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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朦胧的晨光

[转帖] 《铁鹤书》唐朝背景下的克苏鲁小说【完结】,作者:永恒的夏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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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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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20-12-8 08:08: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节【垂死者】

        当道人停住脚步的时候,他才发现,土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缓缓的上坡了,左侧是一片陷下去的低地,长了一些并不算稀疏的灌木,如今看过去,里面一团漆黑。周问鹤没想到这里竟然也有灌木林,心里面暗暗祈求可别有郊狼藏在里面。道人的右手边则是一片一望无垠的沙砾地,仅有几株半人高的茅草在风雨中飘摇着。

        临时吊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开来了,道人只能用右手托住左手,以防伤势加重,他忍不住怀疑他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会不会就是现在。幸运的是紫霞功终于渐渐开始发挥作用,现在的周问鹤已经不是那么冷了,虽然皮肉在冻雨中就像覆上了一层霜般麻木,但是心脉腑脏已经渐渐缓了过来。撕心裂肺的疼痛还是在继续,这感觉就像几十枚钉子打在身上,每走一步就会钻进去半分。道人不由疼得龇牙咧嘴,结果冰冷的雨水毫不留情地灌入了他的嘴里。道人身上已经没有一丝地方是干的了,如同水幕般的雨势冲走了他体表的最后一丝热量,如果不是有二十多年的纯阳内功护体,周问鹤早就心力衰竭了。雨水顺着道人的头发,眉毛,以及其它一切可以淌水的路径淌过他的脸颊,灌入一切可以灌水的窍内。道人几乎张开嘴,就可以看到白雾从嘴里喷出来。

        苦难的历程不知经历了多久,这折磨看上去永无止尽。然而就在周问鹤蹒跚地拖动双腿迈出下一步的时候,他忽然看见漆黑的远处那一苗微弱的灯光。有灯就会有火,在这么远的距离,隔着如此冰冷的雨帘,周问鹤当然是感觉不到热量的,但是当他看到这豆火光时,一股暖流顿时把他紧紧裹在了里面。道人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欣喜和满足,仿佛他已经踏入了客栈那温暖明亮的大堂。这是一个濒临灭顶之灾的人忽然抓住稻草时常有的感觉,此刻,就算眼前不是雨帘而是一片火海周问鹤也会义无反顾地一头撞进去,因为此时,他大部分是靠动物的本能在行事。雨水忽然变得不那么冰冷了,伤痛也似乎减轻了,不知从哪里升腾起的力量源源不断地灌进他的四肢,一切都朝好的方向峰回路转。

        周问鹤加快了脚步,他断定那盏灯和他的距离不会超过一盏茶的路程。道人脑海中浮现出了热气腾腾的汤,新鲜的白馍馍,温暖柔软的床,干燥的衣服,当然,还有他最急需的药物。这些东西唱着歌在他大脑里盘旋,轮番地从他眼前晃过,周问鹤自己都快唱起来了,他觉得从出生到现在他从来没有这样心怀感激过。

        然而,两盏茶的时间过去了,灯火却还在远方。不应该这么远的,周问鹤心里有点动摇了,他甚至怀疑这会不会是自己重伤下的幻觉。道人告诫自己千万不能丧失信心,更不能停下,他确信自己依旧走在土路上,那么走到客栈也就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之前那些痛楚又幸灾乐祸地回来了,而且,因为脚步的加快,这些折磨更加变本加厉。

        把这一切抛诸脑后,道人几乎是在向前冲刺了,自己随时会倒下,而不远处则有一盏灯光,任谁在此刻,都会毫不犹豫地把全部筹码压在这一团橘黄的希望上。周问鹤眼下的思维已经和一头野兽差不多简单了,前进,前进,这就是他在风雨中全部的意识。

        终于,一座巨大建筑的轮廓在黑夜中渐渐浮现出来,在道人眼中,甚至那发黑的木门都是温暖的,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口,怀着无比的前程拍响了木门。

        很多年以后,周问鹤回想起这段经历,他发现清晰的回忆就到拍响木门木门为止,之后出来的是什么人,那个人看见他的伤势是如何的吃惊,又是如何叫来擅长跌打的小二为他处理伤口,以及他是如何被人扶着进入客房的,道人都不记不清了,他只是依稀记得进了客栈之后,最后的一根弦松懈了下来,他几乎是立刻瘫倒在了店小二身上,没过多久,就陷入了半梦半醒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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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8 08:08: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节 雨夜的客栈

        当周问鹤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子时左右了。窗外磅礴的雨势简直就像是整个苍穹都崩塌下来了一样。潜伏在折断的骨头和挫伤的软组织中的疼痛纷纷苏醒,再一次轻而易举地劫持了他的思绪。躺在床上的道人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勉强拼凑起来的提线木偶,只能静静躺着以保护残破不全的身体,要是有哪个重手重脚的人此刻碰他一下,他的身体一定会悉悉索索地散开来。

        其实周问鹤现在的情况已经比刚来的时候好了很多,他全身的伤口都做了妥善的处理。那只脱臼的左手——事后证明伤势比道人预想的还要严重很多,店小二和随后赶来的大夫为他挂上了最结实的吊臂。他的肋下也绑好了最牢固的夹板,事实上那个夹板有点太紧了。周问鹤整个人都蜷缩在干燥温暖的毯子里,之前的冰冷潮湿像是上辈子的记忆,现在的他几乎可以听到皮下血管里血液欢快的流动声。

        疼痛依然在搅动着道人的神经,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就是拖着这么一副身子跋涉至此的。他艰难地扫视了一下自己的客房,视线范围之内摆着一张做工粗糙的木头桌子,两把同样做工的椅子。桌子上摆着一盏油灯,灯口上正跳动着明亮的火焰。远处有一个尺寸上差强人意的柜子,那过时的式样和陈旧的色泽就像是一个老佣人让人安心的老脸。房间里的一切都干燥得那么让人愉快,有这些东西陪伴,周问鹤觉得就算雨再下上三天三夜也没关系。

        如果可以,道人是很乐意继续躺在被窝里,听外面的瓢泼雨声的。但是不知何时膀胱的压力开始越来越大。之前灌进嘴里的雨水,还有店小二为他暖身子的热汤开始起作用了,而且,很快这种压力就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道人怀着万分的不情愿缓缓地坐了起来,其间因为那根断裂的肋骨他低哼了好几声。

        好不容易,道人才把自己挪到了床沿边上,把两条麻木的腿垂到床沿外。让他吃惊的是,他意识到全身最无法忍受的竟然会是左边嘴角的伤口,他觉得自己的左腮像是在燃烧一样,之前敷上去的药已经干了,像是糯米粒一样黏在伤口上。周问鹤觉得有些好笑,现在自己只要左眼稍微往下一瞥就能看见自己高高隆起的腮帮子,这在平时可是绝对不可能的。

        道人用仅有的右手拿起剑当做拐杖,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出乎意料竟然没有更多的疼痛朝他迎头痛击。他看见床底下爱理不理地蹲着一只尿壶,问题是他根本弯不下腰,于是周问鹤调整了一下重心,抓起衣服披在身上,又胡乱扎了一下腰带,便一小步一小步地朝门口走去。推开客房的门,外面是一条昏暗的回廊。这个时候,大部分的客人都已经睡熟了,整个客栈安静得就像是熟睡婴儿的呼吸。道人轻轻拄着剑朝楼下走去,尽量不在老旧的木质地板上敲出声音。他原先考虑过回房拿上那盏油灯,但是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放弃了,他勉强还能看见一些东西,而且拿道人此时的情况来说,能少走一步就少走一步。

        楼梯不是很窄,踏上去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吱呀声,让周问鹤意外的是,楼下大堂竟然还亮着一盏灯,那盏灯摆在周问鹤正下方的桌子上,旁边还有一小碟的花生,看起来店小二还没有睡。然而道人就着灯光四下张望了一番,并没有看见店小二。道人就像捧着瓷器似的,小心翼翼地紧抓着扶手走下楼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情况比刚下床好转了许多,几乎可以不用拄着剑行走了。他忍着周身的痛楚走到客栈的大门口,之前他就是从这里被抬进来的。此刻大门虚掩着,暴雨透过门缝在屋子里打湿了一大块地面。道人推开门,就看见店小二披着蓑衣的身影正伫立在雨中。他的前方是一辆纯黑的马车,比普通富人家的马车大了整整一圈。一个操缰的汉子如同铁塔般坐在车头,在这如同末世般的大雨中纹丝不动。马车的一侧开了一扇小窗,店小二正朝窗内哈着腰。周问鹤估计那车里的人也是来投店的,只是猜不透谁家的马车能有这样的排场。他掩上门,打算去别处解决这泡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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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8 08:09: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节 【黑马车】

        茅房似乎在客栈的后面,道人可不想在大雨中绕上大半栋房子。好在他没花多少力气就在侧门外的马棚里找到了一个墙根。结果撒尿的时候牵动了小腹的挫伤,着实让他吃足了苦头。胡乱束了一下裤子后,道人打算按原路上楼。刚回头就看见那辆黑色的马车,或许是因为这鬼天气的原因,偌大的马棚里空荡荡的,赶车人像是没看见周问鹤,自顾自把马车赶进了马棚对面专门停放马车的大棚。马车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刚一到棚子底下,无数股水流就从马车的四壁哗哗地流到了地上。马车本身的做工用料极为考究,车轮碾过地面没有一点声音,像是雌伏在水帘中的一头沉默的黑色巨兽。赶车人跳下马车,便麻利地解下车辕,把两匹黑得发亮的高头大马拉到马棚的食槽前。两匹马也是一声不吭,昂着头走过周问鹤身边,竟和它们的主人一样对这个道士不屑一顾。

        道人心里面隐隐觉得不妥,这么一辆马车,车里面坐的一定不是普通人。自从今年夏初离开纯阳宫,自己的对头一下子多出了不少,可别在这里撞上一个。想到这里,周问鹤便转头急急忙忙朝大堂走去,他已经打定主意,在之后的几天里面闭门不出,尽可能快地让自己恢复起来。

        这是一家颇有规模的客栈,转了几个弯后,道人才回到了大堂的入口,大堂的灯还亮着,灯下的地板上多了几行潮湿的脚印,店小二和马车里的人显然已经进来了。只是从道人现在这个方位看过去,一个人也看不到。道人看了一眼灯光中虬在角落的楼梯,心中盘算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爬上楼的可能性有多大。

        就在这时,周问鹤视线的死角传来掌柜的声音:“成了,成了,这样就成了!小顺,带客官上楼吧!”接着是店小二的声音:“客官,您这儿走。”听语气,似乎只来了一个人,一个人,用得着那么大的马车么?道人心中泛起疑虑,他缓缓退到阴影中,打算仔细瞧瞧这位客官的来头,首先进入视线的是店小二,他还是一副麻利殷勤的样子,在前面带着路,在他身后的地面上拉着一条长长的影子,那位客官看来是个身材修长的人。不知为什么,一看见那道影子,周问鹤忽然没来由地感到厌恶。不管接着走出来的会是什么人,道人都觉得自己不会喜欢他。

        也就在这时,从视线的盲点响起了第三个声音:“喂好我的马!”这是一种冷漠,嘶哑,压抑着一种莫名疯狂的声音,任何人只要听声音的主人说过一句话,此生都不会把他认错。几乎是听到这声音响起的同一瞬,周问鹤猛地向后躲到了大堂外的墙后面,再也不敢探出头去。这声音他太熟悉了,熟悉到真恨不能一头撞死在这里:“蛇抄剑”聂定。

        墙的另一头,还隐隐传来店小二的热络的闲聊:“客官您来得真是时候,现在小店里一共也没几个客人,有的是房间给您挑!什么……都是些闲散客商,哦,对了,今天晚点时候来了一位受伤的大爷,已经敷了药在房里歇息了,他好像……客官您当心脚下!”

        周问鹤忽然之间很想找一个人打一顿,他很清楚如果他和聂定住在同一家客栈里,那无论他隐藏得如何小心,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抓出来。而且,聂定刚好是最近他惹上的麻烦中最大的麻烦之一。

        道人僵立在黑暗中,感觉到他尚未干透的已经又一次被颈后的冷汗****了。客房里放着他仅存的几件行李,以及全部的川资,回楼上取下来成了极大的诱惑,但是他心很清楚,聂定觉察出他的行踪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即使是自己心如油烹的当下,他都随时有可能冲下来。他是聂定,江湖第一快剑,自己眼下则连握剑的手都没有。最糟的是,他们两个身处同一家客栈,被这狂泻般的大雨困着,无处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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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8 08:09: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节【夜逃】

        道人知道自己最好的选择,实际上,他知道那是他唯一的选择,然而,他实在不愿意面对这个现实。

        他的本能匍匐于地,死死拖住他脚,让他再等一等,看看事情会有什么转机。

        而他的求生欲望则发疯似地把他往门外拽。那一刻,周问鹤仿佛清晰地看到了两个自己。

        那个躺在地上的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他伏地的样子像是一个谦卑的信徒,把一切托付给无常的命运,换来自己内心的解脱。

        而门口的自己,则像是一头绝境中的野兽,放弃了所有的思考,正准备凭本能尽力一搏。

        沉吟片刻后,周问鹤决定把自己交给那头野兽,忘记所有的判断,等待和推测,完全凭野兽的直觉行事。

        原因很简单,在这样的暴雨中,除了最歇斯底里的野兽,还有什么能够存活下来?

        想到这里,周问鹤握紧了手中的剑,又用手摸了一下藏在怀中最深处的剑谱,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大堂温暖的灯光,一头撞入了这漆黑一片的雨墙中。

        周问鹤尽他最大的努力在雨中飞奔起来——然而那只是他自己的看法,在别人眼里,他的速度只比一般人走路快上一点点。

        道人从来没有想到,雨可以下到这么疯狂的地步。和眼下相比,早先淋到自己头上的,那简直就是阳春三月的和风细雨。

        天地间都被密不容间的水墙充满了,似乎每一次刹那都有一座西湖从天际倾倒下来。

        周问鹤每张嘴喘一口气,就要吞下满满一大口灌进来的雨水,有好几次,他险些就这样溺毙了。

        肋下的伤口因为过度的扭曲拉伸传来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在开始的那段时间里几乎每跨出一步周问鹤都痛得要昏死过去。

        整个吊臂现在已经被浸透了,竟然还没有散架,道人不得不佩服那位大夫的手艺。

        嘴角之前敷上去的药都已经被冲刷干净了,更糟糕的是,嘴角的伤口再一次迸裂了,冰冷雨水顺着触目惊心的豁口流进他的腮帮子,倒是稍微起了一点镇痛的作用。

        除此之外,其它伤势也夹杂在这几股痛楚之中汇入他的神经中枢。他不敢停下来稍微检查一下,因为他要在聂定发觉他之前尽量多跑出一段路。

        他不知道

        “蛇抄剑”是不是已经追过来了,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朝哪个方向逃命。他只是在赌,在一片抓瞎中拿自己的生命豪赌。

        他心里面的野兽本能告诉他,他和聂定之间的距离拉得越远,他生存下来的可能性就越大。

        所以,他把疼痛,恐慌,沮丧,以及各种对于未知的担忧全部驱逐出自己的思绪,大脑中只留下了最原始,最蛮荒的意念:逃,逃!

        事后,当周问鹤回头再看这段经历,他承认当时在一片黑灯瞎火中猪突猛进,竟然没有被折断腿骨,简直是个奇迹。

        有好几次他被脚下的土坑或者碎石绊得一个踉跄,但最终都没有摔倒。

        他不知道如果当时他倒下去了,有没有力气再站起来。时不时有闪电划过天际,这成了他唯一修正方向的手段,即使在这一片荒原中修正方向似乎没有什么意义。

        道人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了,寒冷像是铅块一样一层一层压到他的背上。

        他隐约记得今天早些时候救过他一命的紫霞功,然而具体细节却全然记不起来。

        他那野兽的大脑早已摒弃了一切的思索和记忆,只留下了最原始的意志。

        无论是紫霞功还是坐忘经,都已经救不了道人,只剩下如今承载着他的身体的,那头他托付的蛮荒动物,成为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不知何时,周问鹤忽然发现,自己身处一片灌木丛林中,他依稀记得早前在土路上坡的时候确实看到了一片灌木丛,当时还在担心会不会有郊狼从里面窜出来。

        那是看起来低矮的灌木丛现如今仿佛成了一只饕餮的尸骨,无数枯瘦的枝干以常人不可想象的扭曲姿态直插天际,盘虬起来的枯藤在不期而至的闪电中勾勒出了无数狰狞的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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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8 08:10: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节【破庙前】

        “我在走回头路”道人沮丧地想,“我在回到老马死去的地方,我在朝那一片毫无遮掩的荒原上跑!”一种绝望中升腾起来的愤怒冲入了他的思绪,像是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兵在他的记忆深处来回践踏。顿时,他血管中充满了对这个世界不可言喻的憎恨,对于聂定的憎恨,对于颜真真的憎恨,对于薛煮剑,霍虫鸣的憎恨,甚至是对于师父于睿的憎恨,对于花秋空,杨烟的憎恨。

        这些憎恨来得毫无预兆,却又那样的水到渠成,仿佛亘古以来,它们就埋藏在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当人们还在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甚至赤身露体地在这片大地上行走的时候,当那些不知名的太古巨兽茫然地在万年不变的星辰下缓缓爬行的时候,这憎恨就已经沉睡在它们迟钝的心智里了。在这亿万年的历史长河中存在过的每一个生命,不管是温血的还是冷血的,不管飞翔的还是行走的,这原始的憎恨混入了它们的每一寸血肉中,潜伏在它们的每一道思绪下,每一声心跳都让它历久弥新。它可以在上百代人的血脉里沉睡几万年,如同初春浅穴中,冬眠行将结束的毒蛇,如同草原上一堆尚有余温的灰烬,时机到了,它就会在某个人的耳边喃喃低语。很多年以后,周问鹤这样评价那一天的自己,那是他一生中最危险的时刻之一,那一刻的那完全是另一个人,而且,他险些再也做不回原来的自己了。

        被狂怒燃尽最后一丝理智的道人像是遭到挑衅的胡蜂一样没头没脑地在灌木林中乱冲乱撞,逃跑已经变得毫不重要了,杀戮的欲望绕过了大脑支配了他的全身,每个细胞都渴望尝尝血的滋味,谁的血都可以。闪电的一明一灭中,周问鹤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样在枯枝老藤间蹒跚地前行着,眼中泛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红光。

        最终,是一个响雷帮助周问鹤找回了心智,那声响雷几乎就是在他耳际炸裂的。一刹那间,那种感觉就像是大梦初醒,道人发现自己孤零零站在灌木林深处,一座破败屋子的门前,浑身不住地剧烈打颤。之前的愤怒像是潮水一般迅速退去了,露出了干涸而空无一物的海底,道人茫然地站在暴雨中,精疲力竭,不知所措。

        大雨还灌木林上空在肆虐着,被浸透的道袍像是老君像上的金箔一样紧紧贴在道人的身上,几乎胸口的每一次起伏都在被带走热量。左手的吊臂已经渐渐开始错位,按这样的趋势,很快它就会变成乱糟糟的一团湿布。“我需要一个地方避避雨,”他对自己说,“至少处理一下我的吊臂。”他知道停下来不是好主意,不过这一次,他心里的那头野兽妥协了。

        道人快步朝破屋走去,那堆烂木头现在看来就像宫殿一样吸引人,希望过一会儿自己还鼓得起勇气从里面出来。这是一间破得不能再破的屋子,它还能伫立在这荒郊野地里实在是一个奇迹。走近一点之后,周问鹤发现,原来,它曾经是一座庙宇。从它朴素的檐角和狭窄的前阶来看,这座庙宇似乎从来都没有风光过。在破庙一侧的茅草丛中,周问鹤看到了半截露出来的牌匾,烫金的字迹还依稀可以辨认:虚人庙。周问鹤不知道虚人是什么,这很明显是某种地域性很强的地方信仰。“或许师父知道。”他喃喃说,一边用最快的速度朝门口走去。他已经注意到虚人庙的屋顶不过是几块勉强支撑着的烂木头,但好歹有一片屋顶。

        他踏步走上斑驳的台阶,心中祈祷庙里能有一片地方漏雨不那么严重,也就在那时,天空划过了一片闪电,霎时把破庙里的一切照得雪亮。紧随而来的雷声如同一辆战车隆隆滚过周问鹤头顶,但是他几乎没有听见,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破庙,闪电过后那里只留下了一片漆黑。

        刚才周问鹤确实看到了一个人,他盘膝端坐在破庙的正中央,电光把他毫无血色的脸映成了一片靛蓝,嘴大大地张着,像是正要失声尖叫,一双白多黑少的三角眼瞪成了两只铜铃。以至于乍一看到他,周问鹤以为下一瞬他便要叫出声来,然而,闪电过去了,雷声过去了,漆黑的破庙中依然死一般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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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8 08:10: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节【三角对峙】

        又一个闪电在道人身后划破天际,这一次,那道光链比之前要黯淡许多。道人借此,只能依稀辨认出破庙中的情形。那个人还在那里,还是盘膝而坐,脸上,依旧带着那种惊骇欲绝的表情。仿佛被永久定格在了这一刻。

        闪电隐入云层之前,周问鹤已经断定那人已经死了,因为只有死人才会有一双这样眼睛。而且,从这个人的表情上看,他似乎是被活活吓死的。除此之外,他还断定了一件事,他从那人胸前的红巾和头上独一无二的翡翠帽饰断定了此人的身份:妙手空空,柳公子。

        柳公子死了,柳公子死在了青岩外一处人迹罕至的破庙里,而且,死不瞑目。道人忽然想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隐元会要等多久才会得到这条消息呢?

        周问鹤快步走入虚人庙中,里面黑得就像合上门的地窖。道人火镰袋里的艾叶湿得几乎可以绞出水来,他也不觉得在夜里点上火,引聂定找上门来是一个好主意。他柳公子所处的大致方向伸出两只手,小心翼翼地在一片漆黑中摸索起来。很快他就在黑暗中摸到了一张冰冷湿腻的脸。道人尽量不去想那张脸上凝固着的表情,双手沿着尸体的脸颊慢慢向下摸索,很容易,就伸进了柳公子的衣襟。衣襟里空空如也。接着周问鹤又小心翼翼地沿着肩膀摸索到袖子,一只手探进袖子,袖子里没有褡裢。道人有些泄气了,他俯下身,在尸体周围的地上一寸寸摸过来,一片漆黑中他很快就忘记了自己摸过了哪些地方。最后,他不得不放弃,靠在破庙的一根柱子后面稍事休息。也就在这时候,又一道闪电撕破棉絮般的乌云,强烈的白光闯入室内,这满屋的狼籍顿时锱铢必现。

        周问鹤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他要找的东西,那东西静静躺在柳公子的大腿上。在电光中显出了一种焦灰色,上面分布了一些零星的皱褶,像是浸泡过的桑树树皮。“那是人皮”道人心里想。

        闪电映出的还不仅仅是一张陈年的人皮,还有破败供台上那一个个空空如也的神侃,以及一道黑影。那道黑影突兀地出现在周问鹤左侧的地面上,像是猝不及防下被电光强行推入了室内。“有人,”道人心想,“他在门口,正要进来。”周问鹤屏住呼吸,身子紧紧贴在柱子后面,当然,他知道这些对于聂定来说毫无用处。

        周问鹤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已经进来了,雨声盖过了脚步声,他看不见也听不见。过了不知多久,庙外忽然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陈头领?”接着是一些金铁声,像是一个全副披挂的人猛然转过身。接着,他听见了另一个稍微年长一点的声音:“麾下?”声音中掩饰不住惊讶和恐惧。

        之前那个声音继续说:“陈头领好身手,铁车险些就跟丢了。”

        之后又是那个稍微苍老一点的声音:“原来麾下一直在跟踪小人。”

        “小弟听说陈头领独自一人前来逮捕柳公子,你我情同手足,小弟又怎敢让大哥孤身范险。”

        黑暗中周问鹤似乎听到了一声冷笑,他尝试在脑海中勾勒出大雨中这两个人针锋相对的情形,但是失败了。

        接着又是那个陈头领的声音:“麾下明鉴,现在妙手空空柳公子就在虚人庙中,麾下只需走进去便可将他绳之以法。”

        “怎么,陈头领不随我一起进去吗?”

        之后便是一片沉默。周问鹤忽然明白了,这两人武功在伯仲间,如今庙门口形式剑拔弩张,谁都不敢妄动一下。

        这时又传来那个陈头领的声音:“柳~~公~~子~~”他显然是在朝屋里说话,“这栋房子唯一的出口已经被堵住了,你如果现在扔出虎贲营军函,我们就不为难你。”周问鹤看了一眼人皮,要拾起军函就必须把手探出柱子,他没有胆量这么做。“柳公子?”陈头领还在试探着,“柳公子你听到了吗?”

        “他们不知道柳公子已经死了,”道人心想,“眼下,只需要一道闪电,他们就再没有顾忌,立刻冲进来。”道人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庙外嘈杂的雨声变得像是鼓点一样隆隆作响。然而奇怪的是,下一道闪电却迟迟未到,在这片瓢泼的大雨中,三个人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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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1 08:07: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节【三角对峙】

        又一个闪电在道人身后划破天际,这一次,那道光链比之前要黯淡许多。道人借此,只能依稀辨认出破庙中的情形。那个人还在那里,还是盘膝而坐,脸上,依旧带着那种惊骇欲绝的表情。仿佛被永久定格在了这一刻。

        闪电隐入云层之前,周问鹤已经断定那人已经死了,因为只有死人才会有一双这样眼睛。而且,从这个人的表情上看,他似乎是被活活吓死的。除此之外,他还断定了一件事,他从那人胸前的红巾和头上独一无二的翡翠帽饰断定了此人的身份:妙手空空,柳公子。

        柳公子死了,柳公子死在了青岩外一处人迹罕至的破庙里,而且,死不瞑目。道人忽然想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隐元会要等多久才会得到这条消息呢?

        周问鹤快步走入虚人庙中,里面黑得就像合上门的地窖。道人火镰袋里的艾叶湿得几乎可以绞出水来,他也不觉得在夜里点上火,引聂定找上门来是一个好主意。他柳公子所处的大致方向伸出两只手,小心翼翼地在一片漆黑中摸索起来。很快他就在黑暗中摸到了一张冰冷湿腻的脸。道人尽量不去想那张脸上凝固着的表情,双手沿着尸体的脸颊慢慢向下摸索,很容易,就伸进了柳公子的衣襟。衣襟里空空如也。接着周问鹤又小心翼翼地沿着肩膀摸索到袖子,一只手探进袖子,袖子里没有褡裢。道人有些泄气了,他俯下身,在尸体周围的地上一寸寸摸过来,一片漆黑中他很快就忘记了自己摸过了哪些地方。最后,他不得不放弃,靠在破庙的一根柱子后面稍事休息。也就在这时候,又一道闪电撕破棉絮般的乌云,强烈的白光闯入室内,这满屋的狼籍顿时锱铢必现。

        周问鹤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他要找的东西,那东西静静躺在柳公子的大腿上。在电光中显出了一种焦灰色,上面分布了一些零星的皱褶,像是浸泡过的桑树树皮。“那是人皮”道人心里想。

        闪电映出的还不仅仅是一张陈年的人皮,还有破败供台上那一个个空空如也的神侃,以及一道黑影。那道黑影突兀地出现在周问鹤左侧的地面上,像是猝不及防下被电光强行推入了室内。“有人,”道人心想,“他在门口,正要进来。”周问鹤屏住呼吸,身子紧紧贴在柱子后面,当然,他知道这些对于聂定来说毫无用处。

        周问鹤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已经进来了,雨声盖过了脚步声,他看不见也听不见。过了不知多久,庙外忽然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陈头领?”接着是一些金铁声,像是一个全副披挂的人猛然转过身。接着,他听见了另一个稍微年长一点的声音:“麾下?”声音中掩饰不住惊讶和恐惧。

        之前那个声音继续说:“陈头领好身手,铁车险些就跟丢了。”

        之后又是那个稍微苍老一点的声音:“原来麾下一直在跟踪小人。”

        “小弟听说陈头领独自一人前来逮捕柳公子,你我情同手足,小弟又怎敢让大哥孤身范险。”

        黑暗中周问鹤似乎听到了一声冷笑,他尝试在脑海中勾勒出大雨中这两个人针锋相对的情形,但是失败了。

        接着又是那个陈头领的声音:“麾下明鉴,现在妙手空空柳公子就在虚人庙中,麾下只需走进去便可将他绳之以法。”

        “怎么,陈头领不随我一起进去吗?”

        之后便是一片沉默。周问鹤忽然明白了,这两人武功在伯仲间,如今庙门口形式剑拔弩张,谁都不敢妄动一下。

        这时又传来那个陈头领的声音:“柳~~公~~子~~”他显然是在朝屋里说话,“这栋房子唯一的出口已经被堵住了,你如果现在扔出虎贲营军函,我们就不为难你。”周问鹤看了一眼人皮,要拾起军函就必须把手探出柱子,他没有胆量这么做。“柳公子?”陈头领还在试探着,“柳公子你听到了吗?”

        “他们不知道柳公子已经死了,”道人心想,“眼下,只需要一道闪电,他们就再没有顾忌,立刻冲进来。”道人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庙外嘈杂的雨声变得像是鼓点一样隆隆作响。然而奇怪的是,下一道闪电却迟迟未到,在这片瓢泼的大雨中,三个人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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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1 08:08: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节【虚人】

        柳公子好像不怕你。”那个被称为麾下的年轻人说,语气中充满了嘲讽。

        “柳公子,一座破庙藏不住你的。”是那个姓陈的人的声音。

        “我得做点什么,”周问鹤心想,“他们早晚要进来”。

        这时,年轻人又说话了:“他在那儿!”声音里全是戒备。

        “柳公子好雅兴啊,黑灯瞎火的在庙里坐禅哪?”另一个人说。

        道人瞥了一眼盘膝坐在一边的尸体,心中盘算,以眼下的能见度而言,从门口望进来最多只能瞧见柳公子一个模糊的轮廓。

        “你的火折子呢?”年轻人问。

        “湿透了。”

        “火镰?”

        “属下出来的时候走得急,没来得及带,麾下带了没有?”

        之后又是让人窒息的沉默,显然,就算他们中谁带着火镰,那个人也没有勇气放下戒备去打燃艾叶,或许在他们眼中,柳公子已经是瓮中之鳖了,远没有眼前的对方来得重要。

        破庙一瞬间又被映成了惨白的,预期中的闪电终于姗姗来迟。柳公子那泥塑木雕一般的身体突兀地杵在白光中,任谁看一眼就能便认出他是一个死人。但是门外的两人似乎毫无反应,周问鹤忽然恍然大悟,他们此刻一定面对面僵持在门外,谁都不敢分心朝门里撇一眼。在白光中道人注意到了自己面前那堵破败的庙墙,打在它之上的青白色如同出自一件做工考究,一尘不染的丧服。墙上依稀看得见三个人形轮廓,都有半人高,身罩宽松的长袍,其中两个人的脸藏在斗篷中,只有中间那个露在外面,只是那脸上没有五官,取而代之的则是层层叠叠相互堆积在一起的赘肉,无数恶心的触手从他的脸盘上伸展出来,另外还有几根腕足从这个人的袖子中探出,肆无忌惮地张牙舞爪着。

        “陈头领,究竟什么是‘虚人’?”那个年轻人忽然开口,声音盖过了门外的瓢泼大雨。

        “怪物。”年长的声音只是简简单地这么回答。

        相传秦末时,这里曾经有几个零星的村落,有一天,村民杀了几个相貌可憎的怪人,从那之后,这方圆百里之内就开始流行瘟疫,染上疫病的人浑身的皮肤下面会钻出许许多多的触手,就像无数种子在体内发芽一样,撑裂血肉,顶穿皮肤,最后痛苦而死。章邯攻魏时,路过这里,士卒中也有多人染上了这种可怕的疾病,他将这里的五座村子连同村中仅剩下的一些老小全部付之一炬。但是‘虚人’们的憎恨却并没有停止,从那以后,瘟疫每百年爆发一次,原住民死光了,迁徙而来的移民又染上了疫病,于是移民重新拾起了对‘虚人’祭祀,直到移民也死光了,又有新的移民在此落脚,周而复始,在这片可憎的土地上苟活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关于‘虚人’的传说却总是如荆棘一般虬结在此处,没有人知道每当一批人在这里定居之后,是谁第一个将这个故事说出来的,然而,它总是能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一次又一次地复活。

        忽然,一声金铁交鸣从门口传了过来,即使是在滂沱的雨势中,也可以听得出这声音势极大,力极沉。“动手了。”周问鹤心想,门口又传来了那少年的声音:“黎将军!”与此同时,一道闪电再次席卷着冰冷的白色涌入破庙,斑驳的墙壁如同一个病人痉挛苍白的皮肤。一个更高大的黑影出现在了门口。这个巨人长约八尺,挺拔得如同指天的长枪。黑影全身明光甲胄,头冠上插着翎子,外罩一身战袍,这是果毅都尉上阵时的打扮啊。“果毅都尉黎……”忽然周问鹤想到了一个人,他的喉头为之一结,是那个人吗?他……还活着?

        那个人手上拿着一杆比他人还高的长枪,足有两拳合抱那么粗,在这山雨飘摇的夜晚看起来像是一根定海神针。

        白光只一闪便潮水般地退回了门外,又是一声金铁交击,接着是一连串杂乱沉重的脚步声,仿佛有一个人被震得连退了好几步。之后又是那个年轻人的声音:“黎将军,末将是铁车啊!”金铁交鸣再次响起,想来门外三人已然打作一团。如果要走,只有现在了。道人咬咬牙,小心翼翼地把铁鹤剑挂到背后,猛地一猫身从柱子后面潜出来,伸手向柳公子的大腿上的人皮抓去。

        但是下一刻的变故,惊得他心脏猛地收缩了起来。他的手腕被箍住了。被一只冰冷,滑腻的手箍住了。那是一双毫无生气的手,如同一张湿皮裹在铁骨上,周问鹤的呼吸停下了,一片漆黑中他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敢去想象发生了什么事。接着那只手忽然发力,道人那仅剩下的右手就不由自主地被反扭到了背后。还未及细想,他已经被推得面朝门口,与那个魁梧的果毅都尉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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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1 08:08: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节【枪皇】

        那个人就像一堵墙,把门口遮得严严实实。果然,他一身天策府的打扮。他把那长枪平端在腰际,一脚跨出,一脚在后。这不是什么天策秘传枪法的功架,这是任何一个上阵打仗大唐士卒都懂得的姿势,每一场战争中,都有无数的大唐子弟这样端着长枪冲锋陷阵,这是用枪,最基本的姿势。那个人端着枪缓缓走了进门,巨掾般的长枪在他手中没有丝毫抖动,周问鹤仿佛不是看见一个人,而是看见一个军阵正有条不紊地朝自己隆隆地开来。

        道人感到脖子后面吹来一阵微风,夹杂着只有腐败的死物才有的恶臭。接着他耳边响起了怨毒的耳语。那声音缓缓吐出了一些复杂怪诞的音节,周问鹤听不懂身后的人在说什么,但从语调上来看,那显示是有含义的一句话。而且他并不需要领会那话的意思,只需要听听那个声音就足以让他如坠冰里——那是李无面的声音。

        那个军人走到了周问鹤面前,道人觉得自己就像是市场上那些被绑住翅膀等待宰杀的家禽。即使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他仍旧看不清眼前那人的五官,漆黑中只有一双眼睛发出如电般的疯狂蓝光。那双蓝眼睛,那双天下无人不识的蓝眼睛,道人听到了自己咽下口水的声音,他的嘴唇微微翕张,不由自主念出了一个名字:“枪皇”黎丹。

        就在这时,那个军人忽然单手将长枪朝天一举,低矮的庙顶顿时被他通出了一个窟窿。朽坏的木梁,碎裂的瓦片以及泥沙顿时夹杂着瓢泼的雨水崩塌了下来。那人像是浑然不知,长枪已然砸向了道人头顶。周问鹤双眼一闭,心中念起杨烟的名字,接着便是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不是周问鹤的头骨,而是柳公子提手格挡的臂骨。枪头上,一股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未及细想,柳公子和道人已经被震得倒飞了三步。那紧紧箍住周问鹤的手也松开了。

        道人一个踉跄,撑地的右手忽然按到了一团奇怪的东西上。那东西有些湿黏,摸上去布满了皱褶,如同一块柔韧的树皮。“得来全不费工夫。”他心想。

        在这电光火石间,外面又传来了人声,刚才被逼退的两个人又回来了。周问鹤不及细想,丹田一股劲涌入足底,一声清啸,整个人穿过庙顶的窟窿凌空而起。纯阳绝学梯云纵,这是当今已知最高明的纵跳功夫。

        周问鹤运起十成的内力,朝天迎头撞进了密密麻麻的雨阵中,低头却刚好看见柳公子也是纵身一跃,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身法,与自己刚才绝无二致。转眼间,他竟然已窜到自己脚前。那双白多黑少的死人眼睛无神地盯着道人,一只左手早已被长枪砸得面目前非。“把军函……给我!”又是那仿佛地狱中传来的哀怨声音,柳公子的右手已经探了过来,身处半空中,周问鹤避无可避。

        就在这时,一道耀眼的百链忽然从黑暗的虚无上空直劈下来,将柳公子当头贯穿,惨烈的白光中,那人发出了一声不像是这个世界的哀嚎,这一刻,天地间的一切都像是白的,这两个人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柳公子被闪电击中时,周问鹤浑身的毛发都不由自主地竖立了起来。一阵强烈的心悸袭过道人,接着他看见柳公子的脸变了,那不是一张在阴间徘徊的死者脸庞了,那个表情属于活人,属于一个惊骇欲绝,奄奄垂死的活人。“我……我……”他喃喃说,接着,他上升的势头消逝了,整个人掉了下去。在狂风暴雨中,道人只听见了那个声音说:“虎贲营……是一个试验品,它从诞生起,就是被用来达成那个目的的,王雅量……”说到这里,他整个人已经掉了下去,之后的话道人再也听不见了,只是在柳公子的脸隐没入黑暗之前,道人看到了他的嘴型,他吐出的最后四个字是:“开勺万债……”

        这时,道人上升之力已近枯竭,他半空中一提气,整个人借余势斜窜了出去。在暴雨中,道人像一只受惊的燕子一样,飞掠七八株矮树,最后跌跌撞撞地落在离破庙二十余丈远的地方。这最后落地的一下险些把他震的昏死过去,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陶瓷人,体内的腑脏早已支离破碎,要是有人提起他摇一摇,一定能听到里面“哗啦哗啦”的声音。

        可是没有时间休息了,刚才凌空的几个须臾间他看到一个庞大的黑影沿着矮树林缓缓前行,那显然是一辆巨大的马车,聂定已经追来了。周问鹤咬紧牙关再次迈开步子,可是才走了几步,腰腿的痛楚就已经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

        道人单膝跪在泥泞的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人皮,万幸的是铁鹤竟然还牢牢地在他背后挂着,只是现在手中有剑又能怎样呢?对铁鹤道人而言右手持剑基本上就和用嘴叼着剑没有什么区别。

        “接着跑……”他心里想,但是他显然高估了自己,之前的变故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势,只迈出了三步,剧痛又一次让他痉挛着靠在了一棵枯树旁。他试着说服自己,但是要和着痛楚对抗忽然间变得毫无可能。道人咧着嘴,蜷缩着身子站了起来,踉踉跄跄朝前迈着蚁步,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被聂定活捉的事。他不知道他能去哪儿,也不知道该躲在哪里,从当下的情况来看,一切都是徒劳。

        忽然间,道人的眼前豁然开朗了,横亘在他四周的枯枝被抛在了身后,他已经走出了灌木林。前方是一条土路,土路对面有一个小棚子,一盏昏黄的灯光隔着雨帘从那里透过来。道人不知道自己还能期待些什么,他只是凭着本能朝光亮走去。随着越走越近,他也越来越失望,这棚子比第一眼看上去更小,仅能容下三四个人,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人站在棚子里,身边摆着一个小箱子,看起来像是个走街串巷做生意的。雨水模糊了道人的视线,他还未走到能看清那人模样的距离,那个人就已经看见他了,接着,那个人用一种显然是用惯了的生意人腔调大声说:“卖药了,卖药了,刀伤药,火伤药,寒药,热药,男女生理药,一律最低折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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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1 08:08: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节【天下第一巨富】

        矮胖中年人所在棚子后面,原来还立着十几个棚子,几十名少壮男子从那些棚子里走了出来出来,他们穿着简单的蓑衣,戴着斗笠,手里拿着锯子,刨子,各种木匠工具以及一些上好的木料。男子们来到正对棚子的土路另一边,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有的架梁,有的立柱,片刻之后竟然搭建起了一座别具一格的小亭子。接着另一些人拿来了桌椅,蜡烛,灯笼,装饰用的绸缎和果盘,熟练地开始在亭子里布置开来。周问鹤躺在小棚子里,看着这么一栋建筑凭空出现在自己眼前,口中不由啧啧称奇。“夜来香”黄蝉正坐在一边为他处理伤口。田玉子则在准备药物,那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原本想帮忙配制一些药材,却被田玉子以一句“别碍手碍脚”赶开了。现在他正站在道人面前,玩着他那粗胖的手指。“别担心,”他笑嘻嘻地说,“我知道老兄你眼下手头有些紧,你的诊金和药钱我会找于真人要的。”

        这个男人长着一张和气生财的脸,总是挂着和气生财的笑容,看他的表情,仿佛他随时随地都在和面前的任何一个人说:“我想跟你做生意。”男人的下巴上长了一把火焰形状的大胡子,又浓又密,把整个胸口都遮住了。这团长髯原本可以给他加上不少的威严,可惜胡子被修剪得过太精致,精致到乍一看简直像是大家闺秀锦帕上绣出来的。所以挂上了这么一口胡子,男人非但没有变得威严,反而有些不伦不类。

        “令师于真人是少有的几个让我敬仰的奇女子之一啊。”说到这里,男人脸上浮现出了神往的表情,“又漂亮又有钱……”“不知道小煮听了这句话会有什么反应。”周问鹤心想。

        这个男人是藤原家的旁支,他的名字在东瀛颇为响亮,然而到了这儿却总是给他惹出许多的啼笑皆非。每次他跟人打招呼总是这么说:“敝姓藤原,藤原妹子,叫在下妹子就行了。”

        当遍体鳞伤的道人告诉藤原他看见有一辆巨大的马车就在附近时,矮胖的男人立刻叫出了他手下的匠人,开始在路边搭造亭子。他告诉周问鹤来的并不是聂定,而是一个他等了很久的人。周问鹤半信半疑,不过他也乐得把这些事交给这个胖子处理,自己躺下来休养休养。

        当那辆庞然大物渐渐从雨中浮现出来时,道人才发现,这比聂定那辆黑马车要大上不只三倍。而且牵引它向前的也不是高头大马,而是五十名精壮的汉子。这些汉子半赤着身子,任凭暴雨浇在脊背上,踏在泥泞中的步履整齐划一,丝毫没有收到雨水的干扰,好像一头头沉默的公牛,显然,他们是受过是严格训练的。再看后面的车厢,那竟是一栋按上车轮的房子。廊柱飞檐雕梁画栋,说不尽的雅致与尊荣,房中还依稀有琴声传出,悠扬的曲调在雨中绕梁不去,周问鹤在琴声中听出了一丝冷漠,仿佛这个世界即刻在暴雨中化为粉齑,也与房中的人毫无关系。

        “好大的气派啊。”道人不由赞叹。

        “这就是关中宫家的‘雨帘小筑’。”藤原说。

        周问鹤恍然大悟:“原来你等的是她啊。”

        “当然是她了,天下第一巨富,‘富贵逼人’的宫飞鹤。”黄蝉一面说,一面为周问鹤重新打好了吊臂,她看了看自己的成果,莞尔一笑,“这下你就算翻上百来个跟斗,也不会散开了。”

        “我不想再斗了。”胖胖的生意人一面说,一面抚摸自己柔软细密的胡子,看起来有些难为情,“时局艰辛,现在和解对谁都好。”

        黄蝉悄悄凑到道人耳边轻声说:“有人看到竹老板出现在泉州。”

        道人一愣:“谁?”

        大约在十年前,天下第一巨富其实说的是另一个人。没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仅有的几个见过她的人都声称她是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此人自称竹老板,脸上总是挂着无邪的笑容。

        她几乎每一行的生意都做,而且在每一行里,都没人敢得罪她。可想而知,她的生意自然是越做越大。直到十年前有一天,竹老板失踪了。她只留下了一封信,信中说自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她指名十个家族接手她的生意,十个在各自的生意场上都能呼风唤雨的家族。这十族的家长得到消息都颇为意外,因为其中绝大部分人和这位竹老板并没有深交。在之后的三年时间里,财富继续流着,生意继续做着,只是其中有一族人凭借高超的手腕兼并了其余九家,吞下了竹老板留下的所有遗产,这一族就是关中宫家。

        “不管她的富贵怎么逼人,她应该也清楚她绝非竹老板的对手。”藤原看着远处缓缓驶来的房子,搓着他那双短胖的手掌说。

        “那你为什么要帮她?”道人问。

        “一个让你日子不好过的敌人总比一个让你日子过不下去的敌人强。”藤原又摆出了他那副生意人的笑容,“我从来都不喜欢那个丫头,但我更不可能喜欢那个姓竹的小娃娃。”

        大雨中,从“雨帘小筑”中走下两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她们打起绢伞,袅袅婷婷地朝小棚飘过来。矮胖的生意人回过头,一脸抱歉的表情。

        “我是不是不方便在这儿?”道人问,他知道宫飞鹤不喜欢陌生人。

        “我用马车载你去碎花铺,那儿有我的人。”说罢藤原招手叫来了一个年约40的汉子,那汉子看起来不喜欢说话,他默不作声地搀起周问鹤,把他扶到小棚边的一辆马车前。打开车门,道人松了一口气,狭小的车厢内没有摆凳子,而是铺上了柔软的毯子,还有一个看起来就很舒服的枕头。道人心满意足地跨入车厢,在帘子被放下前的一刹那,他回过头,看见那座亭子已经被布置得灯火通明,一个年约二十上下的华服女子正施施然向矮胖的商人行礼。周问鹤只来得及看到这些,视线就被帘子隔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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