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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云雾飞舞

《三国【配角】演义》实体书版(完结)作者:马伯庸,探求历史缝隙中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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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25 08:59:30 | 显示全部楼层
  刘璋?

  杨洪握着匕首的手为之一抖,吴泉敏锐地觉察到他的动摇,身体朝前一躲,大声叫道有刺客。周围几名卫士飞快地把杨洪按在地上。杨洪对自己的安危毫无关心,他拼命仰起头,要去看清老人的脸。

  刘璋!没错,是刘璋。

  刘璋,刘焉之子,他曾经是益州的统治者,只因为过于信任刘备,结果变生肘腋,被后者篡取了蜀中河山。刘备称王以后,唯恐刘璋在益州仍有影响力,就把他赶到了南郡公安软禁。等到吕蒙奇袭荆州杀死关羽,吴军占领南郡,把刘璋给接了回去,封为益州牧驻在秭归。

  要知道,刘璋在蜀中经营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所以吴国一直把他好生供养起来,当做制衡刘备的一枚棋子。

  刘备夺取蜀中不过数年,远未到四方宾服的地步。如今天子新死,幼主未立,益州人心惶惶。这时候如果刘璋重新现身益州,一定会一呼百应,让无数当地人士景从。

  种种迹象表明,李严是这一次阴谋的主使者。当刘璋一现身的时候,种种疑问全都廓清了。

  难怪原籍川中的李严会成为这次阴谋的主使者,拥立故主对他来说岂不是顺理成章之事么?难怪陈到会封锁白帝城;难怪简雍毫不关心二王的去留;难怪吴泉会穿上赤色朝服!

  这一切的答案,就是刘璋。

  杨洪——或者说刘禅——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方向。二王从来不是威胁,刘璋才是。

  几道怜悯的目光投向被按在地上的杨洪,他本来也是川籍人士,可以在刘璋手下混个从龙之臣。可惜押错了注,以至于成为刘璋复国的第一个牺牲品。

  吴泉恶狠狠地瞪了杨洪一眼,拿手一指尖声喝道:“你这个混蛋,连我都敢挟持,现在知道厉害了?我告诉你,这益州的天气,可是要变了!”他还想过去踏上一脚,却被李严拦住了。

  “杀俘不祥,还是先接下刘州牧再说吧。”李严淡淡道,吴泉这才收住手脚,狠狠瞪了杨洪一眼。

  刘璋这时完全从马车走下来了,他整个人老态龙钟,脸上满布暗色斑点,浑身都散发着衰朽的气息。失去权力的他,生命在飞速地流逝着,即使到了这时,也没看出来这老人有多么兴奋。他抬起浑浊的双眼,木然扫视四周。李严上前一步,亲热地说:“刘州牧,您到家了。”

  刘璋仿佛没听到这句话,嘴唇嚅动,喃喃道:“刘玄德……他死了?”

  “是的,刚刚去世。”吴泉笑道,“我主一直给您保留着益州牧的头衔,如今可算是实至名归了。”

  刘璋又问道:“怎么死的?”

  李严道:“病重。”

  刘璋呵呵干笑一声,没说什么。吴泉又凑过来:“我家主公说了,若您想称帝,东吴也一定鼎力支持。届时东西各有一帝,联手伐魏。”他一拍胸脯:“登基用的礼器在下都备好了,只要您愿意,今天就能在这白帝城里当上皇帝。”

  刘璋对吴泉的絮絮叨叨显得很不耐烦,他开口道:“吴使节,你可听过北郭先生遇狼的故事?”

  吴泉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扯出这么个无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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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25 08:59:47 | 显示全部楼层
  刘璋道:“北郭先生进山遇狼,手中只带着一根大白长蜡烛。北郭先生百般无奈,手持蜡烛作势要打。狼不知蜡烛是何物,以为是棍棒,怯怯不敢靠近。北郭先生见状大喜,真的去拿蜡烛砸狼,结果一下砸断了,狼立刻扑上去将他吃掉。”

  吴泉道:“若这北郭先生一直持烛不打,孤狼疑惧,便不会葬身狼腹了。”

  刘璋仰起头来,悠悠道:“刘玄德是孤狼,你们东吴是北郭先生,而我,岂不就是那支蜡烛么?”吴泉细细一琢磨,面色大变,颤声道:“你,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刘璋露出一丝暧昧不明的笑容,看向吴泉:“烛棒之威,胜在不用。若我一直身在东吴,益州无论谁当权,必然深为忌惮。你们凭此折樽冲俎,无往不利;如今你们把我放了回来,就好比北郭砸烛一般,平白折了一枚好棋子……”说罢他摇摇头,啧啧嗟叹不已。

  吴泉愣在了原地,半晌他才发狂似的喝道:“胡说!你这个老糊涂,怎么长他们志气,正方,你说说……”说到一半,他去看李严、陈到和简雍,发现他们三个人的神情一改初时的谄媚,都投来怜悯的目光。一道阴寒的印痕从他心中裂开,逐渐延伸到全身,连脚趾头都变得冰凉。

  劝诱益州人废掉刘嗣,迎回刘璋,这是吴泉一手操作的计谋。他自己对此非常得意,孙权的评价也很高,指示前线全力配合。吴泉苦心经营这么久,就指望着靠这一个不世出的大功劳,跻身东吴高层,与周瑜、鲁肃、吕蒙、陆逊等人齐名——可刘璋突如其来的一席话,把他从仙宫打入黄泉。

  原来这一切只是圈套,什么白帝城陷入沉默,这不过是蜀人利用刘备之死玩的一个圈套罢了!他们故意摆出居心叵测的姿态,让吴泉觉得有机可乘,借机把刘璋诱回白帝城,彻底消弭这一个隐患,让东吴再也没什么可利用的借口。

  吴泉回想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这个计划,似乎正是在李严、简雍这些人多次暗示之下才慢慢形成雏形的——看来自己是彻底被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你是什么时候看穿这一切的?”吴泉问刘璋。

  刘璋望向李严:“就在你告诉我白帝城中有李严居中配合时——李正方这个人我太了解了,即使整个益州都重新倒向我,他也不会。与他商议迎我回蜀,不啻于与虎谋皮。”

  李严抱拳道:“您还是如从前一样,目光如炬。”

  “既然看穿了这一切,为什么不早说!”吴泉气急败坏地对刘璋吼道。

  刘璋负手仰望白帝城的夜空,长长叹了一口气:“若刘玄德能借益州之势夺下中原,恢复汉室江山,对我这汉室宗亲来说也不是件坏事。我已经老了,早没了争雄之心,我唯一的心愿,只是希望再回一次益州,再看一眼这片土地——若不是答应配合你的计划,孙权又怎么会放人呢?”

  老人摇摇头,似乎疲惫已极。李严走上前去,把刘璋搀扶起来,小心翼翼地送回到车里。谁都看得出来,刘璋已是灯尽油枯,恐怕不久于人世,已经对任何人都产生不了威胁了。不管怎么说,他已经完成了最后一个夙愿,遥望到了益州河山。

  这时陈到上前一步,鄙夷地看了浑身颤抖的吴泉一眼:“你居然真的以为我等会背叛主公,实在可笑!”

  一口鲜血从吴泉嘴里喷出来,他身子晃了晃,几乎倒在地上。他心中愤懑与恼怒已经达到顶峰,即使是海上的风暴也不能与之相比。

  “为了迷人耳目,你还处心积虑地把夺嫡的脏水往两位王子身上泼。若不是我受命要配合你,真想放声大笑。身为一个使臣,居然还幻想搞什么立嗣之争,真是真不知你怎么读的书,难道不知道只有嫡长子才有资格即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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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25 09: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吴泉的身份是东吴特使,就算他参与了这么大的阴谋,陈到还是没办法杀他。因此陈到不介意多说两句刺激的话,让这位使者自己吐血而死。

  陈到越说越尖刻,这个貌似忠厚稳重的人,嘲讽起人来比他的长枪更毒。吴泉在他一句句嘲弄下,差点瘫坐在地,白皙的面皮几乎涨成紫色。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陈将军,你说的对,只有嫡长子才能继承皇位。”

  无论李严、陈到还是愤怒的吴泉与刘璋,动作都滞了一下。他们一起望去,发现说话的人,是一直没有作声的简雍。他就站在瓮城的阴影里,任由这些人表演着。

  “宪和,你这是怎么了?”陈到与简雍认识很久,立刻觉察到他的神色有些不对劲。

  “我是说,只有嫡长子才能继承皇位,这一点你说得一点错都没有。”

  简雍说完这一句,突然闪身,从瓮城的城门溜了出去。然后一阵“哗啦哗啦”的铁索响动,似乎有人从另外一侧用锁链将门拴住了。陈到一愣,大步流星跑过去一推,居然没推开。他愤怒地拍了拍门,大喊道:“宪和,你到底在搞什么?”

  简雍慢悠悠地登上瓮城的城头,跟他一起上来的还有二十多名弓手,他们各自挽弓持箭,把箭尖对准了瓮城广场中的这一堆人。只要简雍一声令下,这些人谁也活不了。

  “宪和!你疯了?”陈到勃然大怒。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们处心积虑耍吴泉时,没想过我也在耍着你们吧?——也是,你们何曾正眼看过我、正视过我呢?”简雍的声音在城头悠然传来,带着些许自嘲和些许复仇的快意。

  “难道你真的要给二王争嗣?”李严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望去。在他们的计划里,二王争嗣只是一个诱惑吴泉的借口,难道说简雍入戏太深,真以为他辅佐的二王有机会登基继位不成?

  “我再说一次,只有嫡长子才能继承皇位,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简雍面无表情地又重复了一次。

  “难道你还想给主公变出一个长子来不成?”陈到讥笑道。刘备确实有个大儿子,不过那是义子刘封,而且早已死去。

  “不用变,主公的长子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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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25 09:00: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突如其来的篡位者

  简雍的身旁忽然多了一个人的身影,广场上的人都认出来了,那是简雍形影不离的亲随。简雍一该往常的态度,恭敬地冲他行了个礼。那人简单地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好大的胆子!什么人也敢冒充汉室子嗣!”陈到喝道。

  李严却没急着叫骂,他沉思片刻,把刘璋从车厢里拉出来:“您认识不认识这人?”刘璋睁开浑浊的双眼,仔细地辨认了一下,枯老的手为之一颤:“竟然是他!”李严忙问道:“是谁?”

  刘璋道:“刘升之。”

  “那是谁?”李严越发糊涂了。

  刘璋笑道:“看来益州有许多事情,你也不知道啊……这个刘升之,还真是刘玄德的嫡长子呢。”

  “怎……怎么说?”稳重如李严也有点傻了。

  刘璋道:“这是刘玄德刚刚入益州发生的事情了——当时简雍被派去出使汉中,结果他在汉中看到了一个孩子,自称自己的父亲叫玄德。简雍询问了孩子的养父刘括,得知这孩子是刘括在中原买来的,一起带入汉中避难。简雍详细询问了这孩子以前的遭遇,和刘备失散的长子刘升之完全契合,就禀明张鲁,把他带回益州。我当时恰好在张鲁身边有个细作,所以对这事知道得还算详细。”

  “居然还有这样的事?为何后来我们一点都不知道?”李严问。

  “正方,你怎么糊涂了?刘禅是太子,这时候冒出一个比他年纪还大且是嫡出的大哥,你让刘玄德怎么办?”刘璋的话里带着点幸灾乐祸。

  李严拍拍脑袋,刘璋提醒的是。子嗣的承继,关系到朝廷的稳定。倘若突然冒出一个变数,许多人都会受到影响,如何站队,如何应对,可着实要乱上一阵,搞不好还会让百官分裂——这是刘备所不愿见到的,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这个“刘升之”雪藏起来。大家不知道他的存在,自然也就不会生出什么心思了。

  “刘升之是他去汉中找回来的,看来宪和是处心积虑、蓄谋已久啊。”李严感慨道。这次还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故意露出破绽诱出吴泉和刘璋,想不到简雍假意配合他们,暗地里却有了这样的谋划。当他们以为胜券在握,简雍却轻轻摘走了果实。

  这个突如其来的篡位者,可着实是谁都没想到。

  简雍这时在城头开口道:“我在汉中苦心孤诣为陛下寻回长子,陛下不知感激,反而斥责我多事。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在你们眼中,我只是个老朽的东方朔罢了!但我不是!绝不是!”说到这里,他的眼中开始升起一种癫狂式的狂热:“我现在带着升之去永安宫,在陛下灵前宣布继位。诸位可以在瓮城里慢慢想想,愿意效忠真正天子的人,可以活着离开白帝城。”

  说完简雍和刘升之从墙头消失了,只有弓箭手一丝不苟地保持着射姿。

  白帝城的高级官员们,居然被这么一个简单的设计困在瓮城动弹不得。如今的白帝城,是简雍一个人自由穿行的天下。

  “喂,正方,你想想办法啊。”陈到焦虑地催促道。

  李严却是好整以暇,坦然坐在地上。陈到再三催促,他才不慌不忙道:“简雍要去永安宫,你猜他会遇到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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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25 09:00:21 | 显示全部楼层
  “诸葛丞相?”

  “是啊,那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李严反问。

  陈到听到这个名字,略微安心了点。封锁白帝城、故意制造沉默假象,正是这位丞相的授意。在那个人面前,无论变数是什么,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乱子吧。

  “诸葛丞相也真是的,故意搞出这样的假象,骗了敌人不说,连太子也吓得不轻,还派人来打听。害得我不得不假装擒住他们,省得吴泉起疑心。哎,那个杨洪还挺能干的,几乎就接触到真相了……咦?”

  陈到正想着,突然发现异状。原本被卫兵按在地上的杨洪,居然消失了。

  “人呢?”陈到问。

  “刚刚跑了。”卫兵一脸沮丧地说。刚才城墙上弓箭手一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简雍吸引住了,没留神手底下的俘虏。

  “他打算干吗?”陈到大为疑惑。

  杨洪在房屋之间疯狂地奔跑着,跑到胸口几乎爆炸也不敢停。瓮城里一浪一浪的真相扑击过来,让他艰于呼吸。刘禅只让他带耳朵和眼睛过来,但他发现根本不够用!

  刘璋的事也就罢了,杨洪已经有了猜测;可刘升之的异军突起,却让他彻底陷入惊慌。

  简雍居然隐藏得这么深,还握着这么一枚筹码。

  刘升之的身份,应该是被刘备承认过的,应该留下文书或信物为证,说不定就被简雍握在手里。如今天子已死,诸将被困瓮城,若真被简雍得逞,刘禅乃至他杨洪可就彻底完蛋了。有刘升之在,刘禅可算不上是嫡长子了。

  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杨洪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诸葛丞相。杨洪希望自己能比简雍快一些,好让诸葛丞相早一刻知道,着手应对。既然李严迎刘璋是个圈套,那么诸葛丞相被软禁一定也是圈套的一部分。

  他一口气跑到永安宫城前,看到陈到的卫兵们仍旧一丝不苟地巡逻着,对瓮城之事浑然不觉。简雍有进入的资格,他杨洪可没有。杨洪眼看着简雍和刘升之大摇大摆进了宫城,心急如焚。

  杨洪忽然看到一队巡逻兵,带头的那人的脸似曾相识,稍微回忆了一下,发现正是带他和马承进城的那个卫兵。杨洪病急乱投医,顾不得不多想,从巷道里一下子跳到那人面前。

  那卫兵先是吓了一跳,一队人全都下意识地抬起枪尖。等到卫兵看清杨洪的脸,不禁大怒:“原来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冲撞宿卫,宫城游走,这可是大罪!”

  杨洪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听着,现在主公有危险,我要马上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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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26 13:58:44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子刚刚驾崩,能有什么危险?”卫兵不耐烦地喝道。

  “我以益州治中从事的身份,命令你马上让我进去!”

  卫兵也火了:“您官职是比我大,但我是宿卫,职责是保卫宫城。哪怕你是丞相,也得按规矩办。”

  “我就是要去里面见诸葛丞相。”

  “不行,没有诸葛丞相、李都护或陈将军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卫兵坚持道。

  “让他进去。”一个稚嫩的童声突然响起。

  杨洪回头一看,却看到鲁王刘永站在他身后,不禁一愣。鲁王刘永的神色一扫孩子气,带着深深的忧虑,但表情比起站在简雍身旁时更加生动。

  “殿下,您怎么会在这里?”

  “简将军本来是带我们来宫中见父王,可走到一半,他把我们安置在另外一处屋子里,吩咐我们不要乱动,就出去了。弟弟饿了,附近又没仆人,所以我出来找些吃的。”刘永说得很流利。

  杨洪大概明白这是为什么。简雍既然带着刘升之要在刘备灵柩前做大事,自然不希望节外生枝。这两位王子虽然是庶子,终究也是两个变数,所以简雍没带他们进宫,而是留在了外头。

  “我记得您叫杨洪吧?”刘永道,“我虽然不认识您,但我相信您。您的眼神和简将军不太一样。”他转向卫兵:“放他进去。”

  “可是……”

  “放他进去。我有话让他带到父王的灵前。”刘永固执地重复着。卫兵可以不管杨洪,但两位王子的话却不能不听。尤其是刘永拿孝道一压,他更是压力陡增。

  “殿下,我们有我们的规矩……”

  “我记得刚才有人说什么‘天子刚刚驾崩,能有什么危险?’我是个小孩子,记性不太好,不知这是不是这么说的。”刘永道。

  卫兵一下子僵住了,刚才他脱口而出,根本没多考虑,想不到被这小孩子抓住了把柄。这话若是传出去,一个大不敬的罪名是免不了的,说不定还得杀头。卫兵犹豫了一下,双肩下垂,只得妥协。按照规矩,他还是搜了一遍杨洪的身体,确认没有任何利器,才打开宫门,放他进去。

  “杨从事,您觉得我该入宫吗?”在杨洪转身要走之前,刘永忽然问。

  杨洪道:“以臣之见,还是暂时不要的好。”他现在不清楚宫城内会发生什么,刘永还是个孩子,保险起见还是先不要去比较好。

  “嗯,明白了,替我向家人问好。”刘永道,眼神闪闪,没有坚持。他自始至终都很淡定,稳重得不像是个小孩子。白帝城的这一场乱子,似乎让他束缚已久的睿智全都绽放出来了。

  杨洪顾不得问他家人指的都是谁,拱手一拜,然后撒腿就往宫城里跑。

  永安宫城并不大,杨洪沿着石道一直向南,绕过两座小殿,便来到了高大巍峨的永安宫前。这座宫殿分为两层,四角的垂脊很短,重檐不是高挑而是垂低,这让整座宫殿看起来十分压抑,透着森森的不祥气息。它的形制,很好地反映了刘备困守在白帝城的心境。

  快接近永安宫时,杨洪放缓脚步,调匀呼吸,抬眼望去。此时映入眼前的一幕,让他很多年后都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在丹陛之下,简雍躺倒在地,双目圆睁望着天空,已然气绝身亡,而刘升之则倒在一根柱子旁,殷红的血迹涂满了半根柱础。马承半跪在地上,单手执刀,站在两具尸体之间喘息不已。他看到杨洪跑过来,没有说话,只是无力地嚅动了一下嘴唇,脸色有些煞白。

  杨洪注意到,站在永安宫殿门前俯瞰这一切的,是一名男子。这男子白衣长髯,身材修长,如同一块璞玉被琢成了人形一般。

  “季休。”诸葛亮温和地打了个招呼。

  杨洪越过诸葛亮的肩膀,看到殿内停放着一副棺梓,天子正躺在里面,紧闭着双目,双手握着一把宝剑,两支大白蜡烛立在两侧,如同忠心耿耿的卫士一般。

  “丞相,发生了什么……”杨洪觉得自己的力气彻底耗尽了,两条腿连迈上台阶的力气都没有。

  “如你所见。天子驾崩,简雍将军悲痛过度,殉死棺前;其仆欲行不轨,马君侯为保护天子灵柩,出手击杀。”

  诸葛亮轻轻一句话,将整起事件定了性。杨洪看向马承,后者勉强露出一丝苦笑,说他被陈将军抓走以后,是诸葛丞相派人把他领出来,带入宫中。

  杨洪一听这话,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简雍是中原派系硕果仅存的几个人之一,刘升之是主公的子嗣,他们两个都是诸葛丞相没办法下杀手的。诸葛亮把马承叫进宫里,就是为了借他之手用粗暴的方式破解这个难题。

  斩杀老臣和皇室嫡子,这两件事都是犯了大忌讳的。即使这么做有充分的理由,但为了避免物议,做事的人以后也绝不可能获得什么高位,仕途被彻底堵死。马承确实履行了他的诺言,为了太子一条路走到了黑。

  而诸葛丞相能承诺他的,估计就是马氏一族在益州的平安吧。杨洪记得马承在军中还有个叔叔叫马岱,马承这么做,等于是用自己的前程,换取马岱未来在军中的地位。

  为了家族存续,马承真可算得上是苦心孤诣了。

  这时候,诸葛丞相又轻轻叹道:“宪和真是太傻了。虽然天子去世,新君即位仍需这些老臣辅弼,他怎么连这点耐心都没有,就这么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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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26 13:58:59 | 显示全部楼层
  杨洪抬起头,不知从哪里涌现出一股力量,促使他开口问道:“丞相,刘璋和简雍,这一切您都是在掌握中吗?”

  丞相摇摇头:“不,我不知道。”杨洪看着丞相,后者的眼神清澈透亮,没有一丝作伪的神色。

  “那白帝城的封锁和那则流言……”杨洪欲言又止。

  “益州新附,陛下驾崩,不知背地里有多少不安分的人在筹谋打算。不把这些家伙引出来,以后陛下怎么能安心。把木棍上的荆棘拔光,才能握在手中。”诸葛丞相淡淡道。

  杨洪豁然开朗。白帝城异乎寻常的举动,以及那则石破天惊的流言,全都是诸葛丞相和李严、陈到等人故意做出来的,好让那些怀有异心之人觉得有机可乘,一个一个跳出来。黄元、刘璋、刘升之,刘禅新君继位的隐患,就这么被一枚枚拔除掉。

  这到底是诸葛丞相的计策呢,还是天子临终前的遗命?

  杨洪没敢再问,他慢慢地走到刘升之的尸身前,蹲下身去看。那张脸如果仔细端详,还真的与刘备有几分相似。这个不幸的家伙大半辈子都颠沛流离,好不容易回到父亲身边,却落得这样一个结局。

  可这又能怪谁?如果他安心隐居,以刘禅的性格不会对他做出什么决绝的事情来,可他偏偏听信简雍的话,来争这虚无缥缈的皇帝之位,可也算得上是咎由自取。

  “季休,记住,从来没有什么刘升之。”诸葛丞相的声音从身后轻轻传来。

  杨洪站起身来,吐了一口气。他把马承从地上搀起来,拍了拍肩膀。马承松开手里的刀,眼神复杂,其中有惊恐、有狠戾、有失意,还有一丝欣慰。

  “以后的史官会怎么记录这一段呢……”杨洪问道。

  “不设史官就是。”诸葛丞相毫不在意地说。

  最后这句话杨洪并没有听见,他抬起头来,看到白帝城上空的江雾慢慢散去,显露出一片璀璨的星空。

  夏四月癸巳,先主殂于永安宫,时年六十三。临终时,呼鲁王与语:“吾亡之后,汝兄弟父事丞相,令卿与丞相共事而已。”诏敕后主曰:“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五月,梓宫自永安还成都,谥曰昭烈皇帝。后主袭位于成都,时年十七。尊皇后曰皇太后。大赦,改元。秋,八月,先主葬惠陵。

  建兴元年,诸葛亮封武乡侯,开府治事;李严为中都护,统内外军事,留镇永安。后李严移镇汉中,陈到继为永安都督、征西将军,封亭侯,麾下所督,皆先帝帐下白眊,西方上兵也。

  马超卒于章武二年,时年四十七。临没上疏曰:“臣门宗二百余口,为孟德所诛略尽,惟有从弟岱,当为微宗血食之继,深托陛下,余无复言。”追谥超曰威侯,子马承嗣。其族弟马岱位至平北将军,进爵陈仓侯。超女配梁刘理。而马承则从此再不见于任何史书,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

  杨洪于建兴元年赐爵关内侯,复为蜀郡太守、忠节将军,后为越骑校尉,领郡如故。六年卒于官上。

  至于简雍,则记录湮灭,不知所终。到了陈寿撰写《三国志》的时候,翻遍了蜀汉的文书,都找不到关于他的任何结局。陈寿没办法,只得潦草地记录了他前半生的些许事迹,聊胜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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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26 13:59:14 | 显示全部楼层
【附 刘备子嗣考略】

  在官方记录里,刘备一共有四个儿子:义子刘(寇)封,长子刘禅,以及刘禅的两个弟弟刘永、刘理。刘封是认养的寇家子弟,刘禅是甘皇后生的,刘永、刘理的生母则不明。

  在《蜀书·刘禅传》下,裴松之附了一条引自《魏略》的八卦:

  〖初备在小沛,不意曹公卒至,遑遽弃家属,后奔荆州。禅时年数岁,窜匿,随人西入汉中,为人所卖。及建安十六年,关中破乱,扶风人刘括避乱入汉中,买得禅,问知其良家子,遂养为子,与娶妇,生一子。初禅与备相失时,识其父字玄德。比舍人有姓简者,及备得益州而简为将军,备遣简到汉中,舍都邸。禅乃诣简,简相检讯,事皆符验。简喜,以语张鲁,鲁(乃)洗沐送诣益州,备乃立以为太子。〗

  简单来说,这条记录是说刘禅在小沛被刘备遗弃,然后逃到了汉中被人当成奴隶给卖了。一直到了建安十六年,他才被一个叫刘括的人收为义子,娶妻生子。后来刘备得了益州以后,麾下有一个姓简的将军来汉中拜访张鲁,碰到刘禅,发现他还记得自己父亲字玄德。详细查问之下,简将军连忙仔细确定他就是刘备失散多年的儿子。张鲁连忙给送回益州,刘备立为太子。

  裴松之这个人挺有意思的。他给《三国志》做注,加入了大量乱七八糟的史料,然后再一一批驳证明是假的,不知道他到底是图个什么……总之,裴松之引完这段故事以后,自己又在后面批驳考据,说刘禅生于荆州,不可能在徐州被遗弃,时间对不上,可见《魏略》这段记录是胡说。

  那么,这个流落汉中的“刘禅”有没有可能确是其人,只是名字写错了?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要先搞清楚一个事实:刘备除了禅、永、理之外,还有没有亲生儿子。

  答案是:有。

  《先主传》里记载“布虏先主妻、子,先主转军海西”。这是在建安元年发生的事情,可见那时候刘备已经有了妻子、儿子,而且这个“子”肯定不是刘禅。

  很快刘备和吕布讲和,吕布把他老婆孩子又送还回来。但这两位枭雄不久便第二次翻脸,高顺“复虏先主妻、子送布”。一直等到曹操出手打败吕布,才把刘备妻、子交还给他。等到了建安五年,刘备偷偷离开许都袭击徐州,斩杀了守将车胄。曹操从官渡回军,把刘备打跑,“尽收其众,虏先主妻子,并禽关羽以归”。

  《三国演义》里把这一段演绎成关羽降汉不降曹,千里走单骑把两位嫂嫂送回刘备身边。而在史书里,却没有关于曹操把刘备“妻、子”送还的记录。关羽在向张辽坦白自己归还刘备的决心时,慷慨激昂,真情流露,却半句不提两位嫂嫂的事情,这是很奇怪的事。关羽离开曹操是高举着大义名分的,护嫂归兄是一个辞行的绝佳借口,他为何不利用呢?

  在《甘皇后传》里,提到过“先主甘皇后,沛人也。先主临豫州,住小沛,纳以为妾。先主数丧嫡室,常摄内事”。也就是说,刘禅的生母甘夫人本来是刘备的妾,其上有正妻。一直到刘备“数丧嫡室”,她才升到正妻的位子。

  再联想关羽在曹营只字不提兄嫂的境况,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刘备的这位正妻,很可能被曹操抓走不久就去世了。想想看,一个柔弱女子,先后被丈夫遗弃三回,被乱兵擒住三次,这么折腾之下,惊惧而死也不是不可能。

  曹操擒的是妻、子,妻死了,那么子在哪里?

  《魏略》里的那条记载写得很清楚,说“刘禅”是曹公袭击徐州时被刘备遗弃的。这个被错写成“刘禅”的人,应该就是这一次“虏先主妻、子”中的那位“子”。换句话说,这位“刘禅”,才是刘备嫡妻所生的嫡子,若论起继承顺位来,比刘禅要高出很多——只要他还活着。

  这位刘备嫡长子的母亲在曹营亡故,而他则趁乱脱离了曹操的掌握,跑去了局势相对平静安全的汉中。在渡过艰苦的十几年平民生活后,终于回归父亲怀抱。

  那个捡回刘禅大哥的家伙,《魏略》里记载说是一个刘备麾下姓简的将军。刘备部属里姓简而又有将军头衔的,只有一个昭德将军简雍。

  简雍是刘备的老乡,从刘备起事就跟着混,一直混到刘备去世,论起资历来很少有人能比得过他。不过这个人的才能有限,和糜竺、孙乾一起,只算是刘备的“谈客”,连参谋都算不上。刘备把他们几个当成老朋友优容养着,但不予重用,法正、庞统、诸葛亮等人后来居上,稳稳压过这些老臣一头。简雍唯一立过的功劳,就是在成都围城之时只身进去,劝降了刘璋。

  而刘备得了益州以后,给他的奖赏却只是一个杂号将军,比糜竺的安汉将军低一等,与孙乾的秉忠将军同级。具体的职责呢?在别人身兼数职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简雍的职责却是“优游风议”,意思是别人干活你旁边看着就行,完全是离休老干部的待遇。

  史书说简雍这个人“简傲跌宕,在先主坐席,犹箕踞倾倚,威仪不肃,自纵适;诸葛亮已下则独擅一榻,项枕卧语,无所为屈”。可见这个人心中是有傲气的,对自己的待遇很是不满,所以无论是在刘备面前还是其他人面前,他都摆出一副高调放荡的姿态,来消解自己心中的不平衡。

  《三国志》里说简雍是个滑稽的人,还记下他的一个笑话。我觉得这不是他的本性,只是他对仕途失望的一种表现罢了。“跌宕”两个字,很精确地描绘出这个看似滑稽幽默、实则满腔郁闷的人的心理状态。他时而倨傲,时而滑稽卖萌,心情起起落落,正是因为无处抒发之故。

  理解了简雍的这种处境,也就明白为何简雍在汉中要认领刘禅大哥并送回汉中了。

  作为一直追随刘备左右的部属,简雍当年肯定见过刘禅的大哥。这次在汉中无意中发现他的下落,简雍想来是欣喜若狂——为刘备找回失散多年的嫡长子,这该是多么大的一份功劳呀。主公一定会因此而褒奖我吧?

  可他的才能毕竟平庸,行事也欠缺考虑。

  当刘备见到这位流落多年的儿子时,他会是什么反应?

  当已经被确定为继承人的刘禅见到自己的大哥时,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没人知道,但我们可以约略推测得出来,那绝不会是兄弟相认抱头痛哭的感人情景。论起血统,他比刘禅更合法统;论起经历,他比刘禅遭遇更丰富;论智力,比刘禅还低也不太容易……所以他真要动了争夺嗣位的心思,刘禅还真拿他没办法,刘备处理起来也很棘手。

  关系到皇位更迭,自古以来没人会温良恭俭让。刘备、刘禅父子非但不会高兴,反而只会觉得这个凭空出现的家伙实在是多余,简雍实在是多事。何况刘禅身后已经形成了一个利益集团,他们在刘禅身上的投资很大,绝不会容许出现一个意外变数。

  于是,这位刘禅大哥回归益州以后,再也没了半点消息,什么记录都没有,彻底湮灭无闻。他遭遇了什么,谁也不知道。而一心把他迎回益州的简雍,结局也特别离奇——这么一位耆宿老臣的结局,在史书里居然什么也没写。

  《简雍传》只有短短几百字,分为三部分:一是简要回顾他早年生平;二是描述他的古怪性格;三是写了一则世说新语式的佚事,然后戛然而止。他什么时候死、怎么死的、是否有子嗣,完全没有提及。

  《三国志》对于传主的生卒年都会尽量记下来,还要写明子嗣继统,再简略,也会写一个“卒”字。简雍是刘备麾下的重要臣子,是有资格入史传的人物,而且他一直活到蜀汉建国后,晚年生活稳定,局势平静,没发生任何大的动荡。这样一个人,为何连结局都没记下来?

  究竟是没有结局,还是说他有一个结局但蜀汉官方讳莫如深不敢公开?从简雍的传记里我们可以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传记里最后截止的时间,恰好是刘备得益州之后不久,在这之后就没有记载了——而这恰好是他迎回刘禅大哥的时间。

  再回想起陈寿评价诸葛亮“国不置史,注记无官”,这其中的奥妙,就是后人难以索解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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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26 13:59:34 | 显示全部楼层
官渡杀人事件

  第一章 未遂的杀意

  我被曹公叫去的时候,正忙着清点在乌巢缴获的袁绍军粮草。这可是一笔巨大的收入,几十个大谷仓堆满金灿灿的稻谷,装着肉脯与鱼酢的草筐滚得到处都是,还有两三百头生猪与鸡鸭乱哄哄地嘶叫着,其他辎重军资更是数也数不清。在饥肠辘辘的曹军眼里,这些东西比袒胸露乳的女人更有吸引力。

  虽然乌巢一场大火烧去了袁绍军七停粮草,可这剩下的三停,就已经足够曹军放开肚皮大吃了。

  我和十几名计吏拿着毛笔和账簿,在兴奋而纷乱的人群中声嘶力竭地嚷嚷着,试图把这些收获都一个子儿不少地记录下来。

  我的副手郑万拽住我的袖子,对我说曹公召见,让我立刻回去。正巧一匹受惊辕马拽着辆装满芜菁的大车冲过来,然后轰隆一声,连马带车侧翻在泥泞的水坑里,溅起无数泥点子,周围的人都大叫起来。我光顾着听郑万说话,躲闪不及,也被溅了一身,活像只生了癞藓的猿猴。

  郑万趴到我耳边,又重复了一次。我有点不相信,生怕自己听错了,瞪着眼睛问他:你说的是曹公?郑万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于是我立刻放下账簿,顾不得把衣服上的污泥擦干净,对那群晕头转向的部下交代了几句,然后匆匆赶回位于官渡的曹军大营。

  这时候的官渡大营已经没了前几个月的压抑,每一个人都喜气洋洋。刚打了大胜仗,而且对方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袁绍,这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曹军主力在各位将军的率领下,已经出发去追击溃逃的敌人了,现在剩下的只是不多的一些守备军和侍卫。

  我见到曹公的机会并不多,他是个捉摸不透的人,有时候和蔼可亲,像多年的老朋友,有时候却杀人毫不眨眼。但有一点却是公认的,曹公是个聪明人,而聪明人总有一些奇怪的地方。

  我越过几道防守不算严密的关卡,走到曹公的帐前,一个膀大腰圆的卫士走过来。这名卫士就像一头巨大的山熊,几乎遮住了半个营帐。他狐疑地看了看我,估计我这一身泥点装束让他感觉很可疑。

  在检查完我的腰牌之后,他瓮声瓮气地说:“在下许褚,麻烦请让我检查一下你的身体。”我顺从地高举双手,他从头到脚细致地摸了一遍,还疑惑地瞪着我看了半天,好像对我不是袁绍细作这一点很失望。

  “让他进来吧。”帐子里传来一个声音。

  许褚让开了身子,我恭敬地迈入帐篷。许褚“唰”地从外面把帘子放下去,把整个帐篷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曹公斜靠在榻上,正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他身前的酒杯还微微飘着热气。

  “伯达,你来啦?”曹公把书放下,和蔼地说。

  “恭喜主公大败袁绍。”我深施一礼,其他什么也没说。面对曹公,绝对不可以自作聪明,也不要妄自揣度他的心思——除非你是郭奉孝。

  曹公招呼我坐下,然后问了一些乌巢的情况。我一一如实回答,曹公咂了咂嘴,说早知道当初偷袭的时候应该少烧一点,现在能得到更多。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不过我没有笑。

  曹公忽然把身子挺直了一些,我知道开始进入正题了,连忙屏息凝气。曹公指了指身旁的一个大箱子,问我猜里面是什么。我茫然地摇了摇头,射覆这种事我从来就不很擅长。

  曹公似乎自嘲似的笑了笑,说:“这是在袁绍大营里缴获的,里面装的都是咱们自己人前一阵写给本初(袁绍,表字本初)的密信。本初可真是我的好朋友,败就败了,还特意给我留下这么一份大礼。”

  从他的口气里,我听不出任何开玩笑的意思。我把注意力重新放到那箱子上,这口木箱子大约长三尺、宽二尺、高三尺,里面装满了各种信函,有竹简、有绢帛,还有麻纸与印信。这大概是在官渡对峙最艰苦的那段时间里,我方阵营的人给袁绍的降书吧。但这个数量……还真是有点多啊。

  我意识到这件事很严重。曹公不喜欢别人背叛他,从这箱中密信的数量,少不得有几百人要人头落地;可是从另外一方面想,曹军刚刚大胜,新人未服,新土未安,如果一下子要处置这么多人,怕是会引发一连串震荡,这肯定也是曹公所不愿意看到的。

  这大概就是袁绍在崩溃前,故意留给曹公的难题吧?

  “若你是我,会怎么处置?”曹公眯起眼睛,好奇地问道。我恭敬地回答:“当众烧毁,以安军心。”曹公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他的意见和我想的一样。

  “这些东西我明天会拿出去公开烧掉。面对袁绍,连我都曾考虑过撤回许都,别人存有异心,也是正常的。”曹公整个身体从榻上坐了起来,慢悠悠地披上一件大裘,把桌上的酒一饮而尽。他把身子朝箱子倾去,从里面抓出一封信。

  这一封信是木牍质地,不大,也就二指见宽,上面密密麻麻涂着一些墨字。曹公把它捏在手里,肥厚的手指在木牍表面反复摩挲。

  “别的我可以装作不知道,可这一封却不同。这一封信承诺本初,会有一次针对我的刺杀,而且这件事已经发生了。”

  我心中一惊,行刺曹公,这可真是件不得了的事情。

  曹公看了一眼我,仿佛为了让我宽心而笑了笑:“刺杀当然失败了,可隐患依然存在。别人只为了求富贵,犹可宽恕,但这封信却是为了要我的性命——更可怕的是,这枚木牍还没留下任何名字,这就更危险了。”

  我能理解曹公此时的心情,让一个心存杀机的人留在身边,就像让一头饿虎在榻旁安睡。

  “伯达,我希望你能够查出来,这封密信出自谁手。”曹公把木牍扔给我。我赶紧接住,觉得这单薄的木牍重逾千斤。

  “为什么会选中我呢?”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曹公大笑:“你是我的妹夫嘛。”

  我确实娶了曹氏一族的女人,但我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实理由。我在之前一直负责屯田事务,每天就是和农夫与算筹打交道;官渡之战时,我被派来运送军器与粮草到军中,总算没出大疏漏。大概曹公是觉得我一直远离主阵,比较可以信赖吧。

  “你们这些做计吏出身的,整天都在算数,脑子清楚,做这种事情最适合不过。”曹公从腰间解下一枚符印递给我。这是块黄灿灿的铜制方印,上面还有一个虎头纽,被一根蓝绦牢牢地系住。

  “这是司空府的符令,拿着它,你可以去任何地方,询问任何人。”然后曹公又叮嘱了一句,“不过这件事要低调来做,不要搞得满营皆知。”

  “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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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26 13:59:49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次事成,我给你封侯。”曹公说,这次他神色严肃,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我拿着木牍和符令从大帐里走出来,许褚仍旧守在门口。他看到我出来,朝帐篷里望了望,很快把视线转移到别的地方。只要我脱离了威胁曹公的范围,他大概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许校尉。我想与你谈谈。”

  “谈什么?”许褚的表情显得很意外。

  “关于刺杀曹公的那次事件。”

  许褚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我把符令给他看了一眼。许褚沉吟片刻,说他现在还在当值,下午交班,到时候我可以去宿卫帐篷找他。

  我问清了宿卫帐篷的位置,然后告别许褚,走到官渡草料场。

  这里是许都粮道的终点,我在整个战事期间押送了不知多少车粮草和军器到这里。草料场旁边有几间茅屋,是给押运官员交割手续与休息用的。现在大军前移,这里也清净了不少,场子里只剩下满地来不及打扫的谷壳、牛粪,几只麻雀在拼命啄食;两辆牛车斜放在当中,辕首空荡荡的;为数不多的押粮兵怀抱着长矛,懒洋洋地躺在车上打瞌睡。

  我喊起一名押粮兵,让他去乌巢告诉郑万,让他统筹全局,我另有要事。押粮兵走后,我走进一间茅屋,关好门,把曹公让我带走的木牍取了出来,仔细审视。

  这是一枚用白桦木制成的木牍,大约两指见宽,长约半尺,无论质地还是尺寸,均是标准的官牍做法。我从事文书工作这么多年,对这种官牍文书再熟稔不过了,即使闭着眼睛去摸,也能猜出是哪种规制。

  这也让我有些失望。如果密信的质地是丝帛或者麻纸就好了,这两样东西的数量都不太多,不会有太多人能接触到,追查来源会比较容易。而木牍这种东西,充斥着每一个掾曹府衙,每天都有大量的文书发往各地,或者从各地送来,任何人都可以轻易获得。

  我没有先去看上面的字。我希望自己能够从木牍上不受干扰地读出更多东西,这样才能减少偏见,最大限度地接近真实。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些木简千篇一律,乏善可陈。但对于一位老官吏来说,却意味着许多东西。我想这大概也是曹公把任务交给我的原因之一吧。

  我翻过木简背面,背面的树皮纹理很疏松,应该是取自十五年到二十年生的白桦树。许都周围出产木简的地方有五个县,我以前做过典农中郎将,曾经跑遍三辅大半郡县,哪个县有什么作物、什么年成,我心里都大概有数。

  木简的边缘有些明显的凹凸,因为每一个县城在缴纳木简的时候,都有自己特有的标记,以便统计。两凹两凸,这个应当是叶县的标记。

  把原木制成木简的过程不算复杂,无非就是四个字:选、裁、煮、烤。“烤”是其中最后一道,也是最重要的工序。工匠将木简放在火上进行烘烤,使其干燥,方便书写。

  而我手里的这枚木简,墨字有些发洇,这是湿气未尽的缘故,说明这枚竹简还没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就被人取走了。我用指甲刮开一小截木简外皮,蹭了蹭,指肚有些微微发凉,这进一步证实了我的猜测。

  在官渡前线并没有加工木简的地点,换句话说,这枚半成品的木简,只能是写信者在前往官渡之前就准备好了的。他很可能去过叶县,顺手从工房里取走了这枚还在制作中的木简,以为这样做便不会留下官府印记,让人无法追查。

  如果不熟悉这些琐碎的小吏案牍,是无法觉察到这些小细节的。

  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那封信的作者早在出征前就已有了预谋,绝不是临时起意。

  现在所能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了。接下来我翻开正面,去读上面的字。

  木牍上的墨字并不多,笔迹很丑,大概是怕别人认出来,所以显得很扭曲。上面写着:“曹贼虽植铩悬犬,克日必亡,明公遽攻之,大事不足定。”

  一共二十一个字,言简意赅,而且没有落款。

  这位写信者的语气很笃定,看来在写信的时候就已经胸有成竹。

  不留名字的可能有好几种。可能是因为他行事谨慎,不希望在成功前暴露身份;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压根没打算投靠袁绍,只是为了向曹公报私仇。曹公的仇家实在不少。

  木牍上的好几处笔迹都超出了木牍的宽度,让字显得有些残缺。这是初学者经常犯的毛病,他们掌握不好木牍书法的力度,经常写偏写飞。

  看来写密信的这人,应该不是老官吏。

  看来还是要打听一下刺杀曹公的事才好。

  我下午如约来到宿卫帐篷。许褚已经交了班,正赤裸着上半身,坐在一块青石上擦拭着武器。他的武器是一把宽刃短刀,太阳下明晃晃的,颇为吓人。

  “许校尉,能详细说明一下那次刺杀的经过吗?”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许褚缓缓抬起头来,短刀在青石上发出尖利的摩擦声。他很快就磨完了刀,把它收入鞘里,然后从帐子里拿了一件短衫披在身上。每一个路过营帐的士兵都恭敬地向他问好,我看得出他们的眼神里满是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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