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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梦湘西》他欠她的,何止是一条命,作者:吴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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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擦汗
    2024-4-9 10:04
  • 签到天数: 80 天

    [LV.6]常住居民II

    发表于 2014-1-17 13:41:5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扫描:卡洛
    手打&校对:苹果

    祖母病逝,庾嘉穆星夜兼程赶回湘西奔丧。
    这些天那夜夜都来害他的神秘落洞女让他分外熟悉,
    她说他欠她一条命,他得还——
    可他欠她的,何止是一条命。

    一、奔丧
    五月朔日,庾嘉穆接到祖母的亲笔信,告知家中一切安好勿念。然而到了月末,湘西
    却突然发来电报,声称他祖母身染恶疾骤然病故,望其速返乡奔丧。

    庾嘉穆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给砸蒙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点了警备连几名弟兄加上勤
    务兵,一行人日夜兼程赶回湘西。

    一路上,他屡屡做梦,梦中总是多年前离家从军那幕——白发苍苍的老祖母拖着小脚
    扶着门框而立,离愁别绪分明凝在眼角,却以向来朝督暮责的严厉,挥手命他速速离去。

    走出庾家大宅上百米,庾嘉穆回首望去,祖母倚门而立,仍在目送,隔得远了,更显
    老太太瘦弱得可怜。

    这一别总以为再见有期,却不承想一下便人鬼殊途。

    庾嘉穆赶到家,老太太已入土安葬。

    “为何不等我?”庾嘉穆冷了脸问。

    同族叔公支支吾吾了半日方道:“天热路远,也不知你几时回来,放久了恐有异味,
    族里商议过,还是入土为安的好。”

    庾嘉穆当了十来年兵,一抬眼杀气腾腾,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么说,我还得谢谢族里?”

    叔公吓了一跳,连道不敢不敢,庾嘉穆冷笑道:“不敢?我看你们做主做得蛮高兴的
    嘛!”

    叔公一辈子也没出过这座边陲小城,哪见过这等真刀实枪的阵仗?当下悻悻无语。接
    下来照规矩摆丧席,俗称“白席”,庾家大院里摆了十来桌酒,堂上庾嘉穆一人坐了主位,
    身后一溜兵痞背枪站好,这阵仗使得入席吃酒的族人姻亲个个食不下咽,不敢喧哗,席一
    吃完便都纷纷告辞而去。

    入夜,庾嘉穆跪在灵堂烧纸钱,烟熏火燎间,他终于红了眼眶,望着老太太的画像,
    一句话也说不出,双膝一跪,结结实实磕了九个响头,谢过了祖母的养育之恩。

    第二日,庾嘉穆的生身父母——多年未见的庾老爷、庾太太大老远从省城赶来。

    早年这夫妻俩犯了糊涂,误听算命先生谗言,认定庾嘉穆命中带煞,克父克母,远远
    便将他丢到湘西乡下不闻不问;待到庾嘉穆长大考入军校做了长官,这对夫妻便是想来往,也是鞭长莫及。如此一算,庾嘉穆与父母已有十余年未见。

    庾太太丢下庾嘉穆后,原以为万事大吉,哪承想她后面生的子女却一个不如一个。二少爷年纪轻轻就抽大烟、嫖妓子样样能来事,还迷上汉水船上一个唱戏的美娇娘,砸下无数大洋,未了竟中了仙人跳,落得个人财两空。大小姐脾性是百里挑一的古怪,不爱红装爱问道。
    旁人家的小姐忙着赶洋学堂、交男朋友的时髦时,大小姐已然离家拜了武陵山珍馐观的道长做了入门女修,整日里一心只愿修炼打坐,俗世一概不理。小少爷自小是个药罐子,吃药比吃饭多,十几岁的男孩成天闷在家里,不曾上过一天学堂,长得尖嘴猴腮,下巴尖得几乎可以戳破两层纸。家人处处宠他,结果宠出来个性情乖张,稍有不如意就闹得天翻地覆。

    所有子女,算起来最有出息的,反倒是这个从小人憎狗厌的庾嘉穆。

    庾老爷和庾太太此番也有重修旧好的意思,可一进门就见一队丘八拉了枪在那儿站岗,亲生儿子冷冰冰坐在庭院里,一边擦枪一边头也不抬地问:“二位有何贵干?”

    这可是有贵干也贵干不了了。

    庾老爷夫妻灰溜溜地打了退堂鼓,临门一脚,庾太太不甘心,转过头去,还未张嘴,庾嘉穆咔嚓一声推枪上膛,吓得她脚下龈跄,半晌才道:“阿,阿大……”

    庾嘉穆抬头冷冷瞥了她一眼。

    庾太太忙改口道:“嘉穆。”

    “嗯?”

    “老太太的白事做得……可有些不大对……”庾太太奢着胆道,“谁家老人故去不是贴骑鹤西去的对联?怎么这满屋子贴的却是符咒?”

    庾嘉穆抬起头,这才发现,二进内门处贴了不少黄纸画就的灵符,上头笔墨狰狞,看上去是一片狰狞之势。

    “做得不合规矩,想来是族里人办事不尽心,你要信得过我,我来重办一回,咱们请省城的高僧大德来诵经,包管让老太太风风光光的……”

    “人都下葬了!”庾嘉穆打断她,“你还想再折腾阿奶一回?”

    庾太太在他凌厉的视线下不得不闭了嘴,转身恹恹地走了。

    庾太太这般热心,无外乎借个由头算计老太太留下的那点东西。生身父母如此猥琐不堪,庾嘉穆也有些伤感,他犹记得当年尚在稚龄,这夫妇二人如何视他为丧门星,处处嫌恶厌弃,未尝有过一丝关怀慈爱,幸得后来跟了祖母,才算过上有人关爱的日子。

    世上唯一待他好的,只有老祖母而已。

    可老祖母也去了。

    庾嘉穆微微闭了眼,门上贴着的黄纸被风吹得噼里啪啦,庾嘉穆站起来撕下一张,端详了会儿,问身边的勤务兵:“你可认得这画的是什么?”

    勤务兵乃土生土长的湘西人,与庾嘉穆不同,他母亲是苗人,父亲是汉人,小伙子自小便对此地汉、苗两边的习俗、忌讳知之甚详,他接过黄纸瞧了瞧,摇头道:“不认得,好似寨子里的巫师画咒。”

    “拿回家去问问你阿妈,搞清楚是什么东西。”

    “是。”

    庾嘉穆在勤务兵走后起身,大踏步走出自己现下住的跨院,绕过影壁,朝前院耳房走去。

    当年兴盛时,这前院后院的耳房曾住满仆佣。只可惜到祖父这一辈已显败象,庾嘉穆小时候,伺候祖母的下人只余二人,一个是门房兼杂役老沈,一个是祖母的陪嫁丫鬟兼厨娘辛姐。

    辛姐还不如祖母长寿,早两年便过世,老沈却一直在,即便庾家宅子老主人已仙去,他仍恪守规矩,住在前院耳房。

    庾嘉穆找到老沈时,他正在前院劈柴,年近六十的老头儿身体健壮,天生一张棺材脸,两撇扫帚眉。

    “少爷。”老沈见到他,放下斧头,照老规矩弯着腰。

    “嗯,”庾嘉穆上下打量他,足足打量了五分钟,才淡淡地问:“听说你不愿拿大洋走?”

    “家里人死光了,不晓得上哪儿。”老沈木然答道。

    庾嘉穆没有回答他,却凑上去看他砍柴的斧头,摸了摸斧刃,漫不经心地问: “来我们家多少年?”

    “前清闹袍哥会那年就来了,”老沈想了想,道,“掐头去尾,得有三十几年。”

    “那是挺久的,”庾嘉穆转头瞥了他一眼,问,“就没想出去另谋生路?”

    “老太爷救过我。”

    庾嘉穆笑了笑道:“知恩图报,你倒是讲仁义。”

    “老太爷救过我。”老沈木然地重复了一遍。

    “时间真快,”庾嘉穆道,“好像昨天还在这院子里跑来跑去,老太太站在堂屋屋檐下骂我是个皮猴子。”

    老沈微微垂头,没有说话。

    “老沈,”庾嘉穆盯着他问,“你跟我说,我阿奶到底怎么去的?”

    老沈呆呆地道:“一开始只以为染了风寒,老太太没当回事儿,扛了五六日不见好转后,便命我去镇上土郎中那抓服草药,我去了,但药喝下去没见效,老太太一连三日都高热不退,还腹泻。她晓得自己扛不住,唤我去请寨子里的巫医问卜,巫医说是疫鬼索命,无药可医……”

    “得病了为什么不请正经大夫瞧?便是这边无西医,那济世堂可是有中医坐堂开方的!她老糊涂了,你也跟着糊涂吗?”

    老沈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空洞道:“我只是下人,万没有替主人家拿主意的理儿。”

    “废物!”庾嘉穆几乎想一枪崩了这个愚昧的老头儿,过了会儿他才勉强平静情绪,问,“后来呢?”

    “后来,老太太没撑过两晚就去了。”老沈低头哑声说:“临去前,我又去唤几位本家太太过来守着。”

    庾嘉穆垂下头,良久才问:“为什么葬得这般快?“

    老沈木然道:“疫鬼索命,照规矩是须快快入土为安。”

    庾嘉穆挥手命老沈走开,蹲了下来,摸了摸口袋掏出烟卷,叼了一根刚抽上,就见到勤务兵自外头进来,见到他忙凑上来回道:“报告长官,符纸我问清楚了。”

    “什么符?”

    勤务兵小声道:“镇魂符,通常死得冤枉的人得贴这个,怕闹厉鬼。”

    “闹鬼?”庾嘉穆提高嗓音阴狠地道,“我操他姥姥!我看是有人捣鬼!”

    他站起来踱步数下,吩咐道:“你去准备准备,明天跟我去办一件事。”

    什么?”

    “开棺验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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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擦汗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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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14-1-17 13:42:17 | 显示全部楼层
    二、掘坟

    上山的这天云低阴沉,衬托得荒山野坟分外萧瑟。山上怪石林立,不知深浅几何的岩洞犹若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风自洞底呼啸而出,凄厉的声音宛若注定要早天的婴儿啼哭。

    庾嘉穆一身孝服,打着油纸伞,举着“气死风”煤气灯,后面跟着几个人,抬着食盒竹篮等物,内里备好祭奠用的香烛、纸钱、铁铲等,朝自己祖母的坟地走去。

    湘地乡下风俗,挖坟开棺须入土七天后方可,时辰最好在五更之后、鸡叫之前,以灯为引,以安魂魄。

    挖坟要先招魂,招魂需三牲四祀、五香六烛,再烧七八百样金,孝子贤孙百十叩首,再用死者生前穿过衣物覆于坟头,此时再撒白米、牵白线,孝子贤孙登高望北,大呼“某某归来”,则魂魄自来。

    庾嘉穆做足了功课,到撤米牵线这一步时,不知怎么,脚下一个踉跄,手里装白米的“魂箩”拿不稳,将米一股脑儿都撤了出来。

    跟着的勤务兵忙蹲下以手捧米,灯色昏黄,白米白得凄惨,庾嘉穆心中悲凉,闭上眼回忆的,全是祖母鞭驽策蹇的一幕幕往事,她教导自己砥砺德行,要求自己奉公克己,防意如城。
    这样好的祖母,怎能死得不明不白?

    他一下子跪到祖母坟前,直直叩了三个头,站起来冷声道:“挖!”

    勤务兵多问了句:“长官,真个要挖?”

    “挖!”

    勤务兵招呼了那两名弟兄,一人一柄铁铲,随即开始动手挖土,他们还没挖几铲子,忽而听见山下有人急切地喊:“住手,大少爷,别挖,挖了要大祸临头的!”

    阴风阵阵,呼声疹人,勤务兵与另外两个兵心下迟疑,对视一眼,都不由得停了下来。庾嘉穆脸色铁青,自己抄起一柄铁铲,弯腰用力铲土。

    他一动,两个兵便只好又开始动,这时山下喊话的入已冲了上来,其中一个冲上来攥紧庾嘉穆的铁铲,厉声到:“大少爷,你这是要给整族人招祸吗?”

    庾嘉穆定睛一看,原来是叔公。他一把推开那老头儿,斜眼道:“招祸?笑话,我给我们家老太太迁坟,另选风水宝地,干你屁事?”

    “不能挖!”另一个人尖声叫道,却是叔公的填房太太,她这一番奔波早已披头散发,被庾嘉穆一瞪,结结巴巴道,“挖、挖了要坏风水!”

    “稀奇啊,”庾嘉穆索性一把丢掉铁铲,冷笑道,“二位这么紧赶慢赶跑来,是真怕我坏风水,还是心知肚明老太太死得蹊跷?”

    两人一听,脸色越发难看。

    庾嘉穆撕破脸道:“我阿奶是没孝子,可到底有个贤孙,断不会让她死得不明不白!叔公,你来得正好,这是什么?”他掏出从门上扯下的黄符纸,直接砸到两人脸上,冷笑问,“这他娘的是什么?啊?你们就给我阿奶贴镇魂符,真当我们这一房死绝了吗?”

    他冷觑着那两人,狠声道:“老子今天还非开棺验尸不可了!谁他娘的心里有鬼敢拦着,尽管试试!”

    叔公夫妻俩面如土色,过一会儿,他叔公颤巍巍地道:“大少爷,你听我一句劝,真挖不得。”

    庾嘉穆充耳不闻,低头捡起铁铲。

    叔公拦道:“老太太得的是伤寒,挖出来会传染……”

    庾嘉穆抬起头盯着他,古怪一笑,道:“行啊叔公,连我你也敢糊弄,伤寒,亏你扯得出!”

    他一使眼色,手下两个兵即刻冲过来,强行拉开他叔公。

    “大少爷,你听我说,我家老头子不是不想说,是说不出口啊。”填房太太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袖,紧张地道,“你把人放了,先放了,我都告诉你,我都说!”

    庾嘉穆面无表情地斜睨了那女人一眼。

    填房太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道:“天寿喽,我们这是为哪般,还不是为你们这房着想?”

    庾嘉穆不耐烦地皱眉。

    填房太太抹着眼泪道:“老太太临去那几天,是我跟族里几个妯娌照应着的。大少爷,老太太压根儿就不是得病死的,她,她是被冤鬼缠身,活活吓死的啊!”

    “什么?”

    她的声音骤然凄厉:“你家阿奶到后来,被抽干了阳气,成了人干,她临去时,我亲耳听到她喊死人的名字,求他们放过她,我们几个都听见了,我没瞎说!”

    庾嘉穆不信神鬼,嗤笑道:“荒唐,就算有鬼,老太太一辈子积德行善,哪来的恶鬼?”

    填房太太抹了把脸,尖声道:“那可难说啊,谁没做过几件亏心事?当年老太爷还在时,她可不是什么吃斋念佛的善心人……”

    “闭嘴!当着大少爷的面你胡扯什么?!”叔公打断她的话,转头小心地对庾嘉穆道,“大少爷,委实是老太太她,唉,她死得不体面,我不好说。你上过洋学堂,不信这些,可你阿奶在这儿过了一辈子!老人相传,凡遭冤魂索命的,死后也是厉鬼,须请寨子里的大巫贴了镇魂咒,赶在三日内安葬完毕。我们样样照足规矩,做得功德圆满,只待七七四十九日后,亡灵消了怨,能遁入轮回。你这时开棺岂不功亏一篑?”

    庾嘉穆难以置信,他哑声问:“我为何要信你?”

    “大少爷!”叔公顿足道,“你想想,老太太身后的财物产业族里可曾有人贪过半分?就凭这点,我做什么要诓你?”

    庾嘉穆脑子有些乱,他胡乱擦了把脸,重新捡起铁锹,默默将挖开的土又填回去,然后,在香烛油灯摇曳的光线下,他站起来,哑声问:“我阿奶临去前,喊哪些死人的名字?”

    叔公两夫妇对视了一眼,填房太太不太情愿地道:

    “这个,我听得也不太真切……”

    “说。”

    填房太太道:“连喊了好几个呢,听得真的,就是辛姐。”

    “辛姐?”庾嘉穆想起祖母多年的婢女,不觉满腹疑云。

    他正待说话,忽而听见勤务兵一声惊呼:“谁?”

    庾嘉穆抬起头,却见前方远处,依稀有个女子,背影绰约。

    寒风萧瑟间,居然有歌声隐约而至:

    天上有云云遮月,
    地上有树树缠藤。
    阿哥有心心向妹,
    阿妹有情情难开。

    庾嘉穆皱眉道:“什么人装神弄鬼?上去看看。”

    两名军士领命正要去,叔公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道:“莫去。”

    庾嘉穆问:“怎么?”

    老妇人喃喃地道:“莫去,没瞧见她走往崖北那儿 吗?”

    庾嘉穆扬起眉毛有些不解,勤务兵小声提醒他道:“崖北那儿是千女洞。”

    千女洞,这下连庾嘉穆都回过神来,这一带山石嶙峋,山中又多岩洞,谁也说不清有多少个,有些洞深不见底,有好事者垂过绳索,十丈以下仍未见底,滚一块石头下去,许久都听不到响声。此处世代相传,名为“千女洞”,却另有缘故。

    盖自古以来,多有年轻女子因这许多洞而殒命,相传当地那些闺中女子,若出嫁前路过洞口,回去后昏迷不醒,过不了多久,便会香消玉殒,死时身体散发香气,而空中隐约会有鼓乐之声。

    湘地世代相传,若有女子如此死法,她便是被岩洞洞主相中了。

    “怎么有女子去千女洞?”庾嘉穆皱眉问,“难不成寻短见?”

    “不是。”叔公回过神,叹了口气道,“我们看到的,八成是落洞女出来找替身。”

    “什么意思?”

    老妇人带着恐惧与惋惜,喃喃地道:“这两日又有谁家要嫁落洞女了?”

    庾嘉穆听得一头雾水,转身再看,那女子早已不见踪影。

    而此时山下鸡鸣大作,荒山矮树间鸟鸣声声。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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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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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7 13:42:43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嫁落洞女

    自那日后,不知为何,那女子背影在庾嘉穆脑中挥之不去,仿佛他与那女子已然相识多年,熟悉到她下一秒转过头来,他都能想象得出那张脸长什么样。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那沉寂的记忆深处,一直存在着这个人,但说不清她是什么样,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可因为瞥见她的背影,那个人突然就具体了。

    原来她有苗条的背影,有长长的黑发辫。

    这种感觉太过邪门。

    宅子里灵堂的门楣上,依旧贴着厚厚一层符纸,宛若荒草一般,骤然为整座宅院增添三分萧瑟。盛夏之下,穿堂风嗖嗖而过,寒意腹背夹击。庾嘉穆抬头端详着祖母的灵像,画框中,老人正襟危坐,生前的厉害精明一概不见,单单余下慈眉善目。

    庾嘉穆越瞧越觉得陌生,他忽而有种荒诞感,似乎灵堂祭奠的女人并非自己相依为命的老祖母,而是另外一个人。

    一个他并不认识的,会被冤魂缠身的人。

    他思忖片刻,命人将老沈带来,劈头第一句仍然是:“告诉我,老太太怎么死的?”

    老沈弯着腰,木然地答:“病。”

    庾嘉穆盯着他,再问:“怎么死的?”

    “得病。”

    庾嘉穆上前仔细端详他,忽而问:“老沈,你记得辛姐吗?”

    老沈的肩膀瞬间微微耸动,随即又松弛下去,过了会儿,才低声道:“记得。”

    “辛姐是怎么死的?”

    “也是得病。”

    庾嘉穆笑笑问:“这么巧,得的什么病?”

    “不清楚。”老沈答 :“可能是风寒。”

    “可怎么我听说,她的死跟老太太有关?”

    老沈猛然抬起头,目光有一瞬间锐利,却又顷刻淹没于无尽的沉默中,随后他垂下头,声音一如既往毫无起伏:“她不过是个丫鬟,又签了死契.便是主家打杀死了又如何?她得病了,老太太还给她请大夫,死了也有口薄棺材埋,已然是有福。

    庾嘉穆问道:“这屋里的人都得病了,怎么就你没事?”

    老沈面无表情地道: “我命硬。闹袍哥会没死、逃难没死、过河没淹死、过洞没摔死。老太爷、老太太、辛姐,这院里的下人,个个都比我安逸,可他们都没我命硬。”

    饱慢慢抬起头,古怪地笑道:“大少爷,你是天生的富贵命,可要比命硬,怕是你也比不过我……”

    “放肆!”边上的兵大喝。

    庚嘉穆抬手制止了,走过去靠近老沈,微笑道:“你错了,要比别的我还真说不好,要比命硬,这宅子里怕是没人能跟我这克父克母、枪林弹雨过来的人比。”

    老沈表情逐渐狰狞,庾嘉穆哈哈大笑,转身对兵士说:“关起来饿两天,什么时候想跟老子说实话了,什么时候再给饭吃。”

    就在此时,隔墙街上忽而传来鼓乐之声,吹吹打打,似乎办喜事,可只闻鼓乐,未闻人声,更没有湘西姑娘上花轿前与亲娘姐妹唱“哭嫁”。

    庾嘉穆命人开了门。大门正对石板街处,一行轿夫抬着一顶花轿悄悄前行,轿子旁有亲朋若干,虽也着喜服,脸上却毫无一丝喜色。

    “怎么回事?”庾嘉穆转头问勤务兵。

    “这是嫁落洞女。”年轻人轻叹了口气,他的脸上露出了怜悯神色,“落洞女被洞主瞧上后,亲人要送她一程,这轿子里的女子也不知是哪家的,可怜她爹妈白白生养了她一遭。”

    庾嘉穆见过世面,受的都是枪杆救国的教育,一见这等陋习,当即嗤之以鼻道:“这跟强抢民女有什么区别?”

    “长官,”勤务兵吓了一跳,小心地四下看看,道:“您别乱说,会被听见的。”

    “听见又如何?”庾嘉穆瞥了他一眼,提高嗓音道:“人得病了不延医问药,一味搪塞给莫须有的神明,愚昧至极!”

    他说完便转身进去,就在他要走的前一刻,却听哐当一声,转身一看,却是一名轿夫被脚下石子给绊了一下,花轿内咕噜咕噜滚出了灵位与亡人画像。

    庾嘉穆定睛一看,却见相框内,一位女子凝眸似笑
    非笑,眉眼如画,艳若桃李。

    这相貌却令庾嘉穆一瞥之下,如遭雷击。

    熟悉到仿佛相识多年,可叫不出名字。

    庾嘉穆愣愣地瞧着那群人迅速将东西拾掇回轿子内,抬起轿子匆匆离去。

    烈日当空,不知为何,他却自尾椎处爬上一阵寒意。

    这天半夜,一股突如其来的被窥视感令庾嘉穆猛然睁开眼睛。

    他一动,却发觉四肢有种说不出的乏力感,似乎全身力气被抽干一般。

    庾嘉穆心中警铃大作,他想摸枪,可手上动作却出奇地费力。

    猛然一抬头,却见一个大姑娘俏生生地立在眼前,对着他,嫣然一笑。

    正是白天见到的画像中那名落洞女。

    可她不是死了吗?

    那姑娘目光复杂,轻轻梳拢斜垂胸前的乌黑发辫,双瞳剪水,眉目如画,看着庾嘉穆,幽幽叹了口气。

    庾嘉穆呆呆地与她对视,过了会儿,才挣扎着哑声问:“你,是,谁?”

    你是谁?

    姑娘伸出手,似乎想触碰他,又迟疑不敢,她眼中渐渐涌上泪雾,眷恋中掺杂着无望的悲伤。她的手明明已经碰到他的脸,却宛若触电般迅速收回。

    这时庾嘉穆脑中忽而又毫无先兆地想起那首歌谣,记忆深处有个人,曾经对着他,一遍一遍唱过,一个字一个字地,将这首歌谣篆刻在他脑中。

    天上有云云遮月
    地上有树树缠藤
    阿哥有心心向妹
    阿妹有情情难开

    “你是谁?”庾嘉穆没来由地也跟着难过,心里有偌大的遗憾,空缺了一块,可说不清遗憾什么,他费力伸出手,摸上女子的胳膊,像跋涉过万水千山,经历过重重险峻,劫后余生,却已叫不出对方的姓名。

    你是谁?

    女子流着泪看他,再度伸手抚摸上他的脸,庾嘉穆鼻端闻到她身上传来的幽香,浑浑噩噩地任由她从脸一直摸到肩膀,像鉴定某件名贵器皿一般,一寸寸地摸过去,到达脖颈处,女子突然之间瞪大眼睛,脸色狰狞,用力勒紧。

    庾嘉穆惊觉过来,他娘的这女的要掐死我!

    他一面抵抗窒息感,一面拼尽最后一点儿神志,把手摸到枕头下,摸出勃朗宁手枪,拼尽全力开了一枪。

    尖锐的枪声划破夜空,眼前所见的一切突然间宛若客影晃动,涟漪层层,渐渐模糊,他眼前一黑,整个人重倒下去。

    闭上眼的前一刻,他清楚地记得那个女人的脸,那双分外熟悉的黑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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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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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7 13:53:57 | 显示全部楼层
    四、索命

    庾嘉穆醒过来发觉勤务兵守着他,熬红了眼。
    “长官,你可算醒了。”

    庾嘉穆慢慢坐了起来,身上力气恢复不少,他习惯性地摸枪,却摸了个空。

    “枪呢?”庾嘉穆惊。

    “在这儿。”勤务兵忙把他的勃朗宁手枪递过去。

    庾嘉穆检查了下弹夹,里面子弹少了一发。

    “这么说,”庾嘉穆喃喃地说,“我真见着那个女人了。”

    勤务兵吃了一惊,问:“什么女人?”

    庾嘉穆瞥了他一眼,压下心里的惊疑,淡淡地问:“听见枪响了?”

    “是。”勤务兵点头道,“我跟弟兄们从西院跑来,发现您倒在房间的地上。”

    “拿镜子来。”

    勤务兵起身拿了镜子递过去,庾嘉穆一照脖子,果然留下青紫指痕。他破口骂道:“那娘们儿真狠!”

    “长官,您到底见到什么了?”

    “女人,”庾嘉穆放下镜子,想了想还是道,“她长得跟那天出嫁的落洞女一样。”

    勤务兵大为紧张,急忙问:“她掐您的时候,您浑身没力气,反抗不了?”

    怪就怪在这儿,”庾嘉穆摸着自己脖子,皱眉细想道:“那女人手劲不算大,可不知怎么回事,我却连动一动都难。”

    勤务兵吞吞吐吐地道:“长官,这兴许,兴许不是人干的。”

    庾嘉穆蓦地转头盯着他。

    “我娘说,嫁落洞女不能看。”勤务兵鼓起勇气说,“看了就会被她缠上做替身。”

    庾嘉穆倒好笑了,问:“替身不该找女的吗?”

    勤务兵郑重其事地道:“以命抵命,不关男女。”

    庾嘉穆摸了摸脖子上的青紫,道:“老子都不知杀了多少人,什么狗屁洞主、落洞女找替身,老子还怕这个?”

    勤务兵不敢多嘴,点头称是。过了会儿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

    “关着的那个老沈,昨晚跑了。”

    庾嘉穆瞪大眼睛。

    “弟兄们这几天忙得团团转,没顾得上他,昨晚想起来去看,才发现绑着他的绳子早被割了。”

    “门呢?”

    “门好好的,锁被撬开,这人怎么跑的?”

    庾嘉穆沉下脸,想了想道:“拿我的名帖给镇长发悬赏,就说恶仆谋财害命,潜逃了,有知其下落者,赏五十块现大洋。”

    “是。”

    数日后的晚上,庾嘉穆早早入寝,半夜时分,他突然睁开眼睛。

    一股毫无征兆的危机感刺激得毛孔绽开,庾嘉穆略微动了动,那种浑身乏力感再度袭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下来,不动声色地闭着眼,慢慢地把手摸向枕边放枪的地方,却不料一摸摸个空。

    庾嘉穆心里一惊,蓦地睁开眼,眼前又是那个女子,侧身坐在他的床头,手里拿着一根红色的绳索,目光似喜还悲。

    离得近看,她的五官愈发显得深邃,颧骨高耸,模样更似苗人。

    她动了动嘴唇,尽管没有出声,但庾嘉穆知道,她叫的是“阿木仔”。

    庾嘉穆浑身一震,他猛然间想起来,阿木仔指的就是他自己。

    当初被父母丢到乡下的稚童,满心恐惧地缩在庾家大宅角落里,祖母严厉有余,慈爱不足,下人谨言慎行,表情木然。

    那时候,是谁围着他跑,是谁一遍遍唱歌与他听,唤他这个小名?

    周围静谧到诡异的地步,就连胸腔里的心跳声,都显得无比巨大。

    女子拽直了红绳,目光渐转悲,她冲庾嘉穆僵一硬笑,像拙劣的补偿,随后把绳子飞快绕到他脖子上。

    “很快的,不痛,很快。”她哑声说,安抚一样摸着庾嘉穆的脖子,喃喃道:“很快就好。”

    女子猛然用力拉紧绳子两头,庾嘉穆只觉眼珠子快要被勒出眼眶一般,他咬着牙,握紧拳头,拼尽全力,一下砸到女子腹部。

    那女子痛呼一声,手不觉一松,庾嘉穆趁机一把拽过绳子,喘着气,抖着手想把它从脖子上弄下来。

    女人扑上来死命压住他,过来夺他的绳子,庾嘉穆蜷起避开,伸脚一踹,将她踹到床下。

    砰的一声,女人背部撞到床边几,她煞白了脸,衣领散开处滑出一块黄铜锁。不用细看,庾嘉穆都知道那锁片的形状,他清楚地记起上面的全部细节,那玩意儿当中雕着蟾蜍围着一个福字,底下缀着石榴、蟠桃、蝙蝠等小坠子。那是一块苗人用的长命锁,通常给小娃子
    佩戴,意欲“长命百岁”“多子多福”。

    庾嘉穆浑身颤抖,他一把扯下脖子上的绳索丢到一旁,喘着气摸到挂在床内的佩刀,一把抽出,刀刃对着那个女人。

    “你,你是,你是……”

    一个名字呼之欲出,可是他的头却剧烈疼痛起来,女子看着他,这一瞬间似乎为他即将认出自己而欢喜,又为下一刻要素命而悲戚。庾嘉穆头疼得视线模糊,眼前仿佛见到一个孩童奔跑的身影,他曾与这个小孩两小无猜,一同玩耍,一同跑遍小镇青石小巷,那小孩也有这样的黑限睛,也曾经笑嘻嘻地给他唱过这首歌。彼时他们都不晓得歌词唱得是什么,只知道调子简单好记,又悠扬动人,小孩子嗓音清越若山涧,宛若林间最伶俐的鸟儿。

    庾嘉穆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他忍着疼,一字一句地说:“我认得你,我认得你……”

    他一句话没说完,却听得屋外有响动,女人脸色一变,手一挥,那古怪的香气突然变浓,还没来得及辨别这香气来自何处,庾嘉穆只觉脑子模糊成一片,眼前一切,再度如镜花水月,涟漪叠叠。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又一次躺在床上,宛若做了一个荒诞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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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7 13:54:13 | 显示全部楼层
    五、替身

    一切线索,都指向那个落洞女。

    庾嘉穆醒来后,立即命人去查。

    镇子小,查起来方便,不出半日,勤务兵回来报告:“长官,之前咱们见到抬花轿的姓范,镇子南边卖土布的,洋布进来后,土布就卖不好,可土布厚实,老主顾也还常帮衬着,他们家光景半好不坏地撑着。老两口膝下有个儿子,早年落水淹死了,剩一个闺女,原指着嫁个好女婿,哪晓得还让洞主给瞧上……”

    末了他感叹道: “那女子长得是真好,可惜了。”

    “那女子叫什么?”庾嘉穆问。

    “范大梅。”

    庾嘉穆念了一遍这名字,问:“跟我们家没往来?”

    “没往来,”勤务兵呵呵笑着道:“庾宅可是大户人家,城南住的是穷苦手艺人。”

    庾嘉穆低头道:“邢姑娘看着眼熟,没准小时候来我家做过事。”

    “啊,这您自己不清楚吗?”勤务兵问。

    庾嘉穆没有恼他,缓缓道:“我十来岁上生了场重病,醒来后,以前的事不大记得。”

    勤务兵憨厚老实,一听之下立即热心道:“那我再出去问问。”

    庾嘉穆沉吟了一会儿,摆手道:“罢了,我忽然想起,祖母过日子最是精打细算,账册是常年都备着,若她来做过事,老太太那儿一定记下。”

    勤务兵佩服地说:“对哦。”

    “走,随我查查旧账去。”

    庾老太太过日子果真是分毫不差,她一个寡妇,家中仅有薄产,再不盘算,先夫剩下那点东西早让人瓜分干净了。后来庾嘉穆被父母嫌弃,她将孙儿接来老家抚养,就更要勤俭持家,想方设法从牙缝里挤钱出来送他上学堂,送他去广州,甚至多方挪用,替他备下娶妻生
    子的花销。

    幼年里,庾嘉穆常见祖母坐在窗下拨弄算盘珠子,她的陪嫁丫鬟辛姐在一旁捧着账册报数目,两人一个念一个算,一丝不苟。

    若不这样,庾嘉穆哪来今日的锦绣前程?

    翻开老太太十余年前的账本,庾嘉穆很快在账本中翻到某年某月,典下人耗白米两升,为期一年。

    可在姓名那一栏,祖母写的不是“范大梅”,而是“阿振”。

    庾嘉穆盯着账册上“阿振”二字良久不语,眼前似乎跳动一个小孩的身影,过长的粗布衫拖到臁盖上,裤脚太长,不得不挽起好几层。那小孩总是跟在自己身后,脆生生地喊,“少爷,天晚了要回去了,再不走老太太要生气的”,或是“少爷,辛姐今天给你做了绿豆凉糕,
    真的,我在厨房偷看到了”。

    庾嘉穆忍着头疼,猛地站起来,拿起枪披上衣服,大踏步就朝外走。

    门外忽然一阵喧哗,砰的一声枪声响起。

    庾嘉穆掏出枪与勤务兵一道冲出去,只见月洞的暗影处几个弟兄正押住一个人跪着,其中一个端着枪正骂:“你奶奶的,跑,我看你跑哪儿去!”

    “怎么回事?”

    一个兵士见到他,忙跑过来道:“报告长官,那个燕掉的又鬼鬼祟祟回来了,被弟兄们逮了个正着。”

    庾嘉穆一看,老沈垂着头,肩膀处汩汩冒血,想来是中了枪,可他表情木讷,脸上的皱纹深得宛若篆刻,一笔一画,全是漠然。

    “这老王八蛋偷偷摸摸从后院墙角钻洞爬进您住的东院,铁定没安好心!”那名兵士递过来一个布包说,:“喏,在他身上搜出这个。”

    庾嘉穆接过,一股熟悉的幽香味钻入鼻孔。

    他把布包递给勤务兵,勤务兵打开后惊诧道:“长官,这是苗人的秘香啊。”

    庾嘉穆目光凶猛,走过去大耳光猛抽老沈脸上,骂道:“原来真是你!”

    老沈的脸被打到一边,毫无反应。

    “你个狗日的,”庾嘉穆指着他,手指颤抖,“老太太,是不是也是你做的?啊?!”

    老沈抬起头,直直看着他,阴森森地道:“是我药死的又怎样?我往她寻常吃的药里掺了半年多的料,老太婆老也不死,等得我好不心急……”

    庾嘉穆只觉眼皮直跳,他掏出枪,一把抵住老沈的脑袋,咬牙道: “那什么冤魂索命呢?也是你捣鬼?”

    “对,都是我。”老沈面无表情道:“我在她屋里烧了苗人的秘香,故意在她面前说看到辛姐,老太婆心中有鬼,自己把自己吓死了,哈哈哈,天网恢恢,报应不爽啊!”

    “我日你十八代祖宗!”庾嘉穆悲愤交加,上去一把扯起老沈的头发,一枪托击下去,顿时让他头上的血流了半脸。老沈脸上鲜血淋漓。

    “我祖母待你不薄,你他妈这是恩将仇报!”

    老沈仿佛听到笑话似的呵呵低笑,冲他露出一口白牙,疯癫地道:“不薄?不薄?你们庾家缺德事做尽,这是老天爷借我的手来收拾!庾老头子逼淫自己老婆的陪嫁婢女,老太婆将有孕的婢女活活打死,一尸两命。辛姐当年跟着一道来庾家的四个姐妹,没一个好下场的。
    可怜人死了,还要被那老太婆编派什么做了落洞女,骨灰丢入千女洞,死无葬身之地啊!辛姐,可怜她做牛做马,没日没夜伺候那个老太婆四十年,四十年啊,一辈子耽误了,可她病得快要死了,老太婆连个大夫都舍不得请,只肯给她喝土郎中的草药……”

    他眼中流出浑浊的泪水,却挤出一个古怪的微笑,道:“这宅子里的冤魂真个不少,姓庾的人人手里有条命,大少爷,你也跑不了……”

    他低下头,絮絮叨叨道: “两回,我潜到你房里用了两回秘香,两回都只差一点点,不打紧,我还能来第三回,第三回我一定掐死你。我的秘香呢,我的秘香……”

    庾嘉穆脸色阴沉,一枪抵住他的脑门,面无表情地开了枪。

    老沈应声而倒,他却浑然不觉,冲着尸体接连开枪,一直到把子弹打光为止。

    他还想再打,转身抓过一旁兵士的步枪,勤务兵冲上去拦住他,哑声说:“长官,长官他死了,长官,不用再打了,他死了!”

    他死了?

    害死祖母的凶手,就这么死了?

    庾嘉穆茫然放下枪,呆呆地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他不是没杀过人,可以往的杀人从没一刻如现在这般,即便把人毙了,心里仍然一片空茫。

    他蹲下去,头剧烈地疼着,童年时代许多混乱杂糅的画面蜂拥而至,他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哪一个祖母才是自己熟知的,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一个孩童唱歌,一会儿是祖母厉声呵斥,一会儿是他自己在说着什么,一会儿是老沈疯癫的声音。

    他说,姓庾的人人手上有条命。你也跑不了。

    庾嘉穆猛然站起,大踏步朝外走,勤务兵忙追上去:“长官,这么晚了,您上哪儿?”

    他头也不回地道:“千女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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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7 13:54:30 | 显示全部楼层
    六、千女洞

    崖北“千女洞”名不虚传,一路上山,随处可见黑黢黢的洞口,怪石嶙岣,风声鹤唳,夜色中阴气森森,庾嘉穆单枪匹马上了山。

    洞口铺着一个木板搭就的平台,台上胡乱散放着纸扎祭品,有香烛纸钱烧过的痕迹。庾嘉穆走过去,一手举煤气灯凑近了看那灵位。

    名讳是范大梅。

    耳边忽而传来一声幽幽叹息。

    庾嘉穆蓦地转身,洞口站着一个妙龄女郎,正是接连两次似梦非梦之间见到的那个女子。

    女子穿着蓝色布衫,偏头看他,目光欲说还休。

    庾嘉穆缓缓放下灯,哑声道:“是我,我来了。”

    “你想起来了?”女人问他。

    庾嘉穆抿紧嘴唇,随后点头道:“不错,我都想起来了。”

    女人眼中蒙上泪雾,她问:“我是谁?”

    “阿梅。”庾嘉穆道, “你是阿梅,对不住,过了这么多年我才回来,我对不住你。”

    女子摇摇头,掩住嘴,泣不成声。

    “我忘了你,”庾嘉穆目光湿润,轻声道,“我在水里磕破头,生了大病,我忘了对你说过的话,我忘了世上有你这个人,我甚至,再瞧见你,都没能认出你来,对不住……”

    “阿穆,”女子哽咽道,“你怎好忘了我?你晓不晓得我等了多久,多少年?”

    庾嘉穆满心愧疚地走去,他伸出手,就在将要触及对方的一瞬间,那女子突然一扫脸上的温柔神色,狰狞着骤然发力,一把攥紧他的手,反身过去狠狠推了他一把。

    洞底深不可测,曾经有不少妙龄女子跌落此洞。

    那是真正死不见尸的地方。

    庾嘉穆在女子推过来的前一刻听风辨向,猛地一侧身,那女子扑了个空。

    女子因使劲过大,整个人摔向那洞里去。

    庾嘉穆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她的后背,再用力往后一扯,将她硬生生从鬼门关处给拽了回来。

    女子喘着气,转头死死盯着庾嘉穆,眼神复杂,嘴唇微微颤抖。

    “阿穆,你欠我们家的,多少年都得还!”她猛然从袖子底摸出一把匕首,拼命地扎了过去。

    庾嘉穆伸手一劈一扭,轻易将匕首从她手中夺走,远远抛开,用手一格,将那女子的胳膊卸下,甩到一边。那女子疼得脸色煞白,抬起头来,一双黑眼睛幽深不可测。

    “你欠我们家阿振一条命,你得还!”她声音嘶哑,说出来的话声嘶力竭,暗夜里听起来格外凄厉。

    庾嘉穆痛苦地闭上眼,走到她面前,蹲下来,轻轻触摸她的脸,低声说:“对,我要还,我不止欠你们家一条命,我还欠你。可我不想现在死在你手里,阿梅,我不想我们这样就完了。”

    女子悲苦无奈,摇头道:“没办法,阿穆,回不了头了,阿振在我们头顶看着呢,没办法了,你为什么要回来啊?为什么要回来啊?”

    她哭出声来,庾嘉穆默默用手指替她拭去眼泪,哑声道:“莫哭,你可记着咱们头回见面是什么样?那会儿,我刚上镇上学堂,到哪儿都跟着个野小子,他说他伺候我,其实就他那样整日疯跑,没规没矩的,还伺候?不给我闯祸就不错了。”

    他低头深情地端详着女子的脸庞,道:“可这小子,却有个漂亮姐姐。漂亮得就像早春山上最先开的杜鹃花,我很喜欢她,于是经常找借口去见她,我们三个从此常常一块玩耍。小姐弟家里穷,吃了上顿没下顿,我就常常假装肚子饿,偷家里的米面点心,藏起来留给她,我还把祖母给的铜锁片送她,我说过,我说过……”

    女子眼中流出眼泪,断然打断他道: “别说了!不要再说了,没路走了,我们没路走了!”

    庾嘉穆默然不语,良久方道: “当年,不是我害死阿振的。”

    女子抬头,惊诧地盯着他。

    “我跟阿振一块掉下水,他托着我的屁股把我顶上去。”

    女子眼泪流得更凶,问:“那为什么你庾家过后要诬蔑他谋财害命推你下水?他都死了,你家还要臭他名声,我阿妈从此一病不起,阿爸一年到头也说不上几句话,我们家,都叫你们姓庾的给毁了……”

    庾嘉穆无力地道:“对不住,我醒过来后忘事了。祖母告诉我,是苗寨的坏小子存心害我,我很快便被送去省里念中学……”

    女子眼中露出恨意。

    庾嘉穆艰难地问:“阿梅,我祖母的事,你也参与了?”

    女子点头道:“虽不是我下的药,可我恨她。她临死前,我穿辛姐的衣裳故意站在床头吓她。”

    庾嘉穆喉咙耸动,过了很久,才哑声问:“后面来我房里掐死我,也是你,不是用了秘香后的幻觉,对吗?

    女子低声道:“秘香只能让你手软脚软。阿沈叔原本要动手,是我要自己来。”

    庾嘉穆呆了呆,随即惨淡一笑,问:“老沈为什么那么恨?”

    “阿沈叔喜欢辛姐,可那个老太婆明知道他跟自己的丫鬟有情,还硬生生拆散他们俩,她怕这两人成亲后,会联合起来谋她的家产。阿沈叔一辈子都让她害了,辛姐也是,她该死,诬蔑阿振的也是她,她最该死……”

    “够了!”庾嘉穆打断她。

    女子沉默了,庾嘉穆忽然有种由衷的疲倦感,一种从心底浮起来的倦怠。

    他想,这是他少年时代最初喜爱过的女孩啊,他曾在她身上寄托过最纯真的幻想,做过光耀门楣后回来迎娶佳人的美梦,可到如今,彼此间却成了死局,不以命相搏,就已是万幸。

    他们确实已然无路可走。

    庾嘉穆当机立断地站起身,走到那阿梅身边,伸手咔嚓一声,接上她的手臂。

    女子疼得脸色发白,却倔犟不吭声,庾嘉穆叹了口气,柔声道:“老沈已经死了,我必须杀他,可我不想杀你,阿梅,你也不想杀我,不然你不会两次都下不了手。就是阿振还活着,也一定不喜欢看我们这样你死我活。”

    女子抬起头,目光复杂难辨。

    “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添上你我两个人。”

    庾嘉穆站起来,哑声道:“你走吧,好好活着,我只要不死在战场上,我还会回来。”

    “阿穆……”

    “走吧,”庾嘉穆推她,“快走,趁着我没改变主意。”

    女子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爬起来往山下跑去。庾嘉穆目送她离去,嘴角却浮起一丝苦笑,头顶一轮圆月当空,遍地清辉中,记忆中的歌谣调子越发清晰,仿佛有人在他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唱,唱到他再也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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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7 13:54:5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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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伸阅读

    赶洋学堂:
    民初,上海女学生就是时髦的代名词,当时有这种传言:要看上海滩最摩登漂亮的小姐,只要每个礼拜天中午到中西女塾的大门口去等着就好了。那些“头梳高髻’手拿皮包”的女学生简直是时尚引领者·她们极力模仿各种奇装异服的穿着,崇尚奢靡,引得一些名娼艺伎纷纷效仿。后来为了抵制这种奢靡之风,广东教育局“颁令全省”,规定了“理想的女学生”穿着,也就是我们在网上看到的一些民国女学生照片上的形象了

    命硬:
    民间一种说法,字典里是查不到这个词儿的。大体意思就是说一个人生命力特别顽强,遭遇坎坷,人生充满挫折,却能逢凶化吉大难不死。但往往这种人会“克”到周围的人。朱元璋是个典型,他家破人亡六亲无靠,一路坎坷,但大难不死,最后居然当上了皇帝,只是他的家人却没能沾到他的一点儿光,真正是孤家寡人了。

    落洞女:
    相传湘西女子出嫁,花轿经过洞口的时候,往往要停放鞭炮,因为怕惊动了洞神,洞神若见女子漂亮,会设法把她的魂偷去,使女子从此疯疯痴痴的。比方说:她们变得比平时更爱贞洁,爱独处,神情恍惚,且常常会自言自语,有时也不免又唱又跳。这时,家里人会找到村子周围的某个山洞,设坛上香、烧纸,诉说自己家的女孩子是一个普通世俗之人,痴拙顽愚,不值得洞神挂恋,求洞神放回自己的女儿。如果女孩子好了,都认为是洞神开恩,真的放回了自己的女儿,于是还愿,感谢洞神;要是女孩子就一直这样坏下去,家里人觅无希望,也就只好认命,眼睁睁地看着女孩子一天天枯萎,直到死去。

    吴沉水:
    广州人,历史系高校高知女,自由职业。从前写文酷爱煽情,如今追求题材多样故事绝妙,有作品:《琉璃瓦》《乡难绣》《杀情》《命脉》等见我刊。一直热衷历史边角料缝补出动人心魄的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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