着头,保持沉默。


“你的能力和风有关吧,这么费周折地戴着巫师头骨杀人,看起来那玩意儿可以让你的能力发挥得更出色。要把大花盆吹歪,刚才吹我那点风力可不行。不过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把门打开露一下面呢,这是不是你能力的限制?好在顶着个骷髅头,就算有人看见也会吓一跳,注意不到你躲在领口下面的真脑袋。”


说到这里,孙镜一笑,又说:“不过看起来文老师还是个做学问的,不太干这种事情。否则也不会躲在地下室避风头的时候,听见徐徐走进来的脚步声,才想起没把自己脚印处理掉,急急忙忙出来把她吓走。这扮鬼的人,自己也不轻松啊。”


文贞和翻起眼睛,又用干涩的嗓子笑起来,“可真是不得了,就像被你瞧见一样。刚才我听了这么会儿,连四十年前发生的那些,你才看几眼就能说个八九不离十,真是不得了。”


“文主任这样说,让我无地自容了。我们还假模假样地来博物馆找你合作,你第一眼就把徐徐认出来了吧,看我们这样表演,肯定觉得很有意思。”


“这你就猜错了,那天我脸藏在风衣里,只露领口一个小缝,匆匆忙忙的根本就没看清楚徐小姐的脸。倒是你,额头上那块创可贴,嘿嘿嘿嘿。我再仔细瞧瞧徐小姐,这才又把她认出来。”


孙镜闷哼一声,原来问题在自己身上。刚被敲了闷棍,就顶着头上的大包打算去骗敲棍的家伙,自己做的事情还真够可笑。


徐徐的手电掉落在地上,依然打开着,光柱斜斜从文贞和身边划过。文贞和右手一直握着电击器,左手在说话时却向手前方伸了伸,像是很随意的一个动作,但立刻被孙镜注意到了。


在这种情况下会有什么随意的动作?孙静不相信,但一时却猜不透用意。


文贞和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不过在他说完刚才最后一句话时,却侧了侧左手手腕,眼神向那儿一飘。


难道他在看表?孙镜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但他为什么要看表,他是在赶时间,还是要拖时间?


孙镜假作随意晃了晃手电,光柱在文贞和的右臂掠过。他把电击器握得很紧,甚至在手电光晃过的时侯,还微微一动。


这是蓄势待发!他一定在赶时间。


敌人赶时间,那么自己就该反其道而行,把他多拖一会儿,可能就会出现有利自己的变数。


“幸好我也带了电击器,不知道文主任对这东西有没有研究,很多人都以为电压越高越好,其实那些号称三百万五百万伏的,都是银样蜡枪头,不中用的。这电击器厉不厉害,还要看功率到底有多少。”孙镜说着,晃了晃手里的电击器。


“是嘛。”文贞和淡淡地说,不为所动。


“看来文主任今天请我来,不是准备把我电晕,就是准备把我迷晕。能不能告诉我,要是晕了之后,您打算干什么,杀了我?本来这地下秘室,死个把人几十年都发现不了,就像那三位一样。但这条街可正在拆,能瞒多久呢?还是说,您有把握再搞个像砸花盆一样的意外事故出来?不过现在我们来了两个,这意外还搞得成吗?”


“你不是很能猜吗,你可以猜猜看。”


“其实我倒是更好奇四十年前这里发生过的事情。是三十八年前,1969年,没错吧,文老师那时才二十岁,就已经加入实验了吗?”


“那时我是最年轻的一个。”


“能告诉我,您是怎么加入实验的吗?看来在斯文·赫定离开中国之后,你们又多了不少新成员啊。”


“你的好奇心太重了,这和你没有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你知不知道,我的曾祖父可就是孙禹呢。这个地方,他来的次数可能比你还多,毕竟1969年之后,你们就不再使用这个地下室了吧,整幢楼都搬空了,看来当时这楼上楼下住着的,都是参加实验的人啊。这些人后来还互相联系吗,你说要是其他人知道你又重新回到这里,知道你居然把东博的巫师头骨换成了假的,会有什么反应?”


“你还真是话多,不过说话的时候,能不能老老实实的?以为我没发现你在慢慢往前挪?”


“噢,没问题,如果你担心我可以退回去。”


“如果你把电击器扔过来,我就不怎么担心了。”


“什么?”孙镜失笑。


文贞和看着他,忽然把电击器按在徐徐的手背上,“啪”地电弧闪动。尽管在昏迷中,徐徐的身体还是明显抽动了一下。


孙镜的眼皮一跳。


文贞和笑了,他抓着徐徐的肩膀,把她翻过来,电击器点在她左胸上,慢慢画了个圈,又向下按了按。


“弹性很好嘛,你试过没有?现在,把电击器扔过来。或者你想让我在她心脏上再来一下,你觉得她能挺几秒钟?”


“接着。”孙镜一扬手就把电击器扔给了文贞和。


文贞和没想到孙镜忽然变得这么爽快.稍一愣神,想要去接,忽地又明白过来根本不用接,就让它掉在地上好了。


孙镜看他侧身一让,手里的电击器离开了徐徐胸口,立刻把手电向他的头奋力一扔,然后豹一样扑过去。


手电正中文贞和的脑袋,这手电虽然不是金属做的,但孙镜用足了力气,挨上了绝对不轻。


文贞和一声痛嚎,然后就起了风。


迎着孙镜脸吹的大风,他虽然强睁双眼,但两支手电都散落在地上,文贞和的身影看不清了!孙镜没有一点犹豫,照着他原先的位置就是一拳。


打空。


黑暗中闪起电弧。击在孙镜的右上臂。他全身一麻,力气瞬间被抽空了。那一声爆响现在才传到耳中,像是延迟了一两秒钟。


如果是孙镜自己的那个电击器,现在他已经被击倒了。但这个的功率明显弱了一筹,又是击打在效果最弱的四肢上。


但孙镜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知道自己在这一两秒钟里没法控制身体,接下去的几秒钟也会行动迟缓。这点时间,足够文贞和再电几下了。


只要再挨一下,就等于会再挨十下,那意味着彻底完蛋。


可是他现在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实际上。在这样的环境里,当他挨了第一下之后,一切就注定了。


文贞和被手电砸在嘴上,满口的咸腥。他咬着牙,一手撑地,另一只手握着电击器,就要再给孙镜一下,耀眼却突然被狠狠踹了一脚。


“你个老王八蛋敢吃老娘豆腐,我打不死你!”


文贞和被踹倒在地上,他毕竟是个快六十的老头子,捂着腰缩成一团,电击器也扔了。徐徐一骨碌翻过身来,冲过去就是一顿乱拳。


“叫你摸我,叫你电我,当我死人啊,不知道医院用电击救人的啊,电你个白痴。”


孙镜缓过劲来,文贞和却已经被电活过来的徐徐搞定。


“喂。停一停,他好像不动了。”


徐徐摸摸他鼻息,顺手又扇了他两耳光,说:“晕了而已,真是不经打。”


孙镜捡起手电,把两个电击器都收好了,坐在地上,这时才感觉心脏跳得飞快。


徐徐也坐下来,开始急促地喘气。


孙镜去握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徐徐“嘶”地抽了口气,手一抖。


孙镜忙松开,问:“你怎么样?”


“手上一点点灼伤,没事。”


两人这么坐了一会儿.才感觉力气又逐渐回来。刚才真是险到极点,要是两人都躺倒了,也许就再也没有睁开眼的机会。


“他怎么办?”徐徐问。


“我们先想办法出去再说。”孙镜说着去掏文贞和的口袋,果然在他内衣口袋里发现了一把大铜钥匙,看看形状正能塞进密室入口的锁孔里。


“至于这老家伙,要想拿到真巫师头骨,还得着落在他身上。不过现在带出去有难度,我可不想对那两个家伙说,其实我落了个人在家里忘了带走。”孙镜说。


“得到晚上才方便些,反正我们把门一锁,他醒过来也出不去。没了电击器和湿手绢他就会吹吹风,翻不出花样来。”因为被狠狠吓过,现在徐徐对文贞和的吹风本事特别看不上。


文贞和的手机先前已经被搜出来扔在地上,孙镜拿电击器一戳,“砰”一声爆出好些火星。


徐徐眼疾手快一下把手机拨远,还被残留在上的电流电了一下。


“电池会炸的,再说这手机不能留给他我们也可以带出去卖掉,蚊子小也是肉嘛。”


“这样干脆。”


“我看你是耍帅,谁吃你这套,走啦。”


说是走,其实还是爬着出去。拿铜钥匙开了锁,两个人先后从壁橱里爬出来,都禁不住深深呼吸。


重新锁好机关。关上壁橱门。徐徐走到房间中央,重重一踩地板说:“这下面就是文老头的脑袋。”说完她义狠狠跺了一脚。


孙镜一笑,走出门去。


走廊上,经过一间房间,孙镜还记得来时看到过的“天道酬勤”,顺便看了一眼。然后他的脸色就变了。


他终于知道,文贞和在急什么。


“倒数一分钟。”报时员说,“五十九。五十八……”


工程师把手覆在了起爆器上。


警戒线外一众同观的路人都翘首以待。


“快走!”


孙镜一把拉住徐徐的胳膊,“外面一定围死了,不知多少眼睛盯着,这么出去怎么解释?”


“解释重要还是命重要?”


“我们回去,文贞和要是能顺利把我们干倒,绝对不会这样出去的。密室里一定另有出口。”


徐徐瞪着孙镜,“你要赌这个,就算有出口我们能在起爆前找到?”


孙镜瞪着她。


徐徐一跺脚.“好,赌了。”转头飞奔而回。


开锁,死命地转木把手,通道打开的速度却让人觉得慢到要死。


根本就没耐心好好走楼梯,徐徐一下就跳了进去,会不会崴到脚已经顾不上了。虽然他们不知道离爆炸还有多久,但谁都只有一条命。


“老王八蛋装晕。”孙镜刚准备往下跳就听见徐徐在下面骂。


等他到了下面,就看见绞盘边另开了个密门,文贞和显然已经从里面溜了。


“幸好他装晕,还真不笨。愣什么,快进去。”


说是密门,其实就是个洞。徐徐和孙镜一前一后,努力向前爬。


地下大厅是利用隔潮层建起来的,这个洞也是。深挖地下大厅的时候会掘出大量土石.看来为了掩人耳目,当年这些土石并没有运出去,而是填在了其他房间下的隔潮层里,只留下了这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通道。


爬了片刻,徐徐在前面叫起来:“我看见他了,老王八蛋爬得可真够慢的。“


先前孙镜和徐徐本就没有在上面耽搁多久,而文贞和挨了一顿老拳,虽然是装晕,但行动起来也不利索,爬洞的时候腰一扭就剧烈疼痛。他是知道预定起爆时间的,早就拚了命在爬,这时尽管听见后面徐徐的声音,却也没法再快了。


但是逃生的希望就在前面,文贞和已经看见铁盖子了。铁盖旁就是防空洞入口,上个世纪上海的地下建了大大小小不知多少防空洞,有的大有的小有的相互连通。


文贞和万幸自己事先考察地形的时候,已经把铁盖挪开。越靠近盖子,洞穴通道就越宽敞,他终于能弓起背,用两倍于先前的速度,飞快爬到铁盖子旁。


徐徐和孙镜这时也差不多追到文贞和屁股后面,猛然间,一声闷雷响起,整个通道都摇晃了一下。


承重墙被彻底摧毁,三秒钟之内,整幢楼垮了下来,笼在烟尘中。


对于徐徐和孙镜来说,这三秒钟被密集的雷声塞满,那是砖混结构大楼崩散坠落的声音,数百数千斤的断墙相互撞击发出的闷响连成了轰隆隆的一片,如果没有坚强的神经,仅仅这狭小地洞里的声浪就能让人晕厥。


有些人在这种情况下会瘫软在地,有些人则会爆发出几倍的力气。幸好孙镜和徐徐都属于后者,通道地震一样晃动随时会崩塌的三秒里,他们向前爬的速度反而提升了一截。孙镜的脚一重,后面已经垮下来了。他拚命一挣,终于松脱出来,鞋却留在了土里。


徐徐已经爬到文贞和身边,一根裹了些水泥的粗大钢筋从上面直插下来,从他的腰椎处透入。全是血,但他一时还未死,这最后的一刻反不再哀号,而是低低咒骂。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早了两分钟。”


“下次学会对表。”徐徐毫不怜悯,扔下话就进了防空洞。


文贞和厉咳起来,跟在徐徐后的孙镜瞧了他一眼,正要离开,却觉得文贞和盯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异样。


“有什么想说的吗?”孙镜问他。


文贞和停了咳嗽,气息愈见微弱。


“六九年,我没在这里。”他轻声说。


“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快点下来!徐徐在下面催他。


文贞和侧着脑袋,给孙镜挤出个笑容,”我……我喜欢……漂亮女人。“


真是见鬼!孙镜跳进防空洞的时候想。淋死了这老头还在说什么浑话。





人性是最难以捉摸的。永远不要自以为足够了解它,否则你将犯下比青涩莽撞时更危险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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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25 09:12:44 | 显示全部楼层

兆纹




孙镜半靠在床上,看着徐徐临走前帮他拿上来的早报。


从昨天下午直到六小时前,他从未试过这么疯狂的做爱,感觉不错。不过更能让他回味的,还是密室里的一小时。


报上没有关于小街的消息。建筑队可能还需要一两天才会把现场清理十净,然后他们将发现文贞和的尸体,还有地下大厅里的白骨。


那双不腐烂的手,现在也该被压烂了吧,不知警察能不能发现这三具白骨的特异之处。恐怕他们确认文贞和的身份,都需要一段时间。


大概除了自己和徐徐,没人再会知道真相了吧。


孙镜把枕头调整了一下,好靠得更舒服些。他一时还不想起来,窗帘拉开了一半,刚下过雨,现在却义出了很好的太阳,阳光照在被子上,连空气里的微小尘埃都清晰可见。


孙镜放下报纸,看着空中飞舞的灰尘发呆。


隐隐约约里,他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内心深处有某种不安潜伏着,哪里有问题?


是文贞和最后两句莫明其妙的话吗?


混沌中一时理不清头绪,孙镜按下心思,随手从床边拿过一本杂志,翻了几页。


这是本以城市消费信息为主的杂志,有三分之一的篇幅是美食。孙镜还没吃早饭,看着图片肚子就饿起来。他翻到餐厅推荐,准备选一家今晚和徐徐去吃。对徐徐来说,大难不死需好好放松;对他自己来说,要充分享受生活,冒险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其中一家餐厅的名字很熟悉——临水轩。孙镜想了想,记起欧阳文澜的野菌美味就是拜托这家的厨师做的。


但看杂志上的介绍,这是家粤菜馆子;怎么厨师会做云南美食。不。应该反过来,欧阳文澜怎么会知道一家粤菜馆的厨师会做云南菜?


孙镜把手上的玉戒指转了几圈。照着杂志上刊载的订位电话拨过去。


”不,我不是订位的。我有个朋友专门从你们店里定做食物,我不知道菜名叫什么,用一种云南野菌做的。可能的话我也想要一些。“


”我们是粤菜馆,没有云南野菌类的菜啊。您是不是搞错了?“


”噢,能请你们厨师接听吗,我给他具体形容一下。肯定是你们餐厅,我见过送菜的面包车上写着你们的店名。“


”这个……“听起来那头正打算把这个电话挂掉。


”或者你有印象,我朋友是位九十多岁的老人,叫欧阳文澜。“孙镜补充。


“九十多岁?噢我有印象的,不过……我们是有一位长期定制食品的九十多岁客人,但他定做的是猫脑,不是什么野菌啊。”


孙镜一下子翻身下床,被子也掉了一半在地上。


“喂?”


“……谢谢。”孙镜挂了电话,一股寒气直逼上来。


原来是猫脑!


欧阳文澜养了一群猫,总是新来旧去地换,原来他吃猫脑。


信任就像堤坝,看似坚固,但只要溃了第一个小口,就会在转眼间垮塌。


当信任不再,疑惑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孙镜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安了。文贞和在第一时间就识破了自己和徐徐的把戏,而去找欧阳文澜实施“第二个计划”,却是源自文贞和的提醒。


这绝不可能是个善意的提醒!


想想他们第一次去见欧阳文澜时他的反应,关于巫师头骨他什么都没有说,却反而问自己知道多少东西。这是在探底细啊,可是自己去了次精神病院就脑抽风地把什么都说了。


对了,韩裳这个名字,还是欧阳文澜自己,先提及的,那就是为了把话题引到他想知道的东西上。韩裳真的拜访过他?这么一个从赫定手里买下头骨的重要人物,就算见面什么都没问出来,也陔在口述录音里提一句吧。恐怕文贞和并没把她介绍过去,韩裳想见却被拒之门外,或者她根本就还没打听到欧阳文澜住在哪里。


徐徐向欧阳几次提起贺寿甲骨展,他一直不表明念度,直到自己把曾祖父及韩裳的事情都说了之后,欧阳文澜才松口同意。那个时候,他想必已经下决心动手解决麻烦了。


而这个解决麻烦,在自己就是骗到小街十四号的密室,等文贞和把自己放倒之后,被爆破垮塌的大楼压死。这就和韩裳被花盆砸死一样,不会有任何麻烦。甚至为了确保在收到短信后自己一定会赴约,他还特意透露了十四号是实验者聚会场所的秘密。


而在徐徐就是……在徐徐就是……


孙镜蓦地跳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冲出门去。


徐徐答应了帮欧阳文澜完成一个祈寿巫术,这个巫术是要用到巫师头骨的。虽然前天保险箱里的头骨是假的,但真的……真的在欧阳文澜手里,不是文贞和!


这到底是个什么巫术?


短信里强调了让他一个人去,而在同样的时间段里,欧阳文澜请徐徐去帮他筹备这个见鬼的巫术!


要不是欧阳文澜不清楚徐徐和他的关系,要不是徐徐前天晚上和他睡在一张床上,她一定会去欧阳家的。


太蠢了,欧阳文澜说起他对巫术的研究时,自己就该警觉的。他对商代巫术做了这么深的研究,如果真是一个好名之人,怎么可能不发表出来。著书立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博声名?他不做,一定有理由,一定有蹊跷!


现在想来,这都是漏洞,当时竟然全无所觉!


孙镜风一样跑出弄堂,跳在一辆空出租车前。


“你不要命啊。”司机第一次对乘客这么不客气。


“一刻钟,复兴路,两百块。”


油门在下一秒钟轰响起来。好乘客,司机想。


昨天徐徐没去欧阳家,从防空洞逃出来后,她特意打电给给欧阳文澜道歉,说好今天上午去。她已经去了多久?起床的时候孙镜还在睡着,根本算不清楚时间。半小时,一小时,一个半小时?


什么筹备巫术,如果欧阳文澜提出让徐徐配合着预演一遍,她是绝对不会拒绝的。


1969
年,文贞和不在地下大厅里,欧阳文澜却一定在。文贞和只是一个新加入的实验者,而且肯定是个隐秘的不为大多数实验者所知的新人。


所有实验者都想要独享巫师头骨,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它才被捐给国家,没人能得到它,这是冲突平息的前提。既然这样,实验者们绝不可能容忍任何一个同类处在如此接近巫师头骨的位置上。


肯定是某个有野心的实验者为了得到巫师头骨,秘密发展了文贞和。这个人除了欧阳文澜还能是谁?


一个个细节在孙镜的脑中闪过,迅速拼接在了一起。太可笑了,精心设计的骗局,所谓的寻找人性弱点,哈!他和徐徐这两个自以为是的老千,从头到尾都落在别人的局里,踩着别人敲出的鼓点扭屁股跳舞。


一切过程都在敌人的掌握里,但是……去他妈的过程,重要的是结果。


孙镜握紧了拳头。文贞和赢了过程,但输了结果。现在,他要去赢得第二个。


徐徐捧着个铅盒,走在欧阳文澜身边。


“幸好换了盒子,要还是那个保险箱,我可抱不动呢。”徐徐说。


欧阳文澜侧过脸,冲她微微一笑。


铅盒里装的就是巫师头骨,不知为什么,双手捧着它走路,总有轻微眩晕的感觉。孙镜不是说东博送来的头骨是假的吗?大概是昨晚睡得太少了吧,徐徐想。


“您也太突然袭击了,我还以为只是筹备或者排演一下呢。”


“昨天你没来,我自己照着商时的历法算了一遍,真要严格按着那时候的规矩,祈寿就只有今天做。下一个合适的日子,要过一个多月呐。这巫师头骨可没法借这么久。”


“那一会儿我要做些什么呢?关于巫术我什么都不懂啊。”


“不用做什么。”欧阳文澜温和地说,“你只要捧着巫师头骨就行了。”


“就像现在这样捧着?”


欧阳文澜笑了,“当然是没有这个盒子的,不过你一个小女孩儿,让你拿着个死人骨头,是会有点害怕的。”


“才没有。我也藏了很多甲骨,不都是骨头嘛。再说这可不是一般的死人骨头,这是国宝呢。”


“不怕就好,不怕就好。其实我也知道,什么延寿都是妄想,这也只是做个样子,哪能真和商时一样呢,那个时候,可还讲究用人牲呢。所以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咱们就回去好了。”



“都到这儿了,还说这样的话,真是看不起我。”徐徐瞪了他一眼,欧阳呵呵大笑。


徐徐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只是她双手捧着铅盒,没法接听。


铃声响了两三下就停了,徐徐让欧阳文澜帮她从外套口袋里取出手机,看看是谁打来。


“是孙镜打给你的啊。”欧阳文澜瞧了眼说,“可能这里的信号不太好,一会儿我们结束了,你再打回给他吧。”


“哒”一声轻响。身后,来时的门关上了。


“这……这是?”徐徐吃惊地看着面前甬道。


“听说过巴黎地下三百公里人骨墓穴吗?”欧阳文澜语气变得阴森起来,“就像你现在看到的这样,完全用白骨筑起来的甬道。”


徐徐脸色发白,吃吃地说:“上……上海怎么也有?”


欧阳文澜突然大笑,伸手在徐徐头顶拍了一巴掌,“还说不怕,仔细看看这到底是什么,小心别拿不住盒子,砸坏了头骨。”


眼前这条-一米宽的甬道两旁的墙上.嵌满了密密麻麻的骨头,任谁第一眼见丁都会吓一大跳。不过现在徐徐定睛看去,这些骨头里还杂了许多龟甲,其他那些也与人骨有异。


“居然这样吓我。”徐徐嚷起来,她是真被吓_r一跳,如果不是手里捧着铅盒,就要跳起来不轻不重地在欧阳文澜的背上打闹几下。


这些其实都是甲骨。在安阳出土的甲骨数以百万计,但绝大多数都没有刻字,其中又有一多半连火烤的卜纹都没有,在当年是作为材料储备起来的。这些无字甲骨,价值和价格与有字甲骨天差地远。在甬道两边,就是这样的甲骨。


“全是我年轻时候,刚接触甲骨文化时买下来的。那时候不懂,有字没字都买,积了一大堆。现在这些东西,捐出去也没人要,我就放在了这里。”


欧阳文澜手里拿了根竹杖,却并不怎么使用。腰杆挺得笔直,在徐徐前方慢慢走着。


“人一老就怕死,但死亡这东西,你逃得再远也没有用。有时候我来这条甬道里走走,看看这些几千年前的骨头,嗅嗅死亡的味道,反倒是淡定了。”


徐徐本对这条甬道有些惊诧。被欧阳文澜一吓,却讪讪反思自己,怎么经过了昨天的磨难.还是一惊一乍的没个静气。现在听他这样说,回想近来的接触,觉得老人的心境气度,和最初的判断实在不太一样。


反正也不准备继续在他身上做巫师头骨的文章了,今天虚应一下,以后是不是还来,再说吧。


前方一只黑猫蹲在地上看着两人,欧阳文澜伸出竹杖向它一挥,黑猫轻叫一声,转身蹿出甬道不见了。


孙镜跳下出租车,看见欧阳家的黑色铁门,心里被灼烤的感觉愈发旺盛起来。先前打徐徐的电话,铃响几声就断了,重新拨过去,就再也无法接通。


他抬手按响门铃,心里却在想,那神秘实验赋予欧阳文澜的,会是个怎样的能力。


他从当年的变故中活了下来,看上二去也没有受到不可复原的伤势。是运气好,还是他的能力很强大,很可怕?


同昨天地下大厅里见到的场景比起来,文贞和那点控制风的本事,简直就是无害的。


想到这里,孙镜摸了摸右胸。他什么都没想就从家里冲出来,但好在穿着昨天的马甲,口袋里还装着电击器。


门开了。


阿宝直愣愣地看着他,像是有些不解,然后说:“你好。”


“你好。”孙镜微笑,“我有些事情,来找欧阳老先生。没有预约,真是不好意思。”


“哦。”阿宝点点头,“可是,阿爷,不在。”


“不在?”孙镜心跳猛地错了一拍,“那徐小姐呢?”


”不在。也不在。“


“他们去哪里了?”


阿宝摇摇头。


孙镜也知道这是白问,又说:“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阿宝低头看低,好像在算时间。孙镜等得心焦,好一会儿阿宝才又抬起头,说:“也有一会儿了,嗯,好一会儿了。”


孙镜脸上的微笑已经无法保持了,好在在阿宝面前,也不需要保持。


“进来?”阿宝问,“进来,外面园子坐坐,不大好进屋。”


“不,我不进来了。”孙镜摇头。


阿宝向他鞠了个躬,把门关上了。


孙镜在门前呆呆站了有半分钟,然后拔腿飞奔远去。


阿宝关上门,想了想,将门反锁,快步向园内走去。


他笑容满面,沿着绕楼的清水渠走到后园。这处有座假山,水渠穿山洞而过,阿宝也弯腰走了进去。


他并没有从另一侧走出来,而是沿着山洞里向下的石阶,到了地下室门前。


阿宝开门进去,对四周陈列着的古玩不屑一顾,却在桌上拿起个小罐子。他从罐中用手指挖了点猫脑,送到嘴里咂吧,“嗬嗬”笑着,快步走到地下室尽头。


那儿又是一扇门,门后是个小得多的空间,连接着幽长的嵌满了骨头的甬道。


“其实.从刚才这条甬道开始,就不算是我家了。”欧阳义澜说。


这时他们已经走出甬道,眼前是个极大的黑暗广场。也许不止一个篮球场大,徐徐想。


这里没有灯,甬道最靠外的筒灯照不出多远,让人感觉置身于巨大的黑暗山体中。徐徐不禁想起了地下大厅,当然,这里要宽敞得多。


“这是什么地方,防空洞吗?”


“对了。”欧阳文澜点头,示意徐徐站着稍等,自己从怀里拿出火柴盒,交到持杖的右手一并握着,左手取火柴划亮。


这火柴又粗又长,所用的木料也不错,可以烧相当一段时间。欧阳文澜拿着火,向前走去。


“我家的地下室,也是防空洞改的。从解放前到‘文革’,不知挖了多少洞,有一些如今利用起来了,还有很多,就像这个一样,被忘记了。”


星点火光向黑暗深处移动,徐徐隐约看见,更前面像是有个大缸模样的东西。


“像这样的大防空洞,曾经有很多个连通地面的出口,现在当然大多数都封掉了。它还连着些小防空洞,像我家这个,最早不相连,但隔得近,很好打通。现在啊,这个地方除了我,还有谁知道呢?只要不挖地铁,这么大一片地方,就等于是我的喽。”


欧阳文澜说着把手中的火柴向前一扔。


这不是一个缸,而是个大铜鼎,里面盛满了油脂。火星一入,“轰”的一声,燃起熊熊火焰。


火光直冲而上,焰舌在洞顶舔了舔,缩回来焰尖还有一米多高,把大半个洞都照亮了。


这是个高三足铜鼎,在旁边还有个小鼎,小鼎之侧有张方桌,上面竟横卧着一头小牛。小牛犊一对前蹄被死死绑着,后蹄也是,脖子伸出桌沿,脑袋垂下来一动不动,肚皮却微微起伏,显然是活着的,看来打了强力麻药。


火鼎的正后方,是个直径两米左右的圆台,小半米高,盘面空无一物。


除了这些东西,防空洞里再没有其他摆设,火光不能及的远处,隐约还有一两条甬道,不知通往何方。


徐徐看见圆台,就联想到小街十四号地室中的月牙台。这个场所,实在太适合巫术神秘诡异的气氛了。不过这样一个圆台,这样的大鼎,总不会是为了祈寿巫术新搞出来的。


疑惑刚起,又被她自己压了下去。在甬道里已经大惊小怪了一次,还让欧阳文澜吓到,着实没面子。


欧阳文澜向她招招手,说:“这些年我研究商时巫术,翻查资料考据典故的工作做了许多。但做学问不能闷在书房里,很多东西,要自己试一试,才有发言权。我在这个地方模拟过很多次,祈福的祈寿的求雨的去病的,各种巫术仪式。尽管有些步骤不可能去做,也收获很多。只是真正用到巫师头骨,还是第一次呢。”


这样一解释.徐徐压下去的疑惑也烟消云散,走到欧阳文澜身前,把铅盒放在地上,问:“这就要开始了吗,我是不是要站到台子上去?”


欧阳文澜笑。“真是聪明。”


他正要详细说,却听见急急的脚步声自甲骨甬道里传来。


徐徐回头看,“咦”了一声,说:“阿宝怎么来了。”



欧阳文澜摇摇头:“他对什么都好奇,每次我模拟巫术,都要凑过来瞧瞧。”


说着,他往阿宝来处走去。


徐徐就见阿宝在甬道口对欧阳文澜小声嘀咕了两句,欧阳文谰举起竹杖在他大腿上敲了两记,骂道;“就知道贪吃,这样下去好不容易存的一点东西就被你吃没了。”

阿宝“嗬嗬”傻獒着。

“那你就在旁边看着,不许添乱。”欧阳文澜说完叹了口气,仿佛对这痴管家没有办法一般,转身走了回来。


阿宝跟在欧阳文澜身后,走到离火鼎四五米的地方停下来,一副安心当观众的模样。


“算啦,你来了就搭手帮个忙,我这把老腰,也经不得多弯。”


小鼎里放着许多东西,欧阳文澜指挥阿宝一件件拿出来。


一把牛耳尖刀,一副磨好的龟腹甲,一把长柄铁钳,一把凿刀,一把钻刀,一个小铁锤,还有个方型铜铃。


欧阳文澜拿着铜铃一摇,铃声喑哑低沉,余音绵长,在防空洞里回旋。


“这就是我考据后做出来的‘南’。”他说着又摇了一声,徐徐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荡了一下,仿佛这乐器真有什么魔力。


“那么,我们就准备开始了吧。”他问徐徐。


“好啊。”徐徐舔了舔有点十涩的嘴唇。


“你把巫师头骨取出来,站到圆台上去吧,正对火焰。”


打开铅盒,指尖接触到巫师头骨的一刻,徐徐浑身一激灵。有种奇怪的说不出来的感觉,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是被手中的头骨牵引着,一下一下在胸腔中击打,重而有力,好似刚才“南”的铃声。


徐徐站在圆台的中央,面对火焰,每一根头发都能感觉到前方的热力。欧阳文澜被火焰挡着,看起来有种身影随着焰苗扭曲的错觉。


“让巫师头骨的脸对着你,放松一点,双手自然下垂,把头骨放在小腹前面就好。你可以闭上眼睛。”


火鼎时时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还有淡淡的让人心神安宁的香味。徐徐闭上眼睛,听着欧阳文澜缓缓的,仿佛催眠一样的声音从火那头传来。


“把心沉下来,沉下来,沉到最深处。那里很安静,没有声音,但是你可以感觉到生命最初的脉动,就像你的心脏,收缩,扩张,收缩,扩张。感觉有一颗种子,藏在你的脉动里,藏在你生命的核心里,无比微小,又庞大地看不到边际。寻找它,体会它,拥抱它。”


欧阳文澜说到后来,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了。他忽地吟唱起来,音调极古。唱的什么徐徐完全听不懂,如果是深谙上古音韵的孙镜在这里。还能分辨一二。


欧阳文澜口中浅唱着,把竹杖交给阿宝,拿起龟甲放在方桌上,取了凿刀和小锤,在甲上开了道很标准的凿痕。然后他又握着钻刀,在凿痕处旋转起来。


他已经九十多岁,手仍有力,钻了几十圈后,这处的龟甲只剩了薄薄一层,再下去就钻透了。先凿后钻,此时在龟甲中心留下一个扇面似的痕迹.如出土甲骨上的凿痕一般。


欧阳文澜拿着龟甲打量一番,轻轻点头,正要下一步动作,却听见“嘟嘟嘟”的呜叫声从甲骨甬道里传来。


他皱起眉头,停了口中的吟唱。徐徐听见动静,睁开了眼睛。


“这是什么声音?”徐徐问。


"
是有人在外面按门铃,也许是送水的。”欧阳文澜瞧了眼阿宝,“就不该留你在这里看,快去吧,别让人等久了。你啊,老是给我添麻烦。记着啊,态度好一点,别惹麻烦了。”


阿宝应了一声,飞快地跑进甬道。


“阿宝的态度一直挺好的,哪会惹麻烦呢。”徐徐说。


“你是没见过他发火的样子,得时常敲打敲打他。不管他,我们继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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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25 09:13: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阿宝打开甬道尽头地下室的门,“嘟嘟”声立刻大了好多倍,刺耳得很。这可不是按门铃,而是警报器在响,有人通过非正常的途径进了园子。

靠近地下室出口有个储物橱,阿宝拉开橱门,按了停止警报的按钮,闹心的声音总算没了。橱里安了个显示屏,里面是园子东南西北四角摄像头传回的监视画面。


阿宝在其中的一个画面里,看见了孙镜。他止低头搜索着。


“怎么搞的。”阿宝说,然后在屋里左看右看,瞧见一尊两尺长的明代铜卧佛,一把握住佛脚提起来,开门出去。一边上石阶一边小声嘀咕。


“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唉,不能打死。”


阿宝叹了口气,想起欧阳文澜说的不要惹麻烦,摇摇头。返身回了地下室,找了块抹布裹住佛头,这才又蹑手蹑脚地上了地面。


在监视器里已经看见孙镜的位置,这时他绕了个圈.看见孙镜左张右望的背影,咧开了嘴无声地笑。


阿宝把铜佛举起来,向孙镜走了几步,突然加力冲过去。


孙镜听见后面的声响,连忙转身,但阿宝爆发力极强,他才转了一半,就被铜佛砸中脑袋,倒了下去。


“笨蛋。”阿宝低头看看,不屑地说。


可是他很快“咦”了一声,地上这个仰天昏迷的家伙,虽然穿着孙镜的衣服,可却是个从没见过的陌生男人。


还没等他转过脑筋,身后一声爆响,腰上一麻,倒在地上。


孙镜蹲下来,用电击器在阿宝身上按了好几秒钟,确认他晕厥了才松开。


“急着锁门的笨蛋。”孙镜说。


欧阳文澜现在肯定分不开身,把阿宝诱出来解决,救出徐徐的把握就大了些。他知道徐徐多半不在楼里,因为门前没见到脱下来的鞋子,好在雨停不久,他可以顺着阿宝的鞋印,去寻来路。


能想出这个法子,完全得益于前两次来这儿时,出于职业习惯好好观察过环境,确认了装有警报器,记住了摄像头的位置。运气的是,这里警报器的工作方式和他想象的一样,只顾乱叫,没法分辨闯入者的数量。


至于地上这位和他互换了衣服的乞丐仁兄,就再多躺一会儿吧,现在可没空管他,拿了自己钱包里所有的钱,总要有点牺牲。


但孙镜却还不能立刻去找徐徐的下落,他从阿宝的身上找出钥匙,开了大门出去,把靠在一侧墙上的梯子还给了斜对面五金店的店主,诚恳地道谢。


“刚才的警报真是有点吓人,你再不出来,我差点报警。你太爷爷没事吧。”店主笑着说。


“哪有歹徒这么光明正大爬墙的呀,呵呵。人老了腰就不好,这两天没人扶着走不了路。就是尿在裤子里啦,没大事情,我进去一看,阿宝那家伙居然在睡觉,打了他几耳光才醒过来。”


“老人叫一个弱智照顾,总搞不好的。不是我说,你们这些小辈啊,不要等老人有事情电话叫了才来,要有亲人陪的。”


“是的是的。”孙镜点头,迅速离开。



“人活得长也作孽啊。”店主看着孙镜的背影,连连摇头。


“砰”,孙镜反手关上了欧阳家的铁门。




防空洞里,火光所及的边缘地带,有很多双眼睛。

黄色的,蓝色的,碧绿色的。


随着欧阳文澜的吟唱声,这些毛茸茸的小生物悄无声息地出现,不发出一声叫喊,静静地在光暗交界处聚集。


“嘶——"牛耳尖刀划断牛犊颈上的血管,血流如注。注入下面的小鼎。牛身轻微抽搐,麻药让它连象征意义上的反抗也做不出来。


欧阳文澜巫师式的吟唱并不停歇,就让牛血这么流着,用长柄铁钳夹着龟甲,未凿过的那面向下,送到火焰边缘小心烤着。


徐徐捧着头骨站在圆台上,入定般一动不动。她觉得有不可知的气息包围过来.把她裹在中间,慢慢连前方火焰的热力也淡了下去。


欧阳文澜转动着手腕,龟甲在火焰上盘旋了几圈,被直塞入火鼎深处,停了不到一秒抽出来,浸入旁边小鼎的牛血中。


“滋”一声轻响,欧阳文澜放下铁钳,伸手把龟甲拿出来,牛血淋漓,卜纹已现。


欧阳文澜踏上圆台,左手拿着龟甲,右手蘸着甲上的血,点在徐徐的眉间,往下移,从鼻粱到下巴,划出一条血线。然后在她左脸又画了道眼角到鼻尖的分枝,分枝上再点了个小枝。这形状,就和龟甲上的卜纹一模一样。


徐徐嗅见浓重的血腥气,就知是牛血。她这时已经进入半恍惚的状态,虽还算神智清醒,但记着欧阳文澜先前的话,全身放松,一动不动。


欧阳文澜把龟甲抛入火中,双手轻轻托着徐徐的手,让她把巫师头骨缓缓向上抬起。由小腹而胸前,由胸前而面前。当徐徐把巫师头骨正对自己的脸时,眩晕的感觉加剧了,仿佛整个人都控制不住也跟着开始摇晃。


实际上她依旧站得很稳,稳得甚至有些倔硬。欧阳文澜还在把头骨往上托,他扶着头骨,移到额头上方,再慢慢倒转过来,直到头骨上的耶个圆孔.和徐徐的头顶紧紧贴在一起。


欧阳文澜笑了,站到徐徐身边,更大声地吟唱着。


急雨般的脚步声从甲骨甬道那头传来。


欧阳文澜白眉一扬,就听见一声大喊:


“放下!”


是孙镜的声音,徐徐意识到。她开始试着从恍惚中脱离,但这并不容易。


孙镜远远瞧见徐徐站在圆台上的模样,就知道巫术不仅已经开始,恐怕还到了关键时刻。他紧了紧手里的电击器,一冲出甬道,就朝徐徐扔了过去。


他瞄的是徐徐头顶上的巫师头骨,但是剧烈奔跑中哪会有这样好的准头,电击器往旁边偏了少许,砸在徐徐的右手上。


徐徐右手一痛,头骨跌落下去,左手下意识要扶住,一抓之下却反倒推了一把。


巫师头骨向前划了个弧线,欧阳文澜要去接,到底人老反应慢,眼睁睁看着头骨跌进了火鼎。


他“啊”地大叫起来,哪里还顾得上吟唱,跳下圆台就要伸手进去捞,显然急得头脑都不清楚了。被火焰灼痛才知道缩回手来,却不罢休,使劲一推滚烫的火鼎,想要将它推倒。


欧阳文澜用了全身的力气,三足高鼎一歪,却并未倒下,反而又摆回来。鼎中的油脂溅了些出来,连着火落在欧阳文澜身上。


这老人终于失了所有的风仪,尖呼厉叫着倒在地上滚。孙镜从他身边跑过,跳上圆台拉住徐徐。


“这……这是……”徐徐已经睁开了眼睛,却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你刚才拿的是真的巫师头骨,欧阳文澜是实验者。”孙镜见徐徐没事,拉着她跳下圆台,却一点都不敢放松警惕。欧阳文澜身上的火已经很小,眼看得再滚几下就全灭了。他的反击恐怕转眼就到,那会是什么样的?


“真的巫师头骨?天哪,我把它扔进火里了?”徐徐眼睛死死盯着熊熊燃烧的火鼎。


“太奢侈了。”她小声说。


徐徐完全不在状态,孙镜没工夫打醒她,摸出电击器向欧阳文澜冲去。刚才扔掉的那个,是昨天从文贞和手里抢来的。


管你有什么本事,趁你还没缓过来的时候先电晕了。


欧阳文澜又翻了几个滚,总不及孙镜奔跑的速度。跑到还有三步远的地方,孙镜就准备飞扑上去。身后一声凄厉的猫叫,猛回头,一只黑猫高高跃起,直奔脖颈。


孙镜忙一闪,电击器掉转,电弧爆响。黑猫浑身冒烟跌落地上。


可是他受到的攻击却不单这一只,至少有五只猫在黑猫还没摔在地上的时候就跳起来扑向他。而围住他的更有十多只,毛奓起来发了疯一样嘶吼着,后面更多的正从黑暗中跑出来。


电击器对付猫虽然无比犀利,却架不住那么多一起扑上来。转眼间又有三只猫被电倒,但两条腿上已经各挂上了两只。牛仔裤也挡不住它们尖利的牙。更多的顺着腿爬树一样往上身蹿,孙镜两只手左推右挡,几秒钟的工夫就被猫爪抓开了许多口子。


可是孙镜却反倒放下心来。猫群这样反常的攻击,一定是因为欧阳文澜。他一直担心欧阳获得的能力可能会极可怕,现在看来,几十只猫扑过来虽然凶狠,被咬得满身伤逃不掉,但大概还不至于死掉吧。


孙镜挡着咽喉和脸,用电击器给猫一个个点名,噼噼叭叭的电击声炸得他耳朵轰轰响。


突然之间,孙镜浑身一抖,电击器失手掉落在地上,竟是自己被电到了。


这实在一点都不意外,猫的动作极其敏捷,只要在被电到的前一刻伸出爪子碰到孙镜身体,就会产生现在的结果。


孙镜心里大叫糟糕,电这一下,挂在身上的猫全都哆嗦着掉下去,但马上更多的就要扑上来,没了电击器可怎么办。


但居然没有猫重新扑上来。


孙镜转头一看,才发现最早扔出的电击器已经被徐徐拿在手里,这时正闪着电弧。在她旁边,原本已经站起来的欧阳文澜,又倒了下去。


“这东西威力小。”孙镜喊,“电一下不一定晕,再电。”


孙镜这时看上去全身都破破烂烂,多处出血,狼狈得很。


徐徐问了声:“你没事吧。”弯腰准备再电欧阳文澜。


“小心。”孙镜喊。


徐徐听见一声猫叫,电击器往后一刺,却刺了个空。


那只扑起来的虎皮条纹大猫从徐徐身侧闪过,竟扑在了欧阳文澜的身上。


欧阳文澜的确没有晕,但寻常的高龄老人单只摔倒就是大事,而他先受火烧又遭电击,现在全身每块骨头都散了架一样痛,提不起一点力气来。这时放大猫咬在手上,除了叫痛连驱赶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他只叫了两声,剩下的十多只猫就都扑了上去,一声不响,只顾低头撕咬。欧阳文澜的惨叫声在防空洞里回荡,让人毛骨悚然。


徐徐向后连退了许多步,脸色发白。


“这太残忍了,救救他吧。”


孙镜看那只最先扑上去的虎皮猫,这时已经咬住欧阳文澜的脖子,摇摇头说:“怕是没救了。”


虽然这样说,他还是走上去,用电击器在一只咬着欧阳小腿的猫背上按了一下。


所有的猫都被电开,大多数并没事,几声呼叫后,转头四散逃开。


欧阳文澜已经奄奄一息,他张开嘴,看着孙镜。


孙镜低下头去。


“怀修……和我是好友。”他说,然后又重复了一遍,“真的是好朋友。”


孙镜有些不解,看着他。


欧阳文澜忽然笑了笑,“你很聪明的,小心点。”


说完这句话,他闭上眼睛,没了呼吸。




死亡是结束——对不幸遭遇它的人来说这毫无疑问;但它也是开始——很多事情因此有了新的变化。




尾声




冰冷山风从斜后方吹来。


“有一点你是对的,从悬崖上跳下去,那几十秒钟真是刺激极了。”徐徐说。


“胡扯,这里六七百米深,你最好给我在十秒内,不,八秒内拉开伞,否则主伞故障你不见得有机会再拉副伞。”孙镜说。


“知道,我的伞龄可不比你小多少。”


“那你在冬天跳过几次?”


这是西天目山群峰中某处,绝崖上的一方小平台。临崖远眺,天目山脉诸峰在云雾后起伏,多数山顶已是雪色。连他们身处的地方,也有三寸的雪,寻常游客是绝不会来的。


往下看,有浅浅的未被山风吹散的云,而一路上来见到的粗如轮的大树,已经是那舒展绿意中分辨不出的小点,和巨石溪水化作一体,扑面而来。


“你一直有心事,还在想他们临死前的话吗?事情都结束了,还想那么多干什么,真是的。我先跳了,有什么烦心事,跳一跳就全没了,哈哈。”


主伞副伞已经检查过一遍,徐徐说完,也不管孙镜,退了几步,小跑向前,一跃而起。


孙镜往下看,徐徐急坠下去,穿透了薄云,竟还不开伞。又等了三秒钟,孙镜心里一紧,却突然见到

一朵橙色的伞花,在云下开了出来。

孙镜舒了口气,徐徐说得没错,连上山的路上,他都还在想着那两人奇怪的遗言。


他已经有了些头绪,但还有最后的谜底未勘破。


两个死者的最后留言,像是都隐约指向同一层意思。


文贞和说他喜欢漂亮女人,但韩裳和徐徐都是不折不扣的美女,他却杀了一个,准备杀另一个。


欧阳文澜说他和孙禹是好友,但他却要杀孙禹的曾孙。,


这两个人最后的话,和他们的实际行动,自相矛盾。可是孙镜却能肯定,他们死前的话,是真心的。


这意味着,他们是不得已。


这时候,孙镜已经跳下悬崖。山风刀一样刮着面皮,云淡如雾,近在眼前。


文贞和说他1969年不在地下大厅,意味着他是后来加入实验的。孙镜原以为发展文贞和的人是欧阳文澜,看来不是。在他们的背后,还有另一个人,


可让孙镜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还要用这样迂回的方式表达意思。他们完全可以直接说出来,背后那人是谁。


徐徐见到孙镜流星一样从她身边坠落,大叫起来:“开伞,你不要命啦,开伞。”


孙镜觉得他就要想通了。


不说出来,一定是没法说出来,但人在死前,应该已经无所畏惧了。所以他们绝不是因为担心什么而不说,是真正的没法说。


孙镜像颗石头一样往下掉,已经到了人坠落能达到的最高速度——每秒五十米。在他现在的高度,只有开一次伞的机会了,主伞如果故障,根本没机会再拉副伞。


孙镜依然没有拉伞。


他所面对的是超乎一般经验的神秘现象,所以,在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也许应该打破同有的思路。


想说却没法说?


“孙镜!”徐徐绝望地叫,她的泪水涌出来。立刻被风刀剔走。然后,她看见孙镜的主伞终于打开了。


紫色的伞,开在徐徐脚下一百多米的地方,不知为什么,让她想起那天防空洞里的一双双猫眼。


“总有一天,你会玩死自己。”徐徐喃喃说。


孙镜笑了,原来是催眠。


或许不该称之为催眠,可能是更高级的精神控制,一种足以让人膜拜的魅惑。所以只有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真正属于自己的人格才开始复苏,想要反抗,但只能做出微弱的挣扎。他们以间接的迂回的方式透露出讯息,接收者必须足够聪明才能破译。


在文贞和和欧阳文澜背后,的确站着一个人。他所获得的能力,可以让他在某种条件下,控制另一个人,或者说,洗脑。


这种控制应该并不能轻易达成,1969年后离散的实验者们,必然还有相当一部分没有被他控制,所以他要维持巫师头骨还在东博的假相,免得成为众矢之的。


他一定在暗中观察着,甚至欧阳文澜死的时候,他就在防空洞的某条甬道里。


到了合适的时机,这条毒蛇会悄无声息地游走出来。如果被他咬一口,不会死,但却再也不是自己了。


孙镜仰起头,对斜上方的徐徐喊:“一百五十米,三秒钟,真正的刺激只在最后的时候才有。”


他刚喊完,徐徐突然就掉了下来。


她割断了降落伞的绳子!


在比孙镜更低二十米的地方,她打开了副伞。


她兴奋地尖叫:“知道地狱在哪里吗,就在我脚下十米。”


“你这个疯子。”孙镜骂。


“只有疯子才会和你在一起。”徐徐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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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25 21:34:3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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