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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朦胧的晨光

[转帖] 《铁鹤书》唐朝背景下的克苏鲁小说【完结】,作者:永恒的夏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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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 08:13: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亚哈船长的执念,上(第四天)】

        四周忽然之间安静下来了,唐弃甚至听不见身后船员的呼吸声,只有海风轻柔地擦过他的耳畔。他茫然看着眼前的水面,怀疑身后的水手是不是在刚才几个呼吸的时间里忽然死绝了。

        又过了一会儿,风声中夹杂进了一个机械的的声音,唐弃知道这是木腿与甲板的撞击声。他不敢回头,只能竖起耳朵,听木腿的脚步声一步一顿地在甲板上徘徊,那步子迈得很缓慢,仿佛木腿的主人身负着重担。唐弃发现自己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他用余光扫了一眼身侧,欣慰地看见薄罗圭鱼一贯表情跟自己一样紧张,落针可闻的甲板上,他们仿佛成了一群等待被主人敲骨吸髓的家畜。“这就是独孤老大,”唐弃心想,他多少能理解为什么赵登儿会把这艘船的纲首称之为海上最可怕的存在了。

        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里,纲首独孤元应都只是在所有人的背后来回踱步,他未发一言,惶恐却已经在众人心中飞快发酵,唐弃甚至怀疑会不会有一些虚弱的船员承受不住压力当场昏倒。

        远处的“青龙”上,那个人影木然扶舷而立,似乎也在注视着这里。但说也奇怪,跟背后的木腿脚步声相比,“青龙”上的人影似乎不那么吓人了。

        “我知道,”独孤元应毫无征兆地开了口,“船上有一些人对这次航行没有信心。因为老屠的死,因为有些人前天晚上的怪梦,因为昨晚的风暴或者今天早上的龙肉。”纲首的声音嘶哑至极,如同一只被海风腐蚀的残破铜哨,唐弃无法想象人肉的嗓子怎么可以发出这么刺耳的啸音,他甚至感到自己的喉咙都开始隐隐幻痛,“但有一样东西比你们的怀疑强大得多,那就是,我,你们的纲首,对这片大海的憎恨!”

        “……说真的,你们的疑惑与我的仇恨比起来不值一提,因为我们的敌人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船舷外那片随时要把我们吞噬的大海!不是老屠,不是“青龙”,不是遥遥追在后面的海雾——我想恐怕还有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吧——都不是!只有大海!”

        “……你们不是我,你们不知道这股仇恨有多强烈,每时每刻,它都在我的骨头钻削,我向佛祖发愿,就算死了,我也要死在海里,我要沉入暗无天日的深水,用指甲扣进大海的血肉,用牙齿撕咬它的肠腑!”

        唐弃想象不出独孤元应说这番话时的表情,他只觉得通体深寒,仿佛有一个扭曲至极的思想钻进了脑中,但同时,他又隐隐感到丹田发热,纲首的话似乎正在激起他体内某种不受控制的狂热,他的思想依然清醒,但他的情绪却已然被独腿人点燃了。

        “你们以为这是次航行?这是一场战争!要么是它把我们囫囵吞个一丝不剩,要么就是我们掐断它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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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赵登儿根本不用让船员在甲板集合,即使在舱底,纲首的尖锐嗓音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虎裘客匍匐在一条过道上,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唯一一个在舱底欣赏纲首演讲的听众了。其实他也不是故意要躲独孤元应,方才水手招呼大家上去的时候,他刚好追着狸子钻进了一条狭缝,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甲板下面已经没有一丝声响了——大家显然都把他给忘了。

        虎裘客的虎裘已经收进了船舱,没了衣服衬托,他的人看上去矮了一圈,也多亏了这个体型,他在船底钻来钻去还不算太吃力。

        “白倌儿……”虎裘客压低声音喊了一句,希望那只狸子能够听见,直到现在,他还是不了解他的宠物,白倌儿有时候伶俐到可以与他心意相通,有时候又蠢到可以把他气死。

        前方的缝隙闪过一道白影,虎裘客心中气结,他已经被自家宠物牵着鼻子钻过好几道缝隙了,感觉自己生生变成了一只老鼠。

        “白倌儿”“喵喵”叫了两声,在虎裘客听来简直是挑衅:“娘的!”他一边骂一边艰难地在缝隙中扭身前进,“魏老四一定在骗我!什么相性投缘,它的相性适合做我的祖宗!”

        头顶上独孤元应的演讲已经渐入佳境,纲首正在向一众船员灌输必须跨过大海到达博山的宿命观点。

        “博山,”虎裘客喃喃自语。墙壁的夹缝热得像是一只蒸笼,“这艘船,真能到博山?”

        “南海客栈”的人信誓旦旦向他保证他们找到了博山的嘴脸还历历在目,但他始终是一个务实的人,他从不相信这座与蓬莱瀛洲齐名的汉代仙山真实存在,就像他从来不真正相信王莽人头能说话一样。一念及此,他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道士的面孔,他又回忆起道人说过的话。

        “他们都错了。”虎裘客钻出缝隙,然而“白倌儿”先一步钻到了一片木板的后面,虎裘客得意地笑了笑,蠢狸子此刻已经成了瓮中之鳖。

        “博山早就沉进海底了,不对,它沉入的地方,比海底更深……”他喃喃复述着道士告诉他的真相,双手扳住遮掩狸子的木板,如果他的推测正确,木板后面根本没有路。“博山……它既不是山,也不是岛……”掌心传来异样的湿润感觉,虎裘客愣了一下,怎么回事?这块木板好像完全被沤烂了,而且,从它后面阵阵扑鼻而来的气味难道是……

        虎裘客没有停下来细想,他用一只手把木板掰开一条缝,然后把另一只手伸进缝中,他相信自己最多两下就可以掏到“白倌儿”。

        “博山……它是……一个……”话音未落,只听“哗啦”一声,木板被扳下了好大一块,虎裘客失去重心,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怎么?”重新站起来的虎裘客把头伸进木板的缺口,然后,他不知道自己该为什么而感到惊讶了。是这里出现了一条绝对不应该出现的通道,还是这条通道四处沥沥淌着海水,挂着海草,镶着贝壳,就像是一艘刚被打捞上来的沉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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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 08:13: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亚哈船长的执念,中(第四天)】

        “白倌儿?”虎裘客的喊声在潮湿的过道里激起几次回响,不久后,过道的那头传来一声飘渺至极的猫叫,似乎是在意兴阑珊地回应他的主人。虎裘客略定了定心神,猫腰钻过了木板上的大洞,通过后还不忘用扳下来的木片把洞掩上。

        过道底部积了半指深的水,虎裘客一踏进里面,鞋就立刻湿了。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脚下的水有一种透骨的寒意,三九天的冰水也未必能这样冷彻肺腑,虎裘客忽然心中一动:也许,与阳光永绝的深海之下,就是这种湿冷冰寒的感觉。

        前方又传来一声猫叫,好似是在是在催促主人,声音听起来离他极近,似乎又极远。虎裘客深吸一口气,试着在腥咸的冰水里迈步。有一阵子,他觉得整条过道都在旋转,但是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后,他发现那是过道倾斜给他造成的错觉,这里的一切都让虎裘客感觉极不舒服,他真是万分后悔当初上船为什么要带上猫。

        独孤元应的声音在这里依然能够听见,但是已经变成了“嗡嗡”轰鸣,仿佛隔着一座山谷,不知为何海浪声却无比清晰,虎裘客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了一块礁石上。也许某一天,花花世界归于寂灭,宇宙间只剩下这亘古不变的浪涛依然在兀自冲刷着海岸。

        虎裘客循着飘忽的猫叫继续往前走,现在他已经有些适应这条过道了,以至于当他看到一具严重膨胀的船员尸体泡在水中时,他都没有太过惊慌。之后的路程上虎裘客又看到了一个死水手,但他不能肯定,因为这个水手已经烂得不剩什么了,冰水中只辨认得出一团皱褶的布料。

        “死人也不清理,水也不排干净,船票还卖这么贵……”虎裘客咕哝着,终于抵达了通道尽头,前面的木板因为常年的浸泡已经扭曲变形,空出了一条缝隙,缝隙对于一般人来说也许太窄了,但对精通锁骨的虎裘客而言,钻到对面却绰绰有余。

        木板后面是另一个舱房,“白倌儿”虎裘客重新接回四肢关节后又喊了一声,这次,没有任何东西回答,独自伫立在这个阴湿的房间中,虎裘客心里爬上了一股强烈的不祥感。

        过道的水声与浪涛声早就听不见了,独孤元应的讲话变得愈加清晰,却是从另一个方向传来。虎裘客把“墨舟”的结构在心里过了一遍,立刻意识到他现在身处的房间位于独孤元应舱房的对面,如果鱼一贯在他身边,还会告诉他,他在一个绝对禁止外人进入的封闭舱房内。

        这里并不是漆黑一片,些许朦胧的青光从天花板的缝隙中漏下来,四周的墙壁上倒映着粼粼水纹,虎裘客不知道这些色彩诡异的光是从哪儿来的,反正不会是来自太阳。舱房看上去比过道更加破烂,简直就像是在海里泡了十几年刚捞出来。这里的水几乎过膝,虎裘客也说不清跟过道相比,水究竟是暖了还是凉了,因为他的双脚已经冻麻。此外,虎裘客终于想起来他扳下木板时扑鼻而来的是什么气味了,这里的焦糊味比其他地方浓烈四五倍,熏得他脑仁发疼。

        但是这里显然不久前还有人待过,藤壶密布的桌上放着打开的海图,桌边凳子上还卷着一捆东西,赫然是赵登儿处罚船员的鞭子,虎裘客随即恍然大悟,之前混战时,赵登儿和独孤元应一定是藏在此处。他弯下腰正要去拿鞭子,冷不防足踝被一只焦黑的鬼爪叼住。

        虎裘客吓得立刻跳起来,但那只血肉模糊的鬼爪牢牢扣在他脚腕上,让他挣脱不得。接着,黑漆漆的水下浮现出一张稀烂的人脸。

        外面,独孤元应的演讲已经到达了高潮:“前进!前进!谁都不能阻止我们到达博山!大海不能!鬼神不能!命运也不能!碾碎大海,撕烂大海,无所畏惧地前进!”

        “阻止他……”那张人脸吃力地吐出几个字。

        “谁?阻止谁啊?”虎裘客已经面无血色,徒劳地想摆脱鬼手,这种情况下他还能说话简直可算是奇迹。

        “他在带着你们去送死……他根本没打算带你们去博山……他疯了……你们的纲首疯了!他根本不在乎你们的死活,他只想报仇!看看他把我们变成了什么样子!”

        虎裘客终于从怪手里抽出了脚,但是紧接着他一个不稳摔进了水里,慌忙中还推翻了椅子,落水之前他绝望地听到桌椅倒翻发出的震天巨响,即使用再乐观的心态去看,声音也绝不比独孤元应的嗓门小。

        (分割线)

        赵登儿转过头,他确信自己听到了那个房间有动静。作为亲信,事头和火长是仅有的两个纲首讲话不用转身的人,他的老大显然不愿意因为一点小事打断自己激昂慷慨的演说,所以赵登儿最好自己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舱门并没有锁,甚至还留了一条缝,看来独孤元应走得大意了,也许他认为不会有人胆子大到想要打开这扇门,绝大部分时候,这种想法也没有错。“蠢货!”赵登儿喃喃骂着,谨慎地缓缓把门缝推大,这破败的空间逐渐一览无遗,他看见了倒在水中的桌椅,以及整个空空如也的舱房。

        在赵登儿开门之前,虎裘客已经深吸一口气潜入了及膝的水里,冰寒的海水刺得他每一根骨头都在疼,虎裘客心中默祷事头可以扫两眼就离开,但同时他也很清楚,自己乞求的事绝不会发生。

        赵登儿伸脚迈入水中,眼睛不打算放过舱房里的任何细节,而他脚下的虎裘客已经快要憋不住了,他不知道眼前那些烧焦的断肢残骸究竟真实存在还是缺氧造成的错觉。

        就在这时……

        “喵——”赵登儿抬起头,看见正蹲在一个架子上舔毛的白狸子,他整个人终于放松了下来。

        “你怎么进来了?”他咕哝道。

        狸子并没有回应,它踩着水中的几片浮木飞快窜出了门。赵登儿看着白影消失在过道里,无奈地摇摇头。船舱外,纲首的演讲终于结束,已经被彻底煽动起来的船员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嘿!吼!吼!”赵登儿回过头,露出在独孤元应身前绝不会露出的冷漠面容:“呸!淹死鬼!”他吐了口口水,然后走出舱房,仔细锁上了门。他并不知道,他刚才的那份轻蔑,已经被虎裘客全然看在眼里了。

        等到事头的脚步声完全听不见之后,虎裘客才慢慢从水中坐起身子,他已经彻底被冻僵了,更糟的是,他现在全身也沾上了焦糊味。他的左手执着一个朽坏的烛台,这是他扑入水中时无意中抓进手里的。虎裘客把烛台凑近眼前仔细端详,锈迹斑斑的台身上勉强可以辨认出“墨舟”两个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天宝三载甲申月南海”。虎裘客的头顶上传来微弱的声响,像是无数人的呻吟哭喊混杂在一起,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抬头望了一眼,只看见朽烂的天花板悬在他上方,他几乎立刻意识到,自己上方正是那间被彻底封死的佛龛。

        “佛祖是不是对自己的舱房意见很大。”他自言自语着露出苦笑。接着,他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烛台,“天宝三载甲申月南海……”,天宝三载,那是七年之前。虎裘客忍不住冷哼一声,“我们都被骗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新造的船,这就是独孤元应沉了的那艘‘墨舟’。”

        哥舒雅说,独孤元应出海两年后驾着这艘新船回港,他没有对任何人提及这艘船的来历,他可真聪明。

        虎裘客站起来,踉踉跄跄沿原路返回,现在他已然意识到这艘船就是一座移动的大坟墓。“沉船卖新船的票价,独孤元应良心被狗吃了。”他咬着牙道,脸上却带着一种发现宝藏的兴奋。

        当虎裘客从破洞回到干燥的底仓,像是变戏法一样,他脸上又一次浮现出不可侵犯的威严。眼下还有另一件更要紧的事必须立刻着手去做——这块隔绝了底仓与漏水过道的木板,最好赶紧想个办法把上面的破洞掩饰起来。

        另一个正在逃命的是白倌儿,我们不知道它是不是正在得意,它又救了那个自以为是的两足笨蛋一次。反正有一点是肯定的,从头到尾,它都是船上最骄傲的一位。

        然而即使是聪明如白倌儿,也有大意烧须的时候,转过一个拐角时它不小心被木板间的缝隙扯下了一大撮白毛,狸子懊恼地回头望了一眼,甚至没停下自己奔跑的脚步,至少目前来看,这个就是它今天唯一的损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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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2 08:05: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亚哈船长的执念,下(第四天)】

        甲板上,独孤元应忽然陷入了沉默,连木的腿敲击声也停止了。唐弃木然眺望着海面,他不知此时此刻,身背后正在发生什么,纲首那篇饱含仇恨的檄文是否已经宣读完毕,天地间一片静谧,只有海风从背后吹来,轻抚着他的耳廓。

        接着他听到了赵登儿轻如蚊蚋的嗫嚅:“老大,‘青龙’……”

        “青龙根本不重要。”独孤元应厉声打断了事主,听声音他似乎还沉浸在之前的亢奋中,“跟折磨着我的大海相比,‘青龙’不值一提。”

        “可是上面的东西……”

        “你没听到我的话吗!那无关紧要!”这次,轮到赵登儿被训得狗血淋头了,唐弃险些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偷瞄一眼事头大人此刻的表情。

        然后,甲板上又响起了木腿来回踱步的声音。“谁都阻止不了我们,‘墨舟’就是我们的利刃,大海要把我们吞了,那我们就把大海开膛破肚!‘青龙’也阻止不了我,谁挡在我们前面,我们就碾碎他的骨头!”

        “可是老大,那东西……”赵登儿话未说完,唐弃就听到了沉闷的“砰”地一声,想来事头是被粗鲁地推倒在了地上。

        “东西……不重要……老薛!”独孤元应的声音听起来越发神经质,唐弃觉得他随时有暴起伤人的可能,他偷瞄了一眼自己两侧,左边师凝的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右边的哥舒雅情况则大为不妙,他的脸几近纸色,整个人都在微微摇晃,如果纲首再闹腾一会儿,这个汉子很可能站着就把血流干了。

        不知独孤对薛团说了什么,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唐弃只听到小短腿在甲板上奔跑的声音。他还在想要不要先扶哥舒雅躺下,忽然耳听一声呼啸,一个面盆大小的东西从身后掠过他的头顶,在“青龙”旁的海面上砸出一人高的水柱。

        “这是什么?”

        “砲……”失血过多的大汉回答,声音孱弱得就像秋虫。

        “船上有砲?”唐弃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是薛团搞出来的,只能砸过去一些小石头,但是威力足够撕碎普通木船。”哥舒最后几个字轻到几乎听不见,他现在距离倒下只有一步之遥。

        “嘿,吼,吼!”不知是谁低声念了一句意义不明号子,就像传染一样,人群中各处都立刻有水手此起彼伏地应和起来。

        “嘿,吼,吼!”声音越来越整齐,越来越有力,重复两三次后,几乎所有的水手都加入了进来。这意义不明的号子里带着让人血脉贲张的狂热,船员们失去了思考的动力,一心只想加入进这场合唱。唐弃看了一眼哥舒雅,他发现大汉的嘴唇也在轻微翕张,即使是这个快要失去意识的人也被甲板上的气氛所俘虏。他又看了一眼“青龙”,那个人影放下了一直搭在船舷上的双手,向后退了一步,唐弃从他的身形中第一次看出了恐惧。

        “嘿,吼,吼!”甲板上的号子越来越嘹亮,出乎唐弃意料,声音最高的,竟然是一直被排挤的翟东焦。这一刻船上没有帮派,甚至不分彼此,他们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人,他们可以为‘墨舟’挺身而出,甚至是愿意为它粉身碎骨,在他们心中,他们或许可以驾着“墨舟”航行到宇宙的边际。

        “要不是亲眼得见,我真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种人。”唐弃对师凝说,如今号子声震天彻海,他已经没有压低声音的必要了,“仅仅通过灌输自己的恨就把船员团结了起来。”

        “不仅仅是恨,他这也不是团结。”身后响起高镇的声音,“船上分裂的局面早已经人人自危,独孤元应,他用恐惧绑架了所有人的感情。我以前也见过这种煽动者,他们可以让身边的人言听计从,除了跟随他们,被煽动者看不到第二条路可走。”

        仿佛是为了应证捕头的话,唐弃看到不远处有一个落单的三佛齐水手。很有可能,他是被心怀恶意的其他水手故意从同胞身边冲散的。那个人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能一面卖力跟上别人的号子一面惊恐地用眼睛来回扫视,活像一个失足跌落的人正拼命抓住悬崖边缘。

        第二块石头飞过唐弃头顶,这一次,它正落在“青龙”外舷上,褐色的外壳立刻被砸出了一个大窟窿。

        “轰啊!轰碎它!”独孤元应的声音险些淹没在号子声中,“海雾也好,死神也好,所有挡在‘墨舟’前面的东西都要死无全尸!”

        “嘿,吼,吼!”

        “嘿,吼,吼!”

        号子里充满了要把敌人生吞活剥的仇恨,如果不是有船舷跟海水阻隔,唐弃怀疑他身后这些水手会直接向“青龙”冲过去。就在这时,第三发石砲发射了,这次直接命中对方船楼,黑色的身影扭过头,仓惶跑下了船舱,这一次唐弃有些同情它,它逃不掉的。

        第四发,第五发砲弹都贯穿了甲板,“青龙”的船身开始迅速倾斜。唐弃四周的号子声变得像是围住猎物的群狼,如果杀意可以当做砲弹抛掷出去,“青龙”怕是早已化作碎末了。

        “再来!再来!”这是赵登儿的声音,他好像已经完全忘记“青龙”上那件宝贵的东西了,一旦放下包袱,他就成了被仇恨浸染得最彻底的一个人,“再打呀,打沉它呀!”

        “青龙”船腹裂开了一道大口子,一股腥臭的黑色液体迅速流出随着液体被冲出的还有三四丈长的海藻,它们像是有意识一般在黑水里划动。有那么一瞬间,唐弃觉得他似乎在破口内看到了一只类似巨型眼睛的东西,但是紧接着,“青龙”就彻底倾翻了。

        唐弃听到身后的高镇骂了一句,急忙问:“高爷,你看到了什么?”

        “那艘船变成虫蛹了。”捕头喃喃道。

        “你看到虫子了?”

        “密密麻麻的虫子,但是漂出船身没多久都死了,它们看来没法活在盐水里。”

        随着最后一发砲弹,“青龙”被砸成了两段,号子声随即变成了欢呼,也就在这一刻,哥舒雅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意识,熊躯一歪倒在唐弃身上。

        唐弃小心翼翼地让大汉在甲板上躺平,随后他转过头,发现水手背对的只剩下了赵登儿,一个矮小的身影在舯楼入口一闪而过。

        独孤元应的第一次现身,唐弃只看到了这一眼,但是这个背影已经深深烙在了他的脑海里。这个背影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它的主人作为人,仿佛缺了一点什么东西。

        欢呼还在继续,没有人注意到直库已经倒下。鱼一贯与薄罗圭撬开了哥舒雅的嘴,强行给他灌了一些药,高镇站在他们身边,并没有出手相助,他只是交抱双臂看着海面,神色出奇地凝重。

        “捕爷,你看到什么了?”师凝问。

        高镇伸手朝沉船处指了指,师凝望过去,只看到漂浮的碎木和发黑的肉肢。

        “那里漂着一块红布,我昨天见过。”高镇冷声道,“是盖在血轩辕头上锦缎的一部分。”

        师凝的秀眉蹙了起来,她知道决不应当怀疑高镇的眼睛:“我想这里的人不会无聊到用红布去包裹石弹。”

        “我也这么想,”高镇点头,“那么这块布是怎么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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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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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21-1-12 08:05:43 | 显示全部楼层
    特别篇,写在中间的话【第四部分】

        首先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胡婷教授前两天在与笔者的SKYPE连线中向笔者确认,她已经完成了对于伊斯坦布尔大学《无名歌本》的第一阶段研究,即将动身回国。对于“临汾大墓二期”的挖掘事故,她已从林磊博士口中了解了大致情形,暂时不便发表意见,但她答应如果条件允许,会第一时间向笔者透露大墓发掘的近况,笔者也会进一步跟进胡教授的回国事宜。

        今天博文的主要内容是继续介绍临汾大墓事故的进展。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松水八仙”主要投资人之一张先生前些日子坠楼的消息,警方目前已经排除了他杀的可能,并且正在做结案处理。

        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张先生的悲剧缘于他的工作压力,他并不是今年风投界的第一个不堪重压的牺牲品。至于民间盛传的,张先生去世当天的种种反常表现,官方一直保持一种极为暧昧的不置可否态度,也就是说,那些流言也许是真的。

        笔者走访了好几个当地论坛,并且通过内部关系查看了案发当天的监控录像,笔者把录像内容与网上几种不同说法交叉比较,拼凑出的张先生去世前情况大致如下:

        张先生于上午10点到达公司,10点15分他与秘书确认当日行程,后者宣称当时张先生并没有任何反常举动。10点20分,张先生离开办公室前往洗手间,好几个员工发现他的脸色非常之黑,按照一个职员事后在网上的说法,“就像照在他脸上的光暗了”。张先生在洗手间呆了5分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从内部锁上了洗手间的门,致使另外两名想要解手的员工无法入内。张先生返回办公室后,10点39分和10点46分,办公室里两次传出呼救声,但其他职员冲进办公室却发现一切如常,张先生言语举止都与平时无异。10点51分,张先生忽然狂笑着冲出房间,从20楼的露台跳了下去。也几乎在同时,他所在的城市发生了一次时长2分钟的全城停电事故。

        以上就是目前这起悲剧我们所掌握到的全部线索了,笔者要强调,在没有进一步的证据作证下,压力造成的精神失常依然是最大的可能原因,至于出现在张先生办公桌上那块纹路诡异的水滴状金伯利岩块,我们暂时没有办法把它跟张先生的惨死联系起来。

        我们只知道,这块岩石是案发前一天临下班时通过快递送到张先生公司的,而发送人的姓名地址全是伪造。根据字迹判断,发出快递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已经失踪多日的郭姓经理人,有许多关注此事的媒体都认为他与“蓝衣少年”的死不无关系。笔者在业内的知情朋友把郭某描述为一个不择手段的绝对利己主义者,他再三声明郭某不管做出什么事他都不会意外。

        如果送来岩石的人真的就是郭某,那么我们不禁要问,他送来这块金伯利岩,意欲何为?

        毕竟,他绝对不会不知道,张先生在进入风投圈之前的地质学学术背景,这块岩石标本,毫无疑问是为了勾起张先生的兴趣。

        在这里我要岔开讲一下张先生这个人,如果没有涉足风投,他应该已经是国际上数一数二的地质学权威了。早在读研时期,张先生就发表过一连串针对山西地质的论文,他对于吕梁岩层下有一个方圆数百公里的巨型深层地下湖的断言在当时引起轰动,虽然没有得到学术界的普遍认可,但是数年之后对于吕梁地区的勘探证明他当时的推测是完全正确的。

        进一步的探测表明,该湖泊很可能存在一个几乎全封闭的生态系统。处于保护的考虑,对湖泊的挖掘探索活动被全面叫停,但是张先生还是通过其他研究手段,在隔年抛出了更加重磅的研究成果。

        根据他新发表的论文,这个地下湖泊并不是渗透或者暗河造成的,它的形成年代可能要远远早于我们最初的估计,张先生认为,它很可能是源自第四纪大冰期或者石炭纪大冰期陷入地下的大块冰川碎片。如果是那样,地下湖毫无疑问会成为本世纪人类挖掘到的最大宝藏。如果不是因为勘探主导人——即张先生的导师不幸罹患妄想症导致整个研究项目中止(第二年春节,张先生的导师一人在吕梁山腹地坚守岗位,五天后回山的学生们看到老教授躺在监视仪器前面口眼歪斜喃喃呓语,后来官方给出的解释是劳累过度引发情绪崩溃。),吕梁地下湖说不定会彻底撼动当代地质学的基石。

        需要指出的是,吕梁民间对于张先生导师的意外患病还有一些别的解释:吕梁地区一直都流传着一些与儒释道杂糅后的本地传统信仰。这些信仰大多以山区那些香火凋敝的小庙为依托,年代最久远的甚至可以追溯到汉代,它们相互关联却自成体系,在吕梁形成了一套异常复杂的信仰生态系统。比如说,许多当地人都相信汉代传说中的仙岛博山并不在海外,而在大山深处的地下,并且,他们还把百姓入山失踪的事件附会为闯进了仙宫,然而考虑到吕梁山的占地面积,其失踪人口并不比我国其它山区更多,所以博山云云笔者认为只能看做当地人民的一厢情愿。(另外,网上流传着一段2分40秒的音频,据说是那一年春节当天,张先生的导师在精神崩溃前录下的,笔者无法考证录音真伪,所以暂时对此不予置评。)

        最后,笔者要向大家聊一下这两天与王策先生交流的心得。王先生与我都认为,天宝十载的夏天,“铁鹤道人”之所以会登上“墨舟”是为了找回他的朋友路樱。王策先生相信,周问鹤是从某位自称“淹僧”的神秘人物处获得了路樱线索的线索,作为交换,“铁鹤道人”需从船上找回两样原本属于“深渊”的东西,这是否与当年春末“灯火禅院”丢失的那串念珠有关(在一些后世的笔记中,念珠的主人死在了一座山庄里)?我们目前不得而知。

        然而王策先生对于“墨舟”还另有高论,他认为周问鹤从船上带走的女人绝不可能是路樱,因为早在“墨舟”启航前,真正的路樱就已经被藤原妹子接走了,笔者猜测,藤原也许就周问鹤这个人,与庞菩萨达成了什么交易,但是我们仍然不明白庞琴为什么会允许藤原妹子带走怀着孩子的路樱,尤其是在我们已经知道庞琴的真实身份——失踪多日的隐元会天字第壹号——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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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2 08:06: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海水无言(第四天)】

        “青龙”在短短一柱香时间内就沉进了海里,除了几滩聚散不定的黑水和几片浮木外什么都没有留下。偶尔黑水里还会冒上几个水泡,但是所有人都同意那已经构不成威胁了。

        赵登儿叫来了船上的招头,要他们尽快修好主帆,至少要能在天黑前离开“青龙”的残骸,否则天知道夜里水手又会编出什么鬼故事来。

        其他的水手陆陆续续回到岗位上,唐弃在回舱之前被木芳拦了下来,看过他在甲板上那几手剑法之后,二副舵的表情明显恭敬了许多。

        “唐……少爷……”老酒鬼平日吊儿郎的样子早已深入人心,所以当他打算奉承一个人的时候,对自己和对方都是一种折磨,“船上想要请你帮个忙……”

        木芳略显扭捏地告诉唐弃,船上的瞭望夫受伤了,翟东焦打算找几个人轮班顶替他,唐弃就是被选中的人之一。“很简单,你只要爬上主桅杆坐在那儿,看到海上有黑点就喊两声,唐少爷身手那么好,正适合干这个。”

        唐弃当然不会蠢到相信这些鬼话,如果要找瞭望人员,那高镇站在甲板上都干得比他好,翟东焦现在找上他只是因为捕头是庞菩萨的贵客,而他则连自己的舱房都没有。

        唐弃不置可否地摊开手算作答应,木芳这才松了一口气。“多谢公子!公子随我来!”他带着唐弃跑进艉楼,这里一层全都是艄公的地盘,几根两三臂粗的舵柄从窗口张牙舞爪地探入,三副舵路昂正在趁着停船的机会修补舵牙。

        木芳径直穿过了舵室,沿着楼梯来到二楼,敲开了二楼仅有的一个房间。

        开门的是一个黝黑的矮个子,需要抬头才能跟木芳唐弃面对面交流,唐弃认得这个正是船上的火长薛团。

        薛团看到木芳露出天真的笑容,他抬起小手拉着二副舵走进房中,样子颇像个半大孩童。

        火长的房间比其它舱房大上许多,但唐弃在里面还是觉得转不过身来。到处都堆满了用途不明的古怪物品,有些光看外形就让人觉得非常危险。

        “‘皮鸢’要完成了?”木芳指着地上一个折叠起来的巨大风筝问,火长交抱双臂点点头,眼中流露出激动。

        二副舵转而面向唐弃道:“薛先生是海上绝无仅有的巧匠,刚才那门投砲,就是他的杰作。”薛团虽然是哑巴,但肯定不聋,他听到木芳夸奖自己,美滋滋地挺起胸,咧开嘴露出一口上好的白牙。

        “这位唐少爷是船上的客人,翟头儿让他代班瞭望夫。”薛团听到“瞭望夫”三个字,立刻肃然起敬,伸手用力拍了拍唐弃的肩膀,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爬那么高一定是件极具挑战性的事。唐弃见他憨态可掬,一点都不像能造出船载砲的样子,海上奇人异事之多,确实不能与陆地同日而语。

        “这不,找你要两件瞭望用得上的宝贝,不知有没有。”

        薛团略一沉吟,就甩着小手跑去角落里一阵翻箱倒柜,最后,他拿了一根上粗下细,短棍似的东西递给唐弃,示意唐弃把细头对准自己的眼睛。

        唐弃接过木棍,才发现它是中空的,两端各镶了一块琉璃,他把眼睛凑到细头前,顿时映入眼中的东西全都大了好几倍。道人讶异得嘴都合不拢了,一边的薛团大为称心如意,拍着手笑起来。

        唐弃收起宝镜后,木芳又轻拍薛团:“你猜老大下一步会去哪儿?”

        后者翻出一张海图摊在桌子上,摸索着下巴像是陷入沉思。木芳见到图后面露疑惑之色:“这不是你那张图啊,你原先那张海图呢?”

        薛团对着二副舵苦笑着摇了摇头,后者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什么?姓赵的还没把图还给你?”矮个子“哈”了一声,这应该就是他的叹气了。

        (分割线)

        此刻,有好几个人正站在被“借走”的海图前,才几个时辰不见,赵登儿感觉佛像又清晰了不少,他甚至认为自己能看到眉眼的纹路,另外,佛像的左手也开始若隐若现。

        “这可不是好现象,”赵登儿心里说,“得在所有看到左手前把事情解决。”

        “当务之急是找水,”他拍了拍海图上空白的区域,试图让其他人忽略掉佛像,“淡水只够五天了,如果能遇上雨云就再好不过,如果是大太阳天那淡水消耗可能四天都撑不到。就算再来一场昨晚上那样的暴风雨,混进了卷上天的海水后,雨水也根本不能喝。”

        “这附近还有什么海岛吗?”庞菩萨问。

        “没有,这里是深海。”翟东焦回答,他这也是第一次有机会见到船上的头等贵客。

        赵登儿忽然长出一口气:“其实……也并不是完全没有。”

        翟东焦猛然回过头,样子像是看着一个怪物:“你说什么?你该不会说去那儿吧?”

        “哪儿?”庞菩萨被吊起了兴趣。

        “我们不用全部上去,派一艘小船登岛找水就行。”

        “你就派一艘小船?你我都知道那个岛有多危险。”

        “是啊,”赵登儿一脸的理所当然,“但是派去岛上的人又不知道。”

        翟东焦看着赵登儿,眼前的人忽然让他从心底里感觉恐惧,不是因为他的心狠手辣,而是因为,他的恶毒可以流露得这么云淡风轻。

        “那是个什么样的岛?”庞琴问,她脸上带着一种上等人特有的无辜,仿佛根本没有理解刚才那段谈话的意思。

        “从这里走大约需要半天航程,不过海上的人一般都尽量避开它,因为某些迷信。”

        “只有一个人从岛上出来过。”翟东焦说,他对事头只用“迷信”两个字来概括显然很不满意,“一艘船在岛外很远处找到了生还者的小艇,他当时已经漂流了相当长的时间,脱水和高烧让他胡言乱语,他……把自己的眼睛刺瞎了。”

        “我们不知道那座岛上有什么,反正有水,整座岛都郁郁葱葱的,翟头儿,整艘船可就指着它了。”

        翟东焦沉默不语,有些话他觉得说出来也没用,所以憋在了肚子里:

        “就算我们派去的人能从岛上带回水,那又怎么样?天知道会有什么东西跟上船来,别忘了,那艘找到幸存者的船后来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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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2 08:06: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十五丈朝上(第四天)】

        刚坐上桅杆顶端的那段时间是很让人兴奋的,但是兴奋劲头过去之后就开始无聊了。唐弃不知道那些瞭望夫是怎么熬过这段时间的,尤其在是正午骄阳之下。现在纵然日头已经偏西了,还是晃得他两眼发花。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终于可以逃开下面的焦糊味了,唐弃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有了云淡风轻之感。

        薛团给的镜筒原本被唐弃寄予厚望,之前在火长房间里他没有机会仔细摆弄这个宝贝,如今真用起来效果却扫兴至极,远处的海平面糊天糊地,像是揉进了一团面酱里[1]。

        放弃镜筒后有那么一阵子,唐弃总觉得在海平面附近看见了什么东西,刚出海的人都会出现这种情况,要么接受这空乏到让人绝望的汪洋泽国,要么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搞成神经衰弱。最后,唐弃只能承认自己其实什么都没看到,长达一个时辰的时间里,映入他双眼的只有浅色的天空,深色的海水,以及他们之间一条该死的横线。

        有时候唐弃不得不低头看一眼脚下的“墨舟”,从他的角度看下去那艘船实在太小了,就像是漂在桶中的一只草鞋,掬一捧水就能淋翻它,三三两两的小人在甲板上忙前忙后,在船舱中的时候他绝对想象不到,让一艘船前进需要那么忙碌。唐弃开始算时间,等到哺食前后他就可以下去了,原本在甲板上时,唐弃还以为看到船舷外茫茫然的大海已经是一种折磨了,等爬上桅杆,他才知道守着更大一片水面,是更深重的折磨,处在上不接天下不接水的半空,那种无力真不是脚踏实地的人能够体会的。唐弃转而抬眼向船后望去,如果他的眼力够好,也许可以在天海交接处看到那团海雾,虽然最后什么也没看到,但他就是有一种感觉,那团雾还跟着他们。

        唐弃脚下忽然传来微弱的喊声,他低下头,两个蚂蚁似的人正抬头看着他,其中一个身形较矮的一看便知是薛团,另一个人看不真切,也许是木芳吧。薛团的背上绑着一个两臂宽的架子,唐弃依稀看得出,这正是之前在舱室里看到的“皮鸢”,现在看起来,和风筝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木芳与薛团又比划了一下什么,后者似乎点了点头,然后也不知他拉下了背上什么机关,“皮鸢”猛地张开双翼,较之方才足足大了三倍有余,接着只见薛团身形一展,整个人竟如鸿鹄拔地而起,呼啸间直窜得比桅杆还高处五六丈,唐弃正吃惊之际,薛团已然驾着风飘飘呼呼落回到桅杆顶上。

        早先在北邙山下,唐弃也见识过天策府的飞鸢,那是苏军师用竹绢浸泡秘药所制,亦可载人滑翔,但眼前这东西,比东都飞鸢小巧许多,却又灵活百倍,只是不知刚才那招“扶摇直上”是这矮子练成了什么独门轻功,还是“皮鸢”本身就能平地弹起。

        薛团落到唐弃边上,俏皮地朝他吐了吐舌头。“薛先生好轻功啊。”唐弃试探地问道,薛团却只是不置可否地嬉笑,同时伸手指了指前者腰际的镜筒。唐弃一脸无奈地抽出镜筒交还原主:“不是好很用。”薛团略显意外地把镜筒凑到眼前,须臾之后,他皱起眉头,厚嘴唇吧唧个不停,像是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失败,如果这矮子能出声说话,估计就要骂街了吧。

        薛团收起镜筒,朝唐弃耸耸肩。两个人就这样在桅杆上沉默了一会儿,黑矮个子忽然拍拍唐弃肩头,从怀中掏出一把似乎是用深海鱼骨雕成的怪异短笛,迎着海风吹奏起来。

        骨笛发出的声音没有曲调可言,更像是鲸鱼深邃的吟唱,唐弃唐弃并不排斥它,相反,那声音让他想到悠远的过去,比前世还要古老的岁月,不知为何他有了一个古怪的念头,也许在人类诞生之前,深海中到处都回荡着这种声音。

        一股解不开的惆怅在唐弃心中郁结,他仿佛在笛声中看了亿万年的潮涨潮落,那里,生命以原本最空灵的样子在他面前翩翩起舞。然后,陆地从海洋中升起,那沉重顽笨的岩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陆地张牙舞爪地撕开了海洋,生命在它的诅咒下扭曲变形,遵循着疯狂的意念爬上海岸,用丑陋的的对足迟钝地行走。然后一切都颠倒了,陆地寓意着脚踏实地的安全,而海洋反而成了无数怪诞潜伏的恐怖世界。唐弃遥望海平面,他多想随着笛声飞回到某个海洋淹没一切的远古,与最初的生命交谈歌唱。

        绵延不绝的哀婉泣诉中,唐弃低下头若有所思,但是下一刹那,他忽然睁大了眼睛,几乎失声叫起来。从桅杆上往下看,一个比“墨舟”大上不止十倍的黑影正从船底经过,那黑影的前部忽然翻开,露出了下面一个直径五六丈的白球,白球中央还有一个青球,正木讷地朝向天空,唐弃几乎立刻意识到那是一颗硕大无朋的眼珠,而那眼珠似乎也注意到了别人的目光,黑色的瞳仁忽而转向唐弃,就在他们俩即将对视的一刹那,唐弃的双眼忽然被一双手蒙住。

        “别看!”是高镇的声音,“也别想,快忘掉它!”

        “我看到的是……”

        “你什么都没看到!”

        当遮在眼前的手拿开后,海面下已经恢复如常。名捕站在自己身后,神色严峻,另一边的火长抱着桅杆已经抖成一团。

        “勾人魂的无常蛟,相传是从地府里游出来的。你若刚才与它直视,怕是已经落下桅杆了。”

        “高捕头怎么知道它的来历?”

        “我父亲也是个水手,跟很多水手一样最后被大海逼疯了,有天半夜他抛妻弃子驾着一艘小舢板出海,留下的信上说他要去博山。家父……他比一般水手还更加迷信,每天他都向我灌输这些垃圾,在我十岁之前,我都相信自己是从海里来的。”

        说到这儿,捕头惨然一笑,他幼年那些虚无缥缈的恐怖故事一定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他身边,才让他养成现在这种极端冷酷与刻板的性格,以及对大海天生的排斥。

        “多谢捕头救命之恩。”

        “不提这个了,我上来是特地跟你说一件事。”高镇说到这回头看了一眼薛团,后者识趣地朝甲板爬去,显然,“皮鸢”还是不能来去自如。

        等火长走远后,唐弃转头看高镇:“怎么了?”

        “今天独孤元应回舱后我立刻动身去找‘血轩辕’,结果被他身边抬辇子的下人拦在舱门外,于是我稍微敲打了他们一下,看他的反应,‘血轩辕’很可能失踪了。”

        唐弃愣了半晌,之前他几乎要把这个怪物给忘了:“那么臭一个人,如果在船上绝对藏不住。”

        “我可不这么想,现在船上的焦糊味儿时轻时重,大家的鼻子都麻木了,”说到这儿,不良人铁板似的脸也因厌恶而扭曲,“这艘船让我恶心。”

        “是海洋让你恶心吧,高捕头。”唐弃揶揄了一句,这不合时宜的玩笑很快让他后悔了,高镇铁钳似的手忽然死死箍住唐弃手腕,后者抬起头,发现捕头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线,就像是随时准备对鼠儿下口的老猫:“我是不是对你脸色太好了,你当我跟其他人一样了?”桅杆顶上寂静一片,只有海风吹拂过两人身侧,唐弃向下看了一眼,他不知道下面的人有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被威胁,也许就是仗着此地不会隔墙有耳,高镇才有恃无恐地展现自己的残酷,“你给我听着,这艘船上正在发生什么令人作呕的事我并不想知道,我的处世之道很简单,谁犯法,我抓谁,明白了吗?”

        注[1]:薛团把焦距搞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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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2 08:06: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关于沙威警官的一生(回忆)】

        (“回忆,纸船来客”第一部分开始)

        江南道名捕高镇,字平波,记住了身边所有殉职不良人的名字,也记住了他们的每一张脸。尽管他知道,这些人中有很大一部分,平日里只是用不良人身份仗势欺人的无赖,他也知道,几乎所有的伙计都收过黑钱。但有一点改变不了,那些弟兄都是为了追寻真相牺牲的。

        真相其实是一种很残酷的东西,不近人情,代价昂贵,而且很多时候根本没有意义。但真相就是真相,人们追寻它,只是因为它在那里。真相吞噬了许多许多公门中人,也许真的没有人在乎过他们,但至少他高平波还可以去记住他们,哪怕只是一个名字。

        那两个捕头一个叫小叶,一个叫原蓬甲,都是今年年头上没的,殉职的原因跟大多数不良人一样:身手不够灵,运气不够好。高镇跟他们只合作过一次,他是看着他们没的,当时他们埋伏在黑灯瞎火的“太白楼”上,那个摸着黑向他介绍当地情况的男子就是小叶。然而不无遗憾的是,事后他走访了好多人,都没能弄清楚小叶究竟名字叫什么,甚至该县的花册上,也只是马虎地写着“小叶”两个字。

        高镇记得小叶说话不太利索,据说他过去与人斗殴时被开过后脑。当晚大部分,高镇都没有在留心听他说话,当然,这也是因为小叶提供的情报价值有限。

        “三更了。”捕头忽然沉声道。

        两个不良人在黑暗中面面相觑,自从上个月更夫死后,对此地人而言晚上的时间就很难掌握了。而此时“太白楼”内外伸手不见五指,这位初来乍到的捕头是怎么知道时间的。

        “船快来了?”高镇又问。

        “从去年冬至以来,船一直是新月夜三更准时靠岸……快来了。”原蓬甲想要显得干练一点,但声音却很不争气地发起抖来。高镇回头望了他一眼,语气理解中略带着冷淡:“是冷还是怕?”

        “有点紧张。”原蓬甲毕竟是公门中的老油条,这回答不啻四两拨千斤。

        “有高捕头在,今晚上我们哥儿两什么也不怕。”高镇明白,小叶这番话既是讨好也是表态,但他还没有幼稚到把这些话当真,一会儿“纸船”靠岸,这两位如果不扔下自己溜之大吉高镇就已经很满意了。

        “但是我们这个小地方,怎么会惊动高捕头?”原蓬甲终于没能忍住,把一直憋在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纸船”已经折磨了此地方圆百里内好几代人,有时候它会失踪几年再回来,有时候,它甚至会消失几十年,此地的居民早已习以为常,他们知道不管时隔多久,那艘船早晚还会回来。所以他们没有想到,这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竟然还能惊动江南道名捕。

        “我在追捕另一个要犯,我想他今晚也会来。”高镇淡然到。

        “另一个逃犯……”两个不良人的面色都有些难看,在这些小地方人眼中,名捕跟名捕的猎物都一样惹不起。小叶做了个厌恶的鬼脸,他也许以为借着夜色掩护这些小动作不会被发现,但事实上对高镇这双眼睛而言,根本没什么夜色。

        三年前洛阳出了一桩奇案,琵琶阁宋家十二岁的千金忽然对家中大人说自己不日便要在琵琶阁登仙而去,只因这位宋姑娘从小就脾气古怪,说话常常不着边际,当时她的父母并没有放在心上,谁想到下个月初一,也就是宋小姐芳诞,她被发现身着白色新衣吊在了琵琶阁飞檐上。仵作勘验过尸身后表示,苦主确实是悬梁而死,只是这尸体是如何挂上飞檐上的,谁都给不出解释。宋师傅发送完爱女后,转眼过了十一个月,一家人好不容易从悲痛中缓过来,启料宋小姐周年在即,她的双胞胎妹妹忽然又说了几乎相同的话。在之后的十几天里,惊慌失措的宋家夫妇四处求神拜佛,还把爱女送进了洛阳大碑寺避难,但是到了那一天,宋家二女还是吊死在了琵琶阁飞檐上,清晨的薄雾中她身穿白衣随风飘荡的身姿有如仙女。

        “宋家二小姐是被一个纯阳派的道士从寺庙里接出来的,我花了两年半时间查清道士的身份,花了半年时间追踪他的下落,终于让我查到他要来拜访‘纸船’。”

        “他跟‘纸船’有关系吗?”

        高镇冷哼一声:“这人就是个祸害,但凡跟他扯上关系的事,没有一件是正正经经的……”

        捕头忽然止住口,一双淡色的眼睛死死盯着窗外。两位捕快也伸长脖子,战战兢兢地往窗外瞄了一眼,外面太暗了,他们依稀只看到两团忽明忽灭的鬼火沿着水道悄无声息地飘了过来,捕快二人立刻从窗口缩回了脑袋,在黑暗中抖得像是筛糠一样,虽然身处几十丈外的酒楼中,他们却已经连动弹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了。

        高镇比他们看得清楚,那其实是一艘船,挂着两盏幽暗的灯笼。船并不是纸做的,事实上,在淮南地界里随处可见这样的船。只因其安静灵活,易于掌控,便常有贼凶利用它在水网中做杀人越货的勾当,天长日久,连累这船也担了污名,尤其月黑风高的时候看见它出没在水道里,越加让人心中发毛。

        船无声地停在了码头上,船舱里忽然又亮起一盏大灯笼,在黑夜中照出了一丈方圆的光团。紧接着从船舱里“走”出了两个人,纸人。纸人在光团范围内翻了一会儿跟斗,然后,又顶起了盘子,就如同寻常随船的杂技艺人一般。它们的动作僵硬至极,做工也差强人意,与本地冥事里用的纸人别无二致。随着纸人出现,还有隐隐的吹打之声,高镇举目四顾,却并没有看到乐队。

        纸人的表演在黑暗寂静的河道中按部就班地继续着,没有任何人回应它们,高镇觉得此刻太白楼下仿佛成了一片荒坟,数不清的孤魂野鬼正无声地为船上的纸人拍手喝彩。这样一直持续了一柱香的时间,忽然有个人影从“太白楼”的窗下蹒跚走过。

        “是铁匠家的小子。”原蓬甲也看到了来人,“铁匠怎么没把孩子绑起来啊!”他语气里有责备,有懊恼,却完全是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

        高镇知道自己不能责怪这两个人,在他堂堂捕头来这里之前,“纸船”已经吞噬了本地好几个公门中人。牺牲者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会在几天后的某条水道中被发现,大部分人都和被“纸船”引诱的孩子一样下落不明。

        “纸船”是从哪里来的,或者换一种问法,那些消失的岁月中它去了哪里?当地人对此的回答惊人地一致:就在那些水道中。

        淮南大地上水网密布,大小水道多如牛毛,任何从淮河主干岔入分支水道的人都会发现,整个淮南水道就是一座大迷宫。没人知道里面能藏多少船,因为没人能走遍那里,每次秋水褪去,都会伴随无数新水道的诞生,淮南水网就像一个生物,在大地上年复一年地扭曲生长,新陈代谢,这里的人与它相处了一辈子,却可能从未真正了解过它。但是有一点当地人却是非常有把握的:“纸船”就停泊在那些曲里拐弯的水网深处,只有等到特定的时候,它才会无声地从里面缓缓驶出,带走他们的孩子。

        黑暗中有个影子在街角一闪而过,高镇忽然心中一凛。

        “来了!”他低吼一声。

        “什么?谁?妖道?”小叶问这些问题的时候一脸茫然,恐惧似乎已经让他放弃了思考。

        “下楼,快!我们包抄他!”

        “可是,捕头,外面什么人都没有啊!”原蓬甲小声抗议,高镇知道,他只是不想出去。

        高镇仔细打量了一番手下,他知道不能指望他们的责任心了。高镇板起脸,换上冷血捕头的口吻:“下去!在对街等着!有人过来就拦……”他忽然想起这两个人根本不是那妖道对手,“就大喊大叫。”

        原蓬甲与小叶顺从地下楼了,从来没有不良人敢违抗高镇,见过他那副冷血嘴脸的人都说,他们宁可被驱使着冲进阎王殿也不愿面对高捕头。

        妖道并没有直接登上渡口,这高镇已经猜到了,他会从另一侧绕到船上,虽然捕头至今都不明白那个凶手为什么要上船,但是他对此也不感兴趣,他追踪了他三年,如果这次没能抓到他,他可以再追踪三年,三十年。他的一生都在做一件事,他唯一理解的一件事:抓住犯人,不良人高镇真正可怕的地方不是他那双什么都能看清的招子,而是他猎犬一样的使命感。

        那个传红靴的道士跑过了街角,高镇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他一纵身从“太白楼”跃下,朝妖道飞奔而去:“周问鹤,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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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2 08:06: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章【海上地狱(第四天)】

        唐弃与高镇坐在桅杆顶上,四周只听得见飒飒风声。唐弃的手腕被箍得生疼,他咧嘴露出个讨好的笑容,对方却铁着脸不为所动,一双淡色的眸子似乎是要把他剥皮拆骨。

        “捕爷,我说……”唐弃撇了一眼船头,“能不能先放下手,在下觉得……我们到地方了。”

        夕阳下,“墨舟”之前方圆百里的水面都在翻滚,犹如一锅沸汤,但是,两人并未看到白雾蒸腾,也没有感觉到热量,只有无数气泡从水下冒上来,搅得海面激荡翻涌。

        高镇松开手,他也被眼前的异象震慑到了。“真有意思,”他喃喃说,“我以前也见过海床开裂,瘴气散入海中的事情,但瘴气一般恶臭无比[1],怎地在这里破水而出却没有异味。”

        “那么就不是瘴气。”唐弃说罢用力嗅了嗅,果然什么气味都没嗅到。这时甲板上有人朝他们喊了两句,想是叫他们下去换班,唐弃心中暗暗庆幸,他今天的罪终于受完了。

        下到甲板上,唐弃才听到“哗哗”的水声,越过船舷望出去,密密麻麻的气泡在海面下聚成了一道白墙。木芳正在桅杆底下等着他们,见他们下来就招呼他们一起用哺食。

        “这到底是什么?”高镇指着水面问。

        “我也不知道,之前赵事头解释过一次,我也没听懂,好像是说海底有绵延百里的山脉,是亿万年泥沙层叠而成,这气便是从山脉缝隙中泄出的,赵事头特别关照在此地不能见明火,今晚咱们只能吃冷食了。”说完木芳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事主说这山脉叫做‘海将军’,看到它,咱们就离博山不远了。”

        (分割线)

        “离博山不远了?赵登儿这么说的?”庞菩萨语带嘲讽。

        “独孤元应在扯谎,”她面前的人回答道,“博山早就沉了,‘海将军’就是它的残骸。”

        当下已经是二更,用过哺食后,赵登儿对大家千叮万嘱不可点火,所以全船的人今晚都早早睡去,所幸庞菩萨随身总是带着夜明珠,不必受黑夜的拖累。

        “赵登儿见过那张海图,他应该也发现了这里就是博山,但此人向来唯独孤元应之命是从,我不信他会站出来揭穿纲首。”

        庞琴闻言双眉微蹙:“独孤元应,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们沿着‘海将军’的边缘走,明天下午,我们就能到达岛上。”面前的人谨慎地提醒菩萨,后者愣了一下,她没想到会走这么快:“那么谁上岛,独孤元应已经决定了?”

        “他选了周问鹤,鱼一贯,师凝,薄罗圭,以及三个三佛齐水手。”

        庞菩萨几乎跳起来:“周问鹤绝对不能上岛!那里有去无回!”

        “周问鹤是蹭着鱼一贯的舱房上船的,我们找不出理由拒绝纲首……”

        中年妇人重重出了一口气,这支队伍太容易看懂了,唐弃和鱼一贯是无权无势的搭船客,几乎跟底层水手无异,薄罗圭是独孤元应向来厌恶的外邦人,因为怕这三个人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所以又加入了独来独往,毫无背景的师凝。至于其他人,尹落鹏是一方霸主,高镇是江南道名捕,独孤元应自然不会派他们去冒险,至于那三个三佛齐人,纲首老爷恐怕从来都没有把他们当做人看过吧。从这支人马的构成来看,独孤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他就是要拿不重要的人去送死。

        “菩萨,这座岛真这么可怕?”

        “隐元会里有一本册子,上面记着些绝对不能去的地方,六羊村,华山古原,第二雁门关全都册上有名,不过它们在册上的地位,还是比不上明天我们要去的地方,禹王岛。”

        对禹王岛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刘宋时期,刘义庆在《幽冥录》中引用了一段东晋中书侍郎谢翀的笔记,说一个渔夫为夺家产暗害胞弟夫妇,后冤魂显灵告状,渔夫被当地官员正法,十五年后胞弟之子出海遭遇大风,连人带船被吹到一座荒岛上,看见已被问斩的渔夫正在岛上受苦,渔夫告诉侄子此地名唤禹王岛,是海上人家清偿罪孽的所在。

        这个故事本身毫无新奇之处,是当时随处可见的志怪套路,而这个中书侍郎谢翀,很有可能也是刘义庆假托的。但是关于禹王岛的信仰,却实实在在扎根在沿海居民中,对他们而言,地狱并不虚无缥缈,它就矗立在海外某处。

        “可是,即使我们到了博山又能如何?小红禅师留下的伪神遗骸,有一个已经随‘青龙’沉到海底了。”

        庞菩萨闻言久久沉默不语,似乎是被什么问题难住了。

        “菩萨?”

        “你觉得,独孤元应真有可能把伪神的遗骸白白扔给龙王爷吗?”

        对面的人沉吟良久,最后摇头道:“我早就知道独孤元应是个疯子,但是今天白天他的行为……我真的没法解释。”

        “看来,我们的敌人比我预期的还要不可掌握……水手那边的事要加快了。”

        面前之人点点头:“我们已经拉拢了船上四分之一的人,原本我还想拉高句丽人入伙,但是跟他们没法沟通。”

        外邦水手方面,东瀛人几乎全部都会讲唐语,但是高句丽与三佛齐人就各只有一个人能够勉强对付一两句,而船上能能够懂这三国语言的唐人则一个都没有。

        “如果船客们不插手,那船上最大的刺头就是直库哥舒雅了,这头蛮牛目下气血两亏,正是下手的时候。”

        “知道了,你去处理,要干净,我不想在船上提前火并,还有,起事的时候,你们一定不能把事情搞得不能收拾,”庞琴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内室舱门,“我不想我跟里面的人有任何闪失。”

        “菩萨,里面的那个女人,真能制住周问鹤吗?”

        “现在我也不太确定了,也许,我们都被藤原那个胖子给骗了。如果有必要,我们还是要请出船上那几个客人。”

        “那几位?唉,也不知那几个人能不能拿下铁鹤道人……菩萨,那几个人可靠吗?”

        庞琴的眉头又一次皱起来,这是另一个让她烦心的不确定因素:“尹落鹏是我用隐元会的旧关系找到的,薄罗圭听说我们在对付周问鹤就自己寻来了,高镇是我在江南道的私交推荐的,而鱼一贯则是高镇推荐的,师凝……这个人最奇怪,她是‘南海客栈’二掌柜第五羡台推荐的,据说她直接闯进了第五羡台店里,带着可以买下半艘船的重金。这五个人,我都动用手里的资源查过,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但是……你也知道,我离开隐元会之后,能获取的消息已经不能跟当初做天字第壹号的时候比了……船上的人,我们不能不防啊,木掌舵。”

        庞琴跟木芳都把声音压得很轻,那些窃窃私语还未飘出舱外就已经消散在了黑暗中,但是,也并不是没有人听见。

        “天字……第壹号?”鱼一贯的耳朵离开了舱板,脸上几乎全无血色。他纵身跃下床,轻轻摇了摇睡在对面的唐弃:“喂,醒醒。”

        唐弃咕哝着翻了个身,长时间瞭望一定很耗精神。

        “醒醒,醒醒啊!你知道你让我惹的人是谁?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庞菩萨就是隐元会天字第壹号啊?”

        唐弃说了一句什么,乍一听像是回应鱼一贯,但事实上他只是在说梦话。赌鬼终于忍无可忍,重重一巴掌扇在对方脸上:“起来啊,铁鹤道长啊!铁牛鼻子啊!你这次真的害死我啦!”

        注[1]:硫化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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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3 07:46: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章【禹王岛,上(第五天)】

        天气不太好。

        不知为什么,船明明没有向北走,海上却似乎冷了许多。北风卷起阴冷的海水,在船周围打着漩,天空和大海都收起了昨天的湛蓝,换上了没有一丝暖意的灰色。

        那个叫做“禹王岛”的地方已经可以用肉眼眺望了,岛上覆盖着苍翠的新绿,但却无法让看到的人心生喜悦,它就像是坟头前新插的柳枝,明堂上供奉的花束,只让人感到一种近似仪式感的压抑。唐弃迎着海风扶舷而立,他几乎幻听到了从岛那边传来的微弱哭泣声。

        鱼一贯走到唐弃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比咱们预料的还要快。”唐弃正要问他所言何意,发现老赌鬼正望向船尾,他顺着鱼一贯的视线远眺,看到了海平面上的一豆灰白。

        “按这个速度,两天后那团海雾就能赶到我们前面去。”说到这里,鱼一贯忽然凑到唐弃耳旁压低声音:“知道吗,高镇今天也要上岛。”

        唐弃愣了一下:“怎么回事?”

        “听说是他强烈要求的。”

        说话间,唐弃看到一个打扮精致的中年妇人,手捧着个长条形包袱正缓缓向他俩走来。唐弃从未在船上见过此人,但看她笑吟吟地注视自己,竟似与自己熟识。

        “庞琴,人们都叫她庞菩萨,”鱼一贯小声道,“独孤元应的首席贵客。”话音未落,那个妇人已然来到唐弃面前,含笑朝他盈盈一拜,“妾身庞氏,见过铁鹤道爷。”

        寒意无声地窜上唐弃脊背,不在于对方点破自己的身份,而在于那妇人开口时那种举重若轻的散淡,唐弃的眼睛上下打量妇人,却发现在对方的脸上既没有关切,也没有厌恶,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如同被她捏在手中的一个蠢顽死物,无论如何挣扎,都逃不出这女人的掌握。

        “夫人认错人了,在下……”

        “我们不必浪费彼此的时间,”庞琴悠然切断唐弃的话头,“真唐弃早在去年就已经死于一个无名刺客之手。后来的唐弃,都是那名刺客假扮的。道爷,妾身今天找你,是为了交还你两样东西。”说罢,她将包袱恭恭敬敬递到唐弃面前,举手投足间既不做作亦不粗鲁,端庄得无懈可击。

        包袱没有系实,唐弃接过来手指一挑,包袱皮就解开了,露出里面一把剑和一本剑谱。这两样东西,唐弃实在是太熟悉了,以至于他不用看第二眼就已经认了出来。

        “你们在哪儿找到的……”唐弃问完这个问题,有一种冲动想要摸摸下巴,好确定自己的嘴已经合上了。

        庞琴淡然道:“隐元会要找的东西,一定能找到。”她没有流露一丝得意之色,笑容犹如微风拂过大地,柔不见力,却又不可阻挡,唐弃再次认识到了自己与对方的云泥之别,他狼狈地道了谢,目送菩萨离开,直到妇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前,他都觉得给人死死攥住一样的难受。

        庞琴走后,薄罗圭与师凝也上了甲板,前者一直试图跟白衣女子搭话,仿佛看不见后者的白眼。让唐弃哭笑不得的是,大食人提着一个华丽的大号食盒,还换了新衣服,完全是把上岛当做了有钱人家的一次踏青。

        接着高镇也上来了,看他深陷的眼窝就知道他又没睡好,如果不早点上岸,这位恐海名捕一定会被折磨出病来。走上甲板时,高镇别有深意地看了唐弃一眼,又摸了摸腰间铁尺,直把后者看得心里发毛,不良人未发一言,唐弃却好似听见了他阴冷的声音:“你猜对了,我就是为了你上岛的。”

        哥舒雅跟在三名三佛齐水手身后,他再三要求加入这次探索,但是被赵事头一口回绝,理由是“墨舟”一刻也不能离开直库。

        然后赵登儿回头面向即将上岛的诸人:“找到水就立刻回来,没找到水,天黑前也必须回来。”他说到这儿,意味深长地闭上了嘴。唐弃立刻听懂了事头的弦外之音:“墨舟”不会等他们的,天一黑船就会走。

        至少从面色上看,即将登岛的所有人都很平静,只有薄罗圭新修的小胡子微微颤抖了两下,似乎在表达大食人内心的不满。“风太大了,我想要一件外袍,”他撅着嘴自言自语,“我开始怀念猎杀美人鱼的那段岁月了。”

        之后这几个人就依次登上小艇,薄罗圭和三个外邦水手坐一艘,其他人坐另一艘。三个高句丽人看到三佛齐人下船后,都难掩幸灾乐祸之色,然而,后来事情的发展很快会出乎他们的意料。唐弃上艇时看到薛团正拼命向自己挥着小短胳膊,一边的木芳则只是象征性挥挥手,然后趁人不注意偷偷拿出葫芦又猛灌了几口。唐弃忽然觉得自己开始喜欢上这些人了,“希望我回来的时候,这老东西还没醉死。”他愉快地心想。

        三个东瀛水手也在送行之列,他们唱起家乡的民谣手舞足蹈,唱完还不忘朝唐弃高喊“勘兵卫”。唐弃有些心生同情,看那几个人的兴奋劲,他们一定不知道自己正身处何处。

        所有人登艇后,两只小艇便一前一后驶离了“墨舟”,每艘小艇上都带着两只水桶,水桶并不是很大,即使全部装满也不能解决“墨舟”的问题,但是只要找到水源,之后再来取水就容易了。

        虎裘客远眺着小艇远去,冷不防问身边的东瀛人:“你们所说的那个勘兵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英雄。”

        也许是被虎威所摄,三个东瀛人霎时间张口结舌,过了半晌,其中最伶俐的那个才结结巴巴回话:“他找了,不认识的武士,加上他,七个,七个武士,为一袋米,打败山贼,二十多个,拯救穷人,大英雄。”虎裘客摇了摇头,放弃了弄懂这些番人的打算,管他什么七个八个,跟他又没关系。

        另一个目送众人远去的是独孤元应,他还是留在自己的舱房中,死死盯着渐行渐远的两艘小艇。

        “把水给我带回来!”他喉咙口发出恶毒的“咕噜”声,“等我有了水……”纲首转过身,迈着木腿走到面相船尾的另一扇窗前,眼中射出的目光像是要把海平面处的那团雾扯成碎絮,“等我有了水,咱们就可以好好聊聊了。”

        赵登儿回到房间,迫不及待地打开柜子。海图上越来越清晰的佛像把他乐得晕头转向。佛像的身体几乎已经完全显现出来,看看这庄严宝象,谁还敢说它不是真佛?

        遗憾的是,佛的头部还只有模糊的五官轮廓,所以赵登儿尚不知道它的具体身份,不过双手部分已经浮现出了八九分,它的左手在胸前打着结印,右手则指向汪洋大海中。如果有人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佛像所指之处就在“墨舟”附近,大约一天半航程。当然了,谁都没有他赵登儿看得仔细,因为他赵登儿是最虔诚的人。

        当初,只有他注意到了佛像右手的不寻常,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只是夺下海图,偷偷修改了“墨舟”的行进路线,佛祖保佑,即使独孤元应也被他蒙在鼓里了。

        事头放下海图,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脸上露出狂喜之色,他的参拜,很快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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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3 07:47: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章【禹王岛,中(第五天)】

        唐弃他们的运气很不错,没划多久就遇上了把小艇往岛上推的海流。他和鱼一贯起初还说笑几句,但是两人很快发现师凝高镇完全不打算加入他们,气氛就一下子压抑下来了。几丈外传来欢声笑语,三佛齐人跟薄罗圭显然正在高谈阔论,身边没有唐人,他们倒是自在了许多。唐弃与鱼一贯对视一眼,脸上都有些嫉妒的神色,也许他们生平第一次发现了学外语的好处。

        尴尬了许久之后,唐弃硬着头皮对不良人迎上笑脸:“听说这次上岛,高捕头主动请缨,多谢捕头你仗义相助啊。”

        “不必谢。”高镇冷冷回答,视线像是要在对方身上扎出几个洞,“唐少爷,我到哪儿都会死死盯住你!”

        唐弃讨了个没趣,臊眉搭眼地别过头望向前方雾气蒸腾的海面,耳边传来师凝与鱼一贯的冷笑,这一刻,他感到特别的孤独。

        忽然,唐弃的神色一凛:“看前面……”话未说完,高镇师凝都已经拿起了武器。

        几十丈外的滩涂上晨雾缭绕,隐约中可以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人”正沿着海岸缓缓前进,那“人”步履蹒跚,行走的样子犹如刚学会两足站立的动物,时不时它会举起鞭子往前抽去,鞭子抽入晨雾中发出微弱的“啪”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抽中东西了。

        此情此景,让艇上几人不约而同产生一种怪异念头,那身影,难道是在一堆碎石上犁地?正在疑惑中,“人”影已经不知去向,晨雾开始消散,杳无人烟的孤岛在众人眼前徐徐打开,如同一个空荡荡的舞台。

        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努力想要在滩涂上找出一点刚才那“人”留下的痕迹。过了许久,鱼一贯忽然开口:“我想到一个笑话……”

        “别白费力气了。”高镇不耐烦地打断他。现在,对面小艇上的喧哗也停了,唐弃朝他们望过去,看到大食人正一脸委屈地抚弄手里的食盒,很显然,他的踏青刚开始就结束了。

        靠岸花了大约半个时辰,把小艇拉上滩涂倒扣起来后,这八个人开始向内陆挺进,师凝持剑开道,高镇抽出铁尺殿后,鱼一贯和三个三佛齐人带着水桶走在中间,薄罗圭什么武器都没有拿,因为他要照顾他的宝贝食盒,唐弃走在薄罗圭身边,打从找回了铁鹤剑,他的自我感觉一直好得不得了。

        走了一柱香时间后,脚下的碎石渐渐被泥土所代替,各种怪异的灌木也多了起来,三佛齐人找到了一个水池,立刻兴高采烈地捧起木桶,但他们的动作随即被师凝拦下,白衣女子指了指水池另一头,灌木下露出了一截手骨,顺着那手骨,众人看到半截白森森的骨架浸泡在池水里。三佛齐人大惊小怪了一阵,才接受了池水已经不能饮用的事实。

        唐弃发现高镇的脸色有些发白,走上前关切地问:“捕头不舒服?”高镇摇摇头:“不知为什么,登岛时我就有些头晕目眩,现在变本加厉了。”

        “是这座岛的问题吗?”

        “在这儿我眼角余光始终能扫到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它让我如负重荷。”

        众人都不再说话,脸上表情变得严峻起来,高镇是所有人中最不会看错的,他如果说看到了东西,那就一定有东西。

        “赶紧找水吧。”最后鱼一贯无奈地说,看样子这岛也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一干人等重新上路,走了不多时,被前方的悬崖挡住。“我们走到头了?”烂赌鬼一脸迷惑地看着其他人,“这座岛就这么小吗?”

        “不可能,贯通这座岛绝对不可能只有这点路,我们走偏了。”高镇道。

        师凝闻言,脸立刻板了起来:“我们一定没走偏,我一直在根据头顶的太阳修正方向。”

        这两人都不是易与之辈,一言不合,气氛便随之剑拔弩张。“两位稍安勿……”赌鬼的劝解还没说完,忽然被硬生生打断了,几个三佛齐人正站在悬崖上大呼小叫,似乎是要叫众人过去。

        “他们又看见什么了?”鱼一贯没好气地嘟囔,这一路上,他对这几个番子的一惊一乍早已满腹牢骚。几个人老大不愿意地来到悬崖边,在三佛齐人的催促下向海面望去。

        过了半晌,鱼一贯才缓缓开口:“天哪。”高镇长出一口气,显然也被震慑到了:“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薄罗圭在一旁道:“我见过类似,在遥远的海外……但跟这又不是很像。”说罢他的胡子夸张地翘了两下。

        悬崖外,两尊半人半兽的参天巨像立在海中,光海面以上部分就已经超过了二十丈高,不知是因为常年的风霜侵蚀,还是雕刻工艺本身古拙,两座雕像都已经看不清面目表情,左面一尊手捧酒爵,似是在向大海献礼,右面的身着天子衣冠,似是在对大海颂念,雕像身后,还有许多不知是铁打还是铜铸的人像,约莫一人高矮,排做两排从荒滩上一直延伸到了海里,其中有一些,只堪堪从海面下露出了一个头。这原本或许是一副庄严肃穆的场景,然而天长日久,这些金人大部分已经朽坏倒卧,如今从悬崖上往下去,只像是一片狼藉无度的修罗战场。

        师凝看日头已过中天,便不耐烦地催众人上路。“那个……等一下”,薄罗圭忽然略显迟疑地叫住正要离开的众人,之前唐弃已发现此人多次欲言又止,不知是为了什么。

        “怎么了?”白衣女子问。

        薄罗圭抬起他的大号食盒,眼睛里流露出期待:“先吃饭吧。”

        登岛的人都各自带着干粮,但显然没有一个像大食人带的那么精贵。“这世上只有饮食是不能辜负的。”薄罗圭说着,美滋滋地打开食盒,唐弃鱼一贯忍不住伸长脖子朝食盒中望去,但见里面放了一只大盅,揭开盅盖,只有一块泡在清汤中的白肉。

        “这……”鱼一贯睁大了眼睛,他当然认识这肉。

        “这可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胖子得意洋洋地拍着肚皮。

        “我还以为事头一闹,没人把它捞上来呢。”高镇道。

        “嘿嘿,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嘛。”

        “薄先生花了多少钱?”

        大食人得意洋洋地用食指拇指扣成一环:“这么大小的……一块金子。”

        薄罗圭从怀中取出一把二指宽的小刀,将肉切做五份:“来大家都尝尝。”唐弃忽然发现,这个大食人实在是很像自己认识的另一个胖子,虽然彼胖子讲究风雅,此胖子追求口腹,彼胖子更加有钱,此这胖子更加有学问。但是两人都不小气,这才是最重要的。

        龙肉尝起来不比陆上珍馐,放到眼前却独有一番风味,连高镇都忍不住吃了一块,唯独洁癖深重的师凝动都没动,薄罗圭没办法,只好替她吃下去。

        饮食完毕,一行人改道向岛内前进,捕头生怕迷路,沿途做下了许多标记,师凝没有说话,但看表情就知道她对高镇的做法心怀不满。唐弃早就发现,这个女人的性格,与其说是孤高,不如说是别扭,刚来“墨舟”没几天,她几乎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遍了,江湖上盛传此人一个朋友都没有,如今看来不是空穴来风。

        又走了一柱香时间,灰蒙蒙的天空已渐生暮色,鱼一贯爬上一座小丘,想看看有没有河流湖泊,但他只在丘顶望了一眼,忽然发出一声惊骇欲绝的尖叫,倒在丘上痉挛不已。

        众人三步并两步爬到他身边,发现赌鬼已然昏厥过去。唐弃见状急忙撬开他的嘴,拿出一瓶药露强灌了他几口,薄罗圭蹲在一旁小心扶住赌鬼的头,师凝与高镇则站在鱼一贯刚才的位置向远处瞭望,他们并没有看到什么能把人吓昏的东西,这里只有连绵起伏的泥地,偶尔点缀着几丛灌木,一两尊石像倒卧其中。要说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那就是在十几丈远的地方,立着一栋看起来完全无害的小木屋。

        (分割线)

        薛团从他的舱房走出来,自从船客大半登岛后,船员的工作倒是轻松了许多。火长绕过了好几个拐角,他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一定是在思索什么全新的玩意儿。

        薛团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这实在有些不寻常,因为他的思绪被一块木板打断了,虽然木板被仔细地掩饰过,但火长还是一眼就看出它曾经破过一个洞。

        火长的眉毛皱了起来,在这张小脸上,严峻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滑稽。接着他俯下身,从一个拐角的缺口上拔下一撮猫毛。

        薛团把毛凑到眼前仔细端详,这撮毛几乎是纯白的,只是在根部,有一点点肉眼极难察觉的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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