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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化不肥

[转帖] 《真相推理师:凶宅》(完结)是凶灵在作祟,还是有人制造凶宅?-作者:呼延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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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心
    2024-3-23 1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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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19-6-29 07:07:29 | 显示全部楼层
    9
      从童丽的房间出来时,蕾蓉拉开门的动作有点猛,把站在门外的苏苏吓了一大跳。
      蕾蓉有点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嗨,我看童丽精神状态不大稳定,怕她对你拳脚相加,所以在门口守着,万一听到啥动静赶紧冲进去。”苏苏笑着说。
      蕾蓉一笑。
      “说真的,刚才在饭桌上,你评论枫之墅风水的那一席话真的把我给震住了。”苏苏由衷地说,“我一时间还真以为你当过大郭先生呢!”
      “传统文化的东西都是相通的,阴阳五行、八字命理之类的,懂一点就能互相攀引。”蕾蓉不愿意跟她讲述自己的过去。
      苏苏似懂非懂:“好吧……你调查得咋样了?”
      “暂时没发现什么。”
      “那咋办?要不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咱俩一起去三楼看看?”
      蕾蓉摇摇头:“你今晚还是在这屋看着童丽吧,我怕她想不开,做什么错事。”
      “没问题!”苏苏打了了OK的手势,“保证寸步不离!”说完推开门走了进去。
      蕾蓉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打开台灯,呆呆地望着投射在桌面上的白色圆斑……谜面是如此之多,谜题是如此之难,而谜底依然无可捉摸。正迷惘间,手机突然响了,吓了她一跳,以为是须叔打来的,接听之后,传来的是濮亮那大大乎乎的声音:“蕾主任,你那边情况咋样?”
      为了工作方便,蕾蓉把自己身在枫之墅和刘思缈代替自己去勘查凶宅的事情告诉了濮亮,所以一时间不知道他问的“那边情况”是指哪一边,只能说:“刘警官那边还在勘查,我这边还是没头绪,一直想去赵洪波的书房看看,怕又被那个保镖胡岳给拦住。”
      濮亮怒气冲冲地说:“胡岳那个家伙,上次跟我打架,我还没找他算账呢!用不用我去一趟枫之墅,把那王八蛋铐回来?”
      “铐胡岳现在毫无意义。你就老老实实地待在派出所里,千万别乱动,因为须叔留下的任何暗号,都需要徐冉解密,再由你检索资料库,锁定最终的凶宅位置,何况正因为你现任枫树岭派出所所长,所以在案情概要之外,还能提供滨水园小区命案更多的材料和图片,我相信这一晚上,须叔挑选的三座凶宅不可能相距太远,保不齐第二座凶宅还发生在你的辖区内,你留下,我们就算是有了一颗定心丸。”
      大概是被蕾蓉刷了存在感,濮亮有些得意洋洋:“好吧,反正枫树岭这一带,最近没少发生人命案。就说滨水园小区吧,死了好几个人,案子怎么都破不了,闹得各种谣言风起,都说这小区盖在一个大坟地上了,惹动了凶灵的怨气,非要杀够和原来坟包子里同样多的人才罢休……好多住户都吓得搬家了,哼,就在半年前他们还团结在一起当钉子户呢——”
      蕾蓉打断了他:“我让你调查须叔的个人情况,结果如何?”
      濮亮老老实实地承认,调查结果不佳。须叔一向身份神秘,就连徐三拗这样跟他尚算熟络的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更别提银行账户、犯罪记录什么的了。通讯方式上,这个人有很多手机号,跟不同的人联系时使用——清洁凶宅时找他的号码只是其中之一。而且他似乎租用了很多“太空号”,查也查不出,用过就作废。至于微博、微信、电子邮箱什么的,统统没有。
      这家伙莫非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蕾蓉看了看手表:“濮亮,你先挂了电话吧,我得等思缈的电话,眼看快要九点了。”
      果不其然,刚刚挂上电话,刘思缈就打过来了。
      刘思缈对案情的分析,让蕾蓉十分震惊,当然她震惊的不是案件本身,比这更残暴的案件和更离奇的凶手她都见识过,她所震惊的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在一座已经被清洁后的犯罪现场,刘思缈居然真的能找出真相:“思缈,太精彩了,太精彩了!每条逻辑链都是严谨的,经得起推敲的!”
      相比之下,自己来到枫之墅这大半天,居然一无所获。
      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涩感,突然从心底浮泛。
      很快,须叔打电话过来——为了反追踪,他用的又是一个新的手机号码,一番唇枪舌剑之后,须叔总算同意在游戏规则上有所让步,并给出了第二个暗号的位置。
      将这一位置转告刘思缈后,蕾蓉坐在书桌前,将刘捷给她的枫之墅平面图摆在面前,一边对照着查看,一边在雪白的纸上划拉起她内心的疑问来。
      一共七个问题,好像日本动漫里经常出现的“七大不可思议的怪谈”。
      答案在哪里?答案又都分别是什么?
      很快,刘思缈的电话打过来了。
      “蕾蓉,根据须叔留下的暗号,徐冉已经分析出来了,须叔接下来要清理的犯罪现场应该发生过这样一起案子,单身男人自缢身亡,很可能是性窒息而死。你马上查找一下!”
      蕾蓉立刻拨打了濮亮的电话,濮亮一听就嚷嚷道:“这个案子我知道,死的就是刚才我跟你说的那群人的头头儿。”
      听他说话着三不着两的,蕾蓉皱起了眉头:“哪群人?什么头头?你把话说明白一点儿。”
      “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吗?滨水园小区分成两个部分,南边的是经济适用房,北边的是商品房,去年开始就风传经济适用房部分要拆掉,盖新楼,原来的住户给补偿金,但因为补偿金太少,住户们不干了,到市委大楼门口静坐、上访啥的,闹得特别凶,领头的是一个叫倪兵的单身汉,因为比较仗义和厚道,得到住户们的拥护,前几个月的一天,他突然上吊自杀了,从现场看,他是对着镜子自撸时,用绳子勒住脖子寻求快感,结果……反正这事儿一出来,那些住户们都觉得灰头土脸的,毕竟一个‘头领’死得这么不堪,真不是件光彩事,很多人就同意搬迁了。”
      “这么说,这个案子的案发地点也在滨水园?”
      “对啊,你别急,我给你查查哈。”电话里传来一阵鼠标点击的咔哒声,然后说,“查清楚了,凶宅的地址是滨水园小区3号楼2单元1202房间。我尽快把案情概要发给你,然后我找找这个案子的照片和材料,也都给你发过去。”
      蕾蓉赶紧又给刘思缈打电话,把第二座需要勘查的凶宅告诉了她。
      “怎么又是滨水园?”刘思缈说,“假如须叔挑选的三座凶宅都在滨水园的话,我们只要把所有发生在滨水园的案子都调出来,每个屋子安排一个警察,不就能守株待兔了?”
      “首先,我不知道须叔会把第三座凶宅指向哪里,万一指向枫之墅也说不定,其次,我跟濮亮通过电话,就连他们派出所的民警大都被调去全运会做安保工作了,剩下仨瓜俩枣的,到了滨水园小区也未必管用啊,而且须叔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会想不到防着这一招?”
      “好吧,我马上过去展开勘查,那个家伙有没有说截止时间?我好心里有个数儿。”
      “他说是十点半。”
      “该死!”刘思缈不禁骂了一句,“只剩下一个小时了!”
      “通话结束”的提示闪烁了一下,随后背景光也熄灭了,黑色的手机屏幕照映出了自己的影子,只是黑黑的一团,看不清眉目,仿佛从斑驳的墙面上凸出的一张脸——
      孤独而模糊。
      蕾蓉的心,突然被一种孤独而模糊的痛楚攫住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自己不是置身于河心小岛上的别墅里,而是坐在漂泊于黑色虚空的一叶扁舟上,没有寄托,没有依靠,无锚可抛,无缆可系。往事像浮尸一样与命运的扁舟并行不悖,漂到前头的就成了未来。假如每个时代都在创造着自己特色的非正常死亡,那么岂不是说,随着时间的流逝,每一个褪色的客厅终究都会变成挂满凶灵的凶宅……
      手一颤。
      手机摔在了地上,由于地毯的缘故,没有声音。
      蕾蓉怔怔地看着手机。刚才那些可怕的臆想或幻觉,仿佛就是从里面生发出来的……就算对着解剖台上的尸体,我都没有畏惧过,怎么会畏惧一部手机?她觉得荒诞至极,于是弯下腰捡起手机,快步走出屋子,敲了敲隔壁侯继峰所住房间的门,无人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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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3-23 1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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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6-29 07:07:45 | 显示全部楼层
      从门缝下面可以看到,屋子里面黑漆漆的。
      那个家伙,小腿都被踢肿了,不老老实实在房间里待着,干什么去了?
      或者……他是不舒服,提前睡觉了?
      这么说,我今晚只能一个人去三层的书房查看了?
      光想到这一点,浑身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黑色的楼道里一片死寂。
      蕾蓉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刚刚把房门反锁上,一回头,乍见书桌前坐着一个人!
      吓得一激灵。
      “是我,是我!”罗谦笑嘻嘻地站了起来,像虾米一样佝偻着身子。
      “你怎么进来的?”蕾蓉有点生气。
      “我就是来找您的,看您站在隔壁房间的门口,我怕黑咕隆咚的突然跟您打招呼吓着您,就悄悄从您后面走过,到您的房间里等您。”
      蕾蓉看着他那张总是笑嘻嘻的脸孔,冷冷地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跟您汇报点儿情况。”罗谦说,“刚才晚宴散了场,我到花园散步,发现陈一新和胡岳正在假山后面商量着什么,我想我是您的眼线啊,踮着脚尖走了过去偷听,只听胡岳说:‘我得手了,可他们失手了,怎么办?’陈一新说:‘没事,看须叔的。’胡岳说:‘我给赵怜之好好洗了一把脸,他应该知道闭上嘴才能保住命了。’陈一新说:‘很好。’胡岳又说:‘还有那个人,知道太多了,不早点解决掉,真的夜长梦多。’陈一新想了半天,说了一句‘做干净些’,胡岳指了指楼上的窗户:‘那种人死了,就像踩死一只蚂蚁。’陈一新发出一阵怪笑,然后他们就一起回别墅了。”
      听完罗谦的话,蕾蓉的眉头紧锁,得手指什么?失手指什么?“看须叔的”又是指什么?似乎是陈一新做了一场赌局,有输有赢,而最大的赌注却下在了须叔的身上,那么,他们把希望寄托在须叔身上的,到底是什么事情?还有最重要的,陈一新让胡岳‘解决掉’的人到底是谁?难道今晚,在这已经发生过两起命案的枫之墅里,真的会有第三次谋杀吗?
      “陈一新住哪个房间?”蕾蓉问道。
      “一层,客厅旁边有一个很豪华的套间。”
      蕾蓉点了点头:“好吧,辛苦你了,你也早点休息去吧。”
      罗谦退了出去。
      蕾蓉望着书桌上那张写满字的纸,望着那七个无解的问题,然后把头慢慢抬起,看向阴暗的天花板,隔着这一层天花板的书房里,也许隐藏着枫之墅之所以成为凶宅的全部秘密,今晚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去看一看……
      “啪嗒!”
      极其细切的一声响,却如近在咫尺的惊雷一般,让蕾蓉身子一颤。
      声音是从天花板传来的。
      书房里面有人?!
      也许,我现在上去,就能撞上那个回荡在枫之墅里面的“凶灵”?
      她站起身,又坐下了。
      或许,是仔细入微的查访让她感到疲惫;或许,是扑面而来且汹涌不断的谜团,让她感到窒息;或许,是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扼住了她的脚腕……她终于没有上去。事后她才明白,如果当时她走上三楼,走进赵洪波的书房,也许就能阻止一场惊天血案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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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3-23 1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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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6-29 07:08: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座凶宅
      进一步从心理学上说,自杀和杀人可谓互为表里,杀人的冲动转而向内而致自杀的很多,反之,自杀愿望转变为杀人的也存在。
      ——贵志佑介《黑屋吊影》
      1
      “我再强调一遍。”须叔撑起一面灰色的口袋,“请大家务必检查身上有没有红色的东西,哪怕是内衣内裤,也先摘下来放进这个口袋里面,清洁工作结束后,我会还给大家。”
      他的口吻跟第一次说的时候相比,没有丝毫加重,但是唐小糖却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
      他们现在站在滨水园小区3号楼2单元12层的楼道里,这一层是管道层,沿着天花板的边沿,一条包有红色塑胶皮的粗大管道,像正在蜕皮的巨蟒一般,一直延伸到壁角,不知钻进哪个空洞里消失不见了。天花板的正中,挂着一盏和1号楼4单元7层同样规制的吸顶灯,灯罩虽然完好,却被熏得发黑,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墙壁上的憧憧怪影不安地颤抖起来,仿佛感受到了危险的逼近。
      “我本命年刚过。”老皮拍了拍裤腰,然后笑嘻嘻地用胳臂肘一捅王红霞,“你呢?有48岁了没有?”
      王红霞不明白他说什么,用红萝卜一样的手指头理了理鬓角的头发:“啥48岁啊?”
      “老皮是问你有没有穿红裤衩。”张超不怀好意地解释道。
      王红霞气坏了:“老皮你咋这么流氓啊!”
      老皮嘎嘎嘎地笑,眉毛眼睛鼻子都撮成了一团儿。
      唐小糖摸了摸裤兜,掏出了一个钥匙链,上面的挂饰是《疯狂动物城》里的赤狐尼克——那还是电影上映时,她拉着蕾蓉一起去电影院,在门口买的周边,蕾蓉买了一个兔子朱迪的,她就毫不犹豫地买了赤狐尼克——她问须叔:“这个不用给你吧?”
      须叔看了看:“这个……就算了,其他的呢?身上还有啥红色东西没?可是一点儿红都不能见的哦!”
      “小法医,你没来例假吧?须叔可是说了,一点儿红都不能见的哦!”老皮又是一脸坏笑。
      “老皮,够了!我们马上要进的可是‘天下第一凶宅’!”须叔的口吻猛地严肃了起来,这让一直嬉皮笑脸的老皮一缩脖子。
      唐小糖看到,须叔在训斥老皮的同时,冰冷的目光好像订书器一样,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地、重重地钉了一下。
      须叔为什么要这么看我?是警告,还是暗示?
      趁着须叔走到1202房间的门口,用钥匙打开门,双手合十吟诵《地藏经》的工夫,唐小糖悄悄地走到李文解身边,发现他也神情紧张,脸绷得紧梆梆的,于是拉了拉他的衣角。
      “啊?”李文解吓了一跳,回头见是唐小糖,才松了一口气。
      “你和须叔这是怎么了?一副要死人的模样。”
      李文解低声说:“你没听须叔刚才说么,接下来要进的可是‘天下第一凶宅’。”
      唐小糖看了看1202房间,墨绿色的防盗门上,很多地方都已经锈迹斑斑,窗纱也蒙着厚厚的灰尘,门框边沿的墙壁上,贴满了送水或清洗油烟机的小广告,还有直接写个“换气”加手机号码的,总之这无论如何也没有“天下第一凶宅”的气场。
      “这不就是普通一民居吗,也算‘天下第一凶宅’?”唐小糖撇了撇嘴。
      “那你以为什么才算是‘天下第一凶宅’呢?”
      唐小糖想了想:“比如朝内大街81号吧,就是吴镇宇和林心如演过恐怖片的那个,我在北京的时候,每次坐车路过朝阳门外大街,都想过去看看,可是一直没敢去呢。”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李文解说,“朝内81号不过是各种谣言堆起来的伪凶宅,北京市公安局早就辟过谣,那里早年间是一座传教士开的语言学校,什么国民党太太上吊、青楼女子冥婚、建筑工人失踪,统统都是胡扯,历史上真正有名的凶宅,一定要是名人住过的,如果是名人横死在里面的,那就更不得了啦。”
      “有这样的凶宅吗?”唐小糖十分好奇。
      李文解点了点头:“明代学者沈德符编撰的《万历野获编》里记载,明英宗时期权臣石亨的住宅,就是有名的凶宅,连续住了几位名人,都没什么好下场,石亨就不说了,按谋反罪处斩,接下来住进去的仇鸾,死后遭到开馆戮尸,接下来又住进去了李成梁,李家也很快衰败,正房里‘停乃祖灵柩十年未葬’;还有张居正的全楚会馆,也就是现在北京虎坊桥的‘湖广会馆’,史书记载‘迁寓不数月,妖魔百出’,当时正好龙虎山真人在京城,被张居正请来驱凶,真人手绘一符,挂在中堂上镇妖,谁知‘是夜魅投瓦石,专投符上’,你说厉害不厉害?”
      唐小糖听得咋舌。
      “不过,说起中国历史上最有名气的第一凶宅,当属苏州的昭文县署,因为一位非常有名的历史人物就那里面自杀身亡。”
      “谁啊?”
      “柳如是。”李文解说,“明末第一名妓,不仅极有才华,而且非常爱国,28岁嫁给大才子钱谦益,明亡后协助丈夫进行反清活动,钱谦益去世不久她也被逼自杀。清代诗人袁枚在《子不语》一书中记载,苏州的昭文县署就是钱谦益故居,东厢的三间即为柳如是自杀的地方,多年都不开启。乾隆庚子年,有位王公到昭文县当县令,携家带口的,人多,就开了这三间屋子,让他的一个小妾带着两个婢女住在里面,然后安排另一个小妾住在西厢的屋子里,夜半三更,忽然听到西厢有人喊救命,王公跑过去一看,只见小妾眼伤额碎,赤身流血,瑟瑟发抖,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说她刚刚躺下,一阵阴风就吹开帐幔,‘有梳高髻披大红袄者’,拽住她的头发往外面拖,她拼命挣扎才逃过一劫。王公担心住在东厢的小妾,但见屋里没什么动静,就没有打扰她,谁知第二天日上三竿,东厢的屋子还不开门,破门一看,只见小妾和两个婢女,‘俱用一条长带相连缢死矣’!”
      唐小糖有点儿没听明白,指着1202房间的大门说:“难道这里就是柳如是自杀的屋子?不会吧,这是楼房,这里也不是苏州……”
      “这里当然不是柳如是自杀的屋子。”李文解有些哭笑不得,“只是自缢者往往死状恐怖,其自杀的屋子也往往最容易出妖异,被认为是凶灵最狠、怨气最毒的屋子,所以驱凶师遇上自缢者的屋子,一律叫做‘天下第一凶宅’。”
      唐小糖隐隐约约感到脊梁骨浮起一丝寒气,李文解讲述的内容中,似乎有什么与她相关,但他刚才的声音真的太小了,她对几个关键字还是没有听清:“你说‘天下第一凶宅’是指什么样的死者的屋子?”
      “自缢者。”站在1202房间门口的须叔,突然转过头来,盯着唐小糖道,“就是上吊自杀的人。”
      “唐小糖,你记住,这辈子无论你走到哪儿,我都要死死地缠在你的脖子上!”
      唐小糖的脑海中猛地浮现出了一双脚。
      一双光着的、白皙的脚,就那么悬吊在寝室的半空之中……时至今日,每个子夜时分,最黑暗的时候,自己都会在噩梦中惊醒,醒来却不敢睁眼,唯恐再一次看到那样一双脚,唯恐再一次看到李媛伸出的长长的舌头和她早已冰冷的尸体。
      自缢者的房间,天下第一凶宅。
      是的,1202房间里面现在一定空空如也,上吊者的尸体早已被挪走,火化完毕,灰飞烟灭,但是我知道,我还是会看到它,看到它悬挂在那里,一如我无论换了多少次房子,也始终摆脱不了凶宅的梦魇。从这个角度来说,李媛做到了,她在留下遗书,把脖子套进绳索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变成了永远套在我脖子上的一根绳索……
      这时,须叔却没有像在上一座凶宅门口那样,念完《地藏经》直接走进屋子,而是从帆布背包里拿出一支粗如筷子的黑色东西来,口里念了个不知什么诀,右手手指只一捻,食指上蹿起一道火苗,须叔用火苗在“筷子”的顶端一燎,“筷子头”一红,随即飘出幽幽的香气,略微有点发酸,闻起来好像是在醋里泡过似的。
      “果然还是要点唵叭香啊。”李文解喃喃道。
      “唵叭香是什么?”唐小糖问。
      “明代学者陆容在《菽园杂记》里说得明白:‘凡空屋久闭者,不宜辄入,宜先以香物及苍术之类焚之,俟郁气发散,然后可入。’空屋尚且如此,遑论凶宅了,而进入凶宅前的焚香,当然就不是苍术那么简单了。明谢肇淛著《五杂俎》有记:京城当时凡是购买凶宅的人,日焚唵叭香一炉,夜中就可听见鬼物在抱怨,‘彼所焚何物,令我头痛不堪,当相率避之’,从此宅子就无患了。唵叭香是一种色泽发黑、点燃后虽不甚香,但有驱邪魅作用的香。只是配方神秘,用料珍稀,所以现在的驱凶师一般只用于对付自缢而死的凶灵。”
      “自缢而死的凶灵有那么凶吗?”唐小糖忍住了头皮发麻,试探着问道。
      “我刚才不是说了,自缢者的凶灵被认为是所有凶灵之中最怨毒的一种,也最难纠缠,主要因为两点。一是自缢者死得很痛苦,《阅微草堂笔记》做过这样的描述:‘未绝之项,百脉倒涌,肌肤皆寸寸欲裂,痛如脔割;胸膈肠胃中如烈焰焚烧,不可忍受,如是十许刻,形神乃离。’死得这么痛苦,凶灵的报复心自然也就极重;其次,被害者有时背后挨一刀,或者喝了毒药,未必清楚害自己的人是谁,意外死亡的人更是有气都没地儿撒,而自缢者不然,他们很清楚到底是谁逼得自己上吊的,所以往往找准目标,必须要让害自己的人死得惨上百倍千倍方才罢休,怨气重,对于闯进凶宅的外人也往往不分青红皂白,逮谁害谁,所以清洁工们在自缢者的凶宅里工作时,最容易出事……”
      “出事……出什么事?”
      李文解道:“一般来说,假如有一群清洁工进入自缢者的凶宅里,其中自主意识最差的那一个人可能会出现‘鬼上身’的情状,各种的胡言乱语,发疯发狂,一个人好像变成了两个人,而这两个人都在这一个人的体内搏斗,一个总想勒死另一个,总之就像凶灵在找替代,而被替代者的‘本灵’在拼死抗拒……”
      唐小糖越听越怕:“那……最后会怎样呢?”
      “如果现场有驱凶师在,那么自然有办法解救,否则就不好说了。我听说过最严重的一起案子,有个清洁工一个人打扫自缢者的凶宅,第二天人们进屋去查看时,发现那个清洁工已经在自缢者的同一个位置上吊了,现场一片狼藉,警方勘查现场,发现大量的搏斗痕迹,但只有一个人的指纹和足迹,就是那个上吊的清洁工自己。”
      唐小糖不禁掩住了嘴巴。
      这时,须叔将手掌在空中翻飞了数下,然后回头低声道:“唵叭香已入室,我们进去之后先烧邪,完事再给大家介绍案情,熏香和烧邪双管齐下,我就不信驱不走凶灵,大家速度要快一些!”
      所有的清洁工都点了点头,就连一直爱开玩笑的老皮,在这一瞬间也绷紧了面皮。
      唐小糖看得一阵心悸:怎么他们每个人都像要打一场恶仗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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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19-6-29 07:08:23 | 显示全部楼层
    2
      须叔猛地推开了门,快步穿过客厅,直达主卧,张超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将四块固体燃料在地上铺好,须叔这时才发现自己匆忙中忘了拿鞋,赶紧对着门外喊:“快给我拿一只鞋来!”王红霞刚刚找到客厅的插孔,正要把小夜灯插上,听见须叔的喊声,赶紧从门边的鞋架上顺手摸了一只鞋,跑进主卧,递给须叔,须叔依旧像在上一间凶宅一样,引火焚鞋,血红色的火光起初只有一苗苗大,渐渐往上燎起纤细得十分妖异的一竖,在墙上映出一个宛如吊死鬼般攀援的影子,仿佛在寻找着吊颈的绳套。须叔扬起双臂,似乎是在护着那一簇鬼火,又似乎是在护着那一道鬼影……
      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问了一句:“王红霞,你打开水路了没有?”
      王红霞没有出声。
      须叔一回头,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王红霞的目光直直地望着墙上的火影,两只眼珠子像石化了一般,动也不动,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她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寸肌肉都在拼命地抽搐,尤其是那张脸,仿佛变成了火中的一团锡纸,眉毛、鼻子、嘴巴,不停地撕裂、拧结、扭曲、变形,忽而狰狞如鬼,忽而惊恐如羊,牙齿犹如快要冻死的人一样捉了对儿地打,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声音越来越大!
      “王红霞鬼上身了!”张超忍不住叫了出来!
      须叔一把薅住张超的脖领子,将他提了起来道:“冷静一点,你代替王红霞打开水路,快!快!快!”
      张超抱头鼠窜一般冲到洗手间,往水桶里放水。
      这时,王红霞已经用双手卡住了自己的脖子,不断地用力,不知是手骨还是颈骨,发出了喀啦喀啦的声音,卡得她直翻白眼,头被扭曲到与后背几乎成为一个直角,一条长长的透明口涎顺着吐出半截的红色舌头往外淌!
      然而须叔却丝毫没有上前解救的意思,甚至连看也不看她,一双眼睛只在屋子里扫视着,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须叔!”李文解上前一步,“救人要紧!”说完朝王红霞走了过去。
      “站住,先找到问题出在哪儿!”须叔厉声说,眼睛里射出两道冰冷的光芒,“经也念了,香也点了,鞋也烧了,程序无误,按理说凶灵就算一时不去,也不敢如此作祟,怎么会闹到鬼上身的地步?找不到原因,就算救了王红霞,那凶灵还会上别人的身!”
      “可是——”李文解一时间不知所措。
      从客厅里看到这一幕的唐小糖急了,冲了进来,双手抱住王红霞的胳膊死命往下拽,可是怎么都拽不动,她又去抠王红霞扼颈的手,一根一根手指地往外掰,可是她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女孩,哪里比得上王红霞这样做惯了脏活累活的工人有力气?根本掰不动。唐小糖不由得带着哭腔大喊起来:“你们快来救人啊!快来救人啊!”
      老皮和张超站在门口,都像被这一幕景象吓懵了,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须叔似乎发现了什么,蹲下身子一看那只烧得半黑的鞋,立刻跳将起来,飞起一脚将那只鞋踢开,踩灭了上面的火焰,大喊:“文解,这只鞋不是死者的,再去鞋架上拿一只男鞋来!”李文解赶紧去鞋架又找了一只鞋,冲回来递给须叔,须叔直接扔进火里!
      火焰像恶魔的嘴巴,用红色的舌头舔舐了鞋面几下,迅速将其吞没在一片烈焰之中,墙壁上的影子依旧呈上吊似的攀援之状,只是那影子的腰肢不再纤细,而是粗壮了一些。
      “须叔!”李文解大叫了一声。
      须叔抬起头来,才发现王红霞的一对眼珠依旧像死鱼一样呆滞无神,但两只粗红的大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自扼,而是扼住了唐小糖的脖子!唐小糖抓着王红霞的手腕,想要掰开,却怎么都掰不动,喘息越来越艰难,拼命乱抓着,手指甲把王红霞的胳膊划出了一道道血痕!
      “小唐刚才的叫声,好像把那凶灵惹恼了,他不再自扼王红霞,而是要借王红霞之手扼杀小唐!”李文解焦急地说,“须叔你快点救救小唐啊!”
      唐小糖看着须叔,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枯井一般的寒意。
      完了,他是不会救我了……
      喘不上气来,知觉在一点点消却,视线里一片模糊。
      对唐小糖遭受的折磨,须叔好像非常欣赏,恨不得用慢镜头播放,但是旁边毕竟站着一个李文解,张超也走进来用湿墩布“开水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唐小糖被王红霞掐死,于是他从身后的帆布背包里掏出一个楠木圆筒,打开之后,左手手指在里面蘸了几蘸,然后极快地在王红霞面前划了几划,半空中竟出现了一个银色的“魄”字,将王红霞空荡荡的双瞳耀得电光似的一闪,她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唐小糖后退了几步,李文解扶住她,她一边揉着脖子一边使劲吞咽着唾沫。
      那“魄”字虚悬半空,幽游不散,须叔用手指往前探一点,字就逼近王红霞一分,王红霞也就后退一步,她龇着牙齿,撑开手爪,心有不甘地发出“咝咝”的刺耳尖啸,快到墙根时,须叔猛推一掌,“魄”字呼地一下糊在了王红霞的胸前,她顿时昏倒在了地上。
      “等会儿她醒过来,就没事了。”须叔淡淡地说,然后瞟了唐小糖一眼。
      唐小糖望着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怒火。
      须叔冷笑了一下,走出了主卧。
      “这个混蛋,见死不救!”唐小糖恨恨地说。
      “别这么说。”李文解道,“刚才多亏了须叔用‘魄字法’救了你和王红霞两个人呢。”
      “什么是‘魄字法’?”
      “《续子不语》一书卷二有记,缢鬼畏魄字,倘若有一缢鬼附于某人体内,想要借此人之手再害其他人,‘但以左手两指写一魄字,指之入地,彼一入不能出也’,须叔精研驱凶之术后发现,倘若用双指蘸银粉写之,更加有效,银器本身就有驱凶辨毒之用,若将魄字银粉扑于附鬼之身,鬼可立消。”
      这时,王红霞扶着地,慢慢地坐了起来,咳嗽了几声,神情恍惚地问:“我这是咋的了?”
      李文解怕说多了,让这个本来就头脑不大灵光的女工更加惊惶,故作轻松地说:“没事,你可能太累,刚才晕倒了。”
      王红霞有点儿不大确信地看了看站在他旁边的唐小糖,唐小糖连忙也点了点头。
      这时须叔又回到了房间,身后还跟着张超。须叔看了看地上被烧成焦黑一团的鞋,几朵像泥鳅一样的残余火苗犹在乱蹿,对张超说:“把沙袋拿来,将火灭掉吧!”张超连忙撑开布袋子,须叔只抓了一把,就皱起眉头来:“沙子还是太粗糙了啊,太粗糙的沙砾盖在烧过的邪上,余邪犹可顺着孔洞而走,不是好事。”张超说:“怪我,怪我,取沙子的时候没有筛一筛,可是现在三更半夜的,到哪里找细沙去啊?”
      正在这时,李文解将主卧的窗户打开了,放放满屋子的胶皮味儿,须叔一看,突然有了办法:“把纱窗卸下来,筛沙子用。”
      张超乐了:“这招儿高啊!”
      哗哗哗哗哗……沙子慢慢从口袋中流下,经过万千孔隙的筛落,细沙扑灭了火焰,粗粒留在了纱窗上面。
      “我怎么觉得这有点儿像扶乩啊?”张超托着纱窗笑嘻嘻地说,“无非扶乩是用乩笔在沙盘上写字,这个倒像是须叔你用沙子在地上写字。”
      这时,细沙已经将火焰熄灭得差不多了,纱窗的上面也被粗砂覆盖住了一层。
      “须叔,可以了吧?”
      须叔摇了摇头,指指对门的次卧:“去,把次卧的纱窗也卸下来,再筛一些沙子。”
      张超老大不愿意,但又没有办法,走到次卧开了窗户,卸了纱窗,拿了过来平举着,让须叔又筛了一些细沙洒在烧邪上,才算彻底完事。
      “这一堆沙子,任何人都不要动。”须叔郑重地提醒所有人道,“现在,大家都跟我到客厅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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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6-29 07:08:3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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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才差点出事,大家都还好吧?”须叔望着站在客厅里的清洁工们说。
      小夜灯已经插在了包括客厅在内的各个房间的插座上,昏黄的光芒照耀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像生了黄疸病的新生儿一样皱皱巴巴的。
      “烧邪一定要烧死者的鞋,在这个屋子里自杀的是一位男士,王红霞递给我的却是一只高跟鞋,所以不但没有驱邪,反而招来了邪,不过这也不能怪王红霞,毕竟我没有介绍案情,她也不知道死者是什么人,糊里糊涂就在鞋架上捡了一只鞋给我……”须叔见王红霞神情紧张地张开嘴要提问,竖起手掌阻止了她,“这件事回头再说吧,工作要紧。”说着,他从帆布背包里拿出了电脑,打开屏幕道:“此前我已经看过发生在这间屋子里的自杀事件的案情概要,下面我再给大家详细介绍一下,并说明清洁重点。”
      想起刚才鬼上身时的恐怖场景,大家都不禁提起了精神,想听听死者是因为什么自杀,以至于凶灵会如此的残暴和邪恶。
      “这是个南北通透的两居室,业主姓倪,名叫倪兵,男,48岁,单身。今年的7月25日前后,住在隔壁的几户邻居闻到楼道里有腐烂的恶臭,向物业反映,物业经过仔细查找,发现气味的源头就在这间屋子里,破门而入后,发现了悬吊在主卧暖气管道上的倪兵的尸体,尸身上已经猬集了大量苍蝇的蛹,法医尸检后将死亡时间锁定在7月20日上午10点到中午12点这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唐小糖你掰着手指头算什么呢?”
      唐小糖抬起头来:“没什么,我按照法医昆虫学的一般公式计算,夏季气温30℃以上,蛆的生长速度为0.24~0.3厘米/天,经四五天长至1.2厘米时变成蛹,死亡时间确实应该在7月20日。能够锁定在上午10点到中午12点之间,应该是进一步尸检,用高效液相色谱和紫外阵列检测器测量死者玻璃体内的次黄嘌呤浓度的结果。”
      满屋子人听了这些专业词汇,一个个的都露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神情。
      须叔继续念道:“现场勘查见室内清洁,无挣扎搏斗痕迹,亦无除死者外的其他人足迹、指纹。缢死绳索为黄褐色0.5里面直径麻绳,质地较硬,主卧暖气管上可见少量绳索纤维及擦蹭痕迹,死者衣着完整,颈部有一八字不交索沟,在颈部两耳后向上提空,颈前索沟较颈两侧深,索沟皮下有少量出血,边缘有少量表皮剥脱,解剖见颈部浅层肌肉——”
      “须叔!”老皮有点儿不耐烦,“这些您就单独给小法医看吧,我们没兴趣,您就告诉我们具体清洁哪儿就行了。”
      须叔并没有因为他的突然插话而生气,点了点头道:“那咱们剪短截说。表面看来,自缢者的房间,清洁起来是最简单不过的,因为没有血液、脑浆之类的生物污染需要清洁,也没有划痕、碎物之类的搏斗痕迹需要清除,连上吊的绳套都被警方拿走当证据了,所以只要简单打扫一下即可,但实际上,由于自缢者是怀着满腔怨毒而死,其灵尤凶,所以你们打扫的时候还是要小心点儿,遇到腿脚发麻、后颈发寒的情状,早点告诉我。”他一边说一边带着大家走进了主卧,对照案情概要中配发的犯罪现场照片,指着靠近窗户的天花板下面一根横亘的银灰色暖气管说:“倪兵就是吊死在那里,因为他是性窒息而死,老皮和张超你们俩把那附近擦擦扫扫的就行,注意,我再说一遍——盖着烧邪的那堆沙子绝对不要碰!”
      老皮眼睛一亮:“须叔你说啥,倪兵他是性窒息而死?撸管把自己撸死了?”
      须叔皱了皱眉头:“刚才我念案情概要,你不让念完,一听这个又来了精神……警方勘查现场表明,当时这间屋子里的衣柜内储式穿衣镜是拉开的,倪兵下身赤裸,脖子上勒着一根从暖气管上吊下来的绳子,在他的手掌上提取到生殖器表皮细胞,所以判断死者是对着镜子自慰,为了追求更加强烈的快感,采用自缢的方式制造大脑缺氧,但是由于没有掌握好分寸,导致了死亡。”说着他走到了靠墙的棕色衣柜边,哗啦啦拉开了推拉门,抽出了一面下面装有轨道的内储式穿衣镜:“大概就是这个东西。”
      “老皮你试过没有?”张超笑着说,“这玩意儿真的比单纯的手淫更刺激吗?”
      老皮耸耸肩:“这你还是问小法医吧。”
      唐小糖板着脸说:“大脑在一定程度的缺氧状态下,多巴胺和去甲肾上腺素等兴奋性神经递质的释放量会大量增加,令当事人产生幻觉、错觉等,此时大脑神经细胞的活动增强,外界的性刺激在大脑中被放大,并由此获得超乎寻常的性快感。”
      也许是她说的一字一句太教科书了,搞得张超反而不好意思胡乱开玩笑了,他指着须叔的电脑屏幕问:“可是我看这个倪兵吊死的时候腿脚能站直在地上的啊?”
      的确,照片上的倪兵好像是个熬夜写作业的学生,因为疲惫不堪把整个脑袋都压在了桌面上——只可惜桌面变成了绳索,他的眼皮微张,吐出的舌头因为发现时间太久的缘故,变成了一个黑色的ω字样。他的两条胳膊笔直地耷拉着,两条腿岔开,一双脚拖曳在地上,好像两包无人领取的快递。
      “很多人以为只有悬吊才会形成窒息死亡,其实不然。”唐小糖说,“不论身体的任何部位是否同地面接触,只要喉部收缩,窒息发生,都会形成死亡。有过统计数据,绝大部分在监狱中上吊的罪犯,采取的都是坐姿,把床单撕成布条往床栏上绑一个结,脖子套上去,往下一坐就完事了。”
      “不管悬吊还是壁挂,只要自缢,必有大凶,就算是房子清理干净了,也很难保证凶灵不再回来。”须叔道,“大家开始干活儿吧,早做完了,还要打扫下一座凶宅呢。文解你帮衬着我吧,我以前跟你说过一些自缢凶宅的知识,现在还得教你一些实用的东西……王红霞,你有点儿累,去客厅的沙发上休息一下吧。唐小糖么,我看你也休息一下为好。”
      唐小糖一愣:“为什么?我又不累。”
      须叔眯起眼睛端详了她片刻,道:“我没有说你累,我只是想让你休息。上一座凶宅,你被凶灵摄了魂,这座凶宅,刚才缢死鬼又借着别人的手,要把你掐死,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你出事,这里面的缘由,你还不清楚吗?”
      唐小糖把嘴唇一咬:“我不清楚!”
      “清末郭则沄著笔记《洞灵小志》里有一句话说得好,‘凶宅之罹殃者恒在妇女,即鬼物附体,亦妇女为多,或云:妇女性阴诡,未必非伪为之’。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女人更易被凶灵所扰,更易遭鬼魂附体,因为有些女人天性阴诡,做了见不得人的坏事,本来心里就有鬼,当然更易招鬼上身。”
      唐小糖的睫毛一遮,敛住了目光,闪烁道:“我……我不明白你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你明白。”须叔伸出一根手指,在唐小糖面前轻轻一戳,“你一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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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6-29 07:08:5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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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超和老皮一个拿着墩布,一个拿着抹布,在主卧里擦擦抹抹的,只片刻的工夫就清洁完了,然后一起到客厅里聊天。王红霞依旧一副没醒过神儿来的样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两眼还是发直。
      须叔带着李文解,来到主卧的窗边,就站在倪兵吊死的那根暖气管下面,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李文解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然后向窗外望去:不知什么时候,原本铅板一块的天空,突然像发生了大陆漂移一般,裂解成了几十甚至上百块黑压压的不规则板块,而这些板块本身,看上去也都有几十甚至上百层厚重,在板块与板块的空隙之间,有一些闪烁不定的光芒,好似闪电,又好似苍天因为恐惧和不安而发生了心颤……就在这压抑得如魔鬼宫殿一般的天宇下面,很远的地方,隔着小区花园、围墙、公路、河道,一座竖立于河心的山丘上,躺着一栋别墅,轮廓好像缢死者的舌根。
      “那个地方……难道是枫之墅吗?”李文解眺望了很久,不敢确信。
      “是啊!”须叔说,“咱们这支清洁工小组第一次工作的地方,那一次你表现得很好,勇敢,勤快,认真,敢于提问。”
      “不不不。”李文解连忙摇摇手,“其实那一次,我是真的服了您,在一个发生了不啻于屠杀的犯罪现场,指挥我们清洁每一处血迹和污渍,毫不畏惧和慌乱,傍晚时,天都擦黑了,您说楼上好像还有个凶灵没有驱除,就一个人走了上去,我看着您的背影都不免肝儿颤,左等右等您都不下来,眼看别墅的光线和外面的天色越来越黑暗,我把各种可怕的可能都想到了,不瞒您说,当时我真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就在这时,您下楼来了,神情那个淡定啊,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我一百个折服。”
      须叔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自然:“这……这没什么,古语有云,其鬼真耶,是物感也,其鬼幻耶,是心造也。如果一个人真的能做到《诗经》上说的‘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那么走进任何凶宅,也都可以无所畏惧了。”
      “其鬼真耶,是物感也,其鬼幻耶,是心造也。”
      站在他们附近的唐小糖,心中默默地将这句话念了一遍,似乎有所感悟。
      “文解,我给你讲过,凡是自缢者死亡的屋子,往往比发生过凶杀案的房间更凶,这个不用我再啰嗦,关键问题是,怎样才能确保将自缢者的凶灵彻底驱走,而不让他害新的居住者,这里面的讲究很多。我们这一行有句老话叫‘知其凶,亦知其所以凶,方能驱凶’,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李文解想了想道:“就是说,进了凶宅以后,不光要知道凶灵在哪里,还要知道凶灵受害的原因是什么,才能将它彻底驱除。”
      “你解释得不错。”须叔点了点头,“然而这句话的后面还跟有一句‘自缢之凶,不必问所以凶’。注意,这里用的不是‘不可问’,而是‘不必问’,可以知道凶灵成凶的原因吗?当然可以,但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因为一个人自缢,实在是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说到底都离不开‘绝望’二字:失业、失恋、退学、戴绿帽、患了绝症、难逃法网,等等等等,一道自缢者打成结的缢索,看起来吊死的是一个人,其实吊的是整个世界都承载不住的绝望。因此,驱凶师走进自缢者死去的屋子,不必问其自杀的原因,而只要做好四件事即可。”
      “哪四件事?”
      “请缢索、除残秽、辟骨骼、掩朱色。”
      李文解低头想了一想,笑着拱了拱手:“还请须叔详解。”
      “有个香港老电影名叫《开心鬼》的,不知你看过没?黄百鸣和袁洁莹演的,一个秀才怎么都考不上进士,在寺庙里悬梁自杀,灵魂附着在麻绳上几百年,有一天几个高中生到古庙里躲雨,不小心把麻绳带回了家,朱秀才的灵魂也就一路跟了过来。大概很多人以为这纯粹是编剧的杜撰,其实有真实的成分。”须叔说,“清初著名学者张潮编辑的《虞初新志》,记载了一件真实的事情:有个小偷,半夜去一人家中行窃,见床上坐一妇人,床侧有一女鬼向她不停叩拜,妇人泪流很久,才拿起绳子要上吊,小偷一边大喊一边拿了竹竿从窗户里捅进去,猛扎那女鬼,这时全家人都醒了。女鬼消失,妇人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手里拿着绳子要做什么。大家赶紧感谢那个小偷救人。然后‘发床侧之壁视之,其中梁畔,实有先年自缢绳头尚存’。”
      不光李文解听得瞠目,连唐小糖也张着嘴巴半天合不拢。
      “一段自缢的绳头没有摘下,于是自缢之鬼也就在室内徘徊不去,这样的事例,在古代笔记中不胜枚举。不过,也有些记载,指留在凶宅内的缢索并非缢鬼的附身之所,而是行凶之器。”须叔继续说道,“清代学者乐钧在《耳食录》一书中写过一个叫刘秋崖的先生,他是个旷达之士,夜里读书,见窗外一妇人鬼鬼祟祟地将一股麻绳藏在稻草垛里,然后溜进了隔壁人家。刘秋崖好奇,走出屋子取出麻绳,‘长二尺许,腥秽扑鼻’,连忙将麻绳藏了起来。这时先前那妇人回来了,见麻绳不见了,气急败坏,她猜到是刘秋崖拿走了,上门讨要,并告诉刘秋崖自己乃一缢鬼,已经找到了邻家一人做替代,不还她麻绳则无法转生,刘秋崖坚持不给,救了邻人一命。与此相仿的还有《子不语》中的屠户朱十二,他仗着自己胆子大,拿着杀猪刀走进一栋凶宅里,三更后,烛光青色,见一老妪持绳而入,朱十二举刀斩绳,老妪把断绳系在一起,朱十二复斩之,反复多次,老妪无奈而走。”
      李文解恍然大悟:“这么说来,拿走缢索还真是件必不可少的事情,但为什么要说‘请缢索’呢?”
      “缢索虽为不祥之物,缢鬼也属极凶之灵,但说到底还是可怜之人行可悯之举,所以用一个‘请’字表示同情。”须叔说,“再来说‘除残秽’,自缢之人,因为身体松弛的缘故,有可能在尸体的下方出现大小便失禁,甚至遗精,这些都属于残秽,必须清除干净,无需多言。”
      李文解点了点头。
      “还有‘辟骨骼’,这个极其奇特。”须叔嘴角滑上一抹诡异的微笑,“还是《虞初新志》中的记载,凡是发现自缢而死的人,‘尚在悬挂未解时’,即于所悬身下暗为记明”,就是打上个记号。等尸体解下之后,将标明记号的地面‘深为挖取,层层拨视,或三五寸,或尺许,或二三尺,于中定有鸡骨及各如骨之物在内’,这时要赶紧将其焚烧,这样屋子里才不致再有自缢之事发生。”
      李文解皱起了眉头,看了看铺着瓷砖的地面:“这恐怕是古代住平房才行得成的事情了吧,搁到现在,往下面挖,住在11层的人该不干了。”
      “呵呵!”须叔发出了一声干笑,“古代的做法,现在当然不必拘泥,否则郭先生的饭碗早晚要砸。清末吴庆坻写的《蕉廊脞録》里,还记载过用蛤蟆做‘救缢死丸’呢,现在医院抢救上吊自杀的,还不都是用心肺复苏术。再说了,刚才说的这三条,你应该能分辨得出,都是小郭先生的道行,还没到我们大郭先生的境界,接下来这第四条才是我要说的重中之重——掩朱色。”
      一直站在他们后面悄没作声的唐小糖,听到这句话,更加竖起了耳朵。
      “从前我只告诉你,清洁工进入自缢者的屋子前,一定要拿走身上所有的红色物品,装入一个黑色的袋子里,因为黑色乃万色之魇,一黑可掩百色,但我从没讲过这是什么原因,更没说过清洁工进入自缢者的屋子后,同样需要把红色物品拿走吧。”须叔对李文解道,“红色——也就是朱色,在很多人看来,代表着吉祥、富贵,但在驱凶师的眼中,它充满了无可遏制的炽热、奔放、猛烈、渴求,而这些情感换一个词汇表达,就是‘欲望’。”
      “欲望……”李文解喃喃地重复道。
      “这个世界上,一切悲苦哀怨,皆因欲望而起。人一旦死去,就是所有欲望的熄灭与中止,如同火灭一般。所以古人特别注意,在丧事过程中忌用一切红色,包括尸体的处理方式,当用黑土埋之,而不能用红火烧之,否则等于让鬼魂将没有满足的欲望以及因欲望没有满足而产生的悲苦哀怨,带到阴间和来世,乃大不利。今日之世,反对土葬,强推火葬,不知生出多少恨恨而死、死犹恨恨的厉鬼!”须叔慨叹道,“因此,《阅微草堂笔记》中说‘女子不以红衣敛,红为阳色,犹生魂故也,故衔愤死者多红衣就缢,以求为祟’,意思是那些心中充满仇恨的女人,上吊时故意穿红色衣服,就是希望死后化为厉鬼,报复导致她上吊自杀的人!”
      “啊?!”
      他们俩的身后响起了一声惊呼,李文解回头一看,只见唐小糖突然捂住了嘴巴,满眼都是惊恐的光芒。
      “小唐你怎么了?”李文解问道。
      唐小糖将捂住嘴巴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点着小夜灯的房间里虽然幽暗,但是依然可以看到她的脸色惨白如纸。
      须叔却仿佛根本不知道屋子里还有一个唐小糖,神色如常地继续对李文解讲述道:“你听说过天津的小白楼吧,那里在清末是列强租借地,宣统初年曾经发生过一件非常恐怖的大案,详细经过为《洞灵小志》所记。有个陈姓商人买了小白楼地区的一栋宅子,带着全家人一起住了进去。陈某和妻子感情很好,但是婆婆和小姑子串通起来,总是虐待媳妇,陈某经商,本来应酬就多,见家事不靖,便很少回来,渐渐有了外遇。妻子得知后,又气又恨,‘自计无复生理,闻横死者服红能为厉,乃取嫁时红锦衣裙服之,且以赤绳结髻’,然后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自杀而亡。等到陈某和母亲、妹妹发现了尸首,吓得魂飞魄散,连夜逃回广东去了。从此以后,小白楼地区有很多人都见到一个红衣女鬼,深更半夜站在大路上,请旅客带她去广东……天津警方为此事还专门张贴了告示,警告人们见之则快速躲避,不要理会,不然恐有不测发生。”
      李文解啧啧称奇:“原来女人穿着红衣服自杀,会变成这么可怕的厉鬼啊!”
      “其实真正让那女人化为厉鬼的,不是她身上那件红色的衣服,而是遭到背叛而产生的满腔仇恨——”说到这里,须叔突然转过头,盯住唐小糖,一双眼睛里射出无比阴毒的光芒,“是不是啊——唐小糖?!”
      犹如身处斗室,却突然被光刃锋利的闪电劈中!唐小糖惊恐得满面青黑,浑身发抖:“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呵呵。”须叔冷笑道,朝她走近了一步,“你当然可以否认一切,但是她就像天津小白楼中的那个女人,既然被你所害,就算是你逃到天涯海角,她也会一路跟过来!”
      唐小糖感到脖颈像被勒住一样痛苦得喘不上气来,她佝偻着身子,半弯着腰,向后退去,一边退一边说:“你……你都知道些什么?你怎么会知道?不,不可能的,你不可能什么都知道的!”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须叔又向她迈了一步。
      不知不觉间,唐小糖圆润的脸蛋上已经一片水光:“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人是李媛的男朋友,我真的不知道,她连一点解释的时间都没留给我……”
      须叔的身躯犹如伸出利爪的黑色兀鹰,毫不留情地逼近:“李媛自缢的时候,一定也是穿的一身红色的衣服吧?她想告诉你,就算死,她也要化为厉鬼,这辈子无论你走到哪儿,她都会死死地缠在你的脖子上!”
      “唐小糖,你记住,这辈子无论你走到哪儿,我都要死死地缠在你的脖子上!”
      模糊的视线里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连须叔都荡然无存……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北京的那座房子里。深更半夜醒来,周围静寂如死,一种不安并不祥的预感揪住了她的心口,她慢慢睁开眼,看到了一双脚,一具悬吊在半空的尸体,一蓬披散的黑色头发,一颗吊在高低床上层床栏的头颅,一双再无一丝光芒却圆睁着的眼睛,一截吐出的红色舌头……
      她闭上眼,双手不由自主地疯狂挥舞了起来,像是要赶走这些可怕的回忆,又像是溺水的人在拼命求生!
      耳畔突然响起一阵巨大的呼啸声,她猛地睁开眼,发现李媛上吊自杀时穿的那件红色的睡衣,正罩在自己的肩膀上!
      “啊!”她的眼珠睁到几欲爆裂,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已经退到窗口的身体,猛地向后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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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3-23 1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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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6-29 07:09:1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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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唐!”李文解大叫一声,冲上前去!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距离窗口有些远,唐小糖的半截身体已经跌出了窗外。
      但是——没有再往下跌了。
      以为自己肯定会摔死,内心竟然漾生出一股清凉的解脱感,唐小糖睁开了眼,看到漫天的浓云笼罩在头顶,犹如一颗已经摔裂的颅骨。
      然而终归还是没有变成血肉模糊的一滩——她的一只手被人紧紧地拉住,再一用力,将她拽回了室内。
      是须叔,他的手冷得像冰一样。
      唐小糖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知道是因为死里逃生而庆幸,还是因为欲死不成而沮丧。原本扎在脑袋后面的辫子,不知什么时候松散开来,纷乱地遮盖着她的面庞。
      须叔慢慢地在她面前蹲下,一言不发。
      唐小糖抬起头,从乱发的缝隙间看着这个可怕的男人,仿佛是第一次,她和他离得这样近,所以也把他看得格外清晰:他那张被胡须遮挡了至少一半的脸孔,此时此刻,既没有同情,也没有讥讽,甚至连冷漠都没有,从他的目光里看不出任何东西,假如硬要说的话,里面大概有一丝尚未喊CUT就不允许演员停止的残忍。
      接下来,他的话证明了自己的感觉。
      “游戏还没结束呢,你不能提前退场。”他说。
      然后他站了起来,朝屋子外面走去。
      李文解赶紧走了过来,蹲在唐小糖的身边,犹豫了片刻,慢慢地伸出手,轻轻地搂住了她的肩膀。
      因为惊惧而疲惫不堪的脑袋,就这么靠在了李文解的肩上,茫然的目光朝正前方望去,发现老皮站在门口,看着她的神情格外复杂。
      搞不懂这里的人,搞不懂这里的事,搞不懂这里有多少不堪回首的过往。
      她闭上了眼睛……
      又是一阵跟刚才相仿的呼啸声,唐小糖无力地睁开眼,发现原来是一阵夜风从大开的窗户吹进了室内,将一边早已挽起的红色窗帘吹散了开来……
      无比的惊悸和恐惧之后,发现一切不过是一场幻象,全身犹如尸僵过后的肌肉,猛地松懈了下来,这时她只想诉说,哪怕身边空无一人……自己讲给自己听的话,不仅是最真实的,也像舔舐伤口的舌头一样柔弱,在痛苦中寻找着一丝清凉。
      “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人是李媛的男朋友……他在舞会上见到我之后,就不停地给我发微信、打电话,约我出来吃饭、逛街、看电影,我觉得他看上去还不错,就想交往一下试试。那段时间,李媛突然变得不爱说话了,晚上躲在被窝里不停地哭——我和她上大学时就是最好的朋友,毕业后虽然工作不在一起,但我还是邀请她住进我在北京新买的房子里,虽然那是个三居室,但我特地买了个上下层的床,和她睡在一个屋子里。那么多年来,我们俩之间就没有不能说的话,没有不能吐露的心事——我使劲问她怎么了,她才告诉我说,男朋友嫌她家里太穷,提出分手,我只知道她男朋友是她公司的同事,她很爱他,也一直有点‘过度保护’,哪怕我这个最好的朋友都从没见过他,现在突然提出分手,肯定对她打击很大,尤其理由竟是嫌弃李媛家里贫困……李媛是农村的女孩,家里确实很穷,她能有今天是从小到大拼命努力学习的结果,所以她特别要强,自尊心也很强。她家里再穷,也不是她的责任,怎么能拿这样的理由甩掉恋人?这简直就是对李媛的侮辱!李媛告诉我说,她男朋友已经另有新欢了,而且听说家境非常非常好,我生气极了,使劲骂那个渣男,诅咒他不得好死……”
      李文解一边听着唐小糖的倾诉,一边用余光偷偷地看她湿漉漉的长睫毛,心里不由得颤颤的。
      “谁知,就在……就在那一天晚上,我和刚刚开始交往的那个男人从万达影城看完电影出来,牵着手散了一会儿步,临别前,在地铁口,他突然抱住我吻了我一下,我没有任何准备,有点儿发懵,转过头,却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睛……”唐小糖的声音像弓弦一样瞬间绷紧,“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和惊讶,没有痛苦和悲哀,只有一种东西,那就是绝望,是的,我最好的朋友李媛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我,像站在覆满冰雪的北极荒原上看着一座冰山……直到现在,我都忘不了她小小的身躯里散发出的彻骨寒意,在那一瞬间,我甚至提前一步看到了她躺在冰柜中的尸体……”
      唐小糖抽泣了几声,沉默下来。
      屋子里安静极了,不知什么时候,张超走了进来,老皮给他点了一根烟,也给自己点了一根,俩人就那么默默地抽着烟,一闪一闪的红色光点和袅袅升起的烟雾,让他们的侧脸都变得模糊不清。
      “晚上,我回到家里,特别忐忑,我很怕李媛不肯回来,又有点不大想在这个时候面对她,因为我还没有想好怎么跟她解释。等我用钥匙打开房门的时候,发现屋子的灯没有开,模模糊糊能看到,李媛就像铸铁一样坐在上层床铺上,一言不发,一双眼睛瞪得很大很大,没有看我。我想跟她说几句话,告诉她我真的不是抢她男朋友,告诉她我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她的男朋友,还想告诉她我刚刚狠狠骂了那个渣男一顿,可是我没有勇气说出来,因为李媛的身上有一种很可怕的气息,我在法医研究中心工作多年,即便是在最狞厉的尸体上也没有感受过那么可怕的气息……于是我像野兔钻进山洞一样,钻进了下铺的被窝……”
      唐小糖仰起雪白的一张脸,凝视着那随着晚风飘拂的红色窗帘,很久很久,才继续开口道:“夜里我醒来,看到李媛的一双脚悬在我的床边,她把自己吊死在上层床铺的床栏上了,还给我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永远不会原谅我,这辈子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要死死地缠住我……我吓疯了,动都不敢动一下,坐在下铺张开喉咙嘶喊,喊些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夜剩下多久,我就喊了多久……我忘了警察是什么时候来的,忘了李媛的尸体是什么时候被解下的,忘了自己是怎样离开自己的房子的。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敢回去过。我逃离了北京,不辨方向,没有目标地在各地转来转去,只想找一个能永远逃离回忆的地方。可是我找不到,无论在什么地方,哪怕是回到上海的家里,一旦夜幕降临,我的身体就开始发抖,恐惧像猫头鹰的爪子一样攫住了我,只要我闭上眼睛,李媛那双悬吊的脚就会重现于我的面前,我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坐在一片白花花的灯光下,每一分钟都看一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看这一夜什么时候能熬过去,直到我的意识分不清困倦和恐惧到底哪个对我的伤害更大……终于我来到了省城,你们不知道,半年不到,我换了四处房子,因为我怀疑我换的每一座房子里都发生过命案,都死过人,都是凶宅,一座又一座,我怎么都走不出来,怎么都走不出去……”
      她慢慢地转过头,把视线对准老皮:“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加入特种清洁工小组吗?其实理由特别简单,今天上午,我跟我原来的领导一起参加了一个会议,在这个会议上,须叔详细地谈了郭先生的理论依据和驱凶之术,甚至准确找出了一间发生过命案的屋子……尤其是他跟一位被他吓哭的女士说,只要用他教的方法,就可以从此不再受缢死鬼的纠缠,所以我鼓起勇气找到他,想向他学习一下,怎样才能摆脱李媛的凶灵的纠缠,怎样才能找到一间没有发生过命案的屋子……”说着说着,泪水再一次流下了她的面颊:“我没有任何的恶意,没有什么其他的目的,我只是恐惧,只是无路可去,无家可归……”
      老皮抽完了一支烟,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靠着门框,又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
      “那么,你在北京的那套房子卖掉了吗?”张超突然问道。
      唐小糖愣住了,就连李文解也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目瞪口呆,他们一起看着张超,好像看着一个坐在公交车上的乘客硬抢司机手中的方向盘!
      老半天,唐小糖也没琢磨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么肯定也没有请特种清洁工打扫吧?”张超笑嘻嘻地说,“等今晚忙完活儿,我们跟你一起去趟北京吧,他们要是没时间去,我和须叔跟你去,须叔负责驱凶,我一个人帮忙打扫,完事你那房子交给我来帮你卖掉吧,我拿个中介费就行,都是熟人,这块肥肉你就别便宜外人了吧?”
      李文解有点生气了:“超哥,你没看出小唐是在很痛苦地讲述她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吗?这个时候你怎么还想着做生意的事儿?”
      “嗨,死人天天有,生意可不是天天都能做,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可不能放走。”张超用手梳理了一下油光锃亮的头发,努了努尖细的嘴巴,“再者说了,买卖凶宅跟买卖坟地没什么区别,都是哭起来一个比一个痛不欲生,谈价时一个比一个斤斤计较,死人不能再活,活人还得活着,悼念死人和做死人的生意不冲突。小法医你说完了惨痛往事没有?说完了就给我开个价码,我知道契税一降,二手房中介公司把北京的房价炒到天上去了,不过,既然是凶宅,肯定要鬼打七分的,你卖得便宜一点,我也绝不背地里踩高跷,保证尽快卖出去,然后你就可以彻底离开北京,想去哪儿去哪儿,反正北京一个二手凶宅的售价,足够在纽约买俩豪宅了。”
      唐小糖慢慢地站起身来,双眼直视着张超:“你有点儿过分了。”
      李文解也帮腔道:“超哥,做生意不是随时随地的事儿,也要分时间、分地点,也要看场合、看心情,我觉得在这个时候你关心小唐在北京的房子,是非常不合时宜的举动……”
      张超眯起眼睛看了看他们俩,嘴角滑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文解,我不管你在地铁里遇到的那个女孩,是不是真的就是这个小法医,但我劝你最好醒一醒,你还没从刚才小法医的讲述里听出一件事吗?那就是她的家境极好,她家在上海,可是人家大学一毕业就能在北京买得起房子,而且还是三居室,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人家跟咱们根本就不是一个阶级的,是真正的有钱人,把土字边儿拿掉的豪,所以你也就别浮想联翩攀高枝了。”
      “超哥,你胡说些什么啊……”李文解被戳中了心事,脸胀得发热。
      “我没胡说,我是让你清醒清醒!”张超的口吻更加尖酸,“你甭听小法医哭天抹泪的,忏悔自己一个无心之失把最好的朋友整自杀了,真相到底是什么你知道吗?十有八九她就是故意抢别人的男朋友,逼死人了又来猫哭耗子——女人的眼泪本来就是世界上最不可信的东西,而那些当官的、有钱人家的女孩的眼泪还要加个‘更’字。她们过的是什么生活?早晨花一个小时化妆,然后牵着狗去最顶级的咖啡店,在预留的专座上吃早餐,上班就是在各大时装店的试衣间里流连,下班就是在不重样的舞厅餐厅里夜夜笙歌,她们多愁善感、体弱多病,死了条狗全程朋友圈直播,给狗买块坟地的钱够你打工一辈子,证明自己又有钱又心善是她们这辈子唯一的工作。而事实上呢?就是这个又有钱又心善的阶层,把每平米一千元的地皮炒成一万,然后用成本一千元的建筑材料盖起楼房,再十万一平米卖出,在房奴们的脊梁上建立起自己的乐土。这几年二手房炒起来了,我这当中介的,最清楚那些在屋子里上吊的、割腕的、开煤气的,有多少人是还不起债、治不起病、上不起学自杀的!简简单单一句话——没有他们,天下哪里来的这么多凶宅?!”
      唐小糖被这一番疾风暴雨似的谩骂惊呆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超继续说道:“对她们而言,早就习惯了一边害人,一边哭坟——哭个狗屁,坟就是他们挖的!还说什么被鬼魂吓得各个城市串游,文解,你就是想全国串游你买得起火车票吗?跟须叔学了那么久,我看你学了不少带哈喇气的古典文化啥的,就是没认清一点,谁才是制造凶宅的人!来,哥告诉你一句铁律:制造凶宅的不是凶灵,而是那些把人变成凶灵的人!就拿唐小糖的那间屋子来说吧,表面上看,是那个名叫李媛的女孩导致它变成了凶宅,而实际上呢,如果唐小糖没有抢人家男友,又以李媛绝无可比的财势压人一头,李媛至于自杀吗?谁才是凶宅的制造者,不是再明白也没有吗?但唐小糖口口声声把自己说得反而像是个受害者,被李媛的死折磨得痛苦不堪……有趣吧?死的是李媛,受害最重最痛苦的反倒是唐小糖,这好像不大合情理吧?对了,这就是他们那个阶层了不起的地方,他们总是把自己打扮成肩负所有苦难的脊梁,而事实上,苦难恰恰就是他们制造的!”
      “不是这样的!”唐小糖大喊道,“我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
      “您是也好,不是也好,跟我们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您被鬼魂缠上是您自找,您想学驱凶术却被吓得遗尿是您自愿,但是麻烦您看清楚,这里的每一个人——除了须叔我不大了解之外——我、老皮、李文解、王红霞,都跟您不是一个阶层的,过着跟您截然不同的生活,您是天上我们是地下,大家最好互不相扰,您讲了一个您被室友以死陷害的故事,很好听,很动人,值得鼓掌,但说到底,我们是连给您鼓掌都没资格的人,假如能够再见,最好视而不见。既然如此,何不干脆一点儿,切开西瓜皮,见瓤说瓤话,如果您在北京的那套房子需要出售,我这个中介愿意做您的生意,除此之外,最好是您走您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
      “够了!”很大的一声,从一直沉默着抽烟的老皮嘴里吼了出来。
      屋子的四壁被震得嗡嗡直响。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不知道一向嬉皮笑脸没正形的老皮为什么突然发作,但老皮确实是发作了,而且目标对准清洁工小组里跟他关系最铁的张超:“超子,跟我到外面去,让小法医静一会儿……”
      “老皮,你可别忘了,你的女儿可是——”
      张超的话没说完,又被老皮打断了:“超子,你听不听我的话?!”
      张超一看老皮的脸色十分难看,只好悻悻地跟着他走出屋子,一直出了1202房间的大门,来到楼道里。
      后背贴着墙角那根包有红色塑胶皮的粗大管道,老皮慢慢地蹲下了身子,又一歪斜,直接坐在了地上,两条腿岔开,像是午后工地上那些精疲力竭的建筑工人。
      楼道里寂静如死,吸顶灯犹在滋滋作响,每响一下都像要断气似的越来越暗。张超站在老皮面前,低头望着他那一蓬乱糟糟的头发,他的影子像是黑暗刚刚褪下的一层皮。
      很久很久,张超开了腔:“我说,你怎么了?”
      “没什么。”老皮抬起头来,那张在开些很污的玩笑时总是皱褶百出的脸孔上,罕见地有些严肃。
      张超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我知道,你一定是想起你的女儿了,怪我,不该提她,可是我真的看不得小法医那张做了坏事却要装无辜的脸孔。”
      看老皮闷头不语,张超继续说道:“过去你跟我说过,你闺女不就是被一富家女抢了男朋友,才上吊自杀的么?我真不懂你为什么面对小法医能那么平静,你要知道,咱们跟他们可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突然,喋喋不休的张超看到老皮那张呆滞的脸上浮现出十分痛苦的神情,赶紧闭上了嘴巴,叼起一根烟,点着,慢慢地嘬了起来。
      举起的一只手,伸出了两根手指。
      张超愣了一下,赶紧抽出一根烟搁在老皮那两根手指中间,给他点燃,老皮抽了几口,随着烟雾一起吐出了一句让张超怎么都没想到的话:“超子,你想岔了,我看到小法医的样子,没有想到那个富家女,而是想到了我的女儿她自己。”
      张超皱起了眉头,一副没听懂的样子。
      “你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一直是个糊里糊涂混日子的人,要不然孩子她妈也不会早早就跟别人跑了,剩下我和女儿相依为命。别人家穷养儿富养女,我自己从来就没有过富裕的日子,所以闺女也养得不娇贵。加上我又是个混蛋加窝囊废,在外面受了欺负,受了气,尤其是喝多了想起跑了的老婆时,回家就揍闺女几下出气,她看见我总是怕得不行,跟小耗子似的……职高毕业后,她交了个男朋友,直到被那傻逼给甩了,才告诉我肚子被人家搞大了,说起来我自己就是一流氓,这个时候反而破口大骂我的女儿,什么难听骂什么,你没看见我女儿当时的样子,就跟刚才小法医坐在地上时候的神情一模一样,一边哭,一边不停地跟我说一句话,翻来覆去,反反复复的就那么一句话,‘爸爸不是这样的,爸爸不是这样的’……”
      楼道里突然安静了下来,老皮把烟卷叼在嘴里,用手掌的掌根使劲在脸上擦了擦:“唉,这一晃都快20年过去了,我这一脑袋的毛都变黑白了,可是说起这个,就跟说昨天的事儿一样,也许我当时不那么对着闺女大喊大骂的,也许我相信她,给她一点儿时间,让她好好想想,她就不会寻死了……超子你知道我这20年来有多么后悔么,有多少个晚上我想起我闺女嗷嗷嗷地跟丢了崽子的狼一样哭么,我有时候也安慰自己,我骂女儿,其实是因为爱她,我怕她也走我的老路,单亲妈妈,拖着个没爹的孩子,每天过着苦得像在黄连水里泡过的日子……可转念又一想,不是啊,假如她真的过上那样的日子,如果我这个当爹的能帮她一把而不是推她一把,她不是也能有点儿快乐么?就这么的,我上半夜劝自己,下半夜骂自己,20年啊,20年来就这么自己跟自己打架,打得腔子里一片稀巴烂的血糊糊,可是没人知道……我总在想闺女临死前反复说的那句话‘爸爸不是这样的’,她可能是想给自己一个辩白的机会,她只想给自己一个辩白的机会,我却没有给她,你说她干吗非要找我要这个机会呢,我是她爸爸,不是她无论怎样我都应该爱她的吗?”
      说到这里,老皮终于实在按捺不住地哭了,两汪泪水从浑浊的眼睛里滚落出来。
      张超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使劲拍了拍:“皮哥,皮哥……”
      老皮咳嗽了两声,望着天花板上被节能灯熏黑的一圈,慢慢地说:“所以啊,超子,上次咱俩坐公交车,有个女孩儿偷东西,一车的人都要打她,把她送派出所,我给拦下了,当时你还嫌我多管闲事……20年前的事儿,我落了个心结儿,甭管年轻人犯过什么错,有心无心的,说到底还是得给他们个机会,人这辈子,有意无意的,谁没做过错事,要是遇到什么事儿都把人往死路上逼,那这个世界成啥了,还不满哪儿都是凶宅啊!”
      张超叹了口气:“皮哥,你也知道我的,我并不是觉得小法医有什么不好,我就是看见她那种家庭出身好的就来气……”
      “这种戾气,年轻的时候我也有,年龄大了就慢慢看明白了,不能拿出身和财富划分人的,有钱人家里也有好孩子,穷人家更容易出那作奸犯科的货色,而且,我觉得小法医不是个坏人——”
      “你怎么知道的?”张超有点儿不服气,“你又不是李文解,从眼到心都把她当个宝。”
      “超子,我就说你是个‘绕崽’你还不服气,脑瓜子里的弯弯绕很多,就是该掰直的时候不掰。”老皮说,“识人看脸,辨人看险,刚才你没看见王红霞被鬼上身的时候,须叔站在一边冷眼旁观,李文解想要上前又要看须叔的脸,你和我都搞不清情况,不敢冒冒失失上去,只有唐小糖那孩子一个人冲了上去救王红霞,差点儿把命送了……”
      张超愣了一愣,顿时流露出沮丧的神情:“皮哥你说得对,刚才我确实莽撞了一点儿,把一口恶气都撒在小法医身上了……唉,你是不知道啊,这两年入了房地产中介的行之后,天天跟各种人打交道。为了父母一套房产打破头的儿女,为了物业费结算一分一厘地掰扯的买卖双方,抛妻弃子霸占房产只顾搂着小三儿快活的富商,一个人拥有几十套房子的‘廉政’官员……什么妖魔鬼怪的嘴脸都看到了,就他妈人的嘴脸越看越少,可是身在职场,再怎么腻歪,也只能忍着,忍着屎还上火呢,别提忍着气了。我做这个凶宅清洁工,一是找找房源,捞点儿偏钱,二是和人打交道少,能败败火气,没想到闹了老半天,只是把白天积的火儿搁到晚上来撒,赶明儿,这个工作我也不想做了……”
      “你个绕崽又想到哪里去绕啊?”老皮问。
      “还没想好,我脑子里弯弯绕多,这个我承认,可是皮哥,我也有看得明白的地方,凶宅中介这个活计,也不能久做的。您看明白了,就现在有权有势的那帮人,活人的钱赚得差不多了,就该赚死人的钱了,新房盖得没地皮了,就开始哄抬二手房的价格,等二手房没得炒时,他们一定会打凶宅的主意,低价购入,洗白了重新上市赚差价,甚至为了卖房编织各种扯谎的话,营造出个凶宅有吉的气氛,早晚有一天,凶宅的价格得比新房还要高,您信不信?”
      “我不信!这怎么可能?”
      “您不信?不说别的,唐三彩那老年间陪葬的玩意儿,现如今每家恨不得都摆一个,这说明什么?”张超说,“这说明咱们中国人有的是逢凶化吉的本事。”
      老皮愣了片刻,从地上坐了起来,掸掸裤子上的灰,苦笑一声道:“也是,说来说去,咱们干的不就是逢凶化吉的差事么。”说着拔腿就要往屋子里面折返,却被张超拉住了袖子:“皮哥,你回去干啥,里面的活儿咱们不是都做完了吗?还不如在楼道里等着他们出来,有这工夫能再抽根烟了。”
      老皮“嗯”了一声,却既不往前,也不退后,只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1202房间的大门。
      “咋了?”张超有些困惑不解。
      “超子,我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这耳朵里老是有奇怪的响声,不是耳鸣那种嗡嗡嗡的,而是鬼片里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尖利的声音,我一边干活一边找声源,怎么都找不到,刚才离开屋子,声音就消失了,现在走到门口,声音又响起来了,听着让人心里发毛……我总觉得今天晚上像要出什么事儿似的,你放机灵些,留点儿神。”
      张超无所谓地笑了一笑道:“啥怪声啊,我咋一点都没听见?要我说啊,你该补补肾了,老光棍儿的烦恼,我懂的。咱们那次在枫之墅都没出事儿,在这儿能出啥事儿?枫之墅里死了六个,这里面不是才吊死一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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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19-6-29 07:09:30 | 显示全部楼层
    6
      唐小糖傻呆呆地望着张超和老皮一起走出了1202房间,许久,才一头雾水地问李文解:“文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张超吗?从今天下午加入到现在,拢共我也没跟他说上十句话啊!”
      李文解苦笑了一下:“超哥那个人,你别看他油腔滑调、玩世不恭,一门心思往钱眼儿里钻的样子,其实是个‘绕崽’的——”
      “什么叫‘绕崽’?”唐小糖没听懂。
      “省城俏皮话,管那种看起来精明,其实每个主意都要绕很远才能实现——甚至不一定能实现的人,叫‘绕崽’。”李文解道,“比如超哥,他前几年结婚之后,老婆一下子给他生了俩大胖小子,他就琢磨开了,原本家里一套大三居,不如卖了换俩小两居,这样将来俩儿子一人一套,也不用为了遗产打架了,然后他就把大三居卖了,跟一个手里有两套两居的业主签了购房合同,正好赶上有关部门给二手房市场当托儿,明着降低契税,暗里房价暴涨,超哥卖房子的钱别说买俩小两居了,连原来自己那大三居都买不回来了,已经签了合同的业主也跳了单,张超一下子傻了眼,没办法,只好买了个小两居,一家四口在里面唉声叹气地过日子。”
      唐小糖听着,觉得又可笑又可怜。
      “没多久,超哥又琢磨开了,他想,既然二手房市场这么不稳定,还不如自己去当个中介,不仅有工资和提成,万一看到中意的房子还可以买下来,把卖掉大三居的错误弥补上,你看他这回的道是不是绕得更远了?可是等到他入了行,才发现水有多深。超哥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根本不是干这行的材料,你不用挂低价房行骗,就没有客户贪便宜找你;你不签阴阳合同,购房者就恨你不给他逃税;你不帮着房主瞒供暖费物业费拖欠,你就连房源都没有……三个月过去了,他一笔单都没签下,被中介公司炒了鱿鱼。”
      李文解叹了口气,接着说:“这回绕道失败让超哥心灰意冷。他多多少少在行里混了三个月,知道凶宅的中介生意不好做,竞争少,就自己跑单,谁知圆满地产公司今年突然开始大规模收购凶宅,他又没了饭碗,这才加入特种清洁工小组,想一边做清洁工,一边看看有没有房源可以买卖,不然他家里真的撑不下去了——对儿双胞胎都要上幼儿园了啊!”
      “圆满地产我知道,典型的黑中介,他们把一间凶宅租给我,骗了我的租金不还!”唐小糖想起早晨的事,生气地说,“可是,超哥的这些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啊,他恨我恨得咬牙切齿算是怎么一回事?”
      “超哥吃了好几次亏,就开始琢磨这里面的原因,慢慢发现,中介这一行里的很多坏事,幕后的黑手都是权贵阶层,当然这是个对大部分人来说不言自明的事实,但超哥是‘绕崽’啊,绕来绕去怎么都绕不明白,凭啥自己没有做过一件坏事,反倒不如那些黑心烂肺的家伙混得好,渐渐变得特别愤世嫉俗,平时还是一副精于算计、斤斤计较的二手房中介的模样,只要遇到和权贵阶层有关的事情,情绪就容易激动,话里面也夹枪带棒的……”
      唐小糖低声说:“可是……我真的不是他说的那样的人,我爸爸确实是上海市公安局的警官,但从小就对我要求很严,像超哥说的那种寄生虫,在我身边家境好的同学中有不少,不能说是个别现象,可他一竹竿打翻一船人,我还是没法接受的。”
      李文解沉默着,没有回应,唐小糖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将视线闪躲开,好像在刻意回避唐小糖刚刚说的话。
      唐小糖一下子急了,这个清洁工小组中,她只有李文解这么一个朋友:“你要相信我,我不是张超说的那种人,李媛之死我真的是无辜的!”
      “每个人都是无辜的,所以你不见得比其他人更无辜。”不知什么时候,须叔又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了屋子里,“很多人本身并无罪恶,但他们生下来所属于的那个阶层,就注定了他们的罪恶,换句话说,虽乃无罪之人,却是有罪之身。”
      唐小糖的双眼一片迷惘:“虽乃无罪之人,却是有罪之身……”
      “别说我冷漠无情。”须叔道,“没有一个凶宅是一天的仇怨造成的,就像没有一起凶杀或自杀是真正意义上的一时冲动,每个人的今天都是无数个昨天的积累。所以,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无辜。如果你真的想摆脱昔日那些可怕事情的纠缠,我给你两个忠告,要么就壮起胆子面对使你恐惧的一切,要么就追随你那个朋友的脚步,找根绳子一了百了……”
      看着须叔那双狭长的眼睛里微微流露出的狡黠,唐小糖猛地醒悟过来:这个人是在劝我上吊自杀?
      这个恶棍,他简直就是《虞初新志》里那个劝人自杀的女鬼!
      像被逼到墙角的兔子,唐小糖龇出了牙齿!
      “我不会自杀的!”她恶狠狠地瞪着须叔说,“我是一个法医,我不会相信你那些什么凶灵讨替代之类的鬼话,你要是有兴趣了解一下法医史,就会知道,连南宋法医学家宋慈写的《洗冤录》,现在看来都漏洞百出呢,别说你奉若圭臬的那些什么古代笔记了。不过我得感谢你,你让我明白,加入这个清洁工小组是我犯下的第一个错误,指望你来教我怎样摆脱凶灵的困扰是我犯下的第二个错误,既然我对李媛的死,只有情感上的愧疚,并无主观上的恶意,那么,哪怕她的凶灵来找我,我也问心无愧——无罪之人,就不应该有什么有罪之身!”
      须叔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然后又变得阴沉:“这么说,你想要离开清洁工小组了?”
      “恰恰相反!”唐小糖针锋相对地说,“我不但不会离开,我还会继续待在这里,看你能搞出什么花样,不过我要提醒你,我在原单位办的是停薪留职,换句话说,我现在还是警务人员,你要犯法,我一定抓你!”
      须叔从浓密的胡子里发出了“嚯嚯”的怪笑,然后指了指窗口:“去把那个红窗帘摘下来,吊死过人的凶宅里不能留下一点红色。”然后饶有兴趣地抱起胳膊,看着唐小糖。
      很明显,这是一次挑衅。
      唐小糖望着红色的窗帘,晚风的拂动,让她又一次想起了李媛上吊自杀时穿的那件红色睡衣……
      就在这时,李文解搬了把凳子,放在窗口,踩着就要上。
      “文解你要做什么?”须叔厉声喝止了他。
      李文解脸色苍白,很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对须叔说:“小唐有点害怕,还是我来吧……”
      “今后呢?”须叔冷笑一声,“你能跟着她一辈子,帮她阻挡凶灵的纠缠吗?就算你是胡逸之,她也不是陈圆圆。”
      李文解苦笑一下,无奈地停在了原地。
      唐小糖看了须叔一眼,一咬牙登上了凳子,扬起手臂,半闭着眼睛,在窗帘盒的外壳上摸索了半天,才发现窗帘最顶端的挂钩是挂在窗帘盒内嵌式横杆上的,开始一个一个地摘,不知怎么的,她越急于尽快摘完,那些挂钩就越像恶作剧似的躲躲藏藏不让她摸到,纵使摸到了也扣得极紧,她有点儿着急了,扬起的手臂和转动的手指都感到酸痛,额头上沁出了汗水,就在这时,突然又是一阵夜风,将红色的窗帘吹得鼓起了一个大包,一下子糊住了她的全身,蒙住了她的脸部,一时间竟透不过气来,一种巨大的恐惧顿时攫住了她的心,两只手拼命撕抓着,身体如同泥鳅一样乱扭着,连束在腰带上的一个东西掉在了地上也全无察觉……就在她想放弃努力,跳下凳子的一刹那,第六感让她“看到”了须叔那张乐见其败的嘴脸,于是她扎稳了脚步,调整呼吸,一把掀开蒙在脸上的红色窗帘,一边大口呼吸着暴风雨前特有的土腥味儿的空气,一边摘下了窗帘上最后一个挂钩。
      “唰!”
      红色窗帘萎靡地垂在了地上,像外皮被扒下后现了原形似的。
      唐小糖跳下椅子,用一种胜利者的目光看着须叔。
      须叔转过身,走出了房间。
      “小唐!”李文解过来望着她道,“还好吧?”
      唐小糖轻轻地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低声说:“没事的……”然后走到洗手间去,打开水龙头,冲洗着双手在窗帘盒内部的横杆和挂钩上沾染的厚厚一层灰尘……
      她闭上眼,感受着冰凉的水花在指尖上跳跃出的一片寒意。
      突然——
      她察觉到了什么,眉头慢慢地拧成一个结,下巴颏微微昂起,呆呆地望着黑暗的墙壁,右手的拇指摩挲着食指和中指,仿佛在感受指纹那细微到难以觉察的环状凸起。
      有什么东西,也是一样的难以觉察,却又别有深意的。
      说不定——
      她走出洗手间,甩了甩手,见李文解已经把红色的窗帘拿到了客厅,装进垃圾袋里准备扔掉,然后他走回主卧,要将刚才登上去摘窗帘的凳子放回原位。
      “等一下!”唐小糖拦住了李文解,在他诧异的目光里重新登上了凳子,手在窗帘盒的外壳上摸了一把,又摸了摸斜上方的暖气管,然后打开手机上的电筒,借着白晃晃的光亮,仔仔细细察看了一番,这才跳了下来。
      “怎么了?”李文解困惑地问。
      “不对劲啊,这个窗帘盒太干净了。”唐小糖又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太干净了?”李文解依旧不解,“什么意思?”
      “我刚才登上去摘窗帘的时候,因为小夜灯灯光暗,看不清上面是什么情况,以为窗帘是直接挂在横杆上的,摸了几把,才发现外面还罩着个窗帘盒,不过当时并没有觉得指头有沾染了灰尘的粗糙感,反倒是手伸进里面去摘挂钩的时候,立刻感到手指在挂钩和横杆上沾了不少尘土。”唐小糖说,“我刚刚跳上去重新查看了一下,发现窗帘盒的外壳确实比较干净,虽然也有一点点灰,可是比里面干净太多了,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吗?灰尘首先应该落在外罩上,之后很久才会累积在里面,换句话说,就算脏,也应该是外面脏过里面吧,怎么可能反过来呢?”
      李文解也跳上凳子,查看了一番,还用手指擦拭了一下,然后跳下来说:“确实如此……窗帘盒的外层只落了很少的一点灰,这个屋子出事是在7月20日前后,离现在刚好两个多月,看来,是有人在案发前后擦过这个窗帘盒……不过,我也不明白擦这个窗帘盒是为了什么?”
      唐小糖慢慢地点了点头:“我也认为是有人在案发前后擦过这个窗帘盒,但不懂原因何在……这个肯定不会是警方做的,那么只能想到是死者的行为,不过性自缢者,只是为了追求快感,并不是真的自杀,因此不会将周围环境刻意布置得具有某种仪式感……”
      “有没有可能,是自缢者怕折腾得太剧烈,把窗帘盒上的灰尘摇晃下来,落到头上?”说这句话时,李文解有点不好意思。
      “你这个假设的前提,是自缢者把吊颈的绳子系在了挂窗帘的横杆上,而不是暖气管上,当然,窗帘盒离暖气管比较近,折腾起来难免殃及池鱼,但是我摸了一下暖气管,上面可没有擦拭过的痕迹,照样脏得很,如果为了防止在性窒息过程中,灰尘落在头上,难道不应该先把暖气管擦干净吗?”
      李文解摊开手:“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我试着朝倪兵并非自杀的思路想了想——”
      李文解大吃一惊,但唐小糖没看他,兀自嘀咕道:“即便倪兵是他杀,凶手也没必要擦拭窗帘盒啊,除非那上面沾有他的指纹,不过窗帘盒不是某个区域被擦拭,而是整体被擦拭过。我甚至想,是不是那上面原本没有窗帘盒,凶手是把绳子挂在了挂窗帘的横杆上,勒死了倪兵,又为了掩饰犯罪痕迹,专门在上面套了一个全新的窗帘盒……你别笑,我见过一个案子,凶手在自己家中杀死同居女友后,每天恨不得把沾了血迹的地面擦十遍,因为他看了不少侦探小说的缘故,知道鲁米诺能发现被稀释12000倍的血迹,因此依然每天提心吊胆,生怕警方找上门来,在勘查中发现室内存在血迹,最后竟把家里重新装修了一遍……不过我刚才仔细看过,挂窗帘的横杆非常细,禁不住一个活人窒息前的挣扎,况且,窗帘盒边角的锈迹都渗进了墙皮里,很明显是早就装上去的……总之我就是各种的想不通……”
      李文解劝她道:“想不通就别想了,我们只是清洁工,又不是警察——当然你是法医,但不是也没发现倪兵的死有什么不妥吗?还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不,你不明白。”唐小糖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什么?”
      唐小糖犹豫片刻,终于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假如倪兵是他杀而不是自杀,那就意味着须叔刚才搞的那一套,什么点唵叭香、画魄字、摘红窗帘,统统都是装神弄鬼!好比你为了治疗某种疾病,买了对症的药物,等病治好了,你才发现自己得的根本就不是你最初以为的病,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你买的那些药不过是一些淀粉充填的安慰剂,毫无药效可言。”
      李文解一时间哑口无言。
      唐小糖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既然是装神弄鬼,就一定别有目的。当然,我可以认为须叔像其他巫师、神汉、算卦的一样,只是为了骗钱,但是他身上那一股子邪气,让我感到非常的不安……这一股子邪气,如果在广场、在办公室、在舞台上,都没什么,但在发生过刑事案件的凶宅里,就让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他的举手投足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带着一群人,走进了案件尚未破获的凶宅,打扫也许还残留着什么物证的犯罪现场,越想越不敢想……还有更加可怕的,我的第六感告诉我,这一间凶宅和咱们刚才打扫过的上一间凶宅,似乎有着什么潜在的联系,只是这联系像蜘蛛丝一样,无色透明,飘忽不定,我看不见,但是我知道那条蜘蛛丝是真实存在的……”
      李文解对她这番话,显然感到忐忑不安:“小唐,我觉得你对须叔存在太多太多的误解,我承认他是有点怪里怪气的,每一个长年出没于凶宅的人,都好像殡仪馆的工人一样,脸上会少一点血色,但这不代表他们真的来自阴间……说到底我觉得你还是太紧张了,我理解你经过那样的事情之后,重新走进一个吊死过人的房间里,心中产生的巨大恐惧,所以你想用凶杀否定自杀,减轻因为李媛自杀产生的心理压力,彻底否认凶灵存在的可能,但是你稍微冷静一点,理性地思考一下就明白,就算是那个窗帘盒被擦过,又怎么样?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能证明倪兵是他杀而不是自杀吗?别再折磨自己了,我们已经清洁完了这座凶宅,马上就要离开了——”
      “真的离开了么?”唐小糖喃喃道,“难道不是马上就要前往下一座凶宅吗?”
      李文解一愣。
      “离开,逃避,真的有用吗?这半年多来,我逃得还不够远吗?可是重新走进这间吊死过人的屋子,我才发现我根本就没有、从来都没有、一步也没有逃离过我的房间,李媛还是吊在上层的床栏上,我还是坐在黑暗中望着她的尸体,嘶喊到失音……”唐小糖的脸上浮现出凄苦的一笑,“你说我是为了减轻压力而将这间屋子里发生的自杀说成凶杀,不是这样的,不是,文解你误会我了,我心里很明白,不管倪兵死于他杀还是自杀,这里都是一栋凶宅,害怕还是不害怕,归根结底取决于我自己。我承认我不喜欢须叔,我讨厌他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讨厌他装神弄鬼的邪门手段,尤其讨厌他那丛把大半张脸遮蔽得严严实实的胡子,但是他的有些话,我觉得有道理,‘其鬼真耶,是物感也,其鬼幻耶,是心造也’,鬼真鬼幻,物感心造……走出这间屋子,我们还要赶赴下一座凶宅展开清洁工作,就算今天的工作全部结束之后,回到阳光下面,感受鸟语花香,看似与凶宅暂时告别,但这座城市大大小小成千上万栋房子里到底发生过什么?是不是凶宅?没有人知道,选择进入还是走开,也取决于我自己。当然我可以像以往那样,继续去向另外一个城市,但是到头来还是要面临着一个选择的问题,我不能总是把走或留的选择权交给一个凶灵,否则就等于她一直依附在我的身上——无论我走进哪一座房屋!”
      有意或无意地,唐小糖抬起手臂,指向了窗外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座河心小岛上黑黢黢的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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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6-30 07:00:39 | 显示全部楼层
    其鬼真耶
      九月的美丽蓝天,梦幻般飘浮天际的广告气球,恰似百货公司奇妙的绞刑官,在不时吹来的微风下,颤动着小腹,东晃西摇……
      ——大阪圭吉《银座幽灵》
      1
      “仔细检查一遍,身上有没有穿戴什么红色的东西——内衣也算。”
      站在3号楼2单元1202房间的门口,徐冉对刘思缈用些许严肃的口吻说,搞得刘思缈莫名其妙,指着墨绿色的防盗门问:“为什么啊?红色的东西跟这间屋子犯冲吗?”
      就在刚才,在1号楼4单元701房间,刘思缈接到蕾蓉电话,告诉了她须叔给出的第二座凶宅地址的提示,“就在主卧地板中间的那一堆砂砾之中”,旋即,刘思缈用镊子在烧邪之后洒上的沙堆里夹出了一块已经啃得干干净净的鸭颈骨。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下一座凶宅是在某个家禽养殖场?或者是周黑鸭或久久丫的专卖店里?刘思缈想了想,觉得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办比较好,就问徐冉道:“须叔给蕾蓉打电话说,这就是我们要去的第二座凶宅的位置的提示——沙子堆里埋着啃完的鸭脖子,这在你们那一行作何解释?”
      徐冉稍一思索,便说:“我们下一座要找的凶宅,死者应该是个死于性窒息的单身男人,自缢而亡。”
      刘思缈十分吃惊,一来没想到徐冉的反应这么敏捷,二来毕竟这个死因有点儿“污”。她赶紧给蕾蓉打过电话去,蕾蓉说跟濮亮联系一下,马上查,让她稍等。
      挂上电话,刘思缈对徐冉说:“这回,你是怎么根据一块鸭骨头判断出凶宅里发生的案情的?”
      “说起来这是一件非常诡异的事情,外人很少知道。”徐冉道,“在很多著名的古代笔记比如《虞初新志》《茶余客话》中,都有记载,凡是自缢而死的人,在悬挂的身体正下方‘深为挖取,层层拨视,或三五寸,或尺许,或二三尺,于中定有鸡骨及各如骨之物在内’,如果是死于性窒息,则死者的尸身附近往往能找到麸炭——就是木炭或木炭烧烬的炭灰。而须叔给出的暗号,我觉得就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记录?”刘思缈柳眉微蹙,“我勘查过很多犯罪现场,也包括自杀或死于性窒息的现场,没见过你说的这种情况啊?”
      “讲真,我也不大相信。”徐冉耸了耸肩,“但是没办法,行规行话,千百年留下来的,明知道是鬼扯也要当回事,也不是郭先生一家。相比之下,我们小郭先生还敢于质疑呢,大郭先生则不然,字字句句都奉若神明,为了古书上一个断句断得有争议,恨不得能用目光杀死你……要我说,古人没有保护现场的意识,发现家里有人上吊死了,除了报官,就是忙着把死者失禁流出的屎尿或精液用垃圾、炭灰什么的盖住,以免臭味发散或丢人现眼,文人们道听途说,死者身子下面有炭灰,垃圾堆里翻出鸭骨头,就一本正经地写在纸上,并稍加润色,便成了万古不解、口口相传之谜了。”
      刘思缈十分惊讶地看着她。
      徐冉被她看得有点紧张,歪着脑袋说:“干吗这样看着我?”
      刘思缈说:“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有这样的见地,很多崇古和学古的人,一陷进去就出不来,头晕目眩,膝盖发软。而从咱俩见面开始,我觉得你属于那种罕见的能在传说和真相两端游走自如、保持清醒的人。”
      夸奖来得如此突然,徐冉既感到意外,又有些高兴:“本来嘛,我先前不是跟你讲过,我们形法派对装神弄鬼那一套并不怎么相信,因为我们认为造成凶宅的原因是有形之物在作祟,而不是什么灵异,驱凶师不过是为了让死者家属和房屋新主人得到心理上的安慰,真能驱走什么凶灵吗?鬼才知道!反正我做这行做了这么久,半个凶灵都没有见到过……”
      “可是,我看你对古代笔记中的凶宅知识博闻广记、信手拈来啊!想必驱凶时,烧邪什么的也都样样做足吧!”
      “嗨,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你请个普通的家政工人打扫卫生,她进门前要是不戴上鞋套,你就会觉得她不够专业吧?所有的工作都要有个‘鞋套’,厨师跟清洁工的唯一区别就是把鞋套戴在了脑袋上而已。”
      刘思缈一笑:“你从入行到现在,到底带着特种清洁工小组进入过多少凶宅驱凶啊?”
      徐冉的神情突然有些黯然:“原来的那支特种清洁工小组,不是我一个人带的,一般是死者家属向民政局和公安局提出清洁申请,然后由民政局和公安局向家属介绍大郭先生和小郭先生的区别,再由家属决定请谁,无论选我还是选须叔,选到谁就由谁带队去清洁……我记得我一共带队清洁过45座凶宅,须叔带队的数字少说是我的三倍,因为他那套更玄乎,听起来更神神叨叨的,所以虽然收费比我高得多,人家也更愿意请他。”
      “45座。”刘思缈有些好奇,“你就没有遇到过一起疑似凶灵出没的诡奇事件吗?”
      “没有,一次都没有。”徐冉摇摇头说,“不过毕竟是进入凶宅,听到风吹草动就汗毛倒竖、脊背发凉,那是一定有的,不瞒你说,有一次我提前到了一栋凶宅,其他清洁工还在路上,我想先烧邪吧,这样可以节省时间,就独自一人走进屋子,在发生案子的卧室里插亮了小夜灯,我才看到墙上还挂着斑斑点点的血污呢,吓得我不行,哆哆嗦嗦地摆上固体燃料,放上一只鞋,拿出打火机弯着腰准备点燃,突然感到有一只手在摸我的后腰,当时我真的是魂飞魄散,尖叫了出来,一回头,嗨,原来是墙边一棵绿植巴掌大的叶子糊在了腰上……古语说‘其鬼真耶,是物感也,其鬼幻耶,是心造也’,其实就是这么回事。”
      一句古语,恁是经不得琢磨,琢磨来去,不知牵到心上哪一缕愁丝,刘思缈竟有些发怔。
      徐冉却没注意到,兀自说道:“就说古代笔记吧,关于凶宅的记录虽多,但‘反凶宅’的也不少——就是破解凶宅真相的文字。清朝初年有个名叫汪价的学者,写了篇《三侬赘人广自序》的文章,说他小时在一栋凶宅里读书,‘一夕,正拈枯管做时论,忽闻棂外哟哟鬼声’,汪价想自己从没做过亏心事,点了火把察看,原来是一面败叶挂在了蜘蛛网上,‘风入窍中鸣’。又一天晚上,月黑风高,他突然发现耳房里有一鬼物悬在半空中飘来飘去,拿了根木杖就去打,那鬼物‘纷然而坠,但无声息’,举灯一照,原来是老仆洗了衣服晾在耳房的绳子上。还有清代刘廷玑所著笔记《在园杂志》里记录的一座凶宅,每天夜里,一处空地上‘犬吠不止,火光荧然’,所有人都吓得不行,觉得肯定是凶灵作祟,还好这家的主人是个读书明理的,说这不过是磷火,不信挖开那片空地,肯定能找到尸骨,‘掘地三尺,果得枯骨一具’,改葬其他地方,从此平安无事了。”
      刘思缈是位彻彻底底的科学主义者,但凡听到科学破除迷信的事情,都高度认同:“我是犯罪现场勘查员,有时候会独自去犯罪现场进行勘查,你说的那种身处凶宅,听到风吹草动就汗毛倒竖、脊背发凉的感受,我也有,不过只要专心开始工作,就会忘记……做刑警的,平时聚在一起聊案子,肯定聊过不少关于凶宅的可怕传说,不过我生性不喜欢凑热闹,对各种荒诞不经的传说也没什么兴趣听,只知道世上真的有凶宅,住在凶宅里面真的会闹出人命,是这样吗?你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知道倒是知道,但是……”徐冉面露难色,正不知该怎样往下讲,刘思缈的手机响了,低头一看,是蕾蓉打过来的,赶紧接听。蕾蓉把濮亮在数据库搜索的结果告诉了她:“凶宅的地址是滨水园小区3号楼2单元1202房间。我尽快把案情概要发给你,然后我找找这个案子的照片和材料,也都给你发过去。”
      刘思缈得知须叔给的第二座凶宅的勘查截止时间是十点半,一看表,不禁骂了一句:“该死!只剩一个小时了!”拉上徐冉就往楼下跑,在黑黢黢的小区里一通乱转,不要说人了,连条狗也没有撞到,抬起头看去,整个小区的大多数楼宇的窗口,都一片漆黑,好像被放弃很久的巨大蜂巢。
      浓云在半空中不断地挤压和撞击,重新组合成密度更大、更加宽广的黑色团簇,仔细听去,甚至可以听见钢板在倾轧时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坚硬而刺耳。
      两个女孩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找到了3号楼,坐着电梯上了12层,电梯门打开的一瞬,徐冉刚要迈步往外走,刘思缈却拉住了她的胳膊。
      徐冉惊讶地望着她,从她冷峻的目光中读懂了她的意思——不知道须叔他们离开了没有,不要轻举妄动。
      徐冉紧紧地抱住了用纱巾裹着的95式自动步枪,这支枪她一直挎在肩上。
      刘思缈推断,以须叔的狡黠和工于心计,他是不大可能在这场“游戏”的中场,就与另一方玩家撞上的,所以基本上可以断定,他带着特种清洁工小组早已经离开了第二座凶宅,但是在不明白须叔的终极目的之前,凡事还是小心谨慎为妙。她竖起耳朵听着楼道里的声音,除了天花板上那盏节能灯的嗡嗡声,什么都没有听到,她迅速闪身出了电梯,贴着墙将楼道巡视了一番,确认安全,才让徐冉出了电梯。
      徐冉有点惊慌,但还算镇定,在找到1202房间后,没忘了让刘思缈取下身上穿戴的红色物品。
      “这是规矩,进自缢者的屋子之前,一定要取下身上所有红色的物品,衣物、饰物都算,哪怕戴着红色的假发也不行。”面对刘思缈的质疑,徐冉严肃地说,“自缢者大都死于欲望不能满足或仇恨不能化解,所以虽然变成凶灵,怨气依然郁积于心,无法消除,红色代表着狂烈的欲望和狂热的情绪,因此穿戴着红色器物走进自缢者的房间,就好像穿着一身红色衣服闯进斗牛场,会出大事的——你别瞪我,书上这么说的,我不信,我知道你也不信,但咱俩最好还是按照规矩来。”
      “可是,这座凶宅不是已经清洁过了吗?还怕什么凶灵啊?”刘思缈有些不解,“除非——你不确认这座须叔留下暗号所对应的是不是这间屋子。”
      徐冉蹲下身子,手指在地上轻轻一拂,放在鼻下嗅道:“没错,就是这间屋子,地上还有唵叭香的香灰呢。自缢者死况惨烈,化灵尤凶,因此他们自缢的住所往往被称为‘天下第一凶宅’,郭先生进入前一定会烧唵叭香,进入后再烧邪,双管齐下以驱除凶灵,但即便如此,也不知凶灵会不会折返,所以咱俩在摘掉身上红色之物这件事情上就别掰扯了好吗?”
      刘思缈看她脸绷得紧紧的,便顺着她的意思,一边翻衣兜,一边说:“这么说来,须叔他们进这屋子前,一定也除去身上所有的红色了?”
      “那是当然。”
      刘思缈把身上翻检了一遍之后说:“没有红色的东西。”
      “等一下。”徐冉眼尖,指着刘思缈的脖子说,“你戴的这是个什么啊?”
      刘思缈慢慢地将脖子上的项链抽出来,露出了嵌有红宝石的圆柱形水晶吊坠。
      “还说没有红色的东西,这不就是!”徐冉毫不客气地伸出手,“给我,我装在黑色的口袋里,等勘查完这座宅子,保证马上还给你。”
      刘思缈犹豫了片刻,才很不情愿地将项链摘下,交给了徐冉,徐冉看了一眼水晶吊坠,好奇地问:“这里面是什么?”
      “头发。”刘思缈淡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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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6-30 07:01:07 | 显示全部楼层
    2
      走进屋子,打开灯,徐冉看了一眼主卧地板上的情状,不由得叫出了声:“这……什么情况?”
      “怎么了?”刘思缈没搞懂她惊诧什么。
      “这一堆沙子掩盖的,应该是烧邪,怎么旁边还有一只高跟鞋,好像也被烧过似的?”徐冉搔着鬓角的头发,“一般来说,凶宅里不管死了几个人,只要烧一只受害者的鞋子即可,从来没听说过烧两只的啊,须叔又搞什么鬼?天天把自己说成是驱凶师唯一的正统继承者,到头来还不是胡作非为!”
      刘思缈蹲在那只高跟鞋前,用镊子夹着翻动了一下,又去客厅看了看鞋架,回来对徐冉说:“这只鞋外表烧得很厉害,但里面过火还不是很严重,上面有一些踩踏过的痕迹,似乎是刚刚点燃没多久就被踩灭的,我猜,须叔应该收到案情概要,知道死者是一位男士,但慌乱中烧错了鞋,赶紧灭了火,重新烧了一只——鞋架上也有一男一女的两双鞋,都少了另外的一只。”
      “烧个邪都能烧错,可真够邪门的!”徐冉嘟囔了一句。
      “怎么墙边立着两扇纱窗?”刘思缈关注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她看了看大开的窗户,“烧邪之后固然需要换空气,不至于连纱窗都拆吧。”
      徐冉看了看那堆盖住烧邪的沙子说:“拆掉纱窗是用来筛沙子的。这毕竟是缢鬼的屋子,烧邪之后洒沙盖火时,如果砂砾太粗糙,余邪就会从空隙的地方钻出去作祟,也亏得须叔想出这么个办法,用纱窗来筛,你看上面还挂着很多粒粗沙呢,可见他对这间屋子的凶灵十分忌惮和警惕……这屋子里到底发生的是个什么案子啊?”
      刘思缈拿出手机,打开蕾蓉发给她的案情概要和相关的照片和文件,把情况大致给徐冉介绍了一下。
      “看起来这是个很简单的案子啊,古代叫‘作过死’嘛,但你说死者倪兵是个单身汉,家里面怎么会有女人的高跟鞋啊?”徐冉突然瞪圆了眼睛,“噔噔噔”地跑到客厅的鞋架边,看了那另外一只高跟鞋:黑色的鞋帮上缀着亮晶晶的水钻和流苏,她拎着鞋回到主卧,龇牙咧嘴地说,“这只鞋很明显是站街女才穿的嘛,鞋跟上连土都没有……我明白了,十有八九这是倪兵的性道具,以满足他异装癖的变态嗜好——你看,连鞋号都与另外那一只男鞋一模一样呢。”
      刘思缈神情一变,陷入了沉思。
      “你怎么了?”徐冉问道。
      “同样鞋号的鞋,男版会比女版的宽一些,如果倪兵真的是异装癖,那么他的脚是穿不进这只高跟鞋里面的。”
      “也许他不懂呢。”徐冉说,“男人去买女鞋肯定不会在店里试穿的啊,按照自己的鞋号就上网买喽,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
      刘思缈点点头:“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但是也保不齐,有人就是希望你认为倪兵是个有异装癖的变态狂,才在鞋架上放了那么一双高跟鞋。”
      “你是说……”徐冉的声音有些发颤,“倪兵是被杀的?”
      刘思缈看着手机上显示出的倪兵死亡现场照片,看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抬起头来,望着窗前那一片空白……虽然暖气管上已经空荡荡的没有绳索,虽然倪兵和他坐过的椅子都已经不在此地,但死者的影像还是渐渐地与现时的景象重合在了一起……
      “有点……不对劲。”刘思缈低声说。
      “啊?”徐冉吓了一跳,“哪里不对劲了?”
      “我一时还说不出,但就是有不对劲的感觉。”刘思缈没法给徐冉解释的一点是,对于绝大部分刑侦人员来说,第六感在工作中的作用,有的时候甚至超过摸排、勘查和审讯,尤其是有经验的刑警,经常能在看到犯罪嫌疑人的第一眼就确认其有罪还是无辜,而作为国内最优秀的犯罪现场勘查专家,刘思缈也早练出了类似的本领:走进任何一个命案现场,都能凭借直觉判断出现场是否存在作伪,重要物证是否被转移或毁坏,看似无足轻重但其实应该重点勘查的区域是哪里,甚至推断出真凶的年龄性别相貌工作和藏匿地点……八九不离十,但本着“证据第一”的科学精神,她很不愿意承认第六感的重要性就是了。
      现在,也正是凭着第六感,她觉得倪兵之死,不大像是自杀。
      “我现在开始勘查,你在客厅待着,守住门口。”刘思缈一边对徐冉说着,一边戴上了塑胶手套。
      徐冉又显露出害怕的神情:“难道……还会有人来吗?”
      刘思缈看了她一眼:“我相信今天下午刺杀你的那伙人不会轻易放弃的,他们一定还在四处打探你的行踪。”
      徐冉下意识地抱了一下枪,然后又把枪从肩上取了下来,递给刘思缈:“这个,还是你拿着吧,我拿着真跟拿根烧火棍子差不多。”
      “你不是在军训时候开过枪吗?照准目标抠扳机,就这么简单,这枪后坐力小,女人也能打的。”刘思缈一边说一边教了她两下,“再说我得勘查现场,怎么可能扛着一支枪走格子,你守在门口,听到什么动静赶紧来找我就行。”
      徐冉无奈地走出了屋子。
      刘思缈回到门口,开始重新仔细地审视这间主卧:主卧面积大约15平米,是一间十分方正的房间,和客厅一样,装修很简单,墙面是四白落地,地面铺着廉价的复合木地板。卧室的南边是一面三扇的半落地大窗,此时靠西的一扇窗户开着,隐隐可以听见云空中的雷声,令人奇怪的是抬头就可以看见窗帘盒,却没有看到窗帘。在窗帘盒的侧上方,是那根银灰色的暖气管。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完全是单身汉的居住风格,靠西墙是一排红棕色的推拉式衣柜,贴着东墙有张白色电脑桌,上面空空荡荡的,只残留着几本卷了边的杂志,大概警方为了调查早已将电脑作为证物取走。北墙平躺着一张华艾特的咖啡色折叠单人床,上面的枕头和毛巾被像被捉奸一样蜷在一起——这种折叠床简易实用,又节省空间,北京市局刑侦总队年初订购了一大批,放在各个办公室,以便让没日没夜办案子的刑警小憩使用,所以刘思缈一眼就可以认出。
      与上一个犯罪现场截然不同的是,倪兵的死亡现场要简单得多,非常容易锁定勘查的中心点——那就是以尸体为中心的有限半径之内。老刑警们最喜欢出缢死者的现场,一尸一绳而已,就算是勒毙伪造成的自杀,凶手为了减少疑点,也会尽量把现场处理得很干净,不像凶杀现场那么多血肉模糊的搏斗痕迹和零七碎八的微量证据,所以刑警们的口头禅,管自缢现场叫“吃零食”,管凶杀现场叫“吃大餐”,零食人人都喜欢,大餐则要视肠胃好坏而定。
      一旦锁定勘查的中心点,犯罪现场勘查人员要遵循“蹲跳起”的原则展开勘查,也就是说勘查应该由下到上进行,先地面检查,然后把搜寻高度上升到腰部位置,最后要到天花板。但是,自缢而死的现场勘查却有所不同,正好反过来,要先勘查死者被悬吊的高位,然后逐次下降,这是因为统计数字表明,70%的伪装自缢最终被拆穿,都是因为“上面”有问题,比如缢索的打结方式具有与自缢者明显不同的职业特征、颈部出现多种材质的缢索造成的双重缢沟、缢沟水平环绕颈部呈闭锁状态、缢沟皮肤和深部组织没有生活反应……像吊死者双脚根本踩不到踢倒的凳子这样的情节,只会在三流推理小说中出现,假如现实生活中的谋杀犯都蠢成这个样子,那么警方的破案率至少能提高十倍以上。
      现在,无论自缢者的尸体还是缢索,早已经被警方带走,从证据学的角度讲可谓空无一物,就这样还刚刚被几个清洁工打扫过,所谓的勘查中心点像从洗碗机里拿出来一样干净,而蕾蓉发来的案情概要上,没有丝毫可以质疑倪兵死于他杀的地方……刘思缈心中又泛起一阵茫然,到底我能在这样的现场找到什么呢?
      “这就要求我们的工作更加细致、认真、一丝不苟、高标准严要求,甚至要学会在完全清洁后的犯罪现场寻找真相的能力!”
      想起自己不久前对张现河说出的这番话,刘思缈的嘴角又泛起了一丝苦笑。
      她搬起了窗户旁边的一张凳子,放在了暖气管的正下方。凳子上有一双明显是女鞋留下的脚印,拍照之后,她才登了上去,用微型电筒照着暖气管,能看到一道位于上方的明显的擦痕。
      “检查绳索系黄褐色0.5厘米直径麻绳,质地较硬,未查见有附着物,与暖气管道上方擦痕处残留纤维肉眼对比基本吻合。”
      案情概要上的这一句话,证明了此处无疑点。
      她把视线慢慢放平……案情概要上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倪兵之死跟窗帘有关,跟案情概要一起发来的证物表里,也没有显示警方将窗帘作为证物提走,那么,窗帘哪儿去了?
      她把电筒对准窗帘盒的里面,终于看到一丝挂在内壁的纤维,她用镊子将纤维提取了下来。
      “你发现什么了?”
      门口传来徐冉的声音,大概是这姑娘在客厅守大门实在无聊,所以过来看看刘思缈这边有啥情况。
      “没发现什么。”刘思缈嘀咕道,“我只是好奇窗帘为什么不见了,案情概要里没说窗帘跟倪兵之死有什么关联,所以警方不会拿走啊。”
      “警察没拿,就是清洁工们拿走了呗。”
      徐冉说得轻巧,刘思缈却吃惊不小:“清洁工们拿走窗帘做什么?”
      “你忘了我跟你说的?自缢者的凶宅不能见红,所以如果是红色窗帘,一定要摘走扔掉的。”
      刘思缈看了一眼镊子上的纤维,很明显,那是一簇红色的丝织物。
      谜题这么简单就破解了,反倒像玩迷宫游戏又发现了一条走不通的道路一样,刘思缈有些沮丧,跳下了凳子,就在这时,她看到墙角有一个小小的形状怪异的东西,弯下腰捡了起来——那是一枚钥匙链上的挂饰。
      “哟,赤狐尼克!”徐冉说。
      刘思缈皱起眉头看着她,一头雾水的样子。
      “我说,你们当警察的就没有一点业余生活吗,不看电影啊,这可是前两年大热的动画片《疯狂动物城》的主人公之一啊,一只又奸猾又可爱的狐狸。”
      刑警的业余时间本来就少得可怜,一周能有一天完整的休息日就够整个警队羡慕的了,何况自己目前身兼要职,哪里有时间看什么动画片。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上而言,刘思缈就算对赤狐尼克一无所知,也比为这部动画片创造出累计票房15亿的国内观众,对这枚挂饰的意义有更深刻的体会,对于一位刑事鉴识专家而言,“实”永远比“名”重要,比如现在,她就在狐狸的尾巴下面看到雕刻着一个英文单词——SCHLEICH。这是世界顶级的塑胶动物模型生产商德国思乐公司为《疯狂动物城》专门生产的周边,其价格至少在100元人民币以上,一个普通的清洁工是不会花钱买这种挂饰的。
      在一间已经被特种清洁工打扫过的房间里,发现这么个时尚的吊坠,稍微推理一下就知道其主人是谁。
      这是接手这个奇怪的任务以来,第一次和她要寻找的目标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联系——尽管这联系十分微弱,但也足够刘思缈欣喜万分的了。
      只是刘思缈城府极深,并没有将欣喜挂在脸上,神情依旧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徐冉看了不免叹气:“看来这屋子真的是没什么好查的,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自缢事件嘛,咱们走吧,别在这儿瞎找了,要知道疑心是妈,自带生鬼功能的。”
      刘思缈也觉得,在这么一个物证全无、线索全无、疑点全无的“三无凶宅”里,想重新找到什么“真相”的可能性近乎于零,而且,为什么不能认为倪兵自缢本身就是真相呢?
      可是,须叔对蕾蓉说的明明是“希望你告诉我第二座凶宅里发生过的命案的真相”,也就是说,须叔坚定地认为警方原来对这个案件是一场性窒息导致的意外死亡的定性是错误的。
      警方和自己都发现不了任何可疑的地方,须叔又凭什么认定这起案件另有真相呢?除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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