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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朦胧的晨光

[转帖] 《铁鹤书》唐朝背景下的克苏鲁小说【完结】,作者:永恒的夏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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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4-3-21 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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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6 07:49: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节【巴蜀鬼影】

        “那东西还在店外徘徊,诸位最好还是不要出去。”知了看着门外,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外面那些北衙的军,要遭殃了。”

        周问鹤忍不住向门外寻找刘僧定,他依旧在火堆前打坐,兀自岿然不动,像是遗落在草丛间的一尊佛像,刚才的吼声看来对他全无影响。道人不禁笑了笑,不管那黑和尚知不知道荒原上的东西是什么,他肯定一点都不怕。

        知了循着周问鹤的眼光看过去,好像这才发现门外有人:“外面那个大师,让他也进来避一避如何?”少年说完,转过头却看到几个唐门都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刘给给忽然沉着声音开口:“我这位师叔来的时候,身上带伤,想必是唐门诸位好汉的杰作啰?”

        唐无影未及开口,他身后一个弟子抢着说:“刘僧定无礼,胡言乱语冲撞了我家老太太!”

        “能把刘师叔打伤,看来二公子这次是把唐家堡看家的暗器都带在身上了。”刘给给这话说得有气无力,像是对眼前众人的恩怨全无兴趣,“我那师叔究竟说了什么冲撞到了唐老太太?是不是同埋在璧山下面的那根怪竹有关啊?”

        唐门一众人等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像是同鬼和尚没来由地平添了深仇大恨。唐无影冷冷道:“大师请不要胡说。”这语气听起来更像是威胁。

        刘给给像是没看到,兀自拨弄着手中的念珠,缓缓说道:“戊辰年,也就是总章元年,时年二十二岁的唐老太太——当时她还是用的闺名梁翠玉——同两位至交好友一道前往渝州璧山游玩,八月初五早晨,他们把脚夫留在外面,进入山中一片无名竹林,之后就失去了音讯。”

        一个月后,梁姑娘孤身一人从山坳里的另一片竹林中出来,当时她浑身是血,遍体鳞伤,而且有严重脱水的迹象,根据在场的人回忆,她出来的时候面色很慌张,而且明显已经神志不清,一句整话都说不明白。人们把她送到了山下县城里,她在那里花了差不多半年时间才算是基本康复。对于竹林里发生的事,以及她那两位好友的下落,梁姑娘一直三缄其口,甚至都不愿意别人在她面前提起那段往事。

        后来又过了没多久,她忽然下嫁当时并不出名的唐门当家人唐仲枢,在璧山上的唐家堡一住就是七十余年,成了如今的唐老太太。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以她的江湖地位,要嫁一个武林名门易如反掌,为何会看中巴蜀山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二流世家呢。

        根据她身边的人说,老太太这些年里,只要空闲下来,她就会去那片当初从中走出的竹林,然后一言不发地盯着看上许久。那个眼神紧张而又决然,像是一头老兽在守护着它的洞穴,又像是一个战士在坚守着阵地。

        “这些年来,你们家老太太是不是一直要你们服一种用竹根下滤出的汁液做成的汤药?有些事你们老太太知道,却永远都不会告诉你们。”鬼和尚说,语气里尽是毫不掩藏的嘲弄,“有一种说法,渝州根本就么有什么竹林,整片巴蜀地界,其实只有一根竹子。”

        唐门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后生明显是想笑,只有唐无影的表情更难看了。他的嘴角微微抽动,脸色也变得煞白,显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刘给给也不理他们,自顾自接着说:“相传大禹治水时,在巴蜀山中看到了一根倒卧的巨竹,这跟竹子硕大无朋,在山间河谷盘绕虬结,有一部分还深入地底,如同一条扭动中死去的巨大的蚯蚓,又像是老树的盘根。后来,那根巨竹潜入地下,在巴蜀四面张开,所有的竹子,都是从它身上分出的根系生长而出。我不知道它已经存在了多少年,或许人类诞生之前,它就已经在巴蜀平原的下面悄无声息地生长着了。

        “早在郦道元的《水经注》中,就提到过它。东阳无疑所著的《齐谐记》则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话说巴蜀有一个叫麻治的人嗜好啖生笋,一天他的朋友送来一根长十余丈的鞭笋,通体晶莹碧绿,说是从山谷中偶然得到。麻治把鞭笋做成脍,生吃之后赞不绝口,但是没过多久,他忽然带着铲子走进深山,说是要挖更多的鞭笋,从此一去不回。他的家人在山里找到了一个新挖的山洞,麻治的衣裳和铲子被胡乱扔在洞口,众人合力把洞挖开,却发现这洞又通往另一条天然岩洞,一直往下,深不见底,岩洞壁上满是血迹,看来是有人强行钻进来时候被尖锐的石头给划伤了。

        “唐老太太年轻时候在那片竹林里,不管经历了什么,我相信,都跟巨竹脱不开关系。而这根巨竹,又同《异客图》中的蟾廷有着不小的渊源,或许只有这样想才能解释为什么你们老太太对于人皮军函如此执迷,是不是当初竹林发生中的事,也与虎贲营有关?”

        “巴蜀的土著,其实早就知道了这根巨竹的存在,二公子,我想你也应该听说过,那些土著中流传的,令人作呕的,对于棱腾神祭祀;混乱粗俗,不可仔细揣摩的山歌;还有那些眼神狡黠,行事鬼祟的年轻人,表情木讷,口中永远念念有词的老妪。有时整个寨子的人突然消失,从此再无音讯。我知道,二公子,你也一定怀疑过,你也一定困惑不解。”

        刘给给依旧在拨着念珠,他仿佛随时随地都在分出一部分的精力念佛,这串珠子就像是他在浊世上的依托,只要时时拨弄,就可以让他的菩提树与明镜台不至蒙尘:“开元二十六年,蜀中大震,青城山腹裂出了一道五里长的口子,深不可测。新到任的剑南节度使张宥前往巡视,他说他看到裂口深处有青甲地龙在缓缓缓缓起伏,之后这人就彻底疯了,他说满大街的行人都是前来捉拿他的山魈,仗剑杀了十来个路人后跳井而死。你问我他看到的是不是巨竹?巨竹为什么会缓缓起伏?贫僧也没办法回答你。但是贫僧要告诉你,二公子,那些愚昧之人,他们口中所传的,大多是粗鄙的臆想。开元二十六年之后,山里更加不太平,对于这东西的崇拜让愚昧的当地人陷入疯狂,他们把一只畸形发育的大头熊猫当作神使,在大山深处昼夜喧歌。这些事,不要去问其他人,你们家老太太一定比谁都清楚,她把自己的一生,都用在了巴蜀的憧憧鬼影上。”

        刘给给讲完了,唐无影依旧沉默不语,一边的神父摩挲着右手的皮套说:“大师真是好口才啊。只是在下不解,这些事,大师又是怎么知道的?”

        刘给给却只是笑了笑,从一旁取出水袋,并不殷勤地问诸位谁口渴。周问鹤与知了各讨来直接对嘴喝了两口,这个水袋眼看也已经见底,有那头怪物守在外面,去葫芦河打水看来也是不可能了。周问鹤看了看屋内的众人,在这种危难关头,自己究竟能跟谁同舟共济呢?那边厢和尚刚放下水袋,他身后的唐无影忽然冷哼道:“这个疯和尚的话,先生不必当真。”

        周问鹤心里知道,刘给给能说出竹母,十有八九是因为少林寺的那本《异客图》。但是他没声张,有心看一看刘给给如何回答。他无意识地抬了抬腿,昨晚追赶绿衣女人让他左脚的旧伤复发,他只觉得左脚现在疼得越来越严重,几乎到了不能站直的程度。

        “刘大师没有说谎,巴蜀山中有巨竹,这个我师父也跟我说过。”知了这话一出口,不但唐门的人大吃一惊,连刘给给脸上也有掩饰不住的惊讶,似乎知了为鬼和尚说话是一件很出乎人们意料的事。

        但是唐无影等人虽然意外,却并没有愤怒,好像是在一瞬间,就全都已经原谅了这个口不择言的少年。

        周问鹤心中稍稍有一些怪异的感觉,这感觉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像是一直为自己做菜的厨子,今天手下忽然咸了一点,甚至都不值得自己去留意它。如果不是这些天来古怪的细节实在太多,道人险些就要把这种感觉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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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3-21 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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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6 07:49: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节【第三个白天】

        知了究竟是什么人?

        半年前在青岩外的鸡毛店里,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少年;后来又被这个少年引去青岩拜访化名钱德利的天字肆拾贰;摘星楼的幻觉里他背着师父许亭把一张纸塞进墙缝;茅桥老店里,他不请自来,对一面之缘的道人讲了许多大赟的无稽之谈;现如今,他还帮着江湖上人人为之侧目的鬼和尚说话。这孩子的目的,已经让人琢磨不透了,更让人起疑的,是他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眼下这些人,无一不是老江湖,但是对于初次见面的知了,几乎到了宠溺的程度,甚至不惜放任这孩子为鬼和尚作证,间接败坏他们老太太的名声。

        周问鹤扪心自问,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昨天刚听到知了的声音,他简直是心花怒放,内心中满是压抑不住的喜悦,当他动身攀爬那段修坏的楼梯时,道人恨不得去替他冒这个险。这些都是不假思索,本能的反应,好像无偿偏袒这个孩子是天经地义,再合理不过的事,而只要那孩子受到一点委屈,那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不公,令人发指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

        想到这里,周问鹤忽然发现知了正在朝自己咧嘴微笑,那样子实在是无邪极了,道人禁不住也朝他微笑,心中填满了阳春三月般的温暖,只是,笑容背后,他把刚才那一丝疑虑,小心翼翼地收进了心地,那束春光照不到的地方。

        “看来是老天爷留我们啊。”唐神父说着瞟了一眼子夜一般的门外,“有那怪物在门外盯着,我们几个是想走也走不掉了。”

        鬼和尚淡淡说:“楼上还有空闲的客房,几位檀越大可自行方便。”这话的语气,就像他是客店主人一样。

        “不忙,我们在楼下将就一下即可。”唐无影说完,对身后三个后生用土话吩咐了几句,那个女娃儿跟另一个后生便走到一根尚算得牢靠的柱子下,席地而坐。唐门弟子的衣服设计得极为巧妙,平时出门在外,是束身的袍子,等到休息的时候,只需要把几个扣子解开再裹紧,就成了一条裹在身上的毯子,不但御寒,而且还不怕脏。

        唐无影又对唐神父道:“先生也歇一会儿吧,我要跟道爷和大师守在堂上,防着那怪物闯进来。”唐神父点点头,便也走到廊下,靠着一面土墙坐下。

        大堂上有三条凳子,原本是刘给给用来堵住大门的,如今想来,对于那只怪物也是杯水车薪,几人索性拿来坐上。周问鹤,刘给给,唐无影各一条,围成一个三角,尖头对着门外,知了依旧大咧咧坐在地上,最后那个唐门门人,想必也已经赶了一晚上的路,却一点都看不出疲态,此刻正精神抖擞地站在二公子身后。

        各自坐定后,气氛有一些僵。眼下外面一片漆黑,众人也不知道时辰,不过总归还是在上午,周问鹤没有吃朝食,只觉得饥肠辘辘,他很想向刘给给再讨几个棋子,不过左思右想后还是决定放弃,万一那和尚掏出一把沙枣给自己,当着知了自己究竟是吃还是不吃呢。万幸的是,坐定之后,他的左脚的疼痛总算是舒缓了一些,这条凳子对于他简直是雪中送炭。只是,他不知道,过一会儿自己还能不能重新站起来。

        沉默良久,唐无影忽然开口对知了说:“小鬼,你刚才说,你师父也知道巨竹?”

        知了像是一个意外被大人重视的小孩一样,开心地回答:“家师曾经多次私底下下夸奖过贵堡的老太太,说她以一人之力背负起看护璧山的千斤重担,古来大丈夫中也没有几人能够比得上。”

        这显然是不着边际的恭维之词,但不知怎的,从知了口中说出来,听上去就特别有人情味,唐无影那苍白的脸上也隐隐然浮上了得意之色。知了继续说:

        “刘师傅刚才所言,二公子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江湖上哪个大派里没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看来贤弟知道的秘密还不少呢,眼下也是无事,能不能说两件给唐某开开眼界啊?”唐无影说。一边的刘给给则轻笑了一声,脸上写满了不以为然。

        打听别派秘密本来是江湖大忌,唐无影这句话更多是逗弄知了这小娃,并不是真想听到点什么,哪知那娃儿忽然之间好似成了一个没机关的直肠子,大剌剌道:“二公子明鉴,在下江湖的诨名叫知了,就是事事知道的意思,您要听别派的秘密,这有何难?就比如说青岩中的万花谷……”

        唐无影没想到知了像是真的有话要说,心下知道不妥,想要拦却已然错过了时机,那孩子一脸神秘的样子,装腔作势地说:“诸位想必都知道,万花谷中最高的建筑,就是摘星楼了,那你们知不知道,摘星楼的天花板上,最近出现了十来张鬼脸?”

        周问鹤心底一惊,知道这孩子要讲的事肯定跟当初他们师徒夜访摘星楼有关。他甚至怀疑,知了这番话,是故意讲给自己听的。

        “摘星楼天花板上,原本绘着一幅星图,是当年方乾老爷子游历万花谷时,从一个西周大墓中发出来的。方老爷子花了五年时间反复钻研星图,发现了一件无法解释的怪事,这张星图所绘的天幕,并不是圆形。而是在羽林西南的北落师门附近,向外凸出去一个大角”

        唐无影原本以为知了要说的,会涉及万花谷秘而不宣的隐私,如今听他所讲只是星图,心倒是放下了。他平心静气看着少年,像是对少年所说大感兴趣。

        “方老爷子曾经对我师父提起他的推测,他说这个大角所包含的区域,既存在,又不存在,它确确实实地漂浮在宇宙中,然而谁也无法触及那里。”

        “方老爷子这话说的奇怪,我们又没有肋生双翅,当然触不到那里。”周问鹤说。

        知了闻言,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是这个意思,哪怕我们能飞跃苍穹,以追光的之速直达天际尽头,也永远到不了那个区域,那里就如同海上的蓬莱,我等可望不可及。”

        故事修正:

        第六章第十一节

        “我进入公差的房间时他们已经死了,那天晚上一定发生了很多事”改为“我进入公差的房间时他们已经死了,桌上摆着一盘下到一半的双陆棋,看上去像是公差因为下棋起了纷争互殴而死,但押解的犯人是如何死的我就不知道了,那天晚上一定发生了很多事”【内容修改,多加一条线索,为之后做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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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3-21 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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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7 07:48: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节【银河】

        “家师说,北落师门就包裹在那个区域里,没有人能前往那里,也没有人能从那里回来,那颗星,被彻底隔绝在我们的宇宙之外。”知了说完,顽皮地搓了搓手,他显然对刚才自己的讲述非常满意。

        从知了讲到一半开始,唐无影那双缺乏神采的眼睛就懒撒地飘向门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但是当少年说完,他却第一个开口了,语气里满是疑惑:“我们家老太太曾经跟我说过一段类似的话。”

        唐无影要讲的这段往事,发生在他十一二岁时,当时他随着家里两个长辈第一次行走江湖回来。长辈们对他此行的表现赞不绝口,他自己也非常满意,以至于从来都稳重沉静的他,竟也有些飘飘然起来。

        唐家人回堡,照例首先是要拜见老太太,唐无影心中盘算着一会儿曾祖母夸奖自己,自己要如何应对才显得宠辱不惊,一路来到了老太太的房门口。

        一进门,唐无影就觉得不自在,心思慎密入他,自然不会读不出小筑中沉郁的气氛,老太太站在窗前背对着他,仰首望着夜空。当初叱诧风云的梁翠玉早已入了耄耋之年,她的身姿依然倔强,却已经显得佝偻,满头银发无论再怎么打理都防不住几丝乱发从鬓角散出,给这老人添上了几分憔悴。

        “无影回来了?”曾祖母这次没有叫他的乳名,让他越发觉得不妥,只能加倍陪着小心,诺诺地应了一声。

        “外面好玩吗?”

        说实话,这次在江湖上行走,并没有太多出乎意料的事,唐老太太早已把他们这些娃儿训练得处变不惊,这次经历,只不过是把过去稔熟的风浪,再亲身过一遍罢了。

        “与曾祖母说的差不多。”唐无影说,希望这话能讨得老太太欢心。

        “那么说,你这次算是白去了。世道上的凶险,你没有看到万分之一。”唐无影知道说错话了,平静的面孔下顿时涌起一股悔意。

        “你过来。”老太太向他招招手。唐无影连忙疾步趋前。在月光下,他发现曾祖母凝望天空的表情前所未见。从前他已见惯了老太太在竹林前一站几个时辰那种如临大敌的虎伺之相,但现在面前的曾祖母,眼神看上去却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

        “无影啊,你说这天……究竟有多高啊?”

        “孩儿不知……”

        “佛家说恶人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在他们眼中,这不见天日的地底已经是极骇人的了,但在我这个老太婆看来,头顶这天空,才是真的深不见底,我只是凝望了它几点时间,便已感觉心胆俱寒,犹如冰水没顶,坠入了一片没有边际的深海。只是……它并不是一片深海,宇宙比我们想象得,更加支离破碎,光怪陆离,没有一个人能用理智去解读他,你对它了解得越深,你剩下的心智就越少。”

        唐无影随着曾祖母抬起头,他也喜欢仰望夜空,但从没有老太太的这种感受,那些星星朝他眨眼睛,他觉得有趣。唐无影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朝向了星空中那一道飞瀑般的银链,天河,他最喜欢的夜空景象。

        唐老太太看在眼里,禁不住用她那干瘪的手握住了曾孙:“孩子,你知不知道,你看着的……是一具尸骸?”

        唐无影回头看着老太太,表情半是吃惊半是困惑。

        “银河,是一个已经死去百亿年巨兽的残骸,银河中的每一颗星,都是它躯体分解再分解,最后留下的一些,基本得不能再基本的残屑,甚至……连我们脚下的这片……”说道这里,她闭上了那双惊恐的眼睛,这双眼睛曾经坚定地扫过腥风血雨,曾经与江湖上各种凶神恶煞对视如同等闲,但如今,它只像两汪浊水,浅浅地盛在她满是褶皱的脸上。

        “所有所有的一切,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是由这个开始的。直到今天,我才想明白这个道理,然而已经太晚了。蝼蚁的幸运,是在于它们不知道自己是蝼蚁,而你我,毫无疑问,是最不幸的了。我原本希望永远不用告诉你们这些,让你们这些孩子在无知的幸福中过完你们的一生。但是天变了,群星……已经归位了。我这个老太婆,一生的努力,全白费了……”

        说到这儿,老太太用枯瘦的手攥紧了少年,她的语气变得异常坚定:“无影,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就带着唐家人离开蜀中,跑到海岛,躲进深山,总之跑得越远越好!”

        “最后,我曾祖母摸着我的头,张口说了四个字。”

        “什么字?”知了问。

        “她没有出声,我只是辨认出了她的口型。”说着,唐无影用嘴做了四个形状,周问鹤忽然心里一紧,又是这四个字“开勺万债”。

        “你们在聊什么?”冷不丁唐无影的背后响起了一句洛阳话,他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警惕:“先生还没睡呀?”

        唐神父走过来,在知了身边坐下,他发现知了一直盯着他右手的白色皮套看,就把手凑到知了面前:“这是伦巴第一个裁缝给我做的,他管这叫手套,可以帮助我握紧剑柄。”

        “刚才我好像听到诸位在谈论星空?”唐神父说,依旧是那种如同精雕细琢过一般优美的洛阳雅言,“不怕诸位笑话,在下对于头顶这片无底深空,也是颇有兴趣的。”

        “那我们就听听先生有何高见,”周问鹤说,“在下听说,尊教相信宇宙是上帝花了七天时间在混沌中造出来的。”

        唐神父闻言,他那张肃杀气的脸上流露出些许笑意,“道爷知道得不少,这确实是我们宗教的基本教条之一,在下对此也是深信不疑,不过,在下也听到过别的说法。”

        “愿闻其详。”

        “我们过去,曾有一个先贤,叫做毕达哥拉斯。这个人对代数与几何达到了痴迷的程度。以至于他眼中的世界,与我们的世界大相径庭。这位老先生对于自然世界有着信徒一样的虔诚,他坚信数学应该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完美,这样的信仰护佑着他在数学世界里开疆拓土,直到有一天,这信仰被现实无情地击碎,他遇到了一个没法表述的数字——他发现了无理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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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3-21 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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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7 07:48: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节【毕达哥拉斯】

        “毕达哥拉斯当时几乎崩溃了,纯理性的自然世界在他眼中成了一个丑陋的畸形儿。之后的日子里他陷入了暗无天日的演算中,甚至不惜从哲学与神秘主义中寻找解答。同时,他整个人开始变得阴沉,多疑,脾气暴躁,而且说的话越来越难以理解。

        “在他生命最后的两年,他忽然放下了研究,抛家舍业前往埃及。我不知道他究竟要在那里寻找什么,但是肯定与数学无关,从他后来的言行举止看,这个老人已经在绝望中彻底迷失了自我。

        “他在写给学生的信件中说,他今天才知道数学是多么地微不足道,过去他就像是一个可笑的盲人,在伸手可及的那片墙壁上做一些方寸文章,如今,他沿着墙壁摸索向前,才发现真理的世界是如此浩瀚广阔。他前往了孟菲斯,加入了当地的一个结社,不久后他又退出,沿着古老的尼罗河辗转南下。在贝尼哈桑附近,他同他最忠诚的十来名学生,组成了一个地下宗教,现在的人对那个宗教知之甚少,甚至搞不清楚他们崇拜的是什么,但是很多人相信,这个宗教在阴影中绵延了数百年,并且应该为好几起谋杀与诱拐事件负责。”

        “大约在七十年前,一卷毕达哥拉斯的手稿在亚历山大港被发现。当时工人们正打算拆除一座老旧的木质小礼拜堂,在一根立柱下他们找到了被油纸和蜡包裹的几张羊皮纸。纸上画着一些怪异的植物,还有几幅潦草的星图。围绕着图画写满了似是而非的说明和混乱的笔记。其中有一篇明显是他为弟子写的悼词,那位弟子从希腊一路跟随他来到孟菲斯,最后客死异乡。然而他老师的悼词却写得仓促而敷衍,只是肯定了他追寻真理的信念。这三行冷漠的文字歪歪扭扭地躺在羊皮纸一隅,像是作者在日理万机之余打发的一件俗事,而在手稿其它地方,却写满了作者饱含感情的胡言乱语。从他的只言片语里看,似乎他从数学入手,最后洞悉了宇宙的结构。

        “礼拜堂的拆除亦告停止,可惜已经只剩下一个残破的框架。后来教廷发现,虽然地处偏僻,但是那座礼拜堂的历史,却可以追朔到五大教区初建时,在一些早期的基督教文献中,都提到过它的名字,只是当时谁也没有把那些彪炳史册的建筑和那所破旧的木屋联系起来。

        手稿的内容,被秘密抄写成了四分,分别送到了四座修道院进行解读。考虑到这件事可能的影响,我想你们能理解当时他们的决定。修道士们花了三十余年时间才理解了其中一部分的内容,可是光这一部分,就足以让人知道后非常地不舒服。”

        这时,荒野里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唐神父停住嘴,同众人一道转头去看门外。接着又是一声短促的惨叫,再下来,就只剩下了风声。大堂里陷入了沉默,像是众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等待着第三声惨叫的传来。可是等了很久,依旧只有风声呼啸,无边的荒野就像是一个熟睡的人,在毫无预兆地咕哝了一句之后,又陷入了沉沉的梦乡。大堂里的六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神色都有些凝重,每个人心里都清楚,神策军又有一个探马报销了。

        “可怜。”鬼和尚喃喃说,这似乎就是他能表达的全部同情了。

        唐神父又摸了摸他的剑柄,像是在安抚一只宠物。“天是不是要亮了?”他问。

        确实,天空已经不再是一片漆黑,黑色的天幕上泛出了一线一线的腥红,像是牲畜在宰杀后未洗净时,身上会挂的血丝。暗红色的光从云层的缝隙中散下,如同一把利刃剜开了黑暗,让人产生错觉,仿佛这天地间充满了血腥气。

        “大师,道长,在你们上国,这样的天亮多不多见?”唐神父语气里多了一份揶揄,现在就算是傻子也能从天空的异象中察觉到不祥了。

        “别开玩笑了。”周问鹤苦笑说。

        “从来没有过。”刘给给道,脸上依旧波澜不惊。

        在扎眼的红光中,道人又看到了刘僧定,他还坐在原来的地方,面前的火光被裹在天空洒下的粘稠暗红中,竟好像跳动不得。铁皮和尚那张黑脸也洒到了些许红光,远远看去,像是杀入血池地狱的一尊明王,说不尽的生猛可怖。

        “小娃儿,你师父要是再不来,可就来不及了。”鬼和尚说。知了却只是调皮地一笑,像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天空的裂隙缓缓张开,更多的暗红涌入了天地之间,看上去就像是把鲜血混入了一碗墨中,灾厄与不祥的味道充斥在空气里,众人无不感到心悬了起来。

        知了望了一会儿天,忽然转头对唐神父说:“先生,您刚才说你们那位先贤,他的手稿翻译出来,究竟是什么内容。”他的声音充满了轻松愉快,而且没有半分做作,几乎立刻就把众人心中的焦虑化解了五六分。

        唐神父呵呵笑着摸了摸知了的头:“现在时候不对,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跟你说吧。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毕达哥拉斯的情况非常特殊,他是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拥抱了那些未知的。而且,他可能是那个教派中,唯一一个保持了理智到最后的人。他不但最终解释了无理数那个‘微不足道’的问题,而且,据说他还看到了某个了不得的存在。”

        “了不得的存在?”知了问。

        “关于这个的内容,还没有能够解读出来,我们连猜也无从猜起。手稿中夹杂着一张很古怪的羊皮纸,大小只有其它羊皮纸的一半,它的一面画满了怪异的线条和符号,另一面,只有用埃及数字书写的四十二。”

        周问鹤心里一惊,他忍不住偷看了知了一眼,后者倒是气定神闲,只是笑盈盈看着唐神父。道人羞愧地意识到,自己的修养不但及不上鬼和尚,甚至还及不上眼前这个娃娃。

        内容修正

        第五章第二节

        “就是……林家小儿子,林疏美的尸体”改为“就是……林家长女,林金秤的尸体”【故事情节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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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3-21 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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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7 07:49: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节【灾厄之前】

        天空中的黑色已经褪尽,被暗红一片片地分割蚕食,就像一个黑色的巨兽被残忍地剜去了血肉。古原上的景色浸满了这种让人窒息的殷红,仿佛天地间是一团淤塞凝结的血块。冰冷的烈风在荒野上肆虐翻卷,那声音就像是有无数的恶鬼趴在野地里狂笑。一团团的蒿草在一片殷红中左右摇晃,连黄土也被染成了红色。原本雌伏在草丛中的蛇鼠现在都已不见,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都已经闷死在了这不透气的腥红中。这景象绝不像是人间,倒仿佛是一个荒诞的噩梦,只是这个噩梦,真实得让人战栗。

        那座废墟还默然躺在荒野上,就像是一具被蚂蚁蛀空了一半的尸体。半边的门面早已坍塌,阑额的碎片就像是被打落的门牙一样落了一地,另外半边,斑驳的立柱在红光照射下露出许多殷红的阴影,像是阎罗殿上被血浸透的刑柱。两具尸体倒挂在门边,垂下的衣服下摆遮住了他们的面貌,但是从他们浮肿膨胀的脚可以看得出,他们已经死去多时,都肿胀充气,出现了巨人观。这两个死人悬在门口一动不动,就像是有人在门前悬着两个秤砣。

        门槛被削去了一大半,木头的碎屑撒了一地,剩下那残余的部分孤零零竖在暗红中,像是某种羞耻的印记。两张凳子倒在门内,另一张立在门口,像是正在为它同伴的遭遇表示哀悼。半面土墙被推倒了,红光从缺口撒了进来,在地上打出了一片红斑,像是在地上凿出来一个血池。

        两个唐门弟子倒在木凳后面,一男一女,年纪都很轻,看上去气绝不久,男的是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被一剑毙命,女的手上握着千机匣,看来生前做过反抗,她的半边身子已经成为血肉模糊的碎屑,像是被一只大嘴咀嚼过又吐了出来。一个被划开的水袋倒在两人身旁,水洇湿了一大片地面,让屋内看上去更加肮脏。

        门外百余步的地方,有一团篝火的废墟,火塘早已凉透,附近也找不到半个人影,有一串脚印笔直从火堆废墟通向老店,这脚印拖泥带水,看来它的主人走路有些不太方便。

        火塘的西方还有一串脚印,脚印的主人似乎是个瘸子,要不然就是刚受过重伤,因为他显然是拖着脚走路。虽然步履蹒跚,但是从脚步中却透着一股决然,脚步的主人,看上去正要慨然赴死。

        沿着这串脚步往西在走上一小段,它就断在了那个山凹的前方,从这里勉强可以看到老店的轮廓,就像遥望一个老人佝偻着匍匐在地。在红光下看,这里和荒原其它地方没什么两样,干枯,贫瘠,而且几乎寸草不生。就像是一个被洗劫了好几次的陋舍,一无所有得一目了然。

        周问鹤的尸体就躺在那里。

        (半个时辰前)

        红光开始侵入老店内,油灯的火苗似乎都黯淡了下来。三条长凳在门口摆开聚鼎之势,上面坐了三个人,另外,还有一个少年和一个回回坐在地上,一名后生侍立一旁。众人已经沉默很长时间了,大家都静静看着天空中的异象,几道红柱破云而下,一轮镶着金边的红日拨云而出,这太阳红得就像是吸饱了血的巨蚊肚子,道人觉得它随时都有可能滴下血来。

        那怪物已经好久都没有声息了,也没有惨叫声传来,但是门外的凶险一点都没有减少,荒原上,一派风声鹤唳的景象。刘僧定还是在打坐,从这里看,也看不出他到底恢复了多少,红光打在他的身上,却好似一点都没有影响到他,这副铁打的黝黑身躯,就像是游离在红色的世界之外,成了一片暗红中唯一没有陷落的孤岛。

        “诸位听到歌声了没?”周问鹤忽然问。

        “歌声?没有啊。”唐无影一脸茫然。

        知了闭上眼睛细细听了一下周遭,也肯定地摇摇头,“道爷,只有风声。”

        其他人都朝他投来询问的目光,周问鹤的面色顿时凝重了起来:“不对,真的有歌声,你们没听到吗。”

        他心里开始因为恐惧而起了一阵飞沙走石,没错!没错!虽然时隐时现,若有若无,但是……他还是能把握住这首歌的旋律,这是……“白衫郎”啊!

        这不是西湖边那个怨毒的声音,也不像是前天晚上他在床头听到的那种痴顽的狂喜,这次唱歌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听起来不再年轻,但却仍然觉得自己千娇百媚的女人。她在用每一个转音卖弄自己的风情,每一处高潮,都少不了她矫揉造作地过度诠释,这首歌在她的演绎下变得曲回婉转,没有阴郁,没有了癫狂,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自我陶醉与虚情假意,就像是一块腐败酸臭的饴糖,虽然味道早已不堪下咽,但是依旧黏腻粘牙。

        周问鹤像是把这块饴糖囫囵吞进了肚子,只觉得说不出的恶心。他抬起头向歌声的方向张望,那是老店的后门,过去马厩的位置,当初谢盟主就是在那个方向第一次看到了绿衣女人。

        这时门廊下那两个唐门弟子已经醒了,那个女娃儿正一脸嫌恶地捉着头上的虱子。她寻常的动作与诡异的歌声配在一起,让人有了一种大祸将至的恐惧。道人偷眼观瞧这两个后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只觉得这两个后生印堂发暗,面如死灰,全然是一副死鬼相。

        道人忽然有点想笑,现如今的处境,要说面色难看,恐怕再坐所有人都及不上自己吧。纯阳清虚子的门下,如今用剑那只手已废,另一只手则酸麻得使不上力气,从上到下,少说断了四五根骨头,虽说都已经接上了,但是昨晚追绿衣女人却引发了腿上的旧患。如今的左脚抬起来都困难,只能趿拉地走路。最要命的是,昨晚的腹泻让他至今眼冒金星,而从昨晚到现在,他水米未进,就算那要命的怪物不进来,他也觉得自己随时会倒下。

        周问鹤又一次望向门外那片暗红的天地,接着他就发现,门外那个火塘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只有几缕黑烟在暗红的背景下袅袅上升,转眼就消散不见。就像佛家口中所说的梦幻泡影。刘僧定并没有在照管他的火堆,因为,他根本没有坐在那儿,那黑和尚不见了。

        “道爷不要着慌,我师父转眼就到。”知了安慰周问鹤,听到这句话,唐门三人的表情都缓和了下来。许亭的武功,只能用深不可测来形容,甚至绝不在眼前的鬼和尚之下。

        只有周问鹤心中泛起一阵寒意,自从他开始怀疑知了后,对他的一言一行都加倍地留心,或许人在大难临头的时刻心神都会变得清明起来,知了刚才的言语神情落在道人眼里就像是一个不入流的拙劣表演。

        “不对,知了在说谎,他想把我们圈在这儿……许亭不会来……”

        故事修正

        第三章第十八节

        “只见上面写了两行小字,第一行字是:许亭来过观星楼。第二行字是:我在茅桥老店。”改为“只见上面写了三行小字,第一行字是:许亭来过观星楼。第二行字是:我在茅桥老店。还有第三行,周问鹤苦思良久,也想不明白第三行的意思。”【故事情节改动,新增了一条知了在观星楼留下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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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7 07:49: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节【祭品】

        道人也不知道这种想法从何而来,眼前的少年依然在对着他微笑,但是笑容忽然不再乖巧可人,他俊俏的脸被映红了半边,就像是败落宅院中,一只破旧的红灯笼,红光刺得周问鹤的两眼发花,隐约觉得这孩子的五官都在暗红的脸上中扭曲蠕动,知了的瞳仁和嘴唇泛着伤口溃烂一样的颜色,像是随时都会流出血来。

        这张惊悚的笑脸让周问鹤寒毛直竖,他忽然又有了一个怪异的想法:“刚才在知了眼中一闪而过的那种狡黠,带着主谋才会有的阴狠……这不是许亭的主意,这娃娃可能连许亭都骗了,那为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让我们都死在这里?”

        那歌声更加清晰了,若不是脚上的伤势,他真想站起来去后面看个究竟。但是现在,他只能跟其他人沐浴一道在这红光中,就像是鱼暴晒在太阳之下。周问鹤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他依稀记得,自己好像看到过这一汪血红的世界。也看到过这片倒悬在头顶,血海般的天空,和那轮镶金血团般的太阳,他在心中思索片刻,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对呀!他怎么早没想到呢?他怎么早没记起那个声音呢?

        “大师。”唐无影忽然说,“我要向你道歉,我知道巨竹的事不是空穴来风,也知道我家老太太有着许多秘密。只是,我身为唐门中人,不能不维护本门声誉。”

        刘给给沉默半晌,他似乎也很意外,良久之后,他才喃喃说:“善哉,善哉。”

        “今日在下若是不死,一定回唐家堡,当面向曾祖母问个清楚。下半辈子,我就算天天生活在恐惧之中,也要活得明明白白。”

        “若是如此,如果今天贫僧不幸罹难,请代贫僧向老太太传个话,贫僧……非常钦佩她。”

        “大师言重,那么,眼下,大师能否给一句实话,虎贲营军函,是否真的在霸刀山庄那里?”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人皮军函确实已经物归原主,关于这件事,施主可以去询问老太太,或者,去问神策军的唐徒将军,他们都是知情人。”

        “如果是在下今天侥幸不死,在下将会去找唐老太太辞行。时不我待,我要尽快出发寻找本教叛徒。但是,如果在下死了……”说到这里,唐神父忽然动手摘下了脖颈上那串缀有十字的项链,交给坐在身边的知了,“小子,留个纪念吧。”

        一瞬间周问鹤看不出那少年眼神里流露出的感动是发自真心还是装的,但是他自己确实被眼前这个执拗的西方汉子打动了,他忍不住对刘给给说:“大师,如果贫道这次没能侥幸逃脱,下辈子希望我们能做朋友。”

        刘给给还是一副止水般的表情:“道长,我们一直都是朋友啊。”

        “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一定去找我那食言而肥的师父,好好打他一顿,为你们出出气!”知了这话一出口,纵是周问鹤知道他是在说谎,还是忍不住跟着众人笑起来。

        笑到一半,刘给给忽然想到了什么,对唐无影说:“二公子,实不相瞒,今天早上,我刚跟道长聊起,三年前有个与轩辕社频繁接触的江湖人拜访唐家堡,并留下了一句话,当时我还未来得及告诉道长那人说的是什么,诸位就到了,现在,倒不如你告诉他吧。”

        周问鹤原本已经忘记了这件事,现在和尚旧事重提,又勾起了他的好奇,他望向唐无影,后者却愣了一下,他似乎没有想到周问鹤竟然不知道这件事,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为难,他踌躇了一下,然后说:“那个江湖人说……大赟选中了纯阳的周问鹤做下一任祭品,任何人都不可以伤害他的性命。而且,不管他想知道什么,必须对他有问必答。”

        唐无影后来又说了一些话,但是周问鹤没听到,这个世界忽然变得像是无声的一样。他看见唐二公子的嘴唇在动,看见他脸上写满了歉意与遗憾,但是,这一切似乎距离自己很远,有那么一瞬间,道人天真地以为,接受这件事非常容易。

        接着愤怒便在他的体内决堤而出,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想不通的那件事,为什么大家都会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无条件告诉他,他觉得自己是如此滑稽,大赟难道是希望他顺着这些线索,自己找到通往祭坛的路吗?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大家都知道,只把自己蒙在鼓里?他回想过去别人看自己的眼神,觉得他们都像是农人看着栏里的家畜。就在这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发现了门外的东西。

        唐无影原本是侧身对着门口,他为了跟周问鹤说话,扭转了身体,如今他几乎是完全背对着门外。其他人的眼光,则全落在了他的身上。只有周问鹤,因为面对大门,所以即使对着唐无影,他依旧能够看清门外的动静。红色的天幕下,周问鹤看到一个巨大扭曲的肉团,出现在了门口。如果用简单一点的语言来描述,那东西像是一条竖立起来的,奇肥无比的松毛虫,身体分成了十来节,就像是用一个一个肉团堆叠出来一样,肉团上长着小臂一样长的刚毛,正随着肥肉颤颤发抖,这东西的下半部分长满了青苔一样的绿绒,而且越往下越溃烂,到了地面附近,几乎烂成了模糊的一团,它的后部还拖着短小粗壮的两节身体,像是一条尾巴,看起来,他似乎就是凭着这两节横在地上的尾巴支撑自己站立,并且行走的。它的头部,如果有的话,一定藏在顶部肉团的褶皱里,周问鹤看不见,但是他在顶部依稀可以看到霉菌一样斑迹,还有一些细长如头发的白色丝线从褶皱里长出,攀附在肉团顶上。

        如果说命运是个滑稽的优伶,那对它的杰作捧腹大笑是否也是作为观众的礼节?周问鹤不知道,但是他确实想笑,尤其是当他看到,在那东西的后面,还站着一个瘦削的人。

        那个人身材挺拔,骨节有些过于粗大,给人一种瘦骨嶙峋的错觉。他的眼光狠毒阴沉,嘴里似乎永远都在在咀嚼着仇人的碎骨。

        那个人就站在那里,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即使是在灼目的红光中,道人依旧可以看到,那个人的脸没有面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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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7 07:49: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节【电光火石】

        李无面的双眼直勾勾望着道人,仿佛屋子里其他人他全没看见。如果他有嘴唇,那他一定在笑吧。他在门外张了张口,并没有声音传到道人耳中,但是道人已经清楚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了。

        “别误会,”那怨毒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这跟大赟无关,这是我们的私人恩怨。”

        周问鹤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自己,心想自己浑身上下还有没有一块好肉给李无面刺两剑的?找来找去感觉够呛,只好抱歉地朝他笑笑。一种说不出的释然袭上心头,刚才还说自己面色难看,果然死到临头了。

        其他人看到周问鹤神色有异,同时转过脸。知了尖叫一声:“李!”,整个人如同燕子一样掠起,谁也没看清他的身法,电光火石间这少年已经向后掠开数丈。

        唐无影的脸上也有了一丝慌乱,他长袍一抖,一把纯黑的箭匣已经握在了他白皙的手里:“李公子!”他的声音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你身边那个怪物是什么!”

        “鬼和尚……”李无面开口了,声音像是坚韧的丝线,一圈圈箍紧了众人的心脏,“这件事你一定要插手吗?”看样子,在场众人中,刘给给是唯一他放在眼里的人。

        平时面沉似海的鬼和尚,如今脸上也是一片凝重之色,他缓缓站起来,将念珠小心地塞入怀中:“周问鹤必须活着。”

        李无面不再开口了,他一语不发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这把剑又短又小,如同桃树新抽的小枝,握在手中说不出的别致与优雅,倒像是一件玩物,而不是一件武器。

        “竟然在你手里。”刘给给语气中有一丝懊恼,像是在埋怨自己早应该想到。

        “这东西跟这个地方,也算是有缘分呐。”李无面冷笑道,“当初那三个恶人谷的弟子,不也是把剑带到了此处?”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怪物。

        “扶苏剑!”道人这才恍然大悟。屈老爷子当初在华山上躲了一辈子,他死后,剑却被人送到大赟的献祭场……为什么?难道屈老爷子做了鬼也有人不放过他?

        刘给给默不作声,双掌在胸口合十。周问鹤早已见过他那对肉掌摧金断石的威力,如今再仔细瞧,发现这对掌不但白嫩,而且温润细腻犹如羊脂玉美石,这和尚,果然杀人也这么的干净。

        “李施主,周问鹤要是死了,你我都担当不起。”

        李无面的眼中闪烁着狂怒:“我不管!”说罢他已经挺剑大步冲来,气势就像一头失去理智的熊,“我不管!”

        但走了两步后,他忽然身形一晃,短剑在面前一拨,只听“叮”的一声,一个箭头已经落在地上。这暗器迅捷如电,却没有半点风声,当真是巧夺天工。

        “唐二公子,好暗器呀。”李无面咬牙切齿地说,他身边那个怪物已然扭动着身体,歪歪斜斜地淌进来了。

        大敌当前,刘给给,唐无影,唐神父三人摆好功架严阵以待,谁都不知道这怪物是什么,何况他身后还有一个李无面,这一战会怎么样,众人心中都没有底。

        却不料正在这时,大堂一侧的土墙轰然倒塌,那黑摩勒像尊铁塔一般出现在了墙后:“你们的恩怨与我无关,我只管拿刘给给!”

        话音未落,整个人已经朝鬼和尚扑了过去。刘僧定此前对鬼和尚多有忌惮,如今看到混战在即,知道机不可失,当下决定趁乱发难,将刘给给一招制服带走。

        连刘给给都没有意料到这个变故,须臾间刘僧定双掌已经欺到肘腋,他慌乱中变招,间不容发之下,两人四手在方寸之间相互拆了十余招,真可谓险象环生。刘给给在措手不及下已失了门户,刘僧定虽然占尽先机,无奈本身武功就弱于对方,外加有伤在身,狭路相逢下两人都无法尽展所长,转眼已经成了比拼内力的局面。

        另一边,李无面已经踏入大堂,直取周问鹤而来。唐无影右手一甩,箭匣又是连射两箭,堪堪擦着李无面身体飞走。这箭匣乃是唐傲骨十余年心血所结,比之前的落凤弩不知又精巧了多少。之前刘僧定就是伤在这箭匣之下,如今他在唐二公子手中,虽然不至于伤到李无面,却几次三番分他的心,让他异常恼火。李无面转头就要先找唐无影,那立在二公子身后的门人见状,急忙挡在二公子身前,这后生身法也算得上有些看头,动静相接没有丝毫滞阻,就像是一片树叶被风吹起,刚好落在了合适的地方。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修为,以后前程一定不可限量,只可惜,他面对的是李无面。

        李无面只是朝他方向闲庭信步般迈出一足,下一瞬他已经如幽鬼一般飘到了那个后生面前,反手握剑在那唐门弟子脖颈处轻轻抹了一下,那后生还没来得及亮出自己的兵器,人就已经倒下,周问鹤与唐无影甚至没有看到剑光。

        刘给给这时已经满头大汗,他艰难地转过头对周问鹤说:“快走啊!”

        这时那痴肥的怪物从肉团的褶皱中伸出两只又短又细的手,这双手就像是属于一个婴儿,看上去又笨拙又无力,却冷不防抓住了唐门的女娃儿,仍凭女娃甩手蹬足,竟挣脱不得。然后那双小手将女娃高高举起,迅速塞进头顶一层层的褶皱里。那女娃整个上半身没入肉中,惨叫都没有,两只脚就已经不动了。那怪物将半截身体扔在地上,紧接着顶部的缝隙中像喷泉一样喷出了许多血红的肉末来。那东西的肉团里隐隐有声音传出,似乎是有个人在瓮声瓮气地讲话。它音调呆滞刻板,而且因为埋在肉中,听来既微弱又沉闷,道人只依稀听到“冤枉”两个字。

        从李无面进门到现在,一切都是在刹那间发生的,周问鹤意识到自己完全成了一个累赘,虽然扔下同伴不是大丈夫所为,但是逃跑已是自己唯一能够帮到他们的方法。

        “快走。”身旁传来唐无影的声音,他似乎是咬着牙在对周问鹤说话。唐神父摩挲了一下右手的手套,豪光一闪,他的长剑已经朝李无面削去。知了拉起周问鹤的手就向后跑,但道人刚一站起来,左脚的剧痛立刻让他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

        周问鹤的脸上一阵发烫,他都没脸去看刘给给与唐无影的表情,抬头正好看到知了附身朝自己伸出手:“道长”他脸上全是焦急。

        “道长,快跑啊!”是唐无影的声音,他又说起了蜀中土话。周问鹤转头,刚好看到唐神父已经被李无面逼得捉襟见肘,穷于应付。

        “道长,快起来!”他多想解释说他站不起来,但当下形势千钧一发,哪里容得下他再开口。

        “站起来!”

        “道长!”

        整个世界都像是在加速失控,自己就像是在半空中下坠一样无能为力。他心如油烹,但是大脑里一片空白,“要是时间能够停止就好了”想来想去就只有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念头,他多希望自己是被抛弃的人,从来没人为了救自己挺身而出,如果是那样,他就可以坦然接受死亡了。真没想到,自己在生死存亡关头,都可以这么窝囊。

        然后,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时间真的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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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7 07:50: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节【幽冥世界】

        世界变成了一片暗青色,像是在眼前放着一块湿漉漉的琉璃。

        周问鹤四下扫了一圈,他发现周围的人看上去都是那么虚无缥缈,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散。

        道人手脚并用爬到了墙边,然后扶着墙艰难地站了起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不管是什么,这个地方都不宜久留。道人再次祭起坐忘经,须臾之后,脚上的痛楚渐渐变得可以承受。周问鹤不敢怠慢,靠着墙咬牙向前迈出一小步,然后又是一小步,就这样,他一步步挪到了后门。

        从后门走出去,原本是老店的马厩,刘给给的马车就停在那里。但是当周问鹤跨过后门,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还在大堂里。

        只是这大堂如今空荡荡的,刚才那些人统统消失了。连同板凳,水囊,全都看不到。暗青色的大堂里飘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另有十五个和尚,十五个道士沿墙站立,个个表情木然,像是三十尊木雕一样。这群僧道全然没有发现道人,只是兀自站着,眼神呆滞却不涣散,像在是等待点校的士兵。

        周问鹤倚在墙边,疑惑地来回扫视这三十个人。他们都是一样胖瘦,一样高矮,虽然长相各异,但是如果不是盯着脸看,倒也说不出每个人的相貌特色。他们皮肤在暗青光线的过滤下显得毫无血色,嘴唇禁闭,也看不出有呼吸,这些人在大堂两侧相对而立,却像是完全没在看对方。

        耳边又传来了那首似有若无的《白衫郎》,周问鹤抬眼望去,原本空荡荡的大堂里,如今多了一桌一椅,以及一个人。那个人坐在椅子上,正对着桌上的镜子描眉打鬓。周问鹤距离那人太远,迷蒙之中,只依稀看得出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身着绿色纱罗襦裙,头挽乌蛮髻。那女人虽然高挑,背影却并不曼妙,她的肩膀太宽,背也太厚,甚至还有些水蛇腰。她妆扮的样子十分媚态里倒有九分是生造出来的,举手投足间做作别扭的感觉呼之欲出。

        道人的心开始突突跳,他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个念头驱使他挪着蚁步向那个女人缓缓靠近,同时,他忍不住眯起眼,极力向那个方向张望。

        《白衫郎》的曲调在大厅里环绕,仿佛唱歌的人在绕梁而飞。暗青色的世界里,一切都泛着一种湿冷的感觉,像是夜色下在水中浸泡过的浮尸皮肤。

        忽然,周问鹤听到了一连串“卡啦啦啦”的木头相击声音,他不由一愣,接着,左面墙边的和尚开始动了起来,他们几乎同时向前迈出一步。接着又是同样的木头声响,右面的道士也走了一步。然后,随着木头的声音连绵不绝地传来,和尚道士们三三两两地在大堂里走了起来,有的前走两步,有的一步,有的走到对面墙前又转回来。僧道们没有声音,没有表情,只是迈着同样大小的步子,在大堂里转圈,如同徘徊在阴曹门外的一群孤魂野鬼。这些行动看似杂乱,但是仔细观察,会发现他们的行走轨迹似乎循着某种规律。

        眼前的景象让周问鹤惊疑不定,但又让他觉得很眼熟,好像此时大堂里所发生的怪事背后,是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常琐事。

        周问鹤驻足不敢再向前,那些僧道在他眼前来来回回,却一眼都没有看他,木头的声音还夹杂在歌声中时断时续,每响一次,僧道们就会动一下。周问鹤尝试着同他们说话,但是没有人回应他,他把手拦在一个道人面前,那个道人向前迈步的同时抬起手臂将他的手挡开,但是依旧没有看他一眼。

        道人觉得这个大堂就像是唐门做的一个大机关,来来回回的僧道就好像是里面的消息零件,单调,有效,无情,而自己,则像是一个闯进机关的虫子,成了规则的世界里唯一的不规则。

        “规则!”周问鹤忽然一惊,某样东西撞开了他的思路,“对呀,我怎么忘了呢?眼前这些,确实是一件我经常做的事!”“卡啦啦啦”的声音又一次滚过了头顶,道人抬头望,上方只有暗青色的混沌迷雾。但是刚才他已经想通了木头相击的声音是什么,现在再次听到,他更加肯定除了那样东西绝没有其它可能。

        那是木头骰子撞击棋盘的声音。而眼前的景象,其实,是一盘双陆棋。

        三十个僧道是棋子,随着骰子的点数前进。然而不知为何,骰子不在视线之内。道人按捺住自己的惊疑,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看来自己所处的大堂,是一个双陆的世界。

        周问鹤忽然想起,那两个公差死的时候,桌上就摆着一盘双陆棋,难道眼前这局棋,跟公差的死有关?他仔细端详僧道,忽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这盘棋应该早就结束了。好几个僧道都已经进过宫,但是进宫之后,他们又退了出来。这显然不是为了决出胜负,只是永无止尽地在棋盘上游荡,这是一局永远不会结束的棋。

        接着周问鹤又发现,有一个道士并没有随着骰子的滚落向前。道人再三回忆,他好像刚才并没有看到那个人。

        这是一个衣衫破旧的老道士,腰际挂着一把秃毛浮沉。他佝偻着身体,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壁而站,像是在低头接受训斥,又像是期望借着弯腰含胸不被别人看见,那道士周围的空间很模糊,像是走入了一张沁水的画卷中一样,泛着捉摸不定的氤氲。

        “野狐禅师!”

        周问鹤轻叫了一声,那人没有反应。道人扶着墙,艰难地来到那人身边。

        “禅师?”

        野狐禅师的身体终于动了,他缓缓转过头,道人看到了他那张枯瘦干瘪的脸,和塌陷下去成为两个黑洞的眼窝。

        “献祭……被打断了吗?”他的声音浑浊而低沉,像是从深寒的水底传来。

        “被打断了,你成功了!”

        野狐禅师没有露出喜悦的神情,相反,他脸上满是悲哀。从他已经腐朽的腔子里传出类似于哽咽的声音:“代价……竟然……这么大……”然后,他又把那张僵木的老脸转向墙壁,发出了一种机械的呜呜声。听起来没有感情,也没有思想,像是一个人正用绵长的气息一阵一阵地吹着海螺,悠远而贫乏的呜咽声在暗青色的大堂里回荡,让人想起荒草间无家可归的游魂。

        周问鹤眼见野狐禅师越哭越伤心,全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不禁焦急起来。他伸手抓住了禅师的肩膀摇了又摇:“大师,告诉我!谁给沈推子手上画的那个刺青!”

        野狐禅师慢慢止住抽泣,他转头望向那个描眉的女人:“他……”

        周问鹤顺着野狐禅师的视线看过去,这时歌声更响亮了,矫揉造作中充满了喜悦与高昂的兴致。“不对,这不是女人的歌声,”周问鹤忽然惊觉,“这是一个男人掐着嗓子在唱。”

        他眼下的位置距离那女人已不远,他可以清楚看见那个人了,干瘦的面容,毛糙的眉毛,被胭脂盖住的胡渣子,还有那扭捏的表情。

        那人画好了眉,站起来整理了一下纱罗衫,扭着腰肢消失在大堂的另一头。周问鹤感到心中嫌恶又一次升腾起来。鬼和尚说,袁坤六对老店中的人彻底绝望,他终于知道了原因。

        三年前谢渊说他看到一个女人,然后无漏僧说当时店里并没有这样一个女人。是的,确实没有,他当时看到的,不是女人。

        他看到的是店老板。

        就算没有大赟,这个孤立于荒野间的中古客栈内也早已充满了罪行与秘密,他就像是荒野上了一个脓疮,将看不见的流毒集中在一处。道人忽然想起他师父说过的话,我们每个人,其实都带着道德的面具来粉饰体面,面具之下的蝇营狗苟,各自都不必说明,只是有些人,面具之下的本真垮塌得尤其厉害,揭开粉饰的锦被,里面只剩下败泥腐土,人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可以堕落到什么程度。

        道人暗自度,心在激荡中久久不得平。,忽然他的手腕被野狐禅师握住,抬头正好看到那张雨后青石板一样僵硬潮湿的老脸,“跟我的徒儿,传一句话……”然后他对周问鹤说了四个字,又是那四个,那四个日夜折磨着道人的字,只是这一次,道人听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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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7 07:50: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节【申冤】

        大堂的前方仿佛没有尽头,暗青色的彼端好像是一潭浓稠的沥青,周问鹤有一种感觉,如果一直往前走,会黏在这团暗青色里,永远不见天日。但是他必须往前,就算陷入这黏滞的深渊,也比落在李无面手里要好。

        周问鹤扶着阴冷潮湿的墙,缓缓前行。说也奇怪,他的左脚不是那么疼了,在这个幽暗的世界里,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具麻木的空壳,所有的感觉都变得迟钝起来。

        走了五六步后,忽然一阵狂风从他身后吹来,不,在周问鹤看来,与其说是身后吹来一股风,倒不如说是前面有了一股强大的吸力,像是正前方打开了一张巨口在拼命地吸气。道人停下脚步,靠在墙上用手挡着脸,眯起眼睛拼命观瞧,隐约看到黏密的暗青色中,依稀有一个黑影。那个影子初看也就一人多高,但是越盯着它,它在道人眼中就越高大。因为没有参照物,那东西的实际大小变得暧昧不明,道人不得不一次次地修正自己心中对那东西尺寸的估算,但是不管怎么修正,估算的结果永远偏小。道人几乎要相信,前方的黑影其实是隐没在暗青中的一座连天接地的高峰。

        一股没来由的恐惧忽然尖啸着扑向周问鹤,他从来没有觉得有一种黑色会这么可怕,盯着它,它仿佛就能掏空你的灵魂,道人觉得自己和一块石头拴在了一起,被推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湖,连挣扎都来不及,那黑色的石头已经拽着自己直达湖底。

        直愣愣地看着那团若隐若现的黑影,它已经大到遮天蔽日的程度了。道人并不恐惧,恐惧是需要精力的,他看到那黑影的一刹那,他所有的恐惧就已经爆燃而尽了,现在留给他的,只有恐惧突破零界点后的虚空,魂飞魄散就是这个意思吧,道人心想,他之所以没有发疯,是因为就连疯狂本身,都被这黑色碾为齑粉了。

        那团黑色,到底是什么?周问鹤有了一种荒谬的直觉,那团黑影中有一注生命力。它是如此之强大,以至于普天之下上的所有生命加到一起,在它面前都不配叫生命,那些不过是死物上漂浮的一层薄薄的意识,是虚无中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尘埃。那黑色的本体与我们有本质的不同,它在宇宙间四处游荡,疯狂地吞噬,消化,碾压,生长,这才是生命啊,真正生命啊,如此旺盛,野蛮,纯粹,凶猛,宇宙中所有的存在在它的生存意志面前都不值一提。

        但是,这股生命里,为什么没有喜悦呀,它只有生存的欲望,吞噬的渴求,疯狂生长带来饥饿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它,宇宙中的一切对于它而言,都是低劣的养料,它只对他自己的生长,抱持着圣徒一般的虔诚,在它眼里,维持并且加速这排山倒海一样,不可遏制的生长是从亘古以来,唯一有意义的事。

        周问鹤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耳畔说:“人是否可以被称为人,这个真的重要吗?不管是不是称为人,他都需要生存,只有生存是真实的,不可辩驳的,而生命,则是这个抽象真实低等的表现形式,至于文明,则是源于这种表现形式的一种自我意识的幻觉。”那声音并不是来源于黑影,相反那好像是来自于他自己的声音,他有一部分的自己,似乎已经获得了觉悟。

        然而他不明白这段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好像又明白了,道人瘫软在了地上,卑贱地涕泪横流,他恨不得把自己混入尘埃中。在撕心裂肺的绝望下,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像是一个理智的火种,在黑暗中一闪即灭:“这……难道,就是‘异客’吗?”

        就在这一刹那,暗青色忽然消失了,就像是一块青纱从他的眼前被抽走,周问鹤四下望了望,发现自己站在老店的后门外,马厩的旁边。世界又恢复了一片猩红,不,是变得更红了,道人几乎听到了粘稠的红色液体在身边搅动时发出的咕噜声。但是在地平线的某处,红色被黑色遮盖,像是红色大地忽然陷入了一个黑洞,也像是鲜红的帷幔上破了一个显眼的窟窿。

        那种压迫感又回来了,道人几乎像个刚出生的羔羊一样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几乎每一根神经突触都在颤栗。这感觉并没有刚才强烈,但是道人有一种预感,不管远方的那团黑影是什么,它的轮廓正在慢慢成型,只是这一个模糊的影子就已经让他的大脑癫狂得几乎要蒸发了,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呢?

        “道爷!”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像是一阵和缓的旋律,顿时安抚了周问鹤狂乱的心神。即使在看清了知了真面目后,自己还是不由自主地亲近他,这简直像是一种可悲的本能。

        “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周问鹤没有回答,现在他的大脑根本组织不出一句像样的整话,他坚信如果他开口,只能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颤音。他回头朝门里望了一眼,刘僧定不知怎么的,正在跟那怪物缠斗,李无面和刘给给则不在视野之内。

        知了俯身拉着周问鹤站起,他刻意压低声音在道人耳边说:“道爷,我们快走,房间里的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我师父不会来了!黑和尚……挡不住林金秤的”

        道人猛地回头看着少年,满脸都是惊骇:“你说什么!里面那个是……”

        “刚才你没听到她喊吗?她喊自己冤枉!在这里喊冤枉的,除了林家长女还会有谁?”少年的声音因为焦急变得嘶哑,眼神中竟然透出了一种他这个年纪绝不该有的凶狠。

        这时周问鹤忽然想起三年前谢渊的话,苦峪城里,发生了一件让人作呕的天大奇事,终于让县令胡伯忍无可忍,他连夜把林金秤的尸体埋到了沙漠的深处。当时谢渊正打算详细说明这件奇事指的是什么,却被不告而来的无漏和尚打断了。

        那么……是那件奇事把她变成了这样吗?

        像是看出了周问鹤的心思,知了叹了口气,然后用急促的语气说:“林金秤死后,殡宫里三天两头传出女人的喊冤声。本来,凶肆里做事的人冤死鬼见得多了,并不以为意。但是没过多久,这种怪事开始变本加厉……”

        几天之后,人们发现林金秤的尸体开始结丝,起初他们以为是尸体发霉了,就草草地做了些清理,哪知第二天,尸体竟然结出了一个茧。当时的仵作吓坏了,坚持这样的尸体必须立刻火化。但是不知为什么,县令胡伯却没有这么做,他下了一道至今人们不能理解的命令,他要求把林金秤的尸体放回殡宫,并且把殡宫封了起来。

        五天后,当封条开启,众人惊恐地发现,整个殡宫都已经被白丝挂满,如同一只巨大的蜘蛛巢穴。林金秤的茧被厚厚地裹在当中,茧的尖头处长出了密密麻麻的类似于桔梗一样植物,头顶上还附着着许多香菇菌丝一样的东西,一种木头霉变的臭味从茧中透出来,让人无法忍受。

        “道长,你有没有听说过冬虫夏草。”知了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戏谑,仿佛在说一件非常滑稽的事,“不管那个茧原本是要结出什么的,林金秤都失败了,那些殡宫滋生中的真菌,把茧里正在发育的东西彻底杀死了,现在你看到的,其实是一副菌类借尸还魂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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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7 07:50: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节【还账】

        胡伯一把火烧掉了殡宫,然后把茧带去了沙漠。他之后的岁月没有一天不生活在惊惶中,直到南蛮的疫病将他带走;林金秤,则再也没有出现,人们渐渐忘记了这个人,在内心深处期盼着她永远不会从那片死寂的沙漠深处回来。

        “道爷,我们……去山神庙里暂避一下,他们找不到那里,我师转眼就……”知了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周问鹤的大笑硬生生打断了:

        “贤弟啊,贤弟!你还不肯说实话吗!”周问鹤的眼中已经有了眼泪,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委屈,今天一天之内,他已经在身边发现了太多的隐瞒与谎言,然而,知了对他的打击却绝对是最大的,“你的师傅根本不会来,他根本不知道你我在这里!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终于,他在少年的脸上看到了错愕,这个把大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孩子,他的一言一行都完美得如同表演,现在,他也方寸大乱了,就像是一只落进水里的猫,优雅褪尽,全是狼狈。

        “道长你在……说什么?”但是他方寸只乱了一眨眼的功夫。紧接着少年又重整旗鼓,在他脸上堆满了孩子才有委屈与惶恐,这速度太快,委屈太真,以至于道人几乎要怀疑刚才自己看到的是幻觉。

        道人从怀中取出了一小张纸:“需不需要贫道来提醒你,这上面写着的是什么。”

        知了的脸上顿时没了血色,他苍白的面孔沐浴在红光里,就像是一盆血泼在了一块惨白的肉上。

        “这是你留在万花谷摘星楼上的字条吧?”

        知了没有否认,聪明如他当然知道抵赖只是浪费自己的时间,他一脸的茫然,就像是一只面对主人屠刀的家畜,“这……你是怎么找到的?”

        “当我看到字条,我的第一反应是,这字条你是给我留的,但是当我在老店看到你的时候,你完全是一副偶遇的样子,我一直对此困惑不解。然而刚才,李无面进来前,你一直竭力劝我留下。我忽然意识到,不管你是打算把字条给谁,我都是你们计划的一部分。”道长说着将字条扔在地上,红光中那几行娟秀的小字攀附在字条上,像是在跳跃一样。

        小字共有三行,第一行写着“许亭为荒佛来观星楼”;第二行写着“我在茅桥老店”;第三行只有四个字:“阻止献祭。”

        “茅桥老店这三年来都没人来拜访过了,你来这里的原因,要么是鬼和尚,要么是我。我想你不会是为了鬼和尚而来的吧?你从摘星楼回来后,就直接来茅桥等我,当我到了之后,又假装是跟我巧遇。可是你怎么知道鬼和尚会把我带到这儿来的呢?除非……你跟鬼和尚是串通好的!”

        知了紧抿嘴唇,一言不发。道人看他瘦小的样身影,心里竟然有一些心疼。随之而来的怒气直冲脑门,他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让自己清醒一点。

        “许亭是荒佛的人?我想如果是这样,许临渊一定很不愿意看到大赟回来!群星已经归位,所有心怀鬼胎的人都面临洗牌。其实很多人都想告诉我呀,很多人一直都想告诉我!但是我却听不进去!开勺万债?”道人忽然发狂一样大笑数声,然后眼神忽然变得清澈而凌厉,“改朝换代!谁都挡不住大赟!许亭是不是想另谋一条活路?还是打算跟在荒佛后面寻求庇护?那你又是为了什么要出卖自己的师父?”

        “道长,我知道我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但是,我真的没打算害你呀!如果事情都按照我的安排发展,没有人会受到伤害,都是鬼和尚在节外生枝……而且,我真没想到李无面会在这儿!我求求你了,快跟我躲去山神庙!留在这儿我们都要死的!”

        周问鹤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怕死?小子,你看看我,我已经是个废人了!到了老店之后,我根本就没打算活着离开。”他抬手指了指殷红的天空,“你再看看如今的处境?还要怎么躲才能活命?像老鼠一样?还是像蚂蚁一样?还是像猪狗一样?不必了,这三天里面,我已经躲够了,怕够了,我不想再躲了,今天如果谁要来,就让它来吧,荒佛也好,大赟也好,你身后那个东西也好!”

        知了一惊,他急忙回头,这才看到身后地平线上的那个黑影。他随即扑倒在了地上,五官因为绝望而剧烈扭曲,现在他的表情实在是难以形容,就像是丧失了控制,脸皮纠结成了一团,这张原本俊美的连如今看起来触目惊心,不亲眼看到,绝无发现象世界上会有这么惊悚可怖的面庞。

        “不!”他朝黑影发出了一声尖叫,沙哑凄厉得已经不像是人类的声音,“不!不!不!不啊!”他跪在地上,握紧双拳,像是在控诉,又像是在祈求,“不啊!不啊!”

        那黑色已经越来越清晰,像是一张大嘴滴着口涎,它周围的环境变得飘忽不定,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强行挤入了这里,血红的天幕泛起了涟漪,那黑色就像是投入深潭的一块石子,打乱了本来几可乱真的倒影。

        道人看着黑影,觉得它就像是一个漏斗,周围的景色都打着卷被吸入其中,甚至在黑影周围,出现了几个漩涡,漩涡周围的景物都被扭曲得又弯又细。现在道人越发可以肯定,三年前他通过老店墙壁的缝隙,看到的那个碾碎一切的黑影就是它。

        那个黑影终于完全浮现了出来,道人也终于看清了它的真面目了。

        道人以为自己会疯,但是他却异常清醒,或许是因为他距离那个黑影还太远,没有被那东西的疯狂与压迫感染。知了还在跪地哭告,声音凄婉悲凉到听到的人心都会滴血。但是道人却丝毫不为所动,这世界上所有的事仿佛都不重要了。只一眼,那黑影里的东西就紧紧攥住了他的灵魂,把他的心智像小动物一样剥皮拆肉,他心里的的某个角落在撕心裂肺地惨叫,但是他整个人却平静得就像入定。他看着那黑影里的东西,他知道那东西一定也在看着他。

        那是一棵漆黑的参天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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