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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化不肥

[转帖] 天下霸唱作品《崔老道捉妖·夜闯董妃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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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擦汗
    2024-3-29 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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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发表于 2019-11-8 09:43:17 | 显示全部楼层
    崔老道捉了河妖之后,仍在南门口撂地画锅,摆摊儿算卦外带耍嘴皮子说书,靠这个养家糊口。天津城南市是江湖艺人集中的地方,跟北京的天桥旗鼓相当,跑江湖的艺人想出头,就得奔这两个地方去,要么天桥撑得住场子,要么南市站得住脚,没在这两个地方闯出名堂不敢称腕儿。

        崔老道说书不为出名,只为吃饭,能把一家老小的嘴喂了就成。他说的这是野书,跟书馆中的先生不一样,真可谓独一无二。首先穿着打扮就特别,真正的说书先生高台教化、讲古比今,穿的是长袍马褂儿,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开书之前有小徒弟把书案上醒木、手帕、小茶壶摆放齐整,先生手拿一把白折扇儿,看着就有派头儿,稳稳当当迈四方步走上台,醒木一拍台下面鸦雀无声。崔道爷在路边说书没那么多讲究,扇子、手绢一律没有,也穿不起长衫马褂,花钱置办的东西一律不用,手里没个抓挠不得劲儿,干脆就用拂尘,照样比画什么像什么。往路边一站吐沫横飞、连说带比画,拂尘上的马尾甩得上下翻飞,听书的人凑近一点儿能扫脑门子上,晃得大伙儿眼花缭乱,顺带赶了苍蝇蚊子,倒也显得热闹。

        只会说书还不行,还得会要钱,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手心朝上平白无故找人家要钱,这可不容易,那得会要,行话管这叫“窥杵”,绝对是门学问。书场、茶馆里的先生不用学,专门有小伙计下去打钱,撂地卖艺的却不然,不懂要钱的“纲口”,说得再好也是枉然。而且这里边不分文武,你说我是打把式的,练的是刀枪、卖的是拳脚,用不着说话,这叫外行。都知道有句话叫:“光说不练嘴把式、光练不说傻把式,连说带练才是好把式。”南门口有很多打把式卖艺的,都是在地上画一个圈,两旁摆放兵器架子,上立刀枪剑戟,身上是小衣襟、短打扮,两截儿的蓝布裤褂,高挽袖面儿,抱拳拱手作过了揖,未曾开练先说话:“各位老少爷们儿、父老乡亲,学徒我初到贵宝地,兜儿里没钱了,有道是人穷当街卖艺、虎瘦拦路伤人,人要奔福地、虎要上高山。我可不敢说我会练武,在场的老少爷们儿藏龙卧虎,您打过一拳、踢过一腿就是我的老师父,一会儿我献个丑,走上两趟您给我指正指正。练完了要钱吗?不要,在下以前在镖行混饭吃,行里有一宗宝贝,唤作虎骨追风膏,能治什么呢?往大了说刀砍斧剁、黑红二伤,往小了说闪腰岔气、腰疼腿疼,我这膏药全能治。咱有言在先,买不买全凭您自愿,买了您是赏我饭吃,不买我也绝不恼您,只不过您可别看完了一回身,把人墙给我撞个大口子,那您可是毁我的饭门。闲言少叙,一走一过一行一站,各位赏下您的眼目来,在下这就开练!”

        说完了打一趟拳,打完拳没人买膏药也不要紧,嘴里有话接着说:“看来各位都是高人,花拳绣腿难入您的眼目,不要紧的,我再卖卖力气给您练一套兵刃,不过我练完了您要是还不买膏药,那可就没办法了。您都是养儿养女的人,无多有少您给俩,够我把今天的店饭账结了就行。您都是我的衣食父母,看着我饿死谁也不落忍。我这就练一套花枪,看看哪位给我扔头把钱,我这儿先谢谢您了。”这一套行话叫“杵门子”,一般来说到了这时候就能要到钱了。

        如若练完了还没人给钱怎么办?那就该拐着弯儿骂人了,行话叫“钻纲”。骂人是骂人,可不能骂爹娘祖奶奶的,骂了人还得让人挑不出理。比如这位练了两趟还要不来钱,就该这么说了:“各位三老四少,我一膀子力气扔在这儿,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儿,愣是没人给钱,怪不得说文武圣人也不打此处过呢!”这话什么意思?就是说你们这个地方不通王法、没有礼教,比骂人还损,如果周围的人中有练过武的、念过书的,脸上就挂不住了,怎么着也得给几个。所以说过去走江湖卖艺的人,无论文武两道,不仅得有真能耐,纲条子、杵门子也不能缺,缺了就算外行。

        崔老道摆摊算卦也会“钻纲”,因为经常会碰上故意来找碴儿的,怎么算怎么不对,黑的非得说成白的,哪怕你算他“只有一个爹”,他也说不对,“我还有个干爹呢”,这就是成心找事、鸡蛋里挑骨头。崔老道对付这样的人自有一套说辞,但是很少使,跟谁都是客客气气的,讲求和气生财。可是倒霉不走运,说好话也得挨打。

        前些天来了个算卦的,这位穿绸裹缎、戴金佩玉,一看就是有钱有势,身后跟着四五个使唤人,有端着茶壶的、有托着烟袋的。崔老道说了一车的好话把他捧高兴了,卦金一给就是两块银元,搁过去能买一口袋白面了。崔老道接过钱,赶紧说吉祥话:“您老人家宅心仁厚、体恤穷人,我祝您吉庆有余、子孙万代!”话一出口,来算卦的这位急了,上去给崔老道一个大嘴巴,又让手底下人把卦摊儿砸了。过后一打听才知道,敢情这位是前朝的太监,你说他“子孙万代”,这不找抽吗?

        因此说,在旧社会吃开口饭太难了。崔老道算卦的买卖本来就不行,又让人把卦摊儿砸了,只好说起了野书。用行话来讲,崔老道说书那叫“海青”,没门没户没师父,从没得过任何传授,全凭这张嘴能说,想起什么说什么,什么都敢往外说。别的书不会,单会讲这么一段《岳飞传》。提起这套书来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袍带书,一种是神怪书。袍带书主要讲的是岳元帅征战沙场,率领岳家军与金兵厮杀,最有名的回目要数“兵困牛头山,大破连环马”。说书先生凭着一张嘴要说出千军万马的气势,两军阵前刀来枪往、插招换式,怎么攻怎么守怎么破阵怎么杀敌,听的是嘴上功夫,刀枪架儿也得漂亮,正经说书的先生向来按这个路子使活。

        崔老道没得过师父传授,搁现在的话说叫没练过基本功,不是科班出来的,说不了长枪袍带这类吃功夫的书,他却会扬长避短,按照神怪书来说。说那岳飞岳鹏举本是西天如来佛祖头上的金翅大鹏鸟,曾在狮驼岭跟孙悟空斗过法,难分上下高低,简直太厉害了。只因如来佛祖曾被孔雀一口吞入腹中,佛祖剖腹而出,这孔雀就如同是他的生身之母,孔雀和大鹏本是兄弟,故此相当于如来佛祖的娘舅,收于我佛如来头顶的金光之中。有一次女土蝠听佛祖讲经的时候过于聚精会神,一不小心出了一个虚恭,也就是放了一个屁。金翅大鹏明王眼睛里不揉沙子,这一下可把他给惹怒了,飞上前去一口啄死了女土蝠。佛祖不高兴了,罚金翅大鹏鸟下界投胎,了却这段因果。投胎的路上又见到铁背虬龙,金翅大鹏鸟看这东西不顺眼,顺道也给啄死了,连带着龟丞相、虾兵蟹将一个没留,一锅全端了。这些东西转世变成了哈迷蚩、王氏、万俟、罗汝楫等人,所以岳飞出生三天家里就闹大水,正是当初铁背虬龙手底下的虾兵蟹将前来报仇,专门跟岳飞对着干。除了这几位,从老狼主完颜阿骨打到四太子金兀术,也是出于前世注定的因果,才来搅闹大宋天下。

        这套封建迷信的东西,让崔老道说起来可谓得心应手,别人都及不上他,没他这么会编。听书的明知崔老道是信口胡编、瞪眼说瞎话,架不住编得好。崔老道又是会耍嘴皮子的老江湖,虽然没有正经学过,他也知道这说书得有扣儿,这扣儿就是悬念,你光在那儿说这不行,说得挺热闹,说完了呼啦一下全走了没人掏钱,这不是白忙活吗?说到节骨眼儿上,就得先停下来,然后伸手要钱,扣子不大钱就要不多,你想多要钱,人家也不多给。在南城根儿底下听书的,都不是什么有钱人,真有钱的人家茶馆儿听书去了,所以还得会说好话。崔老道就有这本事,不仅扣儿大,他也会说好话,毕竟周围这么些听书的人里头,至少有多一半儿压根儿没打算掏钱,身上也没带钱,你手心朝上、张口要钱,也不能把这些掏不起钱的穷哥儿们伤了,没捧钱场还给你捧人场了不是?

        崔老道一般讲到扣人心弦的地儿,众人正听到紧张之处,他就停住了,把碗拿出来放到地上,满脸赔笑,冲周围一抱拳:“诸位,诸位,诸位,老道我今天伺候诸位这段《精忠岳飞传》,就是为了替佛道传名。所谓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今天老道说这段书,一是大伙儿捧老道的场,二一个呢是咱大伙儿的缘分,老道我家里头孩子大人都有,也得吃饭啊!您看这天气一天凉似一天了,不怕您笑话,我们这一家子人晚上睡觉的时候,还盖着口罩儿那么大的被褥呢,连一件棉衣服都没有,大人能凑合,孩子可受不了啊!我这叫什么呢?棒子面儿倒在茶壶里——不好活呀!没法子,还求各位您帮帮忙,有钱的您帮个钱场,给多给少都念您的恩德,没钱的您帮个人力,在旁边站脚助威,容我要个棒子面钱,回去之后一家人端起饭碗,绝忘不了您的好处。”

        崔老道说这么一番话,明里暗里的就让人不好意思不掏钱了,还就得这么说,不这么说要不来钱。所以说吃开口饭这一行不容易,这就叫“撂地画锅”。你首先得脸皮厚,磨不开面子不行,往那儿一站必须有本事说住了人,人家才会给你掏钱,要没有这两下子,干了也是白干。崔老道包袱加得巧,扣子拴得也紧,加上南门口闲人多,吃饱吃不饱的也没处去。那个时候的老百姓还就爱听这样的书,真有很多人捧他的臭脚,天天围着他听《岳飞传》。

        好听是不假,路数也不俗,可架不住时间久了,一段《岳飞传》翻来覆去地说,听书的也都快背下来了,谁还愿意再听?老道说书看似新鲜,可等新鲜劲儿一过去,也就没人来捧场了。崔老道倒是挺卖力气,甭管有人没人,由打晌午开始说,说会儿歇会儿,歇会儿说会儿。说得口干舌燥,两眼冒金星,可是路过的站住了没听两句,一看还是老一套,抹头就走了。没人听崔老道也不能闲着,不然上哪儿挣钱去?可一直说到天至傍晚,愣是挣不出一碗粥的钱。

        崔老道也想过去书馆偷艺,学两段儿不会的在南门口说,可转念一想也不成,那些个说书先生无非也成天的“三国列国东西汉、水浒聊斋济公传、大八义小八义、三言二拍西游记”,没什么新鲜玩意儿,还得花钱买票,费挺大劲偷来的艺,说的也未必比他们好,多余费那个劲儿。崔道爷思前想后、寝食难安,可一天不出去说书就一天没饭吃,这套《精忠岳飞传》在南门口来回来去说了十几遍,不说还真不行,他又不会别的。虽然大伙儿全听腻了,可也备不住有外来的没听过,给他掏上几个。

        且说这一天,崔老道又来到南门口,跟往常一样,用树枝子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儿,站好了端上架势准备开书,有个路过的人看见了,就问他:“崔道爷,今天说哪段书?”

        崔老道见有人搭话,心里还挺高兴,正好就着来人的话开书,当下将拂尘一摆:“过来过往的各位爷台,老道我今天实实在在给您说上一段儿,跟那些说书的不一样,我说这个不为挣钱,说的是善恶,论的是因果,为的是替祖师爷传道。”

        几句话说完,还真围拢上来这么三五位。崔老道一看有人了,更卖力气了,接着说:“天道轮回、是非因果岂是人力所能左右,那是几辈子之前就定好的。话说那奸臣秦桧为何陷害忠良,一十二道金牌把岳元帅从两军阵前调回临安?披麻拷剥皮问,遭了那么大的罪过儿,到头来屈死在风波亭,这其中有一段因果……”

        围过来的人一听开头儿说得天花乱坠,说来说去敢情还是这段儿,除了《精忠岳飞传》就没别的了,能不能有点儿新鲜玩意儿啊?当时一哄而散,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崔老道臊眉耷眼站在原地,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接着说吧,眼瞅没有人听,不说吧,干站着更难受。他也是无可奈何,吃这碗开口饭真不容易,大街上说书不比书馆,上那儿听书都是有钱的主儿,为了摆阔比着给钱。听撂地的都是来往的路人,平地抠饼、对面拿贼,全得凭本事,几句话把人腮帮子勾住了,才能挣着钱,东西拿不住人,那就干瞪眼挣不来钱,嘴皮子说破了也是没用。家里那老老小小好几张嘴,今天又得挨饿了。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却见对面来了这么一位,人高马大、肩宽背阔,长得挺魁伟,大秃脑袋锃亮,一根儿头发都没有,太阳光底下一照,晃人的二目。那位站在崔老道对面,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两样东西,把在手中迈个丁字步,突然大喊了一声:“嗨!”崔老道心里打了个突,暗叫一声苦:“本来这买卖就不好,今天又来了个呛行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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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3-29 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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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11-8 09:43:32 | 显示全部楼层
    前文书说崔老道在南门里撂地说书没人听,白话了一晌午,一个大子儿也没挣,正发愁家里几口人的饭辙呢。正当此时,马路对面来了一位,这位在路上一走,大伙儿就纷纷回头看他,怎么呢?长得太有特点了,人高马大、膀阔腰圆,大秃脑袋一根头发没有,亮得都能照见人影儿,站在长街之上,打怀里掏出两样东西。崔老道的眼贼,一瞧原是来抢买卖的同行,心里当时打了一个突,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呛行市的来了。光头手里这两样东西是竹板和鸳鸯板,要说哪个也不新鲜,都是江湖艺人吃饭的家伙。咱先说这个竹板,光头拿出来的不是一套,只有两片竹子的这个大板,行话叫“?”,交在右手握住了。按说左手应该使“节子”,也就是五片竹板加铜钱串成的小板儿,“噼里啪啦”这么一打,就该开口说了。光头却不然,他左手拿一对半圆形的铜片,那是唱山东快书用的鸳鸯板,也叫月亮板。围观看热闹的一瞧这可新鲜了,这两个东西怎么能放一起用呢?能对得上趟儿吗?从来没见过这么使的,这是什么买卖?不过这里头也有懂行的,一看光头的两件家伙事儿,就知道这是有本领的人,正经的山东快书都这么使,后来的人嫌麻烦、不愿意下功夫,久而久之简化了。

        光头拉开了架势,突然之间大喝一声,引得一街两巷行路之人纷纷侧目观瞧。光头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声若洪钟,又出其不意,把胆子小的吓了一哆嗦,抱着孩子的好悬没扔地上,心说:这位怎么了这是?光头要的就是这个,一看大伙儿都注意他了,手中这两件家伙上下翻飞可就练开了,您别说还真有两下子,有板有眼加花活儿带身段儿,把这两副板子耍得成龙配套,一点不别扭,没等张开嘴唱,人就围了不少。有许多路过的看见围了这么多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也纷纷驻足观瞧,围观的人是越来越多。

        崔老道也凑上去瞧热闹,反正他这买卖开不了张,就看看这个光头有什么本事吧。他揣着手往人群里一站,但见这个大秃脑壳子,小衣襟短打扮,腰里系着麻绳,脚上打着绑腿,一看就是个乡下来的怯老赶。崔老道暗自发笑,这个光头不好好在家种地,也想来天津卫吃开口饭?知道这是什么地界吗?板子虽然打得热闹,最多也就是唱几段山东快书,张家长、李家短,打虎的好汉武二郎,哪有什么出奇的,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耳音多高,到时候一准儿要不来钱。

        崔老道久走江湖,知道有两种人怕来天津,一是厨子,二是艺人。因为天津人口味高、耳音高是出了名的。先说口味,天津人无论穷富嘴都刁,穷有穷讲究、富有富讲究,一桌燕翅席未必吃得美,一碗羊骨头炖的入了味儿反倒觉得解馋;再说这耳音,更了不得了,天津名“卫”,实则却是“埠”,水旱两路的码头,旧社会的艺人初到一个地方卖艺称为“拜码头”,拜的是谁?有人说是同行同业的前辈,也有人说是官府衙门,还有人说是行帮各派的地头蛇,这些个说法都对,却不全面,最主要拜的是当地百姓。老百姓认可了你的能耐,你才有饭吃。艺人成名成腕儿,得把全国四大码头跑一个遍,四个地方都红了那才叫腕儿。而天津卫这个码头最难跑,这个地方的人吃尽穿绝、听得多见得广、话茬子也厉害。如果艺人的玩意儿真好,绝对认头掏钱;如果说玩意儿不行,必定是连挖苦带贬损,使卖艺的难以立足,所以一般的艺人往往先跑别的码头,最后才敢上京下卫。

        咱再说这个大光头,板子打得那是真卖力气,抬胳膊踢腿全身上下都跟着动,只打板儿却不张嘴。围观的挺纳闷儿,就有人问了:“大个儿,你这是耍什么把式?别光手里忙活,也唱几句让咱听听!”光头当时停住了手,定住身形又把板儿收了起来,冲人群作了一个罗圈儿揖,一张嘴是满口的山东话:“诸位,紧打家伙当不了唱,烧热的锅台当不了炕,话是这么削,俺可不能唱,为横么捏?这是哪儿捏?这是天津卫,水旱的码头,繁华的所在,藏龙卧虎横么能人没有捏?各位叔叔大爷横么新鲜玩意儿没听过捏?咱乡下人这两下子不敢献丑,可是初登贵宝地,住店要个店钱儿,吃饭要个饭钱儿,不朝您老几位张手,那奏得挨饿,干脆!我给您几位削个小段儿,听着好咧,您了再给钱,听着不好转身就走,可不算您不对。来来来,老少爷们儿散开了,咱来个圈儿大人薄,得看得瞧。”

        崔老道一听,可以啊!这位了不得,江湖口说得滚瓜烂熟,可不像是个生瓜蛋子。但是一个乡下人能说什么出奇的玩意儿?真要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这么一念叨,全是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别管卖多大力气,谁也不可能给你掏钱。崔老道插手站在人群里接着听,瞧着这个怯老赶在那忙活,就等着看笑话。没想到光头再一开口,一点儿山东味儿都没了,换了个人似的,满嘴的官话,字正腔圆,不吃字不咬字,舌头耍得是真利索,每个字儿都钻到人耳朵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听着那叫一个脆,一听就是行里人。不仅如此,光头说的这段书更是别具一格,既不是长枪也不是短打,什么公案、袍带、侠义、鬼狐一概不是,说的就是天津卫的真事,一下子就把围观的这些人的腮帮子给勾住了。

        这件事当地人多多少少都有过耳闻,崔老道也听人说过:南城这边有一座凶宅,什么叫凶宅?就是死过人的地方,死也不是好死的,非得是横死的才叫凶宅。以往京津两地的凶宅不少,光头说的这家凶宅,闹鬼闹得挺邪乎。早些年这家的姨太太私通戏子,正行苟且之事的当口,被本家的老爷撞破。这个脸可丢大了,纵然说大丈夫难免妻淫子不孝,可还有句话叫“王八好当气难平”。家里出了这种事搁谁也抬不起头来,更别说高门大户有头有脸的人家了,那还能饶了她?就将这个姨太太活活烧死在后院,不承想此后就闹上鬼了。有人半夜三更起来上茅厕,瞧见姨太太身穿戏装画着脸、脚不沾地穿房而过。到后来本家老爷睡觉的时候,总感觉有人喊他听戏,觉也睡不踏实,以至于神情恍惚、寝食不安。有一天老爷留了个心眼儿,上床之后假装睡着了,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作怪,没过多久,就觉一阵阵阴风直往被子里钻。他没敢把眼全睁开,眯缝着往外边一看,只见姨太太身穿戏袍站在床前,一张脸上全是血,五官模糊,也看不见嘴,却一声一声招呼老爷起来看戏,吓得老爷“啊”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两腿儿一蹬见了阎王。这座大宅从此空了,至今无人敢住。

        这是出在天津卫的真人真事,老百姓们传来传去,你添点儿油我加点儿醋,那位再放点儿十三香胡椒面儿,结果是越传越邪乎。不过崔老道知道实情,那座宅子并非有鬼,他是怎么知道的呢?杨二爷在世的时候,作为警长查办此案,查来查去发现了真相。原是姨太太身边有个忠心耿耿的小丫鬟,觉得主子平时待自己不薄,又死得冤屈,决心替主申冤为主报仇,扮上戏装在宅子里装神弄鬼,一到半夜就出来。老爷做贼心虚,让这个小丫鬟给吓死了。后来警察厅破了这个案子,在天津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崔老道和杨二爷是莫逆之交、无话不谈,有一次哥儿俩聊天儿,杨二爷说过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光头这个外乡来的怯老赶,当然不知其中真相,可从他口中说出来,大小节骨眼儿、犄角旮旯没有一处洒汤漏水,就跟自己亲眼见过一般。崔老道听得出,这些内容有一多半是光头信口胡编的,但是编得确实精彩,入情入理扣人心弦。这也没什么,说书没有不掺东西的,编得好不好可就看本事了。有能耐的先生,一本《封神》能说七八年,你明知道很多内容是他胡说八道,可就听得上瘾,这才是降人的地方。光头说到紧要关头之处突然打住,围观众人正听得入神,他却不往下说了,欲知后事如何,咱们下回接演!

        这个扣子留得又狠又准,别说这些围着听书的,连崔老道的腮帮子也被勾住了。人群里有人拦住他不让走:“山东儿,刚说到节骨眼儿上,你可别不说了,后来怎么了?”

        光头“嘿嘿”一笑,双手抱拳打个罗圈揖,又变回了一嘴山东话,对众人说道:“诸位叔叔大爷,俺一个人儿由打济南府出来,这一路上吃饭住店全凭这张嘴。眼看时候不早了,说了这么半天我这肚子还没着落。今天全仰仗着各位了,无多有少您帮衬几个,一天的饱饭冲您老吃,一宿的好觉冲您老睡,心里没有惦记了,我再把这一段儿踏踏实实地给您讲完了。”

        这一番话说完,光头把上衣下襟兜起来,走上前去转圈找众人要钱。这咱就得多说一句了,过去在街上说书唱戏为什么能挣钱?那时的老百姓没什么娱乐,干完了活儿闲着没事,揣着几个铜子儿上街听一段“玩意儿”,就是这一天里最高兴的时候。在街上听书的人,不比坐在茶馆儿里的,多是“扛大包、拉胶皮”之类干苦力的人。就拿这卸船的来说,一早起来天不亮就到码头上等着,瞧见来了船,立刻扛上铁锨跑去抢活儿。船老大随便挑四个膀大腰圆有力气的,一个人给一块钱,两个钟头卸完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再有活儿也不干了,一来歇歇胳膊腿儿,二来都是穷苦人,得互相帮衬,给别人留口饭吃,钱不是一天挣的,今天够吃了就成。攥上这一块钱,给家里买好了一天的吃食,这个时候回家太早,到家也是闲着,揣着剩下的钱出来听“玩意儿”。这个钱可是卖力气挣来的,“玩意儿”不好可舍不得往外掏,但是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也懂得捧角儿,佩服真有能耐的,甭管说的唱的,只要听着过瘾,必定舍得掏钱,不白占你的便宜。

        光头这半段书说下来,在场的各位听得耳朵都竖起来了,那真叫一个鸦雀无声,哪位嗓子眼儿痒痒了咳嗽一声,都得招一片白眼儿。这时候真要不往下说了,晚上的觉也睡不踏实。大家伙儿纷纷掏出钱来往光头的衣襟中扔,给的钱虽然不多,却架不住听书的人多,圈里圈外越围越多,足足有百十来位,你给仨我给俩,凑在一起那可就不少了。

        一转眼,光头这小褂已经兜不住了,扫了一眼加起来足有个四五块钱。崔老道在一旁眼馋坏了,心说:我这一天嘴里不闲着,腮帮子都说酸了,能有五毛钱就算是多的。这个乡下来的怯老赶,这么一会儿就挣了四五块钱,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老道我跟人家比差得太远了。

        光头不慌不忙把钱收好了,端起架势继续往下说,那真是引人入胜,说来说去又到了留扣子的地方,比刚才那个扣子还拴人,他又不往下说了,对周围的人拱了拱手,唱道:“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喜鹊老鸹奔树林,家雀燕子上房檐。五爪的金龙归北海,千年王八回沙滩。书说到此为一段,明日里来复前言。”

        常听书的人都明白,这是今天的死扣儿,说出大天去他也不可能再往下说了。哪有一天就把整部书说完的?时候也真不早了,家里人还都等着吃饭呢,心里再痒痒也只得各回各家,三三两两的兀自议论着刚才听的书,一个个意犹未尽。崔老道心服口服外带着佩服,一瞧人都散了,扭头也往回走,还得想饭辙去。光头却在身后叫了一声:“道爷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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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发表于 2019-11-8 09:43:49 | 显示全部楼层
    崔老道听光头说了一下午的书,眼睁睁看人家赚得盆满钵满,自己连一个大子儿也没见着,这就叫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真觉得无地自容。此时天色将晚,想着一家老小又得挨饿,心中颇为无奈,垂头丧气刚想走。那个光头却将崔老道叫住,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切近,对崔老道深施一礼:“道爷,您辛苦。”

        崔老道见人家客气,连忙还礼道:“不敢当,仁兄辛苦,不知有何见教?”

        光头说:“今天借道长您的宝地,挣下了一天的吃喝,事先也没言语一声,还望道爷不要见怪。这么着吧,兄弟做个小东,请您吃个便饭,算是给您赔罪了,您看能不能赏个脸?”

        崔老道心想:大伙儿听腻了我这套《精忠岳飞传》,我又不会说别的,活该挣不来钱,怪不得旁人。人家靠本事吃饭,凭能耐挣钱,如今还要请我吃饭,看意思是个外场人,正是求之不得,今天晚上不用挨饿了!

        他心里高兴,脸上不能带出来,架子还得端足了,别让人小瞧了,就对光头说:“仁兄所言差矣,你我都是走江湖吃开口饭的人,人不亲艺还亲呢!按说你远道而来,到了天津卫的地面儿上,理应由贫道一尽地主之谊,摆桌置酒请你吃饭,怎好让仁兄破费?可不怕你笑话,我这一整天一个大子儿没挣,兜儿比脸还干净,如此说来,贫道可就却之不恭了。”

        光头这一天挣了不少钱,可那得分跟谁比,跟大铺眼儿的买卖比起来,不过是凤毛麟角,所以太好的大饭庄子不敢进,再说也犯不上,就他们俩没必要摆一桌酒席宴,便在南门口找了一家二荤铺。二荤铺是过去老百姓吃的小饭馆,有的连字号都没有。门面也没有大的,顶多一明一暗两间屋,和大饭庄子不一样,大饭庄子是暗灶,吃饭的看不见做饭的,这儿是明灶,灶头设在门口,饭座要往里走。所谓“二荤”指的是头蹄儿下水,过去有种说法“肉是一等荤,下水是二等荤”,肉卖得贵,下水却便宜,进不起大饭庄子就上二荤铺解馋。虽说简简单单家常便饭,但是哪家都有拿手的绝活儿,做得好了照样客似云来,踢破门槛子,正是“座上客常满,锅中肉不空”。卖的酒没有好酒,大酒坛子打开了散着卖,俩大子儿打上满满当当一白瓷杯,能有个一两半不到二两,到这儿来上一盘熘肝尖一杯酒,既过了酒瘾又解了馋,吃完再来一碗扣卤烂肉面垫底、高汤卧果儿溜缝,总共用不了几个钱。在老时年间,这样的小饭馆遍地皆有。

        光头和崔老道进了南门口这家二荤铺,点了一盘羊头肉、切了两大碗杂碎、四个羊眼珠子,大份的爆肚儿多放香菜,浇上刚炸的辣椒油,一个人面前摆上一杯酒,烧饼、面条先不忙。光头告诉崔老道:“道爷您可别客气,敞开儿了吃敞开儿了喝,不够咱再要。”两个人一口酒一口肉,一边吃一边聊。崔老道本是个有名的大馋虫,往常撂地说书挣的几毛钱,还不够一大家子人吃棒子面儿的,有日子没见荤腥了,别看不是美酒佳肴、山珍海味,可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对他来说,能吃上这些就不容易,一时间忘乎所以,顾不上吃相了,甩开腮帮子,撩开后槽牙,前一口还没咽下去,后一口又往嘴里塞,好悬没噎死,赶紧喝酒往下顺,那个没出息劲儿咱就别提了。

        崔老道明白吃人家的嘴短,说话愈发恭敬客气:“这位老板,老道我这吃相让您见笑了。实不相瞒,我平日里撂地说书,可挣不出这份吃喝,时不时饿肚子,倒不是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不养活咱,实在是身上的能耐不济,比不得老板您。”

        光头哈哈一笑,仰脖儿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招呼老板娘再给满上一杯。那位问了,这个饭馆儿没伙计吗?怎么是老板娘倒酒?您别忘了,二荤铺小饭馆儿不是大买卖,卖的全是便宜东西,雇不起伙计,都是老板连做带端、老板娘打酒收钱。过去的妇女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轻易不能见生人,可那分人家。大门大户的太太、小姐是这样没错,穷老百姓却没那么多讲究,尤其是干小饭馆儿的,整天迎来送往,真有那耍得开的老板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往柜台后边一站,饭座儿来了连说带笑还陪喝酒,都成招牌了。赶上好色没出息的,看这家老板娘漂亮,天天来吃饭,有钱了切盘肉炒俩菜,没钱了扔俩大子儿要盘花生米,吃什么放一边,主要为了和老板娘套近乎,可顶多也就是便宜便宜嘴。

        光头满上一杯酒,跟崔老道说:“道长言重了,咱一个乡下老赶,哪称得起什么老板,只不过老天爷疼咱们穷人,给咱的这张嘴能说几句人话,靠着它吃不饱也饿不死,这就知足了。”

        崔老道说:“老板您要是吃不饱,我就该饿死了。问句不该问的,白天您说的这段书,老道我略知一二,是天津卫的真人真事,可没您说得这么好听,您是从哪儿得来的传授?”

        光头笑道:“什么传授不传授的,咱这些跑江湖说野书的,哪个正经拜过师父学过艺?真要是得过传授,咱还用顶着太阳就着黄土撂地画锅?早上茶馆里说整本大套的书去了,谁还在街上混饭吃?不瞒您说,我是昨天在街上捡了张旧报纸,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上面三言五语写了这么几句,我才知道这个事儿,给他编纂编纂,说出来混口吃喝。”

        崔老道闻听此言暗暗吃惊:“光头这段书说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居然是临时胡编的?凭往常的见识、嘴上的本领,看了几行报纸就能说一下午,挣好几块现大洋,这是多大的能耐?”赶忙敬了光头一杯酒:“遇上您是贫道我的运气,您无论如何也得传给我一手儿,把这后边的故事给我念叨念叨,等将来您去别处发财了,让老道我在这儿混口饭吃。”

        光头说:“道爷,实话跟您说吧,今天这扣子拴住就完了,后文书我还没来得及编,编也编不下去,明天一早我就奔保定走了。”

        崔老道若有所悟,对光头一挑大指:“罢了,您真是高人!”

        光头让崔老道这么一捧也听高兴,嘴岔子咧得老大,借酒劲儿掏心掏肺地对崔老道说:“道爷,咱不是高人,只是个粗人,从来没有什么高招儿。干咱这一行讲究‘无风起浪’,这四个字掌握好了,没有不赚钱的道理。”

        崔老道不是平庸之辈,脑子转得快,心知光头要说真东西了,急忙竖起耳朵问道:“贫道我愿闻其详,还求您赐教,何为‘无风起浪’?”

        光头酒后吐真言:“咱撂地干买卖的,不比书馆中的先生,到书馆听书的大多是识文断字之人,不说有多大的学问吧,反正胸无点墨的苦大力肯定不会去,也去不起,所以那儿的先生们都是高谈阔论、讲古比今。咱可不一样,听咱这玩意儿的,都是一睁眼就该着一天饭钱的穷老百姓,听的是个新鲜、图的是个过瘾,要给他们讲什么叫三气周瑜、舌战群儒,两句话没说完人家就不听了,扭头就得走,非得讲街头巷尾的奇闻逸事才留得住人。老百姓最爱听什么?最爱听身边的事儿,这里头太有讲究了,说远了不行,说近了也不行。往远了说,你给他们讲燕王扫北怎么建立的天津卫,那跟现如今的穷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当然没人爱听;可往近了说,南门口哪家的媳妇儿偷人了,传到本家耳朵里你可得挨揍,挣俩钱儿还不够买膏药呢!这个尺度不好把握。好比眼前这爆肚儿,哪儿都有爆肚儿,材料都一样,怎么就单上你这儿吃,就是因为火候儿拿捏的好,欠一分不脆、多一分牙碜,就讲究个恰到好处。咱说书也一样,得让听书的好似知道,至少听说过这么个事儿,可是知道的又不多,以为你能给说透了,却听不出你也是胡编乱造。再者甭管事儿大事儿小,必须够得上一个奇字,无巧不成书那是套路,无奇不成书才高明,话到奇处字字绝,全指这个‘奇’字抓人。好比门口那个卖馄饨的,谁家的馄饨都是面皮肉馅,怎么就他家人多?别人鲜肉拌香油做馅儿都干不过他?就是因为人家有奇招儿绝活儿,面还是那个面,馅儿也还是那个馅儿,唯独汤不一样,用的是田鸡腿儿调汤,哪儿都吃不出这个鲜味儿来。再者所谓评书,须是连评带讲,掰开揉碎添油加醋,为了耸人听闻,必须有收有放,没风卷起三尺浪,于无声之处响惊雷,反正是怎么邪乎怎么来!”

        正所谓“老龙常在沙滩卧,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崔老道本就是个吃货,光头用吃喝作比,当真让崔老道受益匪浅、茅塞顿开。论嘴上的能耐,他倒不输光头,吃亏就吃在没有新玩意儿,也是先入为主,翻来覆去就那一部《精忠岳飞传》,说得都长了毛了,没想过应该说别人没说过的。这一下行了,回去编纂一个没人听过的好段子,何愁挣不来钱?

        简单地说吧,两个人酒足饭饱,出了二荤铺拱手辞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上有缘再见。崔老道喝得迷迷糊糊,别过那个大光头,一路往前乱走。他是吃饱喝足了,家里那几张嘴里可还没着落,出来一整天空手而回,如何对得起一家老小?干脆找个没人的地方忍一宿,想出几个出奇的段子,明天挣了钱再回去。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不知不觉行至一处,抬眼一看是城隍庙,崔老道微微点头,自己跟自己说:“这个地方倒是冷清,没人打扰正好想想段子,今天老道我就夜宿城隍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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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11-8 09:44:10 | 显示全部楼层
    城隍庙在天津城的西北角,门口臭水坑是民间俗称的“鬼坑”。以前天津城四个城角各有一个大水坑,俗传这四个大坑是“一坑银子一坑鬼,一坑官帽一坑水”。怎么讲呢?西南角的是“水坑”,不仅面积大,水也很深,直通赤龙河,老百姓也将此处称为“大水沟”;东北角是“银子坑”,这一带位置最好,上风上水,有前朝的官银号,住户非富即贵,全是有钱有势的大财主;东南角是“官帽坑”,老时年间开科取士的贡院在此,出过很多当官的,所以说是官帽坑;西北角是“鬼坑”,是因为水坑在城隍庙大门口。城隍爷阴间的司管,老百姓认为这一带的阴气最重,周围的买卖大多是扎彩铺、杠房、棺材铺,另外杀牛宰羊的屠户也不少,在水坑边儿上干活儿,不要的下水和脏东西都往坑里倒。

        且说崔老道喝得眯瞪转向,想在城隍庙里对付一宿。这座城隍庙规模不小,始建于明代,荒废于民国。以前四月初一城隍爷的寿诞,那是个大日子,天津城里得开庙会,庙前边张灯结彩、搭台造棚,连唱七天大戏。戏棚两侧有个对子,崔老道至今还记得。上联是“善报恶报,循环果报,早报晚报,如何不报”,下联是“名场利场,无非戏场,上场下场,都在当场”。初六、初八这两天还要恭请城隍爷出巡,初六这天出巡,只在庙门口转一圈,不上远处去,出罢即归。初八是重头戏,这一天名为“鬼会”,地方上出人抬上城隍爷的神像,按照提前规定好的路线巡城,后面跟随一队队踩高跷的,敲锣打鼓热闹极了。不过抬着出巡的神像可不是供在庙中的那座,且不说抬不抬得动,万一掉在地上摔了,触怒了神灵,谁担待得起?因此抬上出巡的城隍爷是用苇子编的另一尊,外边糊上纸画上金身,大小一般无二,平时摆在后殿,专赶在庙会巡城的时候抬出来。当年还有大清朝的时候,崔老道主持过巡城庙会,一天下来可以挣十几两银子。而今到了民国,城隍庙也已破败不堪,推开庙门迈步进去,但见蛛网密布、尘埃久积,差点儿呛了他一个跟头。殿中神像供桌仍在,城隍爷端坐中间,判官、小鬼分列两旁。城隍爷统辖一城阴司,九河下梢的孤魂野鬼,全归这座城隍庙管。两旁的配殿曾是义庄,慢说是住宿,谁有胆子三更半夜进来?崔老道不在乎,他吃的就是这碗饭,庙宇纵然破败,勉强也可容身,掸了掸尘土往供桌底下一躺,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攒个什么段子挣钱?

        在天津卫说书太难了,“河东河西、上角下角”的老少爷们儿,甭管有没有钱,个顶个是听玩意儿的行家,一开口三句两句就听得出好坏,没真本事可拢不住人。你这刚说一上句,下句马上就能接上来,行话这叫“刨底”,底都让人刨了谁还听你的书?所谓“生书熟戏”,非得找一个从来没人说过的好段子,那才挣得到钱。白天在南门口说书的光头是个能人,凭捡来的报纸上三五句话,就能编出一大套玩意儿,他不挣钱谁挣钱?枉我崔老道号称铁嘴霸王活子牙,气死诸葛亮、赛过刘伯温,前知八百年,后知五百载,在天津卫也是有名有号的,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肚子里有的是货,我怎么就编不出来?凭什么他行我就不行?不成,我非得编个拿人的,勾住大伙儿的腮帮子,让一街两巷的人也高看我一眼,挣几块钱拿回去,一家老小就不用喝西北风了。

        正当崔老道胡思乱想之际,城隍庙中刮起一阵旋风,吹得崔老道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庙中原本黑灯瞎火,又让飞灰迷得睁不开眼,但觉庙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人,却看不见是谁。此人说话挺客气:“崔道爷?您上这儿干什么来了?”

        崔老道听来者认得他,以为是听过他说书的人,不好意思说没挣钱回不了家,遮羞脸儿说:“承问承问,老道我走到此处,见天色不早了,只好找城隍爷寻个宿儿,顺便想想明天说什么书。”

        刚进庙的那位说:“崔道爷的书我没少听,您最拿手的是《精忠岳飞传》,明天还讲这个不成?”

        崔老道忙说:“《说岳》乃贫道的顶门杠子、看家的本事,可也不能天天说,明天咱来一段别的书。”

        那位说:“那敢情好,但不知道爷要说哪段书?”

        一句话问得崔老道哑口无言,《精忠岳飞传》是不能再说了,可想了半天他也没想好明天说什么。

        那位说:“崔道爷,当年不是有《金刀李四海》这件公案吗?您怎么不说这段书?”

        崔老道嘴上能耐惯了,前知八百年、后知五百载,好意思说没听过吗?只得敷衍道:“对对,您说得不错,这件公案确实有意思,无奈这陈年旧事、相隔久远,贫道……记不太全了。”

        那位说:“不要紧,《金刀李四海》这件公案里头的前因后果,我记得还挺详细,要不我给您念叨念叨?帮助您回想回想?”

        崔老道忙说:“那可太好了,您快给我说说,怎么个金刀李四海?”

        那个人坐在崔老道对面,说出这件公案的来龙去脉,直听得崔老道目瞪口呆。

        不知不觉天交五鼓、鸡鸣四起。崔老道迷迷糊糊睁开眼,见自己仍躺在城隍庙大殿的供桌之下,心里觉得古怪,刚才说话的人哪儿去了?爬起身四下里一看,殿中大门紧闭,哪里还有旁人?狐狸、刺猬也许有那么一只半只,要说活人,可只有崔老道一个。昨天夜里是谁说话?城隍庙的牛头马面?判官小鬼?抑或城隍老爷?

        崔老道仿佛在城隍庙中做了一个梦,梦中听来的话却记得真真切切,他生怕忘了,赶紧一打挺坐起身来,将那段《金刀李四海》在心中过了两遍。暗道一声“侥幸”,天助老道我得了这个段子,这要是在南门口一说那还了得?我这说书的都上瘾,何况那些听书的?倒不如我趁热打铁,今天就说这段书了!

        此时天色还早,崔老道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打城隍庙里出来,一路走到南门口,找了一个卖早点的,头天一个子儿没挣,身上没钱吃饭,又得跟卖早点的赊账。南门口做小买卖的都认识崔老道,有时候也听他说书,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也备不住有个手短的时候,穷人可怜穷人,赊上一次两次这都没什么。卖早点的给崔老道盛了一碗豆腐脑,多舀了半勺卤子,又拿了俩烧饼,告诉他先吃着,等有了钱再还。崔老道也不客气,心想:今天这段书说了,就能见着钱了,连同以前的账一并还了,吃饱喝足来到平日里撂地说书的地方。过了晌午,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渐多。崔老道觉得时候到了,开口唱到:“福字添来喜冲冲,福缘善庆降玉瓶;福如东海长流水,恨福来迟身穿大红。”

        崔老道在这儿一唱,三三两两引来几个闲人,全是家门口的街坊四邻,说话也不外道,一看崔老道准备开书了,其中有一位打趣说:“恁么的崔道爷,您今儿个又说精忠报国的岳元帅?不如您喝口水歇会儿,我来替您讲,您看咱来哪段儿?是诛仙阵大破连环马,还是十八罗汉斗大鹏?是杨再兴误走小商河,还是牛头山高宠挑滑车?我保证从头说到尾,洒不了汤漏不了水,您看怎么样?”

        老话说“京油子、卫嘴子”,老天津卫的话茬子厉害,这位说话连挖苦带损找乐子,崔老道还不能急。成天在街上说书,什么人都能碰上,三五句话就给说急了,这一天还不够打架拌嘴的,书也甭说了,钱也甭挣了。再说崔老道心里头也明白,人家没把你当外人才跟你逗,不然理都不理你,下巴颏冲天——眼里就没你这么个人。如若为这个翻了脸,那叫“不吃话”,以后可就没朋友了。不过崔老道是什么人?指着嘴吃饭、靠着嘴穿衣,怎么可能吃这个亏?他的嘴皮子也不饶人,当下说道:“这真叫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想不到老道我这点儿衣钵还有了传承。”

        在场的众人听得哈哈大笑,看着那位嘴欠的心说:让你多嘴,这一下成了崔老道的徒弟了,俗话说“师徒如父子”,一下子就小了一辈儿,这就算吃亏了。

        崔老道久在江湖上混迹,要多圆滑有多圆滑,什么人他也不得罪,纵然把便宜找回来了,也绝不能让这位下不来台,紧接着又说:“您把老道我这点儿能耐学去,说出来一准儿比我高明,老道我就该没饭吃了。可我知道,您也是养儿养女的人,怎么能不心疼我呢?还是让老道我伺候各位吧!不过您刚才说得太对了,《精忠岳飞传》再好听,却不能天天说,为什么呢?俗话说得叫——盐多了不咸、醋多了不酸,渤海湾里的大对虾好吃,一天三顿、一顿二十斤,连吃上十天半个月也受不了。东西再好不能见天儿吃,听书也是如此,咱得换换样儿了。今天老道我就给各位换段儿新的,好不好不敢说,却担保没人讲过,除了我这儿您上哪儿也听不着,您可听好了,这段书有个名目,唤作《金刀李四海》!”

        崔老道在这南门口算卦说书这么多年,除了《精忠岳飞传》,真没听他说过别的,此刻开了新书,扯着脖子连说带比画,唾沫星子横飞,引得过往的行人纷纷围拢上前。欲知崔老道说的《金刀李四海》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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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11-9 09:22:04 | 显示全部楼层
    摔碎瑶琴凤尾寒,

        子期不在对谁弹;

        春风满面皆朋友,

        欲寻知音难上难。

        几句闲词道罢,咱们书开正文。各位老少爷们儿您听好了,今天咱说的这段书,虽说也是三回五扣一坨子,可老道我经师不到、学艺不周,又是头一回说这段书,保不齐有个崩瓜掉字儿吃栗子,一来一往的您各位多多包涵。

        刚才这段儿诗文讲的是哪两位呢?不用我说您也听得出来,正是俞伯牙和钟子期。那俞伯牙乃是晋国上大夫,身份尊贵,钟子期却只是山中的樵夫,以砍柴为生。虽然地位悬殊,俞伯牙却视钟子期为知音,一曲《高山流水》奏罢,弹者动情,听者沉醉,相敬相惜。钟子期死后,俞伯牙把琴摔烂了,终生不再复奏一曲。这二位的交情,天下人无不敬佩。正所谓“一贵一贱交情乃现,一死一生乃见交情”。提到交朋友,还有这么一个说法“宁学桃园三结义,不学瓦岗一炉香”,什么意思呢?当初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甭管是赏金封侯还是天各一方,手足之情就没断过,哥儿仨好了一辈子,那是交朋友的典范;瓦岗一炉香说的是瓦岗寨贾家楼四十六友,也是一个头磕在地上,到后来为了各自的利益拔了香头子,四分五裂,以至于兄弟相残,不复当年结拜之情。当中只有一位例外,谁呀?正是马踏黄河两岸、锏打三十六府,交友赛孟尝、孝母似专诸,名头盖了山东半边天的神拳太保。这位秦琼秦叔宝,人称秦二爷,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当锏卖马,那叫有求必应,交友遍天下,提起秦二爷的名号天底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没有不挑大拇指的。交朋友人家算交到家了。

        从信陵君、孟尝君到宋江、秦琼,咱们说这些人都是古时好交朋友的典范。那位说交朋友有什么用呢?有的人想不开,有钱自己花不好吗,吃点儿什么不好呢?何必仗义疏财?您可别忘了,钱财乃身外之物,生带不来,死带不去,况且一个人能耐再大也不可能包打天下,什么事都能自己解决,命再好也有个三起三落。比方说一个人运气不行,干什么都不成,但是世上之人形形色色,这个人运气不好,做事难成,却有那运气好的人,如若跟这样的人交朋友,原本成不了的事也许就成了。想当年信陵君那是何等尊贵,尚且用得上鸡鸣狗盗之徒,更何况平头老百姓呢?

        闲言少叙,撇开稀的捞干的、撂下远的说近的。当初咱天津卫有这么一位孟员外,也是出了名好交朋友的。虽是天津人,却不在城里头住,出西门三十里地,有这么一个地名叫杨柳青,是那个地方的员外爷。员外这两个字不是谁想叫就能叫的,顶得上半个官职,只因没有实权,是官员以外的,故此称为员外,大多是花钱捐来的,也有品级,也吃朝廷俸禄。到后来地主豪绅、有钱的富户都可以称员外,但无论如何非得是有钱有势、富甲一方的才行。您见过哪个叫花子、打八岔的敢称员外?

        孟员外早先家里日子过得不错,不敢说大门大户趁多少钱,倒也有房有地开着买卖,丰衣足食、吃喝不愁,一家子过得其乐融融。这个孟员外最好交朋友,城里城外、上上下下相熟之人不少,也是到处有朋友。可有一节,这些个人多为酒肉之交,成天在一起花天酒地、胡吃海塞,那真叫前呼后拥、众星捧月一般。可是常言道“患难见真情”,怎么看够不够朋友?非得到了赶事儿的时候,方才看得出来交情深浅。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谁也备不住有个倒霉的时候,到后来孟员外家倒了霉,遭了一把天火。这把火着得太大了,那真叫乌云覆大地、红光遮半天,千道金蛇舞、万座火焰山,高楼大厦顷刻倒、雕梁画栋片时完,天降杀人剑、水火最无情,直把前边的买卖、后边的宅子,连同家里的金银细软一点没剩下,干干净净的烧成了一片白地。多大的财主也禁不住这一把火,此后的日子就是一天一地了。万幸家里人都还平安,没有烧死烧伤的,可是家产全部付之一炬,什么都没有了,这往后这日子怎么过,吃饭都没着落了。无奈之下一家三口带上老娘,在残砖败瓦上搭了一座窝棚容身,冬天灌风、夏天漏雨,一阵风吹过来,顶子都晃悠,进门儿就脱鞋,脱鞋就上炕,一家人窝在铺上,连床被子都没有,整天忍饥挨饿,勉强过活。孟员外看着全家老小唉声叹气,跟媳妇儿说:“家里的,你不必叹气,别忘了我在外边这些年可没闲着,净交朋友了,等我出去找几个朋友凑点儿本钱,再把买卖开起来,过不了一年半载,便可恢复家业。”

        话是这么说,孟员外可也明白,世上什么事最难?莫过于找人家借钱。上山擒虎易,开口求人难,而开口求人借钱,则是难上加难,真不知道怎么跟人家张这个嘴。奈何眼下没了活路,不张嘴也不行了,再难也得去。按照交情深浅,挨家的这么一去,这才发现人情似纸,乃至于比纸还薄!只落得个心灰意懒,怎么呢?他交的这些朋友里没一个用得上的。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些人听说孟员外家遭了一把天火,偌大一个家业烧得干干净净,如今成了分文皆无的穷光蛋,打早儿就防备着他来借钱,有的假意推脱,有的避而不见,还有狠的,吩咐手底下人,只要姓孟的上门,俩嘴巴外带一蹬罐儿,怎么来的怎么给我打将回去。这就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孟员外万般无奈,两手空空回到家中,把出去借钱的遭遇跟夫人说了一遍。夫人也替他不平,无奈眼瞅家里揭不开锅了,自己饿上三顿两顿的,忍忍也就过去了,老的小的还都等着吃饭呢,便对员外说:“早时也听你说过,城里有一位开绸缎庄的庞三爷跟你有交情,那是个大家人户,倒不如你上门去求求他?人家手指头当中漏出来的、牙缝儿里边剔出来的,也够咱对付上一阵子。”

        孟员外知道媳妇儿说的这位,大号叫庞元庆,天津卫人称庞三爷,绝对是位响当当的人物,大小的绸缎庄开了五六家,专营江南丝绸,每年包好几条船,顺着运河到苏、杭二州采办货物,赚了大钱,发了大财。他是跟这位庞三爷认识,却说不上有什么交情,无非喝过几次酒,还算聊得上来,仅此而已,并没有多熟,况且足有两年多没见了,不然出去借钱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位庞三爷呢!可又想不到别人了,能找的已经找遍了,只得厚起脸皮,去到庞三爷的府上求告求告,多说点儿好话,万一赶上人家这两天心气儿顺,说不定真能借个一星半点儿的,也够老的小的吃饭了。

        孟员外来到庞家一看,真不愧是大富之家,两扇广亮大门气派非凡,门前有上马石、下马石,立着拴马的桩子,台阶上放着几条懒凳,几个小伙计坐在门房喝茶聊天儿,一看有人登门求见,赶紧跑进去禀报。没过多一会儿,几个下人簇拥着庞三爷打门里出来。孟员外一看,罢了,还得说是庞元庆庞三爷,人家这才是大财主,一身上下穿绸裹缎、养尊处优、红光满面,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贵气。别的不说,单说这身衣服扔着卖也值几十两银子,正经的江南丝绸,上绣团花朵朵,再看这花儿绣的,瓣是瓣、叶是叶,最好的绣工一天顶多绣一寸。过去有钱人穿衣服讲究到什么程度呢?衣服上绣的花按照四季三时这么来,春赏海棠夏观莲,秋开芙蓉冬梅寒,讲究不同的季节穿不同的花,应不同的景儿。再说这“三时”,一样的衣服一做三件,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一样,绣的花却不同,早上起来穿的这件上绣一个花骨朵;吃过午饭换上一件,衣服上绣的这朵花是开的,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吃过晚饭再换一件,这朵花已经凋谢了,红衰翠减、暗香疏影。这叫一日三开箱,意思是一天得换三次衣服,过去都是有钱又有闲的大财主才这么穿。

        孟员外看看庞三爷这身穿着打扮,再低头看看自己这身破衣服,不由得自惭形秽,想起之前借钱四处碰壁,心里头一个劲儿打鼓,暗想:庞三爷腰缠万贯,我却一贫如洗,连饭都吃不上了,何止是一天一地的差别,以前也没有太大的交情,他能认我这个穷朋友吗?

        正当他踌躇不决之时,庞三爷已经来在了门口,降阶相迎,抱拳拱手道:“听底下人回禀,说是打杨柳青来了个故交,我思来想去在那边也不认识别人,估摸就是兄弟你。自从上次一别,你我二人可有日子没见了,想死哥哥我了,快快请进,咱哥儿俩好好聊聊。”说罢走上前去,一把攥住了孟员外,携手揽腕往里就走。孟员外受宠若惊,脑袋瓜子好一阵发蒙,任由庞三爷拽着进了屋。

        到得厅堂之上,分宾主落座。有下人把茶沏好了,又端过来几盘糕饼点心、干鲜果品。两个人一边喝茶一边叙话,东拉西扯、天南海北什么都聊。庞三爷说什么,孟员外就应承着,始终心不在焉,几次想开口提借钱的事儿,话到口边又咽进了肚子。为什么呢?他寻思庞三爷可能还不知道我落魄了,才会如此款待我,借钱的话一出口,准和别人一样把我撵出去。人家家大业大,我却落得如此田地,真是天壤之别,如何开得了口?再加上庞三爷不跟他见外,也是买卖人,把生意场上来来往往的事情这么一聊,孟员外更找不到开口借钱的机会了。这个话上不来下不去堵在嗓子眼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哥儿俩聊了半天,时候就不早了。眼看红日西沉,天色近晚,庞元庆吩咐下人准备晚饭。家中的使唤人不少,厨子、管家、丫鬟、老妈子一齐忙活,端汤上菜,安排酒宴,饭菜摆了满满一大桌子,又把酒给斟满了。哥儿俩入了席,把酒言欢。有钱的大财主在家款待朋友,那都不用问,全是好东西,一桌的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孟员外落难以来,平日里净喝西北风了,几杯酒下肚,也不端架子了,狼吞虎咽好一通胡吃海塞。有下人在一旁伺候斟酒布菜,庞三爷陪着聊天儿,二人推杯换盏,酒酣耳热。怎么吃怎么喝聊什么暂且不提,这一顿饭直吃到二更天前后。要说这孟员外也没什么起子,连吃带喝落了个沟满壕平,到最后酩酊大醉,路都走不稳了。庞元庆让手底下人准备了一间客房,将他扶去屋中安歇。

        孟员外借酒劲儿睡了个昏天黑地,这一夜无话,转过天来,睁眼一瞧,我这是在哪儿呢?再往四周一看,屋里的家居摆设、床上铺的盖的都够讲究的。我们家不是烧没了吗?如今一家子人挤在破瓦寒窑忍饥挨饿,怎么会睡到这么好的地方,难道是我身在梦中不成?一个人坐在床上,脑袋里昏昏沉沉想了半天,这才记起昨夜喝得大醉,借宿在庞元庆庞三爷家中,心里这个后悔啊!暗怪自己没出息,本是想找庞三爷借几个钱渡过难关,居然酒后失态,醉卧于此。我是吃饱喝足了,家中妻儿老小可还挨饿呢,唉!无论如何,今天我也得跟庞三爷把话说明白了。

        孟员外头昏脑涨地爬起身来,有个家仆打扮的人听见动静推门进屋,瞧见孟员外醒了,赶忙端盆打水,伺候他洗脸穿衣。可真够周到的,这边给他备了里外三新的整套衣服,洗漱更衣完毕,早饭也安排好了。孟员外吃早饭的时候问家仆:“这位管家,你们老爷在哪屋?待会儿劳烦替我引个路。”

        家仆恭恭敬敬地说:“员外爷,我们家老爷一大早出门了,临走吩咐小的好好伺候您,他今天怕是赶不回来了。这不,特地给您留了一两银子,让您待闷了就出去遛遛,有什么事等他回来再说。”

        孟员外一听,那就等吧,吃罢早饭,为了排遣心中烦闷,揣上一两银子从庞家出来,这儿瞅瞅那儿逛逛。天津城里那是多热闹,大街小巷人来人往,做买的做卖的应有尽有。孟员外身上有了钱,腰杆儿就硬了,一时得意忘形,连吃带喝再看看玩意儿,一天下来把这一两银子全花了。赶等天色擦黑,街上人越来越少,孟员外开始后悔了,心想:庞三爷今天回来了还好,借来钱我就回家了,万一他没回来,或者说不愿意借我钱,我身上分文无有,回去怎么跟夫人交代?本来有这一两银子,带回家也能对付些日子,我怎么给花了呢?孟员外臊眉耷眼回到庞家,找到那个伺候他的家仆一问,庞元庆还没回来。他无可奈何,心事重重又住了一宿。

        再转过天来,家仆伺候孟员外吃过早饭,仍是拿出了一两银子递过来,让他出去散心,随便吃随便玩,晚上回来睡觉。书要简言,此后天天如此,也不知庞三爷出门去谈什么生意了,一直没顾得上回来,孟员外在这儿干等,每天住在人家府上,有下人伺候洗漱吃喝,早上给他一两银子,让他出去东游西逛,不愿意出去,就在府上饮酒喝茶,乐意干什么干什么,底下人不曾有半点怠慢,一晃住了三个多月。孟员外实在等不起了,心里头惦记家里人,又不知庞三爷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什么时候才能借给他钱,便将每天这一两银子花一半留一半儿,攒下这么十几两,心说:我也甭借钱了,眼瞅快过年了,再不回去一家老小只怕全得饿死,有了这十几两银子,带回家先把年关对付过去,余下的做个小买卖也够了。于是跟家丁打了个招呼,打庞家出来,直奔杨柳青。

        一路上归心似箭,寻思我这一出门三个多月,心也是够大的。我在庞家有吃有喝,一天还有一两银子的零花钱,天津城逛了几个遍,也不知道家里过成什么样了,越想越是担心,脚底下攒劲儿,赶紧往家走。别的不说,先买点儿好吃的,糕饼、酱肉裹了一大包,带回去让一家老小解解馋。孟大爷紧赶慢赶,来到家门口不看则可,看罢他是大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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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11-9 09:22:19 | 显示全部楼层
    崔老道说到此处,拿眼扫了扫围着听书的这些人,一个个瞪着眼竖着耳,听得聚精会神,腮帮子全被勾上了,就等着听后边的结果。崔老道拴上扣子可就不说了,听书的人们满脸的诧异,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崔老道:这孟员外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因何会大吃一惊?是他媳妇儿跟别人过了,还是一家老小全饿死了?

        崔老道一看火候到了,知道该要钱了,赶紧抱拳拱手说道:“各位老少爷们儿,后文书问别人不灵,不怕您出去打听去,整个天津卫只有老道我一个人知道,也有心接着伺候众位,再给您往下念叨念叨,可无奈家中还有好几张嘴等着吃饭。昨天就干瞪眼饿了一天,今天您听痛快了甩手一走,老道一家还得挨饿。没别的,有钱您捧个钱场,今天饿不死我,接着给您说书;要说您出来的慌张,忘了带钱,也不要紧,站脚助威帮个人力,我一样承您的情。”

        一番话说完了,拿出一个小笸箩,听书的人明白该掏钱了。这会儿腮帮子都被勾起来了,听了这么多年书,可还真没人会说这段儿。咱们之前说过,老天津卫的耳音高,不好糊弄,但是只要你的玩意儿好,那也是毫不吝啬,肯定捧你。今天崔老道这段《金刀李四海》挺有意思,还没说到书胆就这么抓人,真要是往下说,指不定多热闹呢!掏几个钱也值了。当场你给仨我给俩,纷纷往笸箩里扔铜子儿。崔老道口中连道“辛苦”,一圈转下来,笸箩装了小半下,足有这么四五块钱,心里这叫一个痛快。等会儿说完了书,什么好吃买什么,回家包饺子捞面,今天就算过年了。崔老道把钱收在怀里,再次行了个礼,这才书接前文:

        前文书正说到孟员外打庞家出来,用攒下的钱买了一堆吃食,紧赶慢赶往家走,一路回到杨柳青。到了住处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怎么回事儿呢?此前被烧毁的宅院竟又盖了回来,前边的店铺,后边的宅子,一间不缺、半间不少,盖得磨砖对缝、碧瓦朱檐,比原先的还气派,心说:这是谁呀?房子虽然烧了,可这地还是我们家的,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在我这儿盖房?哪有这么欺负人的?难不成老婆孩子日子过不下去了,把地给卖了?那也得跟我这当家的说一声啊!

        孟员外心中恼火,越想越生气,正待上前砸门,大门左右一分,走出来一位夫人,穿戴光鲜齐整,手端一个脸盆,看意思是要倒水。孟员外定睛一看,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夫人,这位孟大奶奶!当时眉毛都立起来了,一股子邪火直撞脑门子,心说:我这才走了多长时间,这家占了我的地不说,怎么连我媳妇儿都收了房?骑在脖子上拉屎也得有个分寸,拉干的我扒拉下去,拉稀的我找块布擦擦,这可明摆着是骑在我脖子上拉痢疾,欺负我还得往死里恶心我,当真是欺人太甚!念及此处,火往上撞,立即冲上前去,一把将媳妇儿的手腕子攥住了,恶狠狠地问道:“我这三个多月没回家,你居然不守妇道靠了人儿,你吃不了苦罪倒也罢了,我那老娘和孩儿让你们赶去了哪里?你倒给我说说,究竟是哪一家这么欺负我?”

        孟大奶奶见当家的回来了,当真又惊又喜,反问道:“你在这儿胡言乱语什么?这不是咱自己家吗?”

        孟员外莫名其妙:“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咱们家分明被一把大火烧成了白地,连买卖带宅院全没了,全家老小挤在破瓦寒窑当中,吃不上喝不上,我才进城找庞三爷借钱,这一去三个月,又不曾让人给你带钱回来,何以又起了一座宅子?还说这是我家?”

        书中代言,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原来这位庞元庆庞三爷,真乃交朋友的典范,早听说孟员外家遭不幸,也知道他去找以前的狐朋狗友借钱翻身,可是没一个人借给他。当初怎么吃怎么喝,好得都跟一个人似的,等孟员外遭了难再找这些人,却是四处碰壁,都拿他当作瘟神一般来躲,还有直接把他打出去的。心下也自感叹,寻思如何拉他一把,这天孟员外一上门,他就知道是借钱来的。

        庞三爷心里明白,堂堂五尺高的汉子,找人借钱张不开嘴啊!他不愿意让朋友为这个难,想了个万全之策,顾及了孟员外的面子,还得帮他这个忙。吩咐手底下人好吃好喝招待着,每天给孟员外一两银子把他稳住了,自己带人到杨柳青帮孟员外家再建新宅,原来什么样还盖成什么样,只许更好不许凑合,又花钱将之前的买卖恢复起来,连掌柜的带小伙计原班人马都招齐了,告诉孟夫人这些钱是孟员外早先存在他那儿的,这些年就算入了股,如今买卖赚了钱,理应连本带息还回来。

        孟大爷听完孟大奶奶一番话,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眼泪可就止不住了。走投无路碰运气才去找人家借几个钱度日,没想到这位庞三爷如此仗义,枉我以前自夸交朋好友,今日才知道什么叫真朋友,从此也不再和那些狐朋狗友吃吃喝喝,一门儿心思做买卖,一家人和和美美又过上了好日子。

        孟员外的买卖越干越好,富足胜于从前,至于他如何到庞三爷家登门拜谢,如何把钱都还上,那是后话,按下不提。回过头来再说庞元庆庞三爷,他交的朋友遍天下,可不是只孟员外这么一位,在天津城里人称赛宋江的及时雨,比不了秦琼秦二爷那也差不到哪儿去,交朋好友、仗义疏财那是出了名的,可要说跟他交情最相好的,还得说是金刀李四海。

        庞元庆和李四海是磕了头的拜把子兄弟,喝过血酒、发过死誓,两个人好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庞三爷出去买东西,无论买什么,准是两份。好比说天时凉了,庞三爷去聚元号买帽子,如果说这样的帽子店里只有一顶,掌柜的绝不往外拿,知道这位爷有一个好朋友,一买准是两顶,两人都得有,否则再喜欢也不要。两个人的这份交情,可以说整个天津卫没有不知道的,说起来人人钦佩,个个叹服。

        咱们说李四海李四爷,在衙门口当差,穿的是官衣,吃的是官饭。按说在衙门口当差的,都是人家上赶着攀高枝跟他结交,衙中有人好办事,指不定什么时候有个用着用不着的,少不了找他行个方便,哪怕一时间用不上,能和穿官衣的交朋友也有面子。唯独李四爷例外,他这份差事交不了朋友。您别看穷有穷朋友、富有富朋友,这交朋友看的是人品、对的是脾气。秦桧那样的大奸大恶之人,千人骂万人恨坏到家了,也还有三两个好朋友。为什么说干李四爷这一行的交不了朋友呢?交朋友跟差事有何相干?这得分什么差事,世上三百六十行,行行都可以交朋友,而旁人见了李四爷,却向来敬而远之,不是觉得这个人不好,而是心生惧怕。因为李四爷是天津卫衙门口儿刑房的头一把刀,掌刑执法砍人脑袋的刽子手,吃“断头饭”的这么一位。

        刽子手这差事可不是谁都能干的,过去来讲,说这个人命犯华盖,十二分命硬,逮谁克谁的主儿才能做这一行,因为可以压住死于刀下的亡魂,除此之外就只能为僧为道。另外还有一种说法,不能跟刽子手交朋友,关系再近他也成天琢磨你的脖子,干这个差事的,甭管跟谁在一起,都让人家走在前头,倒不是因为客气,只为找借机会看这位的脖子,琢磨怎么下刀。当刽子手的习惯在身边带一只猴儿,走到哪儿牵到哪儿,没事就用手捻猴儿的脖子,找准了关节,杀人之时候便于下刀。

        前文书说过,庞元庆庞三爷交朋友不分贵贱,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只要聊得上来,投脾气对胃口的他都愿意交。还不认识李四海的时候,他就打心眼儿里佩服此人。只因庞元庆知道,仗义从来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虽说李四海是当刽子手的,以砍人脑袋吃饭,出红差杀人的时候如同凶神恶煞,可他杀人跟别人不一样,行刑时总有另一名差官相助,这个差官唤作“引刀”。死囚跪在法场之上,十个里边得有八九个吓破了胆。引刀的官差怀抱鬼头大刀站在近前,这柄鬼头大刀可不一般,大太阳底下一照,明晃晃夺人的二目,寒气逼人,其实根本没开刃,它砍不了人,只是让死囚误以为砍他的是这个官差,就一直盯着这把刀。李四海趁机行至背后,反手抡刀、手起刀落,使这位死得出其不意,少受点儿罪。因为他光注意眼前这把刀了,正看得头晕目眩,后边真正的刽子手就下刀了,没等明白过来已然人头落地,这是李四海的仁义之处。

        李四海刀法也甚是了得,砍人的时候讲究“断筋留皮”,一刀下去筋骨皆断,此乃朝廷的王法,唯独脖子前边的这层皮不砍断了,留个囫囵尸首。咱们说来简单,这可不是一日之功。刽子手行刑之时手起刀落,若想断筋留皮,力道火候十分不好掌握。您想想脖子上的皮有多薄?稍微使点儿劲就断了,非得恰到好处,出刀迅速,收刀也得快,这两下子绝非一朝一夕可以练成。按说这么使刀是偷手,死囚家里人得提前给刽子手好处,李四海却从来不要,人都死了,不忍再让他身首异处,足见此人心慈。不过遇上为非作歹、打家劫舍、糟蹋女子的,他可从不手软,给多少钱也没用,一刀下去人头能飞出去老远,说明此人善恶分明。

        庞元庆当初久闻李四海仁义,佩服他的所作所为。按照过去的规矩,刽子手出完红差回来,路过一街两巷,大小买卖家都会给一份花红,大买卖多给,小买卖少给,借刽子手身上的杀气趋吉避凶。只要李四海路过庞家的绸缎庄,庞元庆总是多给,动不动就是三五十两银子。李四海自是心存感激,一来二去两个人交上朋友了,喝了几次酒,聊了几回天儿,越说越投脾气,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最后一个头磕在地上,结为八拜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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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3-29 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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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发表于 2019-11-9 09:22:32 | 显示全部楼层
    刽子手这份差事,其中的讲头可不少。咱就拿过去在北京城杀人来说,明朝的时候杀在东、剐在西,东四杀人、西四剐人;到清朝挪了地方,出宣武门过虎坊桥到菜市口开刀问斩,杀剐都在这个地方。按礼部定下来的规矩,北京的城门用处不同,好比说这阜成门,门上刻着梅花,因“梅”与“煤”同音,这个门就是运煤用的;西直门门洞子上有水波纹,这个门是走水车的,清朝的皇上不喝京城的水,专门有人每天拉着水车从京西玉泉山往宫里送水,走的正是这个门;宣武门被称为“死门”,天字号的死刑犯开刀问斩全打这儿出去,囚车行至门下,犯人在囚车之中抬头观看,可以瞧见刻在城门洞子下的三个字“后悔迟”,打这儿出去过虎坊桥,意在将犯人送入虎口,最后到菜市口刑场开刀。刑场东面是鹤年堂药店,每到杀人的时候,掌柜的和伙计必定走到门前,手里拿着铁算盘来回晃动,驱鬼辟煞。刑场西侧立有一块石碑,上写四个大字“国泰民安”,以此为镇物,这是在北京。

        天津杀人在哪儿呢?老时年间是出天津城西门,有个地方叫小西关,刑场设在这个地方,皆因此地相距掩骨塔最近,砍了头无人收敛的尸首,均由抬埋队送入掩骨塔。天津卫最好的皮匠,常年在小西关一带做买卖,平时走家串户缝破鞋。到了出红差的日子,他们往往多有一份进项。好比说有人犯了死罪将要开刀问斩,本家提前来找皮匠,说好了价钱,等人头落地之后,皮匠负责收敛尸首,再把人头和尸首缝在一处,让死人落个全尸,这一份彩钱比缝一百双鞋都多。不过胆子小的也干不了,您想想,脑袋瓜子砍下来,一腔子血有多高喷多高,将掉在地上的人头捡回来,连血带肉黏黏糊糊缝到一处,一般人受得了吗?

        当时天津城里的刽子手不下七八位,也有个尊卑高下,头一把刀便是李四海。这个行当“有师徒、无父子”。其中有两个原因:一来刽子手常年杀人为生,不好娶媳妇儿,哪家愿意把姑娘许给这样的人?因此大多没有子嗣,晚年无人赡养罕有善终;二来是这一行杀气太重,狗见了都躲着走,即便有了家室,也不愿再让后辈儿孙干杀人的勾当。因此历来只有师父传徒弟,下刀的时候讲究干净利落,一刀断头,这也是个手艺。您想想如若这一刀下去,脖子没砍断,犯人得成什么样?在下边等着收尸的家里人还不疯了?再补一刀那可太丢人了,岂不是让来看红差的军民人等看笑话,以后还干不干这一行了?

        李四海这口刀上有绝活儿,砍人之前先含一口黄酒喷在刀上,正所谓“黄酒配钢刀,砍头如切糕”。大多死囚到得法场之上,已吓得体似筛糠、屎尿齐流,俩眼就盯着引刀。李四海行至死犯身后,反手握刀,刀随身转,快似闪电,没等死囚明白过来,人头已然落地。脖子上有筋有骨,轻易砍不断。别的刽子手都是正手抡刀、腰腿使劲儿,将上半身的重量全压在刀上,骨断筋折才砍得掉人头。李四海反手抡刀,断筋留皮的本领,天底下再也找不出二一个了,这是他的绝活儿。对枭首示众的十恶不赦之徒,下刀却绝不容情,让他们一个个身首异处,以正国法。李四爷的刀法快,一刀下去人头落在地上滴溜溜乱滚,脑气未尽,有的还会张开嘴咬土。据说他曾砍过一个江洋大盗,却也是个不怕死的豪横之人,让李四海给他来个痛快的。李四爷面如冰霜手起刀落,人头落在地上拧眉瞪眼,口中还喊出了一句“好刀法”,这才气绝而亡,可见李四海这把刀有多快,在天津卫人称金刀,刀不是金的,刀法却值金子。

        按照以往的规矩,刽子手在法场上杀人之后不走回头路,好比说出西门杀的人,回来交差的时候要从其他门进来,一路上不能与人交谈,谁喊也不能回头,径直走到衙门口朝法堂上一跪,三班六房的衙役们过来,手持毛竹板往刽子手身上拍打几下,这叫“打煞”,并不是真打,来两下意思意思就得。打完了以后,当天晚上不能回家,要到城隍庙或土地庙里过夜,以免将这一身杀气带回家去。

        您听别的说书先生说了:“那一日刑部快马加鞭送来杀人的公函,命刽子手明天午时三刻开刀问斩,刽子手接令把杀人的钢刀从屋里请将出来,在当院蘸好了水,磨得利而又利,那真叫刀宽背厚刃儿飞薄,杀人不见血光毫。紫微微、蓝洼洼,霞光万道,瑞彩千条,人见了人怕、鬼见了鬼惊,只等转过天来砍头如切瓜!”老道我告诉您各位,凡是这么说的,都叫胡说八道,从没有这么干的,杀人的鬼头刀能搁在家里头吗?那还住人不住人?您别说家里,衙门口都不敢放。北京城的刽子手,刀都是用红布蒙起来,放在德胜门外的土地庙里。

        回过头来咱们再说李四海。少时跟师父学杀人,白天砍冬瓜、晚上砍香头儿,刀法练得出神入化,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到了二十多岁便可独当一面,堪称刽子手这一行里的翘楚,在天津卫赫赫有名。三十岁头儿上结识了庞三爷,义结金兰成为莫逆之交。没事儿的时候庞元庆也劝他:“干兄弟你这一行的,提起来令人敬畏,国家的王法纵有千目万条,到最后用的时候可都落在你这一刀上,正所谓为盗杀人,天理难容;执法杀人,为国尽忠,此乃上九流的差事。不过你总要娶妻生子传个香火,不如趁早金盆洗手封了刀,到时候哥哥帮你开个买卖,那才是长久之计。”

        李四海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也没想一辈子干这个行当,不过衙门口如今全指望他这两下子,换个三脚猫四门斗的主儿,还真接不住这口刀。他对庞三爷说:“兄长所言极是,可人在公门内,很多事身不由己,等再过三两年,我一定会向上官请命封刀,奔别的道路寻个未来。”

        庞三爷想劝李四海封刀改行,李四海也有这个心思,因为刽子手杀的人多了,说不定会砍什么人的脑袋。过去的刽子手出一趟红差,衙门口给二两银子的犒劳。二两银子真不算少,可也分跟谁比,比起庞三爷还是天差地远。

        庞三爷是做生意的商人大财主,钱有的是,又仗义疏财,到处交朋友,天津城没一个不说他好的。怎知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有一次他居然得罪了皇亲国戚,那还了得,被人胡乱安上了一个罪名,定了一个秋后问斩。亲朋好友上下活动,送钱都找不到门路,就是要他死。李四海也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无奈回天乏术,有心无力谁也帮不上这个忙。可叹庞三爷交朋好友,仗义疏财了一辈子,却摊上无妄之灾,要被绑缚法场,做这刀下之鬼。

        书要简言,到了行刑这一天,刑场之上阴风飒飒、杀气腾腾,监斩官如十殿阎王,刽子手似飞天罗刹。小西关刑场设在一片开洼之中,围观的老百姓人山人海,将法场围得风雨不透、水泄不通,生怕错过这场红差。庞元庆背插招子,面朝西跪好了。监斩官见时辰已到,当即一声令下拔去招子,刽子手怀抱鬼头大刀走上前来。庞元庆定睛一看,捧刀的这位不是旁人,正是他过命的朋友、结拜的兄弟,天津卫头一把刀李四海!真可谓造化弄人,要问李四爷这一刀砍是不砍,咱们下文书接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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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3-29 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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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发表于 2019-11-9 09:22:51 | 显示全部楼层
    崔老道将这一段书说了个口沫横飞,一众人等听得是目瞪口呆,那真叫说得解恨、听得过瘾,扣子正甩在嗓轴子上。听书的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半熟脸儿,全在兴头上,拽上崔老道不让走,纷纷说道:“崔道爷您今天要是一走,那真是大德祥改祥记——缺了大德了!我回去这一晚上甭想睡踏实了,哪有这么勾人腮帮子的?李四海这一刀砍没砍啊?干脆我们再给您凑点儿,您一口气儿给我们说完得了。”

        崔老道心中暗自得意,这个书当然不能说完,明天还得指它吃饭呢!于是按昨天那个山东老赶的样子,对众人说道:“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喜鹊老鸹奔山林,燕子麻雀上房檐。五爪的金龙归北海,千年王八回沙滩。书说到此为一段,明日咱再续前言。各位都回家歇了吧,欲知后事如何,咱们明天再说。”

        人群中有几个昨天听过山东人说书的,对崔老道说:“少来这套,昨天那个山东儿说的就是这套,今天我晌午饭都没吃就过来了,结果连人都没见着,这不是坑人吗?崔道爷您这段也没下文不成?”

        崔老道笑道:“诸位,老道我在这南门口连算卦带说书,可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全仰仗各位帮衬,一家老小才有口饭吃。您放心,那山东儿是个过路的把式,挣完钱就走了,这会儿指不定到什么地方了,老道我的家可就在天津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明天我一定接着往下说。我要是睡过头儿了,您上家里薅我去。”说罢冲众人作了个罗圈揖,分开人群扬长而去。

        听书的众人见崔老道走了,也只得悻悻离去。这段书听得真上瘾,有人嘴里还不住地念叨:“这一刀到底砍没砍呢?李四海真能亲手砍了自己的结拜大哥?这个崔老道是有糖舍不得吃,他还拿咱一把。再说了,他不是个老道吗?怎么出来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放下听书的不提,单说这个说书的崔老道,在众人面前尚有一份收敛,端起架子一直绷着,这会儿只身一人走在街上,摸摸怀里的这一大把铜钱,好悬没笑出声儿来,真是没少赚。大鱼大肉买了不少,又扛了一袋白面打了一壶酒,回家熬鱼炖肉擀面条,一家人连吃带喝赶上过年了,直吃得胸口顶到下巴颏,脱鞋都弯不下腰了,撑得半夜睡不着排着队在院儿里溜达,饱嗝儿一个接着一个,打起来没完没了。

        第二天上午,崔老道吃罢了早饭,慢慢悠悠来到南门口,一瞧,好家伙,已经有十几位戳在那儿等他了,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不眠人”。崔老道心中窃喜,架势可还得端足了,迈开四方步,不紧不慢行至当场,冲几位抱拳拱手:“老几位来得挺早。”

        这其中真有替古人担忧的,对崔老道说:“敢情,昨天您说不讲就不讲了,拂尘一甩走得倒是干脆,我这一宿没睡,净剩下琢磨了,李四海那一刀到底砍没砍?不砍是不尊王法,刽子手也得掉脑袋,如果当真砍了,庞三爷不就死了?这可如何是好?”

        崔老道看了看听书的人越围越多,都不用他唱太平歌词圆粘儿了,便对周围的人行了一礼,说道:“这位爷问得好,李四海这一刀如若不砍,不仅有违王法也得掉脑袋,还会有别的刽子手来砍,庞三爷的项上人头照样保不住;可要是砍了,对不起过命的朋友,庞三爷对他有多好?有朝一日两个人在阴曹地府之中打头碰脸见了面,提起这一刀来可不够交情。咱们饭得一口一口吃,话要一句一句讲,至于后事如何,您还得听老道我接着往下说。”说罢将手中的拂尘一掸,端上一个架势,这才书接前文:

        甘罗早发子牙迟,

        彭祖颜回寿不齐;

        范丹命穷石崇福,

        算来一切只争时。

        上文书正说到庞元庆庞三爷遭人陷害,定成一个秋后问斩的罪过,这叫斩监候,说白了就是凑一批人,等到秋后一并处决。过去杀人有时节,等到秋风扫落叶之时,天地之间一派肃杀之气,这是专门处决死囚的时候;也有杀得快的,那叫斩立决,比如处决国家的反叛,向来不拘时日;另有一个斩监候,也是掉脑袋的罪过,只不过没定日子,先收了监,先关在里头,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什么时候再杀,留给本家一个上下打点的机会,把该送的钱送到了,兴许就不杀了。

        庞三爷虽然不是做官为宦的,却是家财万贯,在天津城的名声也好,又有一个过命的朋友在衙门口当差。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肯花钱,买条人命又有何难?可无奈他惹的人来头太大,乃是皇室宗亲,大清国的一位王爷让他死,那谁敢拦着?

        大清朝皇室的爵位共分十二级,这位王爷的爵位排在头一等,次一等是郡王、贝勒,这些爵位父死子袭,按祖制一代降一级,好比亲王死了,儿子里只有一个人能继承亲王的爵位,其余的是郡王,郡王死了儿子是贝勒,贝勒死了儿子是贝子,贝子死了是褥子,褥子没了是席子,席子没了就剩床板子了。所以说亲王的爵位已经到顶了,非但如此,这个王爷还是铁帽子王,什么叫铁帽子王?这么跟您说吧,铁帽子王世袭罔替,甭管传多少代,一直是亲王,不用降级。当年康熙爷平三藩之乱,定下了异姓不封王的规矩,大清国二百六十年江山,总共只有一十二位铁帽子王,这位亲王的祖上正是其中之一,您说这个王爷有多大吧,满朝的文武百官谁敢跟他说个“不”字?

        庞三爷是开绸缎庄的生意人,为人忠厚爽直,平日里交朋好友、仗义疏财,称得起是个大大的好人,这样的人怎么会惹上铁帽子王呢?

        这个话得从头上说了,庞三爷到处有朋友,各行各业干什么的都有,虽说他交朋友不论贵贱,可大多数还是从商的居多,这就叫“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做买卖的朋友之中有一位古连城古爷,是在北城官银号旁开珠宝楼的,积祖传了多少代的财主,天津城中屈指可数的大户人家,古连城是当家的大爷。

        有一次赶上这位铁帽子王爷来天津,干什么来的呢?倒不是公干,说白了也是闲着没事儿上这儿玩来了。这位王爷也好看玩意儿,有时候看腻了京班大戏,换上便装逛逛天桥,吹拉弹唱、杂耍变练,瞧个新鲜。听人说天津城鱼龙混杂,也是个热闹所在,就带了几个随从,骑上快马连玩带走,来到了天津城。他这一来不要紧,把当地的官员都惊动了,免不了远接高迎,好吃好喝伺候。不用当官的掏钱,从古到今,攀附权贵的大有人在,听说王爷到了天津卫,城里的富商巨贾争相做东,就为了讨王爷的欢心,找个靠山。可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虽说王爷不是皇上,搁在天津城也到顶了,谁能摸得准王爷的心思?指不定哪句话说错了,哪件事儿办坏了,那可是杀身之祸!

        这一天轮到古连城做东,包了下天津城最好的酒楼,由当地的各位官老爷陪同王爷赴宴。王爷当天的兴致不错,想在酒席宴前卖派卖派,心下寻思:你古连城一个开珠宝楼的土财主,卖的东西再好也不过是民间之物,能跟王府相比吗?我们王府中的奇珍异宝,随便拣出一样就可以让你心服口服。

        酒过了三巡,菜过了五味,王爷喝得也差不多了,往椅子背上一靠,大大咧咧地说:“承蒙古老板做东,听说你是开珠宝楼的,想必见过不少好东西,我身边有个小玩意儿,谈不上多好,你给定定行市?”

        王爷开口了那还有个不行?还没等古连城答应,当官的就在一旁谄媚:“我的爷,您这是要吓死他呀,王府的东西那还了得?连痰盂儿都是玛瑙的。他这肉眼凡胎的,哪配给您的东西定行市,您要是恩典,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就算我们在座的祖坟上冒青烟了。”

        官老爷有吩咐,古家大爷古连城也不敢怠慢,讲了几句场面上的话,恭请王爷亮宝。

        王爷的派头儿大,先让手下人将酒楼中的灯都灭了,四周登时一片漆黑,这才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一颗夜明珠,足有鸭蛋大小,通体洁白、烁烁放光,把这屋内照得通亮。在场之人看了一个瞠目结舌,真乃好宝贝。在座众人没别的,一个字——捧!把王爷这颗宝珠夸到天上去了,玉皇大帝的帽子上都未必有这么一颗,当真是世间罕有,天上难寻,独一无二的奇珍异宝。

        古连城看不惯一众官员溜须拍马的丑态,一时之间意气用事,开口说道:“王爷,俗话说要饱家常饭、要暖粗布衣,小民我斗胆,明日在家设摆两桌,请王爷和各位大人尝尝老百姓家的粗茶淡饭,不知王爷能否赏脸。”

        王爷一听这倒也无妨,平日里山珍海味吃多了,老百姓家里的饭菜说不定别有风味,仗着刚才人前显贵心里痛快,当即应允了。谁知古连城请王爷去家里吃饭,却是别有用心,他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想和王爷斗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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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发表于 2019-11-9 09:23:06 | 显示全部楼层
    扣子留到此处,崔老道又拿出小笸箩收钱。听书的也都知道,不给够了钱他不往下说,纷纷从怀里掏出钱来,你两个大子儿我三个大子儿往那小笸箩里扔。看着笸箩里又有这么三四块钱了,崔老道这才接着讲:

        闲话休提,转天傍晚,古连城家里打扫得纤尘不染,门口更是张灯结彩,恭迎王爷来到厅堂之上。众人行过礼,古连城说:“王爷,今天您能赏脸到家里来,寒舍蓬荜生辉,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如今这天气不凉不热正舒服,小人的后园不能与王府相比,却也颇有几分景致,小人已经置下酒席,想请王爷和列位大人饮酒赏月,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王爷贵为皇亲,可也知道客随主便,于是点了点头。一众人等在厅堂之内用罢茶点,天色也黑透了,在古连城的引领下,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王爷来到后园。一瞧这园子可真讲究,亭廊水榭、楼台殿阁、花草石木尽皆不凡,凉亭之中已经摆好了宴席。王爷之前挺高兴,倒背着双手走到亭子前,脸色突然往下一沉,怎么呢?瞧出古连城跟他显摆上了。亭中没有灯烛,桌上只摆了一个灯架,灯碗中稳稳当当托着一颗夜明珠,可比王爷前一天拿出来的那颗大多了,也更加明亮,光照百步,鉴人毛发,园中有这夜明珠,根本不用点灯。

        王爷一看这意思,会不明白古连城什么用意?脸往下一沉,当时就不高兴,可还不好发作,仗势欺人反倒更让人家笑话,只好忍下一口气,好歹吃了两口,席间一句话没说。

        这一桌上的人都看得出来,此乃古连城故意为之,存心与王爷争个高下,你还要不要脑袋了?竟敢与王爷作对,那是你惹得起的?却谁也不敢说破,免得王爷下不来台,气氛十分凝重,又不知找个什么话头,当真是如坐针毡,浑身上下都难受。好在王爷坐了片刻便走了,众人松了一口气,均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第二天一早,王爷就带随行人马返回了北京城,没过几日古连城被公差带去衙门问话,一进门不由分说先打了一顿板子,打之前当官的特地交代了一句“用心打”。这三个字干系重大,当官的如果不说这话,家里人再把银钱使到了,衙役们打起来也是啪啪山响、血肉模糊,却只伤皮肉不及筋骨,回到家上点儿药,过几天就好了;如若当官的说了“用心打”三个字,这意思就是往死里招呼,衙役三班手中的水火无情棍,一起一落实实在在招呼到古连城身上,足以将人打得半死。打完了拖到堂上,官府才告诉古连城为什么挨板子,诬陷他私藏失窃的大内珍宝,此乃欺君之罪,按律当万剐凌迟,赃物夜明珠上缴充公。

        古连城肠子都悔青了,悔不该逞一时之快与王爷斗宝,惹下了杀身之祸。不过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那夜明珠也真不是他的,虽说他的买卖不小,却不趁这颗珠子,那么珠子是哪儿来的呢?找开绸缎庄的庞三爷借来的。庞三爷买卖做得大,平日又喜欢搜敛些奇珍异宝,因此上得了这么一颗稀世的夜明珠,乃是家中的镇宅之宝。这样的东西没有价,真论价钱能买下半个天津城。古连城为了在王爷面前显摆显摆,就去找庞三爷借宝。庞三爷和古连城是结交多年常来常往的朋友,二话没说借了夜明珠给他。他用过之后已经还给庞三爷了,如今打死也不能把庞三爷连累其中,想的是能扛就扛,扛不住大不了一死了之。

        衙门口儿派人到古连城家四处搜查,掘地三尺没搜到夜明珠,回来又对古连城严加拷打,讯问夜明珠的下落。古连城是条汉子,咬住了牙就是不说,可架不住打得太狠,棒创发作死在了牢中。官府又挨个儿审问古家上下人等,那些个人亲眼瞧见本家大爷被活活打死,全都吓傻了,再让做官的一吓唬,便将古连城找庞三爷借宝之事和盘托出。官府托人将此事禀明王爷,询问接下来如何结案。王爷还在气头上,心说:姓古的不是东西,大庭广众之下取笑我府上无宝,让我丢人现眼下不来台,真真该死。这个庞元庆也不是良民,若不是他将夜明珠借给姓古的,哪会有这样的事情,此人也可恨,该杀!

        当地官府明白了王爷的意思,该你庞三爷倒霉,王爷让你死,谁还保得了你?班头捕快旋风也似冲进庞家,如狼似虎一般拿住庞三爷,绳捆索绑带到公堂上。前边有车后边有辙,怎么打的古连城,也怎么打庞元庆。好在衙役三班都得过庞三爷的好处,又有李四海从中打点,这才没把人打死。屈打成招拿了口供,押到大牢之中,只等刑部公文回来,立即万剐凌迟。李四海和庞家的人使尽银钱上下打点,托遍了关系、找遍了朋友,一直疏通到了刑部。按照王爷冤枉庞元庆的罪名,进宫盗取宝珠那是反罪,按照大清律法该判磔刑,三百六十刀把人剐碎了。刑部的官员知道此乃冤案,又收了不少银子的好处,笔下留德改了一个“斩”字,案由改成收纳贼赃。不是他进宫盗的,但是收了这个贼赃,按律也得死,只不过不用凌迟,免受千刀万剐之苦,改成秋后开刀问斩,让庞三爷少受点儿罪,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命是没人保得了。

        日子不等人,眼瞅到了秋后,这一天早上敲罢晨钟,大堂里暖阁开放,官老爷转屏风入座,叫了一声:“来呀,将死囚犯庞元庆给我押上堂来。”当差的得令,去大牢中提出人犯,抹肩头拢二背绑定了庞三爷,这根绳子绑上可就不解了,直等到人头落地,收敛尸首的时候才能解下来。据说捆过死刑犯的绳子是一宝,专门儿有人在法场等着收,拿回去截成小段,用它来拴牲口不会惊。大老爷用毛笔蘸朱砂勾了招子,插在庞元庆的背后。两个差人上前把人架起来,脚不粘尘往外就走。打入木笼囚车,从衙门口出来一路推至法场。当时的小西关法场只是一片洼地,边上有一套桌椅,那是给监斩官预备的。这一天砍的也不止庞三爷一个人,落了草的土匪、滚了马的强盗、作奸犯科的贼人,加起来得有这么七八位,面朝西跪成一排。午时三刻三声号炮响过,监斩官一声令下开刀问斩,刽子手怀抱鬼头大刀走上前去,一口黄酒喷在刀口上,一刀下去就是一颗人头落地,霎时间人头滚滚,血流遍地。

        最后轮到庞三爷,刽子手用一块红布擦了擦鬼头刀上的血迹,走到庞三爷近前,推金山倒玉柱跪在地上,口称:“兄长,我今日里送你一程!”庞元庆抬头观瞧,来砍他脑袋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一个头磕在地上的结义兄弟,好的跟一个人似的李四海。

        天津卫上上下下无人不知,这二位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的结拜兄弟,而今庞元庆却要死在李四海的刀下。庞三爷是养尊处优的大财主,比不了杀人越货的强盗,想跟李四海说话也开不了口,人到这时候已经吓蒙了,只是流下两行泪水。李四海凑在庞元庆耳边说:“兄长如若信得过我,可将我这一句切记于心——稍后我在你背后猛击一掌,连喊三次庞元庆,兄长千万得答应我一声!”

        庞三爷不知李四海的用意,含泪点了点头。李四海起身抹去泪水,手捧鬼头刀,绕至庞三爷背后,伸出右手朝他的后心猛击一掌,高叫三声:“庞元庆!庞元庆!庞元庆!”庞三爷死到临头,三魂七魄已散,忽听李四海大叫他三声,不觉心中一凛,一个“啊”字脱口而出。说时迟那时快,李四海手起刀落,只听“扑哧”一声红光迸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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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11-11 18:27:4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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