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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0-19 10:4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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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狐嫁
“相公,胡娘有个故事想要说给瞿大人听,现在可以说吗?”小娘子忽然开口道。
白面相公点了点头。
那娘子得了他的允,便先是坐正了身子,然后将身上的斗篷解下,露出窈窕的身姿,这时众人才看清了她的模样,她长得并不出色,甚至有些配不上那清俊的相公,年纪又大,然而她面上却流露出一股寻常女子少有的淡泊果敢之态。
她慢慢地将那件斗篷叠好,一点点压平,双手递与相公,然后将额上几缕散发捋到耳背。她做这一切的时候,从容自得,如同是在自家闺房,做完这一切,她抬起眼来,直直盯着黑斗篷隐在乱发中的一双眼。
“好清亮的一双眼。”黑斗篷道。
娘子微微颔首,然后别有意味地看了自家相公一眼,才回过头来,朱唇微启。
“在座的有没有人听过‘狐嫁’?”她的眼变得很亮,一扫之前的柔弱迷离之态,“在我的家乡,徐塘一代的乡野间,也叫‘狐狸娶亲’。”
黑斗篷沉默了一阵,才道:“狐狸娶亲,所出非亲。”
娘子眼中闪现一抹诧异的神色,随即又道:“徐塘一代的山野间,有这样的俚语:‘草长莺飞二月夜,正是徐塘狐嫁时’。这个季节,养有女孩的人家,是绝不允许自家姑娘在日落后出门的,因为传闻此时山野间会出现条条鬼道,鬼道上有小狐抬花轿,鬼火引路,将误入鬼道的童女掳入轿中,嫁给狐仙,嫁给狐狸的童女便再也不能回到人世——哪怕有万一的机会再回故里,也再没有办法让人看见她们的身影,一遇狐嫁,便不再为人。
“尽管这传闻深入人心,但每年总有那么几个童女遭了‘狐嫁’,不见踪影,奇就奇在她们的家人不见了女儿,既不报官也不找寻,只说遭了‘狐嫁’,只能怨女孩命不好。纵是偶有新上任的县令想要查这事儿,那些丢了女儿的人家,也只一口咬定是‘狐嫁’作祟,实在是让人无可奈何。”
娘子说到这儿,抬起眼,眼色映了火光,分外明丽:“我要说的‘狐嫁’故事,就发生在二十年前。”
她天生是个讲故事的人,她将故事娓娓道来,那声音如此柔和动听,甚至她面上的表情也随着故事中人物的身份、年龄、际遇而变化万千,当真是随着故事入了戏。
二十年前,京都有一户方姓人家迂到徐塘那处山野。那户人家家主本是官宦子弟,为避祸入了山野,迁徙途中死了夫人,身边又跟着一对八岁的双胞胎女儿,为照顾女儿,更为了延续香火,方老爷娶了当地女子常氏为妻。常氏是当地大户,又为方老爷生了一个儿子,故在家中可算说一不二,极为专横,又因善妒,以至于每次看到那对漂亮的小姐妹,就心有不快乃至处处刁难责骂如待下人。方老爷明知常氏不贤,却也不作声,更助长了妒妇气焰。
常氏入门第二年,元宵节,镇上办了灯展,亮如白昼,方老爷携全家前去赏灯。回家须路经一片野林子,回家途中,马车经过那片野地,轮子忽然陷到泥中,方老爷唤全部男丁去推那马车,于是车中就只剩女眷。常氏看着车窗外野林子萤火森森,动了歹念,于是对着那对姐妹谎称前日有一只手镯掉在林中,逼迫她们去找,不从便拔了金簪去戳。小姐妹只得下车去寻,然而她们方才下了车,进了林,却听见车马愔愔,呼啸离开,追也不及,便被弃在林间。
直到三更,方家才觉察丢了女儿,方老爷责问常氏,那常氏谎称在车中就已睡去,不知小姐妹何时下的车。正当方老爷要带人出门找寻之际,只听到那姐妹中的小姐姐在院墙外哭,开了门她便扑进来,常氏陪侍在旁,小姐姐也不敢说什么,只道自己和妹妹走散了,叫爹爹去野林子找妹妹。说话间小姐姐像着了魔,抱着奶妈不放,听来大约是“鬼火”“青灯”“黑虎怪”,下人听得头皮发麻。方老爷安置好小姐姐,便带了人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只是去寻人时走的是正门,回家却偏偏走了后门。
小姐姐在床上躺着,却是睡不着,只眯着,忽然听爹爹悄悄叫奶妈出去,便也悄悄跟着。一会儿到了后院多年不用的厢房,只见小小的厢房灯火通明,还有股血沫子的味儿。她本想进去,却见常氏铁青了脸,立在门边,用一块帕子掩了口鼻往里瞅,她平日给欺侮得厉害,这时便本能藏起来。屋里传来妇人的哭声,正是奶妈,还有爹爹的叹息声。
“妹妹你怎么这样苦命……这苦命的娃儿哦……”奶妈哭得撕心裂肺。
小姐姐心里咯噔一下,差点儿叫出声来,那“妹妹”正是奶妈平日唤她小妹的名儿,她几乎就想冲进屋去,却听见常氏道:“不准哭,你还想外人都听到不成!你手脚利索点儿,看还有气儿吗?”
她这样说着,只听奶妈哀叹了一声,哽咽着出了门,手里还捧了一盆水,走到旁边花圃一下就把水都倒在了里面。小姐姐正藏在那花圃边上,只觉得那水中一股腥臭味儿直冲到鼻子里,几乎要作呕,再借着灯火一看,竟是一盆子血水!当即吓得魂都要飞去,腿一软再也动不了了。
“还能活,只不过……”屋子里传来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她听出正是村中的赤脚大夫。
“只不过什么——都成这样了,再怎样你也得说明白呀。”爹爹几乎哭了出来。
“救活以后也多半是废掉了哟……”
“千刀万剐哟,天打雷劈哟!我方某人究竟是造了什么孽……”爹爹已经泣不成声。
“老爷,您别伤着心肺,事到如今,也只能‘狐嫁’了。”那常氏叹道,“出了这种事情,传出去可是大晦气啊,如今只能当作‘狐嫁’了……”
“可……可妹妹她还没有……”爹爹哽咽了。
“老爷——她如今这样子,活着就是受罪,而且事情要是传出去,我们方常两家都不用再做人啦!姐姐她也还要嫁人啊,小弟弟他也还要娶亲啊!我们都也还要出门啊!老爷……别想了,趁着五更天不到,赶紧‘狐嫁’呀!”
那娘子说到这儿,故意停了下来,凤目流转间带了凄绝的神色,别有意味地看向黑斗篷:“你可知道‘狐嫁’是如何进行的?”
黑斗篷摇摇头:“听说过,但未亲见。”
那娘子嘴角不自然地往上扬,又笑着看向罪囚:“我听说瞿大人在江南做过父母官?”
瞿明甫的眉蹙了起来,然后缓缓开了口:“瞿某……无能……”
那娘子无声地笑了笑,笑靥中悲恸难当,引得她相公不由得叫出声来:“胡娘……别……”
“我要说!”她的声音悲痛却又坚决。
小姐姐虽然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知道自己的小妹妹肯定遭了不好的事情,她再也不管那后母,一下爬起来往那屋子冲击。那常氏看到她的时侯也愣了一下,还来不及拦阻,便被她闯进屋去。一进门,果真见那小妹妹躺在那儿,全身给裹了一层又一层白布条,白里渗红,地上一地破碎的血衣,床栏和布幔也斑斑驳驳都溅了血沫,煞是骇人。她惊叫一声,便扑上去抱她,叫她的名字,却一下被奶妈抱住。“赶紧带她走,别让她看!”常氏惊叫道。她哭喊着被奶妈抱了出去,扔到房里关了起来,任她怎样闹也不开门。
就在她又惊又怕之际,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奇怪的诡异的打更—样的声音,她自窗缝往外看去,眼前的一幕令她终生难忘。
她看到了“狐嫁”!
中庭的院落,青灯行行,狐影幢幢,阴森可怖,回廊中原木挂的红灯笼,霎时都灭了去,只剩下月色惨白,映照鬼道。
中庭立了两列八人,然而细看,人的手脚胳膊,脖颈往上却明明白白地是一张张狐面,尖耳高竖,龇牙咧嘴,红眼白瞳,森森然冲着她笑。前后一对手里青灯引路,映照鬼道,中间四人分别出了一只手,抬着一口血红的木箱,那木箱不大,却足够容下一名孩童。
小姑娘只觉自己的魂儿已然不是自己的,神志也不受控制,只能呆呆看着那骇人的一幕。
这时八狐前面忽然竖了一道旗,一只佝偻的老狐怪发出一声野狐鸣,弧队好似收到了信号,缓缓前行,缓缓消失在迷茫的青烟中。
她呆呆地目送狐队走出庭院,消失在花墙边上,然后脑袋才慢慢清醒过来,她死命地用手抓着门摇着,用脑袋去撞,甚至用牙齿去咬。这时门却一下大开了,她回过头,猛然发现爹爹和常氏木然立在门边,脸冷冷地面向狐队离去的方向。
“姐姐,以后就忘了你有个小妹妹吧。”她爹爹这样说着。
“不,我要妹妹!”她哭了起来。
爹爹和后娘不说话,脸拉得老长,也像狐。
从此,便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个妹妹,数年后,姐姐也忽然在一个月夜失去了踪迹。
有人说是跟相好私奔了,有人说又是“狐嫁”,还有人说被常氏偷偷卖到外地去了,还有人说……
但没有人知道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因为就在那个月夜后不久,方宅遭了天火,里外给烧得干干净净,宅子主人和他的妻妾烧得连块骨头也没有留下。
说到这儿,说故事的人面上现出了怨毒的神色:“再后来,常家觉得事不寻常,便报了官,然而面对一堆黑土.又能查出什么来呢,只能说是天道好循环,不信且等看!”
她这般说着,而她的相公却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却止不住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她回头温柔地冲着相公笑笑,抹去了他的泪,宠溺地道:“相公,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只摇摇头:“你不肯哭,我便替你,有什么关系。”
于老头儿见状,不由得唏嘘,瞿明甫只将脑袋沉重地垂下;京商瞪了眼,似要把那娘子看穿。
黑斗篷不说话,只看着他们,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才开口道:“你说不下去了吗?”
那娘子转过身来,直直看向瞿明甫,目光意味深长。瞿明甫缓缓抬起头,声音略微沙哑:“十二年前,瞿某在江南处理积案,曾听人说起一案,案情大约是有一女子状告双亲活埋亲妹,询问师爷,师爷便道此女早年因与后母常氏不合,离家出走,后来更是自甘堕落入了娼籍,非是良家,故多半是才想得此女所言有可信之处,再去找寻,已是无踪,瞿某犹记得那被告的人姓方,那女子名唤……红蝶。”
黑斗篷扬起面,冲着那娘子:“你是红蝶?”
那娘子莞尔:“妾身姓胡,也不叫红蝶。”
“你是姐姐。”黑斗篷又道。
娘子答得干脆:“也不是。”
黑斗篷沉默了一阵,终于笑出声来:“我知道你是谁了,你讲的故事真精彩,不,你本身就是个故事!”
娘子嘴角微扬:“那你呢,你又是什么人,你难道没什么故事和我们说吗?”
黑斗篷回道:“我是个没故事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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