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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朦胧的晨光

[转帖] 《铁鹤书》唐朝背景下的克苏鲁小说【完结】,作者:永恒的夏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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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4-3-21 07:12
  • 签到天数: 55 天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21-1-14 07:57: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七章【海上逃亡(回忆与第六天)】

        (“回忆,《蚕经》”第二部分)

        “道长,我们现在……”

        “我们现在慢慢走出去,运气好的话没人会注意到我们。”周问鹤的至少表面上看并没有惊慌失措,这让大食人心里安稳了许多,甚至生出了许多希望:

        “经卷不会有危险吧?”

        “经卷你带不走。”道人这句话回答得云淡风轻,胖子却险些两眼一黑。

        “不行,这是我的命……”

        “什么东西都没有命要紧!”周问鹤虽然还是一脸的波澜不惊,但这句话却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薄罗圭是读书人,读的虽然不是孔孟之道,但他和天下所有读书人一样固执。所幸,他的知识并没有多到不怕死,只用了两个呼吸时间,求生欲就让胖子认清了事实,只是在这两个呼吸中他感觉自己浸满肥油的五脏被反反覆覆掏空了好几次。

        而与此同时,周问鹤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内疚,明知当下凶险万状,明知对方正在天人交战,但自己的目光还是没法从胖子唇边那两撇胡子上移开,他从没想过普普通通一对胡子可以颤抖得如此梨花带雨。

        这时,从楼上客房里猛然传出一声惊雷也似的闷哼,把两人定在了原地。即使是傻子也听得出,那绝不会是人类。楼上复又陷入沉寂,角落里的老妪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窃笑,然后整个大堂鸦雀无声,仿佛是灾难前的万马齐喑。

        “这是……”

        “别慌,现在听我说。”周问鹤一面安抚六神无主的胖子,一面朝楼上瞟了一眼,看到两个吐蕃人站在楼梯口,显然是在监视他们。吐蕃人一脸的凶悍,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打算隐藏自己的意图,而他们身后的墙壁上,不时还映出人影晃动,看来,楼上一定埋伏了不少人。

        “薄先生,如果想活命,从现在起你要完全按我说的做。”

        大食人点点头,肥头大耳的脑袋已经被冷汗浸透。

        “现在,放下你手中的经卷,动作要慢……再慢……”

        薄罗圭依言而行,他的胖手勉强还能保持稳当,而他的眼神已经从慌乱中恢复了过来,道人也不由对他生出敬佩。

        经卷碰在桌面上只发出了很轻的敲击声,但听在周问鹤与大食人耳里却不啻洪钟,好在楼上跟老妪反应都还算平静,两人这才算松了一口气。

        “下面,跟我站起来,慢……慢……来,希望他们注意不到我们……”薄罗圭脸上表情是十足的哭笑不得,三双眼睛直勾勾地钉在他们身上,谁还会注意不到他们?

        他们俩缓缓站起,小心翼翼的样子好似身上挂了十七八样瓷器,《蚕经》还平摊在桌面上,道人发现薄罗圭正竭力想要把视线从经卷上移开。

        “流传千年的知识,全人类的无价之宝啊……”大食人喃喃自语着,道人可以肯定,几乎每一次呼吸这胖子心中都会升起一次与《蚕经》同生共死的豪迈气魄,还好,这些气魄还未喷涌而出,就在那团肥肉里自己散去了,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年,这个书呆子才能同今天的自己和解。

        “薄先生,你做得很好……别看了……把东西留在这儿让他们火并……叫你别看了!”周问鹤最后五个字把胖子吓得浑身肥肉都颤了一下,他们终于在众目睽睽下站直了身体,处境好了那么一点点。

        “现在跟着我,慢慢转身,然后从门口走出去。”周问鹤希望自己的声音可以给大食人一点鼓励,但是好像没什么用,薄罗圭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家客栈的大门与楼梯口是相对的,按道人刚才所说,不但要把自己的后背完全暴露在吐蕃人面前,还必须径直走向门口的老妪,大食人又朝老太太脸上看了一眼,确定他从来没见过比这还阴毒的笑脸。

        两人开始朝门口挪出蚁步,背后传来吐蕃人肆无忌惮的窃窃私语,至于前方的年迈妇人,则歪着干瘪的脑袋,仿佛在好整以暇地欢迎两个笨蛋羊入虎口。

        与老妪的距离越来越短了,一开始是两丈,之后是一丈五,然后是八尺,当两人挪到五尺的时候,周问鹤跟薄罗圭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他们告诉自己需要停下喘口气,但很快两人就沮丧地发现真相:事实是,他们俩鼓不出勇气再往前迈步了。

        背后的窃窃私语已经明显饱含着杀意,然而吐蕃人并没有急着下楼,看来他们也在忌惮面前这个诡异莫名的老妇人。周问鹤闭上眼在心中骂了自己十几遍,自己真是疯了才会主动走进她五尺之内。

        妇人的笑容更深了,五官都埋进了层层叠叠的皱纹中。她的嘴里发出一些类似于“嗯?”的声音,混浊的眼珠里射出的视线竟有一种灼痛人灵魂的热量。

        周问鹤在老妪的眼中看到了彻底的毁灭,无论时间还是空间,都在她挂满皱褶的面前崩解消散,天地宇宙散成不可见的微粒,然后又是更小的微粒,崩解的过程仿佛无穷无尽,他看到了微粒中那振动的细弦,但是弦又断裂成微粒,他知道一切的最后必然是通向绝对的无,但是这条通向无的道路仿佛永无尽头。

        然后不知何时,一切又开始组合了,由微尘化为世界,世界化为宇宙,千千万万的宇宙不断向过去和未来膨胀。

        道人自己的身躯在沧海桑田中中被崩解整合了无数次,生命不过是一次次打散重组间隙的短暂停留,是七巧板在在随意拼接时展现的无意义的图案。

        就在一连串的心念电转中,客房里忽然爆出足可撕魂裂魄的嚎叫,吐蕃人慌乱起来,随即,客房传来木门被撞开的声音,整个客栈仿佛都沸腾了起来。

        有那么一刹那,周问鹤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想,就是愣愣地站着,须臾后,他才骂了一句脏话,懊恼地喃喃自语:“就差一点!”

        接着他朝薄罗圭高喊一声:“走窗户。”后者如遭当头棒喝,肥腰一扭直往窗口窜去。周问鹤还留在原地,他必须在胖子安全之前挡住眼前的老妪,说实话,当时他的脑子里就这一个念头,根本没想清楚拿什么挡。

        所幸,老妪只是坐在那里看周问鹤战战发抖,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意。那边厢薄罗圭侧身急窜两步,身体一蜷,肉球也似撞破窗口而出。道人心下没了顾虑,此地更是一刻也留不得,登时身形急晃,人已如利箭射向窗口。

        眼看逃脱在即,他侧目扫了一下楼梯,吐蕃人已经在楼上乱作一团,其中有谁高喊了一声“昌格……”话音未落从墙后忽地伸过一条既长且柔的异物将此人拦腰一卷,电光火石间此人已被拉到了墙后。

        周问鹤不敢再看,身形已经穿窗而出。“快走,快!”他招呼胖子一声,两人甩开膀子,没头苍蝇似地在荒野里狂跑一气。

        就这样跑了一柱香时间,确定没有追兵后,他们俩终于瘫在地上大口喘起气来。

        “刚才那些……是什么人?”薄罗圭问。

        “楼上那些人,是跟着客房里那个东西来的。客房那个东西原本被克制住,但是看到老太太后就不规矩了。”

        “那东西是什么?”

        “反正不是讨人喜欢的东西,不过不用担心,他们都是为了《蚕经》来的,老太太会收拾它。”

        “老太太……又是谁?”

        周问鹤摇摇头,艰难地调整着呼吸,看起来他仍然心有余悸:“我不敢猜,真的,不敢猜……希望这次,他别再把自己名字泄露出去了。”

        (“回忆,《蚕经》”第二部分结束。)

        路昂死了,但是赵登儿还是下令全速前进,没有人反对,甚至连原本不合作的大翁有龄都回到了工作岗位,求生欲驱使他们重新拧成一股绳,回头看一眼就能发现,那团海雾正在扑过来。

        “现在的水手数量,够我们满帆航行吗?”周问鹤小声问哥舒雅。

        “足够了,”突厥人语气里带着自暴自弃的戏谑,“只要我们不怕翻船。”

        纲首独孤元应重新变成了摊在甲板上的一堆零碎,但是仍然没有死,赵登儿手起斧落,把他沿腰部剁成两截,然后下令把纲首下半身扔出船舷,把上半身高悬在桅杆之顶,决意要让太阳晒干他。

        独孤元应并没有表现得如何愤怒,他从桅杆顶上投下轻蔑的视线,就如同神明睥睨着芸芸众生。

        这时,薛团从纲首的舱房中跑了出来,惊慌失措地躲到周问鹤身后,道人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从自己身边溜走的,这人就像小孩一样看不住。

        两个水手气势汹汹地走上来要周问鹤交出矮个子,因为他是独孤元应的亲信,道人只是轻笑两声,摸了摸剑柄就让他们知难而退了。那些人走前甩了几句狠话,周问鹤跟哥舒雅都知道这事不会就这么结束。薄罗圭走到赵登儿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新上任的赵火长,你不说两句吗?”

        赵登儿嫌恶地白了大食人一眼,转身回到自己房间。

        水手们草草地把供奉“佛像”的房间堵住,关于里面那些被做成佛像姿势的死尸,恐怕会在水手间引发很多荒谬的传言,不过就如独孤元应所言,它们确实没有爬出来。堵上房间的水手们脸上只有厌恶,相信以后船上不会什么朝拜活动了。

        此时帆已然挂满,“墨舟”如烈马一般在海上狂奔起来,道人从没想到一艘船可以跑得这么快

        “太快了!”他忍不住赞叹一句。

        “确实太快了,他们在发疯,现在如果想急停和转舵都是自杀。”哥舒雅道。

        “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薄罗圭看着远处那团雾,“咱们可是在逃命。”

        赵登儿回到自己房间时,重新取出海图。雾比他预料得还快,他知道“墨舟”跑不掉,但是他不在乎。海图上,佛祖所指的那个地点已经近在咫尺,只要撑到明天,明天……

        赵登儿躬身而立,双手合十:“佛祖,我就要,来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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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3-21 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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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21-1-14 07:57:40 | 显示全部楼层
    特别篇,写在中间的话【第六部分】

        在这里,笔者首先要告诉大家一个特大喜讯:临汾大墓一期挖掘的负责人,也是笔者的好友,胡婷教授,已经于本周三回国!

        胡教授透露,她会在未来一周内完成临汾大墓二期发掘工作的交接。同时,她还表示,过去两年里针对伊斯坦布尔大学《无名歌本》的研究将对接下来的发掘大有裨益。这并非天方夜谭,据笔者所知,《无名歌本》的创作时间也是唐中期以前,至于它的作者是谁,以及它如何流落到万里之外的土耳其,唐史界至今仍然众说纷纭。

        特别要提一点的是,在征得本人同意后,笔者将王策先生的部分影印资料传真给了回国的胡教授,后者立刻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并再三要求见一见这来自位民间的“白案”耆宿。笔者本人非常期待这一次见面,而且已经在着手尽力安排,于我看来,这无疑在“白案”研究领域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不过,最近一段时间,笔者都没有能够联系上老先生,根据他发来的站内信,王策先生不知为何中断了几十年如一日的“白案”的研究,转而对前些日子畏罪潜逃的郭姓经理人产生兴趣。在他最后留给笔者的信息中,特别提醒我注意一个网名叫“国学科研”的人。说实话,笔者并不太明白王先生的意思,因为这个人笔者不但知道,而且还曾经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国学科研”的真名叫做佟美跃,某种角度上说,他曾经也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人物。

        02年佟美跃上线过一个简陋的个人站点,差不多到了11年左右,该站点因为欠费而关停,之后他就一直混迹各大论坛宣传他所谓的科研成果。

        他的“研究方向”大致分为两个时期,09年以前他致力于用各种国学经典解释量子力学,站点里的文章都是对《易经》或者《诗经》扣字截句的牵强附会。09年以后他文章的风格陡然一变,开始宣扬外星人威胁论,主张地外生物很久以前就已经潜伏在地球上对人类虎视眈眈。这些无稽之谈迎合了当时网络上很多阴谋论者的口味,在12年前后竟然让佟美跃成为了一个热点。笔者当时在上海某报任职记者,受销量所累,势必不能免俗要去写一些博眼球的文章,对他的采访就是在那种情况下完成的。如今佟美跃已经不知所终,笔者只能凭记忆把当初采访的情形摘录一二,好让大家对此人有一个大致的了解。

        佟美跃约莫40岁年纪,偏胖,蓄须,左脚有些不便。他的家位于上海闵行区一栋70年代老公房内,因为主人从来不拉起窗帘,室内常年缺少光照。50多平米的两室一厅里几乎没有落脚之处,除了成箱的简易速食和瓶装水,其它地方都被他自费付印的书籍填满。佟先生还非常热心地送了我几本他的大作,但是由于刊印质量与他本人的文笔问题,笔者至今都没能把其中的任何一本读完。

        佟美跃当时告诉笔者,他大约每隔两个月化妆出门一次采买食物饮水,这样做是出于自身安全考虑,因为他坚信外星人已经通网络注意到他了。

        “国学科研”翻着他的大作告诉笔者,地球上有着千千万万的外星人,每一个都对对地球不怀好意。其中最邪恶的是一个叫做蟾廷的百岁外星老人,佟美跃坚称对方正在派遣各种间谍想要渗透进“地球安全堡垒”——就是他家。

        而与此相对的,宇宙中还有一股正义的力量——佟美跃叫它银色联邦——亿万年来,银色联邦早已暗中帮助过地球人无数次,而这些事情,《诗经》中都记载得清清楚楚。

        佟美跃网上的发言一直在暗示他20岁时,曾经接触过外星人,对此笔者专门向其求证过,但是得到的回答却很含糊,佟美跃似乎很不愿提起这件事,多次用“谈那些没用”搪塞。事后笔者专门去调查了佟美跃的履历:佟美跃因为涉嫌校内诈骗,20岁那年主动辍学前往江苏盱眙,在舅舅的修车厂中担任学徒,那一年年底,他因为与舅舅发生矛盾独自一人出走,2天后,他出现在距离出走地60公里外的淮安市洪泽县(现洪泽区),当时他浑身衣服都已经湿透,正沿着洪泽湖岸自南向北走,左脚有明显伤痕。佟美跃对于自己这两天内的去向要么装聋作哑,要么答非所问,没过多久,他便回了上海。

        对于佟美跃那一年的资料,我们只能找到这些,但似乎从此以后,佟美跃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孤僻多疑,他身边有好几个亲友都表示,曾经听到他在情绪失控边缘提及“蟾廷”,“羊头佛”,还有“博山”,想必各位“白案”爱好者已经同我一样发现了这些名字的不寻常之处。

        笔者当时尚未接触“白案”,所以并没有就这些名词追问当事人,然而事后翻阅他送的书籍,笔者发现这位“国学科研”专家显然是把异客与天兵天将之类的传统信仰混为一谈了,在他书中,大赟荒佛都是头戴紫金冠,手持两刃三尖刀的戏台形象。难怪佟美跃自己也承认,他的这些书销量非常惨淡,在他印象中,这些年来只有一位被他当做知音的“王老先生”,是主动登门购买他大作的。

        笔者起身离开之前,佟美跃向笔者展示了他最新的成果,那是一篇对博山的专题研究报告,在文章的前半部,佟美跃罗织了许多毫无说服力的证据,试图证明博山就在舟山群岛以东大约三百海里的公海上,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其中大部分的论据竟然是直接摘抄他自己过去刊印的书籍。

        文章中,他特别提到了唐代天宝年间某位“鹤姓”道士的出海遭遇,他认为该道士在行程的最后阶段曾经直面过博山的一部分精魄。佟美跃给我的书籍里也记载了类似故事,但也许是刊印上发生了失误,书中这一部分大量段落之间无法衔接,笔者只能尽力猜测他想表达的意思:书中隐晦地提到某位几百岁寿命的海盗从月亮上强夺了什么东西,以及,道士最后将雾灯归还原主才保住了全船人的性命。

        笔者遵循王策先生的意见,将佟美跃当年赠送的书籍重新翻出来,摘录下涉及道士出海的内容交予胡婷教授。后者同我的想法一致,认为这些错谬百出的记载没有任何研究价值。

        她尤其提到某一章中间处,佟美跃忽然没头没尾地插入了一句有关谋杀的记述:船上的碇手(负责下锚)杀死了火长(类似于导航人员),这原本应该是很严重的指控,然而佟美跃既没有讲到动机,也没有说明方法,事实上,该书没有其它任何地方再提到过这件事。

        至于佟美跃的那篇博山研究报告,笔者最近还专门上网搜索过,可惜一无所获,不知道是淹没在了互联网的汪洋之中,还是他后来根本没有发表。而“国学科研”这个网名,14年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笔者特意翻找了那段时间上海闵行区的新闻,发现佟美跃所在的新村13年底开始大规模搬迁,佟美跃当了钉子户,在人去楼空的老公房内孤身坚守2个月,最终因为暴力伤人被强制送往闵行区精神病防治院。他在被带出老公房时已经明显神志不清,口中不停叫喊:“就在我们脚下”,“谁都逃不掉”,有两名执法者在运送过程中被他咬伤,这是互联网上能找到的,有关他的最后一条可以被验证的消息。17年底网上曾有骗子用他的名义发起过一次众筹,但是很快就被人识破。

        被带走的前两天,佟美跃在一个常去的论坛里发表了他最后一张帖子,那是一副用画板程序制作的鼠标涂鸦。笔者花了一些精力找到了那副画,不得不说,无论是构图还是用色它都拙劣到了极点。画面的大部分背景都是明黄色,有一种明显的流动特征,笔者大胆猜测他画的其实是软流层。但是让笔者大惑不解的是,在明黄色的区域内,佟美跃画了一个类似于鲸尾的东西,仿佛正在翻滚的岩浆中缓缓扇动,笔者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不过如果把明黄背景的弯曲看作是地球曲面的话,这条鲸尾无疑非常庞大。

        笔者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继续尝试联系王策先生,也希望诸位读者能够与我一同关注胡婷教授接管临汾大墓二期挖掘的后续情况,同时,“松水八仙”投资人的坠楼以及蓝衣少年的死亡,包括郭姓经理人的下落笔者都会继续跟进调查,一旦有消息,笔者保证会第一时间公布在博客上。

        文章末尾附上佟美跃画作的地址链接,需要指出的是,这其实是某位不知名的网友从服务器缓存中抓取下来的缩略图,原图已经无从寻找,如果读者对这幅图有什么自己的看法,请在留言中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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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3-21 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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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4 07:58: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八章【第二次会议(第七天)】

        转过天来仍然晴空万里,这可不是个好消息,淡水的配给比前一天更少了。“墨舟”乘风在海上飞驰了一夜,那团海雾却依旧紧紧咬在后面。

        高镇在哥舒雅的船舱里找到无所事事的突厥人,木芳已经任命赵登儿兼领直库,但没有给哥舒雅安排任何新差事。突厥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昨晚他把薛团叫来自己舱房,然后拆下床腿改成简易武器守了一个通宵。当第二天高镇找到他的时候,几乎已经认不出这个汉子了。

        失血和体力透支已经拖累得他两腮塌陷,脸色蜡黄得犹如覆了层金纸,他看向捕头的眼神宛若死人,连说话也是气若游丝。不良人知道这些并不是伤病造成的,真正打垮壮汉的其实是绝望。

        “我知道他们一定杀人了,我逃上岛时就知道。”他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可我没想到,死的人会这么多,他们想干嘛呀?他们疯了吗?”

        “你还是休息一下吧,昨晚没睡好?”捕头明知故问。

        哥舒雅努力想维持住他的笑脸,这就像是个乞丐正死命裹紧身上仅存的一块遮羞布:“高爷别开玩笑了,休息?还有必要吗?看看外面那些人,他们还能放过我跟薛团?”

        “我们会保护你的,我,尹三爷,师姑娘,唐……”

        “恕我直言高爷,”哥舒雅皱眉打断了不良人的话,对他而言这实在很不寻常,“你们现在是自身难保,想想赵登儿,想想心狠手辣的庞菩萨,还有挂在桅杆上那个东西——他们竟然把我跟它当做一伙的。”汉子无奈地摇摇头,“人心散了捕爷,水手们现在都不知道该听谁的,就在今天早上,他们把血轩辕的尸体剁碎了,一块一块从船尾扔出去,说是要喂给屠年海吃。”

        高镇点点头,这在他的预料之中,木芳所带动的无知无畏,一天不到就动摇了。他转身查看了一下背后的舱门,然后压低声音对哥舒雅道:“我有办法救这艘船。”这话说得斩钉截铁,由不得突厥汉子不当真,后者像是大梦初醒,神情一下子郑重了起来:“高爷,你可不能哄我。”

        “我的命系在这艘船上,你说我会不会是在哄你?但是首先,我需要你的帮忙,也许,还有薛先生。”

        高镇看了一眼薛团,前任火长之前提心吊胆了一整晚,天蒙蒙亮才睡着,此刻正蜷缩在角落里打着呼噜,看上去倒有几分孩童的无忧无虑。

        “说吧,什么事?如果我能帮你,就用不着叫醒他了。”

        高镇点点头,眼神忽然变得犀利异常:“我要你教我船砲的使用方法。”

        (分割线)

        黄昏时分,海雾已经近在眼前了,中午前后它突然加速,遮天蔽日地从船后方掩杀过来,如今站在甲板上,甚至能嗅到随风而来的腐败气味。

        周问鹤盯着海雾已经看了一顿饭时间,徒劳地想弄明白偶尔从雾中射出的那道刺眼白光究竟是什么,水手们面无表情地在他身边忙碌,大家都知道这场逃亡快要结束了,但是谁都不愿去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墨舟”仍然在海上飞奔,努力拖延着必然的结局。

        这时,木芳忽然来到他身边。“铁鹤道爷。”二副舵的酒气比昨天更重,周问鹤怀疑,这老酒鬼之前是不是抓紧时间把所有存货都喝光了,“庞菩萨……有请……”

        “终于来了吗?”道人心中冷笑,随着木芳走向楼顶庞琴的房间,在进门前,他又看了一眼高悬半空的纲首,一天的大太阳晒过后,那身躯已经干得犹如一块迎风招展的破布。

        独孤元应也在看着道人,他的眼珠凸出,皮肤皴出密密麻麻的豁口,根本已经看不出人的样子。

        “该……算账啦!”他尖锐的声音如鱼骨扎进道人耳膜,“都该……算总账啦!”接着,纲首艰难地昂起首,直视头顶上的夕阳,高声吼道:“尘归尘,土归土!水归水!”

        庞菩萨在船舱里簇起秀眉,示意木芳将房门关紧,她是文明人,独孤元应的粗鲁声音让她不堪其扰。

        “周道爷,此刻情况紧急,妾身就不卖关子了,我想,你我都早就知道对方的存在了吧?”

        周问鹤点点头:“贫道之前听说,有人从深渊信徒手中接走秀坊路姑娘,然而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幕后竟然是天字第壹号。我更没有想到,她竟然还会跟蟾廷有瓜葛。菩萨,贫道有一事请教,您是从隐元会中叛逃后才信的蟾廷呢?还是反过来?”

        庞琴微微一笑,淡然反唇相讥:“道长,你们纯阳也是名门正派,为何又要与深渊信徒为伍?”

        “菩萨弄错了,贫道是跟‘淹僧’做了一笔交易,他替我找到我的朋友,我替他拿回他丢的东西。”

        “‘淹僧’,”庞琴若有所思,“还真有这个人。”然后她重新面对道人:“那道长也弄错了,妾身不信仰蟾廷,妾身这么做,亦是受一个人类之托。”

        “人类?”

        “不是妾身托大,这位先生的心机智谋,武功见识,隐元会无人能望其项背,至于他是依附蟾廷,还是他自己想要路姑娘肚里的孩子与道长你,妾身可管不着。”

        “那个人是谁?”

        庞琴只是笑笑,又把话题引开:“道长莫要以为深渊信众是善男信女,知不知他们带走怀孕的路姑娘,就是要用小红禅师那些残骸在路姑娘身上重塑他们的神明。”

        “所以你们就出手,把路樱劫来了?”

        “是请来,当时路姑娘可没表示什么不满意。”

        “你们对路樱的孩子又有什么图谋?”

        庞菩萨嫣然一笑:“道长你又错了,我们对那个孽种兴趣不大,那位先生定下这个计划,主要是为了把你引出来。”

        “我?我明白了,送路樱上博山只是一个幌子。”

        “道长,你不知道你的价值有多大。”

        周问鹤苦笑着耸耸肩:“其实,最近一阵子已经有点知道了。”

        “如果一切按计划来,我们把你引上船后,应该会在博山沉没处与那位先生汇合,独孤元应说服那位先生把路樱送去那里试一试,也许蟾廷的分身能杀大赟的子嗣。”

        这句话顿时勾起了周问鹤的无名之火:“那么大赟子嗣的母亲呢?”

        “如果运气好,说不定她会像白姬那样留下一条性命,只是心智尽毁。你必须承认,跟大赟打过交道,有这么个结果已经是万幸了。”

        “如果运气不好呢?”

        庞琴没有回答,因为这不必回答,他相信道人已经见过林金秤了。

        “但是结果出乎你预料吧?独孤元应根本不打算去博山。”

        女子幽幽叹了口气,脸上全是菩萨般的慈悲:“妾身早就应该想到独孤纲首已经疯了,他击沉‘青龙’后,妾身才明白过来必须立刻找人补救。”

        “你找来这个补救的人可不怎么样。”道人嘲弄地看了木芳一眼,希望后者会恼羞成怒,但二副舵只是站在门口喷着酒气,仿佛没听见一样。

        庞菩萨摊开双手:“事急从权。”

        “为什么不找其他船客,我知道他们都是你请来的打手,”说到这儿道人忽然一愣,然后露出愉快的笑容,“他们不肯。”

        “那几位都是为了对付道长你而来的,其他事,妾身差遣不动他们。”庞琴遗憾地笑了笑,“可惜,疯子已除,海雾又追了上来。妾身原打算与那位先生碰头后,再由那位先生向道长摊牌,现在也只好作罢。眼下妾身有个计划,或许可以在海雾临头时救我们一命,但是一定要道长帮忙。”

        周问鹤被逗乐了:“你该不会要贫道对抗海雾吧?”

        “妾身在隐元会时,曾经看到过与海雾有关的秘档,根据隐元会百年来搜集的情报,海雾中一定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如今说不得,只有请道长与我那几位朋友合力,或许这艘船,尚有一线生机。”

        “你刚说你差遣不动那些人。”

        “此一时,彼一时,妾身昨天已经与他们都谈过了,他们愿意出一臂之力,现在,只差道长您一句话了。”

        周问鹤沉默了半晌,像是正在思考,但事实上,他只是在拖延时间。让道长大感欣慰的是,庞琴似乎并没有怀疑他,看起来紧追在“墨舟”后面的东西确实让这尊菩萨方寸大乱。

        最后,周问鹤像是经过了一番艰难的天人交战,极为勉强地点点头:“可以,但是有个条件。”他深吸一口气,七天来,道人一直在等待这一刻,“我要见一见路樱。”

        菩萨原本如释重负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但她并没有回绝周问鹤,只是有些心虚似的吩咐木芳打开身后一直紧锁的房门,看到这种不自然的反应,道人心中隐隐然升起了极度的不安。

        “您这边请。”木芳说着来到内室的房门前,因为酒精而抖个不停的手让他在锁头前试了好几次。

        “对了,”周问鹤又回过身面向庞琴,“你说的那位对我感兴趣的先生,现在你可以说他名字了吧。”

        庞琴略一颔首,又露出了菩萨一样恬淡的笑容:“‘壁上公子’,许亭[1]。”

        周问鹤愣了一下,心中不禁五味杂陈:“他终于……不再做壁上观了吗?”

        这时,木芳终于把门打开,周问鹤的心也悬了起来,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事情不会如他所愿。内室中还有一道帘子,道人隐约可以看到帘幕后躺着一个女人,不安感更强烈了,里面还夹杂着本能的厌恶。

        木芳却丝毫体会不到周问鹤的感觉,他指了指帘幕便走了出去,把周问鹤一个留在内室中,甚至,他还不忘贴心地关上房门。

        铁鹤道人定了定神,感觉自己胸口犹如擂鼓,他掀起门帘,然后沮丧地发现事情果然没有如他期待的那样发展。

        他与门帘后的女子对望了一眼后,喉咙忽然像是被塞住了。好半晌他才惊叫起来:“黄蝉,你怎么……”他原先想问对方怎么在此处,但是话说到一半,道人整个人就被愤怒所点燃了:“谁把你伤成这个样子了!”

        (分割线)

        高镇站在船砲前,仔细打量这个古怪的东西。之前为了攻击独孤元应,庞琴的人把大部分的牛筋都摘下来了,不过问题不大,哥舒雅已经教过他装回去的方法。

        “真没想到我会走到这一步。”捕头脸上闪过一丝自嘲,这种表情出现在他脸上实在是很难得。

        所有的一切都缘于淮南小镇的那个夜晚,当时,他的人生还非常非常简单,他只是想抓住杀人凶手周问鹤。

        注[1]:为防止有人忘记,我多嘴提醒一下,许亭许临风是知了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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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4 07:58: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章【决裂(回忆第七天)】

        (“回忆,鬼船”第二部分开始。)

        【前情提要:江南道名捕高镇只身赴淮南调查纸船案,而他真正的目的则是捉拿洛阳姐妹命案的凶手周问鹤。两个当地不良人:小叶和原蓬甲暂时被调给他差遣。

        纸船靠港的那一夜周问鹤真的现身了,同时出现的还有当地铁匠未成年的儿子,高镇跳下“太白楼”,在空无一人的码头上对周问鹤紧追不舍。(见第二十四章)】

        月影疏离,镇子里的一砖一瓦都带上了不真实的虚浮感。周问鹤在高镇的视线中身影只一闪,就消失在了一条巷口。

        “怎么回事?那两个不良人应该堵住他的。”高镇心中隐隐感到不妥,他一撩袍角跃上房顶,举目扫过这片冷清的码头。

        他几乎立刻就找到了小叶与原蓬甲,那两个人正跪在岸边,朝纸船不停地磕头,看他们样子,似乎还在说着什么,但距离太远,高镇听不见声音。

        “搞什么!”捕头心中一阵无名火起,他不知道这又是什么当地关于纸船的迷信,但显然抓铁鹤道人的事已经指望不上两人了。

        高镇飞身掠过两座房顶,他几乎立刻就发现了周问鹤的足迹,天下没有东西能逃过名捕高波平的眼睛,在这一点上铁鹤道人跟普通的蟊贼毫无区别。

        就在不良人打算一路追踪下去的时候,忽然听得背后“噗噗”两下落水声,高镇猛地惊叫一声不好,再转过头,岸上已经没了人影,只剩下船边的几圈涟漪。

        名捕高镇太大意了,他刚才察觉到那两个人举止古怪时就应该警惕起来的。刹那间,好几个念头几乎是同时窜过高镇的脑海。

        在捕头的世界里,普通不良人殉职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对于那些上层人来说,他们是可以被放入算筹加减乘除的几个数字。更何况,是原蓬甲和小叶自己不听调度,跑去船边着了敌人的道,高镇还没有追究他们的失职之罪。

        高波平知道,以他名捕的身份,一切都不需要去担心。到时候只需要回衙门说一声,那里的同袍自会处理好一切,甚至还会主动帮他避开苦主的家属。洛阳姐妹惨死的形状又一次浮现在他眼前,心里面有个声音告诉他,继续追踪周问鹤才是正确的做法,他今天的取舍是对的,他是捕头,抓住犯人才是他的第一天职。

        然而,捕头收住了脚步,眼前这串脚步也许是他此生唯一一次捉住铁鹤道人的机会,那足迹是如此清晰,仿佛它的主人已经唾手可得。心里面那个声音还在急迫地催促着他,但是他没有去听。

        高镇朝足迹消失的方向最后恨恨地看了一眼,然后转身急窜过几座房顶朝河边掠去。

        心中的声音在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为何要去救两个擅离职守的不良人,高镇没有去回应,然而,名捕是知道原因的:原蓬甲和小叶,他们是人。也许那些功名在身的老爷们早已忘记了这一点,但是高镇还记得他们是人。就像大部分不良人一样,他们卑鄙,胆怯,懒惰,每个人干的脏事列出来都罄竹难书,但是高镇还记得,每次冲锋陷阵,站在他背后的,从来都不是那些言必及孔孟的老爷,从来都是他们。

        黑漆漆的河面已经近在眼前,只有纸船投下的那一团橘黄映出了幽邃的粼粼水纹,捕头看在眼里,内心泛起一片阴湿,“冷静,冷静,这不是海水,没什么可怕的……”他这样安慰着自己,然后一跃扎入了纸船旁的河道中。

        即使有高波平这样一双神目,在夜半水中也几乎是睁眼瞎,捕头的身体沉得像是灌满了铅,黑暗让高镇脑中生出一副可怖的画面,仿佛无数只手正扯着他往下拉拽。高捕头强压住心头惊惶,摸索了好一阵子才捞起了小叶,然而出水才发现,已经太晚。他又回水里寻找原蓬甲,这又花了他一盏茶时间。

        出乎他意料的是,原蓬甲上岸时竟然还存着幽幽一口气,高镇重新鼓起了希望,他按住捕快小腹想要把他肚子里的水压出来。原蓬甲起初没有反应。高镇试了几次之后,他眼中回光返照似地竟然又有了神采。

        “不是跟你说了要你们堵在后面吗?”捕头揪住手下衣领,像是要把他的魂魄拉住,“你们瞎跑什么呀!”

        原蓬甲缓缓张开嘴,这让施救者大吃一惊,高捕头实在没料到这样一个人竟然还能说话。

        “铁匠……”将死的捕快喃喃吐出这两个字,不知他是在回答高镇问题,还是仅仅把弥留之际脑中的念想说出来,然后,他的瞳孔就散开了。捕快原蓬甲,他的一生行善也行恶,他的死,既没有遗憾,也没有欣慰,他就像一个食客忽然放下杯箸离席而去,别人甚至来不及悲伤。

        “铁匠?”高镇茫然跪在尸体旁边,脸上表情仿佛大梦初醒,“你们是来救铁匠儿子的?你们……不是擅离职守?”他猛地一激灵,站起来举目四望,他不认识什么什么铁匠的儿子,但是他的同袍死了,他不能让他们死得毫无价值。

        纸人还在死板地表演着杂技,空洞的眼神并没有停留在高镇身上,码头的其它地方则一片寂静,吹打声没传多远就消散进了夜色中,房舍犹如墓碑一般默然层叠而立。

        没有什么孩子。

        高镇几乎要把双目逼出血来,入行十几年,他第一次感到对自己眼力的失望。“仔细点,再仔细点,一定有蛛丝马迹!”他咬着牙,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犹如一个不可救药的半瞽。

        终于,他看到远处屋顶上人影一闪,但那绝对不会是铁匠的儿子。屋顶上的红靴人面对捕头,然后用手明确指了一个方向:他指着那艘船。

        接下来就不用语言交流了,高波平纵身抢上纸船,飞起两脚将纸人踢翻。“江南道不良人高镇在此!船上的人给我出来!”

        吹打停止了,这回四下里真的是鸦雀无声。几个呼吸后,整艘船开始迅速瓦解,高镇甚至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经落入水中。

        捕头高波平出生在水手人家,水性几乎是与生俱来的,然而今晚,这究竟是什么水啊,如此沉重,如此冰冷,每划动一下捕头都觉得要用上毕生的气力。就在垂死挣扎的时候,他碰到了一个温热的东西。

        “孩子!”他心里一惊,几乎是用本能把铁匠儿子揽在怀里。孩子没有挣扎,但是沉得就像在捕头身上套了一件铁枷,高波平觉得胸口就要憋炸了,明明就在头顶的水面竟然变得遥不可及。高镇奋起最后一股余勇,他知道只要稍一泄气,他跟孩子就会彻底失去活下去的机会。他没有扔下孩子,哪怕一个念头都没有,这是他兄弟拿命换来的,他高镇没有权力把他抛弃掉。

        捕头数得很清楚自己究竟划了几下,其实还不到十下,但每划一下,对他而言都像是过了一百年。当他最终趴在岸边时,他觉得“太白楼”已经是好几世之前的记忆了。

        孩子还活着,他看上去只是昏厥过去。两个捕快湿淋淋的尸体还躺在地上,已经开始变冷僵硬,但是周问鹤……

        “周问鹤!”高镇一把抹掉眼前河水,他的双瞳中又一次燃起斗志,那妖道刚才还给自己指路,他现在肯定还没走远。

        捕头猜对了,夜色中他看到一个红靴人面向自己走过来。看到对方不疾不徐的神态,高镇感到自己被冒犯了,他一咬牙重新站了起来,眼角余光扫过小叶与原蓬甲,他们的尸体倒伏在地,就像两块无言的石碑。

        “周问鹤!”他又喊了一声,抽出腰间的铁尺,助兴节目结束了,今晚的重头戏才刚刚开始。

        (“回忆,鬼船”第二部分结束)

        所有水手都在自己岗位上疲于奔命,没有人注意到高镇,所以捕头得以用最快的速度重新装配好船砲。

        “现在不是迷惘的时候。”高镇告诫自己,然后,他拿起石弹放在了砲上。

        “我的世界从来都很简单……”他按照哥舒雅说的要领调紧了弦,可惜没有机会试打一砲了,不过他是捕头,他最擅长的就是在压力下行事。

        “从来都很简单……找到犯人……抓住犯人”,他心里这样默念着,转过砲口,船砲底座发出像是什么被拉断的“卡啦”一声,这可不太好,突厥人没说过会有这种声音……不过现在没时间担心这些了,捕头重新调整了一下砲口位置,把它对准了“墨舟”的船楼。

        “在启航之前,藤原妹子带着我找到庞菩萨。”黄蝉说到这里不得不停了一下,疼痛与虚弱让她脸色煞白,即使如此,她依旧挂着淡然的笑容,“夜来香”黄蝉的修养实在没法不让人心生钦佩,“藤原对路樱腹中的孩子非常感兴趣,她开出了一个即使庞琴也没法随便拒绝的价码。”

        “庞菩萨出卖了许临风,把路樱交给了藤原?”

        黄蝉艰难地点点头,冷汗已经濡湿了她的鬓角:“但是,庞菩萨需要一个人留在这里牵制住你,所以藤原妹子就把我留下了,他知道,你不会扔下我不管的。”

        周问鹤仿佛又看到了藤原那张猥琐的油脸和阴险的笑容,就如同他正得意洋洋地当面嘲弄着自己的愚蠢。

        又一次,道人感到愤怒无法抑制:“可你是他的人呐!他为什么要折磨自己的手下呢?这到底……”周问鹤猛然收住口,脸上露出恍然大悟之色:“隐元会!”他的语气寒若冰霜。

        “庞菩萨好像认为,我只有这个样子她才能放心。”黄蝉无奈地摇摇头,仿佛是在谈论一个任性的蠢人。

        门又重新开了,木芳醉醺醺地走进来,乜眼看着道人:“道长,我知道你有……不满意,但是事已至此,我们眼下应该同心协力……”

        “你说得对。”周问鹤打断酒鬼的话,后者疑惑地看着道人,不知是不是听出来道人语气中的愤怒。

        “现在时刻,我们确实应该同心协力,不过可惜,”周问鹤咧嘴朝酒鬼笑了笑,“我有时劝不住我自己。”

        当周问鹤随着木芳走进内室后,庞菩萨一直在心惊肉跳,道人在里面呆得时间越久,她心中的希望就越渺茫。“木芳在干什么?至于那么长时间吗?”庞琴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焦虑,这一刻,她与菩萨没有一点关系,彻彻底底就是个急于算计的中年女人。

        木芳终于出现在门口,他看着庞菩萨,眼神因为酒精而涣散开来。“怎么样?”菩萨急切地问,她刻意压低声音,一厢情愿地以为里面的人听不见。

        二副舵没有回答,他木然朝庞琴走了两步,然后“噗通”一声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背后潺潺流出鲜血。

        庞菩萨惊骇欲绝地避到一旁,她可是上等人,是见不得血的。也就在这一刻,内室里忽然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菩萨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三两步冲进房中。

        周问鹤与黄蝉都不在了,内室墙上破了一个大洞。在洞口,放着两样对庞菩萨来说熟悉至极的东西:一本剑谱,一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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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4 07:58: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章【全员集结(第七天)】

        赵登儿在柜子前躬身长立,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他已经这般肃立很久了。今天白天,事头使尽了浑身解数好让“墨舟”跑得更快一点,如果不是他指挥有方,也许这艘船早就被身后的海雾吞噬了。

        然而没有人知道,赵登儿本人根本不关心什么海雾,他只是在催着“墨舟”朝他心里的最终目的地疾奔。如果他的计算没错的话,眼下“墨舟”已经快要到达佛祖所指之处,总算是赶上了,他为自己感到无比骄傲。

        可是不知为什么,事到临头,他忽然开始犹豫起来,他该打扮成什么样面对佛祖呢?他该说什么呢?事头的心中排山倒海,他甚至连再次打开海图的勇气都没有了。

        海图上的佛像,应该已经长成了吧?他终于可以看到佛祖的真容了!激动让事头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他认真地想过是不是应该在摊开海图后立刻跪下来。

        赵登儿深呼吸了几次让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用勉强稳定下来的双手摘去柜锁,在柜门开启的那一瞬间,事头有一种被吸进去的错觉。很好,海图还在那里,静静地卷成一轴,让赵登儿心中生出无限的喜悦与感激。

        他取出海图,同之前无数次一样,将它无比虔诚地摊在桌上。“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佛祖……”

        他的声音猛地停了下来,怎么回事!眼前的情景几乎要让他放声尖叫。他一遍遍抚摸着海图,一遍遍擦拭自己的双眼,仓皇失措的模样如同一个突然发现自己倾家荡产的守财奴。

        佛祖啊,佛祖,它终于露出了全部的法相——可是,可是,他为什么会是个羊头啊!

        (分割线)

        大翁桓有龄几乎快吐血了,事实上,他是完全靠着橹柄的支撑才没有累得瘫倒在地上。张满的帆就像是一头野兽,拉着他们在海上肆无忌惮地风驰电掣。今天一整天,桓老头都在用自己的一双手同这野兽角力。

        然而大翁知道,船还是不够快,越来越多的水手在万念俱灰中离开了自己的岗位,走上甲板,此时海雾已经与“墨舟”并驾齐驱了,雾中那一闪一闪的白光仿佛是要摄走甲板上人的魂魄。

        “不要擅离职守!”桓有龄拉住撸牙绝望地嘶吼,“回来,坚守岗位!”忽然,橹柄变得沉重无比,大翁死命推了两下,竟然纹丝不动。桓有龄心中忽然升起万事皆休的悲哀,他伸长脖子,心惊肉跳地朝橹窗外看了一眼。

        巨梁一样的木橹直挺挺伸进海里,让大翁想到了正在呕气的痴呆。他顺着橹身往下张望,结果在海面下看到一张无比熟悉的笑脸,然后大翁就哭了。

        (分割线)

        庞菩萨并没有多惊慌,这是真的,因为直觉早就告诉她周问鹤会是这个反应。

        “不怕,”她安慰自己,“我还请了五个帮手,去掉鱼一贯那个废物,还有四个,周问鹤逃不出我的手心。”她把头探出破洞,看到周问鹤背着黄蝉已经站在了甲板上,鱼一贯,薄罗圭,高镇,师凝还有尹落鹏,已经把道人围在了中间,菩萨不由得屏住呼吸,她知道事关自己存亡的一战即将在甲板上展开。

        “怎么这么久?”老赌鬼交抱双手,显然是等得不耐烦了。

        “道爷!”虎裘客朝周问鹤拱拱手,脸上的虎威更盛从前,道人不禁怀疑,这便是猛虎临战的气势。

        “道爷!”薄罗圭也拱拱手,脸上胡子诙谐地翘了一下,他递上之前借出过的弯刀:“还是拿这一把吧,你已经用熟了。”

        师凝与高镇没有说话,只是拱了拱手,有些话已经不用说明。道人叫住一个东瀛水手,让他把黄蝉送下甲板,东瀛人显然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但是“夜来香”与他温言交谈了两句倭话后,后者摸了摸头就答应了。处理完伤员,捕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回身指着船楼道:“有个坏消息,我好像把砲弄坏了。”

        (“回忆,鬼湖”第三部分开始)

        【前情提要:周问鹤告诉师凝湖中的村民死与一百年前的文佳皇帝陈硕真有关,后者正在无名观中吐丝结蛹。而且直到今天,九天玄女的信徒依旧潜伏在村子里。(见第三章,第三十二章)】

        师凝原来以为今天会大开杀戒,但是她错了。道人只是说了一句话:

        “瓦棺中的尸体被毁了。”

        那几个潜伏在村中的信徒随即惊慌失措地投入了湖中,像是一刻都不愿意多活。

        “你不拦着他们?”师霜城问。

        “对他们来说死了才能少受罪。”道人的眼中看不到怜悯,只有事情完结后的唏嘘。

        “你早就知道九天玄女没有死,正在无名观中结蛹,所以你去里面毁了陈硕真的尸体?”

        “贫道差一点就赶不上了,如果湖中手拉手的死人再多一点,恐怕谁都阻止不了九天玄女了。”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九天玄女来自天外,似乎只有女子能够让它寄宿,这是我对它的全部了解,我也不知道那个蛹到底会结出什么,但是我不能冒这个险。”

        周问鹤转头看了一眼师凝,后者正怅然若失地沉默着。

        “贫道很抱歉,我想,文佳皇帝一定与姑娘很有渊源。”

        “她是我曾祖母。”师凝淡淡说,“我从没见过她,但我听着她的故事长大。我一直盼着成年后可以去无名观瞻仰一下她的遗容。”

        道人的表情有些尴尬:“原来如此,真不巧,我就比你早上山几天。”

        “不,我要谢谢你,如果当日我见到尸变的曾祖母,可能我也会有危险。”师凝顿了顿,又道,“但我还是不明白,道长你既然知道我的存在,为什么当初不直接告诉我呢?”

        “原本贫道不希望九天玄女的秘密被太多人知道。”

        “那为何现在又要告诉我?我很清楚,你是故意把我引到此处的。”

        “因为……”周问鹤有些为难地笑了笑,“不瞒姑娘,贫道最近遇上了些难处,但是不方便找熟人帮忙,贫道看来看去,‘千里剑’师姑娘是最合适帮我的人。”

        当周问鹤把自己的难处说完之后,师凝直直看了道人半晌,后者险些要找个地洞地洞钻下去。最后,师霜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要帮你,也不是不可以。”

        周问鹤点点头,他知道白衣女子一定会有后半句。

        【“但是,我一个人恐怕力有不逮,而且你知道,我一向没有朋友,所以其他的帮手,道长只有自己去找了。”】

        (分割线)

        【“我需要一个耳朵特别好的人,替我去船上打听消息”】

        鱼一贯战战兢兢地把视线从骰蛊上移开,眼前道士的笑容在他看来活像是要把他吞了。

        “你来这儿干什么?你害得我还不够吗!”赌鬼这两句话骂得色厉内苒,而道人根本不吃这一套:“我要你帮个忙。”他的笑容更殷勤了。

        (分割线)

        【“既然是要出海,我需要一个懂蕃话的人,懂的蕃话当然是越多越好。”】

        薄罗圭抬头看了一眼久违的道人,然后继续闷头胡吃海喝。

        “你就不请我一下?”周问鹤一副受伤的表情,“哪怕客气一句也好啊。”

        “你害我丢了经卷,我的心现在还在疼呢!”

        “但我也救了你一命。”道人换了一个不无得意的表情。

        大食人抬起头,一脸的恼火,两撇胡子像是被打败了一样耷拉下来。而周问鹤则心安理得地抄起胖子面前的一条羊腿,狠狠咬上了一口。

        (分割线)

        【“此外,我还需要一个特别能镇得住场的狠角色。”

        “我哪儿给你找这么一个狠角色啊。”

        “这是你的问题,实在没有,找个人假扮也行。”】

        好不容易逃出了尹落鹏的追杀,两个红靴人都累瘫在了地上。

        “我说,你既然知道我要冒你的名字诈骗‘匪豪’,你怎么不出来阻止我?”其中一个气喘吁吁地问。

        “因为,我目前有个难处正好要你帮忙。”另一个回答。

        “什么?我一个骗子能帮你什么忙?铁鹤道爷?”

        “我要你假扮一个人,你行不行?”

        “那要看是扮什么人了,而且,也要看骗的是谁。”

        第二个人坐起身,稍稍调匀了一下呼吸:“你白天骗的那个人,你能扮他吗?”

        “你疯了?尹落鹏的那个虎威你见过没有?那是从心里面透出来的,哪是人扮的呀!”

        “少废话,行不行?不行我这就带你去见尹三爷。”第二个人说着就要上前拉对方袖子。

        “别别别,”头一个人连连挥手,他又思索片刻,然后噗嗤一笑,“我要先去找一只狸子。”

        (分割线)

        【“最后,我还需要一个眼神特别好的人。”

        “要多好?”

        “有多好要多好。”】

        “我知道你是来抓我的。”周问鹤站在浑身湿透的高镇面前,后者因为体力耗尽,正筛糠一样发着抖,但看到捕头眼中燃烧的火焰后,谁都不会轻视他。

        “跟我回去。”他咬牙道,“否则,我发誓我要追到你天涯海角,碧落黄泉!”

        “用不着这么麻烦。”周问鹤的回答听不出一丝波澜,像是在说一件不痛不痒的事,“贫道需要你帮一个忙,只要你答应,事成后贫道自愿跟你去投案。”

        高镇愣住了,他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但是须臾之后,他眼中重又燃起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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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3-21 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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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5 07:52: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一章【(莫比迪克与其它(第七天))】

        甲板上的水手越聚越多,所有人都像着了魔一般茫然注视着船舷外咫尺之遥的浓雾。

        夕阳几乎完全沉到了海面下,最后一缕金红色的余晖像剑一样劈在“墨舟”与海雾之间,竞速到了最后时刻,道人感觉整个海面都在发出狂笑。

        然而狂笑声却来自于他们头顶,桅杆上传来独孤元应的破口大骂:“你们终于来啦,来啦!我等你们很久啦!什么死神!呸!这些天里,你们像狗一样被我牵着鼻子走!看看你们的样子!撒泡尿看看!你们想杀我?想杀我?来呀,上来呀!我等着你!”

        早已面目全非的纲首像是个泼妇一样在桅杆上滔滔不绝,但是没有人听他的,全船的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团不停变换的灰色氤氲上。

        就在这时,赵登儿忽然从舱房中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桓有龄呢?让他掉头!快掉头!快,不能再往前走啦!”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仿佛根本就不认识这位前任事主。但事实上,他们只是在等着赵登儿自己明白过来,这个速度如果掉头,船绝对会散架的。

        赵火长见没人回答他,羞愤下高高扬起鞭子:“给,我,去,找大……”

        “翁”字还没说出口,他猛然看到失魂落魄的桓有龄走上甲板。

        “快掉头!”赵登儿朝他喊了一句,不知为什么这一句却没了刚才的气势,听上去干涩无比。

        桓有龄回头怔怔地看着火长,露出一个既像哭又像笑的表情:“橹,动不了了,屠年海,在下面,扳住了橹尾。”

        周问鹤与薄罗圭在夕阳下对望了一眼,后者耸耸肩,无奈地朝唇上的胡须吹了一口气。独孤元应再次爆出厉鬼也似的笑声,也就在这一刻,海雾忽然散了些许,一样东西从氤氲中撞了出来。

        众人首先看到的一根桅杆,桅杆上挂着一面朽坏不堪的黄帆,帆上面写着一个大字:“孙。”

        接着,就像裂开一片灰色的丝帛,海雾弹指间消散烟消云散,一艘猩红的巨船破雾而出。

        “我早就应该想到了,家父告诉我的那些鬼故事中,有一个会是真的。”高镇无奈地摇摇头,“那个人,说他是死神确实一点不为过。”

        孙恩。

        “墨舟”与红船犹如两匹风驰电掣的脱缰野马,并行在一望无垠的海面上。即使没有高镇的眼睛,周问鹤也能看到对面船上的憧憧鬼影。

        它们像是人,但是比人高大许多,手脚细长得不成比例。有那么一瞬间,道人还以为满船都是巨型蜘蛛。然后道人就意识到这几个身影有些眼熟,这不就是禹王岛上他们看到的犁地鬼影吗?原来,这就是“长生人”。

        一个鬼影在两名同伴的簇拥下,缓缓走到甲板上,跟其它的同类相比,这一个显得尤为高大雄健,道人看见他畸形的身躯上披着破烂的道袍,头顶一尊滑稽的道冠,下半边脸完全淹没在铁灰色的胡须当中,他已经不年轻了,但是浑身都透着只有在巅峰状态才具备的精气神。

        那个人抬头看了一眼独孤元应的残骸,他似乎在笑。接着他高举起左手,道人看到他手上提着一个风干的人头,刺眼的白光正从人头七窍中喷射出来,他立刻明白过来,早先,就是这东西在海雾中闪烁不停。

        “孙恩曾经对独孤元应说他的脑袋会变成雾灯,”周问鹤冷哼一声,“他可真是说到做到。”

        “道长有什么主意?”薄罗圭问。

        他话音刚落,薛团忽然慌慌张张冲了过来。“怎么……”周问鹤的“了”字没出口,众人就看见庞菩萨背着皮鸢从楼里跑出来。她也不看其他人,猛地一拉背上的机关,众人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皮鸢张开两翼,带着庞琴箭一样射到对面鬼船的船壳上,顿时碎了个七零八落。

        薛团像个泄气的皮毬一样瘫坐在地上,望着海上的碎片欲哭无泪。另一个人走到了前任火长身边,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又转头面对周问鹤。

        “我想我自暴自弃够了,”哥舒雅说,“不管你们有什么打算,带我一个。”

        没有人表示出讶异,大家都认为突厥直库的加入是天经地义。六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铁鹤道人,须臾间,这支队伍的首领就已经确定了。

        “事到如今,计划已经是多余的了。”周问鹤沉声道,“想必诸位都明白,接下来是死中求活。”

        “至少我把‘白倌儿’藏好了。”虎裘客嘀咕了一句,他身边的鱼一贯闻言忍俊不禁:“说真的,冒牌尹三爷,你到底名字叫什么?”虎裘客对老赌鬼报以咧嘴一笑:“这个重要吗?”

        “船太大了,没办法守住所有甲板,我们上楼,待他们登船我们就从楼上跃下以高打低……高爷,船砲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砲口卡住了,现在它只能朝向我们自己。”

        周问鹤点点头,弯腰拍拍前火长的肩膀:“我要你现在去船头,把砲修好,我们会给你争取时间。”

        薛团站起来用力点点头,然后撒起小腿飞奔而去。道人望向小人远去的背影,眼神中看不到运筹帷幄,只有赌徒孤注一掷时的狂热:“其他人,跟我上楼!”

        周问鹤,高镇,师凝,鱼一贯,虎裘客,薄罗圭还有哥舒雅,水手们用呆滞的视线目送这七个人攀上船楼,迎风而立,像是七尊金刚俯视蝇营狗苟的众生。东瀛人望着这一幕,忽然像是受到了不小的震动,半晌后才小声吐出三个字:“七武士?”

        桓有龄是第一个被激励起来的人,他一把拎起瘫软在地的赵登儿,死命地晃了一晃:“给我武器!”这老汉操橹半生,跟风浪死斗了千百场,年轻时他是有名的天生怪力,现在与哥舒雅相比,也只是输在了少壮上。

        眼看新任直库兼火长依旧如在梦中,大翁明白指望不上他了,随手夺下赵登儿的钥匙,高举过头顶:“不想束手等死的,跟我去拿武器!”

        一声呼啸,水手们恍若当头棒喝,早有十几个人跟随大翁一同下去船舱,片刻后,一捆捆简易武器就被搬上了甲板。

        对面船上的长生人岿然不动,仿佛在等待“墨舟”布置停当,最后一丝阳光也隐没进了海面之下,如今,最耀眼的光源,就是它手中的那盏雾灯了。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薄罗圭指着雾灯问高镇,“令尊有提高过吗?”

        “没有!”捕头皱眉回答,“那颗人头里面,一定有什么东西。”

        正在说话间,提灯人忽然两足一顿,整个人犹如巨鹏,从红船上凌空而起,怪吼声好似惊雷一般随着那人在众人头顶头滚过:“某家,孙恩!”

        谁也没想到如此一个庞然大物竟可以跃出这么远,瞠目结舌地看着长生人如遮天巨鸟一样落在了船砲前。薛团放下手中的伙计,不可置信地抬头仰望,即使站直身子,他还是没过孙恩小胫。

        从一开始事情就没有按照周问鹤的预料走,对方主帅只是轻轻一跳,就越过了道人唯一可以依赖的防线。“师……”他只说了一个字,白衣女子便如迅电也似地窜上砲台,“半城霜”势若团雪,在女子身前闭了一个密不透风。孙恩左手用雾灯隔开剑势,右手拔出背后生铁剑就要去削船砲。

        这生铁剑足有两人长,锋刃皆钝,粗砺得犹如顽石,剑出鞘不闻龙吟之声,却带着深海幽邃的轰鸣。

        师凝情急之下知道变招已迟,抢上一步长剑由切转推,直攻孙恩提灯的手腕。

        “千里剑”师凝自出道以来大小拼斗不下百次,而且对手十之八九在武功经验上还要略胜于她,这女子天生心高气傲,剑剑都要压人一头,所以每次出手她都不惜险中求胜,如今,她早已习惯了置生死于度外。

        眼看断腕在即,饶是横霸如孙恩也不得不收招回救,生铁剑扫过带起一阵狂风,险些把白衣女子卷开一旁。

        另一边,孙恩的手下已经陆续跃上“墨舟”,他们人数虽不多,但站直了个个都有两丈多高,水手们刚燃起的斗志瞬间就被压灭了。

        对峙在无声中维持了几个呼吸时间,众人只听得头顶上一声暴喝,周问鹤率领五个人已然从天而降,顿时把甲板上搅成一锅乱粥。

        桓有龄拾起地上的鞭子,一马当先冲向孙恩的军队,其他水手见无路可退,绝望之中也只能强振精神,然则大部分人终究惜命,只是聚成三两团用兵器护身,此时另有几个长生人跳过船舷,局势顿时凶险起来。

        虎裘客跟鱼一贯虽然也跟在周问鹤身后,但这两人武功实在稀松平常,只是被其他人裹挟着在甲板上团团转,冷不防有人把他们推到一个巨人面前,后者鬼目一翻,黑灿灿的鱼叉高高举起。虎裘客眼睛一闭心想吾命休矣,不料叉未落下,却听到前方一连串的怪叫,睁眼看去,才发现“白倌儿”挂在巨人脸上,一双爪子已经扣进了对方眼窝。

        巨人疼痛欲狂,一把扯下狸子直直扔了出去,“白倌儿”撞在船楼上发出一声巨响,然后就是狸子的惨叫。

        “你敢打我的猫!”虎裘客急怒攻心一声虎啸,巨人竟然给吓得倒退两步。鱼一贯看准时机一棍子扎在他膝弯处。巨人原本双眼已受重创,如今膝弯受伤,终于身子一歪倒在甲板上。虎裘客嗷嗷怪叫着一阵棍雨,生生把巨人脑袋敲成了烂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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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5 07:52: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二章【大道(第七天)】

        天空已经从深蓝转成漆黑,没有人点灯,甲板上几乎完全沉入混沌不明中,人群变成了大大小小的剪影,无头苍蝇一样兜来转去,偶尔有零星火把扫出一片橘光,但是落在甲板上完全是杯水车薪。

        最亮堂的地方是砲台,雾灯随孙恩的身形闪烁不定,强烈的白光拉长了两人的影子,一直让它们延伸到砲台之外,犹如扫过甲板的两道鬼魅。

        独孤元应偶尔还会骂两句,但是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像是在喘息,事实上,大部分的人早已把他忘了。

        师凝的剑法在几个照面后已经渐渐使老,她本就擅长狠杀险打,招式大多是以命博命,如果碰上根底硬过她许多的对手,就完全讨不到便宜,反倒是自己好几次在生铁剑的强砸猛捣之下门户全失,只能依靠“半城霜”的速度疲于奔命。薛团伏在船砲下,睁大眼睛盯着眼前这一场拼杀,此时炮台上完全没有他动弹的余地,说实话,这位前任火长没有落荒而逃已经算是胆量不凡了。

        电光火石间,一个身影横切上来隔开两人,其势如风起山涧,鹤落深谷,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却是弯刀在手的周道人:“你下去,我们换一换。”白衣女子闻言脸色微变,她纵然心中百般不服,也知道不是逞强的时候,一言不发地转身跃下砲台。

        孙恩提起雾灯,像是要把来人看清楚,他说了一句什么,想来应该是魏晋古语,道人则示出三指,口念慈悲,弯刀已经守住门户。

        “也是个修道的?”

        周问鹤闻言禁不睁长大了眼睛,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礁柱也似的怪物竟然会口吐唐语。

        “你在吃惊什么,我们一直都有人补充进来,最近的一个就在二十年前。”说着他忽然回过头,眼睛在昏暗的甲板上搜索着什么,“这儿有个人,跟他可真像……”然后他好似海藻编聚的五官扭曲成一个狰狞的笑容,“他快得手了吧。”

        周问猛地倒吸口凉气,脑海中闪过的一个念头让他如坠冰窟:眼前这人好整以暇的样子,莫不是在拖延时间?就在这时,鱼一贯冲到炮台下高喊:“甲板下有怪声……底仓怕是破了!”

        “谁……”

        “我下去!”还未等道人说完,高镇应了一声,旋身反手尺如山崩,将面前的巨人轰成两截,尸身尚未倒地,捕头已然几个箭步窜下甲板。

        孙恩并没有出手阻止,相反他脸上的笑意更残忍了:“太晚了,那娃娃去了也是送死,我的所有手下中,仓底那家伙与大海相融得最为彻底,他……已经是大海打造的武器了……”

        “接下来,该轮到咱们俩了。”孙恩把视线移回到道人身上,“孙儿,看在同为修道之人,今天就让祖爷爷教教你,什么是才毕天不朽的三清真道!”

        说罢,孙恩褪下了阴干草团般的外衣,露出了自己一副虬健身躯。那朽木也似的皮肤上攀附满了藤壶与海星,但道人依然可以看到无数条怪异扭曲的纹路遍布巨人全身。

        “博山从万丈之下送来的讯息,老君演成三道太上灵符,我已经全纹在身上了,尹喜墓中的金印羽胎,我已经烧人为炉,合成朱砂饵食吞下肚了,天底下,我就是大道!”

        孙恩举剑过顶,爆出翻洋倒海也似的怒吼,但换来的却是周问鹤看疯子一样的眼神,以及一声嗤笑。

        巨人沉默了片刻,他脸上的神经大部分被盐水泡死,早已做不出迷惑的表情,所以他依然保持着傲慢的笑容,像是浑身脉络刹那间都被塞死了。

        “你笑什么?”半晌后,孙恩终于回过神来,较之刚才,他的嗓音忽然低沉了许多,其中还带着神经质的颤抖,像是癔症爆发前病态的平静。

        “我笑前辈误入歧途,不休性命,不筑大丹,就凭符箓金饵,也想成就大道?”[1]

        “胡说!”孙恩手抚生铁剑,他的语气表明他早已怒火催心,就像山洪汹涌却找不到泄口,只能在盘桓回转中积蓄恐怖的力量,“太上灵符,驱鬼役神,饵丹金液,换朽补漏,没有这些东西,你拿什么修道,附在你骨头上的那堆烂肉吗?”

        “前辈此言差矣。肉身乃是存性驻命之所,有肉身,就有无限生机,丹鼎从来都不在世上,因为我们生来就带着乾坤一炉,顺则生人,逆则成丹,采炁所需的,也不过是精气神而已,外部的铅汞仅仅是辅助,至于什么用符箓驱使鬼神,”周问鹤不屑地摇摇头,“无稽之谈。”

        “胡说!胡说!胡说!胡说!”

        周问鹤忽然明白了,孙恩并不是有意在控制自己的愤怒,他的隐忍仅仅是因为他想在道人的理论里找出攻击的漏洞,让他在修道层面上碾碎对手。

        然而,他显然失败了,长生人入海三百年,地上的道家早已把内丹说发展得滴水不漏,如今高下立判,他只能像是个恼羞成怒的布衣无赖一样抢头跺脚,肝火几乎破胸而出。

        “我们每个人,本来都可以自炼自丹,自成自道,可惜啊,前辈,”周问鹤望着那浮木一样的庞然躯体冷笑,“阁下这副丹炉,看来是没救了。”

        孙恩投向道人的眼神无比怨毒,他缓缓把雾灯举到面前,恋爱地摸着那僵烂的头颅:“从月宫偷来三尺天机,七海之魄,大道之髓,他竟然说是辅助?汇集千万水鬼,以汪洋为炉,用深水阴火调成的金丹,他竟然说只是辅助?”

        “前辈手里,是独孤元应的人头吧?”

        孙恩抬头看了一眼桅杆,然而桅杆顶端已经完全隐没在夜色中了:“他早就不能算人了,他就是纯粹的仇恨。仇恨让他死而复生,从纲首变成怪物,仇恨让他不假思索地出卖了他的船员,就为了再得到一次跟我对决的机会。他是一个肉体凡胎,但他的仇恨无边无际,甚至可以吞噬海洋。”

        “孙儿,你不知道当我发现这个人时我有多激动,他会为我的金丹提供最后一把三昧真火。现在,我的丹炼成了,孙儿,你不是说它是辅助吗?那让我看看,你那个内丹如何对抗我的盐丹!”

        孙恩话一说完,雾灯七窍顿时射出白芒,几乎逼得人不能直视,腐朽的头颅口唇翕张,似乎隐隐有鲸吞之声。

        周问鹤心叫不好,抢先疾步窜上,手腕一抖,便是一招看家的“三环套月”,然则手中兵器锋不合刃,三刀刺出乱如棉絮,力未送老就已被孙恩抬剑格开。

        雾灯的五官如人一样活动起来,溢出的白光也越来越盛,道人仿佛听到了它的歌声,悲戚中带着超越时间的寂寞。孙恩重新举起生铁剑护住全身,像是在雾灯前筑起一道铜墙铁壁。

        “知道为什么我们能纵横七海吗?这白丹的光不仅能贯通万丈海水,还能出亘古以来沉在海底的信标指引我们航向,海洋是长生人的地盘!在这里,我说了算!”

        注[1]:孙恩时代道教依旧普遍主张外丹与符箓,内丹思想在隋唐才成为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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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5 07:53: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三章【重逢的欣喜(第七天)】

        挡在底层舱室门前的断木被高镇一脚踢开,虽然这次他身边一个手下都没有,名捕破门而入的样子依然跟过去一样气势汹汹。

        底舱里只有一个长生人,他背对高镇,不得不佝偻着身子才能在舱室中站立,在那人面前有条新破出的裂隙,海水犹如一道涓流潺潺涌入。

        “住手!”高捕头暴喝一声,他成竹在胸,此刻眼前的人于他只是另一个亟需拿下的匪徒。

        巨人停下穿凿的动作,工具被他随手扔下,他垂下双臂,但是并没有回头,沉默的背影散发着愠怒与不屑。

        “转过身来!”

        巨人没动,也没出声,仿佛根本懒得做出回应。

        “转,过,身,来!”高镇声音里带着不容反抗的压迫感,他自己都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江洋大盗在他的威压下仓皇失措。人心非似铁,官法真如炉,高镇铁尺在手,脸上露出一抹冷酷的笑意,此刻,他就是官法。

        “从小到大,你没有一次不让我失望。”腥咸的海水气味随着声音从巨人处飘过来,听到这句话,高镇的胆气忽然就消失了,铁尺险些脱手而落。

        “我给你取名高镇,字波平,就是希望你镇平海波,破浪万里,可是你呢?”巨人缓缓转过身,他的上半个头颅类似螃蟹,下半个头颅也仅有嘴可以辨认,饶是如此,捕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长生人,不良人张开嘴想要喘气,却发现这比登天还难,“可是你是怎么回报我的?你连海都不敢下。你是个废物啊,儿子。”

        高镇没有回答,他拿着铁尺的手瑟瑟发抖,眼泪无声淌过面颊,带着一种舒适而软弱的温暖。之前那个盛气凌人的捕头不见了,留在此处的只有一个无助的小孩。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出海一去不回?我要摆脱你,你是我人生最大的耻辱。我曾经想方设法要把你变成我的骄傲,我真的尽了一个父亲最大的努力,可是你,你宁可去做耻辱。”巨人无奈地摇头叹息,“哪有孩子像你这样的?”

        “你,说够了没有?”高镇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句话,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就此投降,就像是小时候无数次那样放弃抵抗,迎接父亲的责打还有刻薄的奚落。那是小时候他的生存方式:反复告诫自己再忍一忍,无论多恶毒的打骂,总是能熬过去的。

        或许真正折磨他的从来都是他对于父亲的恐惧,而是这种已经沦为自然反应的习惯性顺服,高镇恨不能给自己的膝盖加上锁,好避免它不由自主地屈下。

        “你竟然还敢顶撞我?我太纵容你了。对了,听说你成了名捕,前些日子在淮南办案的时候,为了抓人犯眼睁睁地看着两个手下淹死了。”

        “不!”高镇怒极申辩,却被巨人无情打断:

        “死了两个手下还没有抓住人,你不但自私,而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小时候我就看穿你这个人了,除了用你那点猥琐连累我之外你还能干什么?”说到这里,高涛发出一连串漏气也似的笑声。

        “小叶,原蓬甲。”高镇忽然厉声道,但这语气不像是铁面无情的捕头,却像是一个孤注一掷向大人抗争的孩子。

        “什么?”

        “他们一个叫小叶,一个叫原蓬甲!”不良人咬着牙说,“他们都是因公殉职,他们都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也许从来没有人在意过他们,但他们死得坦坦荡荡!”高镇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他像个倔强的娃娃似地一把抹掉脸上的泪水,重新握紧铁尺。他明白,他作为名捕的尊严在听到父亲第一句话时就已经丧尽了,不管经历过多少凶险,担起过多少责任,他内心深处那个懦弱的小孩其实从来没有长大。但是那又如何呢?名捕也好,孩童也罢,如今的形势,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怎么?你想打我?小畜生,给我把家伙放下!我叫你放下!”

        高镇攥着铁尺的手在微微发抖,支撑着他的其实是一种反抗的冲动,不良人并没有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做,事实上就像所有头脑发热的小孩一样,他的思绪一片空白,此时的高镇自己都觉得好笑,那些被他擒获的凶神恶煞会怎么想呢,有人只用了几句话,就把江南道名捕打回原形。

        看到儿子没有听自己的话,高涛抿紧了嘴唇,他无法忍受这样的冒犯,“你放下!放下!你要气死我啊?”

        接下来很短的时间里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海水灌入的声音搅乱着底仓的死寂。不知所措的感觉越来越浓,高镇的背后冷汗直冒,儿时的恐惧像海水一样把他淹没,让他无法呼吸。

        巨人又叹了口气,声音疲惫中带着无可奈何,像是试图说服一个不讲道理的人但是失败了。

        “我早就不该对你还报有希望,你根本就不配做人。”高涛这话并不是对着他儿子说的,听起来,他更像是在劝慰他自己。

        高镇不等他说完,铁尺一晃整个人已经飞扑过去,可是,在半空中他就已经暗叫不好,他的思绪太乱了,打出的这一招不但脚下虚浮,而且顾头不顾尾,背后露出很大一块破绽。

        不等他变招,高涛巨手一挥已经死死拿住了不良人的后脖颈。高镇听到了长生人的一声轻蔑至极的冷笑,紧接着他的头就被塞到了涌进的海水中。

        “喝呀!给我喝呀!你为什么不喝!你浪费我的心血,把我的脸面我的希望都像垃圾一样扔掉,你把我当什么?啊?”

        盐水灌入高镇的口眼,刺痛让他脸色发白,嘴角眼角都浮肿起来,呈现出让人作呕的粉红色,高镇痛苦地呜咽,他不知道口中苦涩的味道是来源于海水还是悔恨。

        “看看你自己!世界上还有比你更可悲的人吗?摊上你这种儿子,你要我怎么办?我这个当爹的还能怎么办呐?你说说看,天底下还有哪个父亲能做到我这个份上?”

        这句话直接把高镇逗乐了,他在苦咸的海水中发出嘶哑的笑声,结果因为呛进了海水,笑声最后变成一串痛苦的咳嗽。

        “笑什么?你笑什么?”高涛把儿子提起来让他重新面对自己。

        “从小到大,我最最害怕的,就是现在这一刻,哪怕是你走之后,哪怕是长大后,我还是无数次梦到这一刻。”高镇原本煞白的脸因为呼吸不畅已经涨成重枣色,他顶着一张红脸嬉笑的样子活像个落魄的醉汉,“但现在,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阿爹,比起我抓的那些江洋大盗,你其实根本什么都不算。”

        话音未落,捕头的铁尺已经狠狠敲在了高涛腰眼上,巨人手一松,高镇趁机转身又是一尺砸在巨人面门,高涛脸上好几块青壳四散而飞,还未等他站稳,新一轮铁尺已经雨点一般落下。

        “你是什么东西,你只敢对你儿子撒威风。我是废物?我是江南道名捕!你是什么?你回答我你是什么?你的一生都只敢对没有反抗能力的人下手,你才是废物!”

        自小积压的憎恨喷涌而出,高镇的攻势变得杂乱无章,完全像是个不懂武功的门外汉,但是他不在乎,他只想挥舞铁尺,哪怕死都不在乎,这一生中,从来没有一刻他像现在这么畅快。

        然而高临涛立刻抓住了他的破绽,巨人一拳挥出,铁尺被击落在地,两个人随即在海水中泼皮也似地扭打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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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雾灯的光芒越来越耀眼,那头颅的吟唱也变得铿锵有力起来。而众人头顶的桅杆上,此刻又爆出嘶吼:“你们在干嘛?我看不见!船员,点灯!快点灯!不管是造反的水手还是姓孙的,我要亲眼看着你们一个一个去死!给我点灯!”

        没有人理睬他,所有的人都明白,独孤元应已经在经历最后的回光返照。半晌之后,纲首的吼叫忽然转成了狂笑,声音从桅杆顶端直破云霄:“我看到啦!我看到啦!哈哈哈哈!你们一个一个的都死啦!赵登儿死啦,桓有龄死啦,那个什么铁鹤道人也死啦,一个接一个,好!很好!啊!孙恩也死啦!你看看你那个死相,哈哈哈笑死我啦!”如果这时有人爬上桅杆,他会看到独孤元应已经酥脆的头颅上翻着两只白花花的眼珠,他早已被晒瞎了,但是这一刻,他终于在自己的世界里给自己报了仇,甚至,如果听他咬牙切齿的喊声,会发现他很有可能以为是自己亲手杀死了孙恩,“这一刀是为了我的船,再来一刀!这一刀是为了你给我的羞辱!这一刀是为了你拿走我的人头!”他在想象中刺出了十几刀,却没有一刀是为了他船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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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5 07:53: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四章【一梦三百年(第七天)】

        须臾之间,铁鹤道人的剑招已然大变,原本迅捷凌厉,连延不绝的道家剑法忽而化绵为圈,回转进退竟隐隐藏了胡旋之意。

        大食弯刃用在纯阳武功上本来刀势不畅,如今换了这套圆砍环劈的路数,反倒比用剑多了几层威力。孙恩一个不留心,浑圆的刀锋已经绕过生铁剑,鬼魅一般欺进巨人腰下。

        长生人一惊之下被逼得连退几步,倒提生铁剑护住中盘,周问鹤却身形一矮,刀势如风扫秋叶,绵密不绝地朝孙恩下三路攻去。“五拍泠泠兮意弥深,六拍悲来兮欲罢弹”,只是眨眼功夫,道人步流身转已经连出两拍,几乎每一击手上的弯刀都能恰巧避过生铁剑的格挡,孙恩的脚步越来越凌乱,最后一个踉跄,直接从砲台上跌了下去。

        趴在砲下的薛团如逢大赦,也不等周问鹤提醒,他一骨碌钻了出来,开始查检基座。昏暗中,那张孩子似的脸不停变换着表情,状况比他想得要稍微严重一点,高镇把一根承重骨弄断了,而眼下,要跑回自己房间拿工具与替换品显然也不现实。前任火长眼睛里射出兴奋的光芒,没关系,他是薛团,他总能想到办法。

        “歪门邪道,你这也能算玄门武功?”孙恩在甲板上坐起身,刚才的一跌不巧磕到了眼睛,他现在看什么都有模糊的光晕。

        周问鹤仗刀立在砲台边缘,这回,轮到他俯视这位死神了:“创出这套剑法的是道士,教我这套剑法的也是道士,凭什么不算玄门武功?还有,人家可是三清正宗,前辈从疯道人那里学来的这点野狐禅,怕是没法跟人家比。”

        每个人都有弱点,孙恩在海上欠下的血债不可斗量,可他从来没有感到过愧疚,内心深处让他惴惴不安的隐痛只有一条:他修的道来路不明。

        即使他已经长生不死,即使海洋对他的红船犹如无人之境,即使他把尹喜的金印吞下肚子,老君的灵符纹在身上,但是他没法证明疯子杜灵传他的道是真的,是从太上一脉相承下来的。他在海上开坛,在狂风暴雨中讲经,长生人们表面上听得心悦诚服,但是私下里他自己也知道,他的道能盛行四海仅仅是因为没有竞争者。

        所以,铁鹤道人这句普普通通的奚落才会如此刺耳,刺耳得让长生人暴跳如雷,“小娃娃少给我信口雌黄,且看……”他翻身正欲站起,忽然面色大变。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这么一张恐怖的怪脸上,竟然也会浮现出惊骇的表情,他抬起头,不敢置信般看着周问鹤,原来那光晕不是他眼睛的问题。道人身侧,开屏一样绽出漫天白虹,他弯刀在手,好似站在自银河泻落而下的光瀑之中。

        “前辈,你掉了东西了。”铁鹤道人冷冷一笑,抬起了手中的雾灯。

        “把它还我!”

        “前辈在说笑话,我既已拿到,又怎么可能再还给你。”

        “愚蠢的小娃娃,你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前辈说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周问鹤忽然语气里带着冷酷,“我想你说对了。”

        薛团猛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不祥的预感电流一般窜过火长脑海,他抬起头望向铁鹤道人,白芒细针一样扎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还未等薛团做出反应,道人已经一刀劈开了独孤元应脆朽的头颅,一枚拳头大的白丹从它空洞的脑腔内滚出来,散射着光芒与热气掉落在地上。

        白丹落地的敲击声被孙恩的惊叫完全盖过,“长生人,抢回海丹!”他忙不迭下令,紧接着才发现,甲板上战局几乎已经结束,巨人只剩下三两个人还在负隅顽抗。

        桅杆顶上又是一串尖锐的嘶笑,陷入自己世界的纲首孩子兀自骂个不停:

        “我告诉过你们!没有人可以对不起我!你们都要死,活下来的只可能是我!我独孤元应是七海之王……薛团”他忽然转过头,但是面朝的方向并不是砲台,事实上,他是在对着海面说话,“你以为你背着我做的那些事我看不见吗?你以为你从我那儿偷的东西我不知道吗?最后你还不是死了!你这个哑巴!怪胎!我早就不该留下你!我该让你跟那艘船一起喂鱼!”

        火长抬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天空,并没有找到独孤元应,他露出被狗咬了一样的嫌恶表情,狠狠吐了口口水,然后继续手上的工作。

        孙恩的脸上写满了不敢相信,从雾中出来之后,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跟他的预判不同,他在海上劫掠三百年了,他实在是很不习惯看到反抗。

        “独孤元应说得对,前辈。”周问鹤撕下一片衣角裹住白丹,将它攥进手里,“你根本不是死神,你不过是一件冲进海里的垃圾,与陆地脱节,被世界遗忘,只能在空荡荡的海中自欺欺人。”

        “我是自欺欺人吗?也许吧……但有一点,我还是比你清楚……你们对这片海洋,一无所知!”孙恩猛然生铁剑一抖,剑势有如海啸四面八方朝周问鹤卷来,“把东西给我!你要惹上大麻烦了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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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长生人的头颅从事头的舱内翻滚了出来,撞在了伏地痛哭的赵登儿身上,后者发出一阵哀嚎,身体蜷缩得更紧了。

        哥舒雅随着人头从舱房内走出,好似洗了一次血浴的恶鬼。他身上又多了几十条伤口,但是此时此刻,谁也看不出他是一个气血不足的病人。

        直库把一张海图扔在事头前方的甲板上:“你干的好事!”

        赵登儿没有抬头去看,他把脸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在诵经,还是在讨饶。

        “怎么了?”薄罗圭擦拭着弯刀走到直库身边,弯腰拾起地上的海图,“上面怎么有个羊头**男?诶?我认识它!”

        “天知道这东西怎么来的!我们就位于它手指的地方,这混账偷偷摸摸把船开到这里,说!你想干什么!”

        赵登儿没有回答,他还是保持着匍匐在地的姿势,“算了吧,逼也没有用,他现在估计连话都不会说了。”大食人拍拍哥舒雅的肩。后者知道薄罗圭所言有理,恼怒地瞪了赵登儿一眼,便抬脚像是跨过一滩烂泥一样跨过了事头。

        “薄先生,那个究竟是什么东西?”走出几步后,突厥人指着海图忽然问。

        “你说**男啊,那是羊头佛,和博山一样是蟾廷的一个化身,《异客图》里提到过,它驾着木船孤身从海上而来,登岸的时间地点都被后世人从经卷上抹去了,学者们都相信,它的登陆的那块古老土地,已经成了天下最不祥的所在之一。”

        “哼,原来是个妖怪,”直库不屑道。

        “哥舒兄弟很不以为然啊。”

        “我们堂堂海上儿郎,自当昂首挺胸搏风逐浪,如此,天地之广,也没有我们到不了的地方。哪可以把性命托付给这些不知所谓的魑魅魍魉。”说到这里他似乎还有些意气难平:“这件事结束后,决不能放过姓赵的。”

        薄罗圭温言安抚道:“自会如此,我们要问清楚,他带这张海图上船是不是早有预谋,他与蟾廷究竟有什么……哥舒兄弟,你怎么了?”

        突厥人怔怔站定,脸上全是不妥之色,像是忽而在足下看到了万丈深渊。上船后第一次,薄罗圭在这汉子脸上看到了惊恐。

        “哥舒……”

        “这张海图……”直库双眼直勾勾看着甲板,声音之小有如蚊蚋,“不是赵登儿带上船的。”
  • TA的每日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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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21-1-15 07:53: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五章【一个小孩的离开(第七天)】

        周问鹤有心要把孙恩引离砲台,故而借胡旋步法与他在甲板缠斗。孙恩却是方寸越来越乱,好几次明明道人已经破绽毕露,他却因为眼中只有白丹空自坐失良机。

        就在这时,红船船舷一侧忽然激起冲天水柱,道人飞快朝砲台扫过一眼,薛团正骑在砲上朝他挥舞双手。

        “再来!”道人高喊一声,话音未落身后孙恩剑锋已到,道人失了先机,不得不连退三四步避开长生人劲芒。不消片刻,第二发石弹划着弧度飞过两人头顶,砸破了红船侧舷。

        “前辈,你没有机会了,走吧。”周问鹤道。刚才他连连后退,如今已然背靠主桅。

        孙恩却并不理会,反而逼迫更紧,剑法忽而变得大开大合,剑卷狂风连续扫出五六个大圆,结果收势不及,铁剑重重砍在了主桅上,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崩响,二人合抱的主桅竟被生生破成两截。桅顶上独孤元应还在兀自咒骂,几个呼吸间便随着上半段桅杆落进海里,他最后的嘶吼变成了浮上水面的一串泡泡。

        失去风力护托,急驶中的“墨舟”顷刻间慢了一大截,甲板上众人站立不稳,纷纷跌倒在地,船底龙骨吃上重压爆发出一阵行将断裂的呻吟。

        所有人都在面面相觑,静候着“墨舟”粉身碎骨的脆响,但是几个呼吸后,龙骨渐渐回复平静,就像是人在将死关头把一口气又喘了回来。“这艘船……”哥舒雅轻叹一声,不禁起了两世为人之感。薄罗圭在一旁笑道:“它就跟你一样结实。”

        “我下去看看。”桓有龄说罢,弯腰钻入了船舱,周问鹤记起高镇还没上来,不知在下面吉凶如何,想要嘱咐两句,却已然晚了。

        孙恩站起身,眼神里只有一片茫然,道人原以为他在看着自己,但随即发觉巨人目光越过自己肩膀射向了船头处。

        “糟了,来不及了。”他喃喃道,“你们把它叫出来了。”

        “谁?”周问鹤生怕孙恩弄什么古怪,不敢贸然回头,但是他的身后却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他知道一定有什么大事在自己背后发生,因为他听到了鱼一贯几乎破音的惨呼:“天啊,那是什么呀!”

        然后道人看到了师凝,她正从一个船舱中走出来,当白衣女人把头转向周问鹤这里时,道士看到血色瞬间从她的脸上退光了。

        道人眼角扫到红色的船舷,想来是原本跑到前面的红船,如今调转船头去而复返。“墨舟”此时行驶已经越来越慢,红船近到几乎要靠上它的一侧。

        青绿的光像是流水无声蔓延到周问鹤脚边,须臾之后,道人眼前的一切都被它染成了惨淡的靛色。它不像白丹那么刺眼,却更为通透,道人几乎要以为自己背后正有一轮太阳跃出海面。但是那光芒太阴冷了,身披青光的道人经竟有种热量被吸走的错觉。

        甲板和侧舷都在泛着惨淡的青绿,这艘船好似驶入了幽冥世界。孙恩的眼睛有些发直,他木讷地被青光笼罩其中,仓惶如笼中之鼠:“太晚了……你果然对大海一无所知,回头看看吧,通往阴间的道标出来了。”

        所有的长生人都停止了攻击,他们看着自己的首领,青光之下,他们的凶狠荡然无存,只剩下了狼狈。

        “撤退。”孙恩喃喃自语了一句,然后他像是被自己点醒,声调猛然高了许多,“撤退,快撤退。”

        “墨舟”上最后几个长生人们没有任何犹豫,他们立刻抛下一切,向红船溃逃。与此同时,红船上响起鬼哭也似的号角之声,号角穿透青光铺展的海面,盖过了在“墨舟”甲板上杂乱的叫喊,简直像是有意要把惊慌推到巅峰。

        周问鹤看着那些人在甲板上推搡奔逃,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七天前,又听到了启航号角声中海鸟癫狂的鸣叫,又看到了码头上那个手握火把,形若恶鬼的大汉。一切恍若隔世,他像是从一个地狱,去了另一个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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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才的撞击让底舱里那对父子都受了一点伤,而高镇更严重些。铁尺已经不知道被他扔到哪儿去了,不过幸运的是,他如今也不再需要那个东西。当恐惧与愤怒全都烟消云散之后,捕头发现自己只要用拳脚就可以制服他曾经的梦魇。

        “狼崽子啊……打我,敢打我……你还有点人味儿吗?”高涛口中喃喃自语,他头上的青壳已经支离破碎,露出里面黏腻的粉肉。

        高镇默然与他对面而立,呛进肺里的海水让他一阵阵作呕。情况对他很不利,他的一边眉骨高高肿起,几乎遮住了半片视野,手腕和膝盖上都留着之前狂踢烂打而付出的代价,最要紧的是,水面已经及腰了。

        不过,这些问题都可以处理。

        接下来的较量中他会再挂一些彩,不过这些伤痛会为他换取先机,高镇只用了几个呼吸就定好了他的作战计划,每一步都被分解得明明白白,他淡色的眸子闪出光彩,世界再一次纤毫毕现。名捕高镇回来了,这是一个他父亲绝对应付不了的人。

        现在该高涛害怕了。

        然而就在这时,桓有龄忽然从门外冲了进来。高涛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一把将大翁提起。

        “小畜生!过来!”愤怒让高涛的声音变得异常尖锐,像是一只受到威胁的老鼠,“畜牲,渣滓,别想耍花样!”

        变故只是让高镇稍稍动摇了一下,连惊慌都算不上,他需要做的不过是改变一下原先的计划,而且几乎是一个念头的功夫,修正就完成了。

        没有时间可以犹豫了,捕头趁对方话未说完之际猛地一头扎进海水里。

        入水那一刻,高镇又回忆起了淮南的那个夜晚,不过当时淹没他的是河水,河水对他是没有危险的。

        而海水不一样。

        高镇曾经在海水中休克过一次。那时候他大约十岁出头,以为可以控制住海水没顶时全身肌肉的剧烈震颤。被救起来之后,高镇躺了两天,在床上这段时间里他想通了一件事:每当他试图强行适应大海,身体的排斥都会加大。那时他也终于明白了,错的不是他。虽然高涛不能理解儿子,在床头斥责年幼的高镇是做戏,但是高镇已经决定再也不会潜入海水中。

        又是那种身不由己的恐怖感觉,高镇觉得自己的神经都被打了结。从脏腑深处到手指末端,他身上的每一寸都在疯狂颤抖。

        名捕放松全身不再与痉挛对抗,“你已经不是那个害怕被海洋带走的孩子了。”他在心中告诫自己,“就算腥臭的海水将你囫囵吞下……”,水中的淡色瞳仁刹那间像是喷出了足以烤干海水的烈火,“下一刻也得乖乖把你再吐出来!”

        高镇像是鲸鱼一样冲出水面,人已经贴在高涛身侧。两记崩山裂地的重拳直接轰在巨人面门上,斑驳的青壳被彻底砸成碎屑,露出里面贝类软腔一样的嫩肉。

        高涛踉跄跌倒在地,却也把桓有龄以及一旁两个木箱带进水中。长生人很快又站了起来,但是大翁却被压在了木箱下,痛苦地扭动着。

        高涛发出破烂风箱一样的喘气声,嘴角裂开了一条直达耳际的豁口,他的身形落在捕头浅色的眸子里竟带着一丝畏惧。

        “别打了,别打了,”长生人连连摆手,他似乎花了很大力气才让自己站定,“行,行啊捕头,我承认我打不过你。而且你也说对了,我确实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可是你又比我好上多少?”他语气里带着嘲讽,但是表情因为缺少五官而无从分辨。

        就在这时,一声哀婉的号角声透过甲板穿入底舱,高涛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然后他巨臂一挥,又将一个木箱压在了桓有龄身上。水中的大翁顿时停止了挣扎,只剩水面处零星细小的气泡证明他一息未断。

        “你不承认吗?捕头?那你就来抓我呀!”高涛像是要拥抱不良人似地张开双手,面对着高镇缓缓后退,身形里充满挑衅,“你抓我,这个人就要死,你救他,我就要逃跑,你怎么选?”事到如今长生人终于卸掉了自己父亲的外衣,换上一副彻头彻尾的无赖嘴脸。他或许自己都没发现他的底线正在不断被突破。

        “你当然会选择抓我,你本来就是个可以把手下扔在淮南水道里等死的人,这一辈子,你在乎过谁?我们没有什么不同我的名捕大爷。来呀,快来抓我!我可要跑了,来来来。”

        长生人像个泼皮一样在高镇面前拗着脖颈,然而换来的却是捕头的一声冷笑。他甚至都没有多看对方一眼,一步窜到桓有龄身边,抬手扶住一只木箱。

        也许是货物本来就沉,也许是高镇自己体力耗尽,搬开这箱子比他想象中还要困难。不良人的脸越涨越红,淡色的瞳仁周围浮起一根根血丝。

        “你弄错了阿爹……我对……你其实……一点兴趣都没有……我要抓的是周问鹤……你……不过……是刚好挡在我的路上。”高镇看了他父亲一眼,这一眼让后者几乎气的晕厥过去,过去无数次,高涛从他儿子眼中看到过恐惧,仇恨,顺从,困惑,痛苦,那些现在都没有了,那淡色的瞳仁里如今只有鄙夷,不留余地的鄙夷。

        第一个木箱终于被搬开,高镇又扶住了第二个木箱的边缘,桓有龄在水下翻着白眼,但捕头认为他能挺得住。

        “我跟你不一样,阿爹,”不良人朝长生人露出完胜的微笑,“我一直想告诉你,但你听不进去,你知道吗,我不是你那种人。”说罢,他再一次缓缓抬起木箱。

        高涛看着儿子背对自己,那傲慢的小畜生甚至不屑于去提防他的父亲。狂怒让长生人险些失去理智。但他知道,再打下去没有意义,他的攻击最多只会让捕头多添一些伤,而他自己则可能错过最后的撤退机会。

        “你是个废物!”高涛的吼叫声里充满了力不从心的挫败感。他想要咒骂,想要指责,想要奚落,然而他知道,他已经永远失去了一生中最后一个发泄恶毒的标靶。

        高镇甚至没有回头答应他,他惊讶地发现发现父亲的语言暴力在他心中掀不起一丝波澜。最后的木箱也被挪开,捕头将大翁的头抬出水面。

        “我也很想你,阿爹。”他冷笑道。感觉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同了,他说不上来那是何处,却又明明白白地知道:

        那个孩子走了,躲在回忆中瑟瑟发抖的名捕高镇,终于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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