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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云雾飞舞

《清明上河图密码》-看似太平盛世,其实杀机四伏[全文完]-作者:冶文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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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4 09:57:06 | 显示全部楼层
一阵马蹄声,停在人群外,人们赶紧让开一条道,张太羽见一位老大夫慌手慌脚下了马,踉跄着赶了过来,是鱼儿巷的葛大夫,在这一带行医已经几十年。葛大夫看到张太羽,一愣,但随即过去俯身在万儿身边,探鼻息,听心跳、摸脉息,又伸手在万儿手臂、身体上轻摸了一圈,才用那老哑嗓言道:“性命无碍,除了脑后,其他伤还看不出来,只能等醒转来再看。先找块板子来,把孩子搬到床上去。”
    他娘听了,又哭起来,挣起身要去找木板。
    “我家有。”一个小伙子转身跑进对面食店的厨房,很快挟了一块晒豆菜用的长方形竹匾来,“这个中用不?”
    孩子小,足够用,葛大夫点头说:“小心轻挪。”
    张太羽和那小伙子一起托住万儿头脚,诸人也来帮手,轻轻放到竹匾上,抬进屋里,轻手搬到正房的大床上。
    葛大夫又仔细查看了一番,从药箱里取出纱带和药,先替万儿包扎了脑后的伤口。其他人识趣,都悄悄离开。葛大夫又取出一个小瓷瓶,交给张太羽:“这药安神舒血,隔两个时辰喂一颗。我到晚间再来看看。若他醒转过来,不管什么时候,马上去叫我。”
    张太羽道过谢,接了药,从行囊里取出仅有的两陌铜钱,双手递给葛大夫:“不知道够不够?”
    “都是老邻居,又没做什么,何况万儿就像我自家的孙子一样。”葛大夫推让着。他鳏居多年,张太羽的娘守寡后,他曾托媒人来说合,被蓝氏回绝了。
    “葛大夫,不要收他的钱。”
    张太羽见他娘忽然站起身,冷着脸说完这句话,并不看自己一眼,转身走进内间。张太羽、葛大夫以及站在门边的朱阁,都有些愕然。只听见钥匙开铜锁声,拉抽屉声,铜钱碰击声……片刻,他娘从里面出来,手里攥着一陌钱,过来交给葛大夫:“您全收下,这孩子病情还不知道,过后还得麻烦你。”说着,他娘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葛大夫不好再推让,只得收了钱,安慰了两句,转身出门,却险些撞上一个正进门的人。葛大夫连声道歉,侧让着身子,从一边出去了。
    进来的是个女子,明丽照人,屋中随之一亮:梳着京城时下最风尚的云尖巧额发式,全身一色的春红:桃瓣花钿贴额,水红银丝锦镶边的半臂粉锦褙子,桃红缠枝纹绮衫,浅红软罗抹胸,樱红百褶罗裙。她款款走进来,如一枝桃花,随春风摇曳而至。鬓边玉钗上镶着一颗胭脂红的玛瑙,如一滴血,荧荧耀目。
    “婶婶!”女子抬脚迈槛,露出翘尖桃叶纹红绣鞋,刚进门,就见到张太羽,顿时叫起来:“志归哥哥?!”
    这时,张太羽才认出,是朱阁的妻子——冷缃。
    冷缃与阿慈幼年同住一条里巷,曾是姊妹玩伴,张太羽和阿慈的婚事还是她说合的。冷缃性情爽利,事事好争强,每说一句话、做一件事,都比别人要多使一二分气力。这时,冷缃望着张太羽,既意外,又欣喜,但脸上那神情,比意外还多些意外,比欣喜更多些欣喜,看来,她的那性子有增无减。
    也正是这会儿,张太羽望了一眼门外,才发觉,刚才那队轿马和仆役们都停在门外,只有一个女使模样、红衫紫裙的少女随着冷缃走了进来。那竟是朱阁和冷缃的轿马随从,张太羽有些吃惊。
    三年前,朱阁境况只比张太羽稍强一点,他考上了府学,张太羽却仍滞留在县学。算起来,目前朱阁最多是府学上舍生,他夫妇哪里来的这套富贵阵仗?
    张太羽向冷缃点点头,勉强笑了笑。冷缃上下打量他,目光仍像往昔,有些硬和利,见张太羽一身道服,再看蓝婆坐在床边扭过脸,根本不望这边,她似乎立即明白张太羽母子间情势,便不再出声,小心走到床边看视万儿,轻轻将万儿的手臂放到被子下,理顺了被子。万儿一直闭着眼一动不动,唯有鼻翼微微有些翕动,额头鼻侧渗出一些细汗。冷缃又取出绫帕,轻轻替他拭净,而后回头朝那个使女道:“阿翠,这两天你就留在这里,好生照料万儿。”
    阿翠轻轻点头答应,蓝氏却抬起头道:“用不着的。”
    冷缃笑着道:“婶婶跟我还见外?阿慈不在了,我当姨的不管万儿,谁来管?”
    阿慈不在了?张太羽一怔,随即回过神,终南山上那邻居所言看来是真的。这时他才环视屋中,阿慈极爱整洁,当时每日都要将家里清扫得干干净净,可现在,屋子里东西凌乱堆放,处处都能看到灰尘油迹……朱阁和冷缃坐了一阵,告辞走了。
    蓝婆一直守在万儿身边,过了一个多时辰,万儿的身子动弹了一下,眼仍闭着,问他也不答声,只低声呻唤着。
    总算是活转过来了。蓝婆喜得险些哭起来,她抬头看了一眼儿子,心想他会去找葛大夫,他却仍旧木桩子一样杵在床边,眼里连点活气都没有。蓝婆恼起来,也不理他,自己跑到对面汪家茶食店,托他家伙计去找了葛大夫来。
    葛大夫来后又细细查了一遍,抬头笑着说:“蓝嫂,不打紧,万儿身上除去后脑,没有其他伤,后脑也只是被牛蹄蹭到,不是踢到,没伤到骨头,就是头皮裂了道浅口子。好好将养几天,万儿就能蹦跳了。”
    “河神娘娘保佑!”蓝婆听后,终于忍不住哭起来,一双老手攥住万儿的小嫩手,呜咽着,“我的肉儿啊,你把奶奶的魂儿都扯跑了啊。”
    半晌,她才用衣袖擦掉眼泪,又一眼看到儿子,这个穿着道袍、越看越认不得的儿子,不由得想起儿子像万儿这么大时候的样子,一样的机灵乖巧招人怜。丈夫因他也动了柔肠,给他取名叫“志归”,说从此再不为禄利挣扎,好好寻一片田产宅院,卸职归田,一家人清静安乐度日。当时,她还真信了。
    后来她才明白,那时,丈夫又一次被贬官,正是心灰意懒的时候,说这些话,不过是宽慰他自己。没过半年,丈夫又被调回京里,那满头满脸的欢喜得意气,简直能把帽子吹起来。
    有些人馋肉,有些人馋色,她丈夫这辈子改不掉的脾性是馋官。
    偏偏这几十年朝廷开流水席一般,颠来倒去,闹个不停,主客换了一拨又一拨,菜式翻了一桌又一桌。而她那个丈夫,又偏偏是个慢脚货,一辈子学不会挑席占座,每次抢到的都是残席。
    眼看司马光要败,他偏生贴着司马光;眼看赶跑司马光的王安石要败,他又热巴巴去追附王安石;眼看踩死王安石的吕惠卿要败,他又慌忙忙去投靠吕惠卿;眼看撵走吕惠卿的苏轼要败,他又痴愣愣守在苏家门口……从头到尾,他没有一次看准、踩对。
    最后一次,蔡京被任了宰相,正被重用,他跟着一个愣骨头同僚,一起上书告蔡京意图动摇东宫太子,以为这次一定能成,结果被蔡京反咬,脸上被刺字,发配到海岛。第二年,蔡京虽然真的被罢免,她丈夫却病死在海岛。
    就这样,蓝婆跟着丈夫,一辈子被贬来贬去,贬成了焦煳饼。丈夫虽死了,却把这焦煳命传给了他的儿子。不知为何,儿子志归性子竟像极了他父亲,自小不服输,事事都要强挣,却很少胜过一回两回。挣来挣去,竟挣到绝情绝义,舍母,抛妻,弃子,出家做了道士,说走就走,把她最后一点求倚靠的心也一脚踩烂……蓝婆正在乱想,忽听有人敲门。儿子去开了门,她就坐着没动。
    “请问丁旦可回来了?”一个男子声音。
    “丁旦?”儿子志归有些纳闷。
    蓝婆一听到这个名字,惊得一颤,忙起身走到门边,门外暮色中一个男子,不到三十,白净的脸,眉目俊朗,衣着华贵,气度不凡。
    蓝婆从没见过,警觉起来:“你是谁?”
    “在下名叫赵不弃,是丁旦的好友。”那男子微微笑着。
    “你找他做什么?”
    “我怕他有危险,特来告知。”
    “什么危险?”
    “这个——”
    “他没回来,也不会回来了!”蓝婆猛地关上了门。
    “娘……”志归满眼疑惑。
    儿子回来大半天,第一次叫自己,蓝婆已经几年没有听到,心里猛地一热,但随即一冷,这一冷一热,几乎催出泪来。她忙转身回到床边,把脸别过一边,狠狠说了声:“我不是你娘!”
    屋里已经昏暗,蓝婆却没有点灯,静静守着昏睡的万儿。
    后面厨房里透出些火光,传来舀水、动锅、捅火、添炭、洗菜、淘米的声音,儿子出了家,竟会自己煮饭了,蓝婆心里涌起一阵奇怪莫名的滋味,又想笑,又想哭,又想骂。
    她坐着听着,正在发呆叹气,外面又响起敲门声,她没有理,但外面仍在敲,轻而低,她这才听出来,是何涣。
    她忙起身过去,打开门,昏黑中一个身影,果然是何涣。青绸幞头,青绸衫,中等身量,肩宽背厚,眉目端正,一身温纯儒雅气。
    “老娘。”何涣低声问候。
    “快进来!”
    何涣忙闪了进来,蓝婆正要关门,忽然听到后面厨房里儿子大叫:“什么人?”接着地上铜盆被一脚踢翻的声音,随即听到一个人重而急的脚步声,从厨房的后门冲了进来,蓝婆感到不对,忙朝何涣叫道:“快走!”
    何涣却愣在那里,慌了神,没有动。顷刻间,一个黑影从厨房里奔了出来,刺啦一声,黑影忽然顿住,似乎是衣襟被门边那颗挂竹帚的钉子挂住,黑影挣了两下,刚扯开衣襟,志归也从厨房赶出来,一把扯住那黑影,大叫:“你做什么?”
    两个人在门边撕扯扭打起来,蓝婆忙又朝何涣叫道:“快走呀!”
    何涣这才回过神,忙转身向外跑去,却不小心被门槛绊倒,重重摔倒在门外。而那黑影也一把推开志归,奔到了门边,抢出门去,蓝婆险些被他撞倒。黑影从地上揪起何涣,粗声说“走!”随即扭着何涣的胳膊就往外走。蓝婆这才隐约看清,那黑影是个壮汉,穿着件皂缎衫子,皂缎裤,一双黑靴。因背对着,看不到脸。
    这时志归忽然抓起根板凳,追上黑影,朝他后背猛力一击,黑影痛叫一声,险些被砸倒,志归继续挥着板凳追打,黑影被连连击中,招架不住,逃走了。志归望着他走远,才回转身。蓝婆忙走出去,何涣仍在门边,正揉着膝盖。
    志归凑近一看,不由得唤道:“丁旦?”
    何涣低着脸,不敢回言,支吾了两句,瘸着腿一颠一颠走到房子右边,解开木桩上拴的马,一阵蹄声向西边疾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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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4 09:57: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殿试、狂赌
   
    清则无碍,无碍故神;反清为浊,浊则碍,碍则形。——张载何涣骑在马上,奔了很远,心犹在惊惶,他不住回头,确信后面没有人跟来,这才放心打马进城。
    他住在城右厢的曲院街,小小一院房舍。到了家,他下马叩门,仆人齐全挑着只灯笼来开了门。齐全今年六十来岁,眉毛蓬张,眼窝深陷,嘴紧闭成一道下弧线。他在何家为仆已经三十多年,何涣只身来京,他母亲不放心,让齐全夫妇两个陪了来。何涣一向视齐全如叔伯一般。齐全生性谨默寡言,难得听到他的声音,但今天何涣出门前,他却开口劝道:“小相公,今天就不要出去了,天已经晚了。”何涣却没有听。刚才受了那场惊吓,现在看齐全眼中满是责备之意,不免有些悔疚,朝齐全赔了赔笑,齐全却似没看见,沉着脸接过马缰绳,牵马去后院了。
    齐全的老妻顾婶笑着迎了出来:“小相公可算回来啦,那老木橛一直在叨噪呢。小相公要不要再吃点什么?”
    “不必了,温习温习书就睡了。”
    何涣转身进了自己房,关起门,才长舒了口气。他不想点灯,走到窗边桌前,坐在漆黑里发呆。外面有些月光,窗前种了一丛细竹,还没换新叶,白天看着有些枯乱,这时映在窗纸上,竟像文仝画的墨竹一般,清俊秀拔,满窗逸气。看着这夜色窗景,他的心神才渐渐平复。
    就像这竹子,他自小就有股拗劲。他祖父何执中曾是朝廷重臣,官至宰相,他完全不必苦学应考,按朝廷恩荫之例,便可轻松得一个官职。他却不愿走这捷径,几次将恩荫之额让给亲族,情愿以布衣之身赢得功名。
    这两年,他一直在开封府学勤修苦读,别无他想,一心应考。可谁料到,这几个月竟遭逢这么多变故,简直如杂剧中编造的戏文,几生几死,看今天蓝婆家情形,恐怕还没完结。
    窗纸上的竹影微微摇动起来,可能是有些小风。
    何涣独坐在窗边,并没有点灯。他虽然钦慕范仲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襟怀,但并非那种凡事都能处之泰然的人,看到竹影摇动,他的心也随之摇荡。
    再想到明天就是殿试,十几年苦读,等的便是这一日。他的心更是怦怦跳起来,连手脚都不由自主有些紧促。
    他忽然极渴念阿慈,若她在这里,该多好……
    黑暗中,想着阿慈,越想越痴,一时间怅痛莫名,惶惶无措。满心郁郁之情无可宣泄,便点亮了蜡烛,铺开纸,提起笔,填了一首《诉衷情》。
    思卿如醉醉思卿,竹影乱离情。墨锋不懂别恨,剪碎一窗明。
    约未定,信难凭,忆空萦。此心何似,梦里只蝶,海上孤星。
    写罢,他反复吟咏,越咏越痴,不由得落下几点泪来,这才痛快了些。心想,或许阿慈真如蓝婆所言,本是狐仙,化作人形,偶然来这世间一游。自己与她能有数月之缘,已属万幸,又何必贪念太多?
    房门轻轻叩响,何涣忙拭干眼睛,抓了本书,装作在读。
    齐全夫妻走了进来,各捧着一个包袱,放到床边柜子上。
    顾婶轻声道:“小相公,这是明早的衣帽鞋袜和笔墨砚台,时候不早了,早点安歇吧,明天得赶早进宫殿试呢。”
    “就睡了,你们也早点休息吧。”
    “对了,傍晚有人来找过小相公。”
    “什么人?”
    “他说他叫赵不弃。”
    “哦?他说什么了吗?”
    “他说有件要事,不过必须和小相公面谈,说是关于姓丁的。”
    “我知道了。”
    何涣面上装作若无其事,背上却惊出了一身冷汗。齐全夫妇两个一起出去带上了门后,他才忧心起来,他与赵不弃曾在朋友聚会上见过,但只是点头之交,他为何会说这话?难道被他知道了?
    何涣早早赶到皇城东边的东华门,门前已经一片拥挤喧闹,看来还是来晚了。
    这条御街是禁中买卖之地,凡饮食、花果、金玉、珍玩等宫中所需,都在这里交易,聚集天下之珍奇,平日就十分繁盛。今天又是殿试日,举子就有近千人,人们争相前来围看,黑压压拥满了人,何涣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
    若仍依照“三舍法”,何涣其实还要熬几年才能殿试。
    最先,大宋沿袭唐五代科举制,举子们经过州郡解试、礼部省试、天子殿试这三级科举考试,考中者分等授官。五十年前,王安石变法,以“三舍法”变更旧的科举法。王安石以为,三场考试绝不足以检验考生德行才干,而所考的经书记诵、诗词歌赋,更难经世致用。因而,他创设太学“三舍法”,将太学分为外舍、内舍、上舍三级,太学生每月、季、年均有行艺检试,每年又有一次朝廷公试,总计校试和公试,逐级上升,上舍上等生可免试,直接授官。考试内容也罢去记诵和诗赋,考校义理辨析和时务策论。
    十八年前,蔡京升任宰相,将“三舍法”推广至州县,科举制被全面废止。
    何涣自幼便是依照“三舍法”,从童子学开始,按级上升。他天分未见得多高,但用心专,用功勤,又有家学渊源,一路升得顺利,一直升到开封府学上舍。按理说,他还得考进入太学,经过几年苦学,才能升到太学上舍。
    可是去年年底,蔡京被免相,王黼继任宰相。上任以来,王黼几乎事事都与蔡京相反。于取士上,撤除“三舍法”,恢复了科举法。
    这样,何涣便能提前应试。他因是府学上舍上等生,免除了开封府解试。上个月,他赴礼部参加省试,不但顺利过关,更名列第二。
    东华门前用朱红木杈围出一片空地,数十个御林卫士执械守护,只留一个入口,有监门官检阅考状。举子们一色白布幞头,白布襕衫,黑布鞋。何涣排在其他举子后面,从袋中取出考状,考状上记录有籍贯、姓氏、亲族、保人及州府解试、礼部省试履历。监门官仔细查看后,才放何涣进入。
    何涣虽然自小就听祖父讲皇城旧事,但这是第一次亲身进入,见两扇金钉朱漆的门敞开,墙壁砖甃上镌镂龙凤祥云纹样,沿路都有执械守卫,他不禁有些气促,看前后几个举子,比他更紧张,面色都有些发白。
    进了东华门,迎面一座宏丽宫殿,朱栏彩槛,画栋飞檐,琉璃瓦在朝阳下耀着金光,何涣知道这是紫宸殿,是正朔朝会之所,殿试并不在这里,而是北面的集英殿。果然,侍卫在前面列成一排拦着,有个侍卫官抬手示意,指挥举子往右走,果然如祖父所言,监考极严,举子们被视作盗贼一般。侍卫官和侍卫们全都面色难看,态度凶恶,有个举子过于紧张,没听清指示,直直向前走去,一个侍卫立即将手中长戟逼向他,侍卫官大声呵斥:“瞎了眼了?往右!”那举子一慌,险些摔倒。
    右边沿墙有条长廊,廊头是间宿值的大屋,举子要先进那屋里检身。何涣跟着队列走了进去,里面十数个侍卫,分成几列,逐个搜检包袱衣物,文房四宝外,任何东西不得带入。不但物件要细搜,侍卫更命令举子脱光衣服,检查身体皮肤是否纹写有文字。已有几个举子脱得精光,转着身子让侍卫看检。何涣前面有个举子才脱得赤条条,两手捂着下身,两条腿紧夹着,“张开腿!”检查的侍卫呵斥着,用刀鞘在他腿上重重一拍,那举子不得不张开腿,何涣见他大腿内侧密密写了一片小字。“撵出去!”搜检侍卫将那举子的衣服扔到他身上,立刻有两个侍卫过来,挟起那举子就往外走,那举子顿时哭叫起来,宫城禁地,又不敢放声,强压着,越发让人心颤。听得何涣心里一阵阵难受,何苦呢,一次私挟文字舞弊,六年两届不得再考。再想到自己隐瞒了重罪,依律绝不许应考,他越发心虚胆寒,再顾不得害羞,走上前,将包袱交给侍卫,自己随即脱光了衣服,任他检验。检完后才从另一侧门出去。
    沿着长廊向北,何涣随着其他举子快步前行,一路都有侍卫,何涣只敢偷眼向左手边张望,心里默默数着,文徳殿、垂拱殿、皇仪殿,四下宁静,只听见足音沓沓。前面举子开始左转,离了长廊,向左边一个院门走去,集英殿到了。
    进了院门,一个极开敞的庭院,铺着青石地砖,面南一座宏伟大殿,伫立于清晨朝阳之中,朱红青碧,彩绘焕然。一阵翅响,何涣抬头一看,几只仙鹤从殿顶檐间飞起,翔舞于朝辉之中。何涣从未目睹过这等神异肃穆场景,不由得深呼了一口气。
    “看榜寻自己座号!”一个侍卫官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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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4 09:57:24 | 显示全部楼层
何涣转头一看,旁边墙上贴着一大张榜单,他走过去找到自己的名字,是西廊二十三号。庭院两边两条长廊,廊上用青缦隔成一个个小间,每个小间摆着一副桌椅,桌上都立着个木牌,上写着座号及姓名。已有不少举子入座。何涣沿着南墙步道,穿过庭院,走到西廊,挨个数着,找到二十三号木牌,上写着自己名字,便走了进去,坐下来,取出笔墨纸砚。
    他仔细铺展开试纸,这张纸顶头写着姓名、年甲、三代亲人、乡贯,是由本人填写好,投给贡院,加盖印信之后,再发还给举子。今天答完交卷后,卷子要糊名封弥,用纸粘住姓名籍贯,编以号码。为防笔迹泄露,试卷还要由专人誊写,副本才交给考官阅卷评等,层层严管,以防舞弊。
    看着试纸上祖父、父亲及自己的名字,又抬头环视四周,何涣心中涌起一阵感慨:我并没有倚仗祖父之荫,全凭自己之力,几经波折,今日总算坐到了这里。
    等了一阵,举子们全都入座。大殿之前,列着三副桌椅,礼部三位主副考官也已经落座。何涣向殿内望去,隐约见殿里龙椅上似乎有个身影,天子今年也亲临殿试了?往年殿试完后,到唱名发榜日,天子才会临轩策问。也许今天重兴科举法,天子兴致高?正在猜想,大殿前传来一阵鼓声,随即只见一个文吏立于台阶之上,大声宣布:“大宋宣和三年殿试开始!”声音清亮,在殿宇庭院间回响,何涣的心咚咚跳起来。接着,那文吏又朗声宣读禁条:“考生不得冒名代笔,不得挟带书册;按榜就座,不得妄自移易;静默答卷,不得遥口传义……本场考题,御笔亲制——”最后,他才宣读考题——朕稽法前王,遹求先志,顾德弗类。永惟神器之大,不可为,不可执,故以道莅之,夙兴夜寐,惟道之从,祖无为之益,以驰聘乎天下万世无弊者也。然为道在于日损,物或损之而益,益之而损,损之又损,至于无为,则是无弊之道,损益随之。子大夫以为如之何而无损无益乎?朕粤自初载,念承百王之绪,作于百世之下,继志述事,罔敢怠忽,立政造法,细大不遗,庶几克笃前人之烈。推而行之,间非其人,挟奸罔上,营私背公。故庠序之教虽广,而士风凋丧;理财之术益多,而国用匮乏;务农重谷,而饥馑荐臻;禁奸戢暴,而盗贼多有。比诏有司,稍抑浮伪,事有弗利于时,弗便于民者,一切更张之,悉遵熙、丰之旧矣。盖可则因,否则革,权时之宜也,揆之于道,固无损益。然当务之为急,则因革损益,其在今日乎。子大夫详延于廷,为朕言之毋隐。
    赵不弃走进汪家茶食店,要了碗茶,坐下来,慢慢看着对面的蓝婆家。
    他是赵不尤的堂弟,也是太宗一脉六世嫡孙。不过,不像堂兄赵不尤受不得贵,耐不得闲,不愿袖手坐食,总得做些事才安心,他喜欢闲。这京城又是最能消闲的地方,各色的会社层出不穷,吟诗、斗茶、酒会、花社、丹青、笔墨、蹴鞠、围棋、樗蒲、弓弩……甚至于鱼鸟虫蚁,只要有所好,都能聚到友,结成社,更不用说走不尽的花街柳巷,玩不罢的勾栏瓦肆,你有多少闲和钱,这京城便有多少乐与趣。
    这些年宗室支脉越来越众,仅男孙已过数万,朝廷越来越难负荷,供济的钱米也逐年减少。三十年前哲宗朝时,已经降到每人每月二贯钱、一石米,十二口以下,每家只给分两间房。人丁多的宗族人户,食住都艰难,有的旁支远宗甚至沦为乞丐。赵不弃倒还好,一妻一妾两儿,一家才五口,妻子家世又好,仅陪嫁的田产就有几百亩。每年除了公派钱米,还有不少进项,因而过得很是优裕。
    早先宗室约束严格,住在敦宗院中,门禁森严,不得随意出入,更不许与朝臣交往。但这些年来,宗族人口巨涨,房宅不足,朝廷开始默许宗族子弟在京城内自择住地,门禁之限也就随之涣散。赵不弃生性最爱结交人,生逢其时,自家买了处好房宅,整日四处游走,交人无数,贵胄、官宦、富商、儒生、词人、武夫、僧道、工匠、妓女……只要有趣,他都愿交,成日闲得极快活,因此朋友们都叫他“赵百趣”。
    他常去看望堂兄赵不尤,见堂兄替人写讼状,时常碰到疑难案件,极考心智见识,比下棋猜谜更有趣,也难免心痒,想寻一件来做,只是始终未有机会一试,直到他发现了何涣的隐秘——赵不弃第一次见到何涣,是两年前,一个秋菊诗会上,那时何涣还是府学学生。听友人引见,他才知道何涣是前任宰相何执中之孙,却不愿受恩荫,要凭自己才学考入仕途。大宋开国以来,独重科举,即便官位相同,由科举而进的,被视为正途,远尊于恩荫荐举等升进旁途。何涣这种举动,前朝倒是不少。但近年来,朝政混乱,世风日下,何涣便显得格外难得。
    赵不弃虽然赞赏何涣志气,但看何涣为人端谨,与自己性情不投,便没有深交。此后见过几次,也都点头而已。
    去年冬天,赵不弃又见到何涣,让他大吃一惊。那天因下了场大雪,几个官宦子弟约赵不弃踏雪赏梅,晚间又一起到常去的勾栏院里开了个赌局。中途,何涣居然也来了,一进门,赵不弃就发觉何涣像是变了一个人,举动张狂,满嘴京城浮浪话语,身边还跟了个帮闲。坐下来后,大呼小嚷,和陪酒的女妓肆意调笑。赵不弃看得出来,那几个子弟面上虽然亲热说笑,实则是在合伙嘲弄戏耍何涣,何涣却浑然不觉。
    果然,等开赌之后,何涣已是半醉,那几个子弟联手做戏,不一会儿,何涣就输光了带来的一百两银子。他又让身边那个帮闲取过一个盒子,里面是十几件精贵首饰。又不多久,这些首饰也全都输尽。何涣嚷着又让那帮闲回去取钱,赵不弃看不过去,出言相劝,何涣却破口骂起来。那几个子弟倒也不是贪财穷汉,也说笑几句,随后就各自散了。
    没过多久,赵不弃就听说,何涣连自家金顺坊的那所大宅院都输掉了。那宅院是当年天子御赐给他祖父何执中的,宅中建有嘉会成功阁,当今天子曾亲笔题额示宠,是京城名宅之一,如今价值千万。
    输掉那御赐大宅后,又欠了一大笔赌债,何涣便不知下落。他曾向友人打问,众人都不知道。他想起何涣在府学读书,又去府学打听,学正说何涣有族亲病逝,告了假,回乡奔丧去了。
    那时,对于何涣,赵不弃也只是有一点点好奇,随后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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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4 09:57: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接脚夫
   
    一物两体,气也;一故神,两在故不测。——张载“百趣”赵不弃观望了一个多时辰,街对面的房子里一直静悄悄,始终只有蓝婆和一个道士,蓝婆只走动了两三回,道士则拿着扫帚出来,将门前清扫了一番。
    他向店里的伙计打问,伙计说,那个道士是蓝婆的儿子,叫张志归,三年前林灵素正得宠的时候,出家做了道士,拜林灵素的徒孙为师,取了个道名叫太羽。林灵素失势后,他却没有回家,这两年都不知去向,昨天才忽然回来。
    正听着,却见那张太羽端了个木盆出来,早间还穿着道袍,这时换成了一件青布便服。他把盆里的水泼到门边,往两边望了望,随后便转身进门去了,看着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
    赵不弃心里不由得叹笑:又一个红尘里打滚,滚不进去,也滚不出来,最终滚进沟里的人。
    他扭头向东边望去,路边柳树下那人仍在那里。大鼻头,络腮胡,穿着皂缎衫裤,神情凶悍,隐隐透出些威武之气,赵不弃猜他应该是个军汉。昨天下午,赵不弃来这里时,就见他在这附近闲转,眼睛却始终盯着蓝婆家的门。今早来时,又见到他,仍在盯看蓝婆家。他恐怕是来追捕丁旦。
    关于何涣和丁旦,赵不弃至今摸不清楚两人究竟有什么玄机,或者如自己所猜,两人其实根本只是一人?
    腊月间,赵不弃和一干朋友来东郊汴河游赏,骑马经过蓝婆家,无意中看到何涣牵着个孩童,从门里走出,穿着件旧布袄,一身穷寒气。赵不弃愣了一下,堂堂宰相之孙,竟落魄到这个地步。但看何涣正在逗那孩子说笑,似乎十分欢畅,并没有半点落魄之意。
    何涣一抬头,看到赵不弃,脸色忽然一变,立即低下头,抱着那孩子进门去了。赵不弃见状,越发好奇,趣心就是从那时被逗起。
    第二天,他忍不住又来到这里,走进对面这间茶食店,偷看蓝婆家。不一会儿,就见何涣搬了一袋东西出来,门外木桌上放着个竹匾,何涣将袋里的东西倒进竹匾,远远看过去,似乎是豆子。而后,何涣抓住竹匾簸了起来,动作很是笨拙,才簸了几下,里面豆子就撒了一地,何涣忙放下竹匾去捡拾豆子。
    赵不弃向店里伙计打问,那伙计望着何涣,说他叫丁旦。
    丁旦?赵不弃一愣。那伙计却没留意,继续讲,说对面卖豆豉豆酱的蓝婆,儿子出家去了,丢下妻子阿慈和一个幼儿。蓝婆看家里没了倚靠,去年年初,见儿子不知去向,就自作主张,给媳妇阿慈招赘了这个名叫丁旦的人,做了接脚夫。
    丁旦?难道是何涣输光了家产,为躲赌债,就改名换姓,来这家做接脚夫?不对啊,丁旦去年年初就赘入蓝婆家,那时何涣仍住在御赐大宅里做贵公子,怎么可能入赘到这穷寒之家?但店里小儿说得十分肯定,他常年在这里,自然不会错。难道是我认错人了?
    赵不弃又向何涣望去,不但长相,连动作神情,都是何涣,应该不是自己认错了人。光看簸豆子时那笨拙的样子,也不像招赘进来帮着干活的样子,怎么看,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贵公子模样。
    赵不弃大觉有趣,这其中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此后,他时不时就过来偷看一下,何涣还是那样,穿着旧布袄,过得似乎很是安乐,脸上总是笑着,簸豆子、干粗活也熟练了一些。有次,赵不弃看到了蓝婆的媳妇阿慈,才似乎明白了什么。
    那天,何涣在门边抬酱罐,一个女子轻步走出门来,手里端着一碗水,虽然只穿着件淡青的袄子,蓝布的裙,也看不太清眉眼,但身形纤秀,仪态娴静,青袅袅,如一枝素淡的兰花,让人一见,尘心顿消。
    女子端着水,走到何涣身边,似乎轻唤了一声,何涣回过头,见到她,顿时露出笑来,女子将水递了过去,何涣忙接过去,大口喝起来。女子静静望着何涣,似在微笑。赵不弃远远看着,竟能感到那微笑漾起一阵柔风。
    赵不弃并不是多情之人,自己一妻一妾,相貌都算出众,但久了之后,便视若无睹,京中绝色艺妓,他也会过一些,都不过是逢场戏笑,从不留念。但见到阿慈那一刻,他也不禁心旌摇荡。
    原来如此……赵不弃不由得自言自语,何涣变作丁旦,原来是为她。
    但那不久之后,有天他和堂兄赵不尤、左军巡使顾震相聚喝酒,席间顾震说起前一天办的一件案子,案子本身并无奇处,一个人在一只小船上,用一方砚台砸死了一个术士。让赵不弃心惊的是凶手名字:丁旦。
    这一年多,张太羽一直在终南山苦修,乍返红尘,触眼都觉得累赘繁乱。
    家中早已不是他离开时的模样。娘做酱豉,屋里浓浓一股酱味,阿慈又不在了,不但东西凌乱,几乎所有什物都蒙着油黑的灰腻。晚上躺在自己原先的床上,被褥虽然不算脏,却也散出霉味。
    三年前,他出家为道,正是由于受不得这酱豉气味。父亲死后留了些田产,虽然衣食不愁,却也算不得多富裕,因此她娘才操办起这酱豉营生。家里到处是酱坛豉罐,满屋酱豉气味,连衣服上都是。他去学里,同学们都叫他“酱豉郎”。他憋着股气,勤力读书,想挣出个功名。然而,他于读书上似乎始终缺才分,无论怎么卖力,总是不及别人。在县学连考了几年,都没能考上府学。
    正当灰心失意时,他偶然碰到了顾太清。顾太清是他县学的同学,也是学不进,见天子崇奉道教,就出家做了道士,后来又设法投靠到天师林灵素门下,得了不少富贵。张太羽见了很是动心,又经顾太清劝诱,便也决意出家。只是他行动已经晚了,那时抢着出家的人太多,仅一道度牒,就已卖到一百八十贯。
    顾太清说,这一两百贯小本钱算什么?只要跟了天师林灵素,每年一两千贯的进项不在话下。于是,他背着娘偷偷卖掉了家里那片田产,买了一道度牒,出家去求富贵,想等赚够了再还俗。
    谁知道,连面都没见到,林灵素就已经败了。张太羽灰心至极,没有颜面再回家,便上了终南山,真的做起了道士。两年修行,尘心才尽,现在却又回到这酱豉窝里。
    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娘已老了,万儿又年幼,恐怕再不能像上次那般,说走就走。但若真的回到这里,过不了多久,自己也将如屋里这些器具,蒙上一层油腻,散出酱味霉味,陷身于此,再难超拔……早上,他被外间娘的声音吵醒:“肉儿乖,再喝一小口。”
    “我不想吃了。”是万儿的声音,已经醒转了,声气弱而嫩。
    离家前,万儿还不满岁,张太羽只听过他的咿呀声和啼哭声。
    张太羽忙起身穿好道服,走出去见娘端着一只碗,正在给万儿喂粥,听到他的脚步声,娘仍连看都不看,一脸慈笑,哄着万儿又吃了两口。万儿脸色仍然发白,没有精神,但看来已经没有大碍。
    张太羽走到床边,万儿抬起眼,盯着他,眼睛黑亮亮,有些好奇,又有些怯生。张太羽朝万儿笑了笑,万儿忙躲开眼,伸手拉过祖母的衣袖,遮住了自己的脸。张太羽略有些尴尬,又笑了笑,转身去后面厨房舀水洗脸,身后传来万儿的声音:“奶奶,他是谁?”
    娘犹疑了一下,张太羽停住脚,侧耳倾听,娘低声说:“他是你爹。”
    “爹,又一个爹?怎么这么多爹?”
    “不许乱说。来,再吃两口,吃得多,伤才好得快。”
    张太羽听到,顿时怔住,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赵不弃在汪家茶食店坐了一上午,什么动静都没见到,反倒坐饿了。
    这店里没什么好吃食,他随意点了一盘煎燠肉、一碟辣脚子、一碗煎鱼饭,又要了一角酒,独自坐着慢慢吃。
    凡事他都没有长性,喜欢什么,都是一阵子,过后就淡了。对何涣,他的好奇却格外持久。那天听顾震说丁旦杀了人,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真是东水门外卖豉酱家的接脚夫丁旦。
    那个丁旦被关在狱中,赵不弃向顾震打问了提审的日期,到了那天,他特地去开封府外候着,顾震押了几个犯人过来,其中一个果真是丁旦,或者该叫何涣?虽然同样穿着囚服,其他囚犯或满脸惊恐,或混不在意,再或者黯然垂头,他却不一样,双眼茫然,满脸悲悔,竟像是个纯良少年,丢了珍贵东西,又闯了大祸,没等别人盘问,已先在心里将自己处决。看来他是真的杀了人。
    审结之后,赵不弃又去打问,丁旦供认说,他和一个叫阎奇的术士约在船上谈事情,阎奇满嘴污言秽语,他被激怒,用砚台砸死了阎奇。开封府判官见他杀人之后主动投案,又属失手,并深有悔意,阎奇家中也并无亲族追讼,就从轻发落,只判了他流放沙门岛。
    听到阎奇这个名字,赵不弃又惊了一下。因当今官家崇奉道教,道士、术士们如蜂寻蜜一般,全都聚到京城。阎奇便是其中之一,他懂一些方术,又兼能言善道,来京几年,结交了许多公卿重臣,十分得志。丁旦连拎半袋豆子都吃力,阎奇却体格健壮,他居然会被丁旦砸死?实在是古怪又离奇。
    然而,何涣的离奇哪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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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4 09:57:50 | 显示全部楼层
之后没几天,赵不弃就听说了阿慈变身的事。其实丁旦杀人之前,赵不弃就听到这个传闻,只是这些年京城生造讹传的逸闻太多,他当时没有在意。
    据说丁旦陪着阿慈去烂柯寺烧香还愿,阿慈跪下去才拜了一拜,忽然昏倒,等扶起来时,竟变成了另一个女子。赵不弃亲自去了烂柯寺打问,寺里一个小和尚说,此事的确是真。难怪丁旦会去找阎奇,恐怕是想求阎奇以法术找回阿慈。阿慈没找回,却失手杀了阎奇。
    事情还没完——案子审结后,丁旦被押解去沙门岛,谁知道才出京不久,就得了急症,暴死于船上。赵不弃听说后,深感惋惜,一个如此古怪有趣之人竟这样死了。“百趣”赵不弃顿觉无趣。
    谁知道,没过多久,他又见到了丁旦。
    不,人还是那个人,但再见时,他又叫回原来的名字:何涣。
    再次发觉何涣,是在礼部省试的榜单上。今年重行科举,天下士子英才齐聚汴梁,是上个月京城一大盛事,省试结束后,礼部发布榜单,赵不弃好奇,也赶到观桥西的贡院去看榜,结果一眼就看到名列第二的名字:何涣!
    他先以为是重名,但想到何涣身上诸多离奇,心下未免存疑。两天后,途中偶遇礼部的一位好友,便顺口向他打问第二名何涣的籍贯身世,那好友说,是前任宰相何执中之孙。
    赵不弃虽然已有预料,听了之后,仍惊了一跳。看来,那个杀人凶犯丁旦是诈死!或者吃了什么药,或者买通了押解的官差,更或者用了什么高明障眼法,总之,让丁旦死掉。丁旦死后,他金蝉脱壳,又做回何涣,参加省试,并名列第二。
    朝廷科举禁令中,头条便是曾受杖刑以上者不得应举,何况是杀人凶犯?
    不过,赵不弃倒不在意何涣是否违禁应考,他只是觉得好奇,有趣。
    何涣若是在科场舞弊,请人代笔,他或许会去检举,顺手赚取三百贯的告发赏银。但何涣是凭自己真实才学,专就考试而言,并没有可非议之处。至于他杀的那个术士阎奇,平日趋炎附势、招摇撞骗,死了也就死了,赵不弃更不介意。他反倒有点担心,有人若也看破其中真相,去告发何涣。三百贯赏银,可在京郊买一间不错的小宅院。
    正因为怕惊扰到何涣,他没有去接近何涣。
    谁知道,何涣又跳出来,让赵不弃惊了一下。
    寒食节,赵不弃去应天府探望亲族。由于宗族子弟太多,东京汴梁的三处宗族院已远远不能容纳,朝廷便在西京洛阳和南京应天府两地,各营建了两大区敦宗院,将京中多余宗族迁徙到两地。太宗一脉子孙被迁到应天府。
    到了应天府,会过亲族后,清明前一天上午,赵不弃准备搭船回来,他找到一只客船,中午才启程,他便在岸边闲逛,想着船上吃得简陋,就走到闹市口,寻了家酒楼,上了楼,选了个临街望景的座坐下来,点了几盘精致菜肴,独自喝酒吃饭。
    正吃得惬怀,忽然见下面街边往来人群中,一个身穿紫锦衫的身影急匆匆走过,赵不弃手猛地一抖,刚夹起来的一块鱼肉掉到了腿上——那人是何涣。
    何涣神色慌张,不时撞开前面的人,像是在逃躲什么,奔了不多远,一转身,拐进了右边一条窄巷,再看不见人影。
    后天就是殿试了,何涣在这里做什么?!
    正在纳闷,又见两个皂衣壮汉也急步奔了过来,边跑边四处张看,似乎是在找什么人。两人随手拨开前面挡住的路人,引来一阵骂声,却毫不理会。追到何涣拐走的那条小巷口,两人放慢脚步,左右看看,似乎商议了片刻,随即分开,一个继续往前疾奔,另一个则快步拐进了小巷。
    他们在追何涣?何涣又惹出什么事来了?
    清明一早,赵不弃搭的船到了汴京,他上了岸,本要回家,却在虹桥边和一个汉子擦肩而过,虽然只一晃眼,赵不弃却立刻记起来,这个汉子正是昨天在应天府追何涣的两人中的一个,大鼻头、络腮胡,很好认。
    他转身回看,见那汉子大步疾行,沿着汴河北街向东行去,那个方向不是蓝婆家么?他追何涣追到汴京来了?赵不弃大为好奇,便也快步跟了过去。果然,那汉子到了蓝婆家附近,停下脚步,向蓝婆家里张望了一会儿,随即走进斜对面的茶食店。
    赵不弃放慢脚步,装作郊游闲步,也走进那家茶食店,那汉子坐在檐外的一条长凳上,一直望着蓝婆家。赵不弃拣了个靠里的座儿,要了碗茶,坐下来偷瞧着那汉子。
    看了许久,对面蓝婆一直在进进出出忙活,她的小孙儿跟在左右,除此,再无他人。那汉子恐怕不知道,丁旦已“死”,又做回了何涣。他追的是杀人凶犯丁旦,还是宰相公子何涣?
    赵不弃猜来猜去也猜不出眉目,不过他毫不着急,只觉得越来越有趣。
    正坐着,远远传来一阵闹嚷声,似乎是虹桥那边出了什么事,闹声越来越大。赵不弃只顾盯着那汉子,并没有在意。过了一阵,见汴河北街的店主、行人纷纷跑到河岸边,这边店里的几个人望见,也跑到岸边去看,赵不弃忍不住也走了过去。两岸惊呼声中,只见河中央,一个白衣道士漂在水上,顺流而下,玉身挺立,衣袂飘扬,神仙一般。近一些才发现,道士脚下似是一只木筏,上盖着白布,身后还立着两个白衣小道童。这又是闹什么神仙戏?赵不弃睁大了眼睛,不由得笑起来。
    顺流水急,道士很快漂过河湾,再看不见。赵不弃笑着回到茶食店,听着店里那几个人飞唾喷沫地谈论,越发觉得好笑。这些年,怪事越来越多,怪事本身并没有多少趣,最有趣的是,这些怪事里面全是一往无前、追名逐利的心,外面却都配着一本正经、惨淡经营的脸,难有例外。就像方才那装神仙的道士。
    赵不弃笑着望向檐外那大鼻头的汉子,方才只有他没有去凑热闹,一直坐在长凳上,盯着对面蓝婆家,对身边之事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这人也可算一怪一趣。
    那么,我自己呢?我看别人有趣,他人是否也正看着我,也觉得我有趣?不过他随即想起《金刚经》所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我非有趣,非无趣,亦非无无趣,乃无所住而生其趣,是为真趣。哈哈。
    他正自笑着,就听见一阵喊叫,街那边一头牛受惊,直冲过来,踢伤了蓝婆的小孙儿。而惊到那头牛的,是一队轿马。众人全都围了上去,骑马那个男子也下马去看,赵不弃见过这男子,名叫朱阁。原是个落魄书生,后来不知怎么,巴结到蔡京的长孙蔡行,在小蔡府中做了门客,沾带着受了恩荫,白得了个七品官阶。
    一阵哭叫忙乱,有人请了大夫来,将那小儿搬进了屋里,这才消停。赵不弃扭头一看,那大鼻头汉子不知何时,竟不见了。恐怕是等不到丁旦,不耐烦走了。
    何涣已回到本身,丁旦又顶着杀人诈死的罪名,应该不敢再回这里了。难道那汉子也知道这内情,去找何涣了?何涣明天就要殿试,若被他找到,就不太有趣了。得去告诉这呆子一声。
    他便离开了茶食店,先回家梳洗歇息了一阵,终放不下心,便骑了马,向城里走去。
    何涣输掉家中的大宅后,不知道现居何处。不过何涣参加省试,解状上要填写住址。于是他赶到贡院,到了门口,才想起清明休假,贡院果然只有两个值日的门吏。他正要回去,不死心,又随口向两个门吏打问,没想到其中一个竟然知道何涣住址。省试发榜后要发喜帖,这差事交给他兄弟去跑腿,他兄弟又拉着他一起去,故而知道。
    赵不弃得了住址,马上赶往曲院街,找到何涣的新家,小小一座旧院落。应门的是个老仆妇,说何涣出门去了,问她去了哪里,她说是东水门外。
    东水门外?那呆子难道真的要去蓝婆家?赵不弃忙给那老妇留了话,让何涣小心少出门。然后又往城外赶去,骑在马上,他不禁笑自己真是太闲,正经事都没这么操劳奔波过。
    到了蓝婆家,他想到这里应该是说丁旦了,便敲门问丁旦,却吃了蓝婆一道冷冷闭门撞头羹。他倒也不在意,听蓝婆那声气,何涣应该没来。
    这时天色已晚,为了个何涣,奔波了一整天,他也累了,两边又都留了话,再没什么可做的了,就骑马回去了。
    今天起来,无事可做,他骑着马出来闲逛,本要找些朋友,谁知道不由自主又来到蓝婆家这里,远远就看见那个大鼻头汉子在斜对面柳树下蹲守,他便进了茶坊坐下来一起守,望了这半天,什么都没见着。
    看来那大鼻头汉子虽然知道丁旦是诈死,但并不知道何涣就是丁旦。这一上午何涣都在集英殿参加殿试。
    看着时候差不多了,何涣该考完出场了,赵不弃便骑马进城,想再去何涣家里会一会他。临走,他回头向那边柳树下的大鼻头汉子笑了笑,心里道:伙计,你继续值班,我先走一步。
    那汉子似乎看到了,身子一震,又急忙低下头,装作玩石子、捉虫子。赵不弃哈哈笑着走了。
    大鼻头汉子名叫薛海,他看到那边马上那个锦衣男子朝自己这边笑,吓了一跳,难道自己被发觉了?那人又是什么人?猜了半天,也没猜出什么来,那锦衣男子又骑着马已经走远。或许是自己多疑了。
    他揉了揉自己的大鼻头,继续盯着丁旦家的门。昨天那个老大夫又到了他家,开门的是那个瘦高个道士,今天换了件便服,薛海心里恨骂起来:他娘了个骻子!昨晚若不是你,我已经捉到了那个丁旦,这会儿大爷已经安安生生吃饭喝酒了。
    昨天他守了一天,直到天黑,终于看到丁旦骑着马,偷偷跑回家来。薛海本想立即冲过去,但怕被街对面的人看到,就绕到他家后门,从后门冲进去,结果被臭道士一顿乱打,人没捉到,反倒挨了两凳子,又被逼到前街,只得赶紧跑掉。
    柳絮飘得恼人,鼻子一阵阵发痒,他又狠狠揉了揉大鼻头。
    小时候,有个算命道士见到他的大鼻头,说他一生富贵无比,又说鼻子主胆气,镇江山,他若习武,功名更高。听得他爹娘无限欢喜,就请教头教他习武,练了半年,那教头说他手脚不应心,没一招能使到位,不是个练武的材料。他自己也发觉,手脚总是不太听使唤,教头扎的草人,他指着左耳打过去,拳头常常落到左脸上,打左脸,又落到鼻子上,总是要偏一些。
    他爹娘却不信,撵走了那个教头,又请了一个,还是不成,又换。换来换去,换了十年,穷文富武,家里本来还算殷实,十年下来,田产卖尽,从主户变成了客户,得租佃人的田种。他却也只勉强学会了几套拳法。去应武举,首先要考弓箭,他是练死也射不准。至于兵书战策,更是通不了几句。考了几次都不中,人已年近三十,田也不会种,妻也未娶成,爹娘又先后劳碌而死,剩自己光杆汉一个,没办法,只好从军。
    随着童贯去打西夏,西夏人勇悍无比,看得人心惊,对阵的时候,他只能尽力护住自己别被伤到,哪怕这样,大腿也差点被砍断。医好后,实在受不了这个苦,他就做了逃军,四处流落,干些苦力。
    后来,流落到京城,汴河岸开酒栈的一位员外见他生得勇悍,会些拳脚,又着实有些气力,酒栈里时常要替船商放货看管,就收留了他,让他做了护院。这个差事正合他意,并没多少事,只要勤谨一些就成,他踏实做了几年,很得那员外重用。
    寒食那天,那员外忽然把他和另一个护院胡三叫到内间,交代他们一件事,说做得好,每人赏五十两银子,还给娶一个媳妇。但若做不好,就卸一条腿来喂狗。他想媳妇想了许多年,当即拍了胸脯。
    他们两人照着员外吩咐,到了应天府,顺利抓到了要抓的人。那人薛海竟然见过,是买豉酱的蓝婆家的接脚夫丁旦。平常看着呆里呆气,谁知道其实狡猾无比,他们一不留神,丁旦便跑了。他们在应天府追了一天,后来打问到丁旦搭了条回汴京的船,便也坐船追过来。
    开船之后,满船找不见胡三,有个船工见到,开船时,胡三跳下船走了。胡三定是怕自己的一条腿,薛海却念着那员外这几年的恩情,又舍不得那个安稳好差事,更盼着真能娶到媳妇,想前想后,终于还是没跑。
    来到汴京,他也不敢去见那员外,一直在这里守着,昨晚明明已经到手,却又被丁旦溜掉,至今不见人影。丁旦吃了昨晚一吓,恐怕是再不敢回来,这么大的京城,让我到哪里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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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4 09:58: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策文
   
    若无所污坏,即当直而行之;若小有污坏,即敬以治之,使复如旧。——程颢殿试过后,何涣无心旁顾,埋着头匆匆赶回家中。
    一路上他都在反复回想所答题卷。街市人闲谈时,都言当今官家只知风月享乐,日夜纵情声色笔墨。此次策题,是天子钦制,从题文中来看,天子心中其实还是在挂念天下,思虑治国之道。而且,对于登基二十年来所推行的新法,已觉不妥,决意要损益更张,寻求治世良方。今年重开科举也正是为此。
    何涣的父亲生性淡泊,并不愿出仕,但何涣自幼受祖父熏染,对于国家时政,始终在关注思索。祖父仙逝后,守孝三年期间,他身边并没有师友探讨,来京之后,学里的博士及同学也大都死守学问,不问世事。他便独自旁观默想,多年下来,也慢慢有了一套自家见解。今天的题目似乎特意为他而设,因此,提起笔一气呵成,将心中见解悉数道来。
    他正在回忆所对策论,忽听后面有人唤他,回头一看,瘦瘦矮矮,眼细鼻窄,是府学的同学葛鲜。
    在礼部省试中,葛鲜中了头名。葛鲜是汴京人氏,家境寒微,读书勤力,府学几年,他一直暗中与何涣较劲。何涣却从未在乎过这些。于读书上,两人也志趣不同。当年王安石及其子著写了《三经新义》,后来学校传授经书便以《三经新义》为准,古今各家都废止不用。葛鲜读书时,除《三经新义》及王安石文集,其他一概不读。何涣却自小立志要遍览古今群书。因此,两人几年同学,只偶尔有些言谈交往。
    “何兄今日必定文思酣畅、下笔激扬?”葛鲜笑容微酸。
    “哪里,只是将心中所想,书之笔端而已。”
    “此次策题,官家的意思委实难测,让我好不踌躇,都不知该如何下笔。”
    葛鲜苦起了脸,何涣知道这苦是真苦。策题中对新法已有了疑虑,葛鲜自小读书都只认新法,这一回自然感到为难。他看着葛鲜瘦皱的脸,微有些同情,但随即想,葛鲜虽然读书窄,但钻得极深,再差也不会不中,只在名次高低而已。
    这时也正好走到汴河大街两人分路处,他宽慰了两句,便叉手道别了。
    回到家中,齐全夫妇早已候在门边,见到他,忙一起问考得如何,他只笑着答了句“不坏”,随即回到书房,提笔展纸,将今日所答默写下来。
    臣对。《彖》曰:“刚健笃实,辉光日新。”老子云:“致虚极,守静笃。”儒曰求实,道言致虚,何者为是?何者为非?儒为有为,道为无为,何者可宗?何者可依?今天下众议如沸,难衷一是,绍变纷争,莫知其可。岂不知《系辞》又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老子亦云:“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是故,道无古今,因势而行;法无新旧,惟适为用。有益于世,虽旧亦尊;有利于民,虽新亦行。观今之世,其弊不在法之新旧,而在法之利害难明;不在道之损益,而在道之是非难测。臣愚以为,当务之急,莫过于明四要、去四冗。
    何谓明四要?其一,去新旧之争,惟道是依。法不论新旧,人不择贤愚,举一法,试一地,问于臣庶,咨于朝野,众曰可,则行;众曰不可,则去。其二,息百家之争,惟益是视。无论道之自然,儒之仁礼,法之励惩,有益于治世则尊之,无益于安民则抑之。百泉成川,千流成海。乃公乃王,乃天之容。其三,止党伐之争,惟才为用。孔子云“君子群而不党”,人之贤否,不在其党,而在其德其才。任其使,责其事,上忠于君,下仁于民,则臣责尽矣,何问与孰为朋,身归何党?其四,凡行一法,必责一任。观当今诸法,行之多阻,非议腾喧,其病不在法,而在法之施行难畅难遂。臣僚泥阻于上,众吏舞弊于下,如置佳种于焦壤旱天,而欲其苗秀,不可得也。今行一法,当专其人、授其任、责其效、赏罚其功过。如是,则事有专任,任有专责,无推诿荒怠之隙,有按查详究之纲。
    何为去四冗?其一,去冗务、慎更张。夫一躯之体,若非疾痛,不轻用药石。何也,良药之佳,在其对症。若非其症,反受其毒。何况天下之大、民生之繁?《书》云:“高宗谅谙,三年不言”,非不欲言,是不轻言也。庙堂之上发一声,普天之下应其响;朝廷行一法,动牵亿兆民。自行新法以来,更张翻覆,诏令如雪。旧法未详,新法已至;旧令未施,新例已颁。官吏惶惶,莫知所从;民间扰扰,朝夕惊惕。《礼》云“君子慎始,差若毫厘,谬以千里”,如更一法,当行于其不得不行,事出有因,则群议不惊。改停一令,止于其不得不止,疾得其灶,则民療得舒。慎始慎终,去繁存要,则政简而民安、令行而人悦。其二,去冗官、严升选。朝廷之患,冗官为最。今民未加多于囊时,而官则十倍于前朝。一人之职,数人与共,功未见增,费则数倍。民之膏血已尽,而官之增额不减。庸碌饕食于朝,残狠虐厉于野。不去其冗赘之弊,国将受蠹蛀之患。其三,省冗费、罢宫观。今税赋比年而增,而国用日叹不足,何也?费漏于无尽之施,财耗于无用之地。太湖一石,运至汴京,人吏数十,钱粮千贯。抵中产之家十年财用,竭客户小农百年勤力。节用爱民,罢此不急之需,释民之怨、息民之力。其四,裁冗兵、励军志。朝廷养兵数百万,国家却无御敌之威。禁军骄惰,厢军疲弱,将怠于上,兵懦于下。十战难一胜,临敌多溃奔。国之安危,系之于军。当罢庸懦、奖忠勇、裁冗兵、去老弱。严督勤练、砥砺士气,威慑邻敌、远迩来服。臣昧死谨上,愚对。
    他反复读了两遍,自觉切中时弊,言之有物,词句也算简练通畅,不差。至于能否得中,只能听天由命。他在京中并无什么知交好友,想拿这策文给人看,却不知道该找谁。一时有些寂寞之感,不由得又想起阿慈。
    阿慈虽然并未读过多少书,也不喜多言,但心思细密,爱沉思默想。这会儿阿慈若在身边,念给她听,即便不懂,她也会耐心听着,听完之后,也必会有一些自家见解。
    可惜……
    这时,院外忽然传来敲门声、开门声。
    “老人家,你家公子回来了吗?”
    听不出来是谁的声音,静默了片刻后,听齐全说了声:“我去问问。”
    “小相公,又是那个宗室子弟赵不弃。”齐全来到何涣书房门前。
    何涣正要让齐全推谢掉,却听见院中传来赵不弃的声音:“何兄,赵不弃冒昧登门,有要事相商。”他竟自行走进来了。
    看来躲不过,何涣只得沉了沉气,起身迎了出去。
    赵不弃还是那个模样,衣冠鲜亮,面含轻笑,举止间透出风流态、闲云姿。对此人,何涣总觉得难以捉摸,更难交心。所以虽见过几次,却不太愿接近。
    赵不弃笑着叉手道:“今日殿试,何兄一定文思畅涌,下笔如神。”
    何涣勉强笑着回礼:“多谢赵兄。赵兄请进!”
    到了正堂,宾主落座,齐全端了茶出来,搁好后,默默退出,何涣见齐全沉着脸,似乎也不喜赵不弃。
    何涣不愿寒暄客套,直接问:“不知赵兄有何要事?”
    赵不弃笑了笑,放低了声音:“我是为丁旦而来。”
    何涣虽然心里已经戒备,听到后仍然一惊,他强压住惊慌:“哦?在下不明白。”
    “何兄无需多虑,我并非那等多嘴多舌、贪功冒赏之人,这件事并未告诉任何人。”
    赵不弃仍笑盯着他,目光像一双无形之手,想极力拨开何涣的胸怀。何涣又怕又厌,却又不敢露出半分,更不知道赵不弃究竟知道多少。不过看来,他至少知道丁旦,而知道丁旦,就知道丁旦是杀人凶犯。何涣一向不善遮掩,心里慌乱,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惶惶盯着赵不弃。
    赵不弃又笑着道:“之前,正是怕惊扰到何兄,在下一直有意避开,只是看到有人在追踪何兄,怕对何兄不利,所以才来相告。”
    何涣浑身一颤,仍不敢轻易出言。
    “何兄,那些人为何要追踪你?”
    何涣顿时想起昨晚在蓝婆家,被那个黑影抓住……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看来何兄也不知道?这倒是怪了。”赵不弃笑着低头沉思起来。
    何涣心里惶惶急想:他究竟想要什么?
    这几个月变故太多,他心里乱成一团,再加上惊怕,更是毫无主意。
    赵不弃却似自言自语般低声道:“其他倒也没什么,只是冒罪应试这一条……”
    他连这都知道了?!何涣像被雷击了一般,顿时张大眼睛呆住。
    赵不弃抬起头,收起了笑,郑重道:“或者何兄又惹出什么事端来了?何兄,还望你能相信我,我并非要害你,而是来助你。若是要害你,不但今天的殿试,上个月的省试,你就早该被逐出门了。我在京郊看中一处宅院,只要五百贯,至今还未凑够钱,若是检举了你,我现在就该在那池子边喝酒赏花了。”
    何涣望着他,将信将疑,但看他说得诚恳,心安了不少,小心道:“我一直闭门读书,并未惹什么事端。”
    “你是说做回何涣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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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4 09:59:12 | 显示全部楼层
看来他真的知道,何涣只得小心点点头。
    “前两日你去应天府做什么?”
    “应天府?我从未去过应天府!”
    赵不弃从何涣家出来,肚子已经饿了,想起许久没有去看望过兄嫂,便驱马向东城外走去。
    到了堂兄家里,才进院门,他就大声嚷道:“讨饭的来啦!”
    墨儿笑着迎了出来,接过缰绳,将马拴到墙根。他大步走进去,见兄嫂一家已经开饭,桌上仍是那几样简单菜蔬。夏嫂忙去拿了副碗筷,瓣儿替他添了把椅子,赵不弃坐下来,拿起筷子便大吃大嚼,一边吃一边得意道:“哥哥,我也要开始查一桩案子啦,这案子极有趣。弄不好会惊动天下!”
    堂兄赵不尤却没太在意,只随口问了句:“什么案子?”
    赵不弃猛刨了两口饭,才放下筷子道:“前任宰相何执中的孙子何涣,你知不知道?”
    “只见过一回,没说过话。”
    “哥哥觉得此人如何?”
    “看着比较本分诚恳。上个月省试,他似乎是第二名?”
    “哈哈,看来他连哥哥的眼睛都能瞒过。”
    “哦?他怎么了?”
    “这话只能在这屋子里说,万万不能传出去。你们知不知道,他是个杀人凶犯?并且瞒住罪案,不但参加了省试,今早还去殿试了。”
    墨儿忍不住道:“隐瞒重罪,参加省试、殿试,又是宰相之孙,这事情一旦揭穿,真的会惊动天下。”
    赵不尤却问道:“你是从哪里得知的?”
    赵不弃笑着答道:“我也是无意中才发觉的,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何涣那人虽然是杀人凶犯,人却不坏,只是有些呆傻。”
    赵不尤又问:“是有人托你查这件事?”
    赵不弃道:“并没有谁让我查,我只是觉得有趣,想弄明白。”
    他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瓣儿平日最爱说笑,今晚却第一次出声,笑着道:“这可真比那些说书人讲的故事还离奇,听起来何涣这人的确不坏,二哥你就别检举他了。”
    赵不弃笑道:“我怎么会做那种事情?我现在倒是怕追踪他的那些人会检举他,想帮帮他,好意上门去告诉,那呆子却不敢信我。”
    赵不尤又问:“你说在应天府见到了他,他怎么说?”
    赵不弃叹道:“原本都说动他了,但一提到应天府,他又缩了回去,再不跟我讲实话了。我也只有出来了。”
    “很巧,我正在查的案子也和应天府有关。”
    赵不尤将郎繁、章美的事情简略说了说。
    赵不弃笑道:“这么巧?不过,我在应天府只见到何涣一个人,并没有见郎繁和章美。我以为我这案子胜过你原先查过的所有案子,谁知道你又接了一桩这等奇案。大哥,你平日最爱说万事皆有其理,你说说看,何涣变丁旦,这其中有什么理?”
    赵不尤道:“此人我还不甚了解,不过他做这些事,自有他不得不做的道理。”
    “那么,那蓝婆的儿媳妇忽然变身成另一个女子呢?”
    “这一定是个障眼术,你再去细查,应该会找出其中破绽。包括何涣杀阎奇,那日我听顾震讲凶犯是丁旦,因不认识,便没在意。但凶手若是何涣,倒有些疑心了。”
    “你认为不是他杀死那术士阎奇的?可他自己也招认了。”
    “若单是这桩命案,倒也罢了,但之前还有那女子变身异事,两者难说没有关联。另外,何涣一介书生,如何能殴死阎奇?这也多少有些疑点。”
    “你这么一说,其中倒真有些可疑,我再去查问一下。若他不是凶手,那便没有冒罪应考的罪责了。”
    “何涣一事,你最终打算怎么做?”
    “并没有什么最终打算,只是觉得有趣,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若他真是冒罪应考,恐怕还是要去检举,毕竟国法不容凌越。我大宋最公平严正之处便是这科举之法,布衣抗衡公卿,草民成就功业,全仰赖于它。何况那何涣还是贵胄之子、宰相之孙。”
    “这些我管不到,其中还有很多疑点,我先去把事情来由弄清楚,其他的就交给大哥去决断。不过,这一阵,我旁观何涣,的确不是个坏人。”
    赵不弃走后,齐全留意到何涣神色不安,低着头回到书房,关起了门。
    他不放心,走到门边侧耳听了听,书房里传出来回踱步的声音,还有叹息声,听着很焦躁。老妻顾氏在堂屋见到他偷听,忙摆着手低声喝他,他却不理。主母将小相公托付给他,这半年小相公怪事不断,让他窝了一肚子疑虑担忧——去年初冬,何涣说有几个朋友约他到城东郊的独乐冈看雪赏梅,一大早就骑着马去了。谁知到了下午,葛鲜等几个同学抬着何涣回来,只见何涣昏死不醒,满脸是血,满身污臭。
    那几个书生说,大家在一家食店喝酒,中途何涣出去解手,半天没回来,他们就去找,发现何涣倒在茅厕中,不知道因何,头脸都受了伤。
    齐全慌得失了神,颤手颤脚忙去找了大夫来,大夫看了之后,说是重伤昏迷,性命倒无碍。他这才稍稍放了些心。大夫清洗了何涣脸上血污,查看伤口,两眼、鼻腮,好几处重伤,眼睛和嘴都肿得张不开。大夫说是被人用硬物击伤。
    一直养了一个多月,何涣的伤势才渐渐好转。这小公子是他夫妇两个护侍长大,和他们一向亲熟,平日有说有笑。可是自病后,虽然嘴已能说话了,话却少了很多,笑也只是勉强应付,问他因何受的伤,也不愿意讲。
    等身体大愈之后,何涣的性情更是逐日而变。何家一向门风谨厚,何涣自幼就谦和守礼,病好之后,举止却渐渐透出粗鄙,说话颠三倒四、失了张致。对他夫妇,也不似常日那样亲近,说话时,眼睛似乎在躲闪,语气也变得很小心,像是在讨好一样。他们夫妇俩都很纳闷,却又不敢多问。
    最让他吃惊的是,何涣开始不停要钱。何家规矩,银钱都是由家中主母掌管,何涣尚未娶妻,来京时,也只派了齐全夫妇随行陪侍,主母担心何涣不通世务,于银钱上没有识见,就让齐全料理何涣的财物,钱箱的钥匙也由齐全掌管。
    来京时,主母交给齐全三百贯钱,之后每年又会托人送来一百贯。何涣平日只知读书,衣食用度上浑不经心,除了买些文房用品和书以外,很少用钱,偶尔朋友聚会,才会向齐全要一些钱。齐全夫妇和其他几个护院,月钱又是另支的。何涣一个人,每月用不了五贯钱。几年下来,通共也只用了不到二百贯。
    但病好可以出门后,何涣每次出去都要带些钱,而且越要越多。没多久,钱箱就被要空了。京中大宅里,还有不少金银器皿和古玩名画,钱用完后,何涣又瞄上这些贵重之物,一件件携出去,从不见带回来。
    齐全眼睁睁瞧着,家渐渐被何涣搬空……
    万儿的病情又好了些,在床上扭来扭去,已经有些躺不住了。蓝婆看着,才终于放了心。
    这一天她一直守着万儿,什么都没做,见儿子将屋里屋外都清扫得干干净净,又煮好饭,给他们祖孙端过来,味道虽不怎么好,却也让她心头大暖,儿子出家,竟像换了个人一样。
    她仍旧不愿跟他说话,等他忙完了,站在床边,看着那身道袍刺眼,便说了句:“你要进这家门,就把那袍子给我脱掉。”
    儿子只犹疑了片刻,便回身进到里屋,出来时,已经换上便服,是他当年的旧衣,一直留着。蓝婆只望了一眼,便扭过脸,心里却一阵翻涌,说不清是快慰还是伤心。
    这儿子从怀孕起,就是她一桩心病——儿子并非丈夫的骨肉。
    她嫁进张家五年后才怀上了这儿子,当时丈夫又一次遭贬,被放了柳州外任,她已受不得这些磨折,更怕那地方的瘴厉,便没有跟去,自己留在京中。独守空闺,不好过,她便常去各处庙里烧香,没料到遇见了那个和尚。那和尚待人和善,常常开导她,一来二去,亲熟起来。那天庙里没人,和尚请她去后边看镇寺的宝物,她知道和尚安了别的心,略一犹疑,便起身跟了去。一进禅房内间,和尚便抱住了她,她并没挣扎,依从了他。
    出来之后她才怕了,再不敢去那寺里。过了一阵,发觉自己竟有了身孕,这可怎么向丈夫交代?她惊慌无比,也不敢去娘家告诉母亲,正在忧惶是不是该去找个野郎中,偷偷打掉腹中的胎儿,丈夫却居然在途中被赦还,回到了京中。时日只差一个多月。于是她便瞒住了丈夫,顺利产下了这个儿子。
    丈夫有没有起过疑?她不知道,而且这辈子也不会知道。至少丈夫从来没有说过这事,待儿子也十分疼爱。她也就渐渐忘掉了这事。儿子出家后,她才猛然忆起,当初那和尚就常跟她讲因果,难道这是报应?
    儿子走后,媳妇阿慈说要守节,和她一起操持起豉酱营生,只愿一心一意把万儿养大。她却知道这一守不知道有多艰难,见儿子的旧友丁旦为人活泛,常来家里帮忙,又没娶妻,便做主招赘进来。
    谁知道进门之后,丁旦便渐渐变了,或者说原本就不是个老实人。他不知在哪里结识了个泼皮,姓胡,常日替人帮闲牵线,人都叫他“胡涉儿”。两人整日混在一起,吃酒赌钱,不但不帮着做活,反倒向阿慈强要钱,不给就偷,根本管束不住。等蓝婆悔起来,已经晚了。好在阿慈难得好性,始终没有说什么。
    儿子回来后,蓝婆最怕儿子问起阿慈,儿子却竟没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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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4 09:59: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独乐冈
   
    盖中有主则实,实则外患不能入,自然无事。——张载关于丁旦,何涣已不知该怨,还是该谢。
    若没有丁旦,这半年,他便不会遭遇这么多磨难,更不会去杀人。
    但也是丁旦,让他遇见了阿慈,又痛失阿慈,被猛然抛闪。
    去年初冬,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葛鲜等几个府学同学邀何涣一起去城东宋门外的独乐冈,看雪赏梅。游赏过后,大家在冈下一家食店里喝酒吟诗,也算雅趣快活。酒中,何涣出去解手,刚走进茅厕,就听见身后有踩雪的脚步声,他并没有在意。谁知那脚步很快走到背后,跟着脑后一阵剧痛,随即便晕死过去。
    等他醒来,头上、脸上、腿上,到处剧痛,眼睛也肿得睁不开。只模模糊糊觉得有人给自己洗伤口、敷药。又听见一些声音,从没有听见过,似是一个老妇人,还有一个孩童,偶尔还有一个年轻女子。也不知道是谁,用汤匙给自己喂汤水。
    过了几天,等眼睛微微能睁开时,他看到一个纤瘦的身影不时来到床边,应该是那年轻女子,她步履很轻,换药洗伤时,手指更轻柔,触到脸庞时,微有些凉。还有个孩童不时来到身边,声音乖嫩:“爹怎么了?爹的脸长胖了。爹的眼睛像兔子屁股……”而那个年轻女子则柔声说:“万儿不要吵,爹生病了。”声音听着清凉如水。
    后来有天清晨,醒来后,眼睛终于睁开一条缝,勉强能看清东西。他才知道自己躺在一间窄旧的屋子里,布被布褥也都半旧,有些粗硬。除了旧木床,屋里只有一个旧木柜,上面摆着些坛罐。不过虽然简陋陈旧,屋子却十分整洁,每样东西都擦洗得十分洁净。
    这是哪里?他正在疑惑,一个浅青布裙的女子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只白瓷小碗。正是每日照料自己的那个女子。晨光之中,一眼看过去,那女子素净纤秀,如同一株水仙。
    女子走到床边,斜着身子轻轻坐下,只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用汤匙舀起一勺清粥,送到他的嘴边。他早已呆住,怔怔望着那女子,女子正对着窗,窗纸透进晨曦映亮了她的脸,皮肤似雪,但略有些苍白,面容清秀,双眉细长,目光如秋水般明净,却又透着些浅寒清愁。
    女子见他发怔,抬眼望向他,碰到他的目光,慌忙躲开,脸上顿时泛起一丝红晕,隐隐透出些羞意。这一慌一羞,如同霞映白莲一般,清素中顿添了几分明艳。
    他顿时心眼晕醉,神魂迷荡。茫然张开嘴,正要问“你是谁”,那女子却已将一匙粥送进他的嘴中。其实那一阵,每天早上吃的都是这粥,今天含在嘴中,却如同玉露一样。他细品半晌,舍不得咽下,双眼则一直望着女子的脸,简直觉得如同面对世外仙姝。
    女子又舀了一匙粥,汤匙碰到碗边,发出一声清响,也如同仙铃奏乐。他又张开嘴,接住女子送到嘴边的粥,又慢慢咽下,生怕稍一用力,清梦便会惊破。只盼着这一小碗粥,永远吃不完。
    然而,一匙,一匙,一匙,终于还是吃完。女子掏出袖中手帕,轻轻替他擦净嘴角,又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不过随即便站起身,端着碗出去了。
    望着那纤秀身影消失于旧门之外,他忽然记起:自己曾见过这女子!
    齐全一辈子最足以自傲的,是他的忠心,临老却被丁旦毁掉。
    他也曾断续读过两三年书,但不久家业败落,再没力量,只有断了这个念头。随着一个行商到处走贩,久了之后,便有些受不得锱铢必较的市侩气。当时正好来到汴京,在食店里听一个中年男子跟牙人说,想找个贴身的仆人。他见那男子幅巾儒袍,气度淳雅,是个读书人,心里一动,便凑过去自荐。言谈了几句,那人看中他性情诚朴,又认得些字,当即便找了家书铺,和他定了雇契。
    那人便是何执中,齐全随他到家中后,才知道何执中竟是朝中六品官,大出意外。因感于何执中倾心相待之恩,他事事都小心在意,从来不敢稍有懈怠。几年下来,何执中已全然离不得他,虽然升至宰相,待他也毫无骄凌之态。并将曲院街的这院旧宅赏给了他,还给他娶了一房妻室。
    在何家过了这些年,他心里已将自己认作是何家的人。起初,雇契到期,还要续签,后来,连雇契都索性免掉了。妻子顾氏给他生了个儿子,儿子成人后,何执中还将一个恩荫的额让给了他,儿子因此得了个官职,在个小县任了主簿。这是他自年少时便渴慕的事情,后来连想都不敢想,谁知竟在儿子身上成就。
    只有那两年,他动了私心,想和妻子离开何家,去儿子那里一家团聚,做个官人的爹,也让人侍候侍候。谁知儿子因水土不服,得恶疾死了。伤痛过后,他也就连根断了念头,一心一意留在何家。
    何执中致仕归乡,他夫妻也随着去了江西。何执中父子相继亡故,何涣来京,主母唯一信赖的便是他,让他陪护到京城。
    谁知何涣一场病后,竟像变了个人,连偷带要,看着就要将家业败尽。
    他不知道那些钱物究竟用在了哪里,问过两回,都被何涣恶声恶气一句顶回来,这在从前从未有过。
    有天傍晚,他见何涣又偷偷裹了家里的一套银茶器出去,他悄悄跟在后面,见何涣进了一家妓馆,他趁没人,也摸了进去,隔着窗,见何涣和一帮富家子弟围坐着,大呼小叫,在掷骰子,才知道原来何涣是在赌。
    回去后,他伤心不已,何家几十年来诗礼持家,哪怕做到宰相,也一向俭素,从不奢侈。何执中回乡后,将大半家产变卖,置了义田,用来救济族人。谁知竟生下这样一个浪荡破家子。
    他也不敢写信告知主母,何家一脉单传,如今只剩主母婆媳两人在家乡,主母已经年过七旬,如何受得了?再想想,自己夫妻两个也已经年过六十,儿子早夭,这往后的生计该如何是好?以前,他从未想过养老送终之事,以为只要在何家,必定不会被亏待,但现在,何涣已经成了这副败家模样,还怎么靠得住?
    他苦想了几天,终于横下心,自己偷偷出去买了个灵牌,写上老相公何执中的名讳,等没人时,将灵牌端放于案上,而后跪在灵牌前哭告:“老相公,齐全愧对您啊,没有督管好小相公,让他成了这般模样。齐全有心无力,劝也劝不回,还盼老相公在天之灵能宽宥齐全。齐全大半辈子伺候老相公,如今年纪已老,没了倚靠,所以才生了这个私心,与其眼睁睁瞧着小相公将家业输给那些孽障,还不如留些给齐全。老相公若地下有知,万莫怪罪齐全,等齐全也归了土,再去黄泉侍候老相公……”
    于是,他们夫妇两个便也开始偷拿何家的东西。曲院街的那院小宅原先一直租赁给人,他们收了回来。何涣似乎不太识货,只瞅着金银器皿拿,齐全却知道那些古物看着陈旧,其实更值钱。他就拣那些好私藏携带的,一件件往曲院街搬。
    何涣明拿,他们暗取,没多久,大宅里值钱的东西全都淘腾干净。后来,何涣竟连大宅也一起输掉,之后便不见踪影。
    他们夫妇则偷偷搬到曲院街去住。
    何涣看清阿慈时,猛然想起来:之前曾见过阿慈。
    那是在烂柯寺,那天学里休假,同学葛鲜邀他去汴河闲逛,出了东水门,走到护龙河北路那头,见藏着间小寺,两人就信步走了进去。寺里并没有什么,前后各一个小庭院,院中间只有一间小殿,供着尊金漆已经剥落的旧佛。倒是大门内两廊的壁上,有些佛画,虽然已遭风蚀,但仿的是吴道子画风,仿得极高明,所谓“吴带当风”,笔线如风中丝线一般,细韧饱满,劲力鼓荡。
    他正跟葛鲜叹惜这样的好画竟然无人顾惜,任其残蚀。忽见一个女子从佛殿中出来,浅蓝的布衣布裙,除了一支银钗,并无其他装饰,然而面容清丽,神貌素净,如岸边水仙一般,令人眼前如洗、心尘顿静。他忘了身边一切,呆呆望着。
    那女子觉察到他的目光,似乎有些羞怯,立即转过身,躲到院中那株大梅树后边,枝叶翠茂,遮掩住了。他这才回过神,暗暗惭愧太过失礼,忙慌慌离了那寺,险些被门槛绊倒,葛鲜追上来嘲笑了一番。
    谁知道才过了一个多月,竟身受重伤,躺到那女子家的床上。
    他心头狂跳,以为是梦,但头脸的伤痛俱在,又拧了把大腿,也痛。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头上、脸上的伤又是怎么来的?难道上天知道我对那女子一见倾心,特意如此安排?
    他正在床上苦思不解,一个孩童颠颠地跑了进来,跑到他床边,睁着亮亮的眼睛问他:“爹,你的病好了呀,眼睛已经不像兔子屁股了。”
    爹?他忍痛扭过头,望着那孩童,大约三四岁,从未见过。而他自己从未婚娶,竟会被人叫爹。他越发迷乱,怕屋外听到,小声问:“你叫什么?”
    “万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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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4 09:59:31 | 显示全部楼层
“这里是哪里?”
    “家里啊。”
    “刚才端粥进来的是谁?”
    “娘啊。”
    “娘叫什么?”
    “嗯……叫媳妇,不对,叫阿慈。”
    “那我叫什么?”
    “爹啊。”
    “我的名字呢?”
    “不知道……”
    “万儿——”那女子的声音,她又走了进来,抱起万儿,“不要吵爹,咱们出去玩。”临走前,她回头望了一眼何涣,问道:“你好些没有?等下葛大夫来换药。”
    他忙点点头,扯得头上到处疼。女子却抱着万儿出去了。
    那孩童叫我爹,她也说我是那孩童的爹,还服侍我吃药吃饭,我是她丈夫?——她把我当作了她丈夫。
    何涣心又狂跳起来,怎么会这样?
    他想大声唤那女子进来,刚要张口,忽然想到:她浑然不觉,我一旦说破,就再也不能与她相近……就这么将错就错?他不禁咽了口唾沫,声音大得恐怕连屋外的人都能听见。
    “这种赌汉,死了倒好。你管他做什么?”屋外忽传来一个老妇的声音。
    随后是那女子的声音,极低,他尽力听也听不清。
    老妇又道:“你也算仁义都尽了。唉,是我害了你。等他好了,我就去书铺找个讼师,写张离异讼状,告到官里,撵走他。”
    女子又低低说了些什么,仍听不清。
    老妇说:“就这么定了。你还年轻,耗不起,也不值。”
    “奶奶,你要撵谁?”那孩童。
    “撵那头混驴!走,跟奶奶去汪婆婆家。”
    屋外再无人声,只听见盆罐挪动、菜刀剁响的声音。
    他们方才在说我?不对,是说她的丈夫。
    难怪她问我“好些没有”时,神情有些冷淡,还有些厌弃。看来她丈夫不是个贤良之人。
    何涣心中升起一阵恻隐惋惜之情,但随即又自嘲道:她丈夫好坏与你何干?赶快想明白,你为何会在这里?他们为何把你错认作那个丈夫?那个丈夫是谁?他现在在哪里?
    何涣性子虽然有些慢,但做事却很少拖延。
    从小祖父就时常教导他,凡事莫慌更莫急,功夫到处自然成。祖父一生为官,清廉宽和,富贵不忘贫贱时。唯一悔处,是顾虑太多,虽然升任宰相,一生却未能有大建树。因此,他又教导何涣:贵在决断,切莫优柔。
    这一慢、一断,何涣一直记在心里,以此自励。成年后,他渐渐明白,其实慢才能断。唯有先慢思,才能想得周详深切;想得周详深切了,才能有通透确然之见;有了通透确然之见,自然会生出坚定不移之断。
    不过,面对阿慈,他却只有慢,再无断。
    躺在阿慈家的床上,他反复思虑,既然他们祖孙三个都将我误认为是他家的人,一定是因为自己和那人生得极像。虽然这实在太过巧合,但世间万万人,总会有两个长相相似者,只是大多未能得遇。
    至于他为何躺到他家床上,恐怕就不是巧合了。他记得自己是在独乐冈和朋友赏雪饮酒,自己去上茅厕,后面似乎来了个人,随即脑后一痛,便不省人事。自己头脸会受伤,必定是身后那人所为,那个人恐怕正是阿慈的丈夫——和自己长相极似之人。他之所以打破我的头脸,是为了蒙混。两人就算生得再像,亲近之人还是能辨认得出,但头脸受伤之后,再亲之人,也难分辨。嘴唇肿痛,也无法自辩。腿也被砸伤,即便想去寻他,也动不得。
    但是,他为何要这么做?
    身份,我的身份。
    看这屋子和他们母子衣着,他家虽不至于贫寒,但也只是平常小户,而我,则是丞相之孙,身居广宅,虽然祖父将多半家产都置成义田,用来救济亲族,但比起他家,仍然富足百十倍。
    听外面那老妇人的话语,阿慈的丈夫平日定是好吃懒做之人。他恐怕正是看中我的家世,又偏巧长相极似,所以用了这个调换之计。他要瞒过齐全夫妇和其他护院家人,恐怕也要将头脸弄伤……想到这里,何涣心中一寒,脊背发冷。
    但他随即想到,这人还算没有恶极,否则,他无须打破我的头脸,只要杀了我,将尸体掩埋到无人去处,就能安然去做何涣。或许他还有些人心,再或者有些胆怯,至少没有夺去我的性命,还算万幸。
    不过,他难道不怕我去找他?
    他或许已经想好了对策吧。
    那么我该怎么办?立即回家去!趁他还没有做稳我。
    他忙爬起身,但头一阵晕痛,腿也刺痛钻心,险些摔下床去。他强咬着牙,挣扎着坐起来,缓了一阵,才慢慢伸腿下去找鞋子,刚费力触到鞋子,阿慈进来了。
    “你做什么?”阿慈话语虽关切,神情仍淡而冷。
    “我……”何涣张开仍肿的嘴唇,却吐字含糊。
    “葛大夫说这两天别乱动,你要解手吗?”
    何涣慌忙摇头,想说“不”,肿嘴发出来却是“勿”。这两天自己都躺在床上,难道解手都是……他心头狂跳,脸顿时涨红。偷瞧了阿慈一眼,阿慈脸上却仍淡静,轻步走过来,扶住他的肩膀,“那还是躺下吧。”
    微凉细柔的手指一触到何涣,何涣顿时没了丝毫气力,老老实实重又躺了下来,眼却始终望着阿慈。阿慈也望了他一眼,随即侧坐在床边,目光似怜似怨,看她侧脸和身子都如此纤瘦,何涣心里顿时涌起惜护之情,忽然不愿说破自己身份,只愿做她丈夫,好好怜她护她。
    这种心情从未有过。
    他自幼读书习礼,又喜欢独自想事,很少和其他孩童玩闹。年纪稍长,连亲族中的堂表姊妹们也难得亲近。进了学之后,更未接近过其他女子。来到京城,偶尔也会被同学邀去坊院里吃酒寻欢,那些歌女艺妓,虽然也有色艺俱佳、清丽出众的,但他一来拘谨腼腆,不像同学那般能尽意嬉闹调笑,二来心里总是有些拒意,那等女子毕竟是为钱赔笑,难得见到真情谊。
    说起来,除祖母、母亲和仆妇外,阿慈是他至今走得最近的一个女子,近到长大后连母亲都不曾这样过。何况眼前的阿慈,如此素净清柔,如一波波春水,不断将他的心融化。
    就让她丈夫去做何涣吧,我来做他。
    那个身份,并没有多少可留恋处,相反,自己苦苦求学,不就是一直不愿活在祖父荫翳之下,想凭自身之力,建一番功业?这个家贫寒一些,但这有什么?何况我照旧可以读书应举,功名利禄并非什么难事。至于家人,眼下亲人只剩了祖母和母亲,想必阿慈的丈夫不敢连这也去夺,等我入了仕途,接她们来同住,好好孝敬就是了。
    想通之后,他顿时释然,不由得露出笑来。阿慈似乎觉察,回头望了他一眼,碰到他的目光,一阵轻羞,面颊又泛起红晕,慌忙扭过头。正好这时,门外传来蓝婆的声音:“葛大夫来啦!”阿慈忙站起身。
    何涣心里一颤,他很怕见这葛大夫。之前,葛大夫来过几次。上一次来时,何涣的眼睛才能看清东西,他见葛大夫望着自己,眼中似乎有些探查的意思,难道葛大夫发觉他是假身?
    葛大夫走进门来,脸上带着些笑,先朝阿慈点了点头,阿慈忙让出了床边空地。葛大夫走到何涣身边:“这两天如何?”
    何涣不敢答言,只含糊应了一声,盯着葛大夫的眼睛,葛大夫目光中似乎没有上一次的探查,只是寻常大夫看病的眼神,也许是自己多虑了,他这才放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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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4 09:59: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豉酱情
   
    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周敦颐何涣等着天黑,心里又盼又怕。
    他知道天黑阿慈就会来这屋里,睡到这张床上。前几天他眼肿不能视物,头又昏沉,只感到有人晚间睡在身旁,并没余力去在意。今天,他已完全清醒。
    他躺在床上,不时强睁着眼,去望后窗的天光。好不容易挨到黄昏,霞光将屋内映得一派金红,原本俭素的小屋,这时竟显出异样的幻丽,比他家中大厅大房更多了几分暖亮。
    阿慈迎着霞光走了进来,仍端着一碗热粥,竟像是画中的观音大士一般,浑身罩着层光晕。她又侧身坐在床边,只看了何涣一眼,便低眉垂目,轻手舀了一匙粥,送到何涣嘴边。何涣不敢多望多想,赶忙张嘴,粥是咸的,里面有肉,还有菜。这两天他一直吃的素粥,猛沾到荤,胃像是欢然醒来一般,一口便吞了那匙粥,肠管里发出一阵咕噜怪响。屋中极静,声音极响,他羞窘无比,阿慈却笑了,如莲花湛然开启,他顿时醉了。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婶婶——”
    蓝婆笑着道:“阿缃?朱阁?快进来!快进来!”
    随后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伯母,听说丁旦病了?”
    丁旦?何涣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蓝婆声音却随即冷下来:“病得太轻!”
    那男子笑着说:“我去看看他。”
    一对年轻夫妇走了进来,衣着皆鲜明,容貌都出众。
    阿慈已放下粥碗,迎了上去,那个阿缃牵住阿慈的手一起走到床边,一见何涣,立即惊叫起来:“天喽,怎么成这副模样了?”
    朱阁也凑近来看,叹道:“唉,这是怎么弄的?”
    冷缃皱眉撇嘴道:“自然是被人打的。又出去赌输了是不是?唉,我说丁哥哥,你不能再这么了呀,原说你靠得住,才招你进来,现在反倒是你在勒啃他们祖孙。”
    朱阁也劝道:“阿旦,以后就歇手吧,再这么下去可不成。”
    两人轮番劝着,何涣只得勉强笑着,听一句含糊应一声。好不容易,两人才停了嘴,一起告别出去了。
    何涣躺在那里想:原来她丈夫叫丁旦,是个赌棍。
    他又是不平,又是叹息,其间还杂着些庆幸。胡乱想着,不觉间,房中已暗,夜色已浓,阿慈擎着盏油灯走了进来。
    终于等到这时刻,何涣不由得大声咽了口口水,又急忙用咳嗽掩住。阿慈却似乎并未在意,她来到床边,将油灯轻轻搁在床头的桌上。背对着何涣,脱掉了外衣,露出底下贴身的白汗衫。何涣忙闭住眼,不敢再看,将身子向床里挪了挪。他听到阿慈又在褪去裙子,搭到桌边椅背上,而后走过来,轻手将他身上的被子理了理。何涣一直闭着眼,一动不敢动。
    阿慈吹灭了油灯,掀开被子,躺到了他身侧,清咳了一声,之后便只有细微呼吸声,也许累了,很快便已入睡。
    何涣全身紧绷,丝毫不敢动弹,漆黑寂静中,听着阿慈细微的鼻息,隐隐嗅到一缕体香。他的双手都放在胸前,手肘微微触到阿慈的肌肤,格外细柔温软。阿慈却轻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又静静睡去。
    过了不知多久,阿慈的鼻息越来越绵细均匀,应是睡深了。何涣身体内猛地涌起一股热流,他将右肘向阿慈身体微微凑近了半毫,真切感到阿慈的肌肤,绵柔温热,他的心狂跳起来。
    不!他忙在心里喝止自己——万万不能存苟且之心!
    但……她以为我是她丈夫……
    不!你并非她丈夫。她若知道真相,一定会吓到,甚至将你告到官府……不成!成!不成!成……
    两种心思如两个仇人一般,在他心里扭打交战,让他心如火烧,身子却又不敢稍微动弹。只有不住默念《论语》中四非礼“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觉得不够,又添了两条“非礼勿思,非礼勿欲”,翻来覆去警告自己,煎熬了一夜,直到筋疲力尽,才昏然睡去……开始,何涣还盼着夜晚,现在夜晚成了煎熬。
    每当阿慈脱衣上床,他便如同犯了重罪,被罚酷刑,身子一点都不敢动,心里却火烧油煎,万般难挨。
    我不可如此欺瞒于她,我得将实情告诉她!夜里他一遍遍这样告诉自己,可是到了天明,一看到阿慈的冰玉一般的脸,便丧了全部勇气,既不舍不愿,更怕惊吓到阿慈。然而,阿慈终于还是发觉了。
    躺养了十来天后,他头脸的伤渐渐痊愈,虽然阿慈不太看他的脸,但目光偶尔扫过时,开始停顿,并未露出些纳闷。有天天气晴暖,阿慈端了盆热水进来,拧了一把帕子,伸手要解开他的上衣,看来是要给他擦身子。他猛然想起自己锁骨上有颗痣,阿慈的丈夫丁旦定然不会有。他吓得身子忙往后缩,阿慈有些诧异,抬眼望向他,他更加惶愧,脸顿时红了。
    阿慈越发纳闷,盯着他看了一阵,但并没察觉什么,便又低下头,伸手轻轻撩开他的前襟,他再不敢动,只能听之任之。果然——阿慈低低惊呼了一声,身子一颤,手里的帕子掉落在他胸口,随即,急往后退了两步,盯着他,满脸惊怕。
    何涣心里顿时冰冷,但也随即释然,他鼓了一阵勇气,又清了清嗓子,才低声道:“我不是你丈夫……”
    阿慈眼中一惊,在他身上慌乱扫视,良久才轻声问道:“你是谁?”声音有些发颤。
    “我叫何涣,那天在独乐冈被你丈夫打伤,换了身份……”
    阿慈眼中闪过一阵悲怒。
    “我并非有意要欺瞒你,那天你丈夫是从后面偷袭,我并没有看到他。醒来后就已经在这里了,我想明白后,本要说,但嘴肿着,说不出话来,这两天能说话了,却又怕惊到你,因此始终不敢说……”
    阿慈身子一直颤着,听到后来,眼中滚下泪来,她忙伸手擦掉眼泪,低头转身,疾步出去了。
    何涣躺在床上,怔怔望着幽暗空门,心中不知是悔,是怅,还是释然。
    呆卧在床上,他正在忐忑思虑,那个老妇人急匆匆赶了进来,是阿慈的婆婆蓝氏,这一阵她曾进来取过几次东西,却根本未看过何涣一眼。
    这时蓝婆却圆瞪着一双老眼,满是惊怒:“你是谁?!”
    “在下……在下名叫何涣,是府学学生。”
    “你好大的胆子!读的那些书全读到猪肠子里去了?竟敢装头扮脑,混到我家里来?”
    “老伯母恕罪,在下绝非有意欺瞒!”何涣忙坐起身子。
    “呸!”一口唾沫喷到何涣脸上,何涣却不敢去擦,蓝婆伸出皴皱的老指指着他的鼻子,大声痛骂,“到这时候了,你还装出个竹筒样儿来混赖?说!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这就走……”何涣忙翻身要下床,腿伤未愈,疼得一抽。
    “你在我家白吃白喝,臭气都没散,就想走?”
    “依伯母之见,该当如何?”何涣正挣着要下床,只得顿住。
    “你这等泼赖货,欺负我孤儿寡妇,抓你到官府,打断你腿,揭了你皮,发配三千里外,都抵不了你这罪过!”
    何涣吓得全身发软,忙连声求告:“伯母,我真的并非有意欺瞒,我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受了伤,醒来就躺在你家床上。据我猜测,恐怕是你家女婿将我弄成这个样子……”
    “什么?”蓝婆顿时惊住,瞪着他,半晌才问道,“他为何要这么做?”
    “我也不知,恐怕是贪图我家门第家业。”
    “门第家业?你究竟什么来路?”
    何涣犹豫起来,他不愿说出家世,但若不说,恐怕难让蓝婆消气,便只得实言:“我家住在金顺坊嘉会苑。”
    “嘉会苑?何丞相是你的……”
    “祖父。”
    蓝婆眼睛睁得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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