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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云雾飞舞

《清明上河图密码》-看似太平盛世,其实杀机四伏[全文完]-作者:冶文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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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6 10:01:14 | 显示全部楼层
幽禁在那个宅子里,他屡屡想逃走,但院子里始终有一个壮汉看着,再一想范楼的事,还有父亲那封告密信,他只能在这里等着。整天无所事事,心中烦懑,书也读不进去,日夜想念父亲和侯琴,不知道过了多久。
    有天那仆妇和院里的壮汉说“明天就寒食了”,他才知道已经快一个月了。
    寒食那天晚上,那个中年男子拿来一件紫绸衫,让他换上,又给了他一个青缎小袋子:“揣在怀里。接下来两天,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动。”
    他忙接过来揣好。这时,走进来两个人,之前都没见过。其中一个壮汉鼻头很大,他手里拿着条大麻袋,让董谦钻进去。董谦又怕又愕然,却不敢违抗,只得钻了进去。麻袋口被扎紧,随后被提起来,悬空晃荡了一阵,又被放了下来,之后身子底下摇晃起来,随即响起车轮声,他知道自己在一辆车上。行了一段距离,他又被拎了起来,感到自己被搬到了一个地方,又放了下来,之后再不动了,外边也异常寂静。
    他窝在麻袋里,像是被扔到某个漆黑荒野,出生以来从没这么恐惧过,却不敢出声,也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才疲极睡去。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吵醒了他,他想伸伸腰腿,手足触到麻袋,才想起来自己在麻袋里,忙停住不敢再动。那两人的声音从未听过,说的话也听不懂原委,他只记住了一句:“先去吃饭,中午把麻袋送到船上,就没我们的事了。”
    两人关门出去了一阵,回来后,拎起了麻袋,又放上了一辆车,一路车声人声十分喧闹,麻袋只透进些微光,看不到外面。行了一段距离,他感到又被拎了起来搬到了另一个地方,听木头吱呀声和水声,似乎是船上。他被放下后,头顶一松,麻袋口被解开了,他伸出头一看,身边一个身穿短葛的年轻男子,端着一只碗,笑着说:“渴了吧?喝碗水。”
    董谦早已又饿又渴,忙从麻袋里伸出手,手已经僵麻,勉强端住碗,大口饮尽。年轻男子接回碗,笑望着董谦。董谦觉着他笑得有些怪异,但在麻袋里蜷得浑身酸痛,趴伏在地上动不了,环视四周,是在一小间船舱里。趴了一会儿,渐渐觉得头脑昏沉,眼皮沉重,不由得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发觉自己仍躺在小船舱地板上,麻袋不见了,那个年轻男子也不在。他爬起来走到窗边向外一看,船在河上行驶,看对岸房屋景致,十分熟稔,竟是汴梁东郊。再看日头,大约是上午巳时左右。居然已经过了一天。
    外面传来一些人声,他心里纳闷,回身过去拔下门闩,打开了舱门,外面是条狭窄过道,对面也是小舱室,门关着。他探出头向左右望望,见船头船尾都有船工在走动。他想起应天府那个中年男子所言“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动”,便不敢出去,掩上门,回身望着舱室,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正在茫然,忽然听到门被打开,他回身一看,一个身穿青锦衣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看着有些眼熟。那男子随手关上门,插好门闩,盯着董谦看了两眼,忽然从腰间抽出了一把短剑,拔开剑鞘,朝董谦逼过来。董谦惊得忙往后倒退,那男子神色严峻,目光却似乎有些犹豫。董谦忙问:“你做什么?”
    那男子似乎没有听见,两步逼近,举剑就向董谦胸口刺来,董谦忙往旁边躲闪。那男子一剑刺空,似乎有些恼怒,反手又刺了过来,董谦又慌忙躲开,但略迟了一些,一阵疼痛,左臂被剑刺中,脚底又一滑,摔倒在地板上。
    那男子眼中射出寒气,已再无犹豫,举剑又朝他狠狠刺下。董谦虽然读书多年,但体格仍健,而且小时候也曾顽劣过,惊惧之下,唤起本性,一把抱住男子的左腿用力一拽,男子没有防备,猛地跌倒。董谦这时为求保命,已忘记一切,疯了一般扑到男子身上,双手抓住他的右臂,照着幼年时对付大男孩的办法,张嘴就向男子握剑的手狠狠咬去,一口几乎将一块肉咬下。那男子痛叫一声,手中的剑随之跌落。
    董谦忙一把抓起那剑,身下的男子却忽然挥拳朝他脸上击来,一拳正击中鼻梁,一阵酸痛,眼泪顿时涌出,董谦也随之侧倒在地上。那男子趁势翻起身,伸手来夺短剑,董谦双眼被泪水蒙住,看不清楚,急痛之下,一肘将男子捣开,随即攥紧了短剑,向男子刺去,“噗”地刺进男子身体。男子挣了两下,随即躺倒。
    董谦忙擦掉眼泪,这才看清,短剑正好刺中心口,男子已经不动。
    看着那人面容,他才忽然想起来:这男子叫郎繁,“东水八子”的“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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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6 10:01: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男儿不外露
   
    医书言手足痿痺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程颢侯伦独自走到汴河河湾僻静处,坐在草坡上,看着夕阳下河水泛涌金波,心里却荒冷如冬。
    幼年时,他性情并不像这样,爱说,爱笑,爱跑跳。他父亲却说“男儿不外露”,不管有多少忧喜悲怒,都不能露给人看。一旦露出去,便会被人逮到软处,那时就只能任人摆布。于是,他慢慢不敢说,不敢笑,不敢轻易表露。性情也就越来越拘谨畏怯。别人来亲近,他不能露出喜或不喜;别人来欺辱,也不能露出恨、怕或怒。
    起初,他和妹妹侯琴还能做个伴,但父亲又说“男儿要成事,先得远女子”,不许他和妹妹亲近玩耍。这样,从孩提时他便没有一个伙伴,哪怕去了童子学,也始终一个人来去。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读书。然而,只要一捧起书,他就会犯困走神,一旦被父亲发觉,肩背上就会狠狠挨一竹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又没有人可以去商量,便在心里想出一双瘦骨嶙峋的黑手,只要走神,就让那双手从黑暗中伸出来,狠狠扇自己耳光、掐自己脖子。这双手陪了他十几年,监看着他一路艰难考进太学,又费劲气力才终于得中第五甲进士出身。
    侯伦以为自己总算熬出了头,却没想到这才进到真正的难场。朝廷冗官太多、阙员太少,他又是最低一甲进士,迟迟轮不到职任。大宋俸禄分成官阶本俸和职任钱两部分,他没有职任,又只是从八品的官阶,每月只能领四贯钱的本俸,而且时常被克扣,领不到足数。
    八年前,他一生谨慎的父亲不知怎么竟记错了赈灾官账,被免官罚铜,他家顿时陷入困窘,幸而祖上还留了点田产,才能勉强过活。他这四贯俸钱,虽不多,但至少能让家里宽活一些。他父亲却一文都不让乱花,让他省出这些钱,去结交一些当权的官员。
    四贯钱能结交什么人物?在像样一些的酒楼正店,一顿至少也得花十贯。何况他自幼就被教训不能外露,稍微生一些的人,连话都说不出。他只能学人家,写了些拜帖,每逢节日,就往各个京官的府里挨个去投。他只是一个微末进士,这样的投法只如雪片落江湖,点滴影响都没有。
    后来,他开始跟着同学到处去聚会,这个法子倒还生了些效,渐渐能和一些人说几句话。其中有两个人对他另眼相看,还能笑一笑,多说几句。其中一个姓蓝,是吏部一位员外郎家的幕客,另一个姓黄,是工部的一位主簿。两个都是在部里能说得上话的人。
    侯伦便将自己的四贯钱分成两半,每月都去买些看得过去的礼物,分别送给蓝、黄两人。半年后,两人都透了些口风,说愿替他进言。侯伦欢喜得不得了,只是财力实在有限,人前又不大会说话,想更殷勤些,却不知该怎么做,只有加意赔着小心。
    后来,姓黄的说他和朝中一位要员私交极好,那要员别的都有,只好女色,但眼下正在守孝,不能娶妾。问侯伦可有什么办法?侯伦回去和父亲商议,父亲立即想到了侯琴。父亲一直想用侯琴换些富贵,既然这位朝中要员急需女子,将侯琴献给他,讨他欢心,替侯伦谋个好职任,不就是富贵?而且还能抓住那要员服孝贪色的把柄,日后可以要挟要挟。
    侯伦便把这主意告诉了姓黄的,姓黄的随即在青鳞巷安排了一间空宅,让侯伦将妹妹侯琴偷偷送了过去。侯伦则按父亲的吩咐,等那要员去青鳞巷宅子时,躲在院角竹筐里,偷偷窥探,认出了那要员的样貌,竟是前枢密院邓洵武之子邓雍进,果然是在朝中威权赫赫者。他回去告诉了父亲,父子两个都喜得眼睛放亮。
    然而,邓雍进来过几次后,似乎便已经厌了。他父亲又气又急,赶到青鳞巷,将侯琴狠狠责骂了一通。侯琴却只会哭,在父亲面前,又不敢大声哭,低着头不住抽泣。侯伦在一旁看着,忽然涌起同病相怜之悲,却也不敢劝。只能盼着邓雍进再来,邓雍进却很久都不再登门。
    正当他焦虑不已,蓝、黄两人几乎同时来找他,都说有件急事要他办,他当然立即满口应承。然而,当两人说出要办的事,他才惊怕不已——姓蓝的说,他有个族亲为报大仇,要在范楼杀一个人,让侯伦设法帮他遮掩过去;姓黄的则说,需要一个中等身材、略魁梧的人替他做件隐秘的事。两人都答应,只要做成这件事,就给他谋个好职缺。
    侯伦又回去和父亲商议,父亲这回也没了主意。倒是侯伦自己忽然想到了两个人:曹喜和董谦。
    曹喜和董谦是侯伦仅有的能称得上朋友的人,然而,他最恨的也是这两个。曹喜从来都是俯视他,对他任意呼喝嘲讽。而对董谦的恨,则从少年时就已积起。那时他们两家是邻居,董谦似乎事事都比他强,又会说话,人人都喜欢他。而他,几乎没听到过一句赞语,人人都视他如无物。
    有一天,他去后院,听见一阵嬉笑声,在门边偷偷一看,见董谦骑在墙上,妹妹侯琴站在墙根,董谦从怀里掏出两块西川乳糖,将一块丢给侯琴,侯琴用衣襟兜着接住,两人一起将糖块含进嘴里,董谦在墙头说了句话,由于含着糖,说不清楚,两个人忽然一起笑起来。
    侯伦从来没有这么笑过,也没见妹妹这样笑过,他先是一阵羡慕,但随即就变成忌恨,不由得大声嚷道:“爹!”侯琴一听到,吓得忙将口里的糖吐到水塘里,慌忙躲进屋里去了。董谦也倏地溜下了墙头……长大后,在太学中再次见到董谦,他原本忘了当年的事,可是当他带董谦去自己家里,董谦见到侯琴时,两人那种神情让他立即想起当年,怒火又隐隐腾起。那天董谦和侯琴偷偷私递物件,他全看在眼里,心里已经在盘算如何惩治他们两个。
    现在黄、蓝二人都要他做事,董谦的身材正好相符,恰好那天邓雍进又去了趟青鳞巷,侯伦便想出了一个主意,分别和黄、蓝二人商议好后,就去一步步实施。他先邀曹喜去汪月月那里,多劝了两杯,趁醉偷到曹喜的玉饰;第二天去青鳞巷妹子房中,将玉饰偷偷丢在床脚;接着又邀董谦去和侯琴见了一面;最后说服董谦一起谋陷曹喜……曹喜虽然没陷害成,却也吃了一场苦,又替姓蓝的遮掩了一桩谋杀案。至于董谦,他不知道被姓黄的带去了哪里。
    两件事做成后,他去找蓝、黄二人,谁知两人都躲着不肯见他,他才知到自己只是被他们利用。随即,范楼案又被赵瓣儿揭穿,父亲连声痛骂他蠢笨。连那个唱曲的池了了,都敢用鞋子打他。
    心灰之极,他忽然想到邓雍进,或许可以直接去求求那人。但侯伦手头并没有什么钱,连份像样的礼都备不起。他又忽然想到董谦父亲培育的那株祥瑞树,那次他去董谦家,在后院无意中见到。董谦慌忙遮掩,他却一直记在心里。现在董谦家只剩两个老迈之人,应该容易得手。
    于是昨晚等到天黑没人时,他来到董谦家,本想从后院翻墙进去,但从没爬过墙,试了几回都没成,只得绕到前面敲门,来开门的是董修章。他装作来探望,进去说了几句话,那个聋仆吴泗一直没出来。机会正好,他便起身告辞,说从后门出去更近便,就来到后院。董修章跟了出来,他打开了后门,心想只有硬抢了,便回身走过去抱那盆祥瑞树,董修章大声喝骂起来,他怕邻人听到,一把将董修章推倒,董修章后脑撞到了水缸,坐倒在地上,张着嘴大口喘着气,眼睛翻白,似乎撞得很重。他惊慌至极,再顾不得其他,抱起那盆祥瑞树赶忙逃了出去。那盆树有些重,抱着很吃力,幸而天已经黑了,并没有人看到他。
    今天一早,他雇了辆车,载着那棵祥瑞树来到邓雍进府宅前,他将写好的拜帖递给门吏,门吏看了看,似乎不愿替他通报,他忙说:“你只要说‘青鳞巷’三个字,邓大人一定会见我。”那门吏这才进去通报,过了一阵,出来说:“随我进去吧。”他不清楚豪门规矩,不敢让那车夫帮着搬祥瑞树,只得自己费力抱起,跟着那门吏进去。走过宽阔前庭,穿过一道过厅,又是宽阔中庭,这才来到正厅。走到门边时,他已经手臂酸软,腰背疼痛,却不知该将怀里的祥瑞树放到哪里,只有继续吃力抱着走了进去,隔着祥瑞树的枝叶,见厅中乌木大椅子上坐着个身穿孝服的中年人,正是邓雍进。
    他慌忙将祥瑞树放到地上,深深躬身施礼,累得气喘,连拜问的话都说不出。
    邓雍进却冷着脸沉声道:“我见你,只想告诉你一句话,我并不知什么青鳞巷,连听也没听见过。知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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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6 10:01:33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忙再次躬身,喘着气道:“卑职知道!”
    “好了。你走吧。”
    “大人!卑职备了份薄礼,就是这棵灵芝龙梅树……”
    “我家花花草草多的是,用不到,你拿回去吧。点汤!”邓雍进说着站起来,转身走进内间去了。
    一个仆人走过来道:“请!”
    侯伦只得又抱起那盆祥瑞树,费力往外走,腿脚已经酸软,跨门槛时,脚一绊,顿时扑倒在地,花盆摔成几半,泥土洒了一地,梅枝断了两根,根干上的灵芝也掉落了十几棵。
    侯伦顾不得痛,慌忙爬起来要去收拾,那仆人抱怨道:“哎呀!你这是做什么!好了,好了!你快走吧!”
    侯伦只得一瘸一拐离开了邓府,心比那盆祥瑞树跌得更碎。他茫茫然一路乱走,出了城沿着汴河来到这片僻静水湾,才觉得累到再没有一丝气力,便一屁股坐倒在青草中,呆呆望着河水,只觉得满腔沮丧、灰心和委屈,比河水更深长。
    少年时,有了伤心事,他不敢在人前流露,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哭一场。长大后,心渐渐麻木,再难得哭了。可今天,他却仿佛回到孤零零的少年,看着夜色越来越沉,觉着自己已被这世间遗弃。
    他忽然想起幼年时,有天父亲不在,他和母亲、妹妹在灯烛下猜谜说笑,三个人都乐得不得了……埋了二十多年的酸辛委屈忽然涌上来,他再忍不住,低声哭起来,一哭再也止不住,不管不顾地号啕起来,伤伤心心哭了一大场。
    哭完后,整个身心都被哭空了一般。他慢慢爬起身,在河岸上找了些石块,一块块揣进怀里,扎紧了腰带,走到河岸高处,呆立了片刻,而后一头跳进了漆黑的河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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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6 10:02: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九封信
   
    有意在善,且为未尽,况有意于未善耶!——张载赵不弃上了马,朝大鼻头薛海一笑,随即驱马回去。
    路过章七郎酒栈时,他扭头朝里望去,酒栈里坐着几个客人,并不见章七郎。他和章七郎还算熟络,一个聪明爽快人,却没想到在背地里做这些事情。不过赵不弃想,这又不关我的事,就算胡涉儿和薛海对付不了丁旦,章七郎恐怕也不会放过他。他能帮着除掉丁旦这个祸患,倒也省了我的气力。
    他不再想这闲事,继续琢磨阿慈的下落。
    照那谢婆所言,冷缃现在“菜花虫”府中,恐怕和阿慈在一处?不过就算阿慈真在蔡行府里,贸贸然也很难打问出来。
    他想起一个人,在蔡行府里专管轿马,名叫马步。
    去年赵不弃和一班朋友去行院里喝酒玩耍,蔡行也在。那晚蔡行喝醉了,和枢密院邓洵武的儿子邓雍进为个妓女争风吃醋,一生气嚷着要回家,叫马步备马,马步稍应慢了一点,蔡行便踢了马步一脚,挥起马鞭就要打。赵不弃见马步吓得缩在地上不敢动弹,便过去连说带笑,逗乐了蔡行,让马步免了一顿鞭子。
    马步专管轿马,冷缃和阿慈的去向,他恐怕知情。
    于是赵不弃骑马行到南薰门外,来到蔡行宅院。这宅子名号礼贤宅,是当年南唐后主李煜被俘至京师后,太祖皇帝赐给他的幽禁住所。辗转几代,数经修缮扩建,极是峻丽崇深。如今官家又赐给了蔡行。赵不弃绕到侧门,让看门的一个门吏进去唤马步。
    不一会儿,马步走出门来,见到赵不弃,慌忙要跪拜:“赵大人——”
    赵不弃忙笑着伸手拉住:“不必,不必!我有些事要问你,到那边说话。”
    马步忙跟着赵不弃来到旁边僻静处。
    “汴河北街有个卖豉酱的蓝婆,她有个儿媳妇叫阿慈,你知不知道?”
    “小人知道。清明那天小人还去过她家。”
    “哦?你去她家做什么?”
    “我家小相公有个门客叫朱阁,清明那天他们夫妇要去上坟,因没有轿马,小相公就让我备了轿马和仆役接送他们。回来路过蓝婆家时,惊到了一头牛,踢伤了蓝婆的孙子,朱阁夫妇似乎和蓝婆很亲熟——”
    “原来如此。当时我也在那里,太乱,竟没有留意到你。我再问你,朱阁的妻子冷缃现在是不是在你家小相公府里?”
    “嗯。前几天才接过来。”
    “蓝婆的儿媳妇阿慈呢?是不是也在?”
    “正月间她不是在烂柯寺变身变没了?”
    “那以后,你再没见过她?”
    “没有。她都没了,小人到哪里去见她?”
    “嗯……最后一件事,你能不能设法让我见冷缃一面?”
    “这个……哦,对了,她明早要去城东的观音院烧香,已经吩咐我预备轿子了。大人您可以在那里见着她。”
    “好,多谢。”
    “折杀小人了。大人救过小人,无论什么,请尽管吩咐。”
    赵不尤回到家中,取出纸笔,给古德信写了封信,叫乙哥送到官府邮驿的一位朋友那里,托他加紧寄往南方。
    乙哥走后,赵不尤坐在屋中,细细回想梅船、郎繁及章美的种种事由,眼下大致能断定,章美和郎繁虽然都去了应天府,但彼此互不知情。
    郎繁是和古德信为了某个缘由,商议好去做某件事,这件事应该和梅船有关,郎繁也为之送命。虽然他的尸体发现于那只新客船,但汴河上下锁头两处税关都没有那只新客船的经行记录,那只新客船应该是汴梁本地新造的船只,并没有去过外地。郎繁应该和梅船上其他人一样,原本都在梅船上,梅船消失后,才被移到了新客船上。
    至于章美,他去应天府应该是为了宋齐愈。那个梁侍郎的宅院,简庄是从别处听来,这个地址一定有某种隐秘因由,章美恐怕是发觉其中不对,才又写了封假信,换掉地址,骗宋齐愈去宁陵,而他自己则前往应天府梁侍郎家查看。这个地址恐怕是个陷阱,章美因此销声匿迹,甚至也像郎繁,已经送命?
    赵不尤思忖了半晌,忽然想到一件事:笔迹。
    江渡年模仿莲观笔迹写了假信,章美发觉事情不对,又写了一封假信替换掉江渡年的那封。莲观的那些信,每一封宋齐愈恐怕都已读过百十遍,想要模仿莲观笔迹,骗过宋齐愈的眼睛,极难。江渡年也许能做到,但章美,虽然也勤习过书法,但绝没有如此仿写功力,远远达不到以假乱真的境地。但宋齐愈竟被他骗过。那天赵不尤自己也仔细对照了真假两封信的笔迹,虽极力辨认,却根本没有找出丝毫差异。难道那封真是莲观亲笔所写?
    不会,莲观没有理由去写这样一封骗婚的信。
    还有,章美先偷了一封莲观的信,拿给江渡年去仿写。但莲观的信,宋齐愈从没给章美、郑敦看过,他一直锁在木盒中,木盒又锁在柜子里。两套钥匙,一套宋齐愈随身携带,另一套锁在木盒里。
    章美根本偷不到!
    这就太过矛盾——章美从未见过莲观的信,却能模仿莲观的笔迹。
    赵不尤凝神思索了半晌,心里忽然一震:除非——宋齐愈收到的莲观的那九封信,本身就是假信,全都出自章美之手!
    章美模仿卫夫人小楷笔迹,冒充莲观给宋齐愈写信!
    这样章美根本不必偷莲观的信,只需再写一封,交给简庄他们。江渡年写好假信,章美要替换,也不是仿写,而是真写。
    从头到尾,宋齐愈都没收到过莲观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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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6 10:02:11 | 显示全部楼层
但是——章美为何要冒充莲观?
    赵不尤反复思索,始终想不出章美这么做的缘由。
    这时,温悦端了一碗甜汤过来递给他。赵不尤接过碗,没有喝,先将这件事告诉了温悦。
    温悦听了,也十分惊诧,她想了许久,忽然道:“简贞。”
    “简贞?”赵不尤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猜章美是暗暗钟情于简贞,可是简庄夫妇却选中了宋齐愈——”温悦轻声叹道,“章美若真有这个心,自然能明白这局面。他若贸然然去提亲,都是至交好友,简庄应允不是,不应允更不是。之后,大家都不好相处。章美知道宋齐愈对那位莲观姑娘念念不忘,就冒充莲观写这些假信给宋齐愈,恐怕是想用莲观系住宋齐愈的心,这样宋齐愈便不会去留意简贞。只要拖个一年半载,简庄夫妇也就会死心,不再寄望于宋齐愈。那时,章美便可以顺顺当当去提亲了。”
    “有道理。否则这事情实在太不合情理。”
    “唉……章美为人笃重执着,一旦生情,一定比常人来得深重。他恐怕是第一次动这儿女之情,情之所至,难以自持,才做出这反常之事。说起来,你当年还不是一样?”温悦望向赵不尤,“你去我家提亲之前,为衬出你的好,不知去哪里招致了一班奇奇怪怪的人,轮番去我家提亲,我爹娘被那些人惊得眼珠子快要掉下来。最后你才上门,我爹娘一看,当然觉得瓦砾堆里见到了珍宝……”
    “哈哈!那时我是怕脸上这道伤疤会惊到岳父岳母——”
    两人目光对视,荡起一阵醉意。温悦原本还略存着些恼意,这时脸颊泛起红晕,眼里闪着羞涩,之前那点气也随之散尽。
    赵不尤心魂一荡,伸手去握温悦的手,外面却忽然传来瓣儿的声音:“哥哥!”
    温悦一听,忙转身出去,赵不尤也跟了出去,走到堂屋里,见瓣儿脸颊泛红,额头汗细,大声道:“郎繁是董谦杀的!董伯父是侯伦杀的!”
    温悦冷起脸道:“你居然还敢这么大模大样地回来?”
    瓣儿吐了吐舌头:“嫂嫂,我错了。不过这次我必须得去,而且收获极大!”
    温悦无奈摇了摇头,墨儿给瓣儿倒了杯凉茶,瓣儿一气喝下后,正要开口,侯琴也从里间走了出来。瓣儿忙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笑着道:“琴姐姐,董公子已经回来了。”
    侯琴担忧道:“你刚才说他……”
    “琴姐姐不要怕,我觉着董公子并没有犯罪——”
    瓣儿将董谦的事讲了一遍,最后道:“他说杀了郎繁之后,慌得不得了,不知道该怎么办。过了一阵,船到了汴梁,停在了虹桥北桥根。他偷偷打开门,见两头船工们都在收拾忙乱,他怕身上那件紫锦衫太扎眼,就了脱下来,低着头走了出去,船上人都在忙,并没有人留意他,他赶忙下了船,不敢回家,跑到郊外一户农家,他以前曾帮过那家人,他们让他藏在那里。他心里挂念着自己父亲,隔几天就托那家的儿子进城看视一下他父亲,今早那儿子回去把噩耗告诉了他,他才慌忙赶回了家……哥哥,董公子这不算杀人罪吧?”
    赵不尤道:“若事情属实,他这是正当自卫,并没有罪。”
    侯琴在一旁听着,一直忧急无比,像是自己跟着董谦去经历了一遍,这时听赵不尤这么讲,才算放了心。但想到自己哥哥侯伦杀了董谦的父亲,又犯起愁来。
    瓣儿开解道:“他那样待你,已经不是你哥哥了。如今又做出这种事,于情于理于法,都已经说不过去,也躲不过去。他自己的罪责只能自己承当,曹公子和了了已经去官府报案,我和姚禾刚才去了你家里,你哥哥没在家,他可能已经逃了。既然董公子已经回来,这往后,你就忘掉你那个哥哥,好好珍惜自己。”
    侯琴点了点头,却忍不住落下泪来,温悦忙替她擦掉泪水,挽着她走进里间去安抚。
    赵不尤心里却一阵悲惊。郎繁之死,始终查不出缘由,没想到竟从这里得到答案。郎繁去刺杀董谦,已是怪事,他竟然反被董谦杀死,更让人错愕。想那董谦,不过一介书生,而郎繁号称“剑子”,常年练剑,就算不能与武夫争斗,但在万千士子中,已是极难得。
    也许这便是大宋武功之实力,自太祖开国以来,为防武人乱政,重文轻武,即便行军作战,也以文臣统率武臣。百年以来,文气倒是兴盛,武力却始终虚弱。百年承平,一旦遭遇危急,恐怕也会如郎繁一般,仓促应战,不堪一击。
    赵不尤不禁有些悔疚,当初他和郎繁过招,知道郎繁这剑术多是虚式,难以御敌。不过想着郎繁也无需与人对敌,便没有多言。早知如此,当时便该直言,教他一些攻防招式。不过,若当时教了郎繁制敌招数,死的便是董谦了。两人都是良善之人,死任何一个都是莫大遗憾。
    想到还有疑窦未解,他吐了一口闷气,才问道:“瓣儿,你有没有问董谦,他坐的是什么船?”
    “我特意问了。他说上了岸,回头看了一眼,见那船帆布上绣着朵梅花。”
    “梅船?!”墨儿惊道。
    “不止呢——”瓣儿又道,“我问他是哪间客舱,他说是间小客舱,还说记得一边共三间,他是左边中间那一间。”
    墨儿更加吃惊:“康游就是到梅船左边中间小客舱,去杀一个紫衣客!难道他和郎繁都是去杀董谦?这么说康游并没有杀成,但那颗珠子和那对耳朵,他是怎么得来的?”
    瓣儿又道:“更奇怪的是,董谦耳垂上还被穿了孔。寒食那天晚上,那个中年男子给了他一个袋子,让他揣好。今天他把那个袋子给我了,你们看看——”瓣儿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缎袋子,递给了赵不尤。
    赵不尤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颗莹润的珠子,比康游的那颗似乎还略大一点,珠色完全一样。
    墨儿问道:“他们为何都要去杀董谦?又为何要给男子穿耳洞?康游拿回来的那双耳朵也被穿了耳洞,那又是谁的耳朵?”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何赛娘立即跑过去问道:“谁?”
    “我。”
    “名字!”
    “赵不弃!”
    “哪个赵不弃?”
    “最爱坐在头排看‘女孟贲’相扑,看完后还要送一只肥燠鸭的那个赵不弃!”
    何赛娘笑着开了门,赵不弃走进来,朝何赛娘粗臂膀上一捶,笑着问道:“什么时候改行做门神啦?”
    何赛娘捂着嘴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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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6 10:02:25 | 显示全部楼层
赵不弃走进来,坐下来就问道:“又有男人穿了耳洞?”
    瓣儿笑着问道:“二哥,你说‘又有’是什么意思?”
    “我刚在门外隐约听见墨儿说什么男子穿耳洞,我查的那件案子里,也有个男人穿了耳洞。就是我之前跟你们讲的何涣那个没有骨血的孪生兄弟丁旦——”
    赵不弃将这一段查出来的事情滔滔讲了一遍,最后得意道:“阿慈变身,就是这么一场把戏。”
    墨儿大声赞道:“二哥了不起!这样都能被你查明白。”
    瓣儿笑道:“二哥这诙谐性子,碰到的案子也这么曲曲拐拐,换来换去,演杂剧一般。”
    赵不尤则大为震动:“照你所言,本该是丁旦上梅船,却被那个薛海去应天府用董谦掉包了丁旦,我们四人查的四桩案子,竟然是同一桩!”
    赵不弃纳闷道:“哦?同一桩?”
    瓣儿抢着把赵不尤的梅船案、墨儿的香袋案、自己的范楼案飞快地说了一遍,然后笑道:“二哥你说是不是同一桩?”
    赵不弃听了大笑起来:“这可真叫作不是一家人,不办一桩案哪,哈哈!”
    墨儿纳闷道:“刚才我们以为康游和郎繁是去梅船上杀董谦,这么看来,他们要杀的是丁旦,却被董谦换掉了。可丁旦只是个无赖赌棍,这些人为何要费这么大气力去杀他?”
    赵不弃道:“难道他们要杀的不是丁旦,而是何涣?何涣因为术士阎奇之死,被判流放沙门岛,后来暴死途中,被个员外救了,让他去做一件事——不对,不对!若真要杀何涣,何必要救活他?何况当时何涣的身份还是丁旦。另外,那些人恐怕也不知道当晚何涣回到蓝婆家,和丁旦又换回了身份。”
    瓣儿问道:“那个阿慈怎么办?”
    赵不尤道:“既然已经知道她是被掳到了蔡行府里,那就好说。”
    “不好说,”赵不弃摇头道,“哥哥是要报到官府?可眼下咱们没有真凭实据,那蔡行虽说是只菜花虫,头脑却继承了蔡家门风,相当缜密狡猾。马步主管蔡行宅里的车马,却不知道阿慈的事情,看来那蔡行早有预见,当时并没有用自家的轿马去接阿慈。一定是吩咐朱阁另租了辆车偷偷把阿慈带到他府里,而且我估计中间还至少转了一道车轿。若真的告到官府,蔡行将罪责全推给朱阁,再设法把阿慈藏起来,那样再想找到阿慈就难了。”
    瓣儿犯难道:“那怎么办呢?”
    赵不弃笑道:“明天我去见那个冷缃,仔细盘问盘问,之后再想办法,得好好惩治一下那只菜花虫。”
    众人又商议了一阵,始终不明白那些人为何要杀丁旦,更不清楚为何要给董谦、丁旦穿耳孔。而且两人的耳朵都没有被割,康游取回的那对耳朵又是谁的?
    赵不弃忽然想一件事:“我得去瞧瞧那个丁旦。我使计谋让他和狗友胡涉儿两个人火并,又把他的住处透露给那个大鼻头薛海,不知道丁旦的小命还在不在?他若还活着,应该还能问出些东西——”
    他忙起身出去,之后一阵马蹄声,飞快消失于巷外。
    赵不尤吃过饭,起身走到院子里,夜风清凉,满院银辉。
    他仰头望着月亮,默默沉想。现在四桩案子汇到一处,比原先明朗了许多,但也更增了许多疑窦,这案子越发庞杂莫测了。尤其是那梅船如何凭空消失,更是始终难解。
    夏嫂在厨房里收拾,不时传出些声响,赵不尤听到她拉开抽屉放东西,心里忽然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声音很轻。何赛娘和温悦在后房说话,赵不尤便走到门边,问道:“是谁?”
    门外那人低声道:“不尤兄,是我,章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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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6 10:02: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赴死
   
    人之生,不幸,不闻过;大不幸,无耻。必有耻,则可教;闻过,则可贤。——周敦颐章美已无颜再见故人,犹豫再三,才趁夜偷偷来拜访赵不尤。
    他父亲虽是个商人,却始终钦羡功名,娶的妻子也是仕宦人家的女儿。章美出生后,才会说话,他父亲就延请宿儒为他启蒙。商人之子不能应考,他父亲又给朝廷进献军粮,纳了一个空头官阶。章美的母亲却见惯了宦海升沉,性情十分和淡,从小只教章美养心求善。
    章美的父亲一向敬畏妻子,因此章美受母亲熏染要多些,家境又富裕,并不缺什么,自幼养成了沉静守礼的性子。前后教他的儒师,见他这性情,都十分爱惜,加意培养他仁义礼智、修齐治平的胸怀。
    少年时,章美初读张载《西铭》,读到“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猛然觉得心胸大开,天、地、人、物,四者浑然一体、不分彼此。这世间是我之世间,这寒暖同我之寒暖。我善,它自然善;我恶,它自然恶。我不去惜护这世间,谁去?
    从那天起,他便立下志向,要以孔孟为师,以天下为己任。
    入了童子学后,他结识了宋齐愈和郑敦,宋齐愈洒落超群,郑敦朴厚纯善,三个人志趣相投,很快便亲如手足,十几年同食同宿、同习同读。有书有友,章美不知道世间还能再有何求。然而,到了汴梁,入了太学,一切便渐渐变得不一样。
    章美好静,京城却太乱太杂,即便在太学中,师生心思都各个不同,时时都能觉到利禄权势左右人心,激起争扰。这让他越来越觉不适,渐渐在心里筑起一圈围篱,不让外界侵扰自己。幸而不久就结识了简庄等人,在浮华汴京,有了一个清静去处。
    这些变化中,最让章美介意的是宋齐愈。宋齐愈原本就无所拘忌,到了汴京,似乎越发肆意,不论清浊,他都一概接纳,毫无拒斥。起初,章美以为这只是性情所致,还能容忍,到后来,宋齐愈竟然开始力主新法,宣称不变法则亡国。对此,章美则再难容忍。
    与此同时,他与宋齐愈之间又出现了另一个人:简贞。
    与简庄初识时,章美就已经听闻他的妹妹简贞难得的贤淑聪慧,以兄视妹,恐怕也不会错。不过那时章美一心读书,并没有婚娶之心。有一天,他和宋齐愈、郑敦去简庄那里,大家正在院子里讲论孟子“赤子之心”,忽然听到墙头扑拉拉一声响,抬头一看,一架燕子风筝挂到了墙边竹梢上。接着,有两个孩童来敲门,乌眉去开的门,两个孩童求乌眉帮他们取下风筝。乌眉搬过梯子要爬上去,章美看到,忙过去帮着取。他爬上梯子,攀到墙头,伸手取下了风筝。正准备要下去时,一回头,见后院一丛翠竹下,一个年轻女子静静坐在竹椅上,正捧着一卷书在读,她身穿青布衫裙,衬着幽幽翠竹,显得格外雅静。
    章美不敢多看,慌忙爬下梯子,那一眼却映在心底,青碧图画一般。
    自那以后,他时时会念起那个女子,知道她一定是简庄的妹妹简贞。他没见过自己母亲青春时的模样,但看到那个女子,便认定母亲年轻时便是这样。他心中第一次涌起求偶之情。但父母都远在越州,必须得先回禀。他想了很久,终于忍不住,给父母写了一封信,向他们征询求亲的事。
    他听族兄说乌眉的父亲乌宣义这两天要南下越州去进货,就去乌家,想托乌宣义捎信回去。到了乌家,却见乌眉也回了娘家。乌眉爱说话,他便先陪着说了几句,装作无意,把话题引到简贞。乌眉极力夸赞了一番简贞,章美正听得快慰,乌眉却话锋一转,说简庄和刘氏都已选中了宋齐愈。章美一听,心里被冰锤猛地砸中一般,顿时呆住,说不出话来。他勉强敷衍了两句,赶紧起身告别,在路上撕掉了那封信。
    一路沮丧回到太学,迎面却看见宋齐愈走了过来。那时他和宋齐愈已经争论过几次新旧法,他心里已经有了嫌隙。宋齐愈却似乎毫不在意,笑呵呵拍了他一下,问他去了哪里。他想起乌眉的话,心里顿时腾起一股怨气。正要发作,郑敦也走了过来,他只得忍住。宋齐愈说建隆观的菊花开得正好,一起去赏赏。他原想拒绝,但又想探探宋齐愈的心思,便跟着一起去了。
    三人到了建隆观,其实菊花已经开败,没有什么可看。宋齐愈又拉着他们上了近月楼,坐下来喝茶。这已是他们第二次来近月楼,他很纳闷宋齐愈一向节俭,为何忽然奢侈起来。而且宋齐愈坐下来后,不时望向对面蔡京的府邸,似乎在期盼什么。望着蔡京府,除了富贵,还能期盼什么?宋齐愈力主新法,蔡京又强推新法,自然同气相求。章美心里越发恼怒,但仍旧忍着。
    临走时,宋齐愈忽然感叹起来,说至今也没有查找出莲观的家世。章美听了,心里才稍稍宽慰了一些,至少宋齐愈并没有留意简贞。
    后来,为了打听简贞的消息,章美时常往乌家跑,若遇到乌眉回娘家,就设法探些口风,引乌眉多讲些简贞的事情。乌眉说简贞不但聪慧贞静,还会画画填词。章美忙请乌眉念一首来听,乌眉记性好,随口就念了一首,那词句凄清幽婉,韵致不输于当今女词人李清照。章美听后,如同饮了一盏春寒冷酒,神魂尽醉。
    乌眉又说简庄一直等着宋齐愈去提亲,可至今也不见宋齐愈表态。而宋齐愈那边,也似乎渐渐开始淡忘莲观。章美越加忧虑起来。后来他才想到,就算宋齐愈真的忘掉莲观,也未必会留意简贞。但当时,他心里只有简贞,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只会钟情于简贞,尤其是宋齐愈。
    他心里暗想,不能让宋齐愈忘记莲观。
    但如何才能不忘记?
    有天他听宋齐愈随口吟了句“尺素无由寄,鸿雁难为凭”,看来宋齐愈在盼着能和莲观有书信往来。他忽然生出个念头——给宋齐愈写封假信。
    但这是极丧格败德的事情,他慌忙驱掉了这个念头。谁知没过几天,他又去乌家见到了乌眉,乌眉说宋齐愈若再不表态,她自己就要去催催宋齐愈。章美一听,忙阻止说宋齐愈似乎已经中意于另一个女子。乌眉忙问是谁,章美只得说自己也不清楚,得去问问宋齐愈。
    乌眉一旦得知宋齐愈和莲观其实只见过一面,再无音信,恐怕会极力劝说宋齐愈。章美情急之下,再顾不得其他,开始着手写莲观的假信。
    他一向不愿将精力耗费于诗词歌赋,信中更要模仿女子心思笔致,短短数百个字,竟比写数千言的策论更难。好在他以前曾临摹过卫夫人小楷,便照那笔法,反复斟酌揣摩,总算写成。他封好信,去街口找了个外乡客人,给了些钱,托那人把信交给了太学门吏。
    当天下午,宋齐愈兴冲冲找到他和郑敦,说收到了莲观的信。章美看着他一脸狂喜,知道自己计谋应验,但他从小没做过这种违心欺人之事,心里极其愧疚。
    果然是徙善如登山,从恶如顺水,写了第一封假信,愧疚了一阵后,他又忍不住写了第二封、第三封……宋齐愈却丝毫没有察觉,对莲观越来越执迷。
    到了去年年底,乌眉忽然拿了两幅画来找他,说是简贞画的。简庄这几年赖以为生的学田恐怕要被收回,这往后生计就没了着落。简贞拜托他去问问书画经纪的朋友,看看能否卖掉这些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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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6 10:02:47 | 显示全部楼层
章美展开一看,是两幅山水,笔致秀逸,神韵清远,堪称妙品。没想到简贞竟还有这等绝技,他喜欢得不得了,立即拿着两幅画去找到一位经营书画的行家,那人看了也赞口不绝,说就算拿去和宫中画院的一流画师比,也不逊色。可惜画者并没有名气,恐怕卖不到多少钱。
    章美听了,反倒很是开心。他本就没打算卖掉这画,想要自己珍藏起来,只是想让那行家品评一番。他父亲从来不吝惜他花钱,于是他给父亲写了封信,只说要收藏名家书画,父亲很快托人给他捎来三百贯,他就照着坊间名家的价格,假借书画商的名义,把简贞的画全都买了过来,密藏在族兄家中,时时过去独自品赏,越看越爱。
    简贞也用这些钱置了些田产,让家里有了生计倚靠。
    而宋齐愈,却因为莲观那些假信,整天魂不守舍,简庄也对他渐渐失望。
    就在这时,发生了那场论战,宋齐愈从未如此狂傲过,以一敌七,为新法极尽狡辩。简庄当即驱逐了宋齐愈,他们七子既悲又愤,想起当年司马光主政,错信了蔡京,最终让新法卷土重来。与蔡京相比,宋齐愈才干见识只有更强,若不设法阻止,将来恐怕会祸患天下。
    于是他们开始商议如何阻止宋齐愈。郑敦先提到了莲观,田况精于棋道,随即想出一条计策——寒食节将宋齐愈骗往外地,让他错过殿试。章美心想这是为天下苍生免祸,便主动提出去偷莲观的信。
    他重写了一封莲观的假信,交给简庄,简庄怕男子口吻不像,就让妹妹简贞模仿莲观的语气写了一封假信,江渡年又模仿“莲观”笔迹抄写了一遍。章美读到那封假信,见寥寥数语,却情致深长,心想:若这是简贞写给他的,该多好。
    信上应天府梁侍郎家的地址是简庄提供的,章美随口问了句是从哪里得来的,简庄神色微变,随即说是偶然听来的。章美微有些纳闷,简庄一向坦荡磊落,任何人面前都直心直语,从来不会支吾遮掩。他不放心,等其他五子离开后,单独留下来,又问了一遍。简庄忽然恼怒起来:“你这是做什么?我才已说了,是偶然听来的!”
    简庄虽然性情严厉,但从来没有这么失礼过,何况是挚友之间?
    章美不好再问,道了声歉起身告辞。回去路上却始终忘不掉简庄方才的神情,那神色间不止是恼怒,更透出些恨意和愧意,此外还藏着些什么。他仔细琢磨那眼神,心里渐渐升起一股寒意——简庄眼神深处藏着冷厉之气,那是杀气……大太阳底下,章美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简庄在说谎,他不只要让宋齐愈错过殿试,更要除掉宋齐愈,以绝后患。因为宋齐愈就算错过这一场殿试,三年后,还可以再试,以宋齐愈的才学,终究阻挡不住。
    虽然章美与宋齐愈已经势同冰炭,但毕竟十几年旧谊,早已胜过骨肉,爱护之情自然涌起。何况儒者以仁义为本、恻隐为心,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不过,他还是想惩戒一下宋齐愈,想起太学有位同学讲过宁陵知县有女待嫁,便重新写了一封假信,把地址换成宁陵,照老办法寄给了宋齐愈。
    信送出去后,想到简庄,章美始终有些心寒,不知道简庄将宋齐愈骗到应天府,究竟意欲何为?
    寒食上午,东水七子聚会,大家心里装着事,坐了一会儿便散了。章美一直留意简庄,见他目光中仍有冷厉杀气。告别出来,他一个人漫漫而行,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乌家。乌眉也在,寒食回来看视父母。说起简贞,乌眉叹道:“宋齐愈和你们如今闹掰了,只可怜了贞妹子,她其实早就相中了宋齐愈,但女孩儿家,有苦也说不出来,何况你简大哥又是个极古板的人……”
    章美听了,顿时冷透了心肠。之前他一直没有想到过简贞的心,以为只要支开宋齐愈,再依照礼数,请媒人去跟简庄议亲,事情就成了。现在听到乌眉这样说,忽然间觉得自己像是在水上乘舟,只顾着防备船外的风浪,却没发现,脚底的船板早就空陷……他黯然告辞,失魂落魄走在街上,觉着自己这二十多年竟活成了一具废壳,一无是处。不只如此,更为了情欲,背弃信义,欺瞒朋友。
    仁义之道,对别人来说,也许不过是口中道理,甚至只是利禄之阶,但对他而言,自少年时起,便认真当作立身根本、一生志向,比性命都要紧。
    颓然中,他不禁问自己,当年那个胸怀天下的章美去了哪里?
    茫茫然,他竟又走回到汴河岸边,看到水边泊着一只客船,船主吆喝着“应天府!应天府!”他忽然想起简庄提供的那个假地址,心想自己与其自暴自弃,不如去查清楚这件事。于是,他上了那船。
    客船驶离汴梁后,夜里他睡不着,独自走到船尾,望着夜空一钩弯月出神。宋齐愈今天一早就启程去了宁陵,他若真的错过殿试,自己的罪过就更大了。幸而地址改到了宁陵,路程减短了一半,只愿宋齐愈能及早发觉、及时赶回去。
    他又想自己,这时赶去应天府,稍有耽搁,就没办法及时赶回汴京,恐怕要错过殿试。但随即,他就苦笑了起来,你读书应举,本是想推行仁义,为国为民做些有益之事。如今沦落到这般模样,还有什么颜面去殿试?
    再想到应天府那个假地址,不知道有什么等在那里,也许真的是个陷阱?
    他有些怕起来,但随即振了振气,怕什么?生有何忧?死有何惧?何况你用下作手段欺瞒朋友,就算替他一死,也是应该。
    顺流船快,第二天清早就到了应天府。
    他找到梁侍郎家,来到门前时,仍有些紧张。他鼓了鼓勇气,才抬手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壮年汉子,脸黑体壮,章美看了,又一阵心悸。
    那壮汉问:“你是宋齐愈?”
    章美点了点头。壮汉便请他进门,章美走了进去,见院子里还站着一条壮汉。大门刚关上,两条壮汉一前一后,朝他逼过来,伸手扭住他,将他拖进侧房中。章美想反抗,但他自小读书,体格柔弱,哪有抵抗的气力?
    两条汉子把他摁到一张椅子上,取过一条麻绳,将他捆死。章美正要开口质问,一个汉子又将一块帕子强行塞住他的嘴里。而后,另一个汉子点了一盏油灯,拿来一根银针,在灯焰上烧红了针尖,第一个汉子伸臂勒住章美的脖子不让他动弹,第二个汉子拿着那针,揪住章美的耳垂,左右各狠狠刺了一下,一阵烧灼钻痛,两只耳垂都被刺穿,他忍不住哼叫挣扎起来。那个汉子又掏出一个小瓶,在章美的两只耳垂上各涂了些清凉的药膏。章美又惊又惧,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一个汉子又去拿了件紫锦衫过来,另一个解开了章美身上的绳索,让他换上那件锦衫,又将一个小紫锦袋塞进他怀里。而后,其中一个从腰间抽出一把尖刀,抵在他脖颈上说:“等下带你出去,你若敢发出一点声音,我这刀子绝不含糊容情。”
    章美只得点点头。两个汉子一左一右挟着他,出了门,门外巷子里停了辆马车。章美被推进了车厢,两个汉子也随即上了车。前头车夫驱马,车子穿出小巷,行了很长一段距离,才又停了下来。两个汉子又挟着章美下了车,章美向四周一望,眼前河面宽阔,岸上茶坊纵列,岸边泊着些船,竟又回到码头。头顶太阳微偏,已经过午,接近未时。
    两个汉子仍一左一右,紧挨着章美,其中一个装作亲密,用胳膊紧紧揽住章美肩膀,胁迫他走到岸边,上了一只客船。章美抬头一看,船帆上绣着一大朵梅花图样。船主站在艄板上,朝两个汉子点了点头,并未说话,似乎是相识约好。
    两个汉子拽着章美穿过大客舱,舱里并没有客人,只有几个船工在搬东西。他们低头走进小客舱过道,小客舱左右各有三间,两人把章美推进左边中间那间客舱,随手闩上了门。两个汉子并肩坐在小床,让章美坐在桌边木凳上。章美见两人一直盯着自己,极不自在,便扭头望向窗外,心里胡乱猜想,忐忑不已。
    简庄为何要提供应天府这个地址,目的何在?这两个汉子究竟要拿自己怎么处置?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头绪。唯一安慰是,幸而自己替换了宋齐愈,他便不需平白无故遭受这些惊吓。
    过了一会儿,似乎上来了几个客人,随后船开了,看方向是驶往汴梁。章美越发奇怪,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到了傍晚,两个汉子要了些饭菜,让章美一起吃了。船上小厮进来收走碗筷后,一个汉子低声对章美道:“老实待着,不许出声,不许闩门。我们就在隔壁,你若敢叫敢逃,就割了你的喉咙!”
    说完,两人就带上门出去了,章美听到隔壁门响,两人应该是进了隔壁。他独自坐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也不敢动,只能呆呆望着窗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遭遇什么。一直坐到深夜,他才摸到小床上躺了下来,沉沉睡去。
    黎明时分,他被一阵轻响惊醒,是门枢转动的声音,章美忙半撑起身子,见舱门慢慢打开,一个黑影蹑步走了进来,随手轻轻闩上了门。窗外天色只微露些晨曦,舱室中还很昏暗,章美睁大了眼睛,见那黑影慢慢朝自己走近,黑影前似乎有寒光在一闪一闪。章美不敢乱动,只能将身子使劲往后缩,抵紧了舱板。那黑影走到近前,章美这才勉强看清,是一个魁梧壮汉,但并不是那两人中的一个,壮汉手中握着把尖刀。
    那壮汉走到床边,凑近才发觉章美醒着,惊了一下,急忙用刀抵住章美咽喉,低声道:“不许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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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6 10:02:53 | 显示全部楼层
章美只能定定斜抵在墙板上,不敢动。那壮汉盯着章美仔细看了看,身子忽然微微一震,似乎很吃惊。他低声问道:“你是策子章美?”
    章美忙点点头,但随即猛地想起自己是来顶替宋齐愈,忙又摇了摇头。
    那汉子目光闪动,有些疑惑,他手中的尖刀也略松了一些,似乎在犹疑。
    章美却从他目光中感到杀意,一阵恐惧顿时涌起。平日里说起生死,不过是两个字,这时才真正觉到死,如一片漆黑深渊,在身下塌陷。他不由得挣了一下身子,逼在他喉部的刀锋一紧,皮肤似乎被割破,他忙又停住,不敢再动,想说些什么,但嗓子干涩,竟发不出声来。
    惊惧之中,他又猛地想起,死在这里的本该是宋齐愈。
    一阵悔意刀一般割过,既为自己和简庄等人设计陷害宋齐愈而悔,也为自己贸然前来而悔。两悔交集,汇成一阵绝望之悲。他心一横,闭上了眼,死就死吧,至少是代齐愈而死,多少还算值一点价。
    然而,等了片刻,刀锋似乎离开了喉部,他忙睁开眼,见那壮汉注视着他,犹疑了半晌,低声问道:“会游水吗?”
    章美不明所以,茫然点了点头。上次来京时,章美因被船匪抛进河里,险些溺死,到了京城后,暑夏特意和郑敦去僻静河湾练会了游水。
    壮汉低声道:“爬出窗,下水,轻一些。”
    章美看那壮汉神色,似乎没有了加害的意思,倒像是想帮自己,便愕然点了点头,忙轻轻起身,慢慢爬出窗户。然而低头看到浑茫茫的河水,又有些怕,但一想,就算死,死在水中总比被人杀死好。
    他打定主意,要往下跳,身后壮汉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胳膊,示意他轻一些。于是他慢慢溜下船舷,那壮汉见他下到了水中,才松开手。章美大致已通水性,怕被发觉,不敢用力划水,只在水中蹬着脚,顺流往下漂去。经过船尾时,见船后立着个篙工,正在撑船,幸而侧着身,并未朝他这边看。
    章美忙长吸了口气,将身子没进水中,向前潜游,一口气尽,才冒出水面,这时离那船已有一段距离,篙工丝毫没有察觉。没过多久,那壮汉也从他附近水面冒出头。两人游到河边,一起上了岸。四周一望,见农舍错落,已经进入汴京东界了。
    那壮汉脱下上衣,一边拧水一边道:“我是来杀你的——”
    原来他叫康游,有人绑架了他的嫂嫂和侄儿,威逼他来这船上杀一个紫衣客。
    章美听了大惊,低头看看身上湿淋淋的紫色锦衣,简庄真的设计要杀死宋齐愈!
    康游又说:“那绑匪要我拿你的一双耳朵和一颗珠子作凭证。”
    “珠子?什么珠子?”
    “我也不知道。”
    章美忽然想起来,在应天府那两个汉子把一个紫锦袋塞进他怀里,他忙一摸,幸好还在。取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碎银和一大丸药,并没有什么珠子。康游却把那丸药拿了过去,掏出尖刀划了一道,捏着药丸,仔细一看,道:“珠子在里面。”
    章美接过来,在晨曦下透过刀缝去看,里面果然透出些莹润光泽。
    康游又问:“他们为何要你的耳朵?”
    “我的耳朵上午被穿了孔,这恐怕是个记号。”
    康游凑近一看,想了想:“他们只是要看这耳孔,这还好办,我去找一双。”
    “去哪里?”
    “漏泽园。”
    章美一惊,漏泽园是汴京墓地。由于汴京人口太多,许多尸体抛掷沟野,无处安葬,当今天子继位后,在东郊拨划了一块地,修建墓园,专用来埋葬无亲无故的孤苦死者。康游是打算到漏泽园里挖尸割耳。章美先有些憎恶,但随即明白,康游是不忍伤害他,却又得去救自己嫂侄,才想出这主意。
    康游又道:“我得尽快找到耳朵,中午就得交货。这珠子我就拿走了。你我就此别过,你保重。”
    章美想起此中疑窦,忙道:“康兄,此事暂时不要告诉别人。”
    “我也是这个意思。”康游点点头,随后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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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6 10:03: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恨钱
   
    性于人无不善,系其善反、不善反而已。过天地之化,不善反者也。——张载赵不尤听章美讲述了自己经历,虽然印证了自己和温悦的推测——莲观写给宋齐愈的那些信果然都是章美伪造。
    但是,由此也平添了另一层疑云——又出现一个紫衣客。
    何涣原本可能成为紫衣客,却侥幸被丁旦替换,之后董谦又掉包了丁旦。眼下章美又成了紫衣客。他们身上都有颗价值昂贵的珠子……赵不尤望向章美的耳朵,两只耳垂上果然各穿了一个孔。章美留意到赵不尤的目光,顿时露出难堪之色。
    赵不尤移开目光,心里思忖。他们几个为何都穿上紫衣,被穿了耳孔?更奇的是,董谦被送上梅船,进的是左边中间的小客舱,章美进的居然也是这间。一间小小的舱室,两人都在其中,却都没有看到对方,这怎么可能?
    墨儿坐在一边,也是满脸诧异。
    赵不尤先放下这些疑问,望着章美问道:“你是何时回来的?”
    “原本我已经无颜再回京城、再见故人,当时就想搭船回乡,但又想到这件事不明不白,齐愈险些被害。仅凭简庄兄,就算想除掉齐愈,也决计想不出,更办不到,一定是有人在背后设计部署。我想查出这背后之人,便嘱咐康游回去后不要向人透露我的事情。等到天黑,我偷偷进了城,躲到了我族兄家里。托我族兄找了些人手四处暗查。”
    “可查出些什么?”
    “那背后之人应该是礼部一个叫耿唯的员外郎。寒食前几天,耿唯深夜曾去过两次简庄兄家。而此前,他和简庄兄并没有过往。我原想当面去问他,可惜查出来已经太晚,他被调了外任,已经启程去荆州赴任了。”
    “耿唯我知道,风评不差。而且齐愈只是一介太学生,和耿唯并没有什么利害冲突,不至于要害齐愈的性命。他背后,一定另有其人。”
    “哦?那会是什么人?非要置齐愈于死地?”
    “这个还需再查。”
    “这件事我已无力继续深查,我听族兄说,不尤兄正在查这案子,因此才不顾羞惭,前来拜访。我所知的,已尽数告诉不尤兄。章美就此告辞。”
    赵不尤见他满面自惭,低着头匆匆逃离,全然没有了当初端直淳雅之气,不由得深叹了一声。
    丁旦才用一块旧帕子擦掉手上的血,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他吓得一哆嗦,看了看地上胡涉儿的尸体,慌忙吹灭了桌上的油灯。这小破宅子并没有后门后窗,也没地方可躲,这可怎么是好?
    门仍在响,他轻轻打开正屋的门,向外偷望,月亮很大,照得院里一片清亮,只有墙根下很暗。这时,敲门声停了下来,丁旦侧耳细听,外面脚步声走到门边的墙根停住,接着重重两声,外面那人似乎是想跳着攀上墙头,但连着两次都没成功。什么人?非要进来不可?
    丁旦忙轻步出去,小心溜到大门另一侧的墙根,蹲下来缩到黑影里。这时墙头传来一阵喘哼悉率声,那人已经爬到了墙顶。丁旦忙又尽力缩了缩身子。咚的一声,一个黑影从墙上跳下,那黑影略停了停,悄悄向堂屋走去,到了门前,见门开着,便慢慢摸了进去。丁旦见黑影进去后,忙轻轻起身挪到大门边,小心拔开门闩,慢慢拉开门扇,可是那门太老旧,门轴仍发出一声怪响,异常刺耳。丁旦忙回头去看,见那黑影猛地从屋中冲了出来,他再顾不得什么,拉开门就往外跑。那个黑影也随即追了出来,丁旦越发惊慌,只能拼命狂奔。
    他已说不清自己何以会变成这副狼狈模样,落到这般仓皇境地。
    他出生于下户小农之家,从小吃尽了没钱的苦头。一年极少能吃到几次肉;一件衣裳一穿几年,缝了又补,补了又缝;街市上数不清的好东西,几乎没有一样他爹娘能买得起……穷也就罢了,穷招致的种种羞辱才真正伤人心——衣裳破了,露出屁股,被其他孩童追着笑;不小心打翻了盐罐,只能全都刨起来混着地上的泥土吃那盐,被娘整整数落了几个月;他有个远房伯父读过些书,就教他识字,让他考进了童子学,可到了学里,教授和同学不看他的字,全都盯着他那双破鞋露出来的泥黑脚趾头;他爹病重,买不起药,他娘只能去庙里抓些香灰来用水冲成糊喂他爹,喝了几碗喝死了,官府险些判他娘谋害亲夫;爹死后,没有墓地,埋不起,烧不起,母子两个只能扛着尸首半夜偷偷扔到河里;娘死后,就只剩他一个人扛着尸首去扔……旁人都说穷人爱钱,他却不是,他是恨钱。
    他一直盼着有朝一日有了钱,要狠狠去糟蹋。
    可是他没能考上府学,又不会其他营生,只能一直穷下去,直到被蓝婆招赘,做了接脚夫。他从没想过自己能娶到阿慈,就像一身破烂,却忽然得了一顶极精致的新帽儿,戴在头上,只能越发衬出衣裳的破烂。因此,他一直有些怕阿慈,连看都不敢正眼看。
    不过,蓝婆家虽不富裕,却也衣食自给,还有些积蓄。这是他从未享过的。这期间,他结识了闲汉胡涉儿,胡涉儿引着他去赌,他才发现,还有什么比赌更能糟蹋钱的?于是他一头陷进去,再不愿出来。
    他想方设法从蓝婆、阿慈那里勒骗些钱,骗不到就偷,蓝婆那点薄蓄很快就被他刮尽,再没有钱供他去赌。正在心焦,葛鲜父子找到了他,跟他商议和何涣偷换身份的事,他当然求之不得,立即找来胡涉儿,四个人合力,让他进了何府,变成了何涣。
    他这辈子想都不敢想,一个家竟能富到这个地步!
    随便一样小器具,就抵他家全部的家当。他终于能尽情糟蹋钱财了。
    于是他赌、赌、赌……不到两个月就把何家赌得一文不剩。他自己也回到从前那个赤条条的穷汉。他并不后悔,相反,极其快意解恨。
    他又开始和胡涉儿四处游荡,那天晚上,经过蓝婆家时,心里一动,毕竟在她家过了些安稳日子,便忍不住走过去敲门,蓝婆把他当成何涣,让他进去,说了几句话后,蓝婆才认出是他,正要撵,后边有人敲门。来的竟是何涣,他犯了杀人罪,已经被流放,听说暴死于途中,居然能安然回来,而且还带着两锭银铤。
    于是他强要和何涣换回身份。他出了门,树影下有两个汉子走了过来,带着他上了一只船,船掉过头向东行去,行不多远就停下上了岸,来到一座院落,见到一个五十来岁的人,何涣说这人姓归。
    姓归的十分和善,安排他洗漱,吃饭,安歇。
    舒舒服服过了两天,姓归的带着家丁和仆妇进来,说那件事该做了。随即,强行用银针给他穿了耳孔,他虽然不知要做什么,不过听说事成之后会有一笔大报酬,便听之任之。
    寒食那天,姓归的让他换了件紫锦衫,把个小锦袋揣在怀里,而后带他坐上一只船。在船上他们喝了些酒,丁旦不久就昏睡过去。等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竟被装在一个麻袋里,不过麻袋口开着,有两个人在说话,说什么掉包、章七郎,他偷偷看了一眼,都没见过。这时,他才怕起来,一动不敢动。
    半夜,他趁那两人睡熟后,偷偷溜了出去。
    走到街市上,他才知道自己在应天府,他掏出怀里那个锦袋,袋里有些散碎银子,还有一丸药。他随手扔掉了那药丸,揣好银子去找了家酒肆,吃了些饭,听见酒肆二楼在赌钱,便上去加入了赌局,灾后运霉,一夜将那些碎银几乎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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