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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朦胧的晨光

[转帖] 《铁鹤书》唐朝背景下的克苏鲁小说【完结】,作者:永恒的夏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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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2 08:08: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节【洞庭奇谭】

        “再往前,就要说到至治三年了。当时洞庭湖上有一个无名渡口,据说是个古渡,至治年间,渡口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当时的人们经常可以在岸边看到一个打赤膊的盲眼喇嘛,昼夜念佛,向往来客商乞食。没人知道喇嘛的来历,也没人能够同他正常地交流。后来,喇嘛被一个在渡口混吃的泼皮寻衅殴死。那个泼皮遍寻喇嘛全身也没有找到财物,只搜到一封破旧度牒,牒上并无官府的例行公文,却盖有一方‘搭琅接引’的印章,在本该是批文的地方,写着歪歪扭扭几个大字:‘门东草,三人田’。几天后,洞庭湖开始下起大雾,有人发现,泼皮的尸体漂在水中,在大雾里若隐若现。寻常的河漂,都是背朝上,脸朝下,这泼皮的尸体却是古怪:它是脚朝下,头朝上,立在了水里,头和两肩都露在水面以上,看上去就像一个活人正在戏水一般。有人说,他在那泼皮尸体后方的白雾中,隐约看到了一张痴肥的巨脸,约莫有十几层楼那么高……其实,这个人脸算得上是洞庭一带有名的传言,之前也有渔民说,他们在晴朗的天气里,隔着水面看到有一张朦胧苍白的笑脸正在水下仰望着他们,大小足有好几个庭院。据说这件事后来弄得满城风雨,甚至惊动了当地的达鲁花赤,但是没过多久,英宗皇帝晏驾了,时局一片混乱,此事也就没人再提起。”

        “又是这六个字?”猫三小姐挠着光溜溜的下巴,一双毛糙的短眉在忽闪的眼睛上方拧成疙瘩,“剑九说那天在洞庭湖上也听到有童子在念这六个字,谁知道究竟是意思?”然后她转头问道人,“晚晴,你知道吗?”

        周问鹤也皱起了眉头:“其实,这六个字的字面意思也不是很难猜。”

        “哦?”老张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杨先生知道了?”

        “这不过是两个粗浅至极的字谜,千万不要往深奥的方向去想,只是把谜面作为偏旁部首凑到一起而已:门东草,合在一起是一个‘兰’字,三人田,凑在一起是一个‘僵’字。字面的意思就是这个,但是,我不知道‘兰僵’是什么意思。”

        彭和尚闻言一愣:“兰僵?”

        “怎么?大师知道吗?”猫三急忙问。

        这黄脸的和尚沉思良久,才缓缓说:“从古至今,读书人中有风骨的,向来爱用兰花自比,他们口中的兰花,指的全都是我朝本土的地生兰。但是,贫僧曾经在一些外邦人那里,见过从西域传来的腐生兰。”

        “有一种兰花,色黄而小,遍体生鳞,嗅之如硫磺腐草。据说,专生于化僵老尸之上,由怨念所结,长成之后,不死不凋,而是逐渐缩成指节大小,这就被叫做兰僵,那个外邦人说,有所求的人藏一些在身上,可以心想事成。”

        “你怎么没问他买一些?”老张揶揄地问。

        “哼!”彭和尚撇了撇嘴,“贪得无厌之徒才会惦记心想事成,贫僧早就明白,任何事都要有代价。”

        “那么这兰僵跟洞庭湖有什么关系?”猫三问。

        “这贫僧就不知道了,不过如果这件事真的牵扯到兰僵,我一点都不惊讶,这东西的邪门之处远不止这些。那个外邦人还说,海外有一些无良商贾为了兰僵的花床可弄出了不少人命。如果有人指望用这种有伤天和的脏东西满足自己的欲望,不管他落到什么下场,他都是罪有应得。”

        众人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脸上都有了认同的神色,这时老张忽然说:

        “这三件事还有一个共同点,你们发现了吗?”

        猫三小姐与周问鹤对望了一眼,然后一同摇了摇头。

        “从至元元年到今年是十二年,从至治三年再到至元元年还是十二年,这个雾,好像每隔十二年出现一次。”

        “没错。”彭和尚说,“而且每隔十二年出现的还不只是雾,洞庭湖故老相传,君山岛上有一座山峰,每隔十二年才出现一次。”

        “那其它时候呢?难道隐入云雾中了?”

        “当然不是,洞庭湖上哪儿来那么多云雾?但是,湖上的人自己也说不清楚,根据他们的讲法,本来白日里万里无云,忽然这座山峰就凭空出现了。”说到这里,彭和尚自饮了一杯,“那座山峰远看如一个男人弓腰驼背,当地人称之为‘督邮’,靠近了看,就会发现它奇险无比,根本无从攀爬。据说洞庭的渔民,一旦看到‘督邮’,之后几天里,都不会再出湖。当地人私底下说,‘督邮’是水大人露面的征兆。”

        “这水大人又是什么?”周问鹤忍不住插嘴。

        “一个当地的传说,而且还是最经不起推敲,最没有新意的那种传说。洞庭湖边的父母都喜欢用水大人来吓唬他们的孩子,在他们的故事里,水大人专吃小孩,如果谁不听话,就会被水大人带走。有一些迷信的渔民也会拿它赌咒发誓,如果说谎行船就要遇上水大人。基本上,每一个地方都有一两个这样的鬼故事,只是把名字换一换而已……至元年间郭公[1]四海验测时曾经来过洞庭,根据他的推测,水大人可能是一只沉睡在湖底的水母,几乎跟洞庭湖一样古老。当它苏醒的时候,会把自己的身体铺展在水面下,因为是全透明的,所以在水面上很难看到它。至于它跟‘督邮’的关系……郭公也说不清楚。”

        有那么一瞬间,周问鹤觉得他想通了弥勒巷的古怪之处,但是这个念头只是在他脑海里一闪,随即又消逝于重重迷雾之下,只有那副诡绝的古画,还冷冰冰地在那里展开,像是泥泞中的一块顽石,坚硬,沉默,岿然不动。

        “大师,对于白牡丹你知道多少?”猫三小声问,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满是憧憬。

        “其实……贫僧对这个人,也是只问其名,晚晴,你们两位是见过她本人的,你们对她有什么看法?”彭和尚说着,看向周问鹤。

        周问鹤微微皱了下眉头,他实在很不想回忆这个人:“怎么说呢?我感觉,她不是人,却有感觉,她是人,是与不是,都各占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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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2 08:09: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节【恐惧】

        “难道她是人鬼杂交?”老张笑道,他本意是想开个玩笑,周问鹤闻言,眉头却皱得更深了:

        “非也,若是那样,就是十成地不是人了,我很难解释清楚的感受,我感觉她从上到下,十成地是个人,不含半点别的东西,同时却又觉得她十成地不是人,身上没有半点人的东西。两种感觉叠加在一起。”

        桌上众人听了面面相觑,没有人知道周问鹤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有见过白牡丹的猫三稍微有些感同身受,也不敢说自己完全听懂了周问鹤说的是什么。

        彭和尚道:“我也曾经去调查过白牡丹的身世,她是徐州人士,父亲是个默默无闻的江湖人,母亲则是捕快之女,父母两人的武功都只算是武林末流,不知道这白牡丹的武功从何而来。”

        老张接口道:“我见过一次她出手,几年前在上都,她当街杀死了枢密副使伍世召夫妇四口。她那把绢伞,施展起来类似于图喇良家大小姐的绸牌,却比后者精妙百倍有余。而且,看她的动作神态……确实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惊悚。”

        彭和尚点点头:“很多人都这么说,似乎这女人天生散发着恐惧的气息,所有看到她的人都会不由自主陷入惊吓之中,有一个目击者说,这不是对于死亡的恐惧,也不是对于妖魔鬼怪的恐惧,这种恐惧更为纯粹自然,仿佛来自于世间万物经历亘古演化而成型的天性,就如蛙蟾之畏蛇,鸟雀之惧鹰那样顺理成章,有些迷信的人甚至把恐惧归因于白牡丹本身,在他们的描述中,人们不是惧怕她的武功,也不是惧怕她的心狠手辣,惧怕她的心机深沉,他们怕的就是她这个人,仿佛,她就是恐惧的化身,她只要站在那里,就可以攫夺心智,摧垮勇气。让别人向这股最原始,最强烈的情感屈服。”

        “真有那么玄乎吗?”老张语气里有一丝难以相信,而彭和尚则爽朗地哈哈大笑:

        “当然没有!事实很简单,那些看到她的人,都是在怕死。”他说到这里停住口,眼睛在餐桌上扫了一圈,满意地看到在座众人一脸地茫然,接着他才慢条斯理地继续说下去:“有些人认为,人类最原始,最强烈的感情,就是恐惧,而人类最原始,最强烈的恐惧,就是对于未知的恐惧[1]……不过,我不同意。我认为呢,人类的所有恐惧的源头,都指向同一件事,那就是死亡。”

        “世间一切飞禽走兽,虫猿蚌鱼,追求的无非两者,一者是生存,一者是繁衍,而人类,首先是动物。所以人类的行为,归根结底,也逃不出生存与繁衍两个动机。而对于死亡的恐惧与排斥,则是牢牢写在了我们的灵魂深处,埋入了我们的意识底层,有些人可以忽视他,甚至用勇气克服它,但是它永远在那里。”

        “人类害怕死亡,并不是因为死亡是最大的未知,恰恰相反,人类害怕未知,是因为未知会导致死亡,这与哲学无关,与理智无关,如果把恐惧这种人类最典型的感情一层一层剥开,最后能剩下的,不过是最原始的危险规避本能,与蝼蚁虫豸无异。”

        “白牡丹之所以让别人害怕,是因为人们心里很清楚,她会为别人带来了死亡,所以害怕死亡,也就会害怕她,事情很简单,她就是那个,距离死亡特别特别近的未知。”

        周问鹤细细回想了一下那晚他遥望白牡丹时心中的感受,他觉得彭和尚说得不对,当时他甚至都不认识白牡丹,更遑论害怕她所带来的死亡,他觉得他当时的恐惧源自另一种更原始,更直接的地方,只是,他不知道是什么。

        彭和尚还在侃侃而谈:“贫僧是为三宝证道之人,但是贫僧也不相信,世界上会有那么多神鬼无稽之事,在贫僧看来,这是对于白牡丹唯一合理的解释,除非……”他忽然停了下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除非什么?”

        彭和尚像是非常不愿意承认一样摆出一脸为难的表情:“除非我一直都想错了,白牡丹给人的恐惧越过了知觉,越过了判断,也越过了联想。就像老鼠看到狸子,就算它不认识对方,也会被吓得动弹不得,这是生物在百万年演化中,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恐惧,就像鼠之于猫,就像蛙之于蛇,就像雀之于鹰,这是一种……对于天敌的恐惧……”

        那天众人一直聊到二更,还是聊不出一个所以然。周问鹤唯一的收获是,他发现猫三小姐的酒量真不是普通的好。周问鹤虽然原本也喝酒,但是现如今的酒对于他而言简直是一种刑具,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样是粮食酿出来,为什么现在的酒会凶烈如斯,唐朝美酒的温润养人又到哪儿去了?这清澈可爱的液体竟如同一把匕首,从口中一条血路杀到了胃里,他喝了两口,几乎要从喉咙里喷出火来[2]。反观猫三小姐,却是不慌不忙,捧着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咂着,竟然就这样喝掉了好几壶。

        随后,彭和尚撤了席,打发众人休息。两人在彭府上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起来向东主辞行。

        彭和尚见两人这就要前往洞庭,明白挽留无用,道:“我已经安排了欧普祥,赵普胜在洞庭照应你们,他们天亮前,已经离开了。”猫三又问老张去哪里了,彭和尚只说去别处了。又拿出一袋碎银子,一卷交钞,吩咐猫三:“我知道你从来都是做无本生意,这笔钱就算是抵了你这一路上所遇之人的损失,也好替你积些功德。”

        一番珍重后,周问鹤与猫三便离开了彭宅,就在临出门之际,弥勒巷中那个从门内探出头的妇人形象又一次浮现在周问鹤脑海中,一种强烈的虚假感朝着道人当头扑来。

        他回忆起了儿时在纯阳宫,偷偷捏了一个泥人,可是不管他如何努力,手中的泥人总是摆脱不了那种拙劣感,最后,走投无路的他只能求助师父于睿智慧。

        “师父,”他委屈地说,“为什么,我的泥人怎么做都不像呢?”

        他还清楚记得在华山的那个早晨,他还记得早晨的阳光在师父身上洒出一片金色,他还记得师父温暖的手从他的脏手上接过那个拙劣的泥团,他还记得师父温柔的声音,安抚人心的笑容,但是,他却记不起师父当时说的话了。

        就是那句话!那句把逼真与虚假区隔开的话,那句话就是弥勒巷看上去反常的原因,可是……到底是什么……

        周问鹤忽然心里灵光一闪,他当即甩下猫三,急匆匆跑回里屋,对着墙上那张画仔仔细细琢磨起来。

        猫三被弄得莫名其妙,也跟在他屁股后面一路跑了进来:“怎么了?”她刚问了这一句,却被一旁的彭和尚拦住:

        “莫做声”和尚小声说,“晚晴怕是看出这幅画的门道了。”

        道人凑近古画,把里面的人物逐个看了一遍。“果然没错,”他心中在高声大喊,“我竟然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这就是这幅画古怪的地方,这幅画,太诡异了!”

        门口的妇人,洗澡的小孩,包括街上做买卖的商贾,屋内吃饭的一家老小,这幅画上总共有八十七个人,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张嘴。画上的人,表情各异,栩栩如生,唯独他们的嘴,如同被缝上一样,紧紧闭着。周问鹤忽然觉得浑身发冷,身体忍不住战栗起来,当明白了这一点之后,这泛黄街巷上左右人的行为,都变的莫名怪异与扭曲,这幅画中的,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无声世界,而这个世界里的“人”,他们不是在吃饭,也不是在洗澡,他们只是在,无声地模仿着这些动作。

        注[1]:H?P洛夫克拉夫特《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

        注[2]蒸馏酒最早于元代传入中国。(另有宋代始创说,唐代始创说和汉代始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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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2 08:09: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节【暴雨与破庙】

        彭和尚让项奴儿把猫三与周问鹤一路送出了襄阳城。猫三显然还在为周问鹤执意要去洞庭生着闷气,骑着驴一声不吭地走在前面。项奴儿与周问鹤也没有什么话好聊,几个人就这么陷入沉默。眼见着猫三越走越快,不多时就只看得见一个黑点了,项奴儿忽然开口:“我说,你们两究竟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道人问。

        “你跟猫三儿啊,我这个外人真是看不明白,你们算是……”

        周问鹤苦笑一声:“她……她没把我当男人……”

        项奴儿愣了一下,不再说话,不过看他的表情,似乎根本不相信。

        出了襄阳后,大汉向两人告别,临走前,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周问鹤一眼,眼神里似乎充满了过来人的告诫。

        道人和猫三的旅程于是又开始了。让周问鹤庆幸的是,猫三小姐的脾气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她就恢复了活泼的本性。他们沿着汉水一路取道荆州,之后不敢多做停留,少事休息后又前往公安。但是在公安县内,他们的好运气却用光了。

        两人正在郊野赶路时,抬头看天色却越来越差,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浇下一场瓢泼大雨。周问鹤主张冒着雨继续往东走,说不定能在天黑之前到达江陵。这主意却遭到了猫三小姐的强烈抗议,她斩钉截铁地表示,找地方避雨刻不容缓。然后她不接受道人的任何申辩,跳下驴,拉起道人就没有苍蝇似地在野地里乱跑。

        周问鹤自然对这丫头的行为万分不理解,他连驴都来不及牵,怀里捧着仓促间抓起的包袱,跟在猫三后面从一片小林子转到另一片小林子,在阴沉的天幕下,每一片林子从外面看起来都像是座落着一两座民舍,但是跑进去之后则每每让猫三大失所望。周问鹤发现这丫头的滚圆的眼中流露着一种执念,就像是船难的幸存者扒住海上的一块木板,随着天上的阴云积得越来越厚,她的脚步也越来越急,要不是一手拽着道人,她肯定要施展那一门伏地而窜的轻功了。

        天上传来了几声闷雷,一些小雨点淅淅沥沥地洒在了两人身上,猫三小姐皱起了眉头,一脸说不出的厌恶。正在这时,前方的土坡上,终于露出了一座低矮的房舍,看样子,似乎是一间少人打理的小庙。那丫头的表情简直像是行将溺毙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快!”她喊了一声,语气里充满了希望。也就在这时,雨势骤然变大,密密麻麻的雨点像一条毯子披在了两人头上。猫三小姐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周问鹤看到表情不对,急忙脱下衣服为他遮住头顶。两人飞也似朝那座小庙跑去,路过小庙那破旧不堪的门口时,周问鹤下意识地楞了一下,一块久经风霜的牌匾被随意扔在了门边,从那块朽坏的烂木头上依稀可以看到三个字“虚人庙”。

        当跑进庙中后,猫三小姐全身已经湿了一半,她暴躁地用手擦着被打湿的头发和衣服,像是要拍掉身上的虫子。周问鹤则从行李里面拿出火镰,万幸,盒中的艾草还很干燥,他就着庙里的泥地打了几下,一颗火星就把艾草引燃了。

        看到生起的火苗,猫三小姐总算是平静了一些,她走到火堆前蹲下,然后用力甩了甩头,甩出的水珠洒了道人一脸。

        “你没事吧?”周问鹤关切地问。

        猫三小姐这时才想起自己失态,朝道人抱歉地笑了笑,她的眼睛被火光映成赤金色,像是一对标准的猫瞳。然后,她转头望向火堆,橘色的火焰在她脸上镶上了一道红色的轮廓,让她看上去有一种莫名的疲惫。

        “我害怕下雨。”她喃喃说,声音既轻又柔,全没了平时的野性,“从我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我不怕水,我只是怕水密密麻麻地从天上落下来。每当雨帘浇到我头上,我都觉得呼吸困难,浑身忍不住要抽搐,仿佛我心底有一个非常恐怖的恶魔正在蠢蠢欲动,在我小时候,我一定发生过什么,现在那段记忆我已经彻底想不起来了,但是我心里很清楚,它其实一直在我心里最深处潜伏着,等待被唤醒的一天,而且,我也知道,不管是五年还是十年,我永远也没有勇气面对它……”

        说到这里,她强打起精神,朝周问鹤摆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容:“多谢杨大侠适才脱衣相救。”

        周问鹤只能回报以礼貌的微笑,接着,他开始就着火光打量这座小庙。这座庙实在不算大,七八个人容身就已经十分拥挤。在正对门的一侧,摆着一张供桌,已经朽烂大半,勉强依靠着仅有的两条好腿支撑着,供桌上铺着一块肮脏的帏子,早已辨不清本来的颜色,稀稀稀拉拉的帏子边缘一直拖到了地上。帏子一边依稀可以看到几个歪歪扭扭的红色涂鸦,像是“鸿蒙水深”四个字。在供桌后面,并没有神像,而是竖立着一张巨大的泥塑人脸。

        这张脸乍一看是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但仔细看,却又不像。漫长的岁月早已让它上面的漆落了大半,只剩下了一个灰蒙蒙的泥胎。周问鹤依稀还能从这张痴肥面孔上辨认出五官,它们的四周都挤满了一团团的肥肉,几乎要被脂肪挤得变了形。它的耳朵招风得厉害,鼻子则又短又粗,它的眼睛很小,充满了混沌的恶意,嘴则咧得大大的,嘴角被肥肉扯得下垂,似乎他没法把嘴彻底闭上。

        周问鹤越看越觉得,这张脸并不属于人类,脸上的五官明显融入了些许猪的特征。只是,它并没有突兀地长着猪标志性的大耳朵与长鼻子,也没有从嘴里支出獠牙,它的特征更趋向于保守,好像是把猪和人的长相浑然天成地融合到了一起。

        外面的雨势更大了,时不时还有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像是一把银尺搅动着漫天秽棉般的黑云。周问鹤与人泥相对而视,那张脸虽然面带笑意,却让人觉得很不舒服,仿佛在那友善之下,深藏着一种疯狂的憨傻。就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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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3 07:42: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节【田家与陈家】

        周问鹤他四处打量了一圈,并没有在庙里看到原本那些身穿斗篷,浑身上下都缠绕触须的塑像。倒是这张脑满肠肥的胖脸,在下巴的地方有一些古怪器官的纹路,像是两腮处长了一把章鱼那种滑腻柔软的腕。道人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挖掘着关于这张脸的记忆,这种行为的不愉快程度堪比疏通一条臭不可闻的沟渠。

        渐渐地,记忆开始明朗起来,周问鹤终于想起前几天曾经在随身携带的书稿里看到过这张脸。他连忙从怀里掏出书稿,可是没翻几页,门外的风雨交加中忽然闯进来一个人。那少年腋下夹了一个马扎,身披蓑衣,看向道人与猫三的眼光中满是惊异:“你们怎么在这儿?”周问鹤也吃了一惊:“莫师叔?”

        莫声谷冲进屋内一脚踢散火堆:“快躲起来!快!”还没等道人做出反应,猫三小姐已经心领神会,她飞快掩住了地上烧过的痕迹,拉着周问鹤躲到了人脸的后面。这两人配合之默契,几乎要让道人心生嫉妒了。

        “别出来!”莫声谷最后喊了一声,就又一次钻进了雨帘。这孩子虽然年纪不大,但是颇有些说一不二的做派,似乎别人听他摆布都是天经地义,解释,劝说都是多余。道人不由想起了知了,这两个少年看似大相径庭,却又有殊途同归的地方。

        知了天生乖巧,善解人意,他的一举一动都为了获得大人的好感,莫声谷却相反,他有着他这个年龄所不应有的强硬与霸道,而且至少从外表看,他对什么人都欠缺讨好与亲近的兴趣,或者更进一步说,他是故意在用他的强硬制造压迫感。

        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两个人都是存心要在别人心中留下这种印象的,知了故意要假扮完美的好孩子,莫声谷故意要标榜自己是让人压抑的问题人物,这两个少年都有远远超出同龄人的心智与城府,却在用相同的手段达到截然不同的目的,这究竟算是各取所需呢,还是各有各的无奈?

        周问鹤接着又想到,麸子李是不是也有点像李无面?无论说话,做事,都透着阴险,残忍,恶毒,凶暴,何况,他们还都有这一张别人不忍猝睹的面孔,难怪自己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师弟。而且,很显然,这个师弟对自己也是充满反感。

        没过多久,从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响,似乎这一次,小庙里挤进了不少人。除了脚步声之外,还伴着一系列悉悉索索的声音,想必这些人正在脱下蓑衣。接着是咔哒一声,似乎是打开马扎的声音。

        有一个人忽然用土话激动地说了句什么。

        另一个人回答:“莫道长是我们请来的客人,不可无礼。”

        接着是莫声谷的声音:“司空狸山好大的面子,能够请到陈家三老重出江湖。但是三位在洞庭自家的地界走动,为什么还要这样偷偷摸摸的呀?”这语气里充满了嘲讽揶揄,丝毫不像是出自一个孩子之口。

        一个苍劲有力的声音说:“这还要亏了武当的朋友。前些日子敝派常当家与吴当家的尸体被人秘密送到了剑九府上,两人都只有天灵盖这一处外伤,像是被铁牌一类的武器拍碎的。常吴两人不知天高地厚,挑衅武当,被张真人就地正法完全是咎由自取。改日我们一定登门拜谢真人为我们清理门户。”

        “你不要血口喷人,这两人是孙十三老杀的,孙铁牌跟武当早就没有关系了,只是把徒弟寄留在山上。”

        莫声谷虽然极力克制,但是周问鹤还是从他的声调里听出了些许愠怒,想必泥脸外面的一众老江湖也已经听出,此刻正在心里暗笑呢。虽然周问鹤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但可以肯定,不管目的为何,他们都意图拉武当下水。

        这时又响起另一个声音,听起来也是颇有年纪,但是和之前那个声音相比,少了份压迫,多了份阴险:“不管是孙前辈杀的,还是张真人杀的,我们都会在心里念着武当的好,这两个人都是田家的爪牙,死不足惜,道长不必挂在心上。”

        苍劲的声音又说:“田孤人这个小杂种,仗着是田侩的老来子,这些年没少带着洞庭‘船帮’打压我们‘旱帮’,要我说,他是不是老田的种还不知道,何况洞庭派本来就是陈家打的天下,什么时候轮得到他田家指手画脚?”

        阴险的声音又说:“还有那个剑九,不知哪里来的野种,呆在姓田的身边狐假虎威,也是该杀。”

        一个同样不年轻,却柔和许多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们今天遇到莫道长,正好请道长主持一个公道,您要能帮陈家的忙,我们自然是最欢迎,要是想守着本分,就请不要插手洞庭湖的事。”

        莫声谷冷哼一声:“让田家一家独大没道理,那么让司空陡这么一个外人入主洞庭湖就有道理了?”

        其他人没料到莫声谷会当面驳斥他们,好几个人像是乱了方寸一样支吾了几声。

        然后一个中年汉子厉声道:“莫声谷!那么你是要替田家出头了?”

        “陈普,你是不是忘了,你原本也不姓陈。”接着莫声谷忽然停住了,几个呼吸后,声音又响起,“学学你的儿子,不要做为人作嫁的傻事。”

        周问鹤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也能在脑海中勾勒出莫声谷方才话说到一半朝人群中某个年轻人看了一眼的画面。

        短暂的沉默之后,一个后生的声音响了起来:“道长有所不知,我们陈家针对田家,却也不是单单为了洞庭派的基业。田家作为陈家门客,不但喧宾夺主,霸占洞庭,还强占了陈家祖传的药方,实可谓狼狗心肠。这事本不足为外人道,但是晚辈怕道长被人欺骗,今天斗胆把事情原委说与道长知道。”

        “陈家世代经营洞庭,已有百年的历史。前朝绍兴五年,天军发水师剿灭大圣天王[1],就在那一日,陈家先祖陈师鱼在滩涂上发现了一艘杨逆搁浅的车船——”

        陈师鱼当时只是一个在洞庭靠水吃水的小码头,手下养着六七个称兄道弟的闲汉,平日里只是将将吃饱。那一天,王师天降,即使是远离战场的陈师鱼这里,也能听见零星的喊杀声从遥远的湖对岸传过来。陈师鱼是一个很有胆色的人,他也承认这胆色中有一大半是被贫穷逼出来的。那天他提心吊胆地沿着滩涂巡弋,期望能够有一两件值钱的东西冲到岸上。然后,他就看到了那艘车船。

        水面平静得像是一面镜子,只有偶尔的微风会吹起涟漪,周围静得可怕,只有从湖另一头传来的,飘渺而微弱的喊杀声,这一切给人的感觉仿佛战争远在天边。那艘车船显然是从战场上逃出来的,它躺在浅滩上,像是一条毙命的怪鱼。老陈悄悄摸到船边,竖起耳朵听了听,没听到动静,他衷心地期望船上的人都已经跑光了。然后,他拔出了与人相斗时用的尖刀,咬在口中,扎了扎衣服下摆,然后像是个老练的盗贼一样攀了上去。

        注[1]:杨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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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3 07:43: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节【剧毒的青春】

        甲板上果然空无一人,甚至没有被战火损毁的迹象,受压扭曲的船身时不时传来“咯吱”的轻微声响在寂静中回荡。陈师鱼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了,不知道是因为这空荡荡的船,这死寂的滩涂,还是这时不时会从湖面上随风飘来的微弱喊杀声。他觉得他被虚假的祥和包围了,仿佛这冷清的甲板下随时都会扑出一只恶兽。

        他战战兢兢地摸到了船舱,“很好”他心里想,“还是没有动静。”他几乎可以肯定舱里没有人了,但他还是把尖刀紧紧攥在了手中,缓缓地把舱房门移开。

        他发现自己弄错了。舱里不但有人,还很拥挤,足足有五个,他们倒伏在地上,丝毫没有被开门声惊起。老陈万万没有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况,两只脚控制不住地疯狂打颤,险些跌坐在地。这五个人全都是方士打扮,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但是五官发黑,口眼淌血,显然是中毒而亡,他们倒下的姿势很自然,没有翻滚痉挛的痕迹,脸上的表情也全无痛楚,看来都是立时倒毙。

        老陈翻找了一下,并没有值得冒险带走的东西,他随后进了隔壁舱房,这里一样有三具陈尸,其中一个盘腿而坐的长髯老者,像是他们的头目,若不是他眨眼的煞白皮肤,陈师鱼几乎要把他当作一个活人。陈师鱼装着胆子来到老者身前,那老者一派仙风道骨的脸上惨白里隐隐透着黑气,双眼深深塌陷进了眼窝,一股无法解释的恶臭正从他的嘴里散发出来。这不是单纯的腐尸气味,它让人想到了苔藓,囊虫,不见天日的污秽井水,坏疽,以及其它能想到的所有不洁之物。

        那老者穿着考究的衣服,说不定身上还带着值钱的东西,怀着这种想法,老陈强忍着发疯的冲动凑到他身前,脑海里全都是各种关于尸变的愚蠢故事。他上下打量了尸体一番,果然发现,那尸体的手中攥着一个瓶子。老陈的第一反应并不涉及瓶子里的东西,长久的贫穷让他的思维僵化,他只是注意到了那瓶子晶莹的质地,如果运气好,那会是一块羊脂玉。

        他小心翼翼伸出两根手指,艰难地用指尖夹住了瓶身。使出这种笨拙的方法不是因为他艺高大胆,只是因为他实在很不想触碰那尸体。指甲末端在坚硬的瓶身上打滑了两下,终于被他找到了受力的支点。他颤颤巍巍把那昂贵的小瓶子从死尸僵硬的手中抽出了一点,又抽出了一点。紧张与恐惧化作混乱的电流在老陈体内乱窜,他不得不调动所有的意志来抵抗不由自主的浑身发颤。

        抽到一半时,瓶子像是被尸体手指卡住了,无论老陈如何咬紧牙关,它还是纹丝不动,情急之下,失去理智的老陈猛地一拉,原本支撑着死人的微妙平衡被打破,瓶子从老陈指尖滑到了地上,发出一声硬响,同时床上的尸体整个垮了下来。

        老陈像是受惊的猴子一样尖叫着踉跄闪到一旁,这时他看见,从尸体的怀里掉出了一本老旧册子。老陈平复了一下狂跳的心脏,蹑手蹑脚地挪到尸体一侧,俯下身,强忍着不知来历的呕吐冲动,把册子和玉瓶捡起来。接着,他看到了更让人惊骇的一幕,如果说之前的情景只是摧残了他的精神,那最后他所见到的,则彻底蒙蔽了他的心智,让他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样一边尖叫着一边飞也似逃下了船。从那一刻起,老陈再也没有能够获得安宁,那天的那个画面一直频繁地造访他的噩梦,他余下的一生都在试图向身边的亲人讲述他心头的恐惧,但是那恐惧让他词不达意,他只是在午夜惊醒或者醉酒后絮叨着一些琐碎,突兀的短语,从来没能让身边的人真正理解过。

        那个年迈方士看起来完好的皮肤,其实早就融化成了一层油脂,均匀地覆盖在肌肉骨骼上,因为融化的油脂依旧保持了皮肤应有的外观和纹路,如果不是尸体倒在坚硬的地板上,皮肤被磕掉了一大块,像是羊酪一样涂在了地上,老陈绝对发现不了这件事。

        “陈师鱼带回来的册子,是一份潦草写成的抄本。在册子的第二页上有《金飙记略》四个字,应该是它的名字。后来有个游方郎中告诉他,《金飙记略》是唐时天竺不老僧罗迩婆娑[1]的笔记,罗迩婆娑曾在大唐显赫一时,连太宗皇帝都吃过他的青春药。太宗皇帝大行后,不老僧亦下落不明,他所有的研究记录都被紫衣伯王雅量付之一炬。这笔记是如何脱险,又是如何落到了杨逆手里,杨逆的术士又是为何而死,恐怕已经没有人知道了。陈家的后人建立起洞庭派百年基业的同时,一直没有放弃对罗迩婆娑笔记的解读,只是那番僧心机深沉,笔记通篇用暗语写成,汉梵夹杂,难窥门径。陈家在这百余年中,遍访高人,也只是大略地猜到这笔记中隐藏着一张方子。之后,陈家祖上就遇到了田家祖上,当时的田家祖上只是一个落魄书生,对梵文却颇有造诣,陈家祖上将其留在身边,以宾客之礼待他,两人朝夕钻研僧人留下的暗语,终于有了突破,笔记中的不传之方,已被揭出大半。谁料就在这时,陈家祖上却身染风寒,一命呜呼了,只留下了孤儿寡母由田家照顾,从此,洞庭派就渐渐落到了田家手里,由此才出现了田陈之争,船旱之争。最让人义愤难平的是,田家祖上见陈家势微,竟把《金飙记略》据为己有,到了田孤人这一代,更是矢口否认笔记的存在。只是这事,陈家的本家兄弟全都知道,又如何由得他信口雌黄,道长,你说洞庭派争斗不应该引来司空陡这个外人,那么医方完全是田陈两家的私事,找司徒先生帮忙不为过吧?”

        这后生说话条理明白,口齿清晰,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下来,竟然丝毫没有停顿。莫声谷颇为满意地“嗯”了一声,语气里还有一丝赞赏:“我果然没有看错你,陈普,你的儿子,比你强上百倍。”

        接着他顿了顿,又说:“洞庭派的私事,武当派也不打算插手,我们只想找回本门弟子。”

        后生道:“那就简单多了,我们也不想为了一个姓田的得罪张真人,如今陈家归正,剑九一人孤掌难鸣,等我们清除了田家余党,拿回了属于我们的东西,一定尽力帮你们找回杨公子。”

        “很好,很好。”莫声谷说,“但我还有一个疑问:你之前说,方士怀里的册子,是罗迩婆娑的《金飙记略》,那么他手中那个瓶子,装的是什么呢?”

        道人的背后有了很短暂的一阵沉默,显然那后生被这个问题打得猝不及防,但是随即他的声音又响起:“关于这个,也只有等找到了田孤人,才能弄清楚。”这几句话说得不紧不慢,极为自然,道人都判断不出他是说真话还是在撒谎,莫声谷却已经不想再追究这件事:“不管里面是什么,都与武当无关。”

        他停了一下又说:“小子,你倒是个人物;陈普,假以时日,你儿子的格局定然不会拘泥于小小一个洞庭湖里。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接着是那后生的声音,依旧沉稳内敛,不卑不亢:“在下陈友谅。”

        注[1]:也译作那罗迩娑婆寐。

        内容修正公示:

        第七章第十六节

        【“那是顺元年间前后的事了……那段日子很不好过,我跟我义兄帮着师父跑船,几个月内在杭州,河间,台州来回赶路……”】改为【“那是至元年间前后的事了……那段日子很不好过,我跟我义兄帮着师父跑船,几个月内在镇江,河间,杭州来回赶路……”】修改了一个年号和一个地名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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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3 07:43: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节【猫三的回忆,第二部分】

        我第一眼就不喜欢“乾宫”那个点,它不单有着污浊的颜色,通身还布满了扭曲歪斜的纹路。那些弯折与夹角里面透着一股……不善,让我看得很不舒服。那些线条就像是一个疯子用他颤抖的手在地上涂鸦出来的,如果要我强行描述的话,那些线条隐隐然勾勒出了一张失真的人脸,一张痴肥,呆蠢,傻笑着的人脸。

        我问杨霜,这些圆点是什么,他说,地板上是一张星图,这些圆点都是星辰,而墓碑的位置,就是太阳。只不过,镇星之外的星辰,距离我们已经太远,肉眼很难看清。我问,他又是怎么知道的,他只是笑而不答,我就是不喜欢他这种自作聪明的脾气,所以我索性不问,反正他肯定又是看了哪本来路不明的古书。

        杨霜见我不出声,回头别扭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不给他显摆的机会,他快要憋死了,于是,我特别地开心!

        继续讲那天在石屋里发生的事。杨霜在四面墙壁上发现了一些很奇怪的符号,有一些符号类似于商人记账用的花码,另一些像是变体的色目文字。不过其中还混杂着一些符号,明显与其它符号不同,它们更原始,更古老,夹杂着一股茹毛饮血的蛮荒气息。那些字让我产生了一股不可抑制的厌恶感,比之前看到乾宫时强烈数倍,这些字符像是能穿透眼睛直接侵入你的脑海,把你的脑子像琴弦一样拨弄,我甚至觉得这些字符在传递着声音,在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不知名的岁月里,野人们合着疯狂的节拍,对着金黄的月亮高歌嘶鸣。在这些文字的正当中,刻着一只竖起来的眼睛,那是我所有厌恶之中最厌恶的,没见过它的人无法体会那种感觉,虽然它刻得如此简单,粗陋,但是,它仿佛是活生生的。它在看着你,你无法忍受与它对视,而你又无法把视线从它身上移开。它是所有睁眼生物的噩梦,当时我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挖出来。

        “彼岸之眼”,当时杨霜是这样称呼它的,他似乎对在这里看到这颗眼睛感到非常不解,根据他的说法,这眼睛的图案属于一个叫做“荒佛”的异端邪教神,这是它的分身之一。他还给我说了一个鬼故事——对!对我而言那就是鬼故事!而且我一点都不想听!——据说东汉什么三年,董卓在长安以西二百五十里的一条黄土岭修筑了一座万岁坞,在里面囤积了足够维持三十年的粮食,又找了几十对童男童女迁入坞中。奇怪的是,进入万岁坞的童男童女全都没有出来,而驻守的士兵,也三天两头下落不明。董卓从来没有进到过坞中,但却不停往那里运送各种珍奇之物,一开始是黄金白银,之后是朱砂,再后来,运送清单里出现了密封良好,不知从哪里挖出来的古代陶罐,以及灌满了酸液的铅封棺。董卓似乎在万岁坞里囚禁了什么东西,每到朔月三更,戍卫的士兵就能听到坞中传出潺潺流水声。后来董卓事败身死,万岁坞也遭到洗劫,人们在跨入坞堡之后惊讶地发现,偌大的坞堡内竟然空空如也,既没有堆积如山的珍宝美玉,也看不到童男童女,只是在主厅墙壁的正当中,画着一只巨大的眼睛。

        我们在房间的角落里又找到了一道小门,它就藏在一扇铜牌的阴影中,那铜牌像是屏风一样竖在房间的尽头,上面密密麻麻铸满字符,别问我,我都不认识。不过在铜牌一侧的石柱上,被人歪歪扭扭刻了一些字,那个我倒认识,我还记得一点,你容我想想……至元元年三月已亥杭州,五月丁亥河间,六月癸亥高邮,后面还有一长串,我都记不得了。杨霜后来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但是,我真的记不起石柱上的文字,另外它刻得也太乱了,天知道是什么人在匆忙之中留下的。

        杨霜拿着蜡烛往门里面照了一下,只看到一圈螺旋向下的狭窄阶梯,这地下室究竟有多深?

        杨霜没有给我思考的时间,我们手上拿着从石屋里找到的蜡烛继续向地底深处进发,我本来就不喜欢幽闭的地下环境,走了没多远,我就觉得越来越喘不上气。后来我发现,那全是我的心理作用,对,很快你就知道原因了。

        为了缓解我的压力,抑或为了在另一个方向上增加更多压力——这全看你站在哪个立场去理解,杨霜一面在幽暗的烛光中蹒跚向下,一面开始向我讲解他之前搜集到的关于洞庭的传闻。“我还是低估了这次调查的凶险程度。”他对我说。这个白痴!他真正的凶险是我!他距离被我推下阶梯只有一步之遥!

        “我们之前登船的渡口,是一个古渡,在尧舜的那个年代,被称为搭琅津,这名字古里古怪的,听起来像是象声词。大禹治水时期路过洞庭,在湖中囚禁了一只兴风作浪的水妖,并雕刻了五座石人镇在水妖头顶。到了秦代,始皇帝巡游洞庭湖,夜里连发噩梦,惊骇下将国玺投入湖中,至于他到底梦到了什么,始皇帝一个字都不肯透露。汉高祖平定天下后,很快发现咸阳宫中的国玺是赝品,到了孝昭帝时期,霍光派手下秘密前往洞庭查访国玺下落,但是在看了手下发回的密报后,霍光忽然改变了主意,转而让手下铸出四头巨大的铁牛沉入湖中。当然,他很可能是被大禹囚禁水妖的故事吓到了,当地人相信,那东西下半身是长着八条腕的巨大章鱼,上半身是一颗肥硕的……”

        杨霜说道这里时,被我硬生生打断:“你闻到了什么没有?”他先是一愣,然后用力嗅了两下,“是不是有一股酸味?”他将信将疑地问。我朝他肯定地点点头,对于我的听觉与嗅觉,我一向是很有自信的。顺便说一句,对于打断他抛书袋这件事,我心里没有一点愧疚,甚至很想再来几次。

        这酸味很淡,却很刺鼻,像是有许许多多的梅子,却完全没有梅子那种清新芳香,像是醋,却又没有醋的醇厚馥郁,它也不像是馊臭的食物,没有夹杂腐败气味。我闭上眼睛仔细分辨这种气味,随即在酸气里察觉到了一丝丝冰凉的金属气息。

        “远处有水银。”我对杨霜说。他似乎非常地意外。

        根据杨霜的调查,洞庭派上一代当家似乎把一张唐代古方带到了君山岛。

        “是从铅汞中提炼出来的,有人叫它青春酸,据说,唐太宗也用过这个方子。”

        “那他回复青春了没有?”我问。

        出乎我意料这次杨霜并没有急着展开他的长篇大论,反而迟疑了一下。我们沉默着继续往下走了十几步,然后他说:

        “当时李世民已经因为感了风症,在终南山翠微宫养病,服下了天竺僧的青春酸之后,精神果然好了许多,一天之后,白发尽消,连皮肤也变得像是十一二岁的童子一般细嫩红润。但是好景不长,五天之后,太宗皇帝的几个亲信重臣忽然被连夜密诏入宫。当这些位高权重的老人门在清晨时分到达含风殿的时候,只是看到本该留在长安金掖门的太子与皇帝身边的武才人站在殿前,向他们宣布皇帝已经宾天了。这几个手握重权的老臣当然接受不了,他们想要进去一看究竟,却被两个小辈坚决地挡在了外面。在清冷的殿门外,第一抹晨光中,他们向太子与武才人高声抗议。这两拨人僵持了一刻钟时间,最后,太子一方终于妥协,老臣们派出检校中书令长孙无忌为代表,跟随两人进了殿内。三个人在里面呆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当长孙无忌退出来的时候,他的同伴明显感觉到了事有蹊跷。这深沉稳重的老人如今脸色煞白,嘴唇发颤,两鬓已被冷汗濡湿,他们相信如果不是同样失魂落魄的太子在后面扶着他,长孙无忌很可能就直接瘫倒在地上,在五月的清晨瑟瑟发抖了。在这三个人里,武才人最冷静,依旧保持着平时的得体与端庄。她宣布了太宗遗诏,命长孙无忌与褚遂良辅政,礼部尚书于志宁,太子少詹事张行成,检校刑部尚书高季辅等各有指派,第二天,太子便回长安登基了。至于那天清晨,长孙无忌究竟在那座大殿中看到了什么,有许多人在不同的场合用不同的方法向他打探过,但是他们什么都没有得到,那段记忆像是潜藏在长孙无忌脑海中的一条毒蛇,只要稍微触碰到一点,那个老人的思绪就会尖叫着落荒而逃。”

        “你说了那么多,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这方子会落在洞庭派当家手里。”

        “这我也不知道,不过,显然洞庭派里面已经有人参悟了这方子的奥妙,还在君山煞费苦心挖了这么深一座丹房。”

        我们一面说,一面继续往下走,我估摸着,已经往下走了差不多一里的垂直距离。就在我猜想是否要走穿地底的时候,下方忽然出现了亮光。那是银白色的光芒,像是一片薄纱漂浮在我们的脚下。

        我和杨霜不约而同加快了步子,当时我们谁都没有花时间去想一想,在地下什么亮光会是银白色的?如果我们想到这个问题,我们说不定会犹豫。但是当时我们脑海里全都是摆脱这个地道的迫切愿望。

        所以,当我们急不可耐地顺着白光从一扇小门钻出去后,我们两个人都呆住了,我们当时的感觉,既不是恐惧,也不是惊奇,而是,无尽的荒谬,与困惑。

        我们头顶上没有压抑的土层,只有一望无垠的虚空和一轮明月,我又向四周张望,夜色中只看得见树林土丘在我脚下横亘起伏,我们两个,正站在一座山顶上。我们两个对望了一眼,然后回头看了看背后的小门,眼前的情景,只能有一种解释,我们刚才不是在往下走,是在往上……

        ——等一下,等一下,丫头,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杨霜就在你楼下,你为什么不去直接跟他呢?

        猫三笑了笑,接着她脸上猫的神态消失了,她望了望窗外射进来的日光,又把目光投向眼前的人,此刻站在那里的,只有一个神情严肃的少女:“因为,我始终觉得,那个跟我回来的,并不是我熟悉的杨霜,他像是某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而且,我觉得你也有同样的疑惑,所以,如果你知道什么,我希望你告诉我。我很不喜欢你这个人,但是,武当山上,我还是最相信你,麸子李。”

        这段对话发生在荆江边集镇的客栈里,时间是猫三小姐被救出来的当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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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3 07:43: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节【大雨之后】

        周问鹤跟猫三在泥脸后面又听了一会儿对谈,外面的雨势逐渐小了。莫声谷随着陈家人一同离开,过了约莫一盏茶时间,才又折了回来。

        “出来吧,他们都走远了。”他朝泥脸那里喊了一声。

        周问鹤急忙从泥胎后面走出:“参见师叔。”接着他才发现猫三并没有跟在的后面。绕到后一看,那丫头正在艰难地挪动她发麻的双腿。

        莫声谷坐在一张小马扎上面,脸色有些苍白。这马扎略微见小,现在的少年没有半点遇真宫里的威严,倒添了几分童趣。他还是老样子,板着一张面孔,让人看了就心里发毛。

        “长话短说吧。”莫声谷道,“你能不能回武当?”

        周问鹤摇摇头:“我今天回去了,后半辈子都会被当成凶嫌。”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莫声谷点点头,这小大人的表情既不是赞赏也不是责难,仿佛一切在他看来都是顺理成章的,“哦,对了,你师父已经先一步前往洞庭了。”

        “师父他们……还好吧?”

        莫声谷笑了,在道人记忆里,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孩子露出笑容。这笑容依旧没有天真烂漫的影子,只有一个老江湖的从容:“晚晴,我知道我这个岁数其实没资格劝你,以下的话,其实是你师父和师伯让我带给你的——只要你认为对的事,你就尽管去做,做不到的,武当会在后面帮你。”

        一瞬间周问鹤的胸口洋溢起一阵暖意,同时又夹杂着一阵心酸,他像个孩子一样几乎要被这股感情压垮,这里面有对长辈们的感激,有对师父于睿的想念,或许还有对所有人的愧疚。

        察觉到道人面色有的沉重,莫声谷站起来,走上前轻轻敲了周问鹤一拳:“怎么愁眉苦脸的?其实,我还要好好谢谢你。”

        道人疑惑地看着他年幼的师叔,莫声谷低头拍了拍脑门,然后像是个大人一样抄起双手,接着他说:“自我从娘胎里出来到现在,玄冥寒气就一直扎在我的心脉间,每隔数月就要发作一次,我没法像正常孩子一样玩耍,甚至连站久一点都会伤到身子。从小到大,师父带着我试过了各种方法,无论是氤氲诀还是武当九阳功都只能减缓我的痛楚。我的内功是七兄弟中最高的,纵使如此,依旧做不了一个正常人。‘武当七侠,莫七为首’?呵,笑话而已。所以,不管外面是何等的风起云涌,刀光剑影,我都只能坐在那里,看着一切发生。很多人以为,我昼夜练功是因为要强,其实我根本不要强,我只是,害怕给师兄们添麻烦。”

        莫声谷接着拍了拍道人的肩,即使是同龄人里,他也不算高大,所以这个拍肩的动作看上去颇有些滑稽:“所以我要谢谢你,给我一个下山闯荡的借口,我更要谢谢你,替我做了这些我一直想做而做不到的事。”

        在那一刻,周问鹤从这个少年眼中读出了长久以来的压抑与负担,就是这些,逼得眼前的少年变得如此乖张刻薄吧。他很想对这个孩子说一句,你太累了,不用这么拼命其实也可以,但是他知道他听不进去,因为这就是那孩子的生存之道。

        “所以有什么要师叔帮忙的,尽管跟我说吧。”莫声谷咧开嘴笑了。他显然不是笑惯了的人,平心而论,这笑容非常地不好看。

        “其实,师侄真有一件事有求于师叔,既然这样,那师侄就不客气了。”道人刚说到这里,猫三就扶着泥脸摇摇晃晃走了出来。道人见状飞快对少年耳语了一番。猫三白了两人一眼,没好气地说:“好好好,我不听。”然后嘟嘟囔囔地又转回了泥脸之后。

        莫声谷为难地摸了摸下巴,小声问:“你确定?要偷彭和尚的东西可不容易啊。”

        “所以我才要请您老出马,‘武当七侠,莫七为首’嘛。”

        少年扑哧一声忍俊不禁:“你这劣徒。”然后他收起笑容,露出了告诫的神情,“晚晴,这里已经是洞庭地界了,以后的路,你要加倍小心。据我看,陈家所求非小,尤其是陈友谅那个小子,不但心思慎密而且手段毒辣,听说他们不但找来了司空陡这个狠角色,最近还重金从海外请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玉先生。”说完这些,他又对着泥脸高喊了一声:“出来吧!谈完了!”转身大步离开了破庙。

        周问鹤目送着师叔的背影越走越远,忽然肩头被人不怀好意地重重拍了一下:“师徒情深啊,杨先生。”

        道人低声略作了一下反抗:“是你自己要回到后面去的……”

        “那现在杨先生能不能劳动一下,去把我们的驴子找回来呢?”

        周问鹤看天色几乎已经完全放晴,还有最后寥寥几滴雨在天上飘着,便满口答应,正要出门,忽然又想起什么,对猫三说了一稍等,就打开包袱,取出书稿,飞快地翻找起来,没过多久,他就从里面找出了想看的那一页。

        根据杨霜的说法,“虚人”信仰可以追朔到秦末,但是现在的“虚人”信仰与当初相比已经完全不是同一种东西了。洞庭湖边的“虚人”可能是湖泊志怪与传统信仰的结合,洞庭湖方圆数百里,最深的地方有十多丈,很难不激发人类阴暗面的想象力,而洞庭的前身云梦泽更是充满了各种怪诞的故事。

        杨霜筛选了洞庭湖周边的各种说法,最终把现在的“虚人”定义为一个章鱼身子,猪头的水怪,并亲自为其手绘了插图。当地人说,每当夏秋水涨,洞庭一带沦为泽国,这东西就会在水中兴风作浪。有人说,这东西是合寙的近亲,也有一些读书人认为它与秦末的“虚人”很可能有着很深的渊源,也许是过去的“虚人”糅杂了其它怪力乱神后的产物。

        宋末元初的时候,“虚人”的信仰曾经大行其道过很短一段时间。当时,几乎洞庭沿岸每个村子都有一座香火鼎盛的“虚人”庙。但是到了成宗时期,“虚人”信仰忽然开始急速衰落,只剩下了一座座破败的古庙处理在荒林中。当地的人在谈论“虚人”时带着的表情从原本的敬畏转变成了明显的嫌恶,继而很快就彻底将它遗忘了。关于人们态度的转变,有人认为这跟之前五个“虚人”庙庙祝身着法衣集体投湖而死有关,当地有许多人坚信庙祝们都已经精神失常,而他们留在庙门,桌帏甚至神龛上的那些混乱的朱砂涂鸦似乎也在证明着这件事。

        道人又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张插画上。那个猪头绝称不上凶神恶煞,他似乎还带着一丝愉快的笑容。但这笑容反而当道人心生寒意,不管是它痴呆的笑容,孔洞的眼神,还是肥硕的脸孔,都让道人忍不住产生联想,他仿佛看到那东西一片空白的大脑,没有爱,没有恨,没有快乐,没有悲伤,没有恐惧,没有欲望,它只是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水底,在寒冷的水流中永无止尽地蠕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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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3 07:44: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节【泥塘问答】

        让周问鹤万分庆幸的事,两头驴子都没有跑丢,它们还老实站在土路一边,心平气和得像是两个有境界的智者。从两头驴子身上的干燥程度来看,它们似乎是去别处躲了雨,然后又回来等在这里,如果不是担心被人看到,道人说不定会抱住驴脖子大声道谢。

        周问鹤牵着驴子走回破庙,远远就看见庙中又燃起了火光,可能猫三用他留下来的火镰生了火,说不定还为他准备好了晚上的干粮。心里想着终于可以安安稳稳休息一下了,道人脸上浮现出了笑意。

        “说真的,”周问鹤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破庙前进,一面喃喃自语,他不知道杨霜的意识还有没有留存在这幅躯壳里,所以他当做杨霜还在:“杨晚晴先生,我终于知道你喜欢她哪一点了。”

        破庙的中央确实有一团新生的篝火,但是猫三不在火边,事实上她根本不在庙里。周问鹤只看到一个粗壮的泥腿汉子,他还依稀记得,这人也在洞庭派前往武当的几个人之中。

        那个汉子有些木讷,看上去还有些惧怕自己,“我用了你的火镰。”他说着,把道人的包袱递了过去。

        周问鹤没有伸手接,那人只好把包裹扔到道人脚边。

        “司空陡呢?”道人问,他尽量压住心中的怒火,然自己看起来处变不惊。

        “刚走,现在,已经陪着猫三小姐前往荆江了,他要我转告杨先生,猫三小姐会在巴蜀等你。”

        “他为什么这么做?”

        或许是听出了周问鹤语气里的严厉,那汉子声音里明显带出了一丝胆怯:“司空先生还有一句话要我转告杨先生,他……希望你离洞庭湖越远越好。”

        周问鹤恍然大悟,站在司空陡的角度,他当然希望田孤人烂死在君山岛上,不管君山上面出了什么事,他都不希望杨霜过去节外生枝。

        “杨先生还不动身吗?他们此刻,正在公安渡。”那个人问。

        周问鹤捡起地上的包裹,然后看了那人一眼:“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司空陡的?”

        “跟他说我话都传到了。”那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道人沮丧地意识到,这人就算立下了传话之功,以后也难有作为,他们派他来,就是因为他的死活无足轻重。

        周问鹤点点头,背上包袱走出门,最后看了庙门口那两头驴子一眼。“希望还来得及。”他心里这么想着,然后运起纯阳轻功发足狂奔起来。

        太阳渐渐西沉,刚下过雨的土路一片泥泞,有好几次,道人险些跌倒在泥洼里。回想起刚才他还盼着能安安稳稳休息一下,忍不住都想对着自己嘲讽一番。现在连夜赶路能不能追上司空陡都是问题,至于追上了之后,能不能把猫三救出来,他更是一点把握都没有。他就这样一面承受内心的煎熬,一面脚下发劲,转眼已经跑出三四里。那段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其实他什么都没想,各种不着边际的思绪像是打在沙滩上的海浪一样,一层退去一层又迅速盖上来。

        忽然之间,一股电流窜过道人全身,他腿一软,整个人就跪倒在了一片水洼里,泥水溅了道人一身一脸。周问鹤重重喘了两口气,把嘴里的泥水吐了出来。他感到自己就像是染上重病,从头到脚一阵一阵地发凉,浑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抽搐。

        “你一直在跟着我?”他对挡在面前的人说。但是发出的声音太轻了,他不确定那人有没有听到。

        “对。”他头顶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道人调动起全身的斗志,才没有立时瘫软在地,他却没有勇气抬头看一眼近在咫尺的人,他的心里只有恐惧,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的恐惧,没有余地防抗,没有余地思考,就如同万钧的铅块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动弹不得。

        “起来!起来呀!”他咬着牙对自己说,“你以前不是这么没用的!邪神你都亲眼见过了!你还有什么好怕的!杨霜!杨霜啊!你要是听得见,就给我起来!”

        努力终于有了回报,周问鹤的身体又燃起了抗争的斗志,他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慢慢抬起眼睛,直面这个在他心中掀起山崩海啸的恐惧之源。

        白牡丹是个美人,但并没有道人原先预料得那么倾国倾城。她脸有点长,颧骨有点高,眼睛也略显小。她的美更多在于气质,尤其在这一袭白衣,一把绢伞的衬托下,她更有一种夺目的魅力。夕阳的余晖下,道人发现她的左眼眼底隐隐有着一抹海蓝。

        道人心中不由自主涌上一个问题:“一个末流武师和一个捕快之女,为什么会生出一个妖瞳?”生死存亡关头了,怎么还有心思关心这些,道人自己都觉得荒谬。

        “我不明白,你到底给了彭和尚什么好处,让他出卖我们的行踪。”

        “你弄错了。”白牡丹巧笑着说,“是彭和尚出了一百两黄金,要我把你们两人驱赶到君山岛。”

        周问鹤愣了一下,接着,他重重的一拳砸在了泥塘里。一片泥点子洒下来,这下他身上一点干净的地方都找不到了。一股无法抑制的愤怒冲淡了恐惧,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想破口大骂的冲动。

        眼前的白衣女子咯咯笑了起来,她连笑声都那么好听,而且没有一般女人修饰过的痕迹:“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有多狼狈啊?周问鹤?”

        这是第二个叫出他名字的人了,周问鹤却觉得一点都不意外,在他眼里,这女人早就有了鬼神之能。他缓缓从水洼里站起来,默祷自己千万不要摔跟头。站起来的这个过程他感觉用了好几年,但最后他还是成功地与那个女人相对而立。

        “白姑娘,你知道吗。”道人纵然一身的狼狈,却挂着胜利者的微笑,“你原先让我非常困惑,你到底是不是人?但是,我已经想通了。”

        “怎么?”

        “你是人,只是跟我们不一样,是另一种人,就像是唐时西子湖畔那栋被水淹了的大宅中的东西……”

        “涂家人。”白牡丹笑盈盈地说,她的笑容既不谄媚,也不做作,不是天姿国色,但依旧是充满了气质,“我跟他们正好相反,他们是后退,我是前进。”

        “什么?”道人这下彻底听不懂了,疑惑甚至冲淡了他的恐惧。

        “你相不相信,一切活物,我们现在所见,并非他们原本的样子?所谓物尽天择,适者生存,活物为了生存,就只有演化成更适合这个世界的模样。而变化并不容易,有时候,经过漫长的积累,他们所等待的,就是一次飞跃。”白牡丹的笑意更深了,他一定从道人的迷惘里获得了巨大的优越感,“而我,就是那次飞跃。”

        “所以,还是我一开始的直觉对。”道人尽量学着莫声谷那嘲弄的语气,“你确实不是人。”

        白牡丹笑而不语,她或许在思考要用哪只手指摁死眼前脆弱的人类。

        “但是,我不明白,谁给你灌输的这种理念,”发现自己学不会师叔那套后,周问鹤咬着牙恨恨地问,“谁跟你说的鸟兽鱼虫都在演化不断,谁又跟你说,你就是那个飞跃!”

        这个想法,其实周问鹤不是第一次听到,很久之前,他师父于睿就对他说过一次,只不过那时候,他师父只是异想天开地灵光一闪,当个笑话一样讲给弟子听,弟子听完也就忘记了,然而今天从白牡丹口里说出,道人一下子就觉得这是不容置疑的真理,或许在那压倒性的恐惧下,连怀疑也无处容身了吧。

        “那是……”出乎道人的意料,那女人脸上竟然露出了迟疑的表情,仿佛其中有些事,她也无法确定,“我的……创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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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3 07:45: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节【由此开始的追踪】

        “那么,能请你把路让开吗?”周问鹤鼓起勇气问,他很庆幸自己的舌头没有打结。

        白牡丹摇摇头,秀眉微蹙:“周道爷,你走的方向不对,你应该去洞庭。”

        “还有商量的余地吗?”

        “小女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周问鹤从那女人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猫儿戏鼠般的顽皮。

        道人猛地拔出“无弦”:“猫三还在他们手上!”

        白衣女子却又摇了摇头,淡淡说:“这我不管。”她摇头的幅度很小,透着一派淑女的典雅。

        接下来的,就只有动手了,周问鹤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拼个鱼死网破的资本,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够把剑握稳,彭和尚有一句话说对了,白牡丹真的是人类的天敌。道人的脑筋在艰难地转着,他不能白白送死,他还要去救猫三,但是怎么去?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淌过道人面颊,他觉得自己的五脏正在瓮中被慢火烹煮。他从来没尝过这种味道,连坐以待毙的权力都没有,只能任由绝望一丝丝地侵占他的思绪。怎么办?他疯狂地压榨着自己的最后一点心智,这感觉就像是试图用一双颤抖无力的手从一块干布里绞出水来。

        “我说……前面是杨先生吗?我是不是来晚了呀?”当背后传来似曾相识的人声时候,道人几乎要以为自己幻听了。他回头一看,泥泞的土路上正艰难地走来一个行脚商打扮年轻人。道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张?”

        白牡丹看到来人,也是一愣,接着她端庄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怒意:“又是你!多事!”只是这怒意并不像是看到了冤家对头,倒像是一个人在嫌恶一条恶犬。

        老张三步并两步跑到周问鹤身边,脸上全是率真的笑容。

        “你怎么来了?”道人问。

        “替秃驴处理烂摊子。”说话间老张已经站在了道人与女子之间,“白姑娘,别来无恙啊。”

        “你要干什么?这是彭和尚的意思吗?”白牡丹冷声问。

        老张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是不是,老彭是老彭,我是我。”他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挽起袖子,样子就像是一个童心未泯的汉子正要做游戏一般。道人惊讶地发现,他竟一点也不受白牡丹的影响。

        “老杨,你快走你的,白姑娘由我留在这里。”道人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老杨,或许,这就是他称呼自己人的方法吧。他双手抱拳,说了声谢谢,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住,回过头问老张:“好兄弟,你告诉我一下真名行吗?”

        老张哈哈一笑:“沔阳人张定边。”

        这时周问鹤发现自己陷入了两难,如果他说自己是周问鹤,一时半会就会掰扯不清,如果他说自己是杨霜,难保不会被白牡丹揭破,他只能用力点了点头,用一种“你知道我是谁”的眼神看了张定边一眼,然后飞也似地跑了。

        周问鹤运起轻功在土路上飞驰,说实话,他心中一点底都没有。他不是知了,他没有那种飞掠奔袭的速度,不管他如何催动内功,公安渡仿佛永远都遥不可见。他原来下决心要在一碗茶时间内赶到,之后变成了一炷香时间,之后又变成了两柱香时间,在现实面前,一个人就是这么无力,他能做的只是不断变更预期,眼睁睁看着希望越来越小。

        日头原本还高高挂在西南天际,给他一种时间很充裕的错觉,但不久之后它就以肉眼能够分辨的速度渐渐下沉,暮色中,倦怠的金光洒在土路上,把周围一切东西的影子都拽得老长。道人觉得他像是一场竞跑中被遗忘的选手,其他的人早就在终点庆祝完散去了,他却还在路上焦急而徒劳地飞奔着。此时道人心中只剩下了一个乞求般执念:“别走!别走!再等一下!”

        然而奇迹并没有发生,当他终于赶到公安渡的时候,渡口果然一艘船都看不到。道人心彻底凉了,“这不是再自然不过的结果吗?”他在心里自嘲,“如果那艘船还留在这里,那才奇怪吧。”道人无奈地笑了笑,然后,他毫无预兆地开始癫狂地捶足顿胸。这歇斯底里的狼狈相引得码头上的人频频侧目,没有一个敢从道人身边经过。周问鹤摸出碎银,问有没有人愿意载他,果然几个行船的上来找他攀谈,但是当他们听说这人是要连夜朔流而上,都纷纷摇头。最后,人们都走了,只把他留在了原地。

        道人疲惫地站在码头上,双手扶着头,望江兴叹,一口气松下来之后,他发现自己是真的累坏了。“猫三,猫三啊。”他喃喃自语,心中满溢着悔恨与酸楚。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一路上只惦记着洗刷冤屈,从来没有顾及过身边的人,他害了武当,害了师叔伯,害了猫三姑娘,他怎么会这么自私?

        周围的当地人用他听不懂的土话对他指指点点,放眼望去,全都是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陌生的语言,强烈的孤独感将他浸没,他几乎想要大哭一场。

        “我快受不了了,我能软弱一下吗?”他心里想,“我可以允许自己软弱多久?今天晚上我就做一回懦夫,让沮丧做它想做的事情吧,但是明天有船了之后,我还要再绷起神经,我还要去救她……”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江面上忽然驶来了一艘大船。那艘船从下游朔江而上,在道人眼中,它简直是插着翅膀飞来的。道人把自己的眼睛揉了又揉,没错,这真是一艘船,他发出了一连串像是驴子嘶鸣一般的欢呼大笑,在原地手舞足蹈起来,而这行为坐实了他在周围人眼中的疯子身份。

        那艘船飞快地驶近,但是它越是靠近,看起来就越小,显然刚才道人在狂喜中大大高估了船的尺寸。待到它抵达渡口,道人发现,它其实只比摆渡用的船大上一点。一个身着短褐,头戴斗笠的汉子从船舱里走出来,用手点指周问鹤:“还不上船!”

        道人之前的疲劳一扫而光,他一纵身跃上甲板:“师弟,你怎么会在这儿?”

        “莫师叔的意思。”麸子李说,“他从陈家三老那儿探听到司空陡密谋劫持猫三走水路去巴蜀,就叫我过来帮忙,看来,我是来晚了。”

        木船缓缓地开动了,不得不说,它实在不算快。如果猫三坐的是一艘大船,那么逆流而上,他们之间的距离只会拉来越远。周问鹤茫然看着渐渐被抛在身后的码头,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担心与绝望了,此时的道人觉得自己像是一片树叶在水流中打着转,所有的事都身不由己。

        麸子李走到道人身边,坑坑洼洼的脸上毫无表情,但是那双三角眼中射出的光像针一样扎人。他用一种很不客气的语气说:“你知道这次,你给武当惹下多少麻烦了吗?”看到师弟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周问鹤也不知该回答什么好。他望着远处一望无垠的辽阔江面,视线也涣散了:

        “我对不起师父师伯,我还。”

        “你还?你拿什么还?”麸子李恶狠狠地打断他,道人木然站在原地,他下定决心,如果麸子李要动手,他绝不招架躲闪。

        这麻皮暴躁地在甲板上来回踱步,那样子简直碰一下就会炸开。走了两圈后,他才像是把火气压了下去:“我话说清楚,我今天是为了武当派,不是为了你!你不用念我的好!还有,要是你这次让师父师伯有个什么闪失……”麸子李忽然住了口,像是被后半句话噎住了,他抿着嘴唇,瞪大了三角眼,伸出又粗又短的食指,对着周问鹤无声地点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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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3 07:46: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节【一部分的重逢】

        麸子李跟李无面确实是同一种人。他们冷酷,却又暴躁,遇到问题,难以把自己的情绪抽离出来。认准一件事,他们就会一条路走下去,从不停下做额外的思考。李无面为了杀周问鹤,可以不顾一切,天塌地陷都能用一句“我不管”来嗤之以鼻。麸子李为了师父和师叔伯,可以把个人好恶放到一边,全心全意帮助他不屑一顾的师兄,去拯救他眼中的一个祸害。

        在追踪的两天两夜里,他一直扮演着冷静的旁观者,帮周问鹤在焦躁中看清局势。两天下来,他们打听到的都不是好消息,他们的目标确实是一艘大船,而且,确实在离他们越来越远。

        “我们没有办法,”他对道人说,“距离确实在变大,但是如果我们停下,距离会更大,我们能做的只有咬住不放。我已经跟三个船工说好了,我们五人轮班操船,昼夜不歇,接下来,多想无益。”

        操船比他想象中还累,但是更折磨人的是绝望。他们正一步步地被带离洞庭,一切正如司空陡预料的一样。周问鹤还是没能从愧疚和无力中走出来,他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在这艘船上,这也是麸子李教给他的。

        连老天爷都似乎放弃了他们,连续的两天都是阴雨连绵,江面上一片阴沉,浑浊的江水和灰暗的天空像是要融为一体。时不时还会洒下一场小雨,在江面上搅起一阵恼人的风浪。阴冷的雨点钻入道人的领口,像是小虫在噬啃着他的头颈。

        两天后,就在这五个人筋疲力竭的时候,他们的努力有了确实而又怪异的回报。清晨时分,顺着水流,从上游漂下了一具尸体。“洞庭派的人。”麸子李高喊了一声,他只是叙述事实,语气里没有期待也没有惊恐。众人合力把死人捞了出来,湿淋淋地搁在甲板上。尸体已经被泡得面目全非了,一股夹杂着浑浊江水气味的腐臭扑鼻而来。麸子李蹲下身,伸手扶住死者的下巴,将他的头左右扭了一下,又摸了摸锁骨和肋骨,坑坑洼洼的脸上一副严峻的神情。“外伤,一击毙命,颅骨被拍碎了。”他站起来长叹一声:“行凶者好硬的一副手掌啊。”这时,周问鹤看到了另一具尸体,只是距离他们太远,他们只能遥望着它漂向下游。

        “师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麸子李手扶船舷,看着那漂子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天水之间,他的语气异常凝重。“事情有变数。”操着船的周问鹤沉声说,这有可能是好事,也有可能是天大的坏事,他们两人都意识到了这后一点,但是都没有说出来。

        这时,轮休的船工忽然醒了,他走上甲板,指着前方的江面喊了一句土话。两个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都吃了不小的一惊。现在,他们已经离开了蜿蜒的下荆江,辽阔的江面上,一艘大船在晨雾中半隐半现。

        “师兄,希望你还有体力打一架。”麸子李说着,脸上露出了半是坚毅半是残忍的表情。周问鹤舒展了一下酸痛不堪的腰背,一手操船,把“无弦”握在另一只手里,此刻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他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是一艘浙船,船身有着严重倾斜,看来是搁浅在了一处江心洲上。乍一看,它似乎并没有升帆,但是接近一点之后,道人发现它的主桅被生生打断了,横在了船侧。周问鹤操着船小心翼翼地靠上去,大船周围的水流湍急,道人的船开始剧烈地摇晃。麸子李走到他身边,附在他耳边小声道:“刚才那个人,是被一个外家功夫的高手所杀,从下手方式上看,此人还有着横练功底。”

        周问鹤冷笑了一声:“我知道了。”

        麸子李淡淡说:“他为了把你们引去洞庭,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大船那倾斜的身影渐渐在晨雾中清晰了起来,它笨重的身形就像是一口刚出土,被劈开一半的漆黑棺材。水鸟在它的上空盘旋,发出刺耳的鸣叫,阴沉的天空在大船的身后展开,像是一块破旧的帷幕。周问鹤忽然心头猛地收紧,一个娇小的身影站在船侧,正扶着栏杆朝这里望来。道人赶忙走到船头,他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心中不断地对所有的神灵祈求。

        他终于看清了猫三,猫三也在看着他,脸上冷若冰霜。就在这一刻,道人觉得他眼前这个少女无比地遥远,无比地陌生,仿佛他从来都不认识她。

        麸子李说猫三需要好好的休息,周问鹤惊讶地发现他师弟不但会验伤,竟然还是个大夫。他们把猫三安排到了附近集镇的一家客栈,麸子李也在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太就离开了。临别时周问鹤有些不自在,对这么一个人说珍重之类的话似乎不太合适,麸子李心思却完全没在这些事上,只是抱拳说了声“后会有期”就迈开大步走了。

        周问鹤满怀心事地回到了客栈,结果失魂落魄中被人在门口撞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浑浑噩噩的他来到猫三的房间,敲了门之后,梳妆完毕的猫三出现在了门口。她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她。“麸子李走了?”她问周问鹤。

        道人点点头,自从他再遇到猫三后,他总是觉得他们之间充满了距离。“昨晚……你跟我师弟聊了什么……”他的话还没问完,忽然一股热气投在了他身上。猫三的拥抱不像是少女拥抱男人,却更像是一只猫扑入了它所信任之人的怀里。

        “别说话,”那丫头的声音虽然轻,但是话却说得斩钉截铁,“现在发生的事,不准告诉任何人。”道人无声地点点头,他不知道少女感觉到了没有。

        “再让我抱一下,”猫三的语气里有了哭腔,道人发现她正在瑟瑟发抖,“再一下就好了……”周问鹤没猜错,那女孩身上确实有一些地方不同了,她没有能够像以往一样完全地恢复过来,这两天的经历,给她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三四个呼吸后,猫三忽然重重推开了周问鹤,脸上全是嫌恶:“你胸口那是什么,硌死我了。”

        周问鹤也觉得不对劲,他把手探入怀中,意外地摸到了纸张的触感,他疑惑地取出异物,原来是一本陈旧的花册:“这不是我……”道人刚说到这儿,忽然回忆起早先进门时被人撞个满怀,一定是那个时候被放到自己身上的。

        他打开封面,里面只有“走账”二字,再往后翻,是一些时间地点和货物名称,道人无声地点点头,心中不由赞许了莫师叔一声好身手。

        猫三凑过来,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她似乎又找回了一些往日的神采,不知是真的恢复了还是强打的精神。

        “彭和尚那艘船的行船账册。”道人飞快把账册翻到了至元元年,眼睛扫过日期地点那两列:三月初十镇江,五月廿二河间,七月初一杭州。他愣了一下,又去看货物一栏,无非是丝绸瓷器骡马刻镂,以及犀角珍珠水晶等海外珍玩。南北互通,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杭州?”周问鹤合上花册喃喃自语,“不应该是昌国吗……”

        故事修正:

        第七章第二十三节【猫三的回忆,第二部分】

        【至元元年三月已亥杭州,五月丁亥河间,六月癸亥昌国】改为【至元元年三月已亥杭州,五月丙亥河间,六月已亥昌国】为了跟之后出现的干支证据区分开来。嘛,反正查不到元代的万年历,日子我就胡写了,你们知道个意思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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