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生灵双身之物》挑战民俗与怪谈事件（完结），作者：三津田信三，译者: 緋華璃

朦胧的晨光

四
    龙之介想问茜妈关于熊之介生灵的事，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因为茜妈已经开始指示要如何准备守灵夜的工作了。
    “你在这里也只会碍手碍脚。”
    茜妈赶龙之介离开，龙之介只能和茜妈及猪佐武保持一段距离、远远地目送熊之介走完人生最后一里路。
    偏屋的寝室里，熊之介头朝西，躺在翻到另一面的垫被上。龙之介戒慎恐惧地询问茜妈，头不是应该朝北边吗？没想到茜妈也爽快地回答这是为了要让逝者前往西方净土。垫被之所以要翻面，则是为了表示这次并非日常的就寝，所以采取与平素不同的使用方法。
    茜妈事后还告诉他，猛大声呼喊儿子的名字是一种和死亡有关的仪式，作法是在往生者的枕边，面向西方而不是对着往生者、大喊他的名字，如此一来就能唤回朝西方净土前去的灵魂，让死者复活。然而这一切终究徒劳无功，熊之介并未死而复生……。
    当下人在遗体的头顶和左右两旁立起屏风时，智子出现了。她依旧穿着华丽的和服，怀里抱着黑猫小虎，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情。
    在刚往生的死者房里微笑的女人……智子的反应让龙之介吓坏了，同时也开始担心她与茜妈之间免不了又是一场刀光剑影。
    然而，即便是智子，在这种场合也不好说出对死者不敬的话。她以心口不一的语气致上哀悼之意。
    “没想到走得这么突然……这次真是……”
    但是茜妈一看到她就破口大骂：
    “滚出去！”
    “什么……”
    “快给我滚出去！”
    “我、我是来致哀的……”
    “我是指猫！快让这只黑猫出去！”
    “小虎吗？这孩子又没怎样……”
    “万一让猫跨过遗体，可是会发生尸变的！所以快点带着你的黑猫滚出去。”
    龙之介没有选择，只能挡在怒不可遏的茜妈与因为爱猫被形容成妖怪而义愤填膺的智子之间，安抚双方的情绪。但这两个人都不是他能安抚得住的对象。
    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他感到一筹莫展的时候，猪佐武过来请示茜妈该如何进行遗体的安置，分散了茜妈的注意力，龙之介总算能乘隙带走智子。
    “真是个迷信的死老太婆。”
    智子的气还没消，但也意外老实地随龙之介离开。大概就连她也觉得再怎么为熊之介的死窃喜，最好也不要在这时候与茜妈大小声。
    当龙之介再回到偏屋后，枕边已经供上枕饭和枕团子[34]，遗体的胸口还摆了一把磨得极为锐利的镰刀。
    “这把镰刀是？”
    龙之介战战兢兢地问道，茜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这次还是为他说明：
    “用来除魔的工具。灵魂升天的遗体就跟空壳一样，不好的东西很容易趁虚而入，像是猫的魂魄或其他死灵之类的。”
    围住遗体的屏风和放在胸口的镰刀都是为了防止邪灵入侵。话说回来，死者的灵魂还有可能，但猫的魂魄会进入人类的遗体吗？龙之介原想继续追问，但还是打住了。万一烦到茜妈受不了，把他从这里轰出去，那才真是得不偿失。
    截至目前的规矩龙之介都还能理解，不过真正令他瞠目结舌的景象还在后面。完成简单的吊唁，接下来要为遗体净身。因为要让遗体一丝不挂，洗净全身，显然不是什么让人看了会觉得心情愉快的东西，于是龙之介暂时躲到书房避难。但还是能听见在脸盆里挥干手绢的声响，令他感觉如坐针毡，但事到如今也不好再逃离偏屋。
    不能快点结束吗？
    龙之介边观察寝室的状况，边流览书柜上的藏书。明明有好多看起来很有趣的书，此刻却提不起劲来看，只能任由书名从眼前掠过。
    “绑那么紧的话，熊之介少爷太可怜了。”
    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茜妈不可思议的发言。
    净身仪式大概结束了，龙之介提心吊胆地拉开纸门，却被屋内匪夷所思的光景吓得倒退三尺。
    熊之介的遗体已经换上寿衣，以双手抱住双脚的姿势坐着，脖子上围着粗麻绳圈，从这里延伸出的麻绳还绑住双手，然后整个身体又被棉被裹着，外层继续用麻绳在身上围了好几圈——眼前就是这么令人惊恐的画面。
    “你、你、你们在做什么？”
    猪佐武遵照茜妈的指示，正在调整粗麻绳的紧度，虽然脸上浮现出困扰的神情，但仍旧向他说明：
    “这个地区在下葬时用的是桶棺，所以必须在遗体僵硬之前调整成可以入棺的姿势。”
    换句话说，就是要在死后僵直前，配合桶棺的内部空间，事先将死者调整成蹲踞的姿势，否则将会发生无法纳棺的惨事。因此用来捆绑死者的麻绳据说也称为往生绳或极乐绳。意思是理解了，但是用绳子捆绑才刚离世的往生者遗体，而且还另外用棉被包裹，最后再次以粗麻绳绑上好几圈，眼前这个景象实在太诡异了。也难怪就连个性如此刚毅的茜妈也都忍不住说出“熊之介少爷太可怜了”这种话。
    被告知接下来会先这么放着，然后静待遗体开始死后僵硬即可之后，龙之介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生灵的传说是真的吗……。
    龙之介在榻榻米上滚来滚去，反复思考这个谷生家代代相传的疾病。自己目击过好几次的生灵，果然就是家族继承人的死亡预告吗？
    对了，说到继承人……。
    熊之介死后，继承家业的权利显然直接落到了虎之介的头上，问题是虎之介本人不在的话，饶是智子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过也可以想见，从此以后她所说的话肯定更有声量。
    到了守灵夜，不光是芦生的在地势力，邻近的初户及奥户也来了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因为时局的关系，不方便彻夜守灵，所以龙之介也照平常一样的时间回房就寝。
    虎之介一旦复员[35]也归来，茜妈又将何去何从呢？居然担心起这种事，就连龙之介自己也大吃一惊。
    那个老婆婆对自己也没多友善，龙之介其实并不在乎她会有什么下场……。
    想是这么想，但还是有点在意。毕竟她对以前曾经服侍过的千鹤之子熊之介是那么忠心耿耿，让人想恨也恨不起来。
    想必还是会被扫地出门吧。

朦胧的晨光

就算虎之介不介意，智子肯定也容不下她。既然熊之介不在了，新的继承人又不需要奶妈，恐怕会不念旧情地撵她走吧。到时候，猛想必会毫不留情地做出冷酷的决定。
    在谷生家工作到这把年纪，大概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就在他猜想茜妈今后的出路、为她感到同情的时候，突然有一股奇妙的感觉笼罩着他，让龙之介吓得在被窝里缩成一团。
    好像有什么东西……？
    不是在房间里，否则应该早就注意到了。所以是在走廊那边吗？龙之介翻身，将头朝向走廊的方向，以习惯黑暗的双眼望向纸门，顿时吓得全身动弹不得。
    有人在看这里……。
    有人正从没关紧的纸门缝隙窥视着这边。当然他无法明确地掌握对方的身影，但龙之介非常确定有某个人正站在走廊上，目不转睛地凝视自己。
    生灵……。
    问题是，熊之介已经死了。还是即便本人已经死了，生灵也会继续出现吗？
    对了……不是早就出现过了吗……。
    龙之介猛然想起，当自己还不知道熊之介已经过世、从后院那里望向偏屋的时候，就目睹过站在窗边的生灵。
    ……可是，为什么要来找我？
    莫非是还记得生前与弟弟的情谊吗？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与茜妈的关系还更加亲密吧。
    让许多想法窜过脑海，其实都是为了冲淡恐惧的感受。这时龙之介也立刻从纸门上移开视线，但对方依旧直勾勾地注视着他。
    快给我消失……。
    龙之介目前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紧闭双眼，专注地在心里默念这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微微睁开双眼望向纸门时，那玩意儿已经不见了。
    “呼……”
    龙之介长叹一声，暂时放下心中大石，但是一想到那玩意儿可能还会再出现，就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好不容易进入梦乡。
    第二天，龙之介一起床就把熊之介仿佛当成遗物交给他的书——其实看完的只有《小笛事件》——放回偏屋的书柜。他昨夜辗转反侧得到的结论，就是说不定熊之介还留恋那些书，所以生灵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虽然他也觉得这种想法很荒谬，但既然想到这种可能性，还是采取对策比较好。
    熊之介的葬礼从一大早就开始举行，如同守灵夜的盛况，这附近一带的有力人士都出席了。以现在的局势来说，在都心早已看不到这么风光的葬礼。
    终于到了要出殡的时刻，茜妈命猪佐武打开桶棺的棺盖，在前方设置了献花台，台面上不只有花，还有各式各样办丧事要用到的器具。
    龙之介心惊胆战地往棺木里偷看，只见熊之介身穿寿衣、胸口抱着头陀袋蹲著，那模样简直像极了正在忍耐刻苦修行的小和尚。幸得事先用往生绳绑好，再加上他本身很瘦，桶棺里的空间其实还绰绰有余。
    亲友和地方上的代表们纷纷在空隙放入经书、佛珠、六文钱、饭团、糕饼等物，龙之介依照茜妈的指示，事先剪下自己的头发和指甲，用半纸包起来放进去。
    这些出殡前的仪式听说是芦生的丧葬习俗。龙之介也知道六文钱是三途川的过路费，但是为什么还需要头发和指甲，他就不清楚了。除了他以外，只有猛做了同样的事，可见这大概是有什么象征意义，而且还是只有血脉相连的亲人才要进行的仪式。
    所有的物品都放入桶棺后，猪佐武再度盖上装饰著纸花的新棺盖，终于要向墓地出发了。猛身为丧主，不仅穿上与死者相同的服装，脖子上还套著麻绳圈，双手捧著绑在绳子另一端的牌位。这看起来与绑在遗体身上的往生绳相似，所以大概不只是为了解决死后僵直的问题，也代表某种咒术上的意涵吧。
    最前方的人高举熊熊燃烧的火把，长长的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地从谷生家出发。原本还以为会直接前往墓地，队伍却在芦生聚落里绕了一圈。墓地位于谷生家西北方，因此如果取最短距离的话，无疑可以更快抵达目的地。
    既然如此，为何要大老远……。
    根本不用在芦生绕来绕去啊。乡下地方特有的习俗礼法，让龙之介在惊讶之余也不免感到有些厌烦。
    说到让人惊讶，埋葬的场所也不遑多让。龙之介原先还以为会葬在从他的房间往上看、位于谷生家西侧的山地，但据说那里只有历代祖先的墓碑。那么，难道是山脚下的墓地吗？但看起来也不是那边。
    在这块土地上往生的人，最初会先埋葬在分布于村落各地的临时墓地，等到办完一周忌[36]——谷生家则是三周忌——再迁到正式的墓地。绝大部分的往生者大抵会就此安身立命，不再迁葬。但是像谷生家或嘉纳家这种世家会在过七周忌、乃至于十三、十七、二十三、二十七、三十五、四十九周忌后再次迁移到历代祖先的墓地，据说死者这时会逐渐变成祖先的灵魂。光用听的就觉得有够麻烦。
    最初埋葬的地点会看方位做决定。先取几根类似算命仙使用的筮竹那种细细的竹棒，在家里测量方位，但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是指示的方位有墓地可埋葬还好，要是没有，就得硬生生地凿出一个洞来，依场所而异，据说某些地方要埋葬起来可是件相当浩大的工程。熊之介的方位是由茜妈找的，因为不知道竹棒怎么滚动才是正确的，龙之介在旁边看着也是一头雾水，但茜妈虔诚地一再掷出竹棒的模样看起来十分骇人。
    龙之介从送葬队伍偷溜出来，走向谷生家西北方那处决定用来当成埋葬地的杂木林，只见两个年约五十的男性村民正专心地挖洞。所幸选中的是没有树长在那里的平地，土质看起来很松软，所以用不了多久就挖出一个大洞来。万一最后选中的方位是在河川附近的话，肯定没这么顺利。
    没过多久，送葬队伍也抵达了这处埋葬场所。光是想到熊之介要一个人被埋在这种寂寥的荒郊野外，直到过完三周忌，龙之介就觉得毛骨悚然。虽然死去的人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但还是难以释怀。
    不对，还有生灵……。
    熊之介的生灵该不会是因为要被埋在这里太孤单寂寞，想念起这个年纪相去甚远的弟弟，所以才会像昨天那样出现吧？比起对藏书的不舍，唯有死去之后才能体会到的寂寥感受，才是让他出没得更频繁的要因也说不定。
    桶棺被放入墓穴，盖上土，逐渐堆成一座土丘，正中央插上祈求死者能死而复生的息冲竹[37]，四周种下拉上绳子以防止野兽闯入的竹子，四边的绳子也挂上驱魔用的镰刀……在前述埋葬仪式进行的过程中，龙之介始终双手合十，在心中反复祈祷。
    请安心地去吧，请安心成佛吧。
    之所以这么专心地祈祷，当然是不想再看到生灵了。龙之介也因此每天陪着茜妈去祭祀，直到过了头七。虽然有时候也会遇到村子里的人，但是除了茜妈以外，最热心祭祀的莫过于自己了。茜妈每次抵达墓地，一定会先抓住息冲竹，边摇边说：
    “熊之介少爷，茜妈来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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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供上米等谷物、茄子或南瓜等蔬菜，还有糕饼类等等，再将水壶里的水注入息冲竹，过程中不断叨念著谷生家的状况、芦生的新鲜事、战争的话题等等。直到头七为止，这些也都成了龙之介每天必做的功课。
    可能是努力有了回报，生灵从守灵夜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熊之介这个唯一的聊天物件就这样离开了，虽然对自己竟然会萌生这样的情绪感到很意外，但坦白说龙之介觉得很寂寞。不过比起撞见兄长的生灵，或许忍受孤独还比较好一点，总之心情十分复杂。
    想也知道，失去继承人的谷生家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的低气压里，只有智子看起来还生龙活虎，所幸也很识相地不再生事，想必是认为由虎之介继承家业已经拍板定案了，不如安分守己地装个服丧的样子，还能给猛留下好一点的印象。因此龙之介在谷生家的生活过得还算平静。然而就在熊之介即将做尾七之前，猪佐武竟然收到了兵单，让谷生家引发一场不小的骚动。不只本人大吃一惊，连周围的人也都很惊讶，大人们纷纷陷入“日本大概已经不行了……”的绝望感之中，就连龙之介也开始担心日本的战况。
    猪佐武的从军行从谷生家出发，猛不仅亲自出面送行，还对他说了一些话，真令人意外。或许是因为熊之介刚死，猛才会判若两人地沉浸在伤感的情绪里。
    虽然猪佐武一向寡言少语，然而一旦不在了，也使得谷生家更加死气沉沉。茜妈整天一副忧虑不安的样子。熊之介的葬礼表面上由茜妈一手包办，但实际四处奔走的人其实是猪佐武，要是没有他帮忙，丧事肯定无法办得如此顺利。
    如此一来，谷生家就只剩龙之介这个年轻男性了。或许也因为这样，打从疏散到这里的那一天至今，龙之介还是第一次有受到仰仗的感觉。不过也只有下人表现出这种态度，猛、智子以及茜妈都还是老样子。
    不对，茜妈有一阵子不是老样子。葬礼结束后，她变得非常没精神，而且食不下咽，成天关在熊之介以前住的偏屋里。做完头七后，还以为她会好一点，没想到又突然病倒了。谷生家立刻请初户的浦边医生来诊断，还持续了好一阵子来来回回复诊的日子，后来才慢慢有了食欲，直到为猪佐武送行时已经确实康复了。
    “真是个命硬的老太婆啊。”
    看样子，智子似乎暗地在期待茜妈能尾随熊之介而去。
    紧接着迎接了新年。然后到了三月，龙之介得知东京遭受大规模空袭的消息，因此非常担心母亲的安危，但猛只说了句：“不会有事的。”似乎是确实掌握到大森的状况才会如此确信，所以龙之介也只能相信。后来大森的工厂作业员来拜访猛的时候，也将母亲托付的信转交给龙之介，这才让他真正松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两个月后，美军对横滨及鹤见进行集中式的炮火攻击，回程时还将剩下的烧夷弹投掷在大森，结果母亲因此过世了。
    母亲不是死于战争衍生的灾祸，母亲是被杀死的。
    这是龙之介第一次产生这么强烈的念头。不管是以学生兵身份踏上战场的虎之介、芦生那个四十三岁的男人、还是猪佐武，万一他们都因此战死了，都不是荣誉的为国捐躯，而是单纯的命案被害人。
    还不到茅塞顿开的地步，只是有一股原本沉甸甸地压在头上的浓雾突然散开的感觉，交织著痛快与失落感，是一种非常复杂，难以形容的感受。
    然后是八月，战争终于落幕。那一天，龙之介坐在收音机前，拼命想听懂天皇所说的话，但终究什么也听不懂。直到听到猛说：“日本输了……”才明白战争已经结束了。
    失去母亲、无家可归的龙之介陷入了困境，对于接下来该何去何从丝毫没有头绪。幸好貌似没有人要赶他出去，所以他也就继续留在谷生家。
    后来猛要他回去上学，他也就从善如流地在都心过起住宿生活。谷生家为他出学费、也会寄生活费给他，内心虽有一股拿人手短的感觉，但又想到要是母亲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会很欣慰。
    过年与中元节，他也会回到谷生家，因为母亲就葬在西边山脚处的墓园里。
    在战争结束的一年多后，竟接获了虎之介战死沙场的通知，于是龙之介连忙赶回谷生家。
    智子固然悲痛逾恒，但更多的是愤恨不平的情绪。
    “事到如今才说战死！这是在开哪门子玩笑！”
    她尤其不能接受阵亡通知书上写的“直到最后都为国家拼尽最后一口气的故人遗志”这句话。
    “强迫我的虎之介上战场，这算什么故人的遗志啊！”
    以前那个大放厥词“我儿子从军报国、奋勇作战”的女人已经不复存在，剩下一个只是单纯希望孩子平安回来的平凡母亲。
    日本全国肯定到处都是和她一样同声哭喊的母亲，只是应该没有太多人敢像智子一样说得这么口无遮拦。
    龙之介发自内心地为智子的恸哭感到心痛。
    尽管送回家的白木盒里装的并不是虎之介的遗骨，而是普通的石头，但即便如此也必须为他举行葬礼才行。只是智子说什么都不答应。
    “这、这玩意儿才不是我的虎之介！”
    反而是茜妈好声好气地劝她，她才终于点头。智子主持葬礼的时候简直可以用魂不附体来形容。龙之介回想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生离死别，比起黑发人送白发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更让人在精神上难以承受。
    办完丧事，龙之介继续在谷生家待了一阵子。既然熊之介已经病逝、虎之介也已经战死，眼下能成为继承人的，就只剩下龙之介一个了。
    万一再也不能回学校……。
    龙之介心里七上八下，直到做完头七，或许因为还是学生的关系，也没有人拦著不让他走，于是他顺利地回到学校。
    下一次再有什么骚动的话，应该会发生在他从学校毕业的时候。龙之介在回到学生宿舍的同时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然而，就在同一年的秋天，虎之介居然复员归来了。
    智子当然欣喜若狂，不光是她，还有猛、甚至就连茜妈都心无芥蒂地为此感到高兴。因为这对谷生家来说，真的是久违的好消息。
    虽然是件喜事，但因为战争的折磨，虎之介不只肉体，就连心灵也憔悴不堪。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智子引以为傲的开朗又善良，而且身体非常强壮的儿子，如今只剩下一个全然陌生的青年，在弱不禁风的肉体深处藏着阴郁又偏激的灵魂。
    虎之介回到谷生家之后，开始在其中一个偏屋里过起了疗养生活。因为智子实在照顾不来，结果这个重责大任就在猛的命令之下，落到了茜妈的头上。
    如智子所愿，虎之介成了谷生家的继承人。但讽刺的是儿子的健康状态几乎与曾被她嘲笑得一无是处的熊之介无异，而且照顾儿子的工作，还只能由原本水火不容的茜妈帮忙。再加上经由浦边医生的诊断，认为虎之介的身心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恢复正常。浦边医生甚至还宣告，无法复原的可能性也很大。
    龙之介卸下肩上的重担，松了一口气。这么一来就不用担心毕业后的事，可以好好地享受校园生活。但问题是，他又再次看见了。这次出现的，是虎之介的生灵……。
    他的目击经验，也可以解释为这位二哥正式成为谷生家的继承人一事，已经是注定的事实，所以才会出现这个现象。可是万一跟熊之介那时候一样，一旦开始频繁地看到生灵，不也意味着虎之介会在不久的将来死去吗？
    不会吧……
    幸好龙之介只有在回到谷生家，与生还归来的虎之介会面的那段时间看到过一次二哥的生灵。
    所以只要别再继续看到二哥的生灵，等到猛退居幕后的那一天，谷生家无疑是要由虎之介来继承的。
    然而，就在虎之介复员返家约两年半后，这个家又来了另一个虎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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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另，另一个……？”
    就在龙之介的漫长回顾到此告一段落的同时，刀城言耶忍不住惊呼。
    “没错，就在上个礼拜，第二个虎之介回来了。”
    “难、难不成是生灵……”
    “不是生灵，是有实体的人类。”
    “第二个人长什么样？长得跟先前复员归来的虎之介一模一样吗？”
    “不瞒你说，一开始的虎之介刚回来的时候跟以前判若两人，第二个也是这样。而且第二个虎之介不仅脸上受了伤，左手左脚也不太灵便，就连智子想在他身上找到虎之介出征前的影子，也煞费苦心。”
    “欸？你的意思是说，智子女士认为第二个人也是虎之介吗？”
    “就是这点麻烦……两个人站在一起比较时，确实可以分得出差异，可是再仔细观察，总觉得又有几分神似。”
    “这也太棘手了吧。”
    “大概就连真正的母亲也难以从容貌和身材来区分。”
    “即使无法从外表上区分，只要和智子女士聊起往事，问题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了吗？”
    龙之介无力地摇头。
    “难就难在这两个人几乎都不记得出征前的事，尤其是与母亲一起生活的部分，就像是记忆的一角凭空消失了。再加上智子原本就不太关心小孩，所以与母亲的回忆才会少之又少也说不定，另一方面，他们却能零碎地记得与谷生家有关的事，真是太讽刺了。”
    “既然如此，军队里的话题如何？可以问虎之介的部队出兵地区发生的事。最理想的方式是找到同一个部队的人，让两人当面对质……”
    龙之介再次摇头。
    “一提到战场相关的话题，两人都会陷入恐慌。所以浦边医生也下了禁令，千万不能提到与那方面有关的事情。”
    “嗯……”
    言耶低吟半晌之后说：
    “可是必定有一个是假的对吧？”
    “没错，只有这点是无庸置疑的。”
    “动机是为了夺取谷生家吗……称为复员诈欺的犯罪在战争时与战争后都是层出不穷，但是像这么明目张胆的例子还是很少见呢。”
    “其实智子也说过同样的话，她觉得一定是茜妈无法接受熊之介在战争时过世，虎之介却在战后平安归来，所以不晓得从哪里弄了个冒牌货来骗人。”
    “一路听你这么说下来，这也不是不可能。”
    “确实如此。换句话说，智子认为第一个人真的是自己的儿子，第二个是冒牌货。”
    言耶原本同意这个假设，这会儿却又马上加以反驳：
    “可是这样不是很奇怪吗？第一个虎之介早在两年半前就复员了，后面的冒牌货出现得也太晚了吧。”
    “照智子的说法，茜妈可能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长得像虎之介的人……”
    “问题是又没有特别像，不是吗？”
    “……嗯，果然很奇怪。”
    “假设茜妈真的找人伪装成虎之介，毋宁说第一个才是冒牌货吧。”
    言耶的说法让龙之介听了大吃一惊。
    “你是说她特地准备一个冒牌货来伪装成敌对阵营的儿子，送进谷生家吗？如果是因为虎之介活着回来，她咽不下这口气才找人假扮倒还有可能，但为什么要反其道而行？”
    “你说的也有道理，事实上是有点勉强。更何况智子还不疑有它地接受了第一个虎之介。再怎么希望儿子活着回来，有可能这么容易被骗吗——我自己说着说着也觉得很心虚。”
    “我愈听愈迷糊了。”
    龙之介开始用右手的手指揉捏起自己的太阳穴。
    “两人之中，肯定有一个是冒牌货。只不过，倘若是茜妈在幕后主使，迟早会出现破绽。”
    “所以是单独犯吗？”
    “如果是单独犯，第一个才是冒牌货。”
    “你是指那个人不晓得在哪里听到虎之介战死的消息，于是就趁机想混入谷生家吗？”
    “毕竟要主张自己才是本尊，如果要闯入本人已经复员的家庭，成功率再怎么想都太低了。”
    “说得也是。可是这么一来还是无法回答刚才的疑问，他是怎么骗过智子的？而且我不是说两人对谷生家都只有断片式的记忆吗。至于那些内容，智子虽不情愿，却也同意他俩说的都是事实。”
    “两个人都是吗？”
    “对，茜妈分别问他们同一个问题，答案几乎一模一样。”
    “比对指纹呢？”
    “智子母子以前住的地方因为空袭付之一炬，而且她带来谷生家的器物上，里头没有一件东西沾到过虎之介的指纹。”
    “听起来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居然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分辨本尊与冒牌货。”
    “不仅如此……”
    龙之介一脸有苦难言的表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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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的实体都太真实了，所以也无法视其中一方为虎之介的生灵。”
    “说到生灵，学长见过先复员返家的虎之介生灵对吧？”
    “没错……”
    “当时的状况如何？”
    龙之介是这么说的——
    留在谷生家的第三天傍晚，龙之介打算明天早上就回学校。于是他向猛报告此事后，便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时就看到虎之介站在走廊上的纸门前。
    是来找我的吗？
    心里这么想，正准备打招呼的时候，龙之介不由得怔住了，因为二哥的样子有点奇怪。虎之介从头到尾就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站在纸门前，也没有往屋内窥探的迹象，只是魂不守舍地呆站在走廊上。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直勾勾地望着龙之介房间的方向。一把冷汗顺着背脊往下淌的瞬间，他连忙缩回从走廊转角探出去的脸。
    难、难不成那个是……虎之介的生灵？
    犹豫半晌之后，他再次提心吊胆地探头张望，虎之介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在走廊上行走一定会发出脚步声，但是他什么也没听见。一走到房门前，便发现纸门开了一条缝。
    这时女佣从走廊的另一头走来，龙之介就问她有没有遇到虎之介，女佣表示一路上她谁也没遇到。
    既然如此，那个该不会从眼前的纸门缝隙钻进屋里了吧。龙之介怕得不敢进屋，因为刚才的那个或许正在屋里等着他。
    原地踏步了老半天，他终于鼓起勇气拉开纸门，但里头空无一人。
    吃完晚饭，龙之介前去虎之介的偏屋向他道别时，忍不住问起他傍晚的时候都在做些什么，得知二哥一直待在偏屋里看书。当然，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证明这件事，不过龙之介认为虎之介没必要骗他。
    “说得也是。”
    听完龙之介的描述，言耶对他最后这句话表示赞同。
    “我也认为那应该是虎之介的生灵。”
    “那么第二位虎之介呢？他的生灵有出现吗？”
    “没有，倒是没看见。”
    “话虽如此，也不能把有没有目击到生灵当成是不是虎之介本尊的证据……”
    “没错，是不能这样。”
    “话说回来……”
    言耶双手环抱在胸前，露出非常感兴趣的表情说：
    “对于现在有两位虎之介的谷生家而言，生灵的现象可以说是非常具有象征意义的传承呢。”
    “就是说啊。可是那两个人都有实体，所以更令人头大。”
    “我很喜欢一位名叫约翰·狄克森·卡尔的作家……”
    无视龙之介诧异的表情，言耶继续说。
    “一路听下来，我不禁想起他的作品《歪曲的枢纽》。”
    “哦，两者有什么共通之处吗？”
    “约翰·芳雷爵士是肯特郡的贵族，有一天，他们家来了一个男人，自称‘我才是如假包换的约翰·芳雷’男人说他小时候搭乘泰坦尼克号时，与马戏团成员派翠克·高尔变成好朋友，两人都很羡慕对方的生活。后来泰坦尼克号遇难，男人声称派翠克利用沉船时的混乱打晕自己，待他醒来，人已经在救生艇上了。后来抵达美国时，约翰·芳雷和派翠克·高尔皆已被当成失踪人口，于是他假冒派翠克·高尔的身份进入向往已久的马戏团，而且还功成名就。没想到却也有个自称是约翰·芳雷的人继承了自己在英国的贵族爵位，他心想这一定是与自己交换身份的派翠克·高尔干的好事，为了揭穿他的诡计，才不得不跳出来澄清自己才是真正的约翰·芳雷。”
    “两个约翰·芳雷里，谁是本尊，谁又是冒牌货——关键谜团出在这里吗？”
    “是的，我觉得这个设定很有趣。”
    “所以呢，哪个是冒牌货？”
    龙之介单刀直入地问道，言耶拒绝回答。
    “这我不能说。绝对不能把侦探小说的真相告诉还没读过作品的人。”
    “我是不介意啦。”
    “在小说里，约翰·芳雷和派翠克·高尔在泰坦尼克号上相遇，说不定那两位虎之介之前也曾见过面。”
    “在战场上吗？”
    “没错。在战场上聊起彼此对故乡的回忆，所以冒牌货才能回答茜妈的提问。”
    “嗯……倒也不是不可能。”
    “但如果是这样，真正的虎之介应该也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才对吧。”
    “也对，可是家里并没有让他们两个碰过面。”
    “两个人都没见过对方吗？”
    “据浦边医生所说，要尽可能避免让两人想起战争时的种种。”
    “这也不难理解，关于真假这方面的问题，他们各自的说词又是什么？”
    “两人都说自己才是本尊，对方是冒牌货。”
    “原来如此，话说还有一件事——”
    言耶提出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
    “事到如今还问这种问题也很莫名其妙，但学长为什么会想告诉我这件事？”
    龙之介脸上浮现出意外的表情，一脸“你在说什么啊”的反应。
    “当然是希望你这位名侦探能帮忙戳破谁才是冒牌的虎之介啊。”

朦胧的晨光

六
    当周星期六的下午，刀城言耶与谷生龙之介一起跳上了宛如沙丁鱼罐头般的电车，拜访位于神户地区的聚落之一——芦生的谷生家。
    大多数的乘客都抱着空袭中幸免于难的衣物等家当前往乡下的农家，大概是为了与农家交换食物吧。想也知道这是违法的黑市交易，所以回程时若被员警抓到，就会全数遭到没收，不管你说什么都没用。都已经散尽家财了，要是连好不容易换来的食物都被没收，落到这般处境肯定会让人很想去死吧。虽然不合法，但当时不管是谁都在做这种事，考虑到不这么做就会饿死的事实，会不会遇到取缔可以说全凭运气也不为过。
    整辆车都是为了每一天的生计、为了全家人的死活出门交易的人，所以唯有言耶与龙之介在其中显得特别格格不入也说不定。
    “如同我上次说的，待在谷生家的期间，至少不用担心粮食的问题。”
    龙之介顾虑到周围的气氛，小声低语着。
    “那可真是谢天谢地了，可是……”
    “可是什么？”
    龙之介不明就里地看着言耶困惑的表情。
    “就算学长希望我能扮演起侦探的角色……”
    “你还在为这件事纠结啊。”
    龙之介不当一回事地说。
    “是木村教授推荐你的喔。”
    “我一开始就解释过了，木村教授太看得起我了。”
    “我跟木村教授其实并不是很熟稔，但是既然他那么赏识你……”
    “请等一下。”
    龙之介这句话让言耶觉得不太对劲。
    “这么说来，谷生学长跟我们不同系，又是在什么情况下认识教授的？”
    “……”
    龙之介脸上浮现出“糟糕了”的表情。
    “教授他好像知道谷生家发生了跟生灵有关的事，但如果他和学长并没有什么交集的话，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
    “那是因为……”龙之介有些欲言又止。
    “其实对方叫我不要告诉你的，嗯，不过现在说了也无妨吧，反正你现在已经要陪我去谷生家了。”
    言耶脑海中飞窜过一股不祥的预感。
    “其实把你的事情告诉我的，是阿武隈川乌。”
    “唔……”
    言耶也没想到这么不祥的预感居然就给他猜中了。
    阿武隈川乌是刀城言耶的大学学长，性格古怪又难搞，对别人非常严苛、对自己却无比宽容，尤其是找言耶麻烦的时候，更是能让他获得至高无上的喜悦，总之是个危险人物。
    “你认识阿武隈川学长啊。”
    言耶心惊胆战地问道，但答案却荒唐到出乎他的意料。
    “我们在朋友的宿舍煮火锅吃的时候，他也在那里。先不说他壮硕的身材充满存在感，还完全掌握了吃火锅的节奏，所以我起初还以为他是谁的朋友，后来一问之下才发现根本没有人找他来，甚至现场根本没有一个人认识他，大家都觉得很莫名其妙。”
    言耶很笃定阿武隈川乌当时之所以会出现在那个宿舍、那个房间里，恐怕只因为刚好是晚餐时间、刚好又路过附近、刚好敏感地闻到火锅的香味，如此而已。真不愧是黑兄，还是老样子，对食物具有异于常人的执著。
    话说回来，就算是学生宿舍，但他居然敢随便闯进陌生人的房间里，还控制了煮火锅的主导权，真是太可怕了。顺带一提，“黑兄”这个昵称是从阿武隈川名字里的“乌”字转化而来。言耶打从心底庆幸自己当时没在那里。
    “阿武隈川在席间提起发生在武藏茶乡某大户人家的灵异事件。我后来想起了这件事，所以就找他商量这次的问题，结果他说这种小事用不着他亲自出马，交给他的徒弟刀城言耶就够了。”
    谁是他的徒弟啊——言耶火冒三丈，却也只是在心里默默抗议。
    “这么说对你有点过意不去，不过他说你曾经马失前蹄，后来是由他出马，才顺利地解开谜团，所以我其实有点担心。”
    是谁解开的谜团啊——言耶继续在心里默默抗议。
    “据阿武隈川所说，因为你嫉妒他的推理才华，所以与其由他自己介绍，宣称是由误会大到对你赏识万分的木村教授介绍的，应该会比较好。”
    谁嫉妒谁的才华啊——言耶心里很不服气，但已经为之愕然、完全无言以对了。
    “他说他已经先跟教授说好了，要我别提到他的名字，只要和你商量谷生家的问题就好。”
    已经说好什么的，绝对是骗人的。阿武隈川肯定什么也没做，他大概早就料到，只要告诉木村有美夫这件事，以恩师对刀城言耶侦探才能的赏识程度，一定会帮忙介绍的。
    “啊！”
    “什，什么事？怎么了？”
    言耶又有不祥的预感。
    “那个……阿武隈川学长该不会对这次的事情有向学长要求过什么报酬吧？”
    “哦，我已经请他吃过好几次饭了。”

朦胧的晨光

果然没错……言耶就知道。而且还不只一次，果然是阿武隈川乌的作风……言耶不禁仰天长叹。
    “而且我还答应他，只要他的徒弟，也就是你能解决这次的问题，接下来的三个月到半年之间，谷生家都会寄粮食给他。”
    “欸……”
    “他起初要求一年的粮食，但是以我在谷生家的立场，实在有点力不从心，所以才改成三个月到半年，还不敢把话说死呢。其实我比较想缩短成一个月，但阿武隈川显然不太乐意，所以才取中间值，总算让他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不、不太乐意吗……”
    明明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居然还敢对条件有意见，全天下大概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厚脸皮的男人了。
    “我当然也会准备谢礼给你……”
    “不，不用费心了。”
    “那怎么行呢。”
    龙之介十分坚持，最后总算在“要是真的能解决问题再来讨论”的前提下达成共识。
    没过多久，电车就滑进了大垣外的车站，两人改搭战后才通车的木炭公车，先抵达初户，再转乘来接他们的马车，朝着芦生前进。
    明明不是高山地区，却有很多低谷，再加上地势十分复杂、山路蜿蜒曲折，到处散布着称为天险也不为过的地形。也因为这样，就在言耶心想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村落时，山谷中段那仅由几户人家构成的村落便突然映入眼帘，令言耶眼前为之一亮。
    从初户前往芦生的路程中就看到好几个像这样的小村落，或许是印象过于强烈，在抵达芦生时，言耶又大吃一惊，因为虽然比不上初户的程度，但这里其实也很热闹。
    马车在聚落中前进，接着就看到谷生家出现在前方。此时刚好是日落时分，谷生家背后的山被夕阳西下的余晖染红，看起来竟有几分血色残阳的气氛，形成世界末日般的光景，仿佛预告著接下来不晓得又会发生什么事。一思及此，言耶突然变得惶惶不安起来。
    一抵达谷生家，言耶就被带到客厅。
    “请在这里稍事休息，我马上回来。”
    龙之介丢下这句话后就先行离开，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而且脸上罩着一片愁云惨雾。
    “我去见猛……见我父亲，才知道他病倒了。”
    “怎么这么突然，还好吗？”
    “浦边医生似乎认为没有大碍，只是也不能掉以轻心。”
    “这么重要的时刻，像我这种外人……”
    “别这么说，正因为这个节骨眼，才需要像你这样的侦探。”
    再否认也只会陷入鸡同鸭讲的回圈，言耶干脆放弃挣扎。
    “但家父勃然大怒，叫我不要做无谓的事。”
    “那我还是——”
    “我事前就告诉过谷生家的人，为了分辨两个虎之介孰真孰假，我会带侦探回来。”
    “欸……”
    言耶吓坏了，龙之介由始至终没提过这件事。
    “家父说迟早会分出青红皂白，在那之前就静观其变——这种想法未免也太过于乐观了。”
    “是、是这样没错啦，可是既然如此，就不应该期待我能解决问题，我又不是真正的侦探……”
    “而且啊——”
    言耶委婉地抗议，但龙之介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万一卧病在床的家父就这么死了，你猜怎么着？那两个虎之介无疑会马上开始争夺继承人的位子。”
    “他们知道令尊……”
    “大概不是很清楚状况，听说只告诉他们父亲身体抱恙，暂时需要卧床静养。”
    “学长该不会跟令尊提了继承人之争的事吧。”
    言耶慎重其事地问道。
    “说了啊。”龙之介不假思索地回答。
    “跟病人说这种事，不、不要紧吗？”
    “那个人才不会放在心上，不过，就算他会介意也与我无关。”
    虽说是亲生父亲，但是从猛和龙之介过去的关系来看，龙之介会表现出这种反应或许也无可厚非。至少这不是外人可以指手画脚的问题。
    “可是，猛先生都觉得没必要了……”
    常识告诉言耶不能在谷生家轻举妄动，不过龙之介显然不这么认为。
    “我告诉他，接下来就包在我身上，病人不用操这些心。”
    “也就是说……”
    “没错，请你先去洗澡吧，然后我们一起用晚餐，吃饱饭后再麻烦你见一下那两位虎之介。”
    “还是要这么做吗……”
    “一个一个见比较好吧。”
    “可是就算我和他们见面也……”
    “还是要两个一起？”
    “不，要见面的话，当然还是一个一个来比较好……”
    不知不觉间，言耶已然骑虎难下。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来不及了，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言耶听从龙之介的安排，边洗澡边忍不住自言自语。
    “光是牵涉到大家族的继承问题，我的一举一动就必须慎重再慎重……”
    他甚至觉得，与其如此，摊上不可思议的杀人事件或许还好一点。
    洗好澡后，他被带到一个房间里与龙之介单独用膳。餐桌上摆满了平常的住校生活连做梦也不敢奢望能吃到的山珍海味，而且连酒都准备了，言耶不胜惶恐。
    黑兄没一起来真是万幸。

朦胧的晨光

要是阿武隈川乌一起跟来的话，肯定会把虎之介的双胞案推给言耶一个人处理，自己专心地大吃大喝。
    用餐时，龙之介递给言耶一张照片。照片中有个身穿军服的精悍青年，他说这是向智子借来的虎之介照片。
    吃饱喝足后，等到酒意稍微退去，言耶终于要去和两位虎之介碰面了。这两人各自坐拥一个偏屋，所以等于是要拜访他们各自的房间。
    先去第一位虎之介的偏屋，茜妈和智子已经在场了，正等著言耶他们到来。
    “晚安。”
    龙之介向他们打招呼，茜妈还算殷勤地点头致意，视线随即扫向言耶。那肆无忌惮上下打量的眼神摆明就是在秤秤他的斤两，令人感觉如坐针毡。
    “你好，晚安。”
    另一方面，智子则是礼数周到地回应，但是频频打量言耶的态度倒是和茜妈如出一辙。
    “哎呀，你说有侦探要来，我还以为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没想到是这么可爱的俊小子。”
    只不过，她观察言耶后显露出的那种喜上眉梢的反应，与茜妈截然不同。而且看样子应该是猛告诉过她关于言耶的事。
    这真是太尴尬了……。
    言耶原本打算用龙之介学弟的名义出发，不着痕迹地与两位虎之介接触，尽可能以自然而然的态度搜集线索。没想到一开始就暴露侦探的身份了，这下可真是束手无策。
    第一位虎之介就坐在言耶他们的正前方，茜妈与智子分别坐在他们的左斜前方和右斜前方，两人把虎之介夹在中间，在场众人，形成一个稍嫌歪斜的五角形。
    两个女人还是以严苛的视线紧盯着言耶不放，唯有虎之介看起来似乎有点坐立不安。或许是因为之前就听说有侦探会过来，而如今真的出现在眼前了，难免感到紧张。
    总而言之，偏屋前段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触即发的气氛，所以必须先驱散这股异样的氛围才行。
    不料——。
    “这位是我们学校大名鼎鼎的名侦探，刀城言耶同学。”
    龙之介的介绍让气氛更加剑拔弩张。他可能没有恶意——说不定反而是为了吹捧学弟——但这完全是反效果。
    言耶也陷入要是现场有个地洞就想马上钻进去的困窘。
    “那么刀城同学，有劳你了。”
    然而，龙之介无情地将主导权移交给言耶，让他不由得慌张起来。
    “那、那个……呃……我是刀城言耶，这次突然上门打扰……那个……请、请各位多多关照……”
    说话的同时也能充分感受到其他三个人的锐利视线。茜妈狐疑、智子期待、虎之介则是不安，虽然从这三个人身上所感受到的情绪都不一样，但言耶实在无法在他们的注视之下保持泰然自若。
    言耶打起精神，开始请教第一位虎之介问题，只不过他没想到会比自己预期的还要困难。因为对方相当沉默，不管问什么都只回答一句话，不仅说来说去都谈不到重点，而且答案不外乎是“我不知道”、“不记得了”、“我没有印象”这种有说等于没说的回答。尤其一提到命战争有关的事，还会加上“我不愿意再回想”这个新颖的否定句，对话根本无法成立。就算言耶是真正的名侦探好了，或许也只能举手投降。也因为这样，从他口中问出的讯息少得可怜。
    关于小时候的记忆，最令眼前这个虎之介印象深刻的，是独自在神乐阪家中的狭小庭院里玩耍的回忆。
    至于军旅的部分，除了透露他在满洲作战外，什么都不肯多说。
    因为目前还在休养，所以时间多的是，于是他订了好几种杂志，其中特别期待横沟正史刚开始在《新青年》连载的作品〈八墓村〉。
    顶多只能问出这种程度的讯息而已。而且之所以还提到了横沟正史的新连载，也只是言耶出于自己的兴趣才问的。光凭这些根本无法判断是否为虎之介本人。
    那张关键的照片也完全派不上用场，要说像也不是完全不像，但要说是两个不同的人，也无法否定。最重要的是，如果光用照片就能判断，问题早就解决了。
    记取从第一位虎之介身上得到的教训，言耶希望独自与第二位虎之界面谈。只有龙之介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意，智子则是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她似乎觉得言耶处处碰壁的推理非常有趣。反而是茜妈似乎早就看穿言耶的侦探天分到底有几两重了。
    龙之介领着言耶来到第二位虎之介住的偏屋，不过这次只介绍一下言耶之后就赶紧离开了，把互动空间完全留给他们两个。
    坐在另一位虎之界面前，言耶感觉到一股难以形容的诡异。因为两位虎之介确实有些细微的相似之处，但也还不到完全分不出来的地步。假设第一人为甲、第二人为乙，他还是能区分出甲乙的不同。换句话说，只要有人认识虎之介——既然是母亲就更不用说了——应该也能分辨出哪个才是自己的儿子才对。
    怎么会分不出来呢……。
    然而，这也证明了战争会给一个年轻人带来多大的伤害，不是吗？否则就算智子再怎么不关心虎之介，基本上也不可能会弄错。
    第二位虎之介脸上有条偌大的撕裂伤，从左边的额头跨过鼻梁延伸到右边的脸颊，导致颜面扭曲，长相确实跟以前相去甚远。
    尽管如此，他总觉得两人之间有些相似的地方，也不知道个中原因何在。
    言耶百思不解地反过来研究这个问题。
    不不不，正因为如此才相像不是吗？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完全相反的解释方式。不就是因为第二位虎之介脸上受了重伤，容貌才变得与第一位虎之介有些神似吗？
    遗憾的是他一时半刻还无法厘清这种思考的转换意味着什么。虽然想细细思量，但眼下必须先与第二位虎之介聊聊。
    这位虎之介眼中也流露出不知该如何形容的不安。言耶无法判断那是因为经历过战争毁天灭地的记忆所致，还是担心自己会被揭穿是个不折不扣的冒牌货。他在第一位虎之介身上也感受过一模一样的气息，所以更加难以判断。
    若是要说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第二位虎之介同样惜字如金。虽然感觉比第一位虎之介好亲近，但几乎不曾主动开口；虽然会回答言耶的问题，但还是以“我不知道”、“不记得了”、“我没有印象”的答案居多，问了半天也掌握不到重点。
    最终从第二位虎之介口中问出来的内容，其实也跟第一位差不到哪里去。
    孩提时代的记忆，印象最深刻的是猪佐武从谷生家院子里的大树上掉下来受伤的事。
    参战的地方同样是在满洲，但也同样只有片段的记忆，只要试图去回想就会让他头痛欲裂。因为同样也处在闲暇时间很多的疗养阶段，所以正乐于阅读熊之介书房里的书，例如柯南·道尔的《血字的研究》或泷泽素水的《怪洞奇迹》等作品。
    顶多只有在提到小说相关的话题时，他才愿意多说几句话。因此言耶离开偏屋时，简直就快要走投无路了。
    回房途中，言耶在走廊上被龙之介叫住。接着人被带进附近的房间里之后，只见茜妈和智子都在那里，看样子是在等他。
    “如何？”

朦胧的晨光

龙之介充满期待地问道，言耶不由自主地低头不语。
    “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虎之介，谁又是冒牌货呢？”
    说得俨然言耶已经知道答案般笃定。
    “……我不知道。”
    言耶迟疑了半晌，但眼下也只能据实以告。
    “一点头绪也没有？”
    “是的，完全没有。”
    茜妈不以为然地把头转向一边，智子乐不可支地哈哈大笑，龙之介大失所望，像一颗泄了气的皮球。
    “对不起，没帮上忙……”
    言耶低头道歉。
    “别这么说，对于这件事，或许我们根本就无计可施。”
    龙之介有气无力地摇头。
    “就连认识虎之介哥哥的人都无法区分清楚，你们才第一次见面，就要你分出真伪也太强人所难了。”
    “非常感谢你能理解……”
    “……那你师父阿武隈川乌有办法分辨谁是本尊，谁是冒牌货吗？”
    不，他只会让谷生家的粮食在转眼之间减少而已。但言耶实在说不出口，只好无可无不可地回答：
    “黑兄体积那么庞大，要带他来这里，想必不是一件容易的任务。”
    “原来如此，他不喜欢出远门啊。”
    “对。”
    其实只要有饭吃，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那个男人都会奋不顾身地前往，但这个事实也无法让人说出口。
    “如果不是像冬城牙城那样的名侦探，这问题恐怕是无解了吧。”
    听到龙之介抬出父亲的名字，言耶赶紧岔开话题。
    “我想请教一件事——”
    不同于刚才那种没自信的口吻，言耶的语气突然变得胸有成竹。
    “各位对两位虎之介先生有什么看法。”
    “什么意思？”
    大概是一时之间不明白他所指为何，龙之介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虽说两位虎之介先生的容貌与性格皆和出征前相去甚远，但是谷生家之中最了解虎之介先生的人不外乎在座的两位女士，再来就是猛先生。”
    “怎么着——”
    智子以挖苦的语气回答。
    “你的意思是说，连我们这些家人都晕头转向，所以你也不可能分辨得出来是吗？说得也是，毕竟就连母亲也分不出来嘛……但你不是名侦探吗？”
    “我不是，像冬城牙城那种人才称得上名侦探。”
    “既然如此，就把他找来——”
    “我想说的是，应该事先向各位打听清楚你们对那两个人的印象，以及所有与虎之介先生有关的线索才对，我现在正为此深刻地反省。”
    “你说的也有道理。”
    龙之介显然被他说服了。
    “是我不对，没头没脑地就安排你们见面，真是抱歉。”
    “所以明天我想和那两个人再见一面。”
    “看样子，侦探先生总算有干劲了。”
    智子又语出讥嘲，但她对言耶似乎并无恶意，看起来反而像是单纯觉得现在这种情况很有趣。
    “在那之前——”
    言耶轮流看着他们三个。
    “任何小事都没关系，请告诉我出征前的虎之介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像是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性格如何，但凡与他有关的个人回忆，希望你们不管想到什么都能全部告诉我。”
    “可是啊，侦探先生。”
    智子正经八百地说。
    “先不论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虎之介，那孩子真的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
    智子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哀莫大于心死。
    “例如哪些部分？除了外表以外。”
    “虎之介才不会看书，不对，应该说他其实很爱看书，但是不看小说，他曾嘲讽小说那种东西都是虚构杜撰的。”
    “但是两位虎之介先生如今都很爱看小说呢。”
    “这也怪不得他们不是吗。”
    龙之介有如外国人似地耸耸肩。
    “毕竟休养中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这里又没有别的事可做，再加上在战场上体会过真实的死亡擦身而过的恐惧，现在会渴望在虚构的世界里寻求身心的安顿也无可厚非。”
    “问题就出在这里。”
    智子大声地强调。
    “我完全想不通是基于什么原因、又改变了他哪些部分。既然如此，就算我们告诉侦探先生出征前的虎之介是什么样的人，结果也帮不上忙，只是白费工夫不是吗？”
    “或许正如你所说，”
    言耶暂且同意她的意见。
    “但我认为还是有姑且一试的价值。只是我无法保证什么，所以不敢把话说得太满……”
    “那好吧。”
    智子干脆地点点头。
    “谁叫我站在侦探先生这边呢。”
    话虽如此，天晓得她会愿意认真协助到什么地步。
    “茜妈意下如何？”
    言耶也询问茜妈的意愿，但她显然没这么好说话。大概是因为自己和第一位虎之介过招时实在太不中用了，虽然言耶向她保证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但茜妈依旧迟迟不肯点头。在智子与龙之介的协助下，茜妈总算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帮忙。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直到茜妈累得叫苦连天为止，言耶向他们问了许多问题。内容全部记录在笔记本里，就寝前还在客厅里看了好几遍，思考该以什么样的顺序抛出哪些问题，才有助于判断谁是本尊，谁是冒牌货。
    孰料第二天早上，龙之介跑来告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让言耶从床上蹦了起来。
    “虎、虎之介死掉了……第二个虎之介吊死了。”

朦胧的晨光

七
    第二位虎之介死在他那间偏屋中段的房间，脖子被绑在五斗柜上层抽屉把手的皮带勒住，双脚跪在地上，以非常异样的姿势死去。
    “这、这应该……不是被人杀死吧？”
    让言耶确认过，证实已经回天乏术以后，龙之介以高八度的嗓音问道。
    “这要经过法医验尸才能确定……啊，报警了吗？”
    “我去叫你起床前，就已经先差人去村子里的驻在所通报了，所以员警大概很快就会赶到。”
    言耶点点头，龙之介接着说：
    “有没有可能是他杀？”
    “被皮带勒住的脖子好像有用右手指甲抓过的痕迹。”
    “难、难不成是被人勒死的……”
    “还不能确定，因为有些上吊自杀的人也会下意识挣扎。”
    “这样啊，所以还不确定是自杀或他杀——”
    “倒也不尽然。”
    “咦，所以你弄清楚了吗？”
    “不管是上吊自杀，还是被人绞杀，脖子都会留下绳子的勒痕，像现在的情况就是皮带的勒痕。”
    “……是这样没错。”
    “上述的勒痕会依上吊自杀或被人绞杀而异。”
    “有什么差别？”
    “如果是上吊自杀，勒痕会从颈部前面，也就是喉咙上方延伸到两只耳朵的下方，留下几乎呈斜角的痕迹。另一方面，如果是被人绞杀，由于死者的脖子被凶手用皮带勒住，所以勒痕会绕脖子一圈。”
    “原来如此。”
    “单就我的观察，这具遗体上的勒痕显然是上吊自杀留下的状态。”
    “自杀啊……”
    “死者穿的长裤没有皮带呢。”
    “所以是用自己的皮带啊。”
    “还有遗体的对面——”
    言耶指著五斗柜前方。
    “榻榻米上那个折好的东西不是寿衣吗？”
    “咦？啊，真的耶。”
    “看样子好像是有所觉悟的自杀。”
    “也就是说，这家伙是假冒的吗？”
    就在龙之介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女佣刚好领着驻在所的员警走了进来。亲眼确认过真的有一具吊死的遗体后，员警借用谷生家的电话向终下市警署报告，接着就封锁了偏屋这个命案现场，开始向龙之介等人问案。然后拦住了彼此看来是旧识的茜妈，不知正在向她打听些什么。
    言耶等员警问完龙之介后，就私下拜托他。
    “可以请你告诉终下市署的负责人，我是你大学的学弟，这趟只是来玩的吗？可以的话，最好不要提到我的名字，如果非要说明不可，我想想……就说我的姓写成东边的东加上城字的‘东城’，而不是刀子的刀加上城字的‘刀城’。”
    “我是无所谓啦，但为什么要这么做？”
    “像这种时候，要是告诉员警我是侦探，等于是在挑衅警方，肯定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说得也是。”
    言耶的理由根本没解释到为什么不能让他的名字曝光，所幸龙之介并无异议。真正的原因其实是担心警方可能会从他的名字联想到父亲冬城牙城。
    名侦探的儿子牵涉到这起命案——。
    才不要因此落人口实。这是他从过去遭遇到的事件中学会的教训。
    “话说回来，虎之介的冒牌货怎么会以这么诡异的方法自杀。”
    比起言耶莫名其妙的请求，龙之介更在意死者的姿势。
    “如果要上吊，直接把绳子绑在横梁上不就好了吗？把皮带绑在五斗柜抽屉的把手上，万一死不成该怎么办？”
    “不，上吊自杀的原理在于气管被绳索之类的工具阻断，所以加诸于绳索的重量只要相当于当事人体重的四分之一左右即可。”
    “这样啊。”
    “老人自杀时，因为爬上板凳、把绳子绑在高处有执行上的困难，因此过去也发生过好几起像这样利用五斗柜把手的自杀案例。”
    “可是那个冒牌货还很年轻。”
    “第二位虎之介的左手左脚不方便，我猜跟老人的自杀案例一样，要把脖子吊在高处对他们来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样啊。”
    龙之介乍看之下似乎接受了这套说词，但随即又以充满疑虑的语气问道：
    “根据你在偏屋的说明，就算先勒住脖子杀死他，再布置成上吊自杀，脖子留下的痕迹也不一样吗？”
    “是的。如果是绞杀后再伪装成上吊自杀，死者颈部会留下两道勒痕，所以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那如果是一开始就先做好要用来上吊的绳圈，然后用它来勒死对方呢？”
    “这么一来，绳圈的另一头，也就是绳索的部分便会成为问题所在了。如果事先绑在高处，一看就知道是要用来吊死人的绳圈不是吗？”
    “……也是啦。”
    “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将绳圈套在被害人的脖子上，这可是个难题。另一方面，假设绳子的另一头尚未固定住，或许就能趁被害人不注意的时候套在他的脖子上。不过这时就必须绕到被害人背后，手里还得拿着那条已经绑好的绳圈，怎么看都不对劲的绳子，被害人再怎么天真也会有所防备吧。”
    “如果是小心翼翼地不让对方发现，偷偷靠近呢？”
    “然后再用被害人长裤的皮带勒死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