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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毒花-草原上的传奇》--第二章--权延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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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15 07:50: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二)



    经唐河十八渡,父亲赶到齐家左。
    夕阳顺着鳞状的云排悄悄滑落。村落神情冷冷,人迹缈渺。炮声从遥远的东方隐隐传来。这种大战前的沉寂使人激动、热血沸涌,又常常伴有一丝丝孤立忧伤袭上心头。
    父亲住了马,擦把汗,目光匆匆扫过街面和屋顶。
    不见人,不见牲畜。只有村西南浮升着一缕青烟。
    父亲向西南方向赶去,身后只跟了一名警卫员陈发海。其余三名留在家里搞坚壁清野。
    他想立刻见到专员张林池,宣布地委决议。边区通知:这次反扫荡将是空前的残酷激烈,所有干部群众都要彻底疏散,于是,张林池便遇到—个难题:关押在政府的37名罪犯怎么办?
    这37名罪犯,有惯匪惯偷,还有杀人重囚。派部队看押这批罪犯同日本鬼于打游击是不可想象的。多数人主张立即枪毙。专员张林池不同意。这位出身于民族资产阶级家庭的知识分子干部,在那个时代便格外尊重法治。他说罪犯绝大多数罪不致死,个别两名该杀的重囚也还没有结案,不能执行。当他庄严地讲述法律至高无上的意义时,不少工农干部以为是海外奇谈,骂他书呆子。张林他却进一步作出惊人决定立即释放所有罪犯!
    干部们轰然大哗:这些罪犯不打仗时尚且破坏边区的建设与治安,何况是在战乱中?说好了会四处逃散,说不好了,还可能投降日本人为虎作伥哩!
    事情闹到地委,地委研究决定:照张林他的意见办。
    我的父亲已经嗅到烟气,那一围院墙便横在面前,七八棵指头粗细的小杨树成排高比墙头。院里有奇怪的叫嚷声,声音很大却又含糊不清。父亲绕向南边院门。
    这是河北农村常见的那种带门楼的院门。大门紧闭,门前无人。父亲下马从门缝窥望,见到人影晃动,是穿了八路军的黄军衣,便推门走进去。
    他立刻怔征地立住了:迎面一条大汉脚步踉跄,双手舞着驳壳枪。
    父亲定定神,看清了。这汉子结实精壮,浑身透出英武之气,却又歪戴了军帽,大敞开衣襟;上身军衣不整,下身偏又穿了老百姓那种宽大的抿档裤;没绑裹腿,只将裤角在脚腕处系住。他腰里围着一条青缎子腰带,足有七寸宽,像练武的人那样深深煞进腰里去,格外显出他铁
扇似的胸脯、三角形的背脊和宽直潇洒的肩膀。
    他脚步踉跄却透出劲力,像打醉举;手舞足蹈,身体旋转,面孔时时朝西南墙角定向。于是,父亲看到挤挨在西南一隅那群人,蓬头垢面,绳捆索绑,或坐或倒,紧紧缩成一团。他们睁大恐惧的眼睛望住汉子挥舞的驳壳枪,有人索性闭上眼睛等侯命运的安排。于是,父亲终于听清汉子的嚷叫:
    “兔崽子,龟孙子,一个—个来。哈哈哈,莫慌,都不要慌,枪眼没有我指头粗,痛快得很.不疼,谁也不会觉疼……”
    七八个持枪的汉子,或穿军装,或穿便衣,散立院子四周望着汉子笑,望着囚徒们笑,偶尔助兴.恐吓地叫喊一嗓子。
    房顶上三名抱枪的汉子蹲着吸烟,兴致勃勃地望着下边;屋檐下那位房东大娘颤动着白发苍苍的头,嘟哝着什么,由于害怕而没完没了地用围裙擦手。
    “老子说不疼就不疼,你信不信?信不信?……”汉子叫一声,枪门便点向一名囚犯的头,那囚犯便战栗着缩一缩。汉子开心大笑,乱舞的手臂忽然间换成一种迅捷刚劲的出枪动作,一声吼叫,双枪炒豆子一般叫起来。靠墙那一排指头粗细的小杨树应声挨个折断,从父亲站立的位置望过去,那一排断树高矮一致,竟如刀裁一般齐!
    父亲目瞪口呆,他的警卫员也目蹬门呆!
    院子里大乱。囚徒们嚎叫着滚成团儿,更糟的是那位房东老大娘.“妈呀”一声瘫倒在墙根下。
    汉子兀自向天举了双枪发出一串串粗野的开心大笑。但笑声很快又被喝斥声截断。
    “住手!”父亲大步走过去,“把枪放下!”
    汉子一怔,住了笑,目光缓缓落在父亲脸上。父亲距汉子一米远,抽响鼻子立住脚。那汉子酒气逼人。父亲比汉子高一头,汉子比父亲宽半肩。
    “把枪放下!”父亲的声音低沉威严。
    汉子伸脸打量父亲,颧骨向上一耸,右眼挤细了。冷冷一声:“凭你个子高?”
    父亲身高一米九七,那个年代确实少见。
    “他是地委副书记,”警卫员手按盒子枪厉声说,“兼任你们军分区副政委!”。
    汉于被酒精烧红的眼睛浮起一丝惶惑不安,转瞬又消失。舌头掠过干唇,点点头.沙着嗓子嗅一声:“秀才。”
    父亲被激怒,喝令道:“把他的枪下了!”
    警卫员陈发海训练有素,应声用枪比住那条汉子,汉子瞟—眼枪口,脸上闪过一丝冷笑,右手枪交在左手,将双枪递给警卫员。父亲明明看到陈发海已经拿过来那两支枪,可是眼前一乱,警卫员便失声惊叫着摔出去几米远,再看清时,三支枪变戏法一样全落在汉子手中。
    院子里沉静几秒钟。警卫员从地上爬起,有些不知所措,终于还是走到父亲身边,并是勇敢地向前跨了一步。
    “老实点,我喝了酒,小心枪走火。”汉子将两支枪插人腰带,手里剩一支对着警卫员胸口画圈。
    警卫员犹豫,不再迈步,放开喉咙骂:  “你要想想后果,你这个混蛋!……”
    汉子出手如闪电。啪!一记耳光结结实实打在警卫员脸上。
    “对.我是混蛋。”他冷笑着说,并且晃动手枪威胁:“别动,别动,小心枪走火。”
    “你这个混蛋!……”警卫员脸孔热辣辣地再骂一声。
    “我是混蛋。”汉子身形轻晃,警卫员便又挨一记耳光。怒不可遏却无可奈何。因为那个压低的声音一直在嘟哝:“别动,别动,小心枪走火……”
    面对这样一条汉子,父亲不得不放缓声音:“你是哪个部队的?”
    “八路。”
    “是独立营的吗?”
    “八路。”
    “我命令你报出单位!”
    “八路。”
    父亲胸脯开始起伏,汉子偏耷拉下眼皮不露声色。父亲敛神再问:“你叫什么?担任什么职务?”
    “想当的话么,排长、连长、营长;不想当的话么,就是酒神喽。我叫常发。”
    父亲一怔,心里暗暗叫苦。遇上这个家伙可麻烦!何况他又喝多了酒……
    “常排长,我现在以晋察冀军区第三军分区副政委……”
   “那是挂名.你是地方官。”
    “你在误大事!”父亲正颜正色,从起伏的胸膛发出沉沉闷声:“铁的军队有铁的纪律,酒醒了你不要再后悔I”
    父亲讲完,回身便走,去寻找专员传达组织决定。可是,背后传来沙哑的声音。
    “等等。”常发这汉子眨眨红眼睛,“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叫你后悔都来不及!”父亲吼一声。
    “不许动!”常发沉下脸,跳出一颗虎牙,压低嗓子低吼:“大秀才,你叫我后悔,我只好关起你。”
    “你敢!”
    “自己进屋去。”他始终是压着嗓门低吼,已经目露凶光,“让我动手你就该丢面子了。”
    过来一个战士小声劝父亲:“副政委,这家伙喝醉酒什么事都能干出来。我们几个人没把握对付他,你先进屋歇口气,我去找肖营长和张专员。”
    父亲狠狠瞪一眼汉子亦邪亦正、又流氓又武勇的面孔,不得不朝屋门走去。
    当父亲的怀表指向夜里12点时,院中燃起四五文火把。从撕破窗纸的窗户望出去,火光摇曳,映出政府专员张林池微胖的身影和他面前石雕群一样肃立的罪犯们。
    起风了,张林池的声音慷慨中又有几分悲凉,话讲得朴素实在,却令人心摇神颤.热泪硬咽。
    “你们是中国的罪犯,该由中国人治罪。可是日本人打来了,大扫荡,成千上万地杀中国人,你们大概都有亲人熟人是这样被杀的。这样的形势下,我暂时无法关押你们治罪。怎么办?”张林池目光从罪犯们面孔一掠而过。罪犯们在风中不曾起一点骚动,而那隆隆的枪炮声却分明越响越近。“杀了你们?你们罪不致死。日本人杀中国人,我不能再杀你们。我现在代表政府宣布,放丁你们,暂时释放你们。”
    石雕群一般的罪犯活了,起了骚动。骚动中,前排最右边扑通跪下一个人,其余罪犯便如被人拉扯一把似的,扑扑通通全跪倒了。
    那短暂的沉寂中,响起轻微啜泣声。传入人耳,却如轰雷—样惊心动魄。
    张林池胸脯起伏,声音转高亢:  “你们走吧,各自逃命。能为反扫荡做些事更好。但是,反扫荡结束后,以一月为限,你们必须到这个院子里来报到,继续服刑。我强调两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见不到,你投降不投降日本人,都要以汉奸论处!你就别想入祖坟,这片土地永远没有你葬身之处!”
    40年后,在北京复外大街那栋中央部长级干部居住的公寓里,张林池交给我一本地方志和一本文史资料:  “你看吧,那次反扫荡结束后,不到一个月,我就见到了25个活人,12具死尸。这些罪犯没有一个当汉奸,被判死刑的罪犯也没当汉奸……”
    罪犯都走了,父亲仍然被常发这个无赖汉纠缠着。
    “你说吧,你只要说不枪毙我,我就放了你。”常发坐在门坎上,身倚门框,翘了二郎腿,堵住门口。刚才父亲就是隔着他向张林池传达地委决定。因为专员也无法搬开这个无赖汉,专员也是地方官。
    “你就堵在那儿吧,”父亲咬牙切齿,  “你堵的工夫越大,越该毙!”
    “罪犯你们都放了。”
    “你早巳罪上加罪,比罪犯更罪犯!”
    “我可以给你跪下磕头。”
    “等会儿你给肖营长跪下磕头吧。”
    “肖营长到前线去了,来不了。”
    “你只要敢堵下去,会有毙你的人来。”
    “不等毙我的人来,日本人就来了。”
    父亲不再言声,这种可能性存在。他用疑惑仇恨的目光狠盯堵门汉:汉子耷拉着眼皮摆弄枪,机头张开,随时可以射击,他也许要叛变?”他的行为已经无异于叛变……
    一定要除掉这个土匪流氓!父亲暗下决心。这种坏坯子留下来迟早要误大事。
    父亲早听说过酒神常发,军分区领导们聊天常常谈及这位“骑马挎枪走大下,马背上有洒有女人”的土匪。
    “他不能算是土匪。”黄水胜曾经替他讲话,“他其实属于旧小说里描写的那种武林中人物。”
    “是采花贼!”李曼远下了淮确定义。那时他任三分区司令员,黄永胜是副司令,心里常常不服气。
    据说常发这家伙苦出身,13岁杀人出逃,不知在哪里向什么人学成—身武艺。18岁闯世界,多数走口外。他也贩烟土,也干劫官济贫的买卖,也干“采花”的勾当。据说他刺了一身锦绣,很能勾女人的心。到手的女人最后都心甘情愿在马背上随他走天下。据说他腰上的青带一丈长,里层绣满红花。—个女人绣一朵,他自己也搞不清上边有多少朵。据说他一天喝不完一碗水,却能一口气喝下一坛洒。后—个“据说”,军分区、地委、专署的领导干部都相信。
    父亲始终不清楚常发参加革命前后的全部经历,只听说七七事变后,刘秀峰在保定完县走村串户宣传抗日。郭村、下首、五里岗、庄里,凡大些的村子都成立了抗日救国军,这些队伍里没几个正经庄稼人,多是当过警察、土匪和国民党兵的所谓见过世面的人。不久,八路来了,这些拉杆子的队伍便叫了九路、十路,直到几十路军。又不久,这几十路军被八路军去初取精,统统改造消化过来。其中便有常发带领的23路军。
    保定以北.几十力国民党兵挖战壕,却不抵抗。炮声一近全跑了。从紫荆关、易县撤下来扬虎城部队,其中—个军的军部住在五里岗村葛家大院。葛家是地主,两个儿子都参加了共产党。 —个后来在反扫荡中牺牲;一个南征北战,后来当上北京军区空军副政委,是我的顶头上司,叫葛振岳。
    葛振岳问住在家中的那位杨虎城部队的副军长段象武:“你们和日本人打过了?”段象武说实话:“没法打。他们枪火太厉害,没见面部队就被打散了……”
    话音未落,有人从屋里剔着牙缝走出来。呸!在副军长面前啐一口有牙棍有肉丝的粘痰,不慌不忙奔了马厩。段副军长本待发作,嘴张了张又闭上.半天叹山一口气:“唉,红军到了紫荆关,小葛啊,我劝你去投奔他们。”段副军长见啐痰的汉子牵马走过来,不禁转开脸又长叹:  “我们是无颜见天下百姓喽!”
    啐痰的汉子立住脚从马背上抓下一包物件,掷到副军长面前:“给弟兄们留个纪念。”
    一阵金属撞击声.那包物件摔散开。是一把日本战刀,两顶日本钢盔。段象武猛然睁大眼,朝着汉子喊:“你是红军?”
    汉子走出院门,没理睬。葛振岳说:“他不是红军,是走江湖跑口外的.叫常发。队伍里没几个正经庄稼人,多是当过警察、土匪和国民党兵的所谓见过世面的人。不久,八路来了,这些拉杆子的队伍便叫了九路、十路。直到几十路军。又不久,这几十路军被八路军去粗取精,统统改造消化过来。其中使有常发带领的23路军。
    就为一把日本战刀,两顶日本钢盔,常发被23路军一百多弟兄请去当司令。就为红军迎着国民党退兵挺进紫荆关,常发率他的人马投入红军,并且道红军改编为八路军。
    常发当上八路军的营长.立刻在唐河阻击战中露一脸:亲自毙掉12个日本兵。抗战初始,一个连队击毙5个日本兵就算大功,常发这一功足能升任副团长。可他拍着桌子骂:“什么他妈的副团长,还不快找酒来?”酒来了又没肉。这家伙从日本兵尸体上割来几嘟噜东西,煮牛鞭一样煮来下酒吃。真有点“壮志饥餐胡虏肉”的气概。
    为此,副团长没当上,他被降成连长。
    消火伪军王粥,常发率尖刀连又立大功。恢复营长职务的命令传下来,不见他人影!团政委一寻寻到窑子里,只见一个赤条条的常发搂了两个赤条条的女人边喝酒边胡闹。政委把常发捆回来,要枪毙。黄永胜说:“用人之际。再说睡的也不是良家妇女,撤销他的营长职务就行了。”
    然而,常发恶习难改,终于把房东家一个大闺女收拾了。他被关在柴屋里,等待军法处死。就那么巧,日本人打突袭,连他连七十名军人连八百名群众统统俘虏,关押在赵庄两个场院里。这些军民人等是战斗—夜后被俘,又在太阳下晒一天,天黑后叫渴讨水的吼声、嚎声、哭声不断。终于.日本人将洗过澡的两桶水送来,一个场院送一捅。西边场院的俘虏互相关心着,每人几口喝完桶里的洗澡水。东边场院不然,常发凶猛得像头豹子,打翻一个又一个试图抢水喝的人、自己也免不了头破血流。他坐在水桶上威胁着低吼:再有一个抢水的.我就把这桶水全泼掉!俘虏们不敢再往上扑,叫着骂着劝着。常发不理睬,将衣服脱下来浸水,湿淋淋捞出,捂在墙角。工夫不大.衣服再浸水,并且用手挖掉一层洇湿的墙坯。俘虏们突然明白了意义,自动形成一带人墙,掩护常发这项急中生智的工程,黎明前那段最黑暗的时刻,常发终于借一桶水之力,挖穿院墙,五百多军民逃出虎口。其中还包括被他蹂躏过的那个大闺女。这段故事已经历史性地记入保定地区文史资料:“东场院五百军民借一桶饮水挖穿院墙冲上后山,逃离虎口。西场院三百多军民被日本鬼子集体枪杀,制造了震惊全国的赵庄惨案……”
    常发这个罪犯兼功臣被带到黄永胜面前。黄永胜足足盯他一分钟,他没软。黄永胜问:  “有功了?”他说:  “至少能扯平。”“你混蛋!”黄永胜骂,“你耍流氓就没想想后果?”常发说:“想了。”黄永胜说:“想了还干?”常发说:“我想,女人都是头一天骂我,第三天就离不开我了。谁知这次……”黄永胜给了常发一鞭子:“流氓成性,你扯不平。你是死是活还说不定。”他命令卫兵:“捆起来!”常发被五花大绑,由教导员牵去受害姑娘的家,请受害人判生死。那姑娘背着身,捂着脸,不肯说话。教导员只好问:“毙了他?”姑娘摇头。教导员松口气,又问:“揍断他腿?”妨娘又摇头。教导员脸上浮起一层浅笑,声音放低放柔和:“那就———放了他?”姑娘停片刻,慢慢地慢慢地点一下头。于是,教导员给了常发—耳光:“还不跪下谢罪?”常发扑通跪倒,响亮地磕三个头,留下一条活命。连长是当不成了,只好当排长。
    可是这个流氓英雄,他竟敢扣押地委副书记兼军分区副政委!
   常发早已酒醒,不然不会与我的父亲讨价还价并且步步退让:
    “副政委,”他已经改了称呼,“我就是不想死,我能杀日本人,我活着还有用。”
    父亲不再理睬,卷一支纸烟吸。院外传来人声马声,不像过鬼子,也不像过群众。
    “副政委,你只要答应反扫荡结束后再治我罪,我就……”常发没讲完,朝院门扭过头,立刻像被蝎子蛰了屁股一般跳起来,挺身立正,迅即又耷拉下头。
    军分区司令员在警卫员的簇拥下闯入院巾,  —进院便瞪圆双眼。
    “他妈个x的,反天了!”黄永胜吼一嗓,常发这条精壮汉子立刻颤了身,看见飞来的鞭子不敢稍有躲闪。
    “土匪,流氓,王八蛋,我叫你绑票!”黄水胜吼四声,抽四鞭。其中一鞭在常发本来紫红的脖颈上印了更加紫红的一条印子,“把他捆了!”
    常发立刻被五花大绑。
    黄永胜大步进屋:“大个子严,没事吧?”
    “毙掉!”父亲咬牙切齿,“这个人不除,迟早要误大事。”父亲冲动起来容易“左”,为此受过王平批评。
    “不讲主义讲义气。”黄永胜看一眼我的父亲,“乱世用人乱着来。你叫他死,出去就别吱声。你叫他活,出去就吆喝一嗓子,以后他准是跟定你上刀山下火海的铁杆警卫员。”
    父亲疑惑地望着黄永胜:“这不合原则吧?”
    黄永胜苦笑:“你呀,就是太老实,书呆子!”说罢,转身出门.立刻换一副八面威风的凶相:“把这王八蛋拖过来[”
    常发被拖到黄永胜面前,一副任人宰割的可怜相。
    “你这个土匪流氓,你长了几颗脑袋.就敢扣押我的副政委?来人!”黄永胜吼一声,本是要命令拖出去毙掉,却有—匹奔马在院门口嘶鸣着人立而起,随即从马背上跳下一名军人,跑入院中敬礼:“黄司令,边区有急件给权副政委。”
    “在屋里呢。”黄永胜手一挥,略作停顿,不马上下令毙人,又多问—句:“说,你为什么扣押我的副政委?”
    “他要夺我的枪,要毙我……”
    这时,边区来的军人己进屋,交给父亲一封信:
    权大个:这个人疏散给你,你在他在。
                                           刘澜涛
    父亲抬眼看来人,来人解开肥大的军衣,腰上赫然绑有一圈手榴弹,绳子扎了死结。手榴弹下,一圈文件紧贴皮肉。
    “明白了,不要离开我一步。”父亲吩咐一声使急朝门外赶。他听到常发正在喃喃:
    “我想日本人来了,我只要杀几个鬼子.保着副政委突出去,他就不会毙我了……”
    黄永胜见父亲出门,立刻挥手截断常发的喃喃,厉喝道:“放屁:你比汉奸还可恶。来人!把他拖出去毙了!”
    一身野性的常发,忽然怯懦地大嚎大叫:‘饶命,饶命啊!。
    我能杀日本人,叫我跟日本人打一仗,叫日本人杀我!……”
    “毙了!”黄永胜毫不容情地挥挥于。
    常发被拖到院门口,兀自挣扎着,四五个人架不住。他泪俱下地哭嚎:“冤枉、冤枉:天哪,我可不是汉奸哪,妈了个x的,我不是汉奸!……”
    “等等!”父亲招手,他在那一刻拿定主意,紧接着又喊:“等一下!”
    常发一怯,停止呼嚎。睁大—双泪眼望父亲,好象落难人望着救命菩萨。嘴巴开咧着,一条粘粘的涎水直到胸前也全然不觉。父亲再招招手,常发被拖回来。他喘息着,全身起伏,眼睛一瞬不敢眨地望着父亲的脸。
    父亲板着面扎打量常发,故作思索状,对黄永胜说:“看再饶他一次吧?”
    “屡教屡犯,没救。”黄永胜气愤咬牙,“狗改不了吃屎,毙掉拉倒!”
    “再给一次机会,最后一次。”父亲求情。
    黄永胜略作思考状,转向常发:“上次我问过你,要酒还是要营长,你怎么回答的?”
    “那,那是司令逗我,开玩笑……”
    “我问你怎么回答的!”
    “要、要酒。”
    “我问你要女人还是要营长,你说什么?”
    “我、我说不要营长。”
    “好狗日的。我现在再问你一句:你是要酒要女人,你还是要命?”
    “要命?”
    “这次不是开玩笑!”
    “要命。”
    “你再敢沾酒沽女人我就要你的命!干不干?”
    “我、我还没娶媳妇……”
    黄永胜差点笑出来。我的父亲忙转身,咳痰做掩饰。那些警卫人员都忍俊不禁地“噗哧”一声笑出来。
    可是,黄永胜蓦地沉下脸:“拖出去!”
    “我干!我干!我,我……”常发挣扎叫嚷,那些拖他的手一松,他也象没了筋一样稀松下来,哼唧着:“我不娶了……”
    “媳妇还要娶,只能在抗战胜利以后。”黄永胜转向我的父亲:“这个人留部队是不行了。你既然保他,那就把他交给你怎么样?”
    父亲手捏胡须沉吟。他是真犹豫。
    常发摆脱紧张恐惧,便搬动颈项,将嘴上挂的粘液抹在肩头上,朝父亲眨眼望。忽然说:“副政委,我关你,你还救我命。你叫我跟了你吧,我会报答你的。”
    他声音不高,沙哑中别有一种朴实感人味道。父亲眼圈一热,甚至感到莫名的惭愧,便从战土身上过一把刺刀,挑开捆绑常发的绳索:“你愿意就跟着我吧。”
    我的父亲说:鬼子那次扫荡,先是单刀直入奔袭分区司令部,接着实行铁壁合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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